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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花

     

  “花儿花,花开啦。摘一朵,回家啦。阿妹要,阿娘笑:戴在头上啦,做伢新娘啦!”我在母亲的摇篮曲中,进入香甜的梦乡。摇篮曲是母亲唱给她宝贝孙子的,就在隔壁房间。“五.一”长假,我回到这里,一个江南水乡的小村庄。只有在这里,我的梦才能称作是香甜的,我才睡得塌实。

  我蒙头躺在被窝里,听到屋外有噗噗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渐远。我知道,天快亮了,上街的人已经动身。他们或挑着一担,或挽着一筐,把些新鲜的瓜果蔬菜,拿到镇上的农贸市场去。他们的脚步声噗噗地响,有点急促,他们起早,也就为了在市场占得一个好位置。然而他们的脚下却不见扬起尘土,或者落叶。并不是天还没放亮的缘故,即使在太阳底下,你也看不见有尘土或落叶,从他们的脚下扬起。他们走得急促,但不失不稳重,眼睛朝前平视,脚板也不会踩上一块硌脚的石头。他们的脚和他们脚下的这条路,早已熟络得同自家人一般。

  突然,外面的脚步声起了变化,有人在奔跑,杂乱,而且慌张。一个惊恐的、尖利的女声从远处传来,刺破晨霭,刺破窗户,刺破丝被,直刺我的耳膜:阿紫吊树了!

  我挺身坐起,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使劲地晃了晃脑袋,便再次听到了慌张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叫喊声,而那声音,已是嘈杂不堪了。

  全村的人几乎都涌到了阿紫家后面的菜园,在一棵梨树下,白发苍苍的阿紫仰身躺着,老桂伯将手伸进阿紫的下身,摸索了一阵,摇头说:“出屎了,没得救了!”阿紫的子孙们齐齐跪了下去,哭声一片。

  “阿紫怎么会吊树呢?作孽呀!”在人们的叹息中,我呆呆地望着挂在梨树上的绳子,脑子一片空白。

  对于吊树,我已感到很陌生了。即使在我小的时候,也很少听说有人吊树的。那时候,上吊寻死的事件时常发生,但寻死的人大多是吊房,而不是吊树。虽然都是上吊,但吊房同吊树是有很大分别的。吊房的人是因为受了委屈或迫害,用根绳子吊死在自家的房梁,或半夜里吊在害他的人家的屋檐,表示怨恨,给活着的人以一种无形的长远的压力。吊树则不同,是做了亏心事的人,自觉没有颜面活在世上,到野地里寻棵梨树或老槐树,一死算数。

  我正月里还去过阿紫婶家,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看上去日子过得蛮不错,怎么就寻死了呢?而且还是吊树!要吊树,也应该是在二三十年前才讲得过去。那时,她是上吊过一次的,但不是吊树,是吊房。我清楚地记得,她的男人在她被救活过来后骂她:“你有面孔吊房啊!”那意思,她要寻死也只配吊树。

  阿紫在有了第三个儿子后,就开始做野人。野人是文明一点的说法,难听的就骂她卖X货。不过很少有人这样骂她,骂得最多的是她的男人家土根,还有就是游村的时候,她胸口挂的木牌上,也有这三个字。

  土根是个好吃懒做的东西,每日两包八分头的经济牌香烟,还要灌一瓶三角钱一斤的枪毙烧(一种白酒)。那个年代,一个正劳力一天的工分也不值一块钱。我好像从未看见土根下过田。对土根,我一直是喊他名字的,没喊过土根伯,如果同时碰到夫妻俩,我就先喊阿紫婶,然后喊土根,没有丝毫不自然的感觉。好像也没有人喊他伯伯或叔叔,全村的老老少少没有人看得起他。

  土根虽然懒做田地活,但在阿紫身上做生活却勤快得要命,连着使她生了六个小把戏,全部是儿子头。也有人说小儿子宝兴不是土根的亲生子,是隔壁村李光棍的种。宝兴是我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毕业,我俩都是同座。我曾仔细观察过,宝兴一点也也不像李光棍,也不像土根,倒是挺像仙山庙的赵师傅,尤其是他俩的鼻子,鹰钩似的,越看越像。我把这一发现告诉母亲,母亲抬手给了我一记毛栗子。赵师傅不是本地人,据说是新疆那边过来的,也有人说是外国的,解放前就在仙山庙做和尚。文革中,红卫兵砸了庙里的菩萨,但没拆庙,也没批斗赵师傅,更没把他从这里赶走。赵师傅不仅是个和尚,还是个文化人,这里的乡亲可以为一把白菜翻脸,甚至打得头破血流,但对文化人却永远是恭恭敬敬的,即便是红卫兵,也不敢对赵师傅下狠手,怕引起公愤。

  阿紫做野人全是为了这家人家。上有跷脚阿婆娘娘,下有一帮小把戏,一张张嘴都是要吃要喝的。男人家不争气,只有靠自己,而阿紫,除了做野人,实在没有其它路子可走。一个女人家,即使再能耐,日工分最高也就七分,不比男人家,只要满二十岁,不管力气大力气小,就可以拿十分工。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每个村都一样。土根当然也拿十分工,但他不出工,光知道吃烟吃酒让阿紫生小把戏。阿紫就做野人,收点柴收点米,或者鸡蛋什么的,有时候也能收到点钞票。给钞票的人相当难得,因为她接的都是光棍子,光棍子有钞票也就不做光棍子了。

  对小伙子和有女人家的男人家,阿紫是不接的,这一点她守得相当牢。小伙子同光棍子的唯一分别是年龄,满四十岁还讨不到女人家的男人家,就只能一辈子打光棍了。阿紫不碰别人家的男人家,所以就没有女人家记恨她,也没有人觉得她在做一桩丢脸的事情。土根只要有烟有酒,吃醉了骂上几句卖X货,也不反对她做野人,不仅不反对,还很配合,经常是吃过晚饭就到别人家去坐坐,留出时间来给阿紫。

  然而,厄运还是不可避免地降到了阿紫的身上。几乎每个村(生产队)都有人被批斗过了,就我们村没有动静,因为我们村是全大队最穷的村,没有出过地主,也没有富农,三十几家人家,家家根正苗红。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阶级斗争在哪里都应该有新动向,于是,阿紫被揪了出来。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阿紫不接有女人家的男人家,恼怒了大队书记。这话虽然放在暗地里说,但似乎也证据确凿,有人曾看见大队书记怒气冲冲地从阿紫家出来。

  那是秋天的一个中午,很好的天气,太阳虽然明晃晃地挂着,但光线已不再刺人,知了一声声叫着,也是不紧不慢,很舒坦的样子。突然就有一帮人闯进了村子,闯进了阿紫家,几条狗惊慌而愤怒地叫了起来,把不知就里的村民引到阿紫家的晒场上。我赶到的时候,阿紫已被剪了头发,她那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已经变成了一只杂乱的鸡窝。然后我就看见了满脸横肉的大队书记,正指挥几个民兵把一块木牌挂在阿紫的胸前,上面用红墨水写了三个大字:卖X货。阿紫似乎一点也不慌张,甚至脸上还有笑意,是一种冷笑,把头高高仰起。一个民兵把一面铜锣和一根木槌塞到阿紫手上,游村,就这样开始了。

  印象中,家乡的泥路从没像那天一样的尘土飞扬,以前没有过,以后也没有过。游行的队伍越来越大,从这个村游到另一个村,再到另一个村。游行的速度很慢,连小把戏们也没有像往常斗地主那样跑前跑后,然而,却是尘土飞扬!阿紫把胸脯高高挺起,把头高高仰起,不紧不慢地敲锣,不紧不慢地走。有个民兵走到她身后,伸出手,似乎想把她的头摁下,但最终还是把手收了回去,朝两边的人群看了看,退到一边。大队书记在队伍的中间,时不时地举起手臂,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可除了几个民兵,并没什么人应合,显得有些滑稽。滑稽,但没人笑,只有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和扬起的尘土。

  人群突然混乱起来,一个女人冲进队伍,直扑大队书记。是大队书记的女人!这个女人,披头散发,嘴里嚷着:“作孽呀,你这个老不正经的!”扑到大队书记跟前,也不见她伸手,大队书记的脸上就多了几道抓痕。人们都楞住了,他们从未见过大队书记的女人如此泼辣,随即笑声四起。大队书记的脸色涨得猪肝似的,给了他的女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喝道:“把她给我拖回家去!”几个民兵上来,把嚷个不停的女人架走了。“作孽呀!”的声音渐渐远去,游行的队伍又开始扬起灰色的尘土。

  一直到傍晚边,阿紫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土根虎着脸,坐在门槛上,见几个女人陪着阿紫走到晒场,一下就站了起来,冲上去,一个巴掌朝阿紫甩了过去,嘴里骂道:“你个卖X货,你回来做啥,你去死啊!”阿紫的嘴角慢慢地淌出鲜红的血,她怔怔地望着土根,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半夜里,“阿紫吊房了!”的尖叫声划破小村的寂静。当我跑到阿紫家时,看见脸色凝重的老桂伯在阿紫的下身摸索,摸索了一阵后,脸色便松了下来,说:“没出屎,没出屎!”同样脸色凝重的人们都长长出了一口气,纷纷地议论起来。“你有脸吊房啊!”这是阿紫醒来后,土根说的第一句话。从此,土根在我的眼里,不仅显得猥琐,而且是万分的可恶了。

  阿紫便不再做野人,阿紫家也便一天比一天穷,成了村里头号超支户。直到改革开放后,六个儿子也都成人了,阿紫家的日子才变得好起来,还盖上了五间楼房。奇怪的是,土根也变好了,佝偻着身子,整天在田地里忙碌。

  “怎么就会这样了呢?”我问宝兴。

  “唉!还不是我那姑娘作的孽!”宝兴哭丧着脸回答。

  宝兴说的姑娘,就是他的女儿,叫月明,刚满二十岁。月明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也不回村,同一帮小姐妹一起留在了县城,说是在饭馆里打工。慢慢地,便有些闲话传到村子里,说月明哪里是在打工呀,是在让别人打洞呢!起初还没多少人相信,直到有一天,一身怪里怪气打扮的月明出现在村子里,大家就不再怀疑,这姑娘是真的变坏了。这种打扮,电视里天天都会出现,人们早已相当熟悉。昨天,月明从县城回来,阿紫唠叨了她几句,谁知被一句“你年轻时做得,我也做得!”给顶了回去。阿紫当即流下了眼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晚饭也没吃。

  “谁知道会这样呢?”宝兴说,“作孽呀!”

  第二天晚上,赵师傅带着几个徒弟赶来,主持阿紫的入殓仪式。赵师傅早已恢复了和尚身份,还收了徒弟,据说,即使在平时,仙山庙里的香火也是蛮旺的。在一片木鱼声念经声中,赵师傅拿出一只布袋,从里面捧出鲜灵灵的杜鹃花瓣,轻轻地撒在阿紫的身上。

  “这是什么讲究呢?”“以前没见过的呀!”有人悄悄议论。赵师傅像没听见似的,只管将一捧捧的花瓣往阿紫身上撒,神色虔诚而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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