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过着一种奋不顾身的生活,并且一直写着奋不顾身的文字,这无疑是可敬的,也令人揪心。
《北京娃娃》的作者春树就是这样一个奋不顾身的女孩,而《北京娃娃》一书,也就是这样一种奋不顾身的文字。
作为春树的朋友,我几乎目睹了她的每一次生活和情感上的变故,也介入了她用诗歌或者小说的形式进行创作的全过程。正因为如此,在阅读《北京娃娃》一书时,我才能更多地以一个亲历者的眼光去感受春树用文字营造出的巨大残酷。可以说,春树为像我这样的读者打开了一扇轻易无法向里窥视的大门,她突然坦承了,大门突然完全洞开,门里的世界纤微毕现,血肉横飞,而我,一个本以为已经足够了解春树的读者,也依然被那种完全陌生的惊心动魄的世界给震住了,春树所呈现的一个少女的内心世界是如此辽阔、焦灼、矛盾和波澜起伏,我想象着春树在这个世界里吃力地、盲目地、奋不顾身地左冲右突着的身影,和始终找不着出路的绝望,不由得一阵揪心。我知道,这个世界跟我这样的一个理性而不乏世故的成年人没有关系,我也始终不可能真正接近这样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在最年轻的都市一代内心广泛存在,只不过春树过于尖锐的性格,坎坷孤独的境遇使她得以用这么一种极端的方式把它呈现出来。一旦如此极端地呈现了,它就变成了文学,变成了一件杰出的作品,但敏感的人会看到,这绝不是一件文字的标本,热血正在文字的脉络中奔突纵横,使这部小说保持着和作者本人一样的野性和速度。
是的,这就是一本反映残酷青春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女孩14岁到18岁之间的事情。“残酷青春”这个词近年来被伪艺术青年和伪文学青年给用滥了。但我要说的是,春树的这种“残酷青春”与那些成年人在电影和小说中玩票或怀旧式的“残酷青春”不一样,与那些伪摇滚歌手在台上歇斯底里的嗥叫着的“残酷青春”也不一样,与村上春树小资情调的“残酷青春”更不一样。春树的“残酷青春”不是一个文学中苍白的概念,而是一种由她本人构成的生活现实,是一种到今天还在发生着的生活现实,而春树本人甚至并没有过多地去考虑她的这部小说中所包含着的“残酷青春”的意味,她只是在写一部由自己的生活和情绪构成的“成长史”(虽然是当成小说来写的),但她的生活经历和她的性格,使其一落笔就变成了一部咄咄逼人的“残酷青春”,没有其他什么“残酷青春”比这更为真实和动人心魄了,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唯一的一部由处于青春状态中的作者写成的真正意义上的“残酷青春小说”,如果还可以举出另一部来的话,那就是棉棉的《糖》,但棉棉其时已经年近而立了,而春树写作这部小说时还不满18岁。
春树并没有试图控诉或者揭发什么,她只是在坦承自己曾经的一切,并随时用激烈和昂扬的情绪将这一切撕裂,露出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北京娃娃》中的那个“春树”,当然就是作者本人,一直处于一种盲目而奋不顾身的状态之中,她近乎盲目地追求着一切她认为好的东西——爱情、自由、朋克的精神、物质的虚荣;而每一次的追求,她都是那么全身心的、奋不顾身的投入,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在小说中,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一次又一次的爱情经历,理性的人们无法理解她对待爱情的方式,那么迅速,根本不经过大脑的考虑就将自己扔进爱情的火焰,而很快,她又沮丧了,事实上,她并不忠于任何一次爱情,她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地燃烧自己的青春,每一次都被烧得像灰烬一样逃离现场。她真的需要这些爱情吗?也许,她只不过是需要别人对她好一些,亲近一些。就像她经常在给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打电话时所提的那个看似无理的要求:你对我说些亲热点的话吧!然后对方就不得不压低声音说:我爱你。这个答案令春树高兴,虽然她明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但她仍然能够得到小小的满足,她太希望得到别人的亲近了——对么孩子气的想法,却又是多么真实的孤独。对自由的坚决向往和追求,她付出了失去来自成人世界的温暖的代价,因为辍学和夜不归宿,她的父母对她彻底放弃了,原先器重她的老师更是最终无法理解她的行为,而来自男朋友父母的侮辱更是令她悲愤交加——她被成人的世界抛弃了,于是,她渴望以一种成人的身份,去跻身于成人的世界,但这是不可能的,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充满热情和理想的孩子,冷漠而世故的成人社会与她的世界格格不入。她所向往的一切她都得不到,爱情、身份、关爱、金钱……她没有钱去买一支口红,买一套时髦的衣服,一个爱美的女孩,只好自卑地穿着她自己并不喜欢的衣服,灰不溜秋地穿行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中。
在这部小说中,你可以看到她的每一次微小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的怀疑和沮丧;你可以看到她的倔强和骄傲,却又是那么自卑和无力;你可以看到她曾经一次次地想去热爱,最后却又是她自己亲手将这种热爱葬送;她想向这个世界索要一切她想得到的东西,但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为自己的笨嘴拙舌而自责,而事实上,只要有人能给她一点热情她就又会兴奋不已。她是盲目而冲动的,但她始终不变地追求着自由和理想。
最后,她终于发现自己的无力,她挣扎得太累了,她决定写一部长篇小说,她希望这篇小说能够出版,使她得到稿费和名声。现在,这部小说大家已经看到了,就是这部《北京娃娃》。我不能判断春树在写作的道路上能够前行多远,但就这部小说而言,其才华是无庸质疑的。在《北京娃娃》面前,另一个辍学少年韩寒的《三重门》在文学的意义上简直就是小儿科的牙牙学语,而写作《上海宝贝》的卫慧则显得矫情和虚假,彻底失去了文学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