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怜悯

从某一天起，从不知道的哪一天开始，我突然对世间一切低级动物都有了怜悯。

<我常常感到痛苦，而这种痛苦在这几年越来越频繁地降临到我的身上，但是，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种痛苦源自何方，只把它当作女孩子的天性使然。我是在今天晚上躺在床上看《动物世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原来，我的痛苦，并不是什么天性使然，我的痛苦也并不是常常消失再常常降临，它们一直埋植于我的心灵，当一颗石子投下去的时候，不是激起浪花朵朵，而是划破浅浅的表层，尖锐地划过浅浅的表层，突出的棱角如同小小的刺，让创口血痕斑斑，血痕下，是痛苦。

于是，我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这深藏的痛苦，因何而起？又为何会暂时麻木？我的回忆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第一个问题就已经清晰了，这种痛苦源自对世间一切低级动物的怜悯，但是，这种怜悯何时成了我情感的一部分，我暂时并没有回忆起来，因此，我说：从某一天起，从不知道的哪一天开始，我对世间的一切低级生物都有了怜悯。

躺着，屏幕上的画面在继续，回忆也在继续，

街上，阳光渐渐消退，暮色一步一步漫了上来，我从街上走过，看着一个一个正在搭棚子的烧烤摊位。每个摊位旁边都有几只羊，有的被栓在柱子上，还算安静，有的捆着两只蹄子，侧躺在地上，剩下的两只蹄子徒劳地在肮脏的地上蹬着。我从它们旁边走过，我的心在说，不要看了，我的眼睛却固执地转向它们，我朝着太阳的方向迈着轻松的步子，我的脸却一直朝着它们，不要昂着你的头了，不要挣扎你的腿了，不要像孩子的哭泣一样“咩咩”地叫了，我从你们身边走过了，他朝着你们走近了，我扭过了已转成90度角的脖子，我走入了落日。我又走回来了，背着太阳，影子老长老长，我不用抬头去看，我知道我长长的瘦弱的无力的灰暗的影子，正从一张一张新鲜的羊皮上掠过，冒着热气。我继续走着，走过七八家烧烤的摊位，我和街上每一个行人一样，淡然冷漠，脸上写着“我很忙”，当然，也许写着的是“我无聊”。我的耳中却如潮水一般，起伏着孩子般的哭泣。

<还是躺着，夜已深了，回忆吧！屏幕上漂亮影星的回眸浅笑，在我眼中竟慢慢变成了一双眼睛。

啊，是邻家的一条大狼狗，它威风凛凛地瞪视着我，才上初中的我小心翼翼，慢慢地尽量靠着路的另一边走过，生怕自己一个无心的动作，让它误会我的诚意。有什么声音近了，村里的狗吠声响起，一个身影出现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坐上一个架子，架子上是几只捆住了四蹄的狗。邻人出来了，开始讨价还价了，大狼狗狂吠着，不是冲我，而是收狗人。

我早已躲进了自家的大门，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经历了一场艰辛的斗争，我只听到邻人的怒骂，狗的哀鸣，收狗人的气急败坏。终于，破旧的自行车从我家的门前经过了，透过门缝，我看到架子上又多了一只四蹄捆住的动物。那么凶悍的忠诚的狼狗，除了主人谁也不曾信任过的狼狗，现在，它倒挂着，头拼命地抬起，它的目光与门缝中我的目光相遇了，那一刻，它的眼睛消逝了对我的警惕，它的眼睛仿佛闪烁着泪光，它的眼睛仿佛在哀求我什么，那一刻，我的眼睛也消逝了恐惧，我的眼睛也闪烁着泪光，我的眼睛仿佛在说对不起，没有价值的对不起。那一刻，其实，只有一秒。就在那一秒里，少年的我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我的无力。后来，我一直在问自己：它为什么不逃向村外，而是毫不犹豫地回头躲进了主人的院子。

冗长的电视剧也结束了，屏幕上只剩下一片深蓝色，关上电视，我的回忆，还未结束。

一池绿水，虽然不是梦幻般的大海的深蓝色，但也飘着浮萍，游着小鱼，摇曳着荷花，滚动着露珠。幼时的我用我的小瓶子，在这里捉鱼，瓶子里有一些馒头屑。阳光很强烈，没关系，为了我的宝贝，没关系。对了，我的宝贝是一只几个月大的馋嘴猫。经过一番努力，我的小水盆中也游动着几条小鱼了。回家吧。家中，小猫团团转地咬着尾巴，天真可爱，一如童年的我。水倒掉了，几条小鱼在地上跳跃着，闪着银光，很美。猫儿窜了过来，兴奋地叼起一条小鱼，转眼间，小鱼的头就不见了。

我突然间失去了喜悦。

我的猫咪依旧天真可爱，可是刚刚还美丽的鱼儿却只剩下了半截在地上。我为什么捉鱼呢？为了我的小猫，小猫为什么要吃鱼呢？为了贪吃鲜鱼的本性，我们都没做错，那是谁错了？那时，年幼的我还不会这样问自己，但年幼的我却突然之间失去了喜悦。

窗外，连汽笛声都很少了。夜深到什么时候了？回忆想继续，却不能继续下去。现在，我可以补正开篇的话了：从那一天起，从捉小鱼的那一天起，我突然对世上一切的低级动物有了怜悯。我不再需要回忆，我需要的是思考。
不知道是谁发明了“低级动物”这个词语，这个词语对我二十几年的人生意义重大，当我在深夜里继续思索是什么时不时地将我积淀的痛苦麻痹了的时候，这个词语立即鲜明地伫立起来。人，无论是聪明还是愚笨，是贫穷还是富贵，都享有同等的权利，但“低级动物”不行，无论它多美丽，多聪明，多忠诚，多可爱，无论它是父亲，是母亲，是衰老，是幼年，无论它的要求有多微薄，无论它活的有多可怜，都只能在“高级动物”需要的时候，奉献出皮毛、血肉、骨骼、内脏。

“低级动物”，给了我二十几年的幸福，“低级动物”这个词语，让我在莫名的痛苦之后，能心安理得地坐下来，漠然而又幸福地享受美味。“君子远庖厨”，我安慰自己，光明正大地用不沾一丝血腥的手，拿起了筷子。

<
今天的回忆该告一段落了，这次的回忆为我的痛苦找到了起点，为痛苦的淡忘找到了理由，二十几岁以后的日子，我仍将活在幸福中，也仍将如从前一样，看着许多东西一一消失在眼前，看着一扇门慢慢关闭，关闭。

然而，当一颗石子投下去的时候，幸福的我，漠然的我，思索的我，会不会已经在心灵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疤，再也难以划破，再也没有血痕斑斑的痛苦！遗忘，带来幸福，消融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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