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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2-5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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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深圳的爱情故事
秋意浓起来了,风吹在身上,冷在心头。曾经是很久远以前在遥远的家乡,这个季
节的风会带着寒意,一夜醒来,田间的阡陌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白膜,弯弯曲曲地往前伸。
无数个秋凉的清晨,幼小的玉踏着霜痕去上学,冷风中的小手冰凉冰凉。但她已不太记
得清了,那深秋的陌上霜,就只象一个影子,淡白的、飘飘忽忽的,往前伸往前伸,没
有尽头...仿佛戏里选就的背景,为了衬托出一个悲剧的伤感的气氛。
剧的开始,玉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有了学历、有了岁数、有了先生、有了孩子,也
有一些经历、一份好工作。恋爱四年、结婚四年,先生如今还偶尔说爱她,生活虽是平
淡,玉的心里却安安静静的。孩子出世后她很忙,但她始终有条不紊,让旁人看了觉得
她总在忙中偷闲,不象一个邋邋遢遢的带仔婆。孩子半岁后她又上了班,还是从前的玉
的样子。
这玉的样子说白了就是一个美人的样子,叫人看不够。但玉的美其实是神而非形,
她那一种美永不会过时,因为不能拿她去套任何时代美人的标准,就象环肥燕瘦等等,
全重在形。她是一幅水墨中国画,薄薄的宣纸上只有水、墨,最多不过泼墨后略加渲染,
也只用淡墨淡色,叫人一目了然,周围处处留白,却又让人浮想联翩。白的地方纯洁清
明、安静内敛;黑的地方一泼一染,画风渗进了宣纸的肌里,顿时神韵飞扬,机心深藏,
莫不是骨子里透着浪漫?
这一点机心是年轻的玉与这时代的一切新变化、新玩意之间的一点牵连,比如:上
网。玉就是在网上“认识”了“老陈”。那是在鹏城聊天室的科学馆,其实玉并不是想
找人聊天,她出于好奇,看看别人的热闹,因此总静静地在一边,只看不说。经常老陈
的话正中了玉的心头所想,好象是她自己在和人聊天,她就注意了他。玉的网名是伊人,
伊人旁观很久以后,老陈有一次来找她说话了。
“又看见一位伊人,静静地站在科学馆。伊人只喜欢看?”
“不,我在等你。”
“等我?”
“等你和我说话。”
“你是那种可以等很久的人?”
“是的。”
他们的这三问三答玉觉得奇怪,不是为老陈,而是为自己。这不是她会说出的话,
“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莫非网络真的让人无所顾忌,“有异性没人性”?
至于老陈,她心里一早有他的影子了,三十五岁左右,老成、聪明、稳重的男子。
老陈其实也不是玉所想的老陈。他真名蒋尘,老成是有一点,但他还只有廿七岁,
英气勃勃。与水墨淡静的玉不同,他是一幅浓彩鲜亮的油画。厚厚的画布铺张,各色油
彩涂抹了一遍又一遍,每个角落都不放过。画面鲜亮,是嘴的地方一定红,是眼睛的地
方一定黑。当然,颜色的下面还有颜色,油画一定要叫人看不透。虽然反复多次,但终
归只是一涂一抹,色是色,布是布,永远只在彼此的外面。他的心包裹着。
这样一个蒋尘总是很忙碌。在单位里焦头烂额地忙工作,下了班改头换面地忙应酬,
回到家涎皮涎脸地忙着听老婆数落。就是上了网,也是呼前拥后,顾左顾右地和一大帮
素昧平生的所谓网友神聊。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性格还是命运,但他乐此不疲,大家都认
为有出息的男人才忙,再说,就象他老婆常说的,你混成这个样子也好意思说累?他注
定得不停地忙混。但他确实很累,有些想停一停,长巾阔领住深村,伴着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面对夕阳西下,发出断肠人在天涯的感叹。可是还是不要提吧!这个时
代的断肠人,不在天涯,只在功名利禄。年纪轻轻,你不转地球在转啊。
他本来喜欢活泼一点的女孩子,不过,在专为说话而设的聊天室里,在这个人人都
浮躁张扬的都市里,那安静沉默的伊人倒有一点点特别。更特别的,她一开口竟然就说
她在等他,她还是那种可以等很久的人!这个特别的人勾动了他特别的一点心,虽然他
这幅画是嘴的地方一向是红,是眼睛的地方一向是黑,虽然人人都说他稳重老成,但毕
竟,这个世纪都快过去了,人人都希望自己活得和别人不一样,他也有些想了。略为偏
离正常的标准,剑走偏锋,可能要付出一点代价,但是,也许有惊喜在前头等着呢,也
许。他现在想坏一坏,他知道,适度的坏有着奇异的魅力,况且他也不是要真坏,他只
不过虚晃一枪,若当真,他依然是他。他自信得很,在感情的事上。
这样一来,蒋尘下次见了伊人,就主动出击。他不再和那帮兄弟说话,还有一个约
着见过面的女孩,他都只在下网时和他们道一声别,自顾自和伊人潜水。他的言语不改
老成、稳重本色,但他现在是专对她说了,因此在她看来就真有着一点坏。他主动告诉
伊人他的现实身份和全部背景资料,然后,他问她:
“我现在是在追你了吗?我不太会,我从没有追过女孩。”
伊人不答。他就哀求她:
“那么你告诉我你的情况吧,或者名字、地址、电话?”
伊人是个明眸冰心的聪明女子,他的那一点坏她知道,但她要的不是这种。她只告
诉他自己在深圳哪一区,然后就说要去午休了,跟他道别。他不肯让她走,她就一遍遍
地在屏幕上打出:
“和我说再见啊,我等着呢。”
最后他让了步,第二天早早地上网来等着她。慢慢地,伊人对老陈了解得比较清楚
了,知道他在市公安局工作,她拨了他留的电话号码,故意找一个叫蒋尖的,对方说没
有蒋尖,是不是找蒋尘,她说“哦,对不起,打错了。”于是,她证实了他,是一个有
着三十五岁网名和心机的廿七岁青年。她当天就告诉他自己比他大一岁,已经有个十月
龄的小男孩了。
蒋尘吃了一惊,她怎么看都是个小女孩啊,不过从此他认真和她聊起天来。两人来
自不同的世界,他们的生活、社交圈完全不同,在彼此面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口,看
到的是全新的景色。老陈告诉伊人他的忙碌但却茫然的小官僚生活,他有很多和他一样
穿着制服的官场伙伴,有无数热热闹闹的吃喝朋友,有爱他他却早把爱给了别人的老婆,
他的生活丰富多彩,但他有时却说出非常落寞的话来。现在他们夫妇闹别扭伊人也会知
道了,她甚至知道他们一个月才会相互需要一次。那坚强、光彩照人的蒋尘,有着伊人
独知的另一面。
相比之下伊人的生活却安静简单。她告诉老陈八年前与先生恋爱,四年前结了婚,
随他移民去了澳洲。因为他的业务和工作,他们几经转折,先到香港,后又来到深圳。
伊人对老陈说:
“我们是两种人。我只是一个简单的女子,自由、自在,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做什
么都是自然、真性情。虽是淡,但悲苦喜乐都很真实,也因真实而痛苦。你的生命却那
么沉重,就是所谓的成就感,追名逐利的成就感。你是男人,喜乐全在乎这沉重的份量,
不在乎真与假。我站在人生的外面,你陷在人生的里面,这样看你才知道你为什么累。”
是啊,他们是两种人,站在人生外面的她喜欢自信、聪明、入世的男子,他就是。
她心里对他动了温柔的爱意,想要抚摩他自信、鲜亮背后的另一面。但她知道他对她却
不同,在此之前,她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喜欢和一点点坏虽然都让人受用,但玉并不是
小女孩,她要他真心喜欢她。当然,她有先生有孩子,她只是要他在那个虚拟世界里真
心喜欢她。
蒋尘忙的时候不会想起伊人,但每到中午,他的心里就冒出上网的冲动。特别是在
一些不得不去的饭局上,他最近总没有胃口,又觉得一桌食客全都言语乏味,他连笑话
也不爱讲了。他太累,连吃饭都累,只有面对那站在网络的虚拟时空里静静等候、聪颖
会意的伊人,才是休息。她真有廿八岁,又有孩子吗?但是管它呢,有也没关系吧!
伊人已经把呼机号码和E-mail地址告诉了他,但他要的还不只这些,他想着那飘飘
的、瘦弱的伊人,一定要见她!他会执起她的手,说:我想让你快乐。她会怎样回答呢?
他们这样两个已婚的男女,也许可以这样子坏一坏呀,也许真的很快乐。只不过坏一坏
嘛,都已经是世纪末了。
一个周末,一位老板邀请他们处长去大鹏湾海滨浴场,处长让蒋尘也去。夜幕降临
时,海潮汹涌,他们住在海边的别墅里,那老板的几个马仔要陪处长搓麻将,蒋尘不好
在场,给处长说了一声,逃到外面去泡海水。他躺在泳圈上放任自己在海面漂啊漂,耳
边是风声、潮声,黑黑的海水茫茫无边。在这永恒的、力量无穷的大自然面前,蒋尘不
知怎么突然感到人生太孤独、短暂,沧海桑田,星移斗转,这短暂的人生究竟能把握一
点什么永恒的东西呢?也许是传说中千年不变的爱情。在这漆黑的夜里,孤独的风声、
潮声浸润了爱情的心,使它膨胀,他上了岸,就呼伊人。伊人回电话时,他慢慢走到海
的边上,问她有没有听到手机话筒里传过去的海潮的声音。她说:“听到了。”
他告诉她:“它是在说:我想见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也许哪一天,我站的这个海
滩被填了,不在了,但只要大海还在,你就要记住它说过的话。”
第二天玉收到蒋尘的E-mail: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我们,是网路契阔。我可以执你
的手吗?可不可以握你的手?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让你快乐,让我们都快乐。”
玉在心里把这段文字用他的声音读出来,也许是因那几千年前的民谣,她竟流了泪。
她有些动心了,也许那民谣背后的一颗心是真心,网路契阔,你不能顺着网线去摸那颗
心跳得是真还是假,除非你去见他。
玉还未来得及回信,他的E-maiL又来了。他说明天他要到她所在的区来办点事,中
午呼她,一起吃饭。玉的心跳到嗓子眼,她没有拒绝。
正巧当天玉的公司组织年度体检,照这样子,玉担心自己会被诊为心动过速,医生
拿人当生物,不知此心非彼心。然而心跳是正常的,更大的问题却出来了。她的体内竟
然有一个肿瘤,不过医生说是良性的,下午玉去了肿瘤医院复检,确诊无疑,医生建议
治疗的同时随时复查,为防恶化,四五个月后秋凉的时候应做手术割除。来得太突然,
玉不知怎么才能理出个头绪,她想到了她不足一岁的孩子,他还那么小啊!她的先生,
那深爱着她的男人,她还能陪他们父子走多远呢?她想到了自己,那极不快乐的童年,
踏着深秋的陌上霜、顶着严冬的漫天大雪去学校...从少年时期开始就象浮萍一样漂
啊漂,在哪儿都没有根。玉不想去掉一部分内脏器官赖赖地活着,她决定吃药、治疗,
想清楚后,她觉得良性肿瘤并不可怕。
她也想到了蒋尘,他明天就要来见她了。也好,终于可以见一面了,她不用再等待
他的虚拟的爱情变得真实,时间紧迫,就这样安静地结束吧。第二天玉不再有心做任何
事情,她把呼机摆在办公桌上,等待着。但是直到下午5:30下班,呼机象玉一样寂
寞地沉默着。玉忘了吃午饭,她要去结束的事情却是无言的结局。
玉决定从此再也不带呼机,再也不上科学馆。
到了第二天,蒋尘呼玉,不见她复。他又写了E-mail给她,他没有给她任何解释,
只是说请她相信他,请她理解他,不要乱想,也别乱猜,并说在科学馆等她。
玉本来不想去的,她已把伊人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她复归安安静静了。但或者他的
话句句当真呢,那就跟他道一声别吧,玉是个善良的女人。伊人这网名玉不想再用,对
了,就是陌上霜,幼年田野上的陌上霜,网络阡陌上的白霜,只这一次,就化掉了。中
午,陌上霜去找老陈,告诉他她是伊人。这次她很少说话,老陈问她为什么换名,她只
说她喜欢。老陈以为她生他的气,说出各种俏皮话逗她开心,又要向她解释,陌上霜却
说:
“不要再找理由给我,我不想疲惫的你更疲惫。你放心,我懂你。因为懂得,所以
慈悲。”
这话深深地刻入了蒋尘的心,是啊,他之所以对她始终牵牵恋恋,不就是想要她懂
他吗?他自己无暇搭理自己,可是他想要她懂他。她一定可以,她是他所了解的最聪明
的女子。虽说他的心层层包裹着,但慢慢地,也有一点真了。他想携了她的手,慢慢地
走,慢慢地了解,把天长地久的话,慢慢地说给她听。在这个嘈咂的尘世上,他要这个
聪明的女子做自己的红粉知己。但是万丈红尘包围着他,他害怕自己对天长地久的守侯、
对惊天动地的浪漫没有长性,他要见她,抓住一点真实的感觉,带她从虚幻飘渺的网络
上走到他的身边来,携着她的手,慢慢地走。
可是他已没了机会。就在今天,陌上霜对他说:她永远不会和他见面,她也不会再
来这儿。他拼命问为什么,她没有理由。最后他只要来了她的手机号码和公司所在大楼
的名字。
玉果真从网上消失了,蒋尘不甘心,他找到了玉的公司大楼,然而那是一栋有几千
人在里面上班的几十层高楼。他仍不死心,把车开到那栋楼下,然后站在车旁打她的手
机,告诉她在楼下,要她下来。玉说“不”,陌上霜不能陪他慢慢地走,她坚持着。他
也坚持着,索性每天中午都来,在楼下给她电话。蒋尘的公安制服和车牌使他畅通无阻,
也使他举众瞩目,引来大楼许多人的注意,象玉一样,每天中午在窗口看他高大的身影。
这样子有了一个多月,不知怎么蒋尘的妻子听到了风声,于是他们夫妻争吵得越来
越多,蒋尘甚至不愿意回家,每天都找人喝酒,不醉不归。家里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
闹,难得平静,有一天平静的时候妻子却提出要和他离婚,她说实在受不了他,说完她
就哭了起来。他原不过是想坏一坏,但现在,连那要坏的名字、模样都不知道!而这个
他不爱她她却爱他的妻子,竟也说要离开他。蒋尘的血性上来,已经夜里12:00多
了,他打电话约了一帮人,去常去的酒楼喝酒。他一杯接一杯,最后瘫倒在椅子上。然
后拿出电话来拨那个熟悉的号码,很快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迫不及待然而已经口齿不
清地说:
“陌上霜,你为、为什么不见我?我离婚了,我今、今天离、离婚了。你躲、躲到
哪儿,我都要找、找到你,我要、要找到你...”他结结巴巴,话未说完,人却溜到
了桌子底下。
第二天早晨蒋尘酒醒,他一点也不知道昨晚醉酒后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和妻子彻底
地谈了一谈,也许平时太少交流,敞开一谈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夫妻和好。妻子替
他立下保证书,包括戒烟戒酒、晚上11:00以前回家、每周洗两次碗、拖一次地,
等等,蒋尘照单全收,签了名。他累上加累,自愿缴了械。妻子主动表示以后少管他的
私事,天天在家做饭,毕竟她的离婚战术是胜利了。
在这个世界上以及人的生命里,最富有悲剧性的就是爱。爱是幻想的产物,也是醒
悟的根源。蒋尘的幻想到此为止,他在醒悟面前缴了械,规规矩矩做了个好丈夫,从前
的一切似乎全忘了。玉从窗口再看不到他高大的身影,一连一个月,也再没接到他的任
何音讯。
他就这样消失了吗?那自信、聪明、生动、入世的男子,她从小就喜欢、一直寻觅、
等待的男子,他就这样消失了吗?她终于明白,他是在等待,他不给她压力,是在等待
她自己的决定。她突然想自己是该决定了,陌上霜毕竟是会化去的呀,早做决定也许对
孩子更好。于是她对先生说,他们应该离婚。自己不能陪他走到底,不如趁早吧。她要
先生带孩子回香港,趁早找一个好女人做孩子的后妈,孩子小,容易接受。玉对先生说,
自己从小受苦,生若浮萍,她的孩子不能再漂来漂去了。他在香港出生,他是香港人,
他的家乡应该是香港,他应该在香港长大。玉是先生的心头肉,先生怎么肯答应!但先
生不答应离婚,玉就不再吃药、治疗,先生宠她惯了,以为她一时任性,没有办法,就
和她去办了离婚手续。先生在深圳的业务也不撤,车、房全留给玉用,带着孩子去香港。
他一再安慰玉,说她的病不是什么大事,她会好,等过个半年,她的心情平静了,他还
回深圳,或者,来接她去香港。他说他不能没有她。但玉没有答应。
这前后花了两三个月,蒋尘始终没和玉联系。
玉走的是独木桥。她现在孑然一身,可以到他身边去了,那忙碌的男子啊,也许他
已憔悴不堪,她要到他身边,他为她离了婚。
玉请了假,去市公安局,蒋尘说过他在六楼,玉径直上去。到了六楼,拿出手机,
正要拨蒋尘的号码,一个高大的穿警服的男子走过来,他身后有个人高声喊:“老陈,
你千万别忘了!”玉的心猛一跳,一转身,手机被疾风似的老陈碰落在地,连跳几下,
竟又被他急急躲闪的一只大脚踏成了几块。他连声说对不起,玉说没关系,拿去修一下。
老陈说他出去办事,顺便用车送她去。玉想这样见他倒是天意,并不拒绝。那辆车玉早
看熟,今天是坐在里面了。技师说不一定能修好,但可试试,明天取。老陈过意不去,
要陪她手机,玉坚决不要。他只好提出晚上请她吃饭,表达歉意,玉欣然答应,又陪他
去罗湖分局办了事。直忙得坐到饭桌上时,老陈才想起自我介绍说:
“我叫陈洛兵,因这一脸落腮胡子,同事们开玩笑叫我老陈,其实我才25岁。我
们不打不相识,你呢?”
玉的脑子里一声轰鸣,她只简单地说:“我叫钟玉。”等她恢复常态,也顾不得礼
貌就问他:“那你一定认识蒋尘吧?他是我一个同学的哥哥,听说他离婚了。他还好吗?”
陈洛兵却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哦,钟小姐原来认识老蒋啊。他是我们科长,我就在他一间办公室。他哪会离婚?
前一阵上网玩新鲜,迷上了一个什么伊人,给他老婆知道,闹一闹而已,他已经早就不
玩了。这还是很久以前的事啊,你和他很久没联系了吧?”
玉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那顿饭是怎样吃完的。洛兵看她没什么兴致,以为她
还在为手机的事不开心,吃完饭又满怀歉意地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走错了好几次路,
因为洛兵问玉该不该右转,她总是说:“嗯。”
第二天玉才想起自己的车还在公安局对面的停车场,她去取了车又去取手机,洛兵
却已在那儿等她了。他还是满怀歉意的样子,看见玉开着车来,他说今天他没开车,科
长要用。手机还是没修好,洛兵自告奋勇地说明天他取了给她送取。玉答应了,留了详
细地址给他。
洛兵热情而单纯,一来二往,这个有时热烈有时安静、叫人捉摸不定的玉成了他心
头挥之不去的影子。他还没有谈过恋爱呢,他一下子爱上了玉。喜欢她的娴静的温柔、
浅浅的笑容、隐隐的忧郁,于是他找各种借口请玉一起出去玩。
玉总答应他,因此经常去他办公室。她现在已一无所有,但至少,年轻的陈洛兵的
热情还能帮助她。再说,他的名字“老陈”,还有他那一身绿色的制服,总使她眩晕,
她愿意昏晕不醒,醒来太痛苦。
有一天晚上两人在街上走着走着,洛兵忽然拉住玉的手,说他爱她。他是那么纯洁,
玉不想欺骗他,就告诉他,自己已经28岁了,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孩子跟了先生在
香港,自己体内有一个肿瘤。她还说,她是个无情的女人,不值得他爱。这仿佛一个传
奇发生在洛兵的身上,他不知道玉的身后有什么故事,但他正值青春年少,喜欢传奇。
他想抓住这个现世的传奇,抓住这个美丽的女子,他说:“那你就更让人爱不够了。”
这句话使玉震动,从前先生也喜欢这样说的,在他们恋爱时的每一条小道旁,在他
们谈婚论嫁的每一盏路灯下,在他们共同的家中每一个温暖的角落,先生扳过她的肩,
要吻她的眼和唇,轻轻地说:“宝贝,爱不够你的!”玉的时光停留在那一句话上,令
失去的不再失去,未得到的已经得到。
他们的爱情飞速发展,玉原本是一个单纯安静的女子,但她现在打定主意,摇身一
变,成了一个前卫的女孩,天天和洛兵疯玩,象许多时髦青年一样,两人一起喝酒、吃
烟、跳舞、蘑吧。她觉得这道爱情的快餐五味俱全,正合了她的胃口,把饥饿的感觉渐
渐麻木了。她天天下了班开车去洛兵的办公室接他出去玩。洛兵幸福得不得了。从前爱
把蒋尘当老师的他不再向他讨教什么人生问题,倒是他的女友,玉,每次去,在进门的
那一刹那,拿眼对着蒋尘那么一望,让他觉得她好象有什么不解之迷,要向他征询答案,
但也就只那么一刹那,洛兵就已经接住了她的目光。
有一天,玉告诉洛兵她要公差去香港,住四个晚上。洛兵和她依依惜别,只恨不能
捣碎了她,含在口中,不让她去。玉走后第二天,下班后蒋尘等人又约了出去吃饭,洛
兵也要同去。几个老大哥开他玩笑,说:“哟,老陈啊,怎么舍得你那漂亮的小娘子啊?”
洛兵害羞,说她去香港出差了。
蒋尘拿出真大哥样子,关心他:“我说真的,洛兵,你别光顾着玩,谈恋爱是为了
结婚。我看你那女朋友那么漂亮,你不抓紧点,小心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现在也不象以
前,非要考验几年才行。”
洛兵说等她这次回来,他打算在他们认识一百天时向她求婚,他肯定地说很快会派
喜糖给大哥们吃,似乎早已铁定的事。是啊,她一定会答应他的,她对他多好!
众人见他说了老实话,就不再逗他。
还是从前那家饭店,还是从前那间房,还是从前那拨人,渐渐地,也象从前一样放
肆起来,喝酒猜拳,讲咸湿的笑话。但洛兵却不是从前的洛兵了,他有了未婚妻,漂亮
迷人的未婚妻,前夫在香港的未婚妻。大家的玩笑牵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她今晚住在香
港。洛兵的酒量也不似从前,他越喝越渴,越喝越多。
蒋尘等人侃完官事,又转兴侃私事。说着说着便越来越体己。有个老兄是离婚王老
五,老婆跟了一个香港人,今晚他喝了很多酒,一边咒骂,一边忏悔。他说老婆还是自
己的亲,都怪自己以前对老婆不够好,可是这世道也真是变了,离婚女人也有人要!又
发毒誓说如果再看见她,一定把她弄回来,整死他,也不留给那香港佬。洛兵半醉半醒,
听了这话,一晚没有说话的他得着机会大显身手,歪歪倒倒地站起来,拿起面前的剩菜
碟子,就往那人脸上掷去,开口大骂:“你敢整-死-她,老子今天先-先-结果了你
...离婚女人有-什-么-不好,香港男人有-有-什么-了不起...”大家都吃
了一惊。蒋尘正要开怀一饮,突然觉得房间里空调很冷,喝进去的酒全被冷气压着,头
脑一下子异常清醒。他去和老板结了帐,又招呼一桌人分头坐了车,散伙,由他负责送
醉鬼洛兵。
到了洛兵的单身公寓,蒋尘扶他下车,又扶他上楼,只到洛兵上床,一直不停地忙
着。忙完了,蒋尘心里一直隐隐约约的那个猜想,就又冒出来刺痛着他,他害怕那是真
的。可是看见那真实的软绵绵地躺在床上的洛兵,他终于禁不住要去证实,他问洛兵:
“洛兵,你女友是不是从澳洲回来的?她才离了婚?”洛兵虽然醉了,倒不忘前事,说:
“你怎么知道?对-对了,我记得,她、她说过和你妹妹是同学。”
果真是她!他曾花多少心思对她千呼万唤,却没想到她早已替他完成了心愿。她竟
是这样子来见了他!她就要成朋友妻、朋友妻了!她真是善于化腐朽为神奇啊,这世上
只有她了解他世故的外表后面对奇迹的渴望,只有她了解他深藏在平滑肌肤下面的澎湃
激情,她仿佛有变换无穷的奇迹,一次次地刺激着他麻痹的神经。但她就快要做朋友妻
了!
蒋尘坐在洛兵的床前,找来烟,一支又一支,看那烟头的火星一闪一灭,他就那样
静静地坐着,看了一夜。
玉终于回来了,照常每天到办公室来接洛兵,但她发现,她进门时蒋尘再也不看着
她微微一笑了。难道洛兵说了什么?他知道了什么?她不去想,日子继续过下去。
过了几天,局里临时派洛兵去广州,走得太急,洛兵忘了告诉玉。直到玉下班发动
了车,才接到洛兵的电话,告诉他今天不要去接他,他在广州,晚上10:00才能回
深圳。但玉仿佛是习惯性地把车开到公安局,又去了洛兵的办公室。这是洛兵和蒋尘两
人共用的办公室,除了洛兵,只有蒋尘一个人在。玉仍旧用那么一望来和他招呼,他却
没有抬头看她,平静地说:“洛兵,他去广州了,他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
说这单调的三个字时,玉的心里已经明白:蒋尘什么都知道,他那过份平静的语调
反而压迫着她,仿佛说这几个字,已用尽了玉一生等候的时间和积蓄的精力,她感到极
度疲倦、软弱。其实只是一瞬,玉却觉得漫长窒息,她就那样站在那隐隐绰绰的黄昏的
门口,长长的影子斜斜地拖在蒋尘面前的地上,一动也不动。泪水顺着她瘦削的脸滚滚
而下,历尽千山万水,这洪流最终汩汩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吃力地转过身走了出
去。
蒋尘夫妇二人的关系再度恶化,他想要打碎什么,他想要砸碎一切,那好,就从自
己这婚姻开始。活过近三十载,他从未如此冷静过,不,是从未如此狂燥过。火山一触
即发,吵过之后还想再吵,他好象是要一味闹到底。他这次彻底动了真。
他的妻子不明就里,眼巴巴地看着蒋尘眼中的无名怒火,觉得他已不是原来她所爱
的那个丈夫。他们夫妇两人都在局里上班,同事是共同认识的,朋友也是双方熟悉的。
她心里凄惶,遇到同事、朋友时连一声普通的问候也听不得,谁都比他对自己要温柔!
她忍不住眼泪,也忍不住向别人哭诉,希望那熟悉他们双方的人帮她传达一点信息,帮
她找回她原来的丈夫。于是他们的事在局里弄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各种各样的版本
都有,最后处长找蒋尘谈了话。
洛兵出差广州回来后,玉要他每天下了班去外面等她,她再没有上过他们办公室。
但洛兵每天见了她必定谈到蒋尘,告诉玉他当天得来的关于他们夫妇的最新消息,末了
总忍不住感叹,“这老蒋,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他这人,一贯老成稳重,又受器重,
现在,哎,我真不明白!”玉不答话,话题就转到别的事上去了。
蒋尘的工作依旧很忙,过去他觉得工作忙是寄托,但现在变成负担了。处长找他谈
过话后,他的妻子得理不饶人,她逢人便诉的似海冤情更使蒋尘感觉到局里上班太累。
这天他上了半天班,中午休息时在办公室里找旧小说消遣,洛兵随手扔给他一本《一半
是海水 一半是火焰》,他看了书名,突然想起自己那天在海里漂,那茫茫无边的大海,
使他感到生死契阔,人生短暂。漫漫的海水仿佛又涌到他的周围,淹没了他。大海还在,
她记得它说过的话!
他跟洛兵说,下午他有点事,要出去一下午。就走出门去,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
码,当听到那一声“喂”时,他一口气说:“你出来,在楼下等着,我来接你。”
蒋尘到时玉在大厦出口处站着,那是他的陌上霜,他的苍白的、若影若现的陌上霜
啊,她终于从一个虚无飘渺的世界向他走来了!他把车开着一直向东走,过了大梅沙,
又过小梅沙,最后到了大鹏湾浴场,中午骄阳似火,他让她在手机里听海潮的那片沙滩
上,空无一人。
蒋尘牵着玉的手,两个人光着脚踩在滚烫的沙子上,一直往前走。携着手,慢慢地
走,他们终于这样子了。蒋尘说:“你终于肯给我了,你的细细的手。”她默默地伴随
着他,和着他的脚步,静静地走,静静地感受着。她不过是喜欢被人爱而已,被自己所
爱的人爱,走再远又何妨?她就这样向他表达作为一个红粉知己的爱和友谊,他过去曾
叹息说她不懂他,其实,除了她,还有谁更懂他啊?除了她,还有谁更懂宁为玉碎的情、
天长地久的爱?
黄昏的时候,他们跨越了网路契阔的屏障,走到现实里来了,仍旧是蒋尘上次住过
的房。房子是现实里的房子,但房里弥漫着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气氛,却是
《诗经》里两千年前古老的民谣。仿佛是那来自古代的民谣的优美旋律牵引着,蒋尘的
力量吞没了玉。玉是一个温柔被动的女子,但现在不同了,他是她所激发出来的一座火
山,他的火焰也燃烧了她。当玉看见他眼里闪耀着的火花时,忍不住对他喃喃私语:
“你的爱,从不肯真心给我,你骨子里这一团火,总不肯给我。我要你给我,我要你给
我呀。”她的脸在温柔的陶醉里荡漾着幸福的光辉,而她的眼角,则浸润着晶莹的泪。
蒋尘很久没有这样热烈过,不,他是从来没有这样虚脱过,好象他的全部身心、五
脏六腑,都掏出来给了玉,他只剩了一个空壳,空荡荡、轻飘飘的。他躺在她怀中,紧
紧地握住她的手,禁不住她温柔的眼光、禁不住她温馨的鼻息声,他很久以来第一次这
样全身松弛,一会儿就阖上双眼,沉沉地睡去了。
玉望着这张生动、英气勃勃的脸,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发了疯般地找她,好象还
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但曲曲折折、山回路转,不知不觉就转到今天,他们竟已相互属
于了。玉觉得她这是最终的属于,而她对他的占有,也是终极占有。他的火山爆发般的
激情啊,她一早相信他有,现在他终于给了她了。他的令人心动的生命热情,他的铮铮
铁骨里崩出的爱,终于肯给她了。
蒋尘的睡姿象一个稚子,使玉的心里生出强烈的怜惜之意,就象她的孩子还在身边
的时候,每天早晨,把他留给阿姨去上班,她都会有的那种怜惜。她的爱再浓也帮不到
那孤身面对他人的孩子,爱又如何呢?她照样把她的所爱留在门后,不得不离开他去上
班。她为她孤独的孩子难受...爱又如何啊?孤独的人与人,爱与被爱,近在咫尺,
却是咫尺天涯,永远得不到的是永远的爱。历尽千辛万苦,走过漫漫天涯路,路程结束
了,然而生命、爱,也快耗尽了。永远得不到的是永远的爱。
玉轻轻分开蒋尘的手,移开他魁梧的身躯,开了门,轻轻地走了出去。她慢慢走到
海边,黑夜的海面不再有日光肆虐,显得神秘莫测。夜尚浅,海潮渐起,很多弄潮儿在
海里随波逐流。玉也走过沙滩,走进海水。她是游泳好手,一个浪峰扑过来时,她就顺
势浮起,向大海深处游去。玉游了很久,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影了,她的身边只剩下一望
无际的海水和无边的黑暗,这时她停下手,海水拍打着她,慢慢地慢慢地,她和大海融
为一体了。
黑夜过去,我们这处出戏的背景,也是我们主人公的名字,陌上霜,在日出以后就要慢慢地化了。而这个惹人伤感的悲剧,也就此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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