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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家 访

一所农村中学的办公室里,两个教师在高声谈论着:“领工资了吗?这月真给扣了50?”
  “是啊,你没领吗?有钱的主儿,还稀罕这碟小菜!”
  “呵,工作十六年,月工资都700露头了,还不做大腕吗?”
  ……
  他现在没有兴致谈这个,他心里很烦躁。
  刚开完班主任会,收交学杂费。围绕这一主题,学校已经开了三次会了。刚才,校长在会上说,一个班级交费的多少,就直接反映班主任的班级管理能力,如果连学生交费工作都完不成,这个当班主任可真要好好反省一下了。讲话的语气很严肃。
  听了这些话,他感到委屈,他觉得校长是针对着他的。这次收交学费,他班里又有个同学不辞而别了。昨晚,他给这个学生的邻居打了电话,证实这个学生回家了,没什么事,他的心里才稍微舒展些,但是,今天这个同学还没来校上课。怎样家访做工作?怎样让这个学生将学杂费交上?从外地到个乡镇中学来工作,这里的村庄位置他不熟,找不清楚去这个学生家的路怎么走。
                 
                 
  他到了班,从学生那里问清了路,就将家访假条交到办公室,推出了他那辆破自行车。
  好多天没出学校了,校外的一切变化真快,麦收季节刚过,麦茬玉米又长得青葱茂盛了。清早刚下过了雨,空气潮湿而闷热,好在骑车行走在田间,他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一些。如果能家访来这个学生,他想,不论这个学生期末成绩什么样,总比记作零分好啊,这样,他这个当班主任的,也好对自己班的其他任课教师有个交待,学校在计算任课教师成绩给教师排名时,就不会因为这个学生成绩算成了零分而让他内心有愧了。
  不过,通过了解这个学生的家庭情况,他又对这次家访失去了一些信心:学生的爸爸妈妈都在外地打工,他兄弟三个,大哥结了婚,分出去了,自己过日子,二哥在家里打杂干零工,家里数这个学生最小,他跟着爷爷过。家长不在跟前的孩子,一般学习成绩不好,这样的学生缺少家长的监护,很滑,往往会辍学。
  一边骑着车,他一边想怎么对这个学生的爷爷劝说。到了立有村碑的路口,他下了水泥路。根据班里学生所说,村子东头有一个板厂,这个学生的家就在板厂的西南上,找到板厂,向南拐,再向西拐就到了。他就朝着村子东边的板厂奔去。
  总算找到了学生的家。但是,一扇黑漆门紧锁着,家里没有人。
  他又敲开了附近一家没锁门的人家。那家人说,这个学生的哥哥就在板厂里干活,可以到那里去找他。
  不知为什么,在调转自行车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这个学生爷爷的房子:草屋,石头砌成的墙,没有泥缝,石缝间横一道竖一道口子开裂着……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家的房子。
  他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板厂外面,一排排凉晒着刚刚刨出的木板,树木的气味浓重地袭来。
  立好自行车,他走了进去。
  厂子里,几个老少不一的人正在车间走廊边上蹲着,他们知道了他是老师之后,就说,这个学生的二哥就在那边,然后朝着那堆下棋的人喊,某某,你弟弟的老师来了!
  一个脸色污浊,蓄着小胡子的青年转过身来。
  “什么事?”
  “我是你弟弟的班主任,他一天没去上学了,我来看看,让他回去上学。”
  “哦!他没上学?没在爷爷家吗?”
  “刚才我去了你爷爷家,家里锁着门。”
  “我还不知道他没上学呢,你等一下,我去看看他到哪去了。”说着,跨上身边一辆摩托车,飞出了板厂。
                 
                 
  班主任在横七竖八的木头板子间站着,他挨到那伙人旁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下脚,凉快一下。
  “现在,上学还有什么用?又考不上学。”一个蹲着吸烟的老头悠悠地说。
  老师知道这是在和他说话:“这么小,总得上学吧,干活还不行啊。”
  “那个老李家的丰收……哎,那小孩的大名叫什么来?他不也上了几年大学吗?毕业两三年了,也找不着工作,现在还在家里呆着。”另一个人在一旁接着说。
  “上点学,多认几个字,懂点东西,总比不上好啊!”老师知道不能用课堂上那套理想、信念教育对这些人说话——他们只会用身边的事情推断整个现实。
  “认字不认字还不是一样?你看这个板厂,俺这板厂的老板他一个字不认得,却开了这么一个大厂子,人家有的是钱哩。”
  钱不是万能的,可这句话老师不能说,他没有必要对他们宣传大道理。他自己也知道,对学生教育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而且自身也为钱折腰过:一天半夜,孩子发高烧,去医院给孩子看完病,划出药价来,他一看,40多元,而自己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来了,只有二十几元钱,他还得回学校,再摸黑去敲早已睡熟的人家的门。他还清楚记得,在敲门的一刹那,他差点掉下泪来。
  那个当哥哥的回来了,没找着学生。
  “没什么,他可能又到别处玩去了,小学时就常逃课,回来我就揍他,让他上学。”
溫柔而暴烈。是女子遠行之必要。
“那好,我给你留下个号码,他回来了给你给我打电话。”
  “其实,上不上学也无所谓。”哥哥又补充了一句。
  老师没接着向下说,他在摸自己的衣兜。他出门没带笔,板厂里四处找,也没找不着可以书写的东西,就拾起一个小石块,在水泥地上写了学校的电话号码,并一再嘱咐,一定要给他回电话,一定劝弟弟回去上学。
  他推着自行车,“上不上学无所谓”这句话还在脑子里重复着。他一边走着,一边寻找着能上人信服的对付这句话的理由。同时,又感到自己丢失了些什么:他一直认为教师在人们心目中应有的那点尊敬,现在好像逃得无影无踪了。
                 
                 
  快中午了,太阳火毒。出村子的这一段是泥路,拖拉机在路中间轧下了深深两道沟,沟里积满泥浆。他不敢再骑车子,就推着,找长着草的路边走。这一会儿,他口里有些发干发苦。
  村头上,有一把大大的阳伞,阳伞下面有个冰箱,一看就知道是卖冰棍汽水的。他走过去,买了一根雪糕。卖雪糕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头正好高出冰箱来。
  “你是老师吗?”她说,睁着明亮的眸子。
  “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他一时有了点兴致。
  “戴着眼镜,不是老师是什么?”小女孩天真聪明。
  “呵呵,你真会猜,是啊。你多大了?怎么没去上学?”
  “嗯,俺不上。”
  “是爸爸妈妈不让上吗?”
  “俺不想上。”
  ……
  又一种滋味爬上了他的心头。他想,今天,在这次正常的家访中所经历的一切,对当今孩子辍学严重的现象,说明些什么呢?
  走在大路上,他并没有感到路的宽阔平坦,相反,他的眼前,还是浮现着走出村子的那一段泥泞。
溫柔而暴烈。是女子遠行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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