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漂流

还是很小的时候，站在家乡那条碧波盈盈的大河边，凝神看着一条条过往的木船渐渐远去，直到晚霞辉映的天边消失了踪影，我的心头总是要涌流出许多遥远的联想。这条河是从哪里来的，又要流向哪能里去？这匆匆驶过的船儿将要停泊在哪一个码头，而那码头又是一番什么样的热闹景象呢？这过往的木船又要经过多长时间的漂流，才能回到我脚下的港湾呢？
遥远的联想也许根源于我内心深处的孤独和世界的向往，随着年事的增长，这种看似幼稚的联想在我的心灵深处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愈益执拗和丰富，以至于我的心思总是无法专注眼前，总是有点散漫无际、难以归束。我渴望着生命自由自在的状态，总是在想象和关注着远方的人和事，一有机会就要背起行囊去云游天下。说来也奇怪，每当置身艰辛的旅途，我就有了一种生命的漂流感，而且觉得这种漂流状态才真正符合我生命的根本要求，我的心便年轻、放松、活泼，便能真正享受到生命的快意。我读大学的日子属于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成名成家的念头曾经让我们不少同学想入非非，而我，对于人生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奢望，如果生活能让我选择，我只想当一名旅行家，一名属于自然和自我，属于远方的山山水水，总是迈着沉重和艰辛的步伐，总是在没有目标的旅途上随意漂流的旅行家。当然，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是做不了这样的旅行家的，现实功利的羁绊能让我挪动独自漂流的脚步吗？还有，征服艰难险阻的勇气，面对漫漫长旅的激情，常年跋涉不计所获的坚韧，这些优秀的旅行家所必须具备的品质我能拥有吗？
我是一个平庸的人，生命的外在状态似乎是死水一潭，总是习惯于遵循某种既定的生活规范，总是尽可能地乔装打扮以保持与周围环境的和谐一致。说实在的，人要摆脱周围的环境并不很容易。环境是一种秩序，它非常细致、非常具体地安排好了你生活中的一切，在对日常秩序的习惯性服从中，你个人的意志往往便逐渐退隐了；环境代表着各种各样的生存利益，顺应环境往往意味着轻松的占有和获得，与环境的抗衡和冲突一般只能是对生存利益的自愿放弃；环境又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氛围，它不但要肆无忌惮地用它的评判标准衡量你的生命价值，而且又会以它自身的强大无比潜移默化地动摇你的追求和信念。面对环境我总是感到怯懦，我自知不是环境的对手，只好安分守已、听天由命，然而我的思想却古怪得很，它很难为环境所束缚，总是要顽强地逾越出生活视野之外，在平庸而稳定的生活状态下始终向往着生命的漂流。这梦牵神萦般的向往一遍遍在我心头掠过，驱使着我这个平庸的人不断摆脱平庸生活的束缚，一次又一次走上新的旅程。
走在漂流的旅途上，我能够随意观赏自然与人生的各种风景，眼前的天地往往变得无比的开阔。走过中原大地的一座座古城池，我似乎一页页翻阅着中国古老历史的巨大画册，尘烟滚滚中千军万马奔腾追逐，纵横捭阖的历史风云栩栩如生，抚今思昔、云海沧桑的历史感悟每每使我伤怀不已；我曾经驱车蜿蜒于燕山山脉的长城内外，认真品味过历史壮观中所凝集的劳动者的血和泪；我曾经骑马跋涉过苍茫无际的毛儿盖大草原，亲身感受过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与无奈；我曾经独自在藏族、苗族、土家族的村塞里叩访，探寻梳理过各民族文化的起源、传承和融汇，……多年来我走过的地方算是够多的了，但是我仍难满足，总是在想象着前方还会有些什么。步履匆匆，行程漫漫，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向往，决定了我此生很难卸下肩上的行囊。
走在漂流的旅途上，我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只是在匆匆地行走着、四下打量着，不想装灌一瓶澄澈的湖水带到路上解渴，也不想采摘一朵路边的鲜花献给心中的爱人，漂流本身对我来说就包容了一切，就意味着一切。面对旅途上千奇百怪的风景，现实环境中利益诱引的巨大魔力便会悄然退隐，手中掌握的权力是大了还是小了，银行存折上又增加了个什么样的数字，社会生活中自己能有怎样的知名度，所有这些好像一下子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利益的较量一旦不再重要，生命就自然地进入了庄子所说的“虚已”状态，与种种复杂人际关系的矛盾纠葛也就不复存在，平日里必须尊遵守的规范、秩序再也束缚不了我，日常应对的礼仪习惯可以搁置一边，别人喜欢的评头论足、说长道短又与我何涉！对于生命最为重要的精神自由，往往只有在漂流的旅途上才能真正获得。和谐的生命应该是静守和流动的统一，在漂流的旅途上，看似流动的生命其实是静守的，静守在随意的观赏中，静守在散漫的状态中，静守在对于未来的追寻中。
走在漂流的旅途上，对于未来我总是充满着希望。如果说置身于现实坏境中的我往往是目光短浅的、唯利是图的、讲究实惠的，那么一旦进入漂流之中，跋涉者的资态决定了我很难斤斤计较地左顾右盼。很难为某个现实的目标所束缚。生命的动作总是在向前、向前。人生来就是奋斗和追求着的，只要有希望的导航和指引，生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就会得到极大的释放。漫长的旅行自然会有乏味的时候，但只要希望在前面招手，只要想象力和创造力被释放出来，处于漂流之中的生命是不会感到枯燥的。
人之所以要走上漂流的旅途，大概是由追求自由、追求创造的生命本质所决定的。生活在习惯了的港湾之中，平静、安逸固然是有的，但久而久之便会失去精神的自由，失去个体生命的创造冲动，失去对于更广阔的天地的向往。这样的生活状态我们很多人是不甘心的，不过并不等于就能超越，在温暖安逸的港湾里呆久了，走上漂流的旅途实在很难。牺牲很多现实的利益且不必说，旅途的艰辛和孤独实在耗人心神，所谓“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更可怕的是漂流之旅前路未卜，风险频生，“江湖多风波，毋使蛟龙得”，杜甫的殷殷嘱托并不能改变好友李白的投江一跃，有多少漂流者在孤寂的旅途上留下了荒冢一堆，此生再也无法踏上归来的道路，谁能说得清哪里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呢？漂流者的眼睛始终盯着前方，理想中的适宜自己憩息的港湾总是在下一个，于是命运注定了他们永远要漂泊在旅途上，最后的港湾安放的只能是他们的灵魂。
每每想到漂流者生命的悲壮，我这个平庸的人常常不免胆怯和动摇。不知不觉间竟放慢了平日里旅行的脚步。我自然也想过一点安逸宁静的生活，但我又难以忍耐庸俗和无聊，天性里的躁动不宁总是搅得我周身的热血沸腾。我深知命运是无法选择的，热爱自由和创造的我永远卸不下肩上的行囊。“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漂流，最终是什么也抓不住带不走的，重要的在于尽可能地多浏览一些沿途的风景，多经历一些生活的煎熬和磨练，多悟得一些人生的智慧和真理。人生在世一旦获得了这种漂流的感觉，生命就会显得极其自由和洒脱，理想的光辉就会照耀我们前进，人生于我们也就有了切实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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