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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约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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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7-6-26 19:12
| 只看该作者
20年之后,当我再看已经完全不同了的裴阳时,所想到的也正是这句话。
读斯宾诺沙的著作时,我们会产生一种感觉,好像看到一个在静态中生气勃勃的大自
然。参天的思想树林,枝头开满了鲜花,不断地摇摆着,但那无法摇动的树干却深深地扎根
在永恒的土壤里。在斯宾诺沙的著作中有一种难以说明的气息,人们仿佛感到一阵阵属于未
来的微风。他心中有一种真诚,一种自觉的骄傲,一种思想的威严,这好像是从祖先那里继
承下来的一份遗产:因为斯宾诺沙出身于一个殉道者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当时是被笃信天主
教的君主从西班牙驱逐出境的。他的情人的父亲由于政治上的罪名,在尼德兰被处绞刑。你
简直难以想象行刑之前要进行多少准备和举行多少仪式,长时间的等待使罪犯厌倦得要命,
而旁观者却有了足够的余暇来进行思考,所以别涅狄克·斯宾诺沙对老人范·恩德的被处决
是想得很多的,有如他以前由于宗教的长剑而理解了宗教一样,现在他又因为政治的绞索而
理解了政治。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中的薇拉,就是他自己的夫人——一位伯爵夫人的写照。
她相伴他遭沙皇驱逐,在西伯利亚整整流放了21年。他从来不允许别人怜悯自己,他怀着
民主自由的乌托邦理想,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每天阅读到深夜一、两点,并且写下大量的笔记。承受苦难、承受生存压力和笨重劳
作的心理支撑越来越强大起来,每天深夜当我吹熄“威虎厅”的最后一支烛光,钻进冰冷的
被窝时,我的心灵又充沛起来,我想起他,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入睡,我相信他一定会来信
的,一定会来信的……
他终于来信了!那天下工回来,我正要端水洗脸,通讯员跑进“威虎厅”嚷嚷:“复旦
大学!好神气的信封!周励!你的信,挂号的!”那时我姐姐已经被分配去了西安,裴阳留
校。我一把夺过信,只见“复旦大学”四个红字跃入眼帘,我又紧张又兴奋地撕开信封,一
口气读完。他写了整整13页!在信里他告诉我他曾经给我寄过信,但不知是兵团信箱号码
写错还是怎么回事,信被退回了复旦,所以这次他用挂号信寄出。他的字写得很大,是一种
遒劲而又很怪的字体,他说我给他写的三封信,他都仔细地看了,“在那样艰苦的劳作中,
你给我写了这么多信,我很感谢。”接着,他告诉我复旦大学正在开展批判H小集团的运
动:“他们曾经是同你一样有激情有热情的大学生,怎么会走上一条反革命的道路呢?就因
为他们的脑子里怀疑一切,他们不相信我们的党有能力克服困难,他们心怀不着边际的野
心,他们想取而代之。这种悲剧发生在一群二十几岁的青年学生身上,是值得深思的……”
第二天,我又收到了一大包他邮来的材料,里面是批判H小集团论文选1—5集,其中有一
半是他亲自撰写和编辑的,他的信中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只是鼓励我好好地干下去:
“你不要被日复一日的单调劳作和枯燥生活所吓倒……你提起那个惊人心魄的晨间哨
声,说明你仍然存在着胆怯、怕吃苦。不过,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
不被黑暗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
了……”过了不久,他又给我寄来了批判论文选6—7集,他的文笔极好,不仅在复旦,就
是在全国各重要报刊上也早已闻名遐迩,只不过被他所批判的那些思想,和我的思想倒十分
相近,有的甚至就是我《一封信》中观点的翻版。“他为什么对我给予那么令人感动的同
情,同时又要去批判别人呢?”我不禁感到困惑,但我深信他是天使,天使所做的一切都是
有道理的。他在第二封信中向我推荐了一批书,其中包括《拿破仑传》、《我的奋斗》、
《阿登纳回忆录》和《叶尔绍夫兄弟》、《州委书记》、《你到底要什么》等。“你没有的
书,我可以马上设法寄来。”他看来对这些书推崇备至。而我,在以后和他接近的18年
里,只要他一讲起哪一本书,我就立即像一名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地扑过去,抱住那本书!
复旦的来信成了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漫长的夏季铲地期终于过去了。八月初,全连开
展总结评比,我们女一排评出了三名干得最好、最肯吃苦的战士,我是其中一名,我马上被
选为班长。排长是连里指派来的,是一位来自鸡西市的女青年,父母都是煤矿工,叫邵燕
琴,至今写下的她的名字,我仍充满了怀念。她比我还小,只有16岁,红扑扑的脸上一双
细长的眼睛,她是我所见到的最能吃苦的女孩子,干起活来又快又利索,和男人没有什么两
样。她是那样朴实,又嫉恶如仇。有一次,几个上海女孩把馒头丢掉,吃家里寄来的糖炒米
粉,她把馒头拣起来大骂了她们一顿,然后竟剥了皮吃了下去!这个既能干又聪明的女排
长,本来已经要提升为副连长,连任命书也下来了,但突然发现她的一个远房叔叔有什么历
史问题,就永远也没有再提拔。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当看到她那痛苦的神情,我的心真像
刀绞般地发痛。和裴阳通信的事,只有邵燕琴一个人知道,她就睡在我旁边。有一天半夜,
“威虎厅”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我还在写,她突然爬起来悄悄地对我侧过身子说:“你的眼
睛在发亮!你一定是在写情书!”
我从来没有写过情书,我决定给裴阳写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告诉他,我爱他!我再
也无法抑止胸中溢满的感情,就像无法抵挡春天乌苏里江的潮汛。我用一张雪白的“复旦大
学”的信笺,蘸着我内心涌出的激情写下白朗宁夫人的一首诗《我的棕榈树》,向他正式表
白:
“我想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你,
绕着你而抽芽,
像蔓藤卷缠着树木
遍生硕大的叶瓣……
可是我的棕榈树呀,
你该明白
我怎愿怀着我的思念而失去了更亲
更宝贵的你!
我宁可你显现你自己的存在,
像一株坚强的棕榈
沙沙地摇撼枝干
在你的阴影里呼吸着
清新的空气
洋溢着深深的喜悦
我再不想你
我是那么地贴近你
——我的棕榈树。”
等待回信的日子长得绵绵无尽,发出信之后的每一天,我那颗被爱情充满的心像一只披
着粉红色羽毛的小鸟,在诗一般的辉煌晴空中翱翔。一个星期之后的每一天,只要没有我的
信我就揪心地失望,有时我会感到万分羞愧:我凭什么去爱他?我只是趴在地里的无数小虫
子中的一个小虫子。他凭什么爱我?他身处高等学府,日理万机,他能给我写回信,寄学习
材料,就已经不错了。他会不会认为我对他发出的爱情呼喊,是失去常态的自作多情?在上
海,什么样的女孩子没有?在复旦校园,他不是令无数女大学生们痴迷和崇拜的偶像吗?然
而,你一旦爱上一个人,你就有幻想。你无法摆脱这种幻想,你无法摆脱罩在你头上的那个
光环。两个星期后,正是麦收的季节,我和排长邵燕琴正领着十几个人在麦地里喂康拜因,
为了赶在大雨来临之前把麦子全部割下脱粒入仓,我们已经突击了三天三夜,身上的汗水和
谷粒扬场机喷出的麦壳灰尘粘腻在一起,我们都成了泥人。饿了咬一口馒头,渴了喝一口
水,几十个小时不息地守在轰轰作响的康拜因前,把一捆捆的麦子往里丢。第三天黄昏时分
才终于“喂饱”了康拜因,已经累得半死的我们爬上高高的谷堆麦垛,横七竖八地躺下。连
里那时怕知青谈恋爱败坏连风,规定男女排分开作业,我们这个作业组全是女的,连康拜因
手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山东女职工,因此,我们十几个女孩子就肆无忌惮地索性解开衣扣,扒
开粘满麦粒灰尘的上衣,露出一只只雪白的、粉红色的、浅绿色的乳罩,让我们的肌肤沐浴
在北大荒黄昏的微风里。我们就这样人人裸露了上半身躺在麦垛上,像睡死了过去一样。突
然,迷朦中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信!……周励!你的挂号信!……复旦大学来的!”我们
十几个女孩子惊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匆匆地扣上上衣钮扣,通讯员的自行车已经骑近了。那
是我印象中最美好的一个黄昏,绯红的晚霞照着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飘忽的云霓在远处地
平线上呈现出一片海市蜃楼的奇观。当我们叽叽喳喳在慌忙中扣上钮扣时,我发现每一个女
孩子的胸脯都是那么雪白,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娇嫩的姑娘啊,命运给我们什么,我们就得
承受什么。
我跳下麦垛,心脏颤抖地接过那封挂号信,匆匆地拆开,邮包内是一本苏联小说《你到
底要什么》,书中夹着三页信纸。他在信中写道:
“对你所表明的善意,我十分感激。我对爱情有很高的要求:第一,忠诚;第二,精神
世界的美;第三,才华。正像我对人生的态度一样,爱情是两个相似的天性,在无限感觉中
的和谐的交融。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那是没有什么错的。问题在于,你还太年轻,正像我
刚和你见面时说的那样,你对于你所追求的东西,还不甚了解……”
收到这封信,我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他没有说爱我,也没有说不爱我。但是他明明写
到了“爱情”,写到了“熊熊烈火”、“两个相似的天性”这些激动人心的字样!多么高贵
的循循善诱。我发誓,尽管我的翅膀还很嫩很弱,但我要竭尽全力地拍打着翅膀向上飞,竭
尽全力地接近他天性中那种“无限感觉中的和谐”。
面对着北大荒秋季辽阔壮丽的大地,生活赋予了我新的意义:为了我心目中的阿波罗
神,我要加倍勤勉奋发,我要无愧于他!无愧于我决心为之献身的崇高感情!
麦收之后,进入了冬季农田水利大会战。五十四团团党委发出了命令,各营各连组织人
马从克山县步行拉练到位于甘南县的查哈阳五十五团,开展一场战天斗地的查哈阳农田水利
大会战。出发前按团党委要求,每个人都交了决心书。我们冒着大风雪,背着行囊,开始了
数百里路的拉练,一路上不是唱语录歌就是高声背诵语录。邵燕琴拿着喊话筒,只要她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就清脆响亮地应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只要她一拉开
嗓子:“世界是……一——二!”我们就引吭高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
根结底是你们的……”来到查哈阳,我们用炸药和大镐在冻土块上挖干渠,我学会了装炸
药、点火、一气几十锤砸在钢钎上,用娇嫩的肩膀挑起一百斤重的盛满冻土的柳条筐,光是
扁担就压断了三根。晚上,回到冷如冰窖的临时搭架的地铺,扒开衬衫,只见肩膀上血迹、
汗水和磨破的皮肤上渗出的分泌物已粘糊成一片。我匆匆地擦一擦,又跑来跑去组织连里晚
上的宣传队演出。那真是精神亢奋的时期:人山人海,遍地都是十七八九、二十挂零的青年
兵团战士,挥锤、点爆、挑着土筐疾步如飞……此起彼伏的歌声、语录声、豪言壮语的口号
和幽默机智、不甘示弱的挑战声,和这大雪、冻土、汗水、黄棉袄混成一个至今难忘的查哈
阳交响诗。两个月的水利会战下来,共有三个知青被炸药燃爆时炸死,二十几人被炸起的冻
土块砸伤。第二年春天,当人人怀念查哈阳,想知道查哈阳在春天是什么样子,水是否在干
渠和支渠中流淌时,我们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兵团总部在选择农田水利大会战的地块上出
了问题,由于地势偏高,连一滴水也没有蓄进。用冻土垒成的干渠和支渠在春天里开始溶
化,成了一堆堆软塌无力的烂泥,在阳光底下渗淌着泥浆。方圆几十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
软土沟渠,既没有水,也看不到一个人。我们的血白流了……
那年冬天,从查哈阳大会战回到连队后,立即开展了全团性评比活动。我被连里评上兵
团五好战士,并准备申报兵团总部参加全兵团五好战士代表大会。有一天,邵燕琴高兴地告
诉我:营部宣传股看上了我,讲我不仅肯吃苦,而且能说能写,能唱能跳,要调我到宣传股
当宣传干事。听了这消息,我真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只是很舍不得离开并肩战斗了这么久
的班里的战士,舍不得离开女一排,更舍不得离开女排长邵燕琴。可是不久,一个令人心寒
的消息传来了:申报我参加兵团代表大会的报告被退了下来,原因是我的档案中装满了一袋
子中学里的批判《一封信》的材料!我成了有历史问题的人!消息在连里传开,我感到蒙受
了极大的侮辱,学校为什么要将我置于死地?为什么言而无信?我去兵团前,一个姓张、主
管分配的造反派,拖着他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跛腿拍拍肩膀对我说:“什么都没有!你的档
案是很干净的,我们根据上面的指示,对中学生一律不设什么档案,不寒任何材料。”他还
露出那口黄牙,对我“嘿嘿”一笑。
……我只觉得面临着一个黑暗的洞穴,在愤慨和羞辱之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一
切全都完了。我深夜独自一人跑出“威虎厅”,站在一片茫茫白雪的旷野中伤心恸哭。“回
学校去!找学校算帐!让他们来公函抽调回那批材料!”邵燕琴一边为我难过,一边替我出
主意,“周励!你只有18岁!不像我表叔都50岁了,他的历史问题还碍着我。你要为自
己的前途想想,既然上面政策有规定,学校也没有给你戴任何政治帽子,凭什么塞档案?历
史问题?你的历史还没写出一撇呢!”她伸出臂膀,抱住我的肩头,给痛苦中的我带来无限
安慰。
是的,我不能束手待毙!我要回上海去!我决定立即动身!我向连长请假,当时连里还
没有一个人回城探亲休假,我们来到兵团一年都没有满。连长不给假,我只好编造理由说我
母亲得了急病,又让上海家中拍来电报,连长看了电报说,好吧!给你21天假,早去早
回,准时归队!
我没有什么钱,每月32元除了吃、零用,还给家里寄去。几十元一张从黑龙江到上海
的火车票,在我眼里看来像天文数字一样贵。我决定不买车票,像“大串联”时期那样扒车
回上海。我到食堂买了三天吃的馒头,装了满满一书包,也没有带什么行李,把裴阳给我的
信全部小心地包扎起来放进书包,又带了一本路上看的书,就步行几十里来到克山县火车
站,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挤上了南行的列车。
从克山开出的火车十分拥挤,混和着东北大烟呛味、尿酸味和其它稀奇古怪的味道。我
挤在动弹不得的乘客中想,比起一年前刚迈上开向北大荒的列车时,我已经成熟多了。我不
再是一个娇滴滴、温文尔雅的上海姑娘,我的手掌上长满了老茧,手臂和胳膊上有镰刀划破
的刀痕,我挑过一百多斤重的担子,现在我也可以像一个野蛮女人一样地逃票、躲开查票
员……
我父母亲那时已经到黑龙江呼玛县河南屯插队落户,上海家中只有奶奶和两个十三四岁
的小妹妹。我身上的钱根本不够我买从黑龙江到上海的来回车票,我心里想:回上海找那些
狗养的算帐,也没有理由叫我因为买车票破产。我四处警惕着,一看到穿列车制服的人过
来,就拼命挤着往另一节车厢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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