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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8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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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天龙八部》中金庸已经提出了儒家文化存在的狭隘民族主义问题,那么,到几年以后写《鹿鼎记》中康熙皇帝时,这种思想又有了进一步的深化和发展。
康熙是《鹿鼎记》中有血有肉的正面人物,是真正称得上有作为、有远见的明君。小说从他与“小桂子”相处时一个聪明顽强的少年起,写他经过击杀权臣鳌拜而逐渐成长。成熟,这一过程显得颇为细致亲切。他体恤民情,治国有方。当台湾遭遇严重灾情时,读奏章的康熙竟至“泪光莹然”,决定缩减宫中开支五十万两银子去赈灾。浙江巡抚诬告黄宗羲,想陷之于文字狱,康熙为之辩诬,反而称赞了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史可法抗清而死,康熙为之设忠烈词。他兼用儒法两家之术,有效地控制其臣僚下属,决不受下属的控制。小说中反清复明的故事背景,不但没有构成一种相应的思想倾向,反而衬托出康熙的英明有为。康熙后来曾对韦小宝说过这样一番话:“我做中国皇帝,虽然说不上什么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中,有哪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平,台湾已取,罗刹国又不敢来犯疆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难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统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⑩如果跳出狭隘的汉族立场,改用全国百姓利益来衡量,应该承认康熙的话并不是自我吹嘘,而是大体符合实际的。康熙虽是满族,却符合儒法两家所定“圣君”的标准。完全可以说,《鹿鼎记》是一部歌颂康熙的作品。
金庸在1975年修改《碧血剑》时,特意增加了袁承志行刺皇太极的情节,显然也是为了把他在民族问题上的思想贯彻到底。袁承志伏在屋脊之上,听到皇太极与范文程等大臣的谈话。皇太极说:“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还商量入关后轻摇薄赋,解民之困厄。这使袁承志深受震动,觉得“这鞑子皇帝当真厉害,崇侦和他相比可是天差地远了。我非杀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汉江山不稳。就算闯王得了天下,只怕……只怕……”隐隐感到闯王的才具与此人相较,似乎也颇有不及。这就合理地写出清王朝能打败明军和闯军,维持近三百年统治,决非出于偶然,而是和当时许多历史条件包括满族一些杰出领袖人物的作用分不开的。
在武侠小说中承认并写出中国少数民族及其领袖的地位和作用,用平等开放的态度处理各民族间的关系,金庸是第一人。即使他的第一部作品《书剑恩仇录》,也已写了新疆回部富有民族色彩的热烈动人的生活场景,塑造了霍青桐等女杰的成功形象。《天龙八部》写了乔峰(萧峰)这样感天动地的契丹英雄。到最后一部《鹿鼎记》,更塑造出有道明君康熙这个杰出人物。可见,他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这是金庸的一个重要贡献,是金庸小说富有现代精神的生动体现。
三
对于江湖上正与邪、侠义道与黑道、名门正派与魔教之间的斗争,金庸显然也有过很多思考。传统武侠小说出于旧式正统观念,在正邪一类问题上采取黑白分明的简单二分法:正则全正,邪则极邪。金庸则在小说里写了许多极复杂的正邪斗争,其中有部分确实存在着是和非、正义和邪恶的严重对立,但也有不少只是某些人为达到某种私利而借用堂而皇之的名义挑动的。(笑做江湖)里衡山派高手刘正风想要金盆洗手,这件事并没有触犯谁的利益,不料所谓“正派”里的嵩山派站出来坚决阻挠和干预,不许他举行金盆洗手典礼。他们硬给刘正风按上了“结交魔教长老曲洋”的罪名,杀了刘正风全部家属,最后连身受重伤、逃出来隐居的刘正风,以及曲洋的十二三岁的孙女都不放过。真是残忍毒辣之至!令狐冲曾经这样责间嵩山派的费彬:“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二字,是什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要是这种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恒山派掌门人定逸师太在吃尽嵩山派一再化装偷袭的苦头之后,也对令狐冲说:“像嵩山派这样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吗?”小说通过具体情节告诉读者:是和非,正义和邪恶,不能只按表面名称来划分,应该作具体分析。事实上,侠义道和魔教两方面都有正派人,也都有恶势力。青城派掌门人余沧海,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都在侠义道,却都是阴险狠毒、作恶多端的人物;更不用提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这类伪君子了。正像《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说的那样:“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也许金庸对中国近百年来由于种种原因而造成的分裂不断、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历史状况实在感受太深,所以他的小说里一再写到了武林中层出不穷的门派斗争。《倚天屠龙记》不但写了明教与正教的矛盾,而且写到了明教内部各种势力你争我夺所造成的分崩离析,也写到了正教各派有时联合有时争夺而带来的相互屠杀和被人利用。《鹿鼎记》中,天地会、沐王府等各种反清势力只要聚会在一起,总是争吵谁算正统——究竟南明的唐王是真命天子,还是桂王是真命天子,甚至为此而动起武来。在这些复杂的斗争中,张无忌出任明教教主后协调各派,盈盈接任日月教教主后与正教各派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无疑代表着作者的理想,其中实际上也包含了中国人民近百年在各派纷争中吃尽苦头、付出血的代价所得来的教训。
金庸对正与邪、英雄与罪人等问题,显然有他自己的答案。
在《射雕英雄传》将结束时,郭靖和成吉思汗之间有过一场争论。年迈的成吉思汗回顾一生,意得志满,认为他所建的国家,大到无与伦比,古今英雄,没有谁及得上他。郭靖却表示不同意,他说:“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
郭靖在这里所说的意见,当然代表了金庸的想法。“为民造福,爱护百姓”,才是金庸所肯定的英雄。作者在《射雕英雄传》附录的《成吉思汗家族》一文中,对成吉思汗表示过这样的评价:“他是人类历史中位居第一的军事大天才。他的西征南伐虽然也有沟通东西文化的功劳,但对于整个人类,恐怕终究还是罪大于功。《射雕英雄传》所颂扬的英雄,是质朴厚道的平民郭靖,而不是灭国无数的成吉思汗。”
金庸提出的以大多数群众的利益为尺度考察各派斗争的主张,使正邪的鉴别有了客观标准。这一思想是富有历史和现实的深度的,虽然它表面上通过武侠小说这种远离现实的形态呈现出来。
金庸不但避免抽象谈论武林人物的正与邪,也避免悬空讨论人性的好与坏。他认为,地位的不同,完全可以使人的思想发生变化。在《笑做江湖》等小说中,金庸通过场面和情节自然地显示:权力对人有腐蚀作用,好人一旦走到当权的重要位置上,也有可能走向腐化。任我行刚从东方不败的监狱中逃出来时,对东方不败搞个人迷信的一套非常生气。上官云一见他的面,就习惯他说:“属下上官云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把他像东方不败那样吹捧。任我行很觉得反感,当场挖苦说:“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又说:“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想得倒挺美!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千秋万载的事?”甚至心里暗中嘀咕:“江湖上多说上官云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他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滥调,直似个不知廉耻的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随即他就对上官云叮嘱了一句:“上官兄弟,咱们之间,今后这一套全都免了。”可见当初的任我行,头脑是很清醒的。但当他在别人帮助下杀了东方不败,真的重新当上教主之后,又觉得东方不败定下的这套规矩也挺有意思,足以维护教主的威严,也就沿袭下去,不再废止了。而且越到后来,变得野心越大。无怪乎令狐冲远远望着教主的座位,心里忽然想到:“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什么区别?”连他女儿任盈盈都对令狐冲说:“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个性子很快就变了。”《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原本是个单纯的姑娘。但在灭绝师太逼她发誓并且真的让她当了峨嵋派掌门人之后,她就逐渐发生变化,开始自觉地追逐权势,昧着良心做坏事,后来更是野心越来越大,要当“武功天下第一”的霸主。有一次,韩林儿带开玩笑地对张无忌和周芷若说:将来推翻元朝之后,“教主(指张无忌——引者)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周芷若听着居然“不胜之喜”。张无忌马上说:“不可!我若有非分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主若这时“脸色微变”。足见周主若野心膨胀到何等程度。金庸在这里所提出的“权力产生腐败”的问题,实在非常尖锐,也非常深刻。他写的是人性的普遍弱点。虽然理论上没有答案,但不言而喻,实际上已经把必须建立监督制度以防范领导者腐化的问题点出来了。这也说明,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思想内容上确实能给人有益的启示。
四
旧式武侠小说有一个重要的情节模式:行侠——报国——封荫。所谓“斩得名王献桂宫,封侯起第一日中”。其人生理想是六个字:“威福、子女、玉帛”。到清代的侠义小说,主人公都是“忠义官侠”,实际成为清官家奴,更没有独立的人格,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话来说:“终必为一大僚隶卒”。金庸小说虽也写古代,思想倾向
却与旧式武侠小说大不相同,根本告别了“威福、子女、玉帛”的封建性价值观念,渗透着个性解放与人格独立的精神。金庸写了许多至情至性的人物,他们率性而为,行侠仗义,生命可以牺牲,却绝不做官府的鹰犬;他们我行我素,不但反抗官府的黑暗腐败,而且反抗几千年来形成的不合理的礼法习俗,具有浓重的个性主义色彩。杨过便是其中突出的一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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