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的《套》

她蜷在干燥的棉被里，房间里温度很低，风不断地泻入。她感觉很冷，但还是固执地开着窗，薄薄的窗帘跟着风轻轻地浮起又落下。黑暗中，她只能看见指间明亮的烟火，扬起手臂，轻轻地晃着，跟着风的方向。
　　　她关上窗，捧着自己装烟灰的玻璃罐子，灯光下，晶莹剔透。她把零散的纸片扔进去，上面印着斑驳的字迹。
　　　那些奇形怪状的纸片，是写给某个人的信。她总是会把写好的信沿着文字的轮廓剪奇奇怪怪的形状。写得太多，最终还是没有寄出去。它们被歪歪扭扭地贴在墙上，剩下的，散在罐子里。
　　　呲。她把划燃的火柴扔进去。纸片断裂时的脆响。她迅速地关掉灯，看暗中的火焰，以凄美的姿态舞着。她紧紧地抱着那只包裹着火焰的罐子，突然觉得很妙，那些黄色蓝色红色的火焰，它们离得那么近，它们在她怀里，它们却烧不到她。她静静地看着，看着它们燃烧，嘴角浮起淡然的微笑。火焰变得激烈，似乎是在以绝望的姿态挣扎，狭窄的空间令它人即将窒息。玻璃迅速升温，烫疼了她的手指。她无措地松开手，罐子落在床单上，火舌向它舔去，她慌乱地打开灯，捧起已冰凉的水杯，倒上去。
　　　她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但没有开窗。她想如果就此睡去，也许就可以不再醒来。这样很好，在别人看来，是意外；却始终还是自己在完成命运的最后一个步骤。似乎有的人一生都未感受到死亡，而有的人，从出生，死亡便隐隐追逐。
　　喂。她的声音有些沙，有些突兀。像一个太久没有说话的人，突然发出的声音。
　　简。是我，真想你。我明天回来。中午到。
　　她听到凉凉的甜润的声音，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嗯。中午我去火车站接你。她突然变得兴奋，她的生活寂静得太久，寂静得有点死沉。
　　简。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湿润的声音在电话线那头活泼地跳跃着。
　　好的。她开始有些期待，但是她没有问。木然地挂断电话。她一边清理着刚才的残局一边兴奋地哼着歌。
　　她没有睡觉，坐着窗边抽烟。一直到天亮。然后去了河边，蹲着，蹲累了就坐下，抽烟。她感觉自己的心在慢慢地复舒，从死一般的寂静中复舒。如春天嫩绿的枝条优雅地伸展自己的身体。

　　凌晨的网吧，很安静，身旁的人戴着耳机听着什么，一边敲敲打打。简把音响的音量开到最大，然后听herry lee。每一次，她都会习惯性地进入那个黑色的网站，听这首歌。此刻的简像一个不得志的DJ，随心所欲地放着自己喜欢的音乐，听众永远都只有她自己。寂寞而快乐。
　　简想起她们最后一次分别，宁子走之后的房间伤感而寂寞，她看着窗外苍白的天空抽烟。每一次宁子的离开都会让她寂寞得绝望。她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要去接宁子。每一次的相聚都意味着离别，而这样的离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宁子的气息和苹果是一样的，像是阴雨天里，打开那个神奇的盒子，泻出的一缕缕柔和温暖的阳光，令人难以拒绝。
　　简继续自己刚才的文字。

　　大概十点左右，她坐在拥挤的公车中去了山顶上的火车站。她把冰凉的手放在旧仔裤裹着的腿上，脸还是冷漠地僵硬着，她却静静地体味它们深处的微笑。
　　简。宁子从后面伸手打掉她手中的烟，她微笑着站起来，搂住宁子，然后看到她身边的男人。他有一张英俊的脸，但是她不喜欢，她认为那张脸上刻着太深的欲望。他的眼睛像灵敏的搜索器，四处游弋，肆无忌惮。

　　大概十点左右，她坐在拥挤的公车中去了山顶上的火车站。她的脸还是冷漠地僵硬着，她却静静地体味它们深处的微笑。简想起刚才敲出的这一段文字，此刻现实与小说中的某一段情节重合，她的嘴角微微牵动着。
　　简。这是森。惊喜哦。宁子把脸凑到简耳边，小声地说。她看到宁子脸上淡淡起浮起羞涩的笑容。
　　简看看森的脸，意外地和小说中的那张脸重合在一起，她感觉一阵混乱的兴奋与不安。她想起张爱玲的小说《连环套》，感觉自己走入了自己下的套。我们的生活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的套。当我们从一个肮脏的笼子出来，同时又进入了另一个笼子，它似乎并不比之前的干净。它们唯一的区别，只是新的比旧的更精致，当然，也更难钻出去。在我们最后的那个笼子里，有的人会很安详，有的人会困兽般不安地乱串。
　　森，这是简，跟你说过的。简沉默地看看他，森淡然地笑了笑，视线很快向周围扫去。
　　简又重新点了烟，三个人上了车。森坐在前面，宁子微笑着跟简讲着森以及近况，简微笑地听着，不时地把手伸出车窗抖烟灰。森在反光镜中看看自己的脸，似乎很满意，点了烟，他奇怪刚才简点烟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递给他一支。
　　阳光斜斜地泻进车里，宁子洁白的连身裙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脸上依旧缀着刚才的笑。简不时看看前面的森。凌晨小说中的情节一点点地与现实重合，相似点越多，简那种混乱越强烈。它们的结局此刻已经留在网络上，而现实中，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她不喜欢森，文中和现实都是如此，她想她能够主宰结局。
　　宁子，森对你好吗？简凝视着宁子的眼睛，又看了看前面的森，他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一点点呈现，陌生而绚丽的分子刺激着他的血液。
　　很好啊。宁子脸上溢着恬淡幸福的汁。

　　简拉开窗帘，光线中灰尘自如地起舞。森站在窗台看着街道上浮燥的人群，又回头看看始终微笑的宁子。森翻了翻桌上随意放着的书，又看看墙上怪异的纸片和文字。不小心碰到角落里的仙人球，手被扎了，他叫了一声。喜喜惊惶地看着他，然后跑了过去，焦急地抬起他的手又看又吹。森怎么了？疼吗？
　　没什么。他甩开了宁子的手。
　　宁子失落地坐回简身边，忧郁地看着森，又看看简。简沉默地看着他们，凌晨的小说中的场景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森瞥了她一眼，继续看着墙上那些怪异的东西，扔了根烟给简，然后自己点了一根。宁子淡然地笑了，渗着一丝伤感。简俯下身点烟。她还在想凌晨的小说，所有的场景都熟悉而灰暗。
　　
　　宁子。森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森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忧虑地看着宁子。
　　我知道的，简，我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宁子望着她焦虑的眼睛。
　　可是我是爱你的，而他不是这样。
　　简，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很爱很爱。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应该从表面看一个人。
　　他不爱你，他不会爱你，他只爱他自己。你知道吗？宁子。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你不了解他。宁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它们是如此单薄，她努力提高自己的声音。
　　她不再说什么，点了烟。
　　简。他对我很好的，真的，他很爱我，我们会有结果的。你会看到的。
　　好吧，宁子，我希望你们会幸福。
　　简突然坐起来，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刚才的梦境和那个凌晨的小说纠缠在一起。如果现在她这样对宁子说，她的回答应该也是如此。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不想宁子被他带走，不想看看宁子被他伤害。她一直认为只有自己才能让宁子幸福。可是，宁子并不这样认为。

　　喂。简带着睡意模糊地回答着。
　　我是森。我现在过来。我自如地挂掉电话，那时我已在她家楼下。
　　简打开门的时候，我提着几瓶啤酒，靠在门边，嘴边的烟在昏暗的光线中似乎格外刺眼。我来了。我吐掉烟，重重地关上门。
　　你不应该和宁子在一起。简依旧站在门边，乱乱的头发散在脸颊，陈旧的裙子皱皱地裹在身上，和那天看到的似乎不太一样。
　　我已经打开啤酒坐在沙发上，没有回答，仰头喝着冰凉的啤酒，我听到他们在喉咙发出快乐的声音。
　　我让你进来不是让你来喝酒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离开她。简双臂抱胸向我走来。
　　很抱歉，你要失望了。我不想再听她说宁子，她冲过来，我从对面的镜子中看到自己脸上留下五根红红的手指印，表情仍然冷漠，点了烟。
　　简木然地立在我对面，也点了烟，我的漠然似乎令她有些诧异。你可以找任何一个女人，可是宁子，她不是你要的那种。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我冷笑着。这不是你的小说。简打开所有的灯，明晃晃的光线下，那五根手指印突兀地横在镜中。我们沉默地喝酒，六个酒瓶很快空下来了。简的脸依旧苍白，她恍惚地走到门边，我快步走过去吻她。　　
　　
　　森。过来一下好吗？午夜的时候她播通森的手机。一刻钟之后，森出现在她门边，嘴里叼着一根烟，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请你喝酒，房间里那个娇艳的女子是她在酒吧认识的。
　　好啊。森微笑走过去，她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那两个陌生人。
　　清晨的时候她接了宁子陪自己回家。宁子，你先上去，我买烟。宁子接过钥匙缓缓地向楼道走去。她蹲在楼下抽烟，她灭烟的时候看到泪流满面的宁子。简。宁子在她怀里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泪水浸湿了她的衬衣。
　　宁子。不要为他流泪，不要为她流泪。她揉着怀中颤抖的宁子，低声重复着。
　　
　　清晨，宁子打森的手机，关机了，独自买了很多苹果去看简。她有这里的钥匙，她想现在简应该还在睡觉，这样过去简肯定会高兴的。
　　宁子轻轻地推开门，苹果重重地落在地上。简！
　　尖叫声惊醒了他们。宁子！森看到简惊惶的表情，宁子瘫软在门边，晶莹的泪珠一滴滴打在翠绿的苹果上。简似乎是从那个凌晨写的小说挣扎着睁开眼，它像一个魔咒，时刻在心中纠缠，自以为是的结局凝固在网络上，那是她设定的，而此刻，视线中的一切偏离了她的想像。
　　简慌乱地套上那条皱皱的裙子，跑过去。
　　简。为什么……会……是你？宁子抬起湿润的眼看着简，泪水晃动着下坠。
　　宁子。他不爱你的。简抱着单薄的宁子，声音变得陌生而突兀。
　　简。你这样做，是要向我证明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他……爱的不是我……是你，是吗？宁子的声音在绝望中失控。
　　宁子。他不爱你，他也不爱我。他只是爱他自己。你知道吗？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受伤害。我爱你的。
　　森点了烟，冷冷地看着房间里两个乱成一团的女人，不时浮起淡淡的笑。
　　宁子重重地推开简，跪在光滑的地上。简，你一直都是这样的自私。你害怕去爱别人，你害怕失望。你不爱我，你只是爱一个叫宁子的木偶，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你只爱你的幻觉，你只是爱你自己，你固执地叫我宁子，可是那不是我的名字。你甚至不了解我，你只是按照你的想像，把我固定在你的框子里。你从前说你爱我，你希望我幸福，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给幸福的吗？宁子哽咽地喊着，简木然地瘫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对面的宁子，眼睛干涩而空洞。宁子纤弱的手掌重重地落在简苍白的脸上。
　　简！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他？
　　简呆呆地看着宁子，幻觉与想像令眼前的一切失真。宁子爬起来，没有回头，跑向门外。简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呆坐在地板上。
　
　　简。森已经穿好衣服，走到简面前，伸手摸她脸上泛红的指印。简依旧呆坐在地板上。
　　你看到了。它们和你的小说不一样，是吗？森冷笑着点烟。
　　简木然地看着森，伸出的手被他握住，扔开，像之前宁子手中的苹果重重地落在地上。
　　森的冷笑乌云般笼罩着阴暗的房间。
　　你知道吗？我想杀了你。简缓慢地站起来，看着森。
　　我知道。我破坏了你的幻觉，你的游戏，你的想像，你的生活。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宁子，喜欢你，喜欢你们两个。呵呵。森的声音像冰凉而坚硬的金属器械破坏着房间往日的宁静。
　　
　　宁子。是我。森靠在门边看着房间阴暗光线中的简。
　　那边一直沉默。半个小时之后，我去你家。森挂断电话，走过去摸摸简的脸，然后关门离开。重重的关门声在凄冷的房间里凝固，像之前森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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