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荒冢

"我一直认为这是个错误。上帝的错误。如果他创造了我们，如果他给予我们生存的机会，他又为什么赐予我们以苦痛？"

一尾艳红的金鱼在专属于她的玻璃缸里逡巡着。她的眼睛很大，可是她看不清楚玻璃缸外面的世界。偶尔会有一个极大的身影过来，遮住几乎全部的光线，之后会有吃食落在水面之上。从她有记忆的那一刻起，都是如此。

于是，在她的心中，黑暗意味着快乐。

有一天，阳光一如既往地烤热了水，她昏昏欲睡了。她睡着的时候也是圆睁双目，谓之警觉。又是黑暗飘来，她立刻清醒，奋力摆动所有可以摆得动的部位，上升。许久。在鱼儿小小的心灵可以承受的等待之后，仍没有一丝食物的味道。倒是有一只手穿过水与空气的交界，像是穿过人世与地府交界一般痛苦而无法回首，呈现在她的眼前。白皙的，漂亮的，搅乱了水中变幻的光影，搅乱了水中熟识的味道，搅乱了水温，搅乱了水的色彩。鱼儿犹豫着，以她的智商，她也十分清楚这个异样而美丽的物体与往常可口的颗粒是有天壤之别的。她躲在缸的底部，观察了一会儿，那只手悬在水中，没有动。她迟疑，游过去，轻轻地吻了吻那指尖。手微微一动，可是没有躲开。嘴唇和皮肤接触的感觉……她觉得很奇怪，可又不觉得不好。她就鼓起勇气又吻了吻掌心。那里有暖和的气息发散出来，在水里融和。她在修长的手指之间游来游去。她可以感受到，真实的接触，抚过身体。她第一次通过身体之外的事物发现自己的身体是有如此美妙的曲线和圆润。依然是在那巨大而令人迷醉的黑暗之中。

一棵草终于冲开泥土，张开双臂。

一只小鸟欣赏到了脚下的风光。

一道溪流嗅到了大河的味道。

一朵年幼的向日葵第一次看见了太阳。

一条红色的金鱼爱上了一只手。

这一切只有当事人知道。它们发生得那么突然，可又是无比的自然；这是早已预料到的事情，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这竟会如此美伦美奂。于是日复一日，然后年复一年。

她熟悉了那只手上的每一道纹络。它们交织亦或伸展，旋转亦或纠缠。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欣赏，就像欣赏一幅画。看得清，却看不懂。她睁大了本已很大的眼睛，想弄明白这些纹络到底表达着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依然有不变的美食洒下，依然有亲密的触碰，依然是在那深沉得可以包容一切的黑暗之中。

一个问题，鱼儿并不愿想起。不过这不可能。她想知道手的另一端是怎样的，那给予她快乐与幸福，操纵她，指引她的，是怎样的力量的载体？

她知道，想得出答案，唯一的办法是跃出水面。窗外的荆棘丛上，一只鸟儿被刺穿了心脏。血沿着植物流入泥土，一群蚂蚁在那里一醉方休。我注视着生者与死者。耳畔仍回荡着鸟儿的歌声。她用死亡成就了理想。天籁。

我的金鱼在玻璃缸里吐着泡泡。她寸把长的身体，流云一般的尾巴，像梦一样美丽。仿佛被什么吸引着，我又一次走近她，抚摸她。她虔诚地吻我的手，虔诚，又令我无法抗拒。

突然，我的金鱼一跃而起，冲出水面，高高地，跃至我的眼前，甚至高过我的头顶。之后，她掉了下去，停在我的脚畔。

我拾起她，她的身体与在水中时有点不同。她的嘴巴开合着。一下，两下，三下。沉默。沉默。

沉寂。

我把我的金鱼，我那美丽的，有着血一般纯正红色的金鱼埋在荆棘丛下。我掘得很深，直到泥土中渗出了水。

填土时，我发现我怎么也无法让那里与从前一样平坦。那里比周围高出许多，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土丘。

我不明白我那柔弱小巧的金鱼怎么会占据这么大的位置。

除了森林，除了山川，除了河流，我的窗外如此荒凉。在两个短暂的白昼之间，我看见，长久的黑暗给那土丘投下了平静的影子。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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