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男儿本自重横行

夕阳西下，朔风凛冽，蓑草在无垠的大漠中孤寂地摇曳。远方一座孤城的轮廓逐渐模糊成一种绝域的苍远。大漠穷秋，孤城落日，风中遥远地回响着铁甲金戈的撞击。
铁甲和金戈，只能撞击出鲜血和白骨，“相看白刃血纷纷”，“战场白骨缠草根”。人类的自相残杀，用暴力将或义无反顾或无可奈何的残忍发挥到了极致。无法回避战争，战场上多有横行的男儿。当灾难和侮辱降临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面前，生理上较有优势的男性最应该爆发出血性的剽悍、御辱的豪情。面对坚船利炮，林则徐握紧铁拳砸在炮台上，铿锵有声：“凡英军入我十二海里以内者，准许人人持刀入海痛杀！”战场上，男儿横行的内心得到最直捷最强悍的外化。横行，于战争中的男儿来讲，是一种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强健。当他们面对如林则徐般的强烈召唤，便会呼啸着去响应。
“男儿本自重横行”出于高适《燕歌行》。唐朝大将张守圭与契丹作战有功受嘉奖，后部将败于契丹余部，守圭非但不据实上报，反贿赂被派去调查的牛仙童，以求遮掩败绩。高适得悉实情后乃作此诗隐寓讽刺。“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由此看来，高适是在强调男儿与横行的必然联系和义务关系了。
男儿重横行，重在内心，重成了一种必然，一种义务，一种难以割舍。这种内心世界的局部构建一旦形成，横行的范围便超越了战场，超越了一切有形无形的载体，而化为一种精神和风范，贯穿于整个人生。
“朕自幼至今，已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五十三只，熊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猪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猪一百三十三口，所获之鹿已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于一日内射兔三百一十八只，若用庸常人毕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数也。”
一七一九年，康熙自“木兰围场”行猎后返回避暑山庄时，颇为自豪得告谕御前侍卫自己的狩猎成绩。康熙身强力壮，弓马娴熟，十六岁除鳌拜，二十岁向吴三桂开战，八年功成。于世一番横行之后，他很难找到对手了。中国北方的山林草泽间便常见他骑马徘徊的身影。他不断找寻生命、事业、精神的依托点，于是便有了他四十八次的“木兰秋猎”，博瀚的《康熙字典》和他精研《实用和理论几何学》后演算速度快过西方传教士时脸上那抹自得的微笑。他把生命力在旷野、猎场和各个知识领域强悍地挥洒，于是也便有了他和他的王公大臣们长久的横行风范，也让后人面对阴气重重的清朝时，深刻的想象到当年热河的风多么雄劲。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人类世界无比博大、延展，作为生命个体的人，在这种深邃中往往对自己的人生定位产生茫然，继而难以抗拒潜意识层面身心愉悦的欲望，掉进自甘麻醉的壑底和拒绝清醒的深渊。男儿由此忘记横行，从心底抵触那种砥砺的人生而迷恋上细腻柔软的生存方式。
明代万历神宗皇帝在位四十八年，亲政三十八年，可是有二十五年连内阁首辅也无幸一睹天颜。历史学家推断他躲在深宫，躺在烟榻上抽了二十五年的鸦片烟。他有金山银海，可当清军起事，朝廷因军务向他要钱时，他被逼无奈之下方拿出了一个杯水车薪的小零头----一些因窖藏过久而变黑腐蚀了的银子。余秋雨评价他“完全是一个失去任何人格的心理变态者。”
难怪鲁迅先生称明朝的诸多皇帝为“无赖儿郎”，的确如此。内心世界屋倾房坍，荒草凄迷，旧墙斑驳，霉苔处处。男儿横行的阳光无法普照，遗憾于时代，有负于生命便成了注定的结局。
硝烟弥漫的战场似乎已经遥远。一如《史记·季布传》中樊哙“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这类具体而最具原始气息的横行已经成为了传奇。在前所未有的拥塞和嘈杂中，在社会转型的这个大时期，诸种形态和一些新的评判标准入驻人们的头脑中时，于古战场上剽悍男人手中的冷兵器和跨下的烈马间升腾出的“男儿横行”观念，也有了较为多元的载体和注解。战场、商场，政界、学界，文坛、体坛......开阔的胸襟、清洁的精神、热烈的追求，似乎是多元载体和注解的较为统一的概括。
这样说，并非一种泛道德化的观念。创办日升昌票号的两位山西商人雷履泰和毛鸿岁羽堪称当时全国顶尖的商业管理专家。早年，二人均气度恢弘，英气逼人。后来，二人产生矛盾，恶性冲突一发不可收，阴谋报复，拆台暗算，以至于后来二人的较量脱离了商业的轨道，在人生的层面上互相攻击。最可悲可叹的一幕是最后二人竟然给自己的孙子取一个与对方一样的名字以示侮辱。吞天壮志、横行豪气逝去了，占据两颗日渐苍老的心的全是庸俗，日升昌也便走进了历史深处。开阔的胸襟、清洁的精神、热烈的追求，并空泛的道德向往，而是支撑行为的一种强大理性力量、一个雄辩的人生理由。
每个正常人都是有人格向往的。当自己向往的高尚人格与现实的低劣品行相比照时，那种人格的分裂会把每一颗有良知的心煎熬的痛苦无比。当一些自己拼命往灵魂深处藏匿的东西被赤裸裸地揪出来摊在眼前，愧疚的泪水会落地有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本自重横行的男儿遗弃了横行又再度遭遇时，灵魂的拷问，让“横行”变成了自我评判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标准。自我的否定会伤到心的深处，而这被伤的心，正是自重横行的男儿之心。一个国家的灾难莫过于人格灾难。人格的健全和完善对一个国家的屹立起着基础支撑的作用。正是一个个具体细微的个体人格汇聚成了民族精神、国家灵魂这座大山。在国家生活的诸个构成个体中，占较大比重的是男性，男性人格的健全和完善也因此相当重要。
有朋友给我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位维吾尔族老人，曾是方圆百里的刁羊英雄。岁月把他的脸磨出了皱纹，空气中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他的力气。在又一次大规模的刁羊比赛时，年已八十的老人在漫天黄沙和奔腾如雷的人吼马嘶声中，勒着马，静静的伫立在场边。看着后辈们左冲右突、勇猛剽悍的身影，老人表情复杂。当他的孙子摔断两根肋骨仍不退场狂吼着“死也要死在这里”时，老人一边大叫着孙子的名字，一边握紧双拳抵住下颌，逼回眼中的泪水......
男儿本自重横行，横行的心，不老。

收藏分享评分开心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