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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少女的初恋

没有什么事比离开上海更吸引我了,我立即答应去杭州作最后一次“串连”。
  在钱塘江大桥上,我遇见了他——裴阳。每当我回想起和他的初次见面,我总会想起日本电影《啊,海军》中男女主人公在一座大桥上相逢又告别的特定镜头。我是我们四个女孩子中最忧郁的,几乎没有笑过。我们在钱塘江大桥上刚刚拍了两张合影,桥头堡里就走出了一个解放军,他几乎是奔着跑向我们,一把夺去了我们的相机,然后指着远处一块牌子大叫着:“这里禁拍照片!”说着马上要打开相机将胶卷曝光。我们急着和他争辩,并且保证到上海后把两张禁拍的胶片寄回到桥头堡,但是他还是坚持要立即打开相机。正在争执不下时,我们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解放军同志,我们是复旦大学的,我们会负责监督执行这件事!”
  我们得救了,我们保住了那卷对我们来说十分珍贵的胶卷。我回过头去仔细地望着这位“天外来客”,他看上去比我大四五岁,身材魁梧,气质潇洒,眉宇间充满一股英气,特别是那两道飞向两额角的浓浓的乌眉和明亮深邃的大眼睛,加上白皙细腻、胡子刮得很干净的面孔,给人一种人品出众的感觉:“地杰人灵,江南才子。”好帅的复旦大学生!
  “我们已经注意你们好久了,你们是从哪儿冒冒失失地闯上钱塘江大桥的?”他边上的那位同伴问。
  “我们直接从蔡永祥纪念馆上来的,怎么?你们俩也偷偷拍了照吗?”我的一位女友和他的同伴交谈了起来。
  不知怎么,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我,我也默默地望着他。桥头上的风吹乱了他乌黑的头发,我就像看着一部电影似的望着他。多年以后,他对我说,我站在桥上,满脸忧伤的样子,使他困惑,并且不由产生了一种怜爱之心。几分钟后,他和同伴走向桥东面的蔡永祥纪念馆,我们走向西面桥尾,当我回过头去再望一眼那位复旦大学生时,我发现他也正回转头,在遥远的桥那头望着我。
  原以为会像天上的流星转瞬即逝,很快地对桥头上发生的事也淡忘了(那两张胶卷寄回了桥头堡),没有想到几星期后在复旦又碰到他,而且知道了他就是在整个复旦校园,甚至整个上海都十分闻名的裴阳。
  和他在复旦碰面纯属偶然。我姐姐是复旦大学化学系三年级的学生,我常常以我姐姐为骄傲。她一贯是正统的好学生,从不惹麻烦,父母亲十分喜爱她。在我10岁时,有一次爸爸带姐姐去看戏,爸爸讲我不懂京剧,怎么也不肯带上我,是市委派的黑轿车来接他们的。半夜里我已经入睡,从剧院回来的姐姐拼命地把我摇醒:“我见到了毛主席!……快起来呀!我见到了毛主席!”我一骨碌爬起来,惊呆地望着满面红光的姐姐兴奋地叙述:“在京戏开幕前,报幕员讲,毛主席也来看戏了,我就拼命地挤出座位,冲到前面第一排,爸爸急急忙忙地紧追着我,毛主席就坐在第二排当中!我跑到毛主席面前,敬了队礼,毛主席和蔼地笑着说:‘小鬼,你也来啦?’说着,用他那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是多么幸福啊!……你要摸一摸我的手吗?这是毛主席握过的手啊!”兴奋、羡慕、嫉妒、懊恼……我们俩姐妹一夜也没睡好觉,我更加以我姐姐为骄傲了。不久,她在《中国少年报》上登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见到了毛主席》。姐姐由同济附中考入复旦大学后,马上被选为班长和系团委委员,她的功课一直是拔尖的。每逢周末她回到家里,总是滔滔不绝地对我们讲述复旦校园发生的事。1964年,毛主席提出要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并且对全国几所著名的高等学府提出:要培养几个中央级的接班人,还提出要年轻,思想不要有框框……任务下达到复旦,复旦校长兼党委书记在人才济济的几千名大学生、研究生中,挑选了两名学生作为接班人重点培养:国际关系系的裴阳和新闻系的一位学生。1966年在复旦大学提到这两位学生的名字,就像1991年在波斯湾战争中提起美国斯瓦思柯夫将军一样。我姐姐每次回家,都要带回裴阳写的范文,或是裴阳和新闻系那位学生两人联名在全国各大报刊上发表的大篇文章。“这是复旦的骄傲!”我姐姐说。
  那天我去复旦找我姐姐——我几乎每星期都骑着自行车往复旦跑。我要姐姐帮我搞一本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带到北大荒去,我那时正在整理去兵团的行囊和书箱。姐姐对我说,这类政治史记性小说她们化学系没有,她让我去国际关系系问问,也许能碰上运气。那时社会上的图书馆差不多都已经砸烂了,许多书籍散落在大学生手中。
我走到距离化学系有两、三幢楼的国际关系系,听我姐姐说,国际关系系培养三种人:资深的国际问题研究专家、外交人才和高等学府的教授。这是一幢五层楼的红色砖楼,我一直梦想自己哪天能够进入这个系,但是我将要奔赴北大荒,梦想总是梦想。当我走进这座楼时,仍恍若在梦幻中。楼梯和走廊间静得出奇,墙上也没有什么大字报,比起当时正在开展大批判运动如火如荼的复旦校园,这里简直像另一个世界,连一个人也没有。我一直走到四楼,终于看到一扇稍稍开着的门,大白天里面也亮着灯,我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上的玻璃,听到了一个声音:“请进来”,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在当时可以称作“典雅”的宽大的办公室,两扇大玻璃窗加上几支日光灯的照亮,房间内显得明亮开阔,四壁都是陈旧的棕色的木制老式书橱,透过书橱的玻璃,可以看到一排排中文和外文的、都是国际政治方面的书籍。最令人惊奇的是,窗台上还有一盆小而别致的万年松,这被照料得很好的盆景,给这屋子带来了一股盎然的生气。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堆满了书籍报刊的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正俯首疾书着什么,我想他在说“请进来”时,也不曾抬一下头。他写得很快,当他的笔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并且把信笺塞进信封时,他抬起了头,几乎在同一瞬间,我们俩都发出了一个惊奇的声音:“——是你?!在大桥上碰见的人?”
  他比一个月前我在大桥上遇见他的时候更潇洒了,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领子笔挺地翻开,套了一件米色开司米毛衣,他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咄咄逼人,这是一双中国南方的、深深凹陷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睫毛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他的鼻子不很挺,嘴唇很厚,但棱角分明。他沉思的时候像个饱经沧桑的学者,“嘿嘿”一笑时,又像个孩子那样开朗自在。现在想起来,他那时只有22岁,而在当时只有17岁的我的眼里,他竟是如此伟岸得高不可攀。
  “你怎么会到复旦来?”他站起身子到窗台旁去拿暖瓶沏茶。
  “我想搞一本美国记者的《震撼世界的十天》,带到北大荒去。”
  “什么?……你要去北大荒吗?……带约翰·里德的书去北大荒,很有意思!”他拿起一张纸头,刷刷地写了几行字,递给我,“你去找我的这个朋友,他会帮你搞到这本书的。”我高兴地接过纸条,他在钱塘江大桥上救了我们的胶卷,现在又为我找到了那本书,命运的机遇真是实在奇妙!我道谢后,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看来他很忙,我本不该如此冒昧地打扰他。我想我应当马上离开,回到我姐姐那里去,可是这所房间竟像一块强大的磁石,使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我冥冥之中一直向往的理想境界:满屋的书,明亮的窗,宽大的办公桌……况且,我姐姐班上也有许多聪明幽默的男同学,但就气质来讲,没有一个能与他相比。我呆呆地凝视着他躬起身子去接电话,突然,我听到他在讲:
  “是啊!我就是裴阳!……什么?去市里开会?晚上七点?”他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拿铅笔在一张大月历上画着,那张平面月历上被红色或黑色的笔勾满了圈圈。
  裴阳!他就是裴阳!我感到兴奋却并不惊讶。我心目中的裴阳,我姐姐常提起并且称为“复旦的骄傲”的裴阳,就应该是这样一种人!
  我充满敬仰之心凝视着他打电话的神情,他一点也不兴奋,声音平静,带着很好听的喉音。他一面回答,一面翻着桌上的一大堆文件,边找边回答。我很惊讶他会在这么一个安静优雅的办公室里日理万机,好像复旦、上海每个角落都将电话线通到他的办公桌底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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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雨轩
他终于放下了电话,望着我微笑着,他显然并没有忘记我一直笔直地站立在他的办公桌
前。
    “我早就听我姐姐讲到过你。”我说。
    “你姐姐?”
    我告诉他我姐姐是化学系三年级的,不是什么出名人物,但“文革”开始之前她是班长。
    他看来对我姐姐并不感兴趣,因为他马上问我:
    “你的神情看上去很忧郁,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使我感到很窘迫,我心底的创伤是因为我被批判过,那种当人民的敌人——不是当你
所针对的那几个家伙的敌人,却是当全体人民,哪怕是一个拎篮子上街买菜的老太太的敌人
——那种感觉把我吓得半死,每一张新的大字报出来都让我胆战心惊,我这才理解为什么
“文革”一开始许多人就抹了脖子跳了河。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于是罪上加罪,我
变成态度顽固不肯悔改,直至送进北桥干部子女学习班。没有人愿意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受批
判和挨整挨斗,虽然思想上不肯悔改,但我心理上却笼罩了一层深深的自卑感,与众不同
感:我羡慕马路上任何一个普通人,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被批斗过,他们的灵魂不曾受到过
搅扰。
    说还是不说?为什么要把我的伤疤抖开来给这个闻名遐迩、处境完全与我不同的人看?
这并不关他的事。
    “我被批斗过……就在不久之前。”
    “什么?坐喷气式飞机?挂牌子?”他露出无比惊讶又不可置信的神情。
    “不,没有人碰我……但他们贴大字报,搜去了我的日记笔记。”
    于是,我把向《文汇报》写信那件事和信的内容详情叙述给他听。
    他听完,神情变得十分肃穆,踱着步子沉思了许久,回到办公桌后面,用手指指着我说:
    “你错了!你完全错了!……第一,你对你并没有完全了解和理解的东西去进行批判,
这本身就是荒谬的。第二,……”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第二,你还很年
轻,你做这种傻事,那是会断送你的整个前途的呀!”
    我的泪水不觉涌上眼眶,我确实不知道我将会面临怎样一条道路。中学里几千名学生,
只有我一人受到批判,这是铁定的事实。我曾经是中队长,曾经是优秀学生和班级干部,不
过这都已经一笔勾销,我觉得一个黑暗的洞穴正张着大口在等待着我。
    而这间屋里,却是如此明亮、安宁,四壁书橱中的每一本书都使我感到阵阵刺痛:如果
我能像过去一样,安静潜心地大量阅读,再写下心得笔记,那该多好!我为什么要发那封该
死的信给《文汇报》呢?我为什么总想把思想变成行动?我为什么不仅仅是遨游在书籍中,
然后等待历史去证明一切?
    我咬住牙关不让泪水滴落下来,我不能让任何一个男人看到我在哭,我不是小姑娘。
    “我们出去散散步好吗?”他提议说。
    初春的时节乍暖还寒,我们并排走过复旦校园的一行行垂柳、一排排红砖楼,来到登辉
堂前。“李登辉,复旦大学的奠基人。”他望着一座年深日久、黑黝黝的铜像说:“我常常
来这里散步。……未经考究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你可以去看看《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
史》,海涅写的,是本出色的书。有可能的话,你再去看一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怎么
办》,那些十二月党人的贵族,自愿到西伯利亚流放,那些伯爵夫人公爵夫人心甘情愿地跟
随着他们的丈夫,十年二十年胼手胝足地度过漫长黑暗的流放岁月,那种理想主义和献身精
神,长久以来一直鼓舞着我……今天的社会,政治风云变幻多端,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道路
都不会是平坦的。你要有一种宽广的胸怀,如果你再多读些历史和哲学,你会懂得:个人的
命运是微不足道的,关键在于,你是否建立了一个理想?一个目标?”每一个字都好像径直
从他的灵魂深处迸涌出来,燃烧起全部信仰的火焰。也许我并不确切明白他讲的是什么,但
是我的胸臆为之掀动,好像有什么帏幕在我面前揭开,有什么光辉在我眼前闪耀……我低着
头,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听着他侃侃地讲的每一句话。当我偶尔抬头,看到他的眼睛时,我发
现那里笼罩着一层沉思的雾。
    我们离开登辉堂,来到复旦校园南部一个小湖边的时候,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孟德斯
鸠在《法的精神》中写道:言语并不构成罪体,它们仅仅栖息在思想里,有时候沉默不言比
一切言语表示的意义还更多,所以无论什么地方如果制定了言语是罪体这一项法律,那么不
但不再有自由可言,甚至连自由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他在讲这句话时往四下看了看,然后
沉默了许久。
    我多么渴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一直听他谈下去啊!
    黄昏中,鸟儿啼鸣着飞过校园,晚霞把天边染成一片黛红色和金黄色。他陪我向化学系
楼走去,突然,他问我:“你看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吗?”
    我点点头。
    “那你一定记得他讲的人生的三种境界了?”
    我在记忆的河流中搜寻着,一边回忆一边缓缓地说:“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对!你的记忆不错!”
    “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
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时我真想叫出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
人……这正是你啊!
    我们站在化学系大楼前,他默默地凝视着我,我也睁大眼睛望着他。我心中一种消失了
很久的情愫又开始骚动起来,如果为这样的人去死,我绝不会迟疑。然而晚霞已经消失,我
必须自制,必须说再见,必须保持女性的尊严。
他写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说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去找他。末了,他握住我的手说:
“记住,生活的激情很重要,它有时可以弥补才能的不足……不过,你的确是一个很有才能
的女孩子……你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不要自卑,不要老是一副受难的样子。”
    说罢,他便回转身,消失在越来越暗淡下去的晚霞之中。隔了一个星期,我给他的办公
室挂了电话,我们很快又见面了。又过了几天,他约我走出复旦大学校园,一直向江湾镇五
角场走去,他总是沉稳地边走边谈,他的谈话融热烈的情感、精辟的哲理、渊博的知识和隽
永的机智于一炉。对他越崇仰我就越感到自己才疏学浅。他自视极高而又不失谦恭,有一
次,当我谈到我姐姐和她的同学认为他是属于一种很正派的人时,他说:“正派人”的概念
不能使他感到满足。在他眼里,“正派人”就是那些智力和道德水准相当于“集体水准”的
人。他还说,不必对他有什么赞扬之辞,“躬逢其盛,躬任其劳”,他说,他总是觉得自己
做得太少了。
    一个周末,我姐姐一回家就叫:“整个复旦都知道裴阳在和我的妹妹约会!……究竟是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连我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啊!见面也只是在全校开大
会时,看到他坐在校革委会的一排头头们的当中!”
    听到我姐姐这么叫着,我心头涌起一股甜蜜的意味。确实,那种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
缱绻柔情,已经使我销魄荡魂。不过,我又清醒地觉得一切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过一个半
月,我就要去北大荒,我就要告别上海,可能永远也不能回来了。啊,在上路之前,遇到一
个充满理想又才智横溢的人,对人的一生多么重要!复旦园那爆发枝芽的翠柳,那微波粼粼
的小湖,通向五角场的那条幽静蜿蜒的小路,同他那如和谐的天籁一般的话语……这一切,
像春天里一股清新的风,直吹我的胸襟,麻木、委顿、自卑、迷惘……统统被一扫而去!我
要成为一个新人!我要到北大荒兵团去谱写我新的历史!
    5月9日,正是春风桃李灿若火的季节,我和千千万万的兵团战士一起,离开了上海。
裴阳没有送给我任何东西,只是给了我一大叠印有“复旦大学”抬头的空白信笺。
    “给我来信。”他说。
    从上海开往黑龙江的列车,整整晃荡了三天三夜。从第一天晚上,我就在同伴们鼾声大
作进入睡梦时,一个人偷偷地溜进餐车,借着厨房里透过来的一点亮光给他写信。第一封信
是这么开头的:
    “裴阳:
    你好。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称你老师呢?还是朋友?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不再陌
生了,和你的每一次谈话,都给了我一种能承受苦难的巨大力量。而在这之前,你是知道
的,我就像受难的普罗米修斯,只是手中没有那一把火,我几乎要绝望了……”
    我写了满满三页纸,火车一到站我就把它投到邮筒里。当我投信的时候,把信捧在嘴上
深深地吻了一下:“多么幸运的信笺,它能够回到他的办公室,回到他的手中……”我吻信
的时候,觉得脸在发红发烫,仿佛海浪亲吻着黄金般的沙滩,仿佛山泉洗濯着清波荡漾的月
色。如果说过去和小济一起散步,我有过和他拉手的朦胧愿望,那么现在我可以说:“爱
情,一种真正的爱情,伴随着仰慕、敬畏和眷恋,已经开始照亮我的人生。它像大江奔腾,
奇峰突起,它是海涛汹涌,一泻汪洋,如泛滥的春水一样融会着丰富、强烈的生命!”如果
我在向他告别时,和他拥抱一下,那该多好!想到这儿,我的心怦怦地大跳起来。我过去全
部教养教给我的关于爱情的观念,和我现在沉浸于其中的感情如此截然不同:这种爱情是如
此温柔缱绻、含蓄隽永,深沉的情怀带有几分伤感和忧郁,就像一朵带露珠的嫩弱的康乃
馨,又有着几分野气,甚至性幻想。
    列车从哈尔滨转到齐齐哈尔,又从齐齐哈尔转到嫩江,最后再从嫩江搭上装运猪的几十
辆卡车——因为附近有一个很大规模的专业养猪场——把我们送到克山县黑龙江生产建设兵
团五师五十四团一营二十三连。一个又瘦又小、长得像一只鸟的当地人,自称是连长,把我
们三十几个从15岁到19岁的上海女知青领进一个威虎厅一样的大草棚洞里,深处是一个
大洞,横七竖八地支着几根大原木,外面是枯黄的、厚厚的芦苇草搭起的延伸空间,里面仅
有的是黑烂泥地上面垒起的两铺极长极大的土炕。
    “欢迎你们到这里安家!”连长讲话很干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
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他拿出一只哨子晃了晃,“休息一天,后天清早听到哨子
声,集合下地!”又补充一句,“这个屋子里的都属女一排!”说完就两手抄在身后走了。
    世上再没有比种地更苦的事情了。单调、重复的动作,从60秒到下一个1分钟,从6
0分钟到下一个1小时、两小时……直至10个小时太阳下山为止,你始终在作同样一个动
作。这不是动作,而是把你的心脏、你的肺腑、你的血脉、筋肉统统都扒出来,让每一根骨
头裂开的、刀耕火种般的原始式的劳作!
    我们来到北大荒不久,正好碰上6月份铲大地季节。一眼望不到边的垅沟长得叫人心里
打颤,毒日头慷慨地馈赠给每个人,全身像小溪流一样无止无尽地流淌着汗水。我们像小虫
子一样趴在一片杂绿、良莠不齐的垅沟里,睁着大眼睛去分辨什么是草什么是苗,然后用长
满血泡的手狠狠地拉起锄具。十几里垅沟铲下来,背上像压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抬眼一看,
还有十几里垅沟在你眼前伸展……北大荒啊!真是又大又荒。不时听到又有谁谁谁昏过去了
的叫声,你只觉得你的血,你的汗,全部都被这垅沟、锄头吮吸、榨干!唯一能够使自己坚
持下去的,就是精神上的东西。
    我一刻不停地想着保尔·柯察金,想着牛虻,好像只有他们才能给予我一股丹田之气,
使我一步一铲地活下去、干下去。我也默默地背诵:“……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
其身……”我多么盼望裴阳给我来信呵!特别是每天清早,当哨子吹响,我们从迷蒙中惊
醒,一骨碌爬起来时,不少女生用上海话讲:“心惊别别跳!”真的,对每一个人来说,生
存的压力从来没有这么重,就好像每天你一定要背着十字架去翻三座大山,才能活下来,否
则就不能活。“今天他一定会来信!”每当清晨听到哨子,“心惊别别跳”时,我就立即这
样想。可是他没有来信,一个多月了,我给他写了三封信,可他一封也没有回。每天晚上放
工回来,是一个小时的反帝反修军事训练,再加上一个小时的政治学习和革命大批判,上炕
时已是11点了。集体熄灯后,我在炕头箱子上架起一支小蜡烛,读他让我看的两本书:海
涅的《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我无法形容读书时心灵
所受到的强烈震动。15、16世纪德国的思想家、哲学家,都是了不起的受难者,翻译了
《圣经》的马丁·路德的父亲是曼斯菲尔德的一个矿工,儿童时代的路德经常跟随父亲来到
地下矿场,那里积聚着巨大的金属矿石,清冽的矿泉潺潺地流着,这幼小的心灵也许在不知
不觉间早已摄取了最为神秘的自然之力,或许还受到山中精灵们的魔法保护,也许正因为如
此,他身上才凝聚了那么多的大地灵气,那么多的热情渣滓。
    路德虽不再相信天主教的奇迹,但他却相信妖魔的存在。他的席间演说集充满着妖魔鬼
怪的离奇故事,他本人在困难中就常常以为自己在和具有形体的魔鬼作斗争。他在瓦尔特堡
翻译《新约》时,曾受到魔鬼的一再打扰,因此他就拿起墨水瓶猛力掷向魔鬼的头颅,从此
以后,魔鬼对于墨水,尤其是对印刷用的油墨便产生了巨大的恐怖。
    荣誉归于路德!海涅写道:永恒的荣誉归于这位敬爱的人物,多亏他拯救了我们最宝贵
的财富!我们今天还靠他的善行恩德生活!我们绝不应当抱怨他的观点的局限性,站在巨人
肩上的侏儒当然能够比这位巨人看得更远,特别是他戴上一副眼镜的时候。然而那被架高了
的直观却缺乏崇高的感情,那种巨人的心灵,这是我们无法取得的,我们尤其不应对他的缺
点轻下尖酸刻薄的断语。
20年之后,当我再看已经完全不同了的裴阳时,所想到的也正是这句话。
    读斯宾诺沙的著作时,我们会产生一种感觉,好像看到一个在静态中生气勃勃的大自
然。参天的思想树林,枝头开满了鲜花,不断地摇摆着,但那无法摇动的树干却深深地扎根
在永恒的土壤里。在斯宾诺沙的著作中有一种难以说明的气息,人们仿佛感到一阵阵属于未
来的微风。他心中有一种真诚,一种自觉的骄傲,一种思想的威严,这好像是从祖先那里继
承下来的一份遗产:因为斯宾诺沙出身于一个殉道者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当时是被笃信天主
教的君主从西班牙驱逐出境的。他的情人的父亲由于政治上的罪名,在尼德兰被处绞刑。你
简直难以想象行刑之前要进行多少准备和举行多少仪式,长时间的等待使罪犯厌倦得要命,
而旁观者却有了足够的余暇来进行思考,所以别涅狄克·斯宾诺沙对老人范·恩德的被处决
是想得很多的,有如他以前由于宗教的长剑而理解了宗教一样,现在他又因为政治的绞索而
理解了政治。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中的薇拉,就是他自己的夫人——一位伯爵夫人的写照。
她相伴他遭沙皇驱逐,在西伯利亚整整流放了21年。他从来不允许别人怜悯自己,他怀着
民主自由的乌托邦理想,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每天阅读到深夜一、两点,并且写下大量的笔记。承受苦难、承受生存压力和笨重劳
作的心理支撑越来越强大起来,每天深夜当我吹熄“威虎厅”的最后一支烛光,钻进冰冷的
被窝时,我的心灵又充沛起来,我想起他,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入睡,我相信他一定会来信
的,一定会来信的……
    他终于来信了!那天下工回来,我正要端水洗脸,通讯员跑进“威虎厅”嚷嚷:“复旦
大学!好神气的信封!周励!你的信,挂号的!”那时我姐姐已经被分配去了西安,裴阳留
校。我一把夺过信,只见“复旦大学”四个红字跃入眼帘,我又紧张又兴奋地撕开信封,一
口气读完。他写了整整13页!在信里他告诉我他曾经给我寄过信,但不知是兵团信箱号码
写错还是怎么回事,信被退回了复旦,所以这次他用挂号信寄出。他的字写得很大,是一种
遒劲而又很怪的字体,他说我给他写的三封信,他都仔细地看了,“在那样艰苦的劳作中,
你给我写了这么多信,我很感谢。”接着,他告诉我复旦大学正在开展批判H小集团的运
动:“他们曾经是同你一样有激情有热情的大学生,怎么会走上一条反革命的道路呢?就因
为他们的脑子里怀疑一切,他们不相信我们的党有能力克服困难,他们心怀不着边际的野
心,他们想取而代之。这种悲剧发生在一群二十几岁的青年学生身上,是值得深思的……”
第二天,我又收到了一大包他邮来的材料,里面是批判H小集团论文选1—5集,其中有一
半是他亲自撰写和编辑的,他的信中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只是鼓励我好好地干下去:
    “你不要被日复一日的单调劳作和枯燥生活所吓倒……你提起那个惊人心魄的晨间哨
声,说明你仍然存在着胆怯、怕吃苦。不过,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
不被黑暗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
了……”过了不久,他又给我寄来了批判论文选6—7集,他的文笔极好,不仅在复旦,就
是在全国各重要报刊上也早已闻名遐迩,只不过被他所批判的那些思想,和我的思想倒十分
相近,有的甚至就是我《一封信》中观点的翻版。“他为什么对我给予那么令人感动的同
情,同时又要去批判别人呢?”我不禁感到困惑,但我深信他是天使,天使所做的一切都是
有道理的。他在第二封信中向我推荐了一批书,其中包括《拿破仑传》、《我的奋斗》、
《阿登纳回忆录》和《叶尔绍夫兄弟》、《州委书记》、《你到底要什么》等。“你没有的
书,我可以马上设法寄来。”他看来对这些书推崇备至。而我,在以后和他接近的18年
里,只要他一讲起哪一本书,我就立即像一名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地扑过去,抱住那本书!
    复旦的来信成了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漫长的夏季铲地期终于过去了。八月初,全连开
展总结评比,我们女一排评出了三名干得最好、最肯吃苦的战士,我是其中一名,我马上被
选为班长。排长是连里指派来的,是一位来自鸡西市的女青年,父母都是煤矿工,叫邵燕
琴,至今写下的她的名字,我仍充满了怀念。她比我还小,只有16岁,红扑扑的脸上一双
细长的眼睛,她是我所见到的最能吃苦的女孩子,干起活来又快又利索,和男人没有什么两
样。她是那样朴实,又嫉恶如仇。有一次,几个上海女孩把馒头丢掉,吃家里寄来的糖炒米
粉,她把馒头拣起来大骂了她们一顿,然后竟剥了皮吃了下去!这个既能干又聪明的女排
长,本来已经要提升为副连长,连任命书也下来了,但突然发现她的一个远房叔叔有什么历
史问题,就永远也没有再提拔。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当看到她那痛苦的神情,我的心真像
刀绞般地发痛。和裴阳通信的事,只有邵燕琴一个人知道,她就睡在我旁边。有一天半夜,
“威虎厅”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我还在写,她突然爬起来悄悄地对我侧过身子说:“你的眼
睛在发亮!你一定是在写情书!”
    我从来没有写过情书,我决定给裴阳写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告诉他,我爱他!我再
也无法抑止胸中溢满的感情,就像无法抵挡春天乌苏里江的潮汛。我用一张雪白的“复旦大
学”的信笺,蘸着我内心涌出的激情写下白朗宁夫人的一首诗《我的棕榈树》,向他正式表
白:
    “我想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你,
    绕着你而抽芽,
    像蔓藤卷缠着树木
    遍生硕大的叶瓣……
    可是我的棕榈树呀,
    你该明白
    我怎愿怀着我的思念而失去了更亲
    更宝贵的你!
    我宁可你显现你自己的存在,
    像一株坚强的棕榈
    沙沙地摇撼枝干
    在你的阴影里呼吸着
    清新的空气
    洋溢着深深的喜悦
    我再不想你
    我是那么地贴近你
    ——我的棕榈树。”
    等待回信的日子长得绵绵无尽,发出信之后的每一天,我那颗被爱情充满的心像一只披
着粉红色羽毛的小鸟,在诗一般的辉煌晴空中翱翔。一个星期之后的每一天,只要没有我的
信我就揪心地失望,有时我会感到万分羞愧:我凭什么去爱他?我只是趴在地里的无数小虫
子中的一个小虫子。他凭什么爱我?他身处高等学府,日理万机,他能给我写回信,寄学习
材料,就已经不错了。他会不会认为我对他发出的爱情呼喊,是失去常态的自作多情?在上
海,什么样的女孩子没有?在复旦校园,他不是令无数女大学生们痴迷和崇拜的偶像吗?然
而,你一旦爱上一个人,你就有幻想。你无法摆脱这种幻想,你无法摆脱罩在你头上的那个
光环。两个星期后,正是麦收的季节,我和排长邵燕琴正领着十几个人在麦地里喂康拜因,
为了赶在大雨来临之前把麦子全部割下脱粒入仓,我们已经突击了三天三夜,身上的汗水和
谷粒扬场机喷出的麦壳灰尘粘腻在一起,我们都成了泥人。饿了咬一口馒头,渴了喝一口
水,几十个小时不息地守在轰轰作响的康拜因前,把一捆捆的麦子往里丢。第三天黄昏时分
才终于“喂饱”了康拜因,已经累得半死的我们爬上高高的谷堆麦垛,横七竖八地躺下。连
里那时怕知青谈恋爱败坏连风,规定男女排分开作业,我们这个作业组全是女的,连康拜因
手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山东女职工,因此,我们十几个女孩子就肆无忌惮地索性解开衣扣,扒
开粘满麦粒灰尘的上衣,露出一只只雪白的、粉红色的、浅绿色的乳罩,让我们的肌肤沐浴
在北大荒黄昏的微风里。我们就这样人人裸露了上半身躺在麦垛上,像睡死了过去一样。突
然,迷朦中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信!……周励!你的挂号信!……复旦大学来的!”我们
十几个女孩子惊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匆匆地扣上上衣钮扣,通讯员的自行车已经骑近了。那
是我印象中最美好的一个黄昏,绯红的晚霞照着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飘忽的云霓在远处地
平线上呈现出一片海市蜃楼的奇观。当我们叽叽喳喳在慌忙中扣上钮扣时,我发现每一个女
孩子的胸脯都是那么雪白,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娇嫩的姑娘啊,命运给我们什么,我们就得
承受什么。
    我跳下麦垛,心脏颤抖地接过那封挂号信,匆匆地拆开,邮包内是一本苏联小说《你到
底要什么》,书中夹着三页信纸。他在信中写道:
    “对你所表明的善意,我十分感激。我对爱情有很高的要求:第一,忠诚;第二,精神
世界的美;第三,才华。正像我对人生的态度一样,爱情是两个相似的天性,在无限感觉中
的和谐的交融。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那是没有什么错的。问题在于,你还太年轻,正像我
刚和你见面时说的那样,你对于你所追求的东西,还不甚了解……”
    收到这封信,我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他没有说爱我,也没有说不爱我。但是他明明写
到了“爱情”,写到了“熊熊烈火”、“两个相似的天性”这些激动人心的字样!多么高贵
的循循善诱。我发誓,尽管我的翅膀还很嫩很弱,但我要竭尽全力地拍打着翅膀向上飞,竭
尽全力地接近他天性中那种“无限感觉中的和谐”。
    面对着北大荒秋季辽阔壮丽的大地,生活赋予了我新的意义:为了我心目中的阿波罗
神,我要加倍勤勉奋发,我要无愧于他!无愧于我决心为之献身的崇高感情!
    麦收之后,进入了冬季农田水利大会战。五十四团团党委发出了命令,各营各连组织人
马从克山县步行拉练到位于甘南县的查哈阳五十五团,开展一场战天斗地的查哈阳农田水利
大会战。出发前按团党委要求,每个人都交了决心书。我们冒着大风雪,背着行囊,开始了
数百里路的拉练,一路上不是唱语录歌就是高声背诵语录。邵燕琴拿着喊话筒,只要她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就清脆响亮地应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只要她一拉开
嗓子:“世界是……一——二!”我们就引吭高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
根结底是你们的……”来到查哈阳,我们用炸药和大镐在冻土块上挖干渠,我学会了装炸
药、点火、一气几十锤砸在钢钎上,用娇嫩的肩膀挑起一百斤重的盛满冻土的柳条筐,光是
扁担就压断了三根。晚上,回到冷如冰窖的临时搭架的地铺,扒开衬衫,只见肩膀上血迹、
汗水和磨破的皮肤上渗出的分泌物已粘糊成一片。我匆匆地擦一擦,又跑来跑去组织连里晚
上的宣传队演出。那真是精神亢奋的时期:人山人海,遍地都是十七八九、二十挂零的青年
兵团战士,挥锤、点爆、挑着土筐疾步如飞……此起彼伏的歌声、语录声、豪言壮语的口号
和幽默机智、不甘示弱的挑战声,和这大雪、冻土、汗水、黄棉袄混成一个至今难忘的查哈
阳交响诗。两个月的水利会战下来,共有三个知青被炸药燃爆时炸死,二十几人被炸起的冻
土块砸伤。第二年春天,当人人怀念查哈阳,想知道查哈阳在春天是什么样子,水是否在干
渠和支渠中流淌时,我们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兵团总部在选择农田水利大会战的地块上出
了问题,由于地势偏高,连一滴水也没有蓄进。用冻土垒成的干渠和支渠在春天里开始溶
化,成了一堆堆软塌无力的烂泥,在阳光底下渗淌着泥浆。方圆几十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
软土沟渠,既没有水,也看不到一个人。我们的血白流了……
    那年冬天,从查哈阳大会战回到连队后,立即开展了全团性评比活动。我被连里评上兵
团五好战士,并准备申报兵团总部参加全兵团五好战士代表大会。有一天,邵燕琴高兴地告
诉我:营部宣传股看上了我,讲我不仅肯吃苦,而且能说能写,能唱能跳,要调我到宣传股
当宣传干事。听了这消息,我真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只是很舍不得离开并肩战斗了这么久
的班里的战士,舍不得离开女一排,更舍不得离开女排长邵燕琴。可是不久,一个令人心寒
的消息传来了:申报我参加兵团代表大会的报告被退了下来,原因是我的档案中装满了一袋
子中学里的批判《一封信》的材料!我成了有历史问题的人!消息在连里传开,我感到蒙受
了极大的侮辱,学校为什么要将我置于死地?为什么言而无信?我去兵团前,一个姓张、主
管分配的造反派,拖着他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跛腿拍拍肩膀对我说:“什么都没有!你的档
案是很干净的,我们根据上面的指示,对中学生一律不设什么档案,不寒任何材料。”他还
露出那口黄牙,对我“嘿嘿”一笑。
    ……我只觉得面临着一个黑暗的洞穴,在愤慨和羞辱之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一
切全都完了。我深夜独自一人跑出“威虎厅”,站在一片茫茫白雪的旷野中伤心恸哭。“回
学校去!找学校算帐!让他们来公函抽调回那批材料!”邵燕琴一边为我难过,一边替我出
主意,“周励!你只有18岁!不像我表叔都50岁了,他的历史问题还碍着我。你要为自
己的前途想想,既然上面政策有规定,学校也没有给你戴任何政治帽子,凭什么塞档案?历
史问题?你的历史还没写出一撇呢!”她伸出臂膀,抱住我的肩头,给痛苦中的我带来无限
安慰。
    是的,我不能束手待毙!我要回上海去!我决定立即动身!我向连长请假,当时连里还
没有一个人回城探亲休假,我们来到兵团一年都没有满。连长不给假,我只好编造理由说我
母亲得了急病,又让上海家中拍来电报,连长看了电报说,好吧!给你21天假,早去早
回,准时归队!
    我没有什么钱,每月32元除了吃、零用,还给家里寄去。几十元一张从黑龙江到上海
的火车票,在我眼里看来像天文数字一样贵。我决定不买车票,像“大串联”时期那样扒车
回上海。我到食堂买了三天吃的馒头,装了满满一书包,也没有带什么行李,把裴阳给我的
信全部小心地包扎起来放进书包,又带了一本路上看的书,就步行几十里来到克山县火车
站,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挤上了南行的列车。
    从克山开出的火车十分拥挤,混和着东北大烟呛味、尿酸味和其它稀奇古怪的味道。我
挤在动弹不得的乘客中想,比起一年前刚迈上开向北大荒的列车时,我已经成熟多了。我不
再是一个娇滴滴、温文尔雅的上海姑娘,我的手掌上长满了老茧,手臂和胳膊上有镰刀划破
的刀痕,我挑过一百多斤重的担子,现在我也可以像一个野蛮女人一样地逃票、躲开查票
员……
    我父母亲那时已经到黑龙江呼玛县河南屯插队落户,上海家中只有奶奶和两个十三四岁
的小妹妹。我身上的钱根本不够我买从黑龙江到上海的来回车票,我心里想:回上海找那些
狗养的算帐,也没有理由叫我因为买车票破产。我四处警惕着,一看到穿列车制服的人过
来,就拼命挤着往另一节车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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