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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碓下  

村里的水碓已经失去了踪影。
  这样的水碓,在我们那里的山村本来是十分常见的。在小河的上游,用一些大石头砌一道拦河碣坝,把河水引进一条数百米乃至千余米的水渠,在下游傍岸建一幢房子,水渠中的水因为落差冲激而下,带动房子里的水碓,于是轰隆轰隆地响起来……
  据奶奶说,村里的水碓建于大集体时代,具体年份已记不清了。集体出材料,大伙儿出力,记个工分,于是就建起来了。由于在村子的最下方,于是叫“水碓下”。
  母亲说起水碓下在“七五”洪水里经历的那场劫难来依然惊心动魄:暴风雨在黑压压的天空中倒了下来。水碓下背面山坡上的那株老枫树使劲地摇着虬枝,哗啦啦地断裂。山洪突然间呼啸而下,很快漫上了岸,漫进了水碓下。村支书和队长“咣咣咣”敲着铜锣满村跑,风声雨声中夹杂着嘶哑的喊声。爷爷和父亲们拿着粗绳从各自的屋里光头冲了出来,在雨点噼哩叭啦的打击下很快聚集到了岸边。房子在轰隆隆的雷声和洪水声中微微颤抖。人们爬上了屋梁,把梁子和柱子都扎上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扎在老枫树底下的那片林子——万一被冲垮了,只要这些大木头还在,还可以很快重建。人声与雷声雨声水声相交织,奏成了一曲雄壮的抗天歌!
  水碓下终于挺了下来。经历了劫难的水碓下在没有电的年代里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新下地的苞芦,就在水碓带动的大磨盘上磨成了金黄色的粉,做成苞芦,香喷喷,烧成糊,甜津津。要过节的时候,泡几升米,倒在石臼里,让自动的碓子一下一下地舂。母亲和奶奶们,趁碓子抬起的一刹那,很熟练地在石臼里掏一下,掏出一把米粉来,在细筛上轻轻地晃动,于是就有细细的白粉纷纷扬扬而下。过节那天,家家有了糍馃,有了米粉包袱饺子。节日的气氛热气腾腾。夏天大豆打下来后,队里就要安排榨油。父亲们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吭唷吭唷”有节奏地吭着,抱着一根前端包着铁的木头使劲往庞大的油榨上撞,“咚”地发出一声闷响。父亲们光光的背脊粗壮的膀子上淌着油津津的汗,而那油榨在猛力的撞击下,缓缓地淌出金黄的豆油。年少的我们则在“吭唷-咚”的伴奏下,光着脚在河里嬉闹,把那逮着的螃蟹揭去盖,洗净了,连同小小的河虾,一起让父亲们在油榨上沾点油,放在火锨上,在熊熊燃烧的锅炉里烤,吞着口水看那刚才还耀武扬威活蹦乱跳的家伙们一下子就变得通红。于是拿出来掰开,露出白花花的肉,嘎吱嘎吱趁热吃了,呀,真香!
  这样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年。八十年代通上高压电后,村里有了割米机,苞芦、大米倒下去,很快就有粉下来,连筛也不用过。我再也不用担忧母亲和奶奶们的手被碓子舂破了。但母亲总是说,机器加工的米粉,吃起来就是没有水碓舂的糍。水碓于是干涸了,再也听不见那熟悉的“咣咚咣咚”声了。那庞大的油榨也被榨油机所取代,在长时间的沉默中渐渐腐烂,上面的附件,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那干涸的水渠被雨水冲刷下来的碎石淹没,长满了荒草。
  但没有了水碓的那幢房子,依然被村里人称为水碓下。水碓下通上了高压电,安上了制茶机,成了村里的茶厂。每到茶季,远离村庄的水碓下又热闹起来,轰隆轰隆日夜响个不停。但水碓下的屋顶却日渐千疮百孔,红砖砌成的墙脚,一块块地被雨水蚀落,墙体的裂缝越来越多。年久失修的水碓下奄奄一息。
  九十年代中期,扶贫工作组帮村里重修了小学校后,村里有人提出来,把水碓下处理了,在村中间那片公共用地上建一幢房子作茶厂。很快地,那被分割成几座草棚的公共用地被清理了出来,一幢砖混结构的房子盖了起来,装上了机器。村里人制茶,再也不用早早去排队,也不用担心走夜路踩着蛇了。水碓下的房子拆了。新种的南瓜藤盖住了破碎的砖瓦。水碓下消失了。没有消失的,是人们口中都能很习惯地说出“水碓下”这个地名。
  而“水碓下”后面山坡上的那株老枫树,却如一个阅历颇丰的老人,举着苍劲的树枝昂首望着山外的群山。那脚下的河水,则不受阻拦地一路欢歌往外跳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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