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推荐】七夜雪---沧月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古文..似乎江湖人的情不似现代人这般..只要彼此说出爱就可以在一起...江湖人..或许有更多的无奈......... ..即便相爱..也无法相守..... ========================================================== 谢谢允许我唠叨两句..下面正文......... 书名:<<七夜雪>> 作者:沧月 封面: 简介:   鼎剑阁霍展白为救治昔日恋人之子沫儿的病,用七年的时间拼死取得了药王谷主人薛紫夜开给他的七味绝世药引,魔教大光明宫排位第一的神秘杀手瞳为了自己能杀死魔教教主获得自由而抢夺龙血赤寒珠,霍展白和瞳在打斗中双双重伤,被薛紫夜送回药王谷治疗。   沫儿的病事实上无法治疗,薛紫夜为一直隐瞒着霍展白而不安,不顾自己寒症孱弱之身而设法寻找疗法。与此同时,薛紫夜震惊地发现这个能用眼神控制人精神的杀手瞳竟然是失散多年的儿时伙伴明介…… =============================================================== 目前已更新至:第30节:雪 第四夜(1)[/COLOR]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节:序章(1)


  七夜雪◎沧月
  ========================
  跋涉千里来向你道别
  在最初和最后的雪夜
  ——题记
  ========================

  一、序章

  雪是不知何时开始下的。
  如此之大,仿佛一群蝶无声无息地从冷灰色的云层间降落,穿过茫茫的冷杉林,铺天盖地而来。只是一转眼,荒凉的原野已经是苍白一片。
  等到喘息平定时,大雪已然落满了剑锋。
  红色的雪,落在纯黑色的剑上。血的腥味让两日一夜未进食的胃痉挛起来,说起来,对于他这个向来有手不沾血习惯的人来说,这次杀的人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霍展白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却不敢移动丝毫,手臂僵直,保持着一剑刺出后的姿势。
  那是一个极其惨烈的相持:他手里的剑贯穿了对手的胸口,将对方钉在了背后深黑的冷杉树上。然而同时,那个戴着白玉面具的杀手的剑也刺入了他的身体里,穿过右肋直抵肺部——在这样绝杀一击后,两人都到达了体力的极限,各自喘息。
  只要任何一方稍微动一下,立即便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荒原上,一时间寂静如死。
  雪还在一片一片落下,无休无止,巨大的冷杉树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苍穹。他和那个银衣杀手在林中沉默地对峙着,保持着最后一击时诡异的姿势,手中的剑都停留在对方的身体里。
  霍展白小心地喘息,感觉胸腔中扩张着的肺叶几乎要触到那柄冰冷的剑。
  他竭力维持着身形和神志,不让自己在对方之前倒下。而面前被自己长剑刺穿的胸膛也在急促起伏,白玉面具后的眼神正在缓缓黯淡下去。
  看来,对方也是到了强弩之末了。
  尽管对方几度竭力推进,但刺入霍展白右肋的剑卡在肋骨上,在穿透肺叶之前终于颓然无力,止住了去势。戴着面具的头忽然微微一侧,无声地垂落下去。
  霍展白不做声地吐出一口气——毕竟,还是赢了!
  那样寒冷的雪原里,如果再僵持下去,恐怕双方都会被冻僵吧?他死死地望着咫尺外那张白玉面具,极其缓慢地将身体的重心一分分后移,让对方的剑缓缓离开自己的肺。
  只有少量的血流出来。
  那样严寒的天气里,血刚涌出便被冻凝在伤口上。
  他花了一盏茶时间才挪开这半尺的距离。在完全退开身体后,反手按住了右肋——这一场雪原狙击,孤身单挑十二银翼,即便号称中原剑术第一的霍七公子,他也留下了十三处重伤。
  不过,这也应该是最后一个了吧?
  不赶紧去药师谷,只怕就会支持不住了。
  剑抽出的刹那,这个和他殊死搏杀了近百回合的银衣杀手失去了支撑,顺靠着冷杉缓缓倒下,身后树干上擦下一道血红。
  “咔嚓!”在倒入雪地的刹那,他脸上覆盖的面具裂开了。
  霍展白骤然一惊,退开一步,下意识地重新握紧了剑柄,仔细审视。这个人的生气的确已经消散,雪落到他的脸上,也都不会融化。
  “唉,那么年轻,就出来和人搏命……”他叹息了一声,剑尖如灵蛇一般探出,已然连续划开了对方身上的内外衣衫,剑锋从上到下地掠过,灵活地翻查着他随身携带的一切。
  然而,风从破碎衣衫的缝隙里穿出,发出空空荡荡的呼啸,继续远去。
  什么都没有。
  霍展白一怔,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的伤口一起剧痛起来,几乎站不住身体。
  怎么会这样?这是十二银翼里的最后一个了,祁连山中那一场四方大战后,宝物最终被这一行人带走,他也是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来的,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人应该是这一行人里的首领,如果那东西不在他身上,又会在哪里?
  霍展白忍不住蹙起了眉,单膝跪在雪地上,不死心地俯身再一次翻查。
  不拿到这最后一味药材,所需的丹丸是肯定配不成了,而沫儿的身体却眼看一日比一日更弱。自己八年来奔走四方,好容易才配齐了别的药材,怎可最终功亏一篑?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2节:序章(2)


  他埋头翻找。离对方是那么近,以至于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一双眼睛——死者的眼犹未完全闭上,带着某种冷锐空茫又似笑非笑的表情,直直望向天空,那露出一缝的眼白中泛出一种诡异的淡蓝。
  那种淡淡的蓝色,如果不是比照着周围的白雪,根本看不出来。
  只是看得一眼,霍展白心就猛然一跳,感觉有一种力量无形中腾起,由内而外地约束着他的身体。那种突如其来的恍惚感,让他几乎握不住剑。
  不对!完全不对!
  本能地,霍展白想起身掠退,想拔剑,想封挡周身门户——然而,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身体在一瞬间仿佛被点中了穴道,不要说有所动作,就是眼睛也不能转动半分。
  怎么回事?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身体和视线一起,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地“钉”在那里,无法挪开。
  然后,他就看到那双已经“死亡”的淡蓝色眼睛动了起来。
  那双眼睛只是微微一转,便睁开了,正好和他四目相对。那样的清浅纯澈却又深不见底,只是一眼,却让他有刀枪过体的寒意,全身悚然。
  不好!他在内心叫了一声,却无法移开视线,只能保持着屈身的姿势跪在雪中。
  比起那种诡异的眼白,那人瞳孔的颜色是正常的。黑,只是极浓,浓得如化不开的墨和斩不开的夜。然而这样的瞳映在眼白上,却交织出了无数种说不出的妖异色彩。在那双琉璃异彩的眼睛睁开的刹那,他全身就仿佛中了咒一样无法动弹。
  那一瞬间,霍展白想起了听过的江湖上种种秘术的传说,心里蓦然一冷——
  瞳术?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瞳术?!
  雪一片片落下来,在他额头融化,仿佛冷汗涔涔而下。那个倒在雪中的银翼杀手睁开了眼睛,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眼神极其妖异。虽然苏醒,可脸上的积雪却依然一片不化,连吐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仿佛一个回魂的冥灵。
  “这是摄魂。”那个杀手回手按住伤口,靠着冷杉挣扎坐起,“鼎剑阁的七公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霍展白蓦然一惊:虽然他此行隐姓埋名,对方却早已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杀手浅笑,眼神却冰冷:“只差一点,可就真的死在你的墨魂剑下了。”
  霍展白无法回答,因为连声音都被定住。
  摄魂……那样的瞳术,真的还传于世间?!不是说……自从百年前山中老人霍恩死于拜月教风涯大祭司之手后,瞳术就早已失传?没想到如今竟还有人拥有这样的能力!
  “没想到,你也是为了那颗万年龙血赤寒珠而来……我还以为七公子连鼎剑阁主都不想当,必是超然物外之人。”杀手吃力地站了起来,望着被定在雪地上的霍展白,忽地冷笑,“只可惜,对此我也是志在必得。”
  他转身,伸掌,轻击身后的冷杉。
  “咔嚓”一声,苍老的树皮裂开,一颗血红色的珠子应声掉落手心。
  霍展白低低“啊”了一声,却依旧无法动弹。
  就是这个!万年龙血赤寒珠——刚才的激斗中,他是什么时候把珠子藏入身后的树上的?秋水她、她……就等着这个去救沫儿的命!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这里。
  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身体还是被催眠一般无法动弹,有股强大的念力压制住了他。在那样阴冷黑暗的眼光之下,连神志都被逐步吞噬,霍展白的眼神渐渐涣散开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妖术?
  这个杀手,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有魔教长老才有的压迫力?
  银衣杀手低头咳嗽,声音轻而冷。虽然占了上风,但属下伤亡殆尽,他自己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这一路上,先是从祁连山四方群雄手里夺来了龙血珠,在西去途中不断遇到狙击和追杀。此刻在冷杉林中,又遇到了这样一位中原首屈一指的剑客!
  他急促地呼吸,脑部开始一阵一阵地作痛。瞳术是需要损耗大量灵力的,再这样下去,只怕头疼病又会发作。他不再多言,在风雪中缓缓举起了手——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4节:序章(4)


  他不再去确认对手的死亡,只是勉力转过身,朝着某一个方向踉跄跋涉前进。
  反正,从十五岁进入江湖起,他就很少有将对手赶尽杀绝的习惯。
  大片的雪花穿过冷杉林,无声无息地降落,转瞬就积起了一尺多深。那些纯洁无瑕的白色将地上的血迹一分一分掩盖,也将那横七竖八散落在林中的十三具尸体埋葬。
  巨大的冷杉树林立着,如同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
  ——
  白。白。还是白。
  自从走出那片冷杉林后,眼前就只余下了一种颜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是一步一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头顶不时传来鸟类尖厉的叫声,那是雪鹞在半空中为他引路。
  肺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灼烤般刺痛,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起来,一片片旋转的雪花仿佛都成了活物,展开翅膀在空中飞舞,其间浮动着数不清的幻象。
  “哈……嘻嘻,嘻嘻……霍师兄,我在这里呢!”
  飘飞的雪里忽然浮出一张美丽的脸,有个声音对他咯咯娇笑:“笨蛋,来捉我啊!捉住了,我就嫁给你呢。”
  秋水?是秋水的声音……她、她不是该在临安吗,怎么到了这里?
  难道是……难道是沫儿的病又加重了?
  他往前踏了一大步,急切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个雪中的红衣女子,然而膝盖和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是一转眼,那个笑靥就湮没在了纷繁的白雪背后。
  奔得太急,枯竭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在三步后颓然向前倒下。
  然而他的手心里,却一直紧紧握着那一枚舍命夺来的龙血珠。
  “嘎——嘎。”雪鹞在风雪中盘旋,望望远处已然露出一角的山谷,叫了几声,又俯视再度倒下的主人,焦急不已,振翅落到了他背上。
  “嚓!”尖利的喙再度啄入了伤痕累累的肩,试图用剧痛令垂死的人清醒。
  但是,这一次那个人只是颤了一下,却再也不能起来。
  连日的搏杀和奔波,已然让他耗尽了体力。
  “嘎嘎!”雪鹞的喙上鲜血淋漓,爪子焦急地抓刨着霍展白的肩,抓出了道道血痕。然而在发现主人真的是再也不能回应时,它踌躇了一番,终于展翅飞去,闪电般地投入了前方层叠玉树的山谷。
  冰冷的雪渐渐湮没了他的脸,眼前白茫茫一片,白色里依稀有人在欢笑或歌唱。
  “霍展白,我真希望从来没认识过你。”
  忽然间,雪中再度浮现了那个女子的脸,却是穿着白色的麻衣,守在火盆前恨恨地盯着他——那种白,是丧服的颜色,而背景的黑,却是灵堂的幔布。她的眼神冰冷得接近陌生,带着深深的绝望和敌意凝视着他,将他钉在原地。
  秋水……秋水,那时候我捉住了你,便以为可以一生一世抓住你,可为何……你又要嫁入徐家呢?那么多年了,你到底是否原谅了我?
  他想问她,想伸出手去抹去她眼角的泪光,然而在指尖触及脸颊前,她却在雪中悄然退去。她退得那样快,仿佛一只展翅的白蝶,转瞬融化在冰雪里。
  他躺在茫茫的荒原上,被大雪湮没,感觉自己的过去和将来也逐渐变得空白一片。
  他开始喃喃念一个陌生的名字——那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拯救。
  但是,那个既贪财又好色的死女人,怎么还不来?在这个时候放他鸽子,玩笑可开大了啊……他喃喃念着,在雪中失去了知觉。
  来不及觉察在远处的雪里,依稀传来了声。
  ——那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里缓慢爬行过来的声音。
  “丁零丁零……”
  雪还是那样大,然而风里却传来了隐约的银铃声,清脆悦耳。铃声从远处的山谷里飘来,迅疾地几个起落,到了这一片雪原上。
  一顶软轿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银铃在风雪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咦?没人嘛。”当先走出的绿衣使女不过十六七岁,身段袅娜,容颜秀美。
  “绿儿,雪鹞是不会带错路的。”轿子里一个慵懒的声音回答,“去找找。”
  “是。”四个使女悄无声息地撩开了帘子挂好,退开。轿中的紫衣丽人拥着紫金手炉取暖,发间插着一枚紫玉簪,懒洋洋地开口:“那个家伙,今年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总是让我们出来接,实在麻烦啊。哼,下回的诊金应该收他双倍才是。”
  “只怕七公子付不起,还不是以身抵债?”绿儿掩嘴一笑,却不敢怠慢,开始在雪地上仔细搜索。
  “嘎——”一个白影飞来,尖叫着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准确地抓出了一片衣角,用力往外扯,雪扑簌簌地落下,露出了一个僵卧在地的人来。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5节:序章(5)



  “咦,在这里!”绿儿道,弯腰扶起那个人,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状先吃了一惊:跟随谷主看诊多年,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样多、这样深的伤!
  “……”那个人居然还开着一线眼睛,看到来人,微弱地翕动着嘴唇。
  “别动他!”然而耳边风声一动,那个懒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侧,一把推开使女,眼神冷肃,闪电般地弯腰将手指搭在对方颈部。
  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血凝结住了,露出的肌肤已然冻成了青紫色。
  这个人……还活着吗?
  “还好,脉象未竭。”在风中凝伫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
  那个满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仿佛是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谁,露出一丝笑意,嘴唇翕动:“啊……你、你终于来了?”
  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胆地昏了过去。
  “倒是会偷懒。”她皱了皱眉,喃喃抱怨了一句,伸手掰开伤者紧握的左手,忽地脸色一变—— 一颗深红色的珠子滚落在她手心,带着某种逼人而来的凛冽气息,竟然在一瞬间将雪原的寒意都压了下去。
  这、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
  原来是为了这个!真的是疯了……他真的去夺来了万年龙血赤寒珠?!
  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颗用命换来的珠子,抬手招呼另外四个使女:“快,帮我把他抬到轿子里去—— 一定要稳,不然他的脏腑随时会破裂。”
  “是!”显然是处理惯了这一类事,四个使女点头,足尖一点,俯身轻轻托住了霍展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稳地将冻僵的人抬了起来。
  “喀喀……抬回谷里,冬之馆。”她用手巾捂住嘴咳嗽着,轻声吩咐道。
  “是。”四名使女将伤者轻柔地放回了暖轿,俯身灵活地抬起了轿,足尖一点,便如四只飞燕一样托着轿子迅速返回。
  风雪终于渐渐小了,整个荒原白茫茫一片,充满了冰冷得让人窒息的空气。
  “喀喀,喀喀。”她握着那颗珠子,看了又看,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渐渐变得悲哀——这个家伙,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谷主,你干吗把轿子让给他坐?难道要自己走回去吗?”她尚自发怔,旁边的绿儿却是不忿,嘟囔着踢起了一大片雪,“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啊,手里只拿了一面回天令,却连续来了八年,还老欠诊金……谷主你怎么还送不走这个瘟神?”
  “喀喀,好了好了,我没事,起码没有被人戳了十几个窟窿。”她袖着紫金手炉,躲在猞猁裘里笑着咳嗽,“难得出谷来一趟,看看雪景也好。”
  “可是,”绿儿担忧地望了她一眼,“谷主的身体禁不起……”
  “没事。”她摇摇手,打断了贴身侍女的唠叨,“安步当车回去吧。”
  然后,径自转身,在齐膝深的雪里跋涉。
  雪花片片落到脸上,天地苍莽,一片雪白。极远处,还看得到烟织一样的漠漠平林。她呼吸着凛冽的空气,不停地咳嗽着,眼神却在天地间游移。多少年了?自从流落到药师谷,她足不出谷已经有多少年了?
  多么可笑……被称为“神医”的人,却病弱到无法自由地呼吸空气。
  “谷主!”绿儿担忧地在后面呼喊,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追了上来,“你披上这个!”
  然而她忽地看到小姐顿住了脚步,抬手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瞬间雪亮。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侧头倾听着风雪里的某种声音,她喃喃,霍然转身,一指,“在那里!”
  “刷!”话音方落,绿儿已然化为一道白虹而出,怀剑直指雪下。
  “谁?”她厉喝。
  一蓬雪蓦地炸开,雪下果然有人!那人一动,竟赤手接住了自己那一剑!
  然而,应该也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那人勉强避开了那一击后就再也没有力气,重新重重地摔落在雪地里,再也不动。绿儿惊魂方定,退开了一步,拿剑指着对方的后心,发现他真的是不能动了。
  “是从林里过来的吗……”小姐却望着远处喃喃,目光落在林间。
  那里,一道深深的拖爬痕迹从林中一路蜿蜒,依稀的血迹。显然,这个人是从冷杉林里跟着霍展白爬到了这里,终于力竭。
  “谷主,他快死了!”绿儿惊叫了一声,望着他后背那个对穿的洞。
  “嗯……”薛紫夜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搜一搜,身上有回天令吗?”
  “没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绿儿气馁。
  看来这个人不是特意来求医的,而是卷入了那场争夺龙血珠的血战吧?这些江湖仇杀,居然都闹到大荒山的药师谷附近来了,真是扰人清静。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6节:序章(6)



  “那我们走吧。”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捧着紫金手炉,“亏本的生意可做不得。”
  这个武林向来不太平,正邪对立,门派繁多,为了微小事就打个头破血流——这种江湖人,一年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个,如果一个个都救她怎么忙得过来?而且救了,也未必支付得起药师谷那么高的诊金。
  “可是……”出人意料的,绿儿居然没听她的吩咐,还在那儿犹豫。
  “可是怎么?”她有些不耐地驻足,转身催促,“药师谷只救持有回天令的人,这是规矩——莫非你忘了?”
  “绿儿不敢忘。”那个丫头眼光在地上瞟来瞟去,唇角含笑,“可是……可是这个人长得好俊啊!”
  ——跟了谷主那么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脾气的。
  除了对钱斤斤计较,谷主也是个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同时出现多个病人,她总是毫不犹豫地先挑年轻英俊的治疗;比如,虽然每次看诊都要收极高的诊金,但是如果病人实在拿不出,又恰好长得还算赏心悦目,爱财的谷主也会放对方一马。
  ——例如那个霍展白。
  “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吗?”
  “嗯。”绿儿用剑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比那个讨债鬼霍展白好十倍!”
  “是吗?”薛紫夜终于回身走了过来,饶有兴趣,“那倒是难得。”
  她走到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身侧,弯腰抬起他的下颌。对方脸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玉的碎片——她的脸色霍地变了,捏紧了那片碎片。这个人……好像哪里看上去有些不寻常。
  她抬手拿掉了那一片碎片,擦去对方满脸的血污,凝视着。
  面具露出的那张脸,竟然如此年轻。
  的确很清俊,然而却孤独。眼睛紧紧闭着,双颊苍白如冰雕雪塑,紧闭的眼睛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黑暗意味。让人乍一见便会一震,仿佛唤醒了心中某种深藏的恐惧。
  “啊……”不知为何,她脱口低低叫了一声,感觉到一种压迫力袭来。
  “怎么样,是还长得很不错吧?”绿儿却犹自饶舌,“救不救呢?”
  她的脸色却渐渐凝重,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对方闭合的眼睛上。
  ——这里,就是这里。
  那种压迫力,就是从这一双闭着的眼睛里透出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能让她都觉得惊心?
  “还没死。”感觉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睛在微微转动,她喃喃说了一句,若有所思——这个人的伤更重于霍展白,居然还是跟踪着爬到了这里!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力?
  她隐隐觉得恐惧,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指,退开一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垂死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琉璃色的眼睛发出了妖异的光,一瞬间照亮了她的眼眸。那个人似乎将所有残余的力量都凝聚到了一双眼睛里,看定了她,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两个字:“救……我……”
  她的神智在刹那间产生了动摇,仿佛有什么外来的力量急遽地侵入脑海。
  妖瞳摄魂?!只是一刹那,她心下恍然。
  来不及想,她霍地将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横挡在两人之间。
  “啊。”雪地上的人发出了短促的低呼,身体忽然间委顿,再也无声。
  她站在风里,感觉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遍体。
  手心里扣着一面精巧的菱花镜——那是女子常用的梳妆品。
  方才妖瞳张开的瞬间,千钧一发之际,她迅疾地出手遮挡,用镜面将对方凝神发出的瞳术反击了回去。
  ——那,是克制这种妖异术法的唯一手段。
  然而在脱困后,她却有某种强烈的恍惚,仿佛在方才对方开眼的一瞬间看到了什么。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那样熟悉,就像是十几年前的……
  “谷主,你没事吧?”一切兔起鹘落,发生在刹那之间,绿儿才刚反应过来。
  “好险……喀喀,”她将冰冷的手拢回了袖子,喃喃咳嗽,“差一点着了道。”
  绿儿终于回过神来,暴怒:“居然敢算计小姐?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
  “算了。”薛紫夜阻止了她劈下的一剑,微微摇头,“带他走吧。”
  “啊?”绿儿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种人也要救?就算长得好,可还是一条一旦复苏就会反咬人一口的毒蛇吧?
  “走吧。”她咳嗽得越发剧烈了,感觉冰冷的空气要把肺腑冻结,“快回去。”
  “噢……”绿儿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脚上头下地拖了起来,一路跟了上去。
  她走在雪原里,风掠过耳际。
  寒意层层逼来,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液冻结,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
  然而,曾经有过的温暖,何时才能重现?
  “雪怀。”她望着虚空里飘落的雪花,咳嗽着,忽然喃喃低语。
  雪怀……是错觉吗?刚才,在那个人的眸子里,我居然……看到了你。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7节:雪 第一夜(1)


  二.雪 第一夜

  霍展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过来时,外头已经暮色笼罩。
  映入眼中的,是墙上挂着的九面玉牌,雕刻着兰草和灵芝的花纹——那是今年已经收回的回天令吧?药师谷一年只发出十枚回天令,只肯高价看十个病人,于是这个玉牌就成了武林里人人争夺的免死金牌。
  不过看样子,今年的十个也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他想转头,然而脖子痛得折断一般。眼角只瞟到雪鹞正站在架子上垂着头打瞌睡,银灯上烧着一套细细的针,一旁的银吊子里药香翻腾,馥郁而浓烈。
  他忽然觉得安心——
  那样熟悉的氛围,是八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杀里,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
  “真是耐揍呢。”睁开眼睛的刹那,第一时间就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果然死不了。”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烧得火红的针转动在紫衣女子纤细的手里,灵活自如。
  薛紫夜……一瞬间,他唇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
  那个女子挑起眉梢,一边挑选着适合的针,一边犹自抽空讥诮:“我说,你是不是赖上了这里?十万一次的诊金,你欠了我六次了。真的想以身抵债啊?”
  死女人。他动了动嘴,想反唇相讥,然而喉咙里只能发出枯涩的单音。
  “哦,我忘了告诉你,刚给你喝了九花聚气丹,药性干烈,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法说话。”薛紫夜看着包得如同粽子一样的人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讥诮的笑意,“乖乖地给我闭嘴。等下可是很痛的。”
  死女人。
  他望着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灯上淬过的银针,不自禁喉头咕噜了一下。
  “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动作,她笑得越发开心。
  没有任何提醒和征兆,她一个转身坐到了他面前,双手齐出,一把二十四支银针几乎同一时间闪电般地刺入他各处关节之中。她甚至没有仔细看上一眼,却已快速无伦地把二十几支针毫发不差地刺入穴中!
  其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人叹为观止。
  那种袭击全身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脱口大叫,然而一块布巾及时地塞入了他嘴里。
  “别大呼小叫,惊吓了其他病人。”她冷冷道,用手缓缓捻动银针,调节着针刺入的深度与方位,直到他衔着布巾嗯嗯哦哦地全身出汗才放下手,“穴封好了——我先给你的脸换一下药,等下再来包扎你那一身的窟窿。”
  剧痛过去,全身轻松许多,霍展白努力地想吐出塞到嘴里的布,眼睛跟着她转。
  奇怪,脸上……好像没什么大伤吧?不过是擦破了少许而已。
  “喂,不要不服气。身体哪有脸重要?”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疑问,薛紫夜拍了拍他的脸颊,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老实说,你欠了我多少诊金啦?只有一面回天令,却来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在你这张脸还有些可取,早一脚把你踢出去了。”
  她一边唠叨,一边拆开他脸上的绷带。手指沾了一团绿色的药膏,俯身过来仔仔细细地抹着,仿佛修护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他盯着咫尺上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勃然大怒。
  “咦,这算是什么眼神哪?”她敷好了药,拍了拍他的脸,根本不理会他愤怒的眼神,对外面扬声吩咐,“绿儿!准备热水和绷带!对了,还有麻药!要开始堵窟窿了。”
  “马上来!”绿儿在外间应了一句。
  “死、女、人。”他终于用舌头顶出了塞在嘴里的那块布,喘息着,一字一字,“那么凶。今年……今年一定也还没嫁掉吧?”
  “砰!”毫不犹豫地,一个药枕砸上了他刚敷好药的脸。
  “再说一遍看看?”薛紫夜摸着刚拔出的一把银针,冷笑。
  “咕噜。”架子上的雪鹞被惊醒了,黑豆一样的眼睛一转,嘲笑似的叫了一声。
  “没良心的扁毛畜生。”他被那一击打得头昏脑涨,被她的气势压住,居然没敢立时反击,只是喃喃地咒骂那只鹞鹰,“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噜。”雪鹞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声,飞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准备好了!”外间里,绿儿叫了一声,拿了一个盘子托着大卷的绷带和药物进来,另外四个侍女合力端进一个大木桶,放到了房间里,热气腾腾的。
  “嗯。”薛紫夜挥挥手,赶走了肩上那只鸟,“那准备开始吧。”
  啊……又要开始被这群女人围观了吗?他心里想着,有些自嘲。
  八年来,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开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绷带,眼神没有了方才的调侃:“阿红,你带着金儿、蓝蓝、小橙过来,给我看好了——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伤十三处、小伤二十七处,任何一处都不能有误。”
  “是!”侍女们齐齐回答。
  他看着那些女子手持十八般器具逼过来,不由微微一震:他太熟悉这种疗程了……红橙金蓝绿,薛紫夜教出来的侍女个个身怀绝技,在替人治疗外伤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长了八只手。
  一只手刚切开伤口,另外几只手就立刻开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伤口、缝合包扎。往往只是一瞬间,病人都没来得及失血,伤口就处理完毕了。
  可是……今天他的伤太多了。就算八只手,只怕也来不及吧?
  然而刚想到这里,他的神志就开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了。”蓝蓝将药喂入他口中,细心地观察着他瞳孔的反应。
  “那么,开始吧。”
  薛紫夜手里拈着一根尖利的银针,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8节:雪 第一夜(2)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无法醒来。
  无边无际的深黑色里,有人在欢笑着奔跑。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一边回头一边奔跑,带着让他魂牵梦萦的笑容:“笨蛋,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给你!”
  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钉住了。
  于是,她跑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到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儿了。
  “求求你,放过重华,放过我们吧!”在他远行前,那个女子满脸泪痕地哀求。
  “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披麻戴孝的少妇搂着孩子,一字字控诉,“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每一个字落下,他心口就仿佛插上了一把把染血的利剑,割得他体无完肤。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大呼,却叫不出声音。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么了?”绿儿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药汤里的人忽然呼吸转急,脸色苍白,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脖子急切地转来转去,眼睛紧闭,身体不断发抖。
  “出了什么问题?”小橙吓坏了,连忙探了探药水——桶里的白药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却只是轻轻摇头,将手搭在桶里人的额头上。
  “没事。”她道,“只是在做梦。”
  只是在做梦——如果梦境也可以杀人的话。这个全身是伤泡在药汤里的人,全身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地想说什么,却只是反复地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
  她叹息了一声:看来,令他一直以来如此痛苦的,依然还是那个女人。
  ——秋水音。
  离她上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继承药师谷,立下了新规矩:凭回天令,一年只看十个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风尘仆仆地抱着沫儿,和那个绝色丽人来到漠河旁的药师谷里,拿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当时他自己伤得也很重——不知道是击退了多少强敌,才获得了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拥有的免死金牌。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急切,几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她给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搭过脉,刚一为难地摇头,那两个人一齐跪倒在门外。
  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沫儿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治愈那个孩子的病,只好将回天令退给了他们。然而抵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强开出了一张药方。然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浪迹和奔波。
  八年来,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药材返回,满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次次地往返于刀锋之上,去凑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
  然而,她错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剧烈发抖。
  “秋水……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的低语。
  不是怎样的呢?都已经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么曲折,也该说清楚了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样呢?她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有泪水从对方紧闭的眼角沁出,她不由微微一惊:这,是那个一贯散漫的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是该叫醒他了。
  “喂,霍展白……醒醒。”她将手按在他的灵台上,有节奏地拍击着,附耳轻声叫着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哗!”水花激烈地涌起,湿而热的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几乎将她拉到水中。
  “干什么?”她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却看到对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不由一怔。
  那个人还处于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他的呼吸渐渐平定,仿佛那个漫长的噩梦终于过去。
  有谁在叫他……黑暗的尽头,有谁在叫他,宁静而温柔。
  “呃……”霍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视线渐渐清晰:蒸腾的汤药热气里,浮着一张脸,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看着他。很美丽的女子——好像有点眼熟?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9节:雪 第一夜(3)


  “呃?”他忽然清醒了,脱口道,“怎么是你?”
  发现自己居然紧握着那个凶恶女人的手,他吓了一跳,忙不迭甩开,生怕对方又要动手打人,想扶着桶壁立刻跳出去,却忽地一怔——
  双手,居然已经可以动了?
  “披了袍子再给我出来,”他扶着木桶发呆,直到一条布巾被扔到脸上,薛紫夜冷冷道,“这里可都是女的。”
  绿儿红了脸,侧过头哧哧地笑。
  “死丫头,笑什么?”薛紫夜啐了一口,转头戳着她的额头,“有空躲在这里看笑话,还不给我去秋之苑看着那边的病人!仔细我敲断你的腿!”
  绿儿噤若寒蝉,连忙收拾了药箱一溜烟躲了出去。
  在她骂完人转头回来,霍展白已飞速披好了长袍跳了出来,躺回了榻上。然而毕竟受过那样重的伤,动作幅度一大就扯动了伤口,不由痛得龇牙咧嘴。
  “让我看看。”薛紫夜面无表情地坐到榻边,扯开他的袍子。
  治疗很成功。伤口在药力催促下开始长出嫩红色的新肉,几个缝合的大口子里也不见血再流出。她举起手指一处处按压着,一寸寸地检查体内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这一回他伤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随意打发。
  “唉。”霍展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这样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负责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复了平日一贯的不正经,涎着脸凑过来,“怎么样啊,反正我还欠你几十万诊金,不如以身抵债?你这样又凶又贪财的女人,除了我也没人敢要了。”
  薛紫夜脸色不变,冷冷道:“我不认为你值那么多钱。”
  “……”霍展白气结。
  “好了。”片刻复查完毕,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伤还需要再针灸一次,别的已无大碍。等我开几服补血养气的药,歇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两个月?”他却变了脸色,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可来不及!”
  薛紫夜诧异地转头看他。
  “沫儿身体越来越差,近一个月全靠用人参吊着气,已经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地抬起头看着她,“龙血珠我已经找到——这一下,药方上的五味药材全齐了,你应该可以炼制出丹药了吧?”
  “啊?”她一惊,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齐了。”
  ——居然真的给他找齐了!
  拜月教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慕士塔格的雪罂子,还有祁连山的万年龙血赤寒珠……随便哪一种,都是惊世骇俗的至宝,让全武林的人都为之疯狂争夺。
  而这个人,居然在八年内走遍天下,一样一样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去拼抢去争夺?
  “那么,能否麻烦薛姑娘尽快炼制出来?”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礼,脸上殊无玩笑意味,“我答应了秋水,要在一个月内拿着药返回临安去。”
  “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了那颗龙血珠,却不知如何措辞,“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沫儿的那种病,我……”
  “求求你。”他却仿佛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立刻抬起头望着她,轻声道,“求求你了……如果连你都救不了他,沫儿就死定了。都已经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紧了那颗珠子,从胸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
  仿佛服输了,她坐到了医案前,提笔开始书写药方。霍展白在一边赔笑:“等治好了沫儿的病,我一定慢慢还了欠你的诊金……你没去过中原,所以不知道鼎剑阁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帅剑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写着药方,眉头却微微蹙起,不知有无听到。
  “不过,虽然又凶又爱钱,但你的医术实在是很好……”他开始恭维她。
  她将笔搁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开始写第二张。
  “我知道你要价高,是为了养活一谷的人——她们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或是孤儿吧?”他却继续说,唠唠叨叨,“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武林大豪们收十万的诊金,可平日却一直都在给周围村子里的百姓送药治病——别看你这样凶,其实你……”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0节:雪 第一夜(4)


  她的笔尖终于顿住,在灯下抬眼看了看那个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诧异。
  ——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养伤,”最终,她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会设法。”
  霍展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颓然落回了被褥中。
  毕竟是受了那样重的伤,此刻内心一松懈,便觉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觉四肢百骸都痛得发抖,却撑着做出一个惫懒的笑:“哎,我还知道,你那样挑剔病人长相,一定是因为你的情郎也长得……啊!”
  一枚银针飞过来钉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颤动。
  “就算是好话,”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道,“也会言多必失。”
  霍展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眼皮终于不可抗拒地沉沉闭合。
  “唉……”望着昏睡过去的伤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叹息,俯身为他盖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样地拼命……可是,值得吗?”
  从八年前他们两人抱着孩子来到药师谷,她就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其实是恨他的。
  值得吗——她一直很想问这人一句,然而,总是被他惫懒的调侃打岔,无法出口。那样聪明的人,或许他自己心里,一开始就已经知道。
  离开冬之馆,沙漏已经到了四更时分。
  绿儿她们已经被打发去了秋之苑,馆里其他丫头都睡下了,她没有惊动,就自己一个人提了一盏风灯,沿着冷泉慢慢走去。
  极北的漠河,长年寒冷。然而药师谷里却有热泉涌出,是故来到此处隐居的师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气温不同,分别设了春夏秋冬四馆,种植各种珍稀草药。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馆还是相当冷的,平日她轻易不肯来。
  迎着漠河里吹来的风,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冷月挂在头顶,映照着满谷的白雪,隐约浮动着白梅的香气。
  不知不觉,她沿着冷泉来到了静水湖边。这个湖由冷泉和热泉交汇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热气袅袅,另一半却结着厚厚的冰。
  那种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来,她再也忍不住,提灯往湖上奔去。踩着冰层来到了湖心,将风灯放到一边,颤抖着深深俯下身去,凝视着冰下:那个人还在水里静静地沉睡,宁静而苍白,十几年不变。
  雪怀……雪怀……你知道吗?今天,有人说起了你。
  他说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现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总是一直一直地睡在冰层下面,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不答应。我学了那么多的医术,救活了那么多的人,却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对着冰封的湖面说话,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眼里连串坠落。
  虽然师傅用药对她进行过平复和安抚,十几年过去后有些过于惨烈的记忆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记得摩迦一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他和她被逼得跳入冰河逃生时的那种绝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杀戮者从后面追来,戴着狰狞的面具,持着滴血的利剑。雪怀牵着她,慌不择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间冰层“咔嚓”一声裂开,黑色的巨口瞬间将他们吞没!在落下的一瞬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冰层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里唯一的温暖。
  被师傅从漠河里救起已经十二年了,透入骨髓的寒冷却依然时不时地泛起。在每个下雪的夜里她都会忽然地惊醒,然后发了疯一般推开门冲出去,赤脚在雪上不停地奔跑,想奔回到那个荒僻的摩迦村寨,去寻找遗落在那里的种种温暖。
  然而,那样血腥的一夜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怀。
  冰下的人静静地躺着,面容一如当年。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弯着身子,双手虚抱在胸前,轻轻地浮在冰冷的水里,静静沉睡。她俯身冰上,对着那个沉睡的人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老了啊……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