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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归

我居住的地方是落日岛。在遥远的东海上。落日岛上落日如火,嫣然凄迷,我喜欢同我的师傅若芽一起坐在海边,看太阳的陨落。海水被染成一种诡异的红色,太阳光芒四射地下落。而我直接地注视着这样的光芒,不愿意闭上我的眼睛。于是若芽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是因为我不愿意它就这样死去,我不愿意它就这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为了这个莫名的理由,年幼的我用一种守望的姿态坐在落日岛的海边,我的记忆时而空白时而清晰,我的眼睛模糊一片,我的头颅疼痛欲裂,但我还是看着它——那样的落日岛的太阳,一点点跌落到无边寒冷的东海里。这个时候我听到从北方的天空中传来奇特而密集的鼓点,咚,咚,咚,咚。我回头去看,接着黑暗萧然来临。 
  我对我的师傅若芽讲到这种鼓点,于是若芽说,是战鼓的声音,是那个在我出生时候响遍我大燕宫的战鼓的声音。她说,那时候你出生了,那时候楚国的军队撕杀而至。从殷天门到玄武门,到处都是殷蓝的血。她说燕国人的血液是蓝色的,因为我们是鸟儿的后代,所以有着和天空同样颜色的血液。然后,她用她干枯的手指抚摩我的头发,她说,你要记住,那些所有的燕国人的蓝色的血液,将永生永世地诅咒着杀死我们的人。永,生,永,世。 
  关于那些我出生时候的事情我的师傅若芽和我讲过无数次。燕历景元十三年五月初三,楚军杀入大燕宫。同一天里,我母亲的侍女若芽用利剑划开她的肚子,于是,从那些浓烈而寂谧的蓝色中,我首次见到了这个世界。颓靡的艳红锦绣上,荡漾着轻敛的蓝色血液。若芽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讲这个故事,讲我的母亲,那个美丽的大燕国王妃。她的头发浓密,上面流淌着她蓝色的血液。她说,虽然你不记得这些,但是我要全部都讲给你,我要你把这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地记住,永远不要忘记。我沉默不语,看着若芽身后清蓝的天空。我说,我记得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的确记得的。我一直记得那个神色凄哀的女子,她出现在我的梦中,着一身锦绣如花的红衣,上面流淌着蓝色的鲜血。她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后来她微笑着伸出手来抚摩我的头发。接着消失。 
  若芽和我生活在东海上的落日岛,她教我剑术,教我习大燕国祖先留下的那些冗繁的话语。但她却不让我叫她师傅。于是我叫她若芽。在落日岛的黑暗中她点燃微弱的灯,唤我回家。她叫我说,王,你在哪里。所以我从海边循着灯光奔跑回家。落日岛上的黑夜寒冷,东海星辰闪烁,在落林后面我见到她掌灯的身影。我说,若芽,我在这里。风凛冽的吹着我奔跑的身体,我在浓密的黑暗中奔向那点微弱的灯光。我说,我在这里。在灯的后面若芽笑了,她说,王,回家吧。她的笑颜粲若桃花。 
  十二岁那年我在海边见到一个陌生的小男孩。他被一个面容不清的妇人抱在怀里,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用奇特的神情注视着我。悲哀而无助。我问他说,你是谁。男孩消失了。 
  后来我的师傅若芽告诉我,男孩的名字是眉间尺。她说或许他也不是叫这个名字,但是人们都这么唤他。她看着我,她说,我的王,你要好好的记着这个名字。这个早就铭刻在你的轮回中的名字,眉间尺,你注定将为他而死。她说这世上的魂灵永远都是不完全的。你是一个,而眉间尺是你的另一个灵魂。就像我在这里,而我的另一灵魂却不知道失落在哪里。若芽的笑颜粲若桃花,她说你知道吗,我的王,我灵魂必定还存在着另一面,所以,就算有一天我死去了,她也必定会活在这世上,一直快乐地活下去。 
  我沉默着,然后我问她,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若芽说,我知道的,我魂灵的另一个,她的名字是沉婴。 
  我是早已灭亡的大燕国的第十五位王,我的名字是燕傲。我和我的师傅若芽生活在东海上的落日岛,她在太阳陨落的时候对我说,王,太阳是永生的。 
                  
  从那以后我常常看见眉间尺,就是在落日岛的海边。他站在沙岸上看着我,从他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到他慢慢长大。他的轮廓渐渐清晰,皮肤显露出奇特的淡青色光芒。他就是那样看着我,用一种悲哀而茫然的神情,一言不发。 
  太阳陨落时他和我一同看着它的消失。光芒穿越他的身体奔腾而去,于是我和他讲话。很长的时间里我和他讲很多的话。讲我的师傅若芽,那些她告诉我的故事,那些遗留在我殷蓝血液深处的阴影。我无数次对他描绘我死去母亲红色衣袖上的那朵牡丹,用银色的丝线绣成,被明媚的血液一点点染成蓝色,最后成为绽放在艳红中的殷蓝花朵。我对他讲述那些冗繁的句子,一次又一次,从不厌倦。眉间尺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保持他哀伤而茫然的神情。他皮肤上的青色变幻不定。太阳完全陨落以后他消失了。只留下寒冷的夜色。 
  隐约而深厚的鼓声在北方的天空上断续地鸣响。 
  就像我对若芽讲了眉间尺,她也和我说到沉婴。是在来到落日岛的第一天,若芽抱着我看流火般的落日,然后一个年幼的女孩出现在海边,对着若芽明媚的微笑。她的头发漆黑浓密。她的名字是沉婴。 
  于是我常常想这个叫做沉婴的女孩,是我的师傅若芽的另一个魂灵。有着明媚的笑颜。我对眉间尺说,命运永不熄灭——如同魂灵永不熄灭。你,我,或者,若芽,沉婴,我们都是这天地间不能停止的牵连。 
  那些日子里,我见到若芽以一种另人恐慌的速度苍老下去。皱纹像大雨以后的藤类植物般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攀爬。我问她,这是为什么。若芽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这是因为你就要离开这座岛了。你终于将离开它了。我的王——她这样说,所以我问她,你呢。若芽笑,她说王,与你不同,我的命运将要终结在落日岛上,而太阳将永生——这座挽救了我又将埋葬我的岛,我的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刹终结。然后她对我讲到我的父亲。那亡我大燕的燕王。她说他有着淡漠而消瘦的脸庞,在南方蔼蔼的水雾中酾酒临江。接着我突然知道了这个男人。我从我死去母亲的眼睛里见到了他。在大燕宫的梨氤园,她第一次见到了他。他在梨树下一人独坐,抱坛而醉。梨花雪白如霜,他的头发凌乱,脸庞消瘦而淡漠。她问他说,你是谁。他看了她很长时间,然后咧开嘴笑了,他说,我是燕启。这时候着深蓝宫袍的宫人们纷乱而至,他们说,王,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于是我的母亲慌乱地跪下,她说,王万岁。王万岁。 
  在绚烂的梨花下燕启哈哈大笑。他说,我不是王,我也不要万岁。这天地尚不能以一瞬,所以没有人会是王,也没有人将万岁。她茫然地抬头,看到他放肆的笑容。他对她说你知道吗,天地不能以一瞬,万物随流水。是是非非,永无错对。在宫人的惊叫声中燕启大笑。东风沉醉,落花远飞。 
  后来我问若芽,我的父亲,曾经的大燕王燕启,最后死在哪里呢。若芽说,是沉澧堂,那些粘稠的酒汁流淌,发出让人昏眩的味道。燕启流出了一种深蓝色的鲜血,奇特的深蓝色血液,在遍地的沉酒中慢慢消散,描绘一种奇特的图案,周而复始,回环旋转。我叹息,我说,他居然是在那里被楚人杀死的。死在美酒中的沉澧堂。不,若芽看我的眼睛,她说,是我杀了他。大燕因他而亡,所以我杀了他。然后她低低的轻笑出声,她说,我的王,你知道吗,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我杀死的,都是我一个人杀死的。所以,她转过头,她说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了,我留在这里,只是不愿意你孤单一人,如此而已。 
  那将我养育成人的女孩若芽,她的笑容粲若桃花,可是她终于不得不老去了,她的手如枯枝般低垂,她将要离我而去。在这世上秋终于深了,女孩若芽在寒冷东海的落日岛上衰老颓败,她曾经像鸟儿一样在大燕宫中奔跑跳跃,可是她明亮的眼睛已经快要熄灭,蓝色的血液已经枯竭。然后秋将去了,我依然一无所有,可是已将丧失最后的平和快乐。 
  我对年幼的男孩眉间尺讲到昔日的大燕宫。讲到燕启。我说,他确实不应该是大燕王,他只是燕启。眉间尺依然用他漠然悲哀的神情看我,眼睛漆黑明媚。我突然泪流满面。我说,他已经死了。他们全部都死去了。我自己的轮回终究注定要我孤独地行走下去。我看着眉间尺悲伤的脸,我说,天地流转,何处是归。终于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死去了。于是,开始新的轮回。年幼的眉间尺维持着他不变的神情,突然,微笑了。 
  两年以后,我的师傅若芽在落日岛上突然地死去。处暑,风凉若水,天高似穹。若芽抚摩我的头发,她说,我的王,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所以她死了。 
  旧燕历景元二十一年九月初五。我在落日岛上埋葬了我的师傅若芽,她的身体轻若鸟儿的羽翼。然后我驾驶着十八年前带着我们来到这里的木船独自离开了东海上的落日岛。当木船驶远的时候我见到了落日岛上最后的落日。嫣然凄迷。和从前一样,我直直地看着陨落的太阳,直到周围一片黑暗。 
  北方穿来忧伤而静谧的鼓点,咚,咚,咚,咚。 
                  
  在一个满月的夜晚我到达泉州,并且把那只破旧的木船付之一炬。烈火如落日一般在东海最后的水面上燃烧的,然后,陨落。明月阴影全无,大地寂静,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蓝色,如死去的燕启在甘甜的澧中纠缠不清的血液。火焰在水面上映照,发出萎靡的声音。在那里我见到一个陌生女孩的背影,站立于一片苍茫的枯木林。我问她说,你是谁。女孩的头发浓密,她说,我是沉婴。她说秋已结束,我在燕国北边的桃源山上等着你。我在这里一直等着你。然后火焰席卷了她的衣裙,像蝴蝶一样翩跹飞舞,沉婴在带着我所有过去的火焰中出现再消失,她说,我在燕国北边的桃源山上等着你。最后火焰终究陨落在沉黯的东海里。 
  在燕国昔日的边陲或沂,一个着深蓝色布袍的乞丐拦住我的去路。他俯地而拜,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乞丐说,王,你是我大燕王。你是我大燕之王。集市上人潮汹涌,乞丐的额头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说,你是我大燕之王!行人停住脚步,看着我,他们的眼睛里有惊异和恐惧。乞丐的额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像遥远的战鼓。行人议论纷纷。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我看着乞丐,最后我说,我不是。我走开了。乞丐的叩头声不息。 
  三天以后我看见乞丐死在喧嚣的集市上。他的额头早已经破裂,蓝色的鲜血从那个破裂的洞里流淌出来,干涸在地上,发出幽远的色彩。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伏在冰凉的大地上。蓝色的鲜血蔓延。像东海上的天空清澈无边。 
  我向着燕国北边那个叫做桃源山的地方走去,神情游离。我见到了眉间尺。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他沉默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带着悲哀茫然的神情。我告诉他说,秋已去了,我就要到桃源山上去寻找我师傅若芽的另一个灵魂沉婴,然后准备为了你死去。我说你是铭刻在我轮回中的另一个灵魂,我不得不为了你死去。因为这是我的师傅若芽告诉我的,因为你是出现在落日岛上陪伴我的人,我愿意相信这所有的一切。 
  我的血液里还深刻的铭记着桃源山,作为燕国历代帝王的陵墓。桃源山上遍开桃花,红花似血,下面干涸着我祖先冰蓝色的尸体。接着,楚王站在桃源山最高的山头上,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一切。但那些桃树奇异的不倒,在我祖先灵魂的庇佑下,只化成一棵棵干涸的枯木,却终于没有倒下。楚王站在山丘上哈哈大笑,他说,我要燕国人千秋万代,永不安宁。于是沉婴对我说,燕傲,我在这桃源山上等待着你。 
  有时候我看到死去的若芽,从我母亲的眼睛里我见到了初次进宫的她,有一张稚气而柔嫩的脸。倨傲的燕王启在十九回廊的尽头唤住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若芽福身,她说,奴婢刚刚进宫,还没有名字。于是燕启放肆地微笑,他说,你必定会成为一个桃花般绚烂的女孩,我赐你唤名若芽。但是,终有一天会开放,像我大燕桃源山的花朵那般美丽璀璨。还是一个孩子的若芽偷偷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奇特的倨傲男人,他有一张消瘦冷漠的脸,她低低地说,谢王。燕启哈哈大笑,他说你不用谢我,因为我根本就不是燕王。然后他看着若芽惊异的脸,笑得更加厉害,他扶摸她的头发并且低头看着她,他说,若芽,你还不明白,你刚刚进宫,只是个孩子——你只是个孩子。三个月以后,清明,若芽在下着小雨的桃源山上再一次见到了祭祖的燕启,她微笑着对他福身,她说,王。燕启穿着殷蓝色的长袍,他的头发上有零星的雨水,他看到她,笑了。然后他问她说,你叫什么名字。桃源山花朵含苞,微微欲放,落雨的天空中隐藏着一抹浅淡的蓝色。年幼的若芽抬头,直接地注视着燕王启漆黑的眼睛,她说,奴婢名唤若芽。 
  北去的路途中,我见到了大燕宫,我那早已经成为了废墟的大燕宫。夜色如墨,我坐在废墟中的一块石头牌匾上,看四周那些幽蓝的阴影。一位年幼的陌生男孩出现在我面前,他有着一双明亮而高傲的眼睛。他问我说,你是谁。男孩呼喝说,我是王,我命令你说,你就必须告诉我。我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然后笑了。我说,这天地如此虚无,谁是王,谁又是奴,这一切的一切永远都没有定数。万物尚不能以一瞬,没有人会是王,也没有人将万岁。男孩迷茫地看着我,他依旧问我说,你是谁。我说,我是燕傲。于是他笑了,他说,我喜欢你的名字。燕傲,可是天地真的如你所说的短暂吗。然后男孩消失不见。在他是身影快要完全模糊之前,我问他,你又是谁。男孩高傲而明朗地微笑着说,你要记着我的名字,我是燕启。 
  我在大燕宫无数游荡的魂魄中站立起来,感到一阵昏眩。我低下头去看到了石头牌匾上那三个班驳的字迹,梨氤园。 
  我死去母亲的锦绣红袍上开放着殷蓝的牡丹,娇艳欲滴。我在若芽的剑所带有的那种冰凉的寒光中来到这个世界,听到战鼓的擂响。大燕宫中蓝色的血液流淌,我们是鸟儿的子孙。若芽说。这个时候眉间尺出现了。他看着我,用他一直的神情。我看着他,然后笑了,我哈哈大笑。笑声在梨氤园的废墟上回荡,无数灵魂呜咽。梨花飘落,东风沉醉。若芽说,我的王,他是你命中注定的名字,你将要为了他死去。 
  她说这世上的魂灵永远都是不完全的。你是一个,而眉间尺是你的另一个灵魂。就像我在这里,而我的另一灵魂却不知道失落在哪里。在东海的落日岛上若芽和我看着太阳的陨落,她说,王,太阳是永生的。你将为了眉间尺而死。 
                  
  在枯木连绵的桃源山上,我见到了一个汲水的女孩。她的头发乌黑而浓密,她的笑容粲若桃花——她抬头看我,然后笑了。她说,你是谁。我说,我是燕傲。我问女孩,你又是谁。她回答我说,我是沉婴。她说,我在这里,已经等待了你很久。 
  桃源上的枯木连绵,蜿蜒的小路交错纷乱。我问她说,为什么。沉婴微笑着眯眼看太阳,她说,因为我魂灵的另一半杀死了你的父母,所以我在这里等待你。这是我的轮回,这是在我和若芽的轮回中,早就铭刻的事情。天地变幻,无处是归,可一切已经铭刻。 
  于是我留在桃源山上和女孩沉婴一起栽种桃树。沉婴说,楚人的那把大火把什么都烧掉了,这桃源山,什么都消失了。所以,我要种上桃树,于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早已经死了,但是这些我种的桃树,却可以开得漫山遍野,代替着我们所有死去的人存活下去。她笑,她说,多么好,一切的一切,生生不息。我们身体里流淌着蓝色的血液,我们是鸟儿的子孙,所以无论经历多么毁灭的灾难,我们都可以生存下去。她拉着我的手去汲水,掌心柔软。就像很多年以前,我的母亲这样拉着燕启的手,她说,你知道吗,无论多么短暂,你总是真实存在过的。燕启看着这个女孩的脸,然后微笑。梨氤园里梨花盛开,宛若雪落芬飞。最后,梨花被火焰烧尽,蓝色的血液像眼泪般肆意流淌。 
  她在阴暗的沉澧堂看着他,她说,王,请发兵吧,楚军已经破缬山而进了。燕启沉默,他坐在酒的奇特香味里,闭着自己的眼睛。他说,发兵又如何,亡国又如何。这一切消亡又如何。我的母亲哭泣着跪下企求他,她说,王,请发兵吧。他叹息着摇头,他说,你走吧。这世间魔障我就再无牵挂。同她第一次见他一样,他抱坛而醉,脸庞冷漠消瘦,头发凌乱。无牵无挂。然后,记忆消失。 
  沉婴在大燕国灭亡以后出生,她的身上却流淌着蓝色的血液。所以我问她,她是母亲是谁。沉婴说不知道。她笑。她说,她早已经死了,所以我早已经忘记她了。她说我就是这样的,决定了再也不改变。因为我决定要忘记她,我就忘记她了,就像我决定要等待你,所以我会一直等待你。然后我要把桃源山上都种上桃树,那么我就种桃树。到了很久以后,这里会非常漂亮。任何人看到这里,都会停留下来,不再去想杀戮和战争。一切,都可以停止。 
  雨季来临的时候,沉婴坐在窗前,沉默地看雨滴的下落。就像落日岛上若芽迷惘着看着陨落的太阳。她说,燕傲,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雨呢。是从哪里落下来的。然后她讲到她的母亲。她说,你知道吗,原来我根本就没有忘记她,原来我一直深刻地记忆着她。她弹曲子给我听,还给我讲故事,做梅花糕。她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透过沉婴鸿蒙的眼睛我见到了一位白衣女子,白衣胜雪,红花似火,她站在桃树下,如英如玉,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青紫色。她看着我,她对我说,王,请你成全我们吧——她如缤纷的落红般凋零了。接着我见到了那个站在燕启身边的脸色苍白的男人,有锋利而殷红薄唇。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他说,我不认识她。他转身离去。所以早已死去的燕王启扶摸她的头发,他说,你听见了吗,他并不认识你。燕启叹息,他说你离开吧,到了无人烟的桃源山去吧。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绫妃,她已经死了,被我用白绫赐死。我原谅了你,只是你要永远守侯着我大燕的桃源山,你要永远守侯着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要守侯着它。燕启的脸庞消瘦而冷漠,他终于落下他冰凉的手,他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桃花落了漫山遍野,就似沉婴眼中的泪水牵连地落下,飘零,飘零。她说,我没有父亲,我的母亲离开了,于是我一个人来永久的守侯这茫茫的桃源。她走的那天一直在下雨,雨下了整个秋天。雨停止以后大火滚滚而来,吞没我所有的回忆。在雨的鸿蒙中,我看女孩沉婴湿润的眼睛,我说,无论如何,都是一样了。我们的王国颠覆了,这世间唯一可以停留燕国人魂灵的桃源山被楚王大火烧灭,无论下雨不下雨,流泪不流泪,一切都早已经不可挽回。所以,死后,我们的灵魂将无处可归,而伤秋已深。沉婴哽咽着轻轻地微笑,她说,燕傲,不要这样讲。有人离开了,可是有人会回来。旧的桃源山崩塌了,新的桃源山会升起。我们种下的桃树很快就长大,很快就开花,而等到桃花开满山野的时候,我大燕就将流淌着鸟儿蓝色的血液在这里生生不息。我看着沉婴笑了,我说,或许你是对的。 
  在消亡了的燕国的桃源山,我和沉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在遍地枯木的桃源山上种上桃树,等待他们长大开花。我拉着她的手在长出新叶的桃树林里行走,见到了第十四代燕王燕启。他的脸因为太多的酒早已经浮肿了。雪白的头发脱落而下。他神色安详的落座在一棵新的桃树下,倚树而眠。沉婴低下头去看他,突然笑了。她说,燕傲,他在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我说,不知道,或许在作一个成为燕王的梦。这时候十三个神色各异的老人出现在我们身边,看着我微笑。老人们说,燕傲,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我大燕繁衍不息的桃源山来。我们所有的人魂灵都在这里长眠,一千年后,将化为鸟儿飞向西天。这里是我们灵魂归宿的地方,虽然桃树已经死去了,可是,只要你的心中桃花长开,你就能回到这里来。他们用奇特而缓慢的语调和我讲话,并且注视了沉婴良久,于是他们对着沉婴俯身为礼,接着消失了。 
  还是一个孩子的沉婴拉着我的手并且注视我的眼睛,她说,你会离开这里吗,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我扶摸她柔软的脸颊,低低的叹息。我说,这些,我都不能许给你。就像你和我的师傅若芽牵连着灵魂,我的灵魂也牵连它的另一面。有一天,我终于会为了这个离开这里,也离开你。沉婴低喃说,是这样的吗,然后她笑了。粲若桃花。她说,即使这样,我也会等你,我会一直记挂着你,在这桃源山种上新的桃树,守侯着大燕所有的魂灵,并且等你回来——等到你回来以后,你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重生。但,即使你不会再回来,我也愿意等待你,等待我大燕的蓝色血脉如桃花般盛开。我低头在沉婴的眼眸中见到了落日岛的落日,似流火一般在我和若芽的面前滚滚燃烧下落。若芽说,王,你看见了吗,太阳陨落,可是将再升起,太阳将永生。她说,我愿意在这里陪你看落日,可是我终会死去。而有一天,你会遇见和我灵魂牵连的女孩沉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她可以陪你看落日,一直看下去,就算你已经死去了,她也将一直在这里代替你守望着它。生生不息。 
  我们冰蓝色的鸟儿的血液将一直流传,如同桃源山的桃花将落了又开。千年以后我们化为鸟儿飞向西天,如此生生不息。这是一个早已经铭刻的印记。落日岛上的太阳注定陨落在海里,我注定要为了那个叫做眉间尺的男人而死。抚养我长大的若芽这样一次又一次告诉我。在落日岛的黑夜里我循着若芽的灯火回家,我说,若芽,我在这里。而死在酒里的燕王启对她说,你终会像桃花般盛开。 
                  
  旧燕历景元三十年。我和沉婴目睹了我大燕的第一位先祖羽化飞去。他于日落时分面西而坐,在桃源山新放了桃花的桃树下。他的身体如同花瓣一般沉静而温柔的芬飞陨落,他的面容发出青色的光芒。最后,一只蓝色的小鸟从他的心脏里飞出,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鸟儿浴血而生,染满了先祖殷蓝的血液,它拍打着翅膀,发出破碎的响声,然后,飞快地消失在西边的天空里。沉婴说燕傲,你知道那是什么鸟吗。我说,或许是青鸟。 
  我想起了就是在很多年以前,我被若芽从母亲的肚子里拉出,脸上流淌着她殷蓝而冰凉的血液。就像那只鸟儿一样突然而飞快的破蛹而出,面对了这世上让人不知所措的光芒。我的母亲如花朵一般枯然凋落,她艳红袖子上的蓝色牡丹娇艳欲滴。 
  沉婴的掌心冰凉,她颤抖着问我,燕傲,有一天,我们也会那样吗,也会那样变成鸟儿飞去吗。我说,是的。她说,我不愿意那样,我只是希望自己好好地生活在这里,平平安安地生,平平安安的死,如果变成了鸟,飞到非常高的天空上,我怕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于是我微笑了,我微笑着低唤有着璀璨笑容的女孩沉婴的名字,我说,沉婴,鸟有的只是翅膀,它并不需要落脚的地方。我们的身体流淌着殷蓝的血液,我的祖先是天上飞翔的鸟。她沉默不语,最后她抬起头来看我,泪水涟漪,她说,燕傲,如果真的那样,我也变成了鸟,你也变成了鸟,那么天空如此广阔,那么我就再也不能见到你了。我只好扶摸她浓密的头发,我说,沉婴,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发生在谁也看到边界的未来。千年以后,或许桃源山早已经成为是沧海。那么,我们的灵魂就永远地留在这里了,就好象东海上的落日岛,可以看太阳的陨落。 
  冬至,明月如镜。我在桃源山上见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眉间尺。他已经长大,不再是一个孩子,他站立着,背负一把散发着血红色光芒的剑。他看着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言不发,哀伤而茫然。我说,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让我离开吗。他依旧不语。我们就这样相视而立,一言不发,在明朗清雅的月下。好象在落日岛上那样,月光穿越他的身体而去,他依稀朦胧。北方的天空传来沉闷的鼓点。咚,咚,咚,咚。我大燕宫覆灭在蓝色的血液中,刀剑相融。沉婴从临近的集市上归来,看见了我迷茫的神情,她说,你在看什么。然后眉间尺消失了,他不变的神情突然崩塌,眼睛里流淌出青色的泪水。沉婴问我说你在看什么。然后她把从市镇来带回的布告给我看。在布告上,我见到了眉间尺那张熟悉的脸,在月亮下发出青色的光芒。楚王在梦中见到这个男孩,和我一样,他见到他背负着那把将要毁灭了一切的利剑。于是他尖叫着惊醒。宫人闻声而入,他们俯在地上听到了楚王恐怖而愤怒的声音,杀,杀,杀。这个短促的音节奇特的安慰了楚王苍老的掌心,带给他塌实的快乐。他吼着说,杀,杀,杀!就像北方天空诡异的鼓声。咚,咚,咚,咚。我们蓝色的血液将颠覆一切,我们的血液永生永世诅咒杀戮我们的人。若芽神色阴暗地对我说。王,你要记着这一切,我们是鸟儿的子孙。 
  在桃源山上种下桃树的女孩沉婴疑惑地看着我,她说,燕傲,你怎么了。我说,我就要离开了。我不得不离开。她的手迅速的冰凉下去。月色如水,桃树沉默的蔓延,沉婴说,到很久以后,虽然我死了,但是我种的桃花会一直盛开着,生生不息。 
                  
  我离开桃源山,就像我离开落日岛那样向着北方出发。在曾经的大燕国的土地上,我见到了繁衍着的我大燕的子民。秋已将尽,冬雾始起,覆盖着南方恹恹河道交错的土地。发出游鱼腐烂的气息。鸟儿在天空飞翔,发出尖利的鸣唱。战鼓已经鸣响。和着鸟儿的叫声,我体内殷蓝的血液隐隐作痛。然后我见到了眼前负剑的少年。 
  在落日岛上陪我看日落的眉间尺背负着那把闪着红光的剑,飞快奔跑在茂密的树林里面,发出一种刺裂的叫声。我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叫他说,眉间尺。他转过头来看我,带着一种他长久以来的悲哀而茫然的神情。他说,你是谁。我笑了,我对这个陪伴了我长久的少年微笑,我说,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可是我却是知道你的。我知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干什么,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悲伤。我注视着眉间尺的眼睛,阳光在里面清晰的反映出我的身影。我说,我可以帮你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事情,可是我要你的两样东西。 
  眉间尺看了我的许久,最后他说,我相信你,那么,你需要什么东西。就如同落日岛上的太阳不可避免的陨落,同我的灵魂相连着的另一个少年必将死去。他有着青色的皮肤,他死去了,他的尸体上绿水长流。所以我说,我要你的头,和你的剑。眉间尺用他迷茫而悲伤的神情看着我,然后这样的神情突然变的清晰起来。他微笑了。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第一次真实地对我微笑了。他说,谢谢你。 
  天地如此虚无,万物随水东流,何处是归途。我大燕的百姓流淌着鸟儿那蓝色的血液,它们在我的身体里隐隐作痛。眉间尺低下头对我道谢,他手起,剑落。 
  我抬起我的手,从眉间尺的右手中取下那把将要名垂千古的叫做干将的剑,从他的左手中取下他鲜血淋漓的头颅。他睁大着眼睛看着我,突然,流下青色的眼泪。阳光穿越他失去了头颅的身体而去,然后,那躯体沉沉地倒下,发出轰然巨响。林中群鸟被惊起,扑打的翅膀,飞向西边的天空。那杂乱的声响刺痛我的耳鼓,我听到利剑穿过身体的轰鸣。然后,我在蓝色的血液中见到了这个世界最初的光明。 
                  
  我低头走进楚王的宫殿,然后听到了他苍老而欣喜的声音,他说,他已经死了吗。我抬起头看他,这个毁灭了大燕无数血液的男人。他有一张微微发胖的脸,有一双放肆而锐利的眼睛。我把眉间尺沉重的头颅呈献给他,我说,是的,他已经死了。在楚王的身后我见到了我的师傅若芽,她着一身殷蓝的衣裙,看着我的眼睛,她说,王,我大燕千秋万代永远诅咒毁灭了我们的人。至死不休。楚王的利剑在大燕宫中鸣响,挥过我大燕子民无辜的身体,它们飞溅出殷蓝的血液,他挥剑而过,他说,杀!杀!杀!无数蓝色的血液汇聚并且凝固,像东海那样深厚无边,最后,太阳必将陨落。 
  眉间尺的头颅被楚王拿在手中,他哈哈大笑,他说,你死了,你死了!眉间尺看着他,他的双眼发出明亮的光芒。他的血液早已经干涸了,可是他的嘴唇却缓慢启动,吐出三个短促圆润的音节,他说,纳命来。 
  眉间尺的双唇重复不断的吐出这三个相同的音节,纳命来。纳命来。大火滚滚燃烧,金鼎中碧水沸腾。我把眉间尺的头颅捧在手上,让他看那将要吞噬他头颅的波浪。他依旧睁着眼睛,闪出明亮的光芒,他说,纳命来。楚王高高的站在金色的台阶上,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喊,快把它扔进去!杀!杀!杀!于是眉间尺的头颅轰然落入水中,他纠结黑暗的头发在我的手指上轻轻的滑过,下落,溅起巨大的水花。像桃花一样开放了,然后,消失无踪。燕启在金鼎对面看着我,他说,你看,这水,无论是鼎中的水,海中的水,或是坛中的水,都是这世上所有陨落的方向,吞没一切的方向。我大燕殷蓝的血脉顺水而东了,我大燕的先祖振翅而西。我们是鸟儿的子孙,我们千秋万代,生生不息。所以,我们殷蓝的血液中遗留着诅咒,杀戮我们的人将永无宁日。然后我的师傅若芽出现了,她的笑容粲若桃花,她在黑暗的落日岛上为我掌上微弱的灯,她微笑,她说,王,回家吧。落日如火般陨落了,像眉间尺的头颅,轰然陨落在寒冷广袤的东海。 
  楚王走过来问我说,他死了吗。我看着眉间尺在水中微笑的脸,我说,他已经死了,他的头颅已经溃烂了。楚国的军队森然在我们四周立着,竖起的刀枪发出冰冷的光芒,伸向天空,像桃树无助的枝干。沉婴在桃源山上种上一棵新的桃树,她说,燕傲,我会非常记挂你,我会一直等待着你。于是有一天,当大燕的桃源山也变成了忧伤的沧海,我们再也不能羽化而西。而落日岛上的太阳沉没了又升起了。朝朝夕夕。我对眉间尺说,天地流转,何处是归。终于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死去了。于是,开始新的轮回。所以他脸上的悲伤与茫然消失,他微笑了。 
  楚王低下头来看到了眉间尺这样的微笑。他最后的惊叫在他的喉咙上断裂。发着红光的干将宝剑飞快地落下,他的头颅带着惊异与莫名的表情跌入了滚滚的碧水之中。火焰发出脆弱的声响。其中我听到北方的轰鸣。用一种奇特的调子响着,咚,咚,咚,咚。若芽说,这是战鼓的声音,她扶摸着我的头发温暖地微笑,她说,我的王。你是我大燕千秋万代的王,你的体内流淌着殷蓝的血液,永不熄灭。 
  于是我在楚军的惊呼中抬剑对他们高傲地微笑。我冰蓝的血液在身体里隐隐作痛。可是我高傲地笑了,就像很多年前燕启在梨氤园中对着我的母亲那样微笑。东风沉醉,落花远飞。不知何处是归途。然后干将宝剑像我母亲的手一样冰凉地亲吻了我的皮肤,我的头颅高高飞起,是一只鸟那样伴随着我飞溅出来的殷蓝血液高高飞起。许多年以前,我从我死去母亲的血液中看到这世上最初的微蓝光亮,于是,现在,我的血液发出蓝色的诡秘光芒,它们在我的脸上以一种凝重的姿态流淌并下坠。就似落日一般坠入我曾经生活的那个寒冷而深厚的东海,然后天地一片黑暗。 
  在我最后的知觉感受到水的温暖时,我听到了遥远的桃源山和更加遥远的落日岛上,那个重合了我的师傅若芽和女孩沉婴所有的全部灵魂的女子清澈明媚的声音,她微笑着,粲若桃花,她说燕傲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低低地回答她说,我不知道,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或许明天就回来。  


Re:桃源归

太长了,没有看完,不过一定是好文章 
如果我们问网络上的虚拟幻境有多真,我们就该问现实世界究竟有多假。--假做真时真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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