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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那一剑的风情



    “笑春风”是一柄剑的名字。
    程蓝衣又听到这个名字时,天正在黑下来。高升客栈门前,大红灯笼高高亮起,客栈内燃起牛油巨烛,这是一个温暖的春夜,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花香。这样的夜晚属于少年与情人,而不是剑气。
    可是,程蓝衣却偏偏感觉到了杀气,这杀气就象花香里的一根刺。
    他仍然安静地坐在靠角落的桌子后面,桌上是一坛温过的花雕,和一盘清炒芦蒿、一碟盐水花生米。酒喝得很慢,菜却几乎没有动过。酒仍温,菜却已凉。
    有人站在桌子对面,带着杀气。
    程蓝衣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廊,也许是一个年轻人,不超过二十五岁,从他的声音可以判断。杀气变得更尖锐,让他感到了刺痛。
    “叶满楼。”
    程蓝衣的眼角不禁跳了一下,叶满楼?就是那个近年来风头最健的年轻剑客,他在一年之间将武林中七大使剑高手压了下去:黄山石松道长、长白大侠李知秋、漠北巨盗张错、岭南温家温古、蜀中唐门唐七、江南雷家雷震雨、以及素不喜与人争斗的终南山隐士王樵。据江湖传言,每次比剑,他永远只出一剑,一招即见分晓。决斗之后,心高气傲的张错、温古、黄石道长从此弃剑不用,而李知秋、唐七、雷震雨及王樵亦折服于他的快剑。
    “拔你的笑春风。”叶满楼道。
    “剑已在。”
    但是,叶满楼并未看到他手中有剑,剑不在手中,不在鞘中,剑在哪里?当然在心里。叶满楼知道。象程蓝衣这样的高手,手中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剑,剑已无形。
    叶满楼盯着程蓝衣,右手握着剑柄,这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手指修长、白晰、有力,也许除了握筷子、握情人的纤指、握剑之外,从未握过粗糙的东西。程蓝衣却看不见这些,他只知道叶满楼鞘中的这柄剑就是“小楼一夜听春雨”。
    关于这柄“小楼一夜听春雨”,可以说上三天三夜。
    客栈里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到屋外花开的声音,但不会有人去听,因为所有人都在朝这边看。一个是昔年纵横天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身去,深藏身与名的程蓝衣;一个是“新叶满楼月满天的”第一剑客叶满楼。一柄是“桃花仍旧笑春风”的“笑春风”,一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这样的人与这样的剑,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战斗,精彩如春花?平淡若秋水?
    气氛紧张得空气似乎都在撕裂,每个人仿佛都听到了拔剑、出剑、还剑的凄厉之声。
    时间凝滞住……叶满楼一直在寻找机会,他不是不出手,而是不能出手。程蓝衣就坐在面前,一丝杀气也没有,他仍然保持着左手握杯、右手挟筷的姿势,眼睛望着桌面,却空洞无物。现在,叶满楼面对的仿佛是个不会武功的孩子,或七八十岁,洗尽了铅华与心机的老人,在安静地面对着自己。
    叶满楼始终找不到拔剑的机会,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良久,程蓝衣淡淡地道:“过了明天,我陪你试剑。”
    明天就是寒食,过了寒食是清明。为什么要等到清明?叶满楼没有问,杀气渐渐消散。程蓝衣也没有再说话,他低下头去慢慢地喝着酒,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所有人均为这场没有发生的决斗遗憾,转眼间,歌管声又扬起,夜气带来更浓的花香,客栈里的欢乐就象溢出杯沿的美酒,吴侬软语如是唱: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只有靠着柜台的那个角落里,一双眼睛在望着程蓝衣。

    二

    这样的春夜里,就算是没有酒,人心也会醉去。客栈里楼上楼下,前厅后房,均是丝竹之音,醉里吴音让过客们忘了今夕何夕,梦里不知身是客。
    叶满楼已经不见了。
    程蓝衣还在缓慢地喝着花雕,他对身边的热闹有点淡淡的喜欢,看着别人欢乐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况且,今夜的热闹不用去看,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得到。他留恋着这种世俗的温馨,所以慢慢地喝着酒。
    可是,美酒终归会饮尽,醉去终归会醒来。
    牛油巨烛换了又一株,客栈里的欢乐象浪潮涨到最高点。门“嘭”的一声撕开了,一道旋风卷进来,几乎将熊熊的烛焰打灭。进来的当然不是风,这样醉人的夜里怎么会有狂风?进来的是人,铁塔一般高大粗壮。他一进来,径自穿过众人的目光,停在程蓝衣对面。
    “关飞渡,请程大侠喝酒。”关飞渡的声音象他的身坯一样粗大,“砰”的只发出一声,却在桌面上放下两坛酒,每坛至少十斤。
    程蓝衣苦笑,自己七年来幽居阆苑,未到江湖上行走,可是今天刚到高升客栈,便接二连三地碰到了麻烦,看来,江湖中的消息一天快过一天,越来越灵通了。
    “我不是大侠,”程蓝衣仍旧坐着不动,“我也不习惯喝别人的酒。”
    “哈哈哈哈……老子也是川南数一数二的好汉,你龟儿子竟然不肯偿脸?”
    “关玉门是你的兄弟?”
    “他五年前死在你的剑下。”
    “不错,但我已经七年来没有用过剑了。”程蓝衣似乎在看着手中的空杯。
    关飞渡扬起钵大的拳头,将一只酒坛的泥封击碎,张口猛然深吸,那酒液从坛中飞出,射进他的嘴里,如虹吸长川一般。不消片刻功夫,一坛美酒全被他吸进了腹中。这手深厚的内功一露,旁人纷纷发出惊讶的赞叹声。
    “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程蓝衣,”关飞渡浑身关节发出爆裂般的声响,一柄又黑又长的玄铁重剑已握在手中,剑尖稳稳当当地指着程蓝衣,“拔你的笑春风。”
    “你错了,笑春风已不在程蓝衣手上。”那个一直在看着程蓝衣的人说道。
    “在哪里?”几乎所有在场之人不约而同地问。
    “七年前,他送给了一个女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值得视剑如命的剑客脱手赠剑。宝剑赠与勇士,红粉送给佳人,而反过来赠与佳人的宝剑又是柄什么样的宝剑?赠剑之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女人是他朋友的未婚妻。”
    这就是答案。

    “哈哈哈……老子佩服,佩服!”关飞渡巨剑一挥,齐唰唰地削掉另一坛酒的泥封,再猛吸一口气,透亮的酒液直接射进他的喉咙。空气中全是浓郁的酒香,把江南美酒的的芬芳全比了下去。
    “三十年的剑南春。”程蓝衣喃喃地道。
    关飞渡一抹长满髭须的大口,“老子现在就是要看看识了程蓝衣又如何?出你的掌。”
    程蓝衣的销魂七掌之名同样威震江湖,中掌之人会在短暂的极度欢乐中死去。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说道:“程蓝衣每年只出手一次。”
    关飞渡抬头看时,叶满楼玉树临风地站在楼梯头上,他继续说道:“今年的交手,已经与在下定了下来,你若想与他交手,先得过了我这一关。”
    “新叶满楼月满天,人如月,月满天,果然名不虚传!就让老子先胜了你,哈哈哈哈……”关飞渡剑尖一颤,已指向叶满楼,然后飞身刺了上去。
    人重,剑沉,飞掠起来的速度并不快,但极具声势。程蓝衣只听到“唰——”的一声,就象风卷起松涛,又象江涛裂岸。那玄铁重剑蟒蛇般吞噬而去,紧跟在后面的人影仿佛一座飞行中的山峰。叶满楼却仍然站在楼头上,一动也不动,瞳孔在收缩,收缩成一点。如果说关飞渡是一阵风暴,那么他就是这风暴中一粒细小的砂,再大的力量对它也无可奈何。
    一声大笑,一声轻叱。
    所有的动作停止,众人才看到开始,就看到了结束:关飞渡的玄铁重剑离花满楼尚有五寸,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剑锋已经贴在了关飞渡的左颈动脉上。五寸,仅仅五寸,但这已经够了。
    叶满楼收剑。关飞渡笑声未断,人却在空中顿了顿,飘落下来,向程蓝衣一揖到地,出门狂歌而远……歌声消失在更加浓郁的花香之中。
    想必屋外的花在夜里开得更艳了。

    三

    “在这样的夜里,如果请你喝一点女儿红?”叶满楼忽然叹了口气,走下楼梯。
    “女儿红?”程蓝衣象在回忆什么,终于点了点头。
    酒又斟满,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气息,如同陈年的城南旧事。两人相对坐着,不说话,就象一对多年的老朋友,又象一对心意相通的敌人。唯有默默地喝酒。
    夜已深。
    “我已经有七年不喝酒了。”程蓝衣仿佛喝醉了,突然道。
    叶满楼不问,他只是尊敬地看着他。
    “无论白酒还是黄酒,我七年来一滴也没有沾过……我记得,第一次有女人陪我喝酒,喝的就是女儿红,”说到这里,程蓝衣笑了笑,如同昔日的欢乐又在眼前重现,“那时,我二十岁,年少得意,也年少轻狂……不管如何,也算是人生最快乐的一次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喝酒。”他垂下头去,真的醉了。一个七年未喝酒的人重新喝酒,无论如何酒量也会大大减退。
    叶满楼惊讶地望着头发渐白的程蓝衣,他竟然才二十七岁,比自己仅仅长两岁。
    “就在那一次,你失去了你的笑春风?”叶满楼问。
    “不是失去,她说她喜欢笑春风,我也认为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笑春风……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程蓝衣抬起头来,望着叶满楼,那眼睛里却没有神采,象傍晚一样暗淡。
    “她想必很美丽。”叶满楼道。
    “美丽?不,就象你在路上突然抬起头来,碰到了漫天的彩霞。”程蓝衣脸上放出了光芒。
    叶满楼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美好。
    程蓝衣却转换了话题,“我所以愿意喝你的酒,是因为你让我想到了自己年轻时,那些美好的时光。同时,我要告诉你……”
    叶满楼在他的杯中又倒满了酒。
    “你不能对我出剑,是因为你有心,而我无心。”
    “是的,”叶满楼承认。
    “你的剑没有停在关飞渡喉结上,不是你不想那样,而是你做不到。”
    叶满楼蓦地一惊,也许只有程蓝衣才会看出自己的失误。
    “那是因为你无心杀他,你无心,所以你的剑虽快,但却不准。”
    有心也错,无心也错。叶满楼突然笑了。
    “我醉了……”程蓝衣喃喃地道,站起身来,向大厅后面的客房走去,他走得很慢,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判断方向,判断面前有没有东西阻着。他是一个过于小心的人?
    望着他的背影,那双盯着他的眼睛又闪了一下。


    三月初一,寒食。
    清晨,叶满楼走出客栈时,却已看到程蓝衣坐在廊下的圆桌前,慢慢地喝酒。客栈外是漫山遍野的桃花,正是花事最繁之时。程蓝衣的眼睛望着桃花深处,痴了。
    这个地方就叫桃花坞,在江南,在苏州南郊。
    可惜天气不好,下着细雨。燕子来时,细雨满天风满院;阑干倚处,青梅如豆柳如烟,如果说这就是江南的阴柔之美,那么,这一望无际的桃花却显出了江南明亮的一面,哪怕在细雨中。
    叶满楼在程蓝衣左首坐下,不知为什么,程蓝衣深深地吸引着他,他尊敬程蓝衣,他渴望与程蓝衣一战,他觉得,程蓝衣才是他真正的敌人。有一个真正的敌人远远比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更让人兴奋,不,真正的敌人已包含了真正的朋友。
    “只希望中午天会放晴。”半个时辰之后,程蓝衣终于说话,象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叶满楼问,他觉得细雨中的桃花同样美丽。
    “因为他已经瞎得差不多了,只有在猛烈的阳光下,才能看清东西。”有个声音替程蓝衣回答。
    从回廊东首来走一个人,正是昨夜那个一直盯着程蓝衣的黑衣人,貌似潘安,潇洒清逸,但却阴着脸,他在一丈之外停下来,也看桃花。事实上,这些日子来到桃花坞,来到高升客栈的人,大多是为了这遍野的桃花而来。
    叶满楼再看看程蓝衣的眼睛,那眼中更多的是茫然,虽说眼珠还能转动,但显然已有干瘪的迹象。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神医告诉我,我将在二十七岁时失明。”程蓝衣面无表情地道。
    “你可知道他从阆苑千里迢迢来到江南,要看什么吗?”黑衣人问。
    “桃花。”叶满楼也在看桃花。
    “一个叫桃花的女人,他唯一朋友的未婚妻,不,现在已经是妻子了,”黑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他告诉他妻子,他要在失明之前离开阆苑,去江南,去桃花坞,最后看一眼桃花。”
    “你是谁?”叶满楼问。
    “花无语,程蓝衣的大舅子。”
    程蓝衣花如语这对神仙伴侣,再加上花无语,是无数江湖中人羡慕的对象。世外仙境般的阆苑,神仙般的日子,美貌如天仙的花如语,剑术超尘脱世的花无语,再加上让天下英雄止步的暗器、可比昔年孔雀翎的“九天十地搜魂针”。许多人猜想,这些也许就是当年程蓝衣激流勇退,娶花如语、友花无语的原因,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关于程蓝衣的故事。
    可是,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仅仅七年时间,程蓝衣变成了一个老人,花无语与程蓝衣之间似乎矛盾重重,而花如语呢?她又在何处?
    人世沧桑,叶满楼不禁叹了口气。

    一骑从斜对面的石径冲过来,那是匹纯黑得象黑夜般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个虬髯汉子,马蹄翻飞之处,桃花乱落。马的声势与人的声威相得益彰。
    来人正是苏州城牧武镖局的总镖头曹一操,其人以粗豪爽直见称于武林同道。
    黑马接近客栈,尚未停稳,马背上的曹一操即“呔”的大喝,手中丈八大枪惊龙般刺向程蓝衣。他半句话也未说,看准了程蓝衣就出手,此仇不共戴天似的。大枪掠起的急风震碎了一树桃花,破碎的花瓣搅天飞起,但雪亮的枪尖却毫不迟疑地透过花雨,如毒蛇之信飞噬程蓝衣的胸膛。
    志在必得的一击。
    花无语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大枪刺至中途,叶满楼方醒悟到:程蓝衣在这种时候肯定看不见东西,如何应付这一切?叶满楼自然而然地拔剑。但已来不及,曹一操的大枪越近越快,来势更凶,速度足足比刚出手时快了两倍,他的后劲如些骇人!叶满楼剑刚出鞘,大枪已离程蓝衣不足一尺,眼看程蓝衣就要丧命于枪下。
    程蓝衣的坐姿变了,他侧了一下身子,就象因坐久而换个姿势一般自然,毫不费力。枪尖贴着他的左臂刺过去,刺进粉墙,“轰”的一声将粉墙刺出一个海碗般的大洞。
    “为什么?”然后他问。
    曹一操此击落空,将枪一收,翻身下马,然后近乎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还装腔作势?”
    花无语走过去,对曹一操道:“在下阆苑花无语。”
    曹一操道:“昨夜,天平山庄庄主死于程蓝衣销魂七掌之下。”
    天平山庄,在苏州城西南三十里处,天平山下,当今乾隆皇帝弘历下江南时必到之所。庄主李鄂君曾经是程蓝衣最好的朋友,李夫人闺名桃花。在李鄂君与桃花成亲的那一年,程蓝衣在天平山庄住过两个月,此后从江湖上消声匿迹,后来,娶了阆苑的美人花如语。
    花无语深深地看了程蓝衣一眼,道:“很好。”
    然后他走开,进入客栈中。
    “程蓝衣眼睛不好,不可能在夜里杀人。”叶满楼道。
    “他刚才象瞎子吗?”曹一操反问。
    的确不象。
    “你错了。”程蓝衣垂着头,脸色苍白,象受了重重一击。
    曹一操不再说话,手中大枪再度刺出。叶满楼腰畔的“小楼一夜听春雨”几乎在同时出鞘,击向曹一操。他相信程蓝衣,虽然他们相见不过一夜,虽然他们明天就是敌人,但他相信程蓝衣不是伪君子,这种信任超过了朋友间的信任。而对敌人的信任即是对自己的信任。
    高手相搏只须一招,小楼一夜听春雨刺入曹一操右肩,却并未停止曹一操的动作,他的大枪枪尖仍然刺入程蓝衣的胸膛,没入一寸方止住,回抽之际,鲜血飞溅。程蓝衣这回竟然没有躲避,痛苦让他似乎好受了些,他惨然一笑。
    曹一操狂啸一声,跨上马背打马而去。
    鲜血染红了程蓝衣的胸前的衣襟,他的脸苍白得象张白纸。叶满楼连忙给他止血,敷上金创药。
    程蓝衣叹了口气,道:“你有一颗善心,但是,就象恶会阻碍你一样,善同样也会阻碍你。”
    “是的,所以你受伤了。”叶满楼低下头。
    程蓝衣摇了摇头,道:“善是好的,但不要着意于它,无善无恶……也许,这对一个剑客来说要求太高了。”
    “我懂了,”叶满楼恍然,继而仰天长叹,“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程蓝衣。”

    “我相信不是你杀了李鄂君,但是,总得有人在其中干旋,”叶满楼沉吟道,“你在苏州可有朋友?不妨请他们出面。”
    “除了李鄂君,我从未有过朋友。”程蓝衣的语气很平静,但叶满楼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悲痛。
    “为什么?”
    “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程蓝衣。”程蓝衣的嘴角不禁露出若有若无的自嘲。
    叶满楼当然知道要“识”程蓝衣的是什么人,是怎么“识”的,因为自己就是那一类人,他沉默了一会,问:“你的眼睛还能好起来吗?”
    “对一个剑客来说,眼睛并不是必须的。”程蓝衣回答。
    “心。”
    “不错,学会用心去看,学会把握自己的直觉。”程蓝衣胸前的血渐渐凝固,他却又跳开话题,“逐渐失明并不可怕,就象在夏天,天黑得很慢。”
    叶满楼充满了感动,但却有山雨欲来之感,道:“更多的麻烦就要来了。”
    “我了解她,她会自己前来,除非,除非还有象曹一操那样不听劝告的人。”程蓝衣的眼睛又在看着远处,也许,他一直就没有看清桃花的模样。
    时近正午,满天细雨竟然停住了。

    五

    当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层里跳出,将光辉洒满大地的时候,程蓝衣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仿佛又回到少年,有些微微的惊奇,虽然这惊奇的背后是不可名状的悲哀。站在回廊间看着阳光下怒放的桃花,他决定到桃林深处去走走。虽然胸前的创伤让他行动困难,虽然地下的泥土还在粘鞋,可灿烂得让人心痛的桃花让他忘掉了这一切。
    叶满楼反背着手站在回廊下,看着程蓝衣的背影没入桃花深处,眼里竟然布满了暮色一样的忧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程蓝衣担忧,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个人担忧。
    春天的阳光就象温得恰到好处的女儿红,程蓝衣又感到了生命的美丽与活着的快乐,这是多少年来久违的感觉。他自然而然地来到桃林中深处的听香亭,听香亭被包围在繁花中间。此时正值午饭时间,偌大桃林里听不到人声,只有燕子在阳光中起舞弄清影。
    听香亭还是七年前的听香亭,雕栏玉砌犹在,朱颜亦未改变。
    七年前的今天,他就在此地遇到了桃花,因为每年的寒食节桃花都会到桃花坞来看花。他看到桃花的第一眼,呼吸停顿住了,如果说有想象到极限的女人,那么,她就是站在眼前的桃花。他承认,桃花就是他想象的极限,她让他知道了生命中除了剑之外,还有更美好的爱情。
    可是,那时的桃花已是天平山庄李鄂君庄主的未婚妻。

    七年之后,程蓝衣转过身来,又看到了桃花。
    桃花站在听香亭之外的小径上,那株高大的桃花树下,一身白孝,正在望着程蓝衣。
    程蓝衣的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生命仿佛空了,只感觉到灵魂在微凉的春风中飘荡,被春风吹拂着,轻轻地颤动、轻轻地痛苦,轻得没有一丝声息。
    ……时间仿佛过了许多个年头,桃花说话了,她的声音仍然与七年之前一样让程蓝衣着迷,哪怕是仇恨的声音。她说:“你为什么杀了鄂君。”
    “不是我。”程蓝衣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空空如也。
    “他死在销魂七掌之下。”桃花的泪水流了出来,娇躯微微颤动。
    所有人皆知道,销魂掌为程蓝衣自创。
    “如果你认为是我,那就算是我罢。”程蓝衣叹了口气,再也不说话。
    桃花泪流满面,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右手已紧紧地抓住了腰畔笑春风的剑柄。
    程蓝衣慢慢地走出亭子的阴影,胸部的伤口让他行动困难,他来到猛烈的阳光下。现在,他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桃花,看到时间未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她仍然象第一次见到一样,给他以一条粉红丝巾被阳光轻轻推动、妙曼地飘在空中的美感,当然,他也看清了她眼中的仇恨之火。
    他的神情让桃花更加愤怒。
    “你说话。”桃花走得更近。她潜意识地想听程蓝衣的辨解,哪怕是他的撒谎。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话可说。”程蓝衣垂下头去。

    就在程蓝衣垂头之时,却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让他无比惊讶的人:这个人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手中更不应该拿着九天十地搜魂针针筒。
    程蓝衣看到她无声地笑了笑,摁下了针筒上的机括。
    “不!”程蓝衣发出绝望的怒吼声,右手拇指紧扣无名指与小指,食指却与中指并伸,刺出一道凌厉的剑气,同时飞身而起,向桃花扑过去。
    桃花并未看到身后的危险,她拔剑,出剑,一招“雪涌蓝关”刺向飞身扑过来的程蓝衣。虽然李鄂君不会武功,但庄主夫人的功夫却是一流,更何况手中正是天下无匹的名剑笑春风。
    程蓝衣并没有躲避,他终于看到了桃花与笑春风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配合。那剑光就象一抹无比安静的红霞横在天际,又象突然在晨光里斜起了一枝桃花。
    仿佛春天的精魂……
    他迷失在这让遍野桃林失色的剑光里了?
    笑春风几乎没有一丝阻滞地刺入他的胸膛,从背后透出,但他却已紧紧地抱住桃花,急剧地旋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与桃花互换了位置。
    娇小的桃花被程蓝衣完完全全地遮拦住,看不清前方,只感觉到天空在刹那间浸入了一种水汽似的模糊之中,恍惚,美丽,恍惚得美丽,又美丽得恍惚,如同进入了梦幻之境,又如同万千透明之针遮住了阳光,那么让人沉醉……
    当桃花推开紧抱着自己的程蓝衣,抽出利剑,才发现自己已经刺穿了他,鲜血正从他的伤口喷洒而出,溅到了自己的白衣上。
    程蓝衣无比吃力地扶着那株高大的桃树,慢慢地靠在树干上,鲜血从他的嘴角冒出来,但脸上却充满了喜悦,他睁大眼睛望着桃花,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终于又看到……你的美丽……比春风中……桃花……更美,比笑春风……更美,我竟然……能……拥抱你,能死在……你的……剑……下,真……真好……”
    然后,他永远地闭上了那双也许早已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眼睛。

    阳光下的花海上,一道人影踏着繁花射了过来,轻盈地落在程蓝衣身前。来人正是叶满楼。看到程蓝衣已死,他不禁愣住。程蓝衣走后,强烈的担忧终于促使他追过来,但还是晚了。
    倾刻间发生的这一切变化让桃花不知所措,提着滴血的利剑呆立原地。
    叶满楼听到了一声冷笑,他转过身来,看见不远处站着个紫衫女人,她的手中拿着只绿色之筒,对准自己。他吃惊的是,眼前这两个女人长得那么相似,娈生姐妹般,不,简直就象一个人,一样美得让他不禁叹了口气。
    “你最好不要动,因为我手中是九天十地搜魂针。”紫衫女人冷冷地道。
    叶满楼僵住,桃花也僵住,他们都知道九天十地搜魂针的杀伤范围在十丈以上。
    “当我听说你与我长得很象时,我就知道,蓝衣为什么会娶我了,因为他把我当作你的影子。”紫衫女人冷漠地道。这句话却不是对叶满楼说的,但叶满楼判断出她正是程蓝衣的夫人花如语,那站在程蓝衣旁边,手提利剑的就是程蓝衣念念不忘的桃花,李鄂君的夫人。
    “他……”桃花的声音哑了,她百感交集。
    “你错了,不是她杀死你丈夫,他不会那样做的。”花如语道。
    桃花手中还在滴着血的笑春风轻轻跌下,落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叶满楼渐渐懂了一点,他对花如语道:“程蓝衣死在了她的剑下?”
    “如果她要杀蓝衣,蓝衣当然不会反抗,”花如语有些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蓝衣不是爱她吗?我就让她杀了他,让他们互相仇恨,让他们痛苦地死去。”
    “就这样吗?”叶满楼问。
    “以后,故事是这样说的:程蓝衣杀死了旧情人的丈夫、也即是他昔日最好的朋友李鄂君,以及自己的妻子花如语,因为他想得到李夫人。但是,李夫人却用他所赠的笑春风为丈夫报了仇。”
    “因为你想成为李夫人。”叶满楼更懂了,但却不懂花如语为什么要成为李夫人,一个寡妇。
    “真聪明,”花如语的声音里却一点赞赏的意思也没有,她叹了口气,“在这个计划中本来是没有你的,但是你却出现了,真替你可惜。新叶满楼月满天,又要成为江湖往事了。”
    叶满楼盯着花如语,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貌如天仙,心似蛇蝎?还是程蓝衣始终将她当作桃花的影子,所以深深地伤了她,伤了自己,也伤了所有的人。情为何物?叶满楼的内心一阵剧痛。
    “为什么?”叶满楼真的不懂。
    “当然不是为了天平山庄的万贯家财,因为阆苑的财富并不在天平山庄之下,”花如语回答,转而道,“九天十地搜魂针会让你们死得很……”
    话未说完,花如语就看到了一道短促的剑光,象寂寞春夜滴过窗前的雨声,又象断肠人轻轻的一叹,剑光在明晃晃的阳光中、在依稀飘零的花瓣间轻响着划过来,没入了自己的咽喉。
    她尝到了死亡的味道,淡淡地冷,却不痛。

    “你杀了她?”桃花叫出声来。
    “我赌了一把。”此时,冷汗方从叶满楼的背后滚落。
    桃花不懂。
    “她可以不向我们说这些,她为什么要说呢?我猜,她手中的九天十地搜魂针是一个空筒。所以她拼命拖延时间,等待帮手出现。”叶满楼解释。
    “就凭这一点?”桃花心有余悸。
    “这种可能性还表现在程蓝衣嘴唇上的颜色。据说中了九天十地搜魂针的人死得并不痛苦,也不会在身上发现痕迹,因为那些毒针实在太细小,遇血即溶,但是,死者嘴唇上会有一点点淡蓝色。”
    桃花看看程蓝衣嘴唇,真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蓝色,如果不是细看,不会发现的。
    叶满楼走过去,从花如语手中拾起针筒,却发现其中并非空着,只不过机括已坏,似乎被无形的剑气所击,他当然能判断出剑气只有程蓝衣这样的高手才能发出,也许是针先射出,剑气后击中了机括。
    “我忘了,九天十地搜魂针是可以连发的。”叶满楼的额头滴下了冷汗。

    七

    又一道人影射到,一道黑影,落在花如语的尸体前,却是花无语。花如语犹自睁大着眼睛,她死不冥目,她太有心计了,绝未想到会死在叶满楼的剑下,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妹妹……”花无语撕心裂肺地低吼了一声。他在桃花坞外迟迟看不到花如语的人影,便立即赶赴过来,没料到会看到这样的结果。他疯狂地抱着她,吻着她那张渐渐冷下去的脸,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额头,吻她的嘴唇……却不象对待亲人,倒象对待自己的情人,直到花如语的身体渐渐僵硬。
    他拾起地上的笑春风,指向叶满楼,眼里满是疯狂。
    “我终于相信关于你一直不肯成家的江湖传言了。”叶满楼看到他的神色,说道。
    江湖传言,花无语花如语兄姐间有一种奇怪的男女之情,常人叫作乱伦。就是这种关系让程蓝衣永远陷在痛苦之中?他也成了阆苑花家的一个工具,一个借口?这也是他忘不了桃花的一个原因?
    程蓝衣永远地带走了这些秘密。
    花无语脸上的肌肉在颤动。
    “我很好奇,”叶满楼道,“你们用什么手段杀死李庄主,又为什么设下这个圈套?”
    桃花靠在树桃干上,将程蓝衣抱在怀里,替他拭去嘴角的血迹。她的心已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虽然听不到裂碎的声音,也看不见痕迹,只有泪水涌出。
    她无尽疲倦地道:“对不起……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花无语想了想,嘴角裂开一丝惨然的笑,回答叶满楼:“程蓝衣是花家女婿,销魂七掌难道我就学不会?”
    叶满楼叹了口气:“他知道凶手就是你,但就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因为没有人想到花无语会杀了李鄂君,更没有人知道花无语会销魂掌。
    “为什么?”
    “因为弘历今年又要下江南,又要到天平山庄……因为花家本来就是李闯王爱将花逢春的后人。”花无语仇恨地道,“可是,你杀了我妹妹,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他不怕把天大的秘密说出来,因为眼前这一战不是他死就是叶满楼亡,无论谁死,秘密都不再成其为秘密。因为秘密对死人是没有用的。
    叶满楼惊叹于花家计划的巧妙。
    桃花也被这个计划吓住了。
    没有人再说话,天地间突然静得让人窒息,叶满楼拔出小楼一夜听春雨,接下来,该用剑来说话了。

    笑春风长三尺、粉红色,据说铸剑大师欧冶子在春天最吉利的日子启炉,冶铸这柄剑。炉旁即是桃花树,花瓣不断地落到炉中。当一树桃花凋尽,利剑也出炉了,剑身透出淡淡的桃花之色,于是欧冶子给它取名叫做笑春风。
    遗憾的是,桃花之色并未给持剑者带来桃花好运,几乎每个佩过这柄剑的人都会遭遇爱情上的不幸。但它是这样的美丽,美丽得让多少剑客甘愿为其所伤。
    小楼一夜听春雨则是柄透出淡淡青绿色的名剑,那青绿淡到若有若无,淡到象远山之远……如果不是它有那么多传说故事,肯定很少有人会为它心动,因为它实在太普通了。
    花无语出剑。
    叶满楼会是花无语的对手吗?他忆起了程蓝衣。面对过于惊艳的笑春风,面对当今剑术天下无双的花无语,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闭上出眼睛,出剑。
    他什么也没有想,没有焦虑,没有善恶,没有胜负之心,甚至没有对空无的执著,内心一片安静,比泉水般的春晖还要安静……
    他出剑,就象柳枝被春风吹动一样自然。
    桃花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她与叶满楼的的生死全系在这一战。可是,她只看到了瞬间,让她永世也忘不了的一瞬间,那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的存在,那一瞬间成了永恒——
    笑春风卷起了漫天桃花,就象一道晚霞划燃了桃林,在彻天彻地的花瓣之中,再也没有人,只有粉红到花雨满天,粉红到轻灵,粉红到灿烂,粉红到生命全部释放成了春天。
    她看到、感觉到了爱情的极限……
    然后,她目睹小楼一夜听春雨随意地刺入搅天花雨之中,甚至没有声音、没有剑光,它的淡绿成了无边粉红的中心,就那么一道,穿透了漫天伤心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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