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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悲惨中带着浪漫(山哭)

蒙古草原是咸少有山的,大大小小的水流却一一汇聚成一条河,延途吸纳无数支流,浩浩荡荡闯出草原,终以澎薄之势奔入黑龙江。这道水叫松花江,倒也蔚为壮观,可偏偏在中游一连转过五道弯,最后绕过一座山,延续其东流之势。此山称驿马山,山不高,也不算大,却孕育无数美丽的传说。锁子就是听着这些传说长大的。

   锁子住的小村叫百家谣,村里不多不少,一百户人家。多少年寒来暑往,有人老去也有人新生,小村却奇迹般的一直维系着这个数字。锁子的童年是听着故事打着猪草度过的,故事大多来源于前道街老犁杖的那张被叶子烟熏得焦黄的嘴。

   锁子喂完家里的两口猪,再抱回烧炕用的两捆柴禾就算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朝里屋喊一声:“娘,俺听瞎话去了。”就跳过自家的篱笆,再翻过老犁杖家矮矮的,对形式主义极度宣扬的后院墙,在后窗外伸出葫芦一样的脑袋,看着老犁杖从炕灶里拿出一根燃着的火棍,并不作声,待老犁杖把火棍放在烟袋锅上,眯起眼全神贯注地吸头一口时,突然“嗷”的一声喊,吓得老犁杖手一抖,火棍掉在盘着的腿上,一阵扑拉,没烧到腿,裤子却烫了个洞。老犁杖直起脖子慎骂:“你个兔崽子,跳墙都没动静,给我窜进来。”锁子也不还嘴,真个兔子样的从窗上直直跳进来,又一下窜到炕上。嘻笑着脸对鼓弄着裤子的老犁杖说:“犁杖大爷,你别心疼那破裤子了,都穿多少年了?早该扔得了,明儿俺让娘给你缝一条。”“你小孩伢子知道啥?这是水丫她娘活时缝的哩……哦,你爹哩?又看瓜去了?”“嗯,赶秋儿,俺爹还要给您担两担瓜吃哩。”老犁杖就笑了,“啥事儿又来猴你犁杖大爷了?”锁子赖皮地假笑:“犁杖大爷,再给讲个瞎话呗。”老犁杖的烟袋锅敲在锁子后脑勺子上,“就知道你兔子蹲早窠,不是吃草就是屙屎,指正不是唠嗑。”锁子呲牙咧嘴地跳下炕,一手捂着脑袋一手从炕灶里掏出根冒着火苗的柴禾棍,“犁杖大爷,您先抽袋烟寻思一会儿,瞎话不是现说现编哩。”老犁杖眯起眼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小孩子啥也不懂,你寻思你犁杖大爷的故事都是自个儿编的?就说这驿马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说道可不是假的。你说为啥咱百家谣老也不多不少一百户人家?哪一户老人过世,立马有一户小子分家另过,要不就迁来一户外姓。这里有说道,这叫百户镇山宝哩!咱这是宝地呀,明朝你知道不?就是康熙乾隆前边儿的那个朝代,那时咱这松花江产珍珠哩。人都说南珠好过北珠,可咱这儿的珍珠愣是不一样,去黑去黑的,而且每年就只产一颗,这一颗就好的不得了。为这,官府还专门在这儿设了‘驿马山卫’哩。”锁子没读过历史,不知是不是有过驿马山卫,却也听得入声入色。老犁杖闭着眼睛话音缓慢,似乎要陷入远古中去。讲到这儿一睁眼,却看见炕上蚂蚁翻蛋似的爬了一大堆灰头土脸的愣小子,自己的闺女水丫也坐在门槛上,拿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房门没开过,这帮小家伙竟都是从后窗翻进来的。老犁杖见多了听众,清了清喉咙,讲的更来劲了。“为啥说咱这山是宝山?这里有说道。起初咱这儿没山,却住着一大屯子好几百户人家。后来天上有一只金马,是骒子马,天长日久耐不住寂寞,就嗑断了缰绳私逃下了凡间,找了一匹高大的儿马,就揣上了马驹子。”狗犊伸长脖子问:“咋揣上的呀?”“一边儿去,不懂别瞎问。那天兵知道了这还了得?早就有牛郎织女败了天庭的名,现在连畜牧也干起这勾当来了。就下了凡间来抓。这马跑啊跑啊就跑到咋这松花江边儿,一瞅这里水丰草肥,心想跑到哪儿是个头啊?不如就留这儿吧。于是就爬在这儿化成了一座山,就是咱这驿马山。可马驹子已经成了形还没生出来呀,也就留在山腹里了。”锁子眼珠子一下子贼亮,“俺爹说他小时有回放羊走丢了路,天晚时转到石门前,爬在石门上能听见马驹子拉磨哩。”“对呀,那是金马驹子,它出不了这山,就整天白天睡大觉,夜深人静时起来拉磨,乖乖,磨出的全是金粉哩。”锁子眼睛更亮了,“俺爹说那石门有挺大个缝子,就不能进去个人把它抓出来?”“抓出来?那是亵渎山神哩。土狗他太爷就干过这事儿,那时他年轻啊,比老虎都壮,耐不住穷,五更半夜就进了山腹,可进了这石门就再没见他出来。不几天,山上就开始下洪水,隔几天就发一次,冲得糟烂一些的房子都倒了,还淹死不老少人。一直折腾到村子里剩下一百户人家时,洪水不发了。请了阴阳先生一问,你猜咋的?人家说有人去抓马驹子,这老马一伤心,山就哭了,是惩罚咱哩。咱这百户人家又正好能镇住这山宝,就给咱村起名叫‘百家谣’。”锁子眨着不大的眼睛,“大爷,你说的这都是真的?”老犁杖不说话,闷下头抽他的烟袋,烟却灭了,就叫锁子去拿火棍。锁子说你先别急,听俺讲个更好玩儿的。老犁杖抬起头很不屑,“你也能讲?”锁子并不在意,黑小子们马上在炕上扭转了身子,朝锁子的方向神情贯注起来。锁子煞有其事,“说有人买了一窝兔子,可这窝兔子整天不吃食瞎咬瞎叫,那人没办法就给兔子们讲故事,兔子们这下都消停了,个个支楞着耳朵听。”说完嘎嘎一声笑,翻身拉起水丫就跑,老犁杖一烟袋锅子没打着锁子敲在炕沿上,孩子们叫喊着跳起来追。

    两个孩子一口气跑到东岗上才停下来,伙伴们早被落得没影儿了。水丫用脚踢了一下锁子,“你咋骂人哩?还骂我爹?”锁子没言语,两眼定定地望着驿马山。水丫问:“锁哥,你想啥哩?”锁子眼睛一眨不眨,“水丫,俺能进这山腹哩。”“进山腹?你不要命了?”“俺不去,俺现在不去,现在去了也不顶事儿,俺要等身强力壮时去,那时抓出金马驹就有钱了,俺带俺爹娘也带你到大城市去,大城市有灯哩,夜晚也不黑。”“你们去就去呗,带俺干啥?”“不干啥,硬是带着,带着你,还带你爹。”水丫一下明白了锁子话里的意思,羞红了脸打了锁子一把掌,转身跑开了。锁子还在望着那山发愣。

    锁子十四五岁还没去上学,因为家穷,当年只分得了一亩半瓜地和三亩水田。爹是老实疙瘩,不会做买卖,收入刚只够年吃年用,哪有剩余的钱拿来念书?锁子和爹一个想法,念书是没用的,犁杖大爷过去就读过私塾,现在咋样?媳妇得了病没钱治,撇下他爷俩走了,他还得靠天天给孩子们编瞎话打发日子,水丫不是也没上学吗?想到这些锁子就理所当然地跟大人下地干农活,看见谁家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背书包上学也不羡慕,照例三天两头地往老犁杖家跑,起初是听故事,可再大的故事匣子也有讲完的时候,后来就顺手干些零活。长到十八九岁,砌个猪圈垒个鸡窝也不成问题。歇气儿时喝一碗水丫刚刚打上来的凉水,比啥都甜。十八岁的水丫出落得象井沿上的一朵花,艳艳的又象沾着水珠,嫩生生让人不忍碰也不忍捏,怕一捏捏出水儿来。每每递水给锁子时锁子总要顺势胡拉一下她的手,水丫就羞红了脸,有时老犁杖不在,就扬起手打锁子一把掌,锁子嘻笑着也不躲开。

    瓜熟了,锁子爹却受凉躺倒了。锁子就拿着笛子到瓜地的窝篷里替爹看瓜。锁子爹不识字却一手好乐器,倒也教了儿子不少。锁子盘起腿吹得笛声极清脆,夜晚里听着却象清早的鸟儿叫。锁子吹得正入神,却听见人群噪杂的声音越来越大,跑到地头儿一看,屯子西头土场上亮光一闪一闪的,想起娘说今晚公社放映队要来放电影,转念想了想,回到窝篷点起马灯装作里面有人,撒腿跑向土场。锁子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一阵乱窜也没找见水丫的影儿,正失望地要回瓜地,却看见水丫急慌慌地跑来,当即拉了她就跑,水丫连问两声干啥嘛也不见回答,索性不作声了。锁子把水丫拉回瓜地,一屁股坐在窝篷里,呼哧呼哧喘粗气。歇了一会儿水丫就埋怨,“也不吱一声,拉了人家就跑,路上怕是让人看见了。”锁子一付无赖的样子,“看见就看见呗,有啥?”“你拉我来干啥呀?”“嗯.....看星星。”“看星星?星星有啥看的?”“星星一齐在闪呐,可齐了。”“咋闪?俺咋没看见。”水丫看了星星又看锁子,锁子不停地在眨眼。“哪是星星闪呐,你在眨眼嘛。”“对,你象俺这么看,星星就闪了。”水丫又气又笑,“俺要去看电影。”话说着人却坐着不动,见锁子不搭话还在眨眼睛,就怨恨起来,“不让人家看电影,却到这鬼地方来看你眨眼睛。”“鬼,”锁子突然来了灵感,“这儿真有鬼的,俺咋晚就跟鬼唠了一宿的嗑。”“你少瞎扯了。”锁子却靠近马灯旁,“那鬼是这样子。”两手扯着耳朵,瞪着眼睛,伸长了舌头,朝水丫扑去,水丫一声惊叫,二人刮灭了马灯。黑暗中笑骂着,扑腾着,渐渐平息了,只发出息息琐琐的声响。远处看电影的人群还在喧闹着,这里一切似乎都那么平静,一切又那么不平静。

    锁子送水丫回土场时,电影已散场多时了。锁子对水丫说:“快回吧,晚了你爹好着急了。”水丫说:“他才不会着急哩,村里人嘴快,你那么大胆地拉着我跑,这时只怕他啥都知道了。”锁子不安起来,水丫用肩膀靠了他一下,“锁哥,回去跟你爹说呗。”“中!”这时锁子才感觉到自己真正成为男人了。

    第二天回到家,见爹的病还没全好,锁子没好意思说。毕竟这要花掉爹一大笔钱的,这是爹娘拼着命要为自己尽的最后一次义务了。天黑吃饭时不见了爹,娘说爹病好的差不多了,怕你在瓜地里睡也着了凉,就早早吃了一口先上地了,以后你就呆在家,收秋时再帮把手得了。锁子立马想到是不是爹娘知道什么了,村里没有广播,谁家女人的鞋子掉进井里都要当作新闻去传,自己的事只怕这一天里就要被传遍全村了。锁子扒了几口饭就躺进被窝,地里传来爹清脆悦耳的笛声,响了一阵,却变成了萧声,声音低沉,如泣如诉。锁子看见炕那边躺着的娘肩膀一耸一耸的,问娘咋了,娘说你爹这是又发愁了。锁子明白了一半儿,“为啥事儿?”“为你呗,你也十八大九了,老李家山狗子去年就娶媳妇了,可咱家有啥呀?两口猪瘦得格楞格楞的,那五六只鸡能卖几个钱,靠那瓜地和那三亩水田,将将能拱个嘴。哎,不说了,睡觉。”瓜地里萧声响了一宿,锁子这一宿也没睡觉,脑子里一会儿是水丫,一会儿是过早苍老的爹娘。糊涂着挨到了鸡叫,锁子铁下心来,要说的,一定要说的,大不了俺自己出外干建筑工,天下这么大,还能困得俺锁子娶不到媳妇?想到这儿锁子坦然了。

    鸡叫二遍时锁子起了身,匆匆扒了碗饭,照例到老犁杖家帮砌后院墙。老犁杖的态度还是一样,不冷也不热,不愠也不火。锁子却干得更卖力,仿佛觉得这墙已经是自己丈人家的,也就差不多是自己的了。日头爬到烟囱时,老犁杖喊锁子歇会儿,锁子蹲在老犁杖身边,“大爷,这墙俺要留个豁口哩。”老犁杖正鼓弄着烟袋,头也不抬,“干啥用?”“留了豁口以后俺帮您老干活跳来跳去方便呐!”老犁杖没有作声,锁子感到不对劲儿,放在平日老犁杖早慎骂开了。水丫扎着围裙端了簸萁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咕咕”叫着召唤鸡们吃食,老犁杖叫:“水丫,”“干啥哩?”“你说爹是不是好爹?”“爹不是好爹谁是好爹?”锁子想笑。“爹这一辈子啥能水也没有,将来得给俺水丫找个好婆家。”水丫和锁子同时不自然起来。水丫红着脸:“爹净瞎说,俺走了爹咋整?”“咋整俺水丫也不能一辈子不嫁呀,女儿家找了个好归宿,一享福就是一辈子。”水丫的脸更红了。锁子觉得老犁杖的话说到这,剩下的事就应该自己做了。当即站起身,扑拉几年屁股,兴高采烈地砌墙去了。锁子一边干活一边喜不自禁,哼起笛子调来,哼着哼着却成了二胡调“二泉映月”。下晌水丫来到后院,“锁哥。”“嗯?”“先别干了。”“嗯。”锁子回答着手下却不闲着。“你听见爹说啥了?”“听见了。”“可你没听他后面的话。”锁子果然停下来。“说啥了?”“爹说孙四婶给俺介绍了一个,是公社里上班的,他爹娘在县城都是干部,他家给的彩礼够爹盖一栋大房哩。还说结了婚要到县城里住……锁哥,你跟你爹说了吗?”锁子茫茫然,“还没,那,那咋整?”“咋整俺都听你的。”锁子愣了一会儿,转过身继续他的活计,一声也不吭。水丫呆呆地站着,等着锁子的答复,等了半晌,失望地转过身走了。锁子回头时看见水丫肩头一耸一耸的在哭。

     锁子再也没去过水丫家,此事对爹娘也闭口不提。瓜秧起了虫子,他就天天忙在地里喷农药。老犁杖左等锁子不来,右等也不来,骂了一声“这糟瘟的锁子”就让水丫和泥,自己动手搬砖砌起剩下的半面墙。墙砌完时在靠东边的墙角留了一道豁口。

    水丫结婚时,村里人没听见锁呐声,只来了两辆顶着红花的黄色吉普车,接了水丫和几个主事的娘家人。水丫觉得那天太阳是红里透着灰色的,没有一丝热气。车行到老城墙下,水丫听到了一阵极其清悦的笛声,穿透力极强,吉普车在土路上颠簸发出笨重的声音却盖不过那声响。水丫流着泪,她知道这笛子是谁吹的--一个她恨极,也爱极的人。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Re:【原创】悲惨中带着浪漫(山哭)

把爱情放在辽远的蒙古草原和松花江之上铺写,让我们这些南方地瓜领略别样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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