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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 .村上春树.

It's a Barnum and baliey world.
Just as phony as it can be,
But it wouldn't be make-belive
If you belived in me.
"It's Only a Paper Moon"
(E.Y.Harburg & Harold Arlen)


1Q84 第1章:青豆 不要被外表骗了
计程车的收音机,正播放著FM电台的古典音乐节目。曲子是杨纳切克作曲的小交响曲『SINFONIETTA 』。在被卷入塞车阵的计程车裡听这音乐实在很难说适合。司机看来也没有特别热心地听那音乐的样子。中年司机,简直像站在船头观察不祥海潮浪势的老练渔夫那样,只能闭口眺望著前方整排不断的汽车行列。青豆深深靠在后座,轻轻闭上眼睛听著音乐。
一听到杨纳切克的『SINFONIETTA 』开头部分,就能说出这是杨纳切克的『SINFONIETTA 』的人,世间到底有几个?可能介於「非常少」和「几乎没有」的中间。但青豆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能。
杨纳切克於一九二六年创作这首小型交响曲。开头部分的主题,本来是為了当一个运动会的开场鼓号曲而作的。青豆想像著一九二六年的捷克共和国。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好不容易才从哈布斯皇室长久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人们在咖啡厅喝著Pilsen啤酒,製造著冷酷而现实的机关枪,品尝著造访中欧的短暂和平滋味。弗朗茨?卡夫卡於两年前怀才不遇地去世。不久后希特勒将从不知哪里出现,将这小巧美丽的国家转眼併吞,当时没有一个人料想得到。歷史对人类所显示的最重要命题可能是「未来的事,当时谁也料不到」。青豆一面听著音乐,一面想像吹过波西米亚平原悠閒的风,一面寻思著歷史的种种。
一九二六年大正天皇驾崩,年号改為昭和。日本即将进入一个黑暗而可厌的时代。现代主义和民主主义的短暂间奏曲结束,义大利法西斯主义开始兴起。
歷史和运动,都是青豆所喜欢的东西之一。她虽然很少看小说,但和歷史有关的书却看了很多。她喜欢歷史,在於所有的事实基本上都和特定年号和场所相连。记忆歷史的年号,对她来说并不太难。即使不勉强记忆数字,只要掌握各种事情发生时的前后左右关系,年号就会自动浮现出来。青豆初中和高中时,歷史考试经常拿到班上的最高分。每次看到有人说不擅长记忆歷史年号时,青豆就觉得不可思议。為什麼那麼简单的事都不会呢?
青豆是她的本姓。父亲这方的祖父,出身福岛县,在那山中的小乡或小村,据说实际上有几个姓青豆的人。不过她还没有实际去过。青豆出生前,父亲就和老家断绝关系。母亲方面也一样。所以青豆从来没见过祖父母。她几乎没有旅行,不过偶尔有机会时,总会习惯地翻开饭店备用的电话簿,查查看有没有姓青豆的人。不过,在她所造访过的任何都市、任何乡镇,都从来没有见过姓青豆的人。每次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单独被丢入大海原裡的孤独漂流者一样。
要说自己姓什麼都觉得麻烦。每次说出口,对方一定以奇怪的眼光,或怀疑的眼神看她的脸。青豆小姐?是的。写成青色的豆子。读成青豆。在公司上班时,不得不用名片,所以麻烦事特别多。递出名片时,对方会凝视片刻。简直像突然收到不幸的信那样。在电话上报出姓,有时对方会咯咯笑出来。在政府机构或医院候诊室被叫到名字时,大家都抬起头看她。看看姓「青豆」的人到底长成什麼样的脸。
有时有人叫错成「毛豆」。有时被叫成「蚕豆」。这时就要更正「不是,不是毛豆(蚕豆),是青豆。虽然很像」。於是对方会一面苦笑一面道歉。或说「哦,真是稀奇的姓啊」。在三十年的人生裡,不知听过多少次同样的说法了。不知道被人家开过多少次玩笑。如果生来不是姓这个,我的人生或许不是这样。例如姓佐藤、田中、铃木,那样普遍的姓,我可能可以度过比较轻鬆的人生,以比较宽容的眼光看待这个世间。也不一定。
青豆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著音乐。管乐器齐奏的美丽声响传入脑中。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以计程车的收音机来说音质未免太好了。虽然可以说是以较小音量播放的,声音却有深度,可以清楚听出倍音。她睁开眼睛倾身向前,看看埋在仪表板裡的汽车音响。漆黑的机器,晶莹闪亮发出自豪的光泽。虽然看不出厂牌名称,但可以一眼看出是高级品。附有很多按钮,绿色数字高尚地浮现在仪表板上。可能是high-end高阶机型。一般的计程车行应该不会在车上装这麼气派的音响设备。
青豆重新环视车内一圈。上车后一直在想事情因此没留意,不过这怎麼看都不是普通的计程车。内部装潢质感好,椅子坐起来感觉非常舒服。更重要的是车内安静。隔音性能优越,外部的声音几乎进不来。简直就像装了隔音设备的录音室一样。大概是私人计程车。私人计程车的司机中,有人不惜在车上花钱。她只移动眼睛寻找计程车的登记证,但没找到。不过不像是无照的违法计程车。附有正规计程仪表,正确标出车费。正显示2050圆车费。但却看不到登记司机姓名的登记证。
「很好的车子啊。非常安静。」青豆朝司机背后开口说。「这是什麼车?」
「TOYOTA的CROWN Royal Saloon」司机简洁地回答。
「音乐可以听得很清楚。」
「这车子很安静。就因為这样所以才选这车的。尤其在隔音方面,TOYOTA拥有世界屈指可数的优越技术。」
青豆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上。司机的说法中有什麼引起她的注意。经常把重要事情保留一件没说似的说法。例如(只是举例)对TOYOTA车的隔音没话说,但关於其他的什麼却有问题似的。而且说完之后,留下一点意犹未尽的小小沉默。车内狭小的空间裡,那就像迷你的虚构的云般孤伶伶地飘浮著。因此青豆的心情开始有点无法镇定。
「确实安静。」她像要赶开那云似地开始说。「而且音响设备好像也相当高级的样子」。
「买的时候,需要果断。」
司机以像退役的参谋谈起过去的战役时般的口气说。「不过像这样在车上要度过很长时间,所以希望能尽量听美好的声音,而且--」
青豆等著话继续说。但没有下文了。她再度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音乐。杨纳切克私底下是
个什麼样的人,青豆不知道。不管怎麼样,他一定没想到自己所作的曲子会在一九八四年的东京,在非常塞车的首都高速公路上,TOYOTA CROWN Royal Saloon的安静车内,被什麼人听到吧。
但她為什麼立刻就知道那音乐是杨纳切克的小交响曲『SINFONIETTA』呢?青豆觉得很不可思议。而且,我為什麼知道那是一九二六年作曲的呢?她并没有特别迷古典音乐。也没有对杨纳切克有什麼个人的回忆。然而从听到那音乐的开头第一节的瞬间开始,她脑子裡就反射地浮现各种知识来。就像从开著的窗口飞进一群鸟到房间裡那样。而且,那音乐带给青豆,类似扭转的奇怪感觉。其中并没有痛或不快的感觉。只觉得身体的所有组成好像一点一点被物理性地扭转绞紧似的。青豆不明白為什麼。是『SINFONIETTA』这音乐带给我这不可解的感觉吗?
「杨纳切克。」青豆半无意识地开口。说出之后,才想到别说比较好。
「什麼?」
「杨纳切克。这音乐的作曲者。」
「不知道。」
「捷克的作曲家。」青豆说。
「哦。」司机很佩服似地说。
「这是私人计程车吗?」青豆為了改变话题而问。
「是的。」司机说。而且停顿一下。「我是个人在做。这是第二辆车。」
「椅子坐起来非常舒服。」
「谢谢。对了小姐」司机稍微转过头朝这边说。「您是不是赶时间?」
「我跟人约在涩谷。所以请您走首都高。」
「约几点?」
「四点半。」青豆说。
「现在三点四十五分。这样来不及了。」
「塞车这麼严重吗?」
「前面大概有事故。这不是普通的塞。因為从刚才开始几乎没有前进。」
為什麼这位司机不听交通路况广播呢?青豆觉得好奇怪。高速公路陷入毁灭性的塞车状态,被阻挡在这裡。通常的计程车司机,应该会转到专用频道听路况情报的。
「不听路况报导,也知道是这样吗?」青豆问。
「交通路况报导不可靠。」司机以略带空虚的声音说。「那种东西,有一半是说谎。道路公团只播对自己方便的情报。现在真的发生什麼事情,只能靠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头脑判断。」
「於是依你判断,这塞车不能简单解除吗?」
「暂时还不行。」司机安静地点头一面说。「可以保证。一旦变成这样塞,首都高就成了地狱。您的约会有重要事情吗?」
青豆想一想。「嗯,非常重要。因為是跟客户约的。」
「这就伤脑筋了。没办法,不过来不及了。」
司机这样说,好像要鬆开肩膀的痠痛似的轻轻摇几次头。脖子后面的皱纹像太古的生物般动著。无意间看著那样的动作时,青豆忽然想起肩包底下放著的尖锐物体的事。手掌微微冒著汗。
「那,怎麼办才好呢?」
「没办法。这裡是首都高速公路,到下一个出口為止没办法。如果是一般道路的话,还可以在这裡下车,从最近的车站搭电车。」
「下一个出口?」
「池尻,不过要到那里可能天都黑了。」
天黑?青豆想像自己天黑以前被关在这辆计程车裡的情况。杨纳切克的音乐还在继续。附有弱音器的弦乐器似乎要抚慰高昂的情绪般,浮出前面来。刚才绞紧的感觉现在已经收敛多了。那到底是甚麼?
青豆在砧附近招了计程车,从用贺上了首都高速道路三号线。刚开始车流还顺畅。但快到三轩茶屋时忽然开始塞车,终於变成几乎动弹不得。下行线车还顺畅地流动著。只有上行线却悲剧性地停滞著。要是平常过了下午三点,三号线的上行方向是不会塞车的时间带。所以青豆才会指示司机上首都高速。
「高速公路并不会加收时间费。」司机对著镜子说。「所以不用担心车费。不过小姐赶不上约会时间一定很伤脑筋吧?」
「当然伤脑筋,可是也没办法吧?」
司机在镜子裡瞄了青豆一眼。他戴著浅色太阳眼镜。从光线的情况,青豆无法看出对方的表情。
「不过,方法倒不是完全没有。虽然是有点勉强的非常手段,不过也可以从
这裡搭电车到涩谷。」
「非常手段?」
「不太能公然说的方法。」
青豆什麼也没说。瞇细了眼睛等他继续说。
「你看,前面不是有一个车辆暂时停靠的空间吗?」司机指著前方说。「立著Esso大看板的那一带。」
青豆凝神注视,在二车道的道路左侧,看得见设有為了供故障车临时停放的空间。因為首都高速道路没有路肩,因此有好些地方设有这样的紧急避难场所。有设非常用电话的黄色箱子,可以联络高速公路事务所。那个空间现在没停任何一辆车。隔著对向车道的大楼屋顶有一面巨大的Esso石油的广告看板。笑嘻嘻的老虎手上拿著加油的油管。
「老实说,那裡有下到地面的阶梯。发生火灾或地震时,驾驶者可以捨弃车子从那裡下到地面。平常有修补道路的作业员在使用。从那阶梯下去,附近有东急线的车站。从那裡上车,转眼就到涩谷。」
「我不知道首都高竟然有太平梯。」青豆说。
「一般几乎都不知道。」
「可是没有紧急事态,擅自使用那阶梯,会不会成问题?」
司机稍微顿一下。「不知道会怎麼样。我也不清楚道路公团的详细规定。不过既然不会给谁添麻烦,应该不会追究吧。那样的地方,大概没有人在一一看守。道路公团虽然到处都有很多职员,但以实际能动的人却非常少出了名的。」
「是什麼样的阶梯?」
「这个嘛,类似火灾用的非常阶梯。旧大楼后面常常附有的那种,有没有?并不危险。高度虽然有大楼三层楼左右,不过很平常地下得去。入口地方虽然设有栅栏,但并不高,只要有心并不难翻越过去。」
「司机先生有没有用过那阶梯?」
没有回答。司机只在镜子裡淡淡地微笑。可以做各种解释的微笑。
「全看客人的意思。」司机指尖配合著音乐在方向盘上轻轻敲著一面说。「您要坐在这裡一面听著音质美好的音乐,一面悠閒地等候,我也一点都没关系。因為怎麼努力都没办法到任何地方,所以到这的地步,只好彼此觉悟。不过我是说如果有紧急事情的话,这样的非常手段也不是没有。」
青豆轻轻皱起眉头,看一下手表,然后抬起头眺望一下周围的车子。右侧有一辆薄薄蒙上一层白色灰尘的黑色三菱PAJERO。助手席坐著一个年轻人开著窗,无聊地抽著淤。头髮长长、晒得黑黑、穿著胭脂色风衣。行李室裡堆著几片脏兮兮用旧的衝浪板。前面停著一辆SAAB900。贴了反光纸的玻璃窗紧紧关闭著,从外面看不到裡面坐的是什麼样的人。打蜡打得非常漂亮。如果经过那裡可能可以从车体反映自己的脸。
青豆所坐的计程车前面,是一辆后缓衝板凹陷的练马区车号的红色SUZUKI ALTO。年轻的母亲握著方向盘。小孩无聊地站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母亲以不耐烦的表情告诫孩子。母亲嘴巴的动作透过玻璃窗可以读出来。这光景和十分鐘前一样。在这十分鐘裡,车子可能移动不到十公尺。
青豆一直在动著脑筋。把各种要素,依优先顺位在脑子裡整理。到结论出来為止并没有花时间。杨纳切克的音乐,也像很配合似的正要进入最后乐章。
青豆从肩带皮包拿出小型雷朋太阳眼镜戴上。然后从钱包拿出三张千元钞票递给司机。
「我在这裡下车。因為不能迟到。」她说。
司机点点头,收下钱。「要收据吗?」
「不用了。也不用找钱。」
「那就谢谢了。」司机说。「风好像很强,所以请注意。脚不要打滑噢。」
「我会小心。」青豆说。
「还有」司机朝向后视镜说。「请记住一点,事情跟表面看到的不一样。」
事情跟表面看到的不一样,青豆在脑子裡重复那句话。然后轻轻皱一下眉。「这是什麼意思?」
司机一面选著用语说。「也就是说,现在开始您要做的是不寻常的事。不是吗?大白天的走下首都高速道路的太平梯,普通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尤其女性是不会这样做的。」
「说得也是。」青豆说。
「那麼,做了这种事之后,日常的风景,怎麼说呢,看起来可能会跟平常有点不一样了。我也有这种经验。不过不要被外表骗了。所谓现实经常只有一个。」
青豆想了一下司机说的话。在想著之间,杨纳切克的音乐已经结束,听眾间不容髮地开始鼓掌。偶尔也听得见安可的呼声。眼前浮现指挥者露出微笑,朝向站起来的观眾低头鞠躬了好几次的光景。他抬起头,举起手,和团长握手,转向后面,举起双手赞赏管弦乐团的团员,转向前面再一次深深鞠躬。长久听著录音的鼓掌声时,渐渐听起来不像鼓掌声。感觉好像在倾听著没完没了的火星沙风暴似的。
「现实经常只有一个。」好像在书本重要的一节上画底线似的,司机慢慢重复一次。
「当然。」青豆说。没错。一个物体,一个时间,只能在一个场所。爱因斯坦证明过。现实这东西毕竟是冷彻的、毕竟是孤独的。
青豆指著汽车音响。「声音非常好。」
司机点点头。「你说作曲家叫什麼来的?」
「杨纳切克。」
「杨纳切克。」司机反覆一次。好像在背诵重要约定语似的。然后拉起开关打开后面的自动门。「小心好走。希望你能赶上约会时间。」
青豆提起大型肩带皮包下了车。下车时收音机的鼓掌声还不停的继续著。她朝十公尺前方紧急避难用空间,沿高速公路边缘小心走。对面车道每次大型卡车通过时,高楼下的路面就摇摇晃晃地摇动。那与其说是摇动不如说更接近波动。好像走在漂浮於大浪上的航空母舰的甲板上那样。
红色SUZUKI ALTO车上的小女孩,从助手席窗户伸出头来,嘴巴大大张开眺望著青豆。然后转向母亲问「妈妈,那个女的,在做甚麼?她要去哪裡?」大声执拗地要求「我也要出去外面走。你看,妈妈,我也要出去。好不好,妈妈。」母亲只是默默摇头。然后对青豆一瞥,投以责备似的眼神。但那是周围发出的唯一声音,眼睛所见的唯一反应。其他驾驶者都只抽著淤,轻轻皱一下眉,对她以毫不犹豫的脚步走在侧壁和车辆之间的姿态,只以看见眩眼东西的眼神追逐著。他们似乎暂时保留判断。就算车子不动,但首都高速道路的路上有人走著也不算是日常会有的事情。要把那以现实的光景当知觉来接受,多少要花一些时间。走著的人是穿迷你短裙高跟鞋的年轻女性,就更不寻常了。
青豆缩紧下顎笔直看準前方,伸直背脊,一面以肌肤感觉著人们的视线,一面以确实的脚步走著。CHARLES JOURDAN栗色鞋跟在路面发出乾脆的声音,风飘动著外套的裙襬。已经进入四月了,风还是冷的,带有粗暴的预感。她在JUNKO SHIMADA岛田顺子薄毛套装上,穿一件浅茶色春装外套,背著黑色肩带皮包。及肩的头髮修剪整齐,整理得很好。完全没有配带装饰品。身高一六八公分,几乎看不到丝毫赘肉,所有肌肉都用心锻练过,不过这从外套上看不出来。
如果从正面仔细观察脸的话,应该知道左右耳的形状和大小都相当不同。左耳比右耳大得
多,形状不正。不过因為耳朵经常都藏在头髮下面,所以谁也没注意到。嘴巴笔直地闭成一直线,暗示著无论任何事都不会轻易驯服的性格。狭小的鼻子,有点突出的颊骨,宽额,长而直的眉毛,这些各增一票在在添加了这样的倾向。不过大体上是工整的鸡蛋形脸。就算各有偏好,还是可以称為美女吧。问题是,脸上的表情极端缺乏。紧闭的嘴唇,除非必要很少露出微笑。两眼就像优秀的甲板监视员那样,不懈怠而冷彻。因此,她的脸首先就不会给人留下鲜明印象。很多情况吸引人们注意和关心的,与其说是静止时的面貌好坏,不如表情动态的自然和优雅。
大多的人都无法适当掌握青豆的面貌。眼光一旦移开,已经无法描述她的脸到底是什麼样子。应该算是有个性的脸,但不知怎麼脑子裡却没留下细部特徵的印象。在这层意义上,她就像昆虫的拟态一样。改变顏色和形状潜入背景中,尽可能不显眼,不让人轻易记忆,这才正是青豆所追求的。从小时候开始她就一直这样保护著自己的身体到现在。
然而有甚麼事情皱起眉头时,青豆那冷静的面貌,却戏剧性地大大改变。脸的肌肉各自朝向不同方向极力牵扯,造成左右的歪斜极端强调,到处出现深深的皱纹,眼睛迅速凹入深处,鼻子嘴暴力性地歪斜,下颚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白色大牙齿。而且好像固定的繫带断了面具掉落了般,她转眼之间竟然变成完全不同的人。目击者会被这惊人的变貌吓破胆。那是从巨大的无名性跌落意外深渊的惊人跳跃。因此她在陌生人前面,绝对小心注意不随便变脸。她会变脸,只限於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或要威胁讨厌的男人的时候。
到了紧急停车空间时,青豆站定下来环视周围一圈,寻找太平梯。立刻就看到了。正如司机说的那样,阶梯入口有比腰部稍高的铁栅,门扉锁著。穿著迷你窄裙要翻越那铁栅有点麻烦,不过只要不介意别人的眼光,也不是特别难的事。她毫不犹豫地脱下高跟鞋,塞进肩带皮包裡。打赤脚的话丝袜可能会破。不过这种东西到处店裡都买得到。
人们无言地看著她脱下高跟鞋,然后脱下外套的样子。从停在紧前面的黑色TOYOTA CELICA敞开的车窗,传来麦可杰克逊的高亢声音的背景音乐。『Billie Jean』。她感觉自己彷彿站在脱衣舞秀场的舞台上一样。没关系。爱看就尽量看吧。不过今天只到高跟鞋和外套為止。对不起。
青豆把皮包繫紧以免掉落。刚才坐的崭新黑色TOYOTA CROWN Royal Saloon看得见一直还在那边。承受著午后的阳光,车前玻璃像镜子般耀眼地闪著光。看不见司机的脸。不过他应该在看著这边。
不要被表面骗了。现实经常只有一个。
青豆大大地吸进一口气,吐出一口气。然后耳边在『Billie Jean』的旋律追逐下一面翻过铁栅。迷你裙高高卷到腰际。管他的,她想。爱看就看吧。看到裙子裡的什麼,也看不透我这个人。而且修长美丽的双腿,是青豆对自己的身体中感觉最有自信的部分。
下到铁栅的另一边时,青豆把裙子拉好,拍拍手上的灰尘,重新穿上外套,皮包斜背在肩上。压紧太阳眼镜的镜框鼻梁。太平梯就在眼前。漆成灰色的铁梯。简单朴素,只追求事务性、机能性的阶梯。并不是為了只穿丝袜打赤脚、穿迷你窄裙的女性升降用而製作的。岛田顺子设计套装时,脑子裡也没有把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的紧急避难用太平梯的升降放
在念头裡。大型卡车通过对面车道,造成阶梯摇摇晃晃。风吹过铁梯缝隙发出声音。但总之那裡有阶梯。接下来只要下到地面就行了。
青豆最后回过头,以演讲完毕站在讲台上,接受听眾发问的人那样的姿势,朝著满路大排长龙的汽车,从左至右,然后从右至左巡视一遍。汽车行列从刚才到现在完全没有前进。人们被阻挡在那裡,无所事事,只能盯著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什麼?他们满怀疑问。关心和漠不关心,羡慕和轻蔑交错的视线,投注在下到铁栅另一头的青豆身上。他们的感情无法完全转到一侧,就像不安定的秤子那样摇摇摆摆。沉重的沉默笼罩著四周。并没有人举手发问(就算被问起,当然青豆也不打算回答)。人们只是无言地等候著永远不会来访的契机而已。青豆轻轻收起下顎,咬紧下唇,从深绿的太阳眼镜后面品鑑他们一圈。
我是谁,接下来要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你们一定想像不到。青豆嘴唇不动地这样说。你们被绑在那裡动弹不得,哪裡也去不了。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但我不一样。我有不能不去做的工作。不能不完成的使命。所以我先走一步了。
青豆最后,很想对在那裡的人乾脆变个脸。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没有閒工夫去做这多餘的事了。一旦变脸之后,要恢复原来的表情还满费事的。
青豆转头背对无言的观眾,脚底一面感觉著铁管无情的冷硬,一面开始以慎重的脚步走下紧急避难用的阶梯。刚刚迎接四月的料峭春风吹动著她的头髮,偶尔露出那形状不正的左侧耳朵。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1Q84 第2章 天吾 一点不同的创意
天吾最初的记忆是一岁半时的事情。他的母亲脱掉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不是父亲的男人吸乳头。婴儿床上躺著一个婴儿,那可能就是天吾。他把自己当第三者般眺望著。或者那是他的双胞眙兄弟吗?不,不是。在那裡的应该是一岁半的天吾自己。他凭直觉知道。婴儿闭著眼睛,发出微小的沉睡鼻息。对天吾来说,那是人生最初的记忆。那十秒问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意识的壁上。前所未有后无来者。就像遇到大洪水的街上尖塔那样,记忆只是单独孤立著,探头伸出混浊的水面。
一有机会,天吾就问周围的人,人生想得起来的最初情景是几岁时的事?对很多人来说,是四岁或五岁时的事。再早也只到三岁。没有一个比这更早的例子。孩子对自己周围的情景,某种程度能够以合理性的东西,目击并认识,好像至少要三岁以后。在那之前的阶段,一切情景映在眼裡还只不过是不能理解的混吨状态。世界就像稀薄的粥那样模模糊糊不带骨骼,无从掌握。那在脑子裡无法形成记忆,就从窗外通过了。
不是父亲的男人吸著母亲乳头的情景,到底意味著什么,当然一岁半的幼儿应该无法判断。这很明显。所以如果天吾这记忆是真的,他应该也没有做任何判断,只是让目击的情景原样烙印在视网膜上而已吧。就像照相机只将物体以光和影的混合物,机械性地记录在软片上一样。而且随著意识的成长,才逐渐把那保留固定的映像一点一点加以解析,在那上面赋予意义吧。但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在婴幼儿的脑子裡这样的映像可能保存吗?
或者那只是假的记忆。一切都是他的意识日后在某种目的或企图下,擅自捏造出来的?记忆的捏造!!天吾也充分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而且获得应该不是这样的结论。以捏造的来说,记忆未免太鲜明、太具有说服力了。当场的光线、气味、鼓动,那些实际存在的感觉是压倒性的,不觉得是造假的。而且,假定那情景是实际存在的,很多事情都可以顺利说得通了。无论从理论上、或从感情上。
以时间来说大约十秒鐘,那鲜明的映像没有前兆地就会出现。既没有预兆,没有犹豫。也没有敲门声。在搭电车时,在黑板上写著算式时,在用餐时,在和人面对面谈话时一就像这次这样》,那就会唐突地造访天吾。像无声的海啸那样压倒性地涌来。一留神时,已经挡在他眼前,让他手脚麻痺动弹不得。时间暂时停止流动。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稀薄,让人无法好好呼吸。周围的人和事物,全都化為和自己无关的东西。那液体墙壁将他全身吞噬。可以感觉世界陂关进黑暗中,意识却没有变稀薄。只是轨道的转向点被切换了而已。意识的一部分反而变得更敏锐。不恐怖。但无法睁开眼睛。眼瞼被坚固地封闭起来。周遭的声音也逐渐远离而去。而那熟悉的映像在意识的银幕上映出好几次。身体到处冒出汗来。可以感觉衬衫腋下逐渐湿掉。全身开始轻微颤抖。鼓动加速、加大。
如果是与人同席的场合,天吾会假装晕眩。那是事实,很类似晕眩。只要时间经过一下,一切又会恢复平常。他从口袋拿出手帕,捣著嘴巴安静不动。举起手,向对方示意,没什么,不用担心。有时三十秒就过去,有时持续一分鐘以上。在那之间同样的映像,以录影带為例的话就是在重复播放状态下自动反覆。母亲解开长衬裙的肩带,把变硬的乳头让某个男人吸.她闭上眼睛,深深吐气。微微散发着母乳令人怀念的气味。对婴儿来说嗅觉是最敏锐的器官。嗅觉教给他许多事情。有时候是一切事情。听不到声音:空气化為混沌的液状。听得见的,只有自己柔软的心音而已。
看吧,他们说。只要看这个,他们说。你在这裡,你只能在这裡,哪裡都去不成,他们说。那讯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这次的「发作」持续很长。天吾闭著眼睛,像平常那样用手帕捣著嘴,咬紧牙关。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能等一切都结东之后,看身体疲倦的程度才能判断。这非常消耗体力。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花很久时间才能睁开眼睛。意识想要早一刻觉醒,肌肉和内臟系统却在抗拒。就像搞错季节,比预定时间提早醒来的冬眠动物那样。
「嗨,天吾。」有人从刚才就在呼唤他。那声音好像从横穴的深处模糊地传来。天吾想到那是自己的名字。「怎么了?还是老毛病吗?还好吧?」那声音说。这次听起来稍微近一点。
天吾终於睁开眼,焦点眾起来,看看自己抓著桌子边缘的右手。确定世界还存在并没有分解掉,自己还以自己的身份存在这裡。虽然还有些微麻痺,但在这裡的确实是自己的右手。也有汗的气味。就像在动物园的什么动物栅栏前所闻到的那样,奇怪而粗野的气味。但那毫无疑问,是自己所发出的气味。
喉咙好渴。天吾伸手拿起餐桌上的玻璃杯,一面小心别洒出来一面喝了半杯水。休息一下调整呼吸,然后把剩下的一半喝下。意识逐渐回到原来的地方,身体感觉恢复平常的样子。
把变空的玻璃杯放下,用手帕擦擦嘴角。
「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他说。然后确认现在面对的人是小松。两个人正在新宿车站附近的喫茶店商谈事情。周围的谈话声听起来也像平常的谈话声了。邻桌坐著的两个人,怀疑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正看著这边。女服务生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站在近处。或许担心他会不会吐在座位间。天吾抬起脸,朝她微笑,点头。像在示意没问题,不用担心。
「这个,不是什么的发作吧?」小松问。
「不是严重的事。只是像晕眩一样。不好受而已。」天吾说。声音听起来还不像自己的声音。不过已经总算接近了。
「开车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大概麻烦就大了。」小松看著天吾的眼睛一面说。
「我不开车。」
「那最好。我有一个对杉树花粉过敏的朋友,开车的时候开始打喷嚏,就那样撞上电线桿。不过天吾,你的情况好像不只是打喷嚏那么简单啊。第一次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不过到了第二次,就稍微习惯了。」
「不好意思。」天吾拿起咖啡杯,喝一口杯中的东西。没什么味道。只是温温的液体通过喉咙而已。
「让他们加水好吗?」小松问。
天吾摇摇头。「不用,没问题。已经恢复了。」
小松从上衣口袋掏出Marlboro烟盒,叼起一根烟,用店裡的火柴点火。然后瞄一眼手表。
「那么,刚才在谈什么呢?」天吾问。必须快点恢复常态才行。
「嗯,我们在谈什么?」小松说著眼睛望向空中,想了一下。或装成想的样子。天吾也分不出差别。
小松的动作和谈吐中有不少演技的成分。「哦,对了,我正要提一个叫深绘里的女孩的事。还有关于《空气蛹》。」
天吾点点头。深绘里和《空气蛹》的事:正要对小松说明.就开始「发作」,话中断了。天吾从皮包拿出一叠原稿的影本,放在桌上。手放在稿子上,确认一下那触感。
「在电话上也简单谈过了,不过这《空气蛹》最大的优点是没有模仿任何人,这点。以新
人的作品来说很稀奇,没有想要像谁的部分。」天吾慎重地选著用语说。「确实文章很粗糙没有细修,用语的选择也很稚拙。从名称开始,就把蛹和茧混淆不清。如果刻意挑的话,可能可以挑出很多其他缺陷。不过至少这个故事裡有吸引入的东西。故事整体虽然是幻想性的,但细部描写却出奇的真实。那平衡感非常好。我不知道用原创性或必然性这类用语是不是适当。如果说水準还不到这裡,或许也没错。不过中途一再丢开又断断续续读完时,之后却留下沉静的手感。就算那是不舒服的、难以说明的奇怪感觉也好。」
小松什么也没说,看著天吾的脸。他需要听更多话。
天吾继续说:「我不希望只因文章有稚拙的地方,所以一下子就被初选刷掉。这几年工作下来,读过堆积如山的投稿。与其说读过,或许更接近跳著读过。有写得比较好的作品,也有无可救药似的东西————当然是后者压倒性的多。不过总之看过这么多作品了,再怎么说,这篇《空气蛹》还是第一次觉得好像有感觉。读过后,还想从头再读一次,这也是第一次。」
「哦。」小松说。而且一副没兴趣似地吹著香烟的烟,撇起嘴来。不过从天吾和小松交往不算短的经验来看,却不会轻易被那猛一看的表情所蒙骗。这个男人脸上往往露出和本意无关,或完全相反的表情。所以天吾耐心地等对方开口。
「我也读了喔。」小松暂时搁置一段时间后才说。「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读了稿子。不过,思,实在太差劲了。连个语助词都不会用,搞不清楚文章想说什么。要写小说以前,最好先去重新把文章写法的基础学一学。」
「不过还是读到最后。对吗?」
小松微笑了。好像从平常不开的抽屉深处拉出来似的微笑。「是啊。确实正如你说的。读到最后喔。自己都吓一跳。投稿新人奖的作品我从来没读到最后过。何况部分还重新读。这样一来简直就像几颗行星排成一直线了似的。这点我承认。」
「这表示有什么。不是吗?」
小松把香烟放在胚灰缸,用右手中指摩擦著鼻子旁边。却没回答天吾的追问。
天吾说:「这孩子才十七岁,高中生。只是读小说、写小说的训练不够而已。这次的作品要拿新人奖,或许确实很难。不过却有留到最终决审的价值噢。只要小松先生一个人的想法就有可能对吗?那么一定就有下次的机会了。」
「思。」小松又再低吟一次,嫵聊似地打著呵欠。并喝了一口玻璃杯的水。「嘿,天吾,你好好想一下。让这样粗糙的东西留到最终决审看看。那些评审委员们一定会昏倒噢。说不定会生气。一定不会读到最后的。四个评审委员都是现任作家。大家都很忙。一定只啪啪读最前面两页就乾脆丢开了。说这简直就像小学生的作文嘛。这裡并没有可以磨得出光亮的东西,為什么我要放下身段為她热烈辩护,谁又肯听我的话呢?我一个人的想法就算有力,也会想保留给更有前途展望的人哪。」
「你的意思是,直载了当就刷掉吗?」
「我可没这么说。」小松一面摩擦着鼻子旁一面说。「对这部作品,我倒有个特别的点子。」
「特别的点子?」天吾说。听起来有点不详的意味。
「天吾你说期待下一个作品,」小松说:「我也想期待.花时间珍惜地培养年轻作家。对编辑来说是最大的喜悦。在晴朗的夜空极目眺望,比谁都先发现一颗新星是令人雀跃的事。不过老实说,很难相信这孩子有下一次。我虽然不才,毕竟吃这一行饭二十年了。这期间看过各种作家冒出来又沉下去。所以还看得出有下一次的人和没下一次的人。因此,如果让我说的话,这孩子是没有下一次的。很遗憾,也没有下次的下次。没有下次的下次的下次。首先这种文章,就不是花时间不断钻研就能进步的东西。再怎么期待等待都没办法。只有空等一场。要问為什么吗?因為本人根本没有表现出要来写一篇好文章,或想变得能写出好文章的动机。文章这东西,不是天生具有文才,就是后天拼著老命努力才精通的,二者之一。而这位叫做深绘里的女孩,两者都不是。看得出并不是天才,而且似乎也没有要努力的跡象。不知道為什么。不过看来对写文章本来就没兴趣。想说故事的意志确实有。而且意志好像相当强。这点我承认。那以直接的形式,这样吸引了天吾你,也让我把稿子读到最后。试想起来还真不简单。虽然如此,却没有成為小说家的未来。连臭虫的大便那点大小都没有。虽然好像是在泼你冷水,不过如果要我老实表达意见的话,就是这么回事。」
天吾想了一下,觉得小松说得也有道理。小松毕竟具有身為编辑的直觉。
「不过给她机会总不是坏事吧?」天吾说。
「把她丢到水裡,看她会浮起来还是沉下去。你是这个意思吗?」
「简单说的话。」
「我到目前為止已经做了很多无益的杀生。不想再看更多人溺水了。」
「那么,我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天吾至少有在努力。」小松选著用语说。「在我看来你没有偷懒。对写文章这种工作也怀著极谦虚的态度。你知道為什么吗?那是因為喜欢写文章。这方面我也给你妤的评价。喜欢写这件事,对于想当作家的人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资质噢。」
「不过,光有这个还不够。」
「当然。光有这个还不够。一定还要有气特别的什么』才行。至少,要含有某种让我读不透的东西才行。我啊,尤其以小说来讲,对于自己读不透的东西评价最高。对于我能读透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是当然的对吧!非常单纯的事。」
天吾沉默一下。然后开口。「深绘里所写的东西中,含有小松先生读不透的东西吗?」
「噢。有啊,当然。这孩子拥有某种重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她确实拥有。这点很清楚。你知道,我也知道。那就像无风的下午烧柴所冒的烟那样,谁的眼睛都能明白看到。不过天吾,这孩子所拥有的东西,可能这孩子也应付不了。」
「丢进水裡也没有浮起来的指望。」
「没错。」小松说。
「所以不会让她留到最后决审?」
「正是。」小松说。然后歪著嘴唇,双手交握在桌上。「正因為这个,以我来说也开始不得不慎重选择用语了。」
天吾拿起咖啡杯.望著杯裡留下的东西,然后把杯子放回去。小松先生所说的特别的点子就在这裡浮上来了,对吗?」
小松像是面对得意门生的教师那样瞇细了眼睛。然后慢慢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小松这个人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地方。他在想什么?感觉到什么?从表情和声音无法简单读出来。而且他本人似乎对让对方坠入五里雾中也相当乐在其中的样子。脑筋确实转得很快。别人的想法与他无关,他是依自己的理论思考事情、下判断的类型。不会做不必要的炫耀,但读大量的书,对分歧的各方面都拥有绵密的知识。不只知识而已,他还能凭直觉看穿别人,拥有挑出好作品的慧眼。其中虽然含有相当程度的偏见,不过对他来说,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
本来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不耐烦一一说明,但有必要时却能口齿伶俐地以理论表达自己的看法。只要他想,也可以变得彻底辛辣。能瞄準对方最弱的部分,在一瞬之间以简短的字眼予以刺穿。对人对作品都有强烈的个人偏好,相较之下,不能接受的人和作品要比能接受的多得多。而且当然别人对他,不具好感的,要比有好感的多得多。不过这也是他自己所求的。在天吾看来,他是寧愿孤立,被别人敬而远之————或明显被讨厌————他还乐在其中。精神的锐利无法在舒适的环境中產生,这日正他的信条。
小松比天吾大十六岁,现在四十五岁。在文艺杂誌的编辑这行长久下来,在业界素以能干闻名,不过私生活方面没有人知道。因為就算在工作上有来往,他对谁都不谈个人私事。他哪裡出生哪裡长大,现在住哪裡,天吾一概不知。即使谈很久,也完全不会出现那样的话题。这样难以捉摸,又不跟人交往,轻蔑文坛,居然还能拿到很多稿子,大家都十分不解,但本人似乎不太辛苦,必要时就能收集到名作家的稿子。托他的福,杂誌有几次总算能撑住门面。所以就算他不被人喜欢,大家对他还是另眼看待。
根据传闻,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部时适逢六〇年安保斗争,他曾经是学生运动组织的干部。樺美智子参加游行示威,遭受警察队暴行横死时,听说他就近在身旁,自己也受到不轻的伤。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是这么一说,也有令人相信的地方。他身材修长高瘦,嘴巴奇
大,鼻子很小。手脚长长的,指尖渗有尼古丁的黄斑。有某种令人联想到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落魄革命家知识份子的氛图。很少笑,不过一旦笑起来就会满瞼笑意。然而就算这样,也不觉得特别快乐。看起来只像是準备发布不祥预言边暗自窃笑的老练魔法师而已。虽然仪容整洁大方,不过妤像在向全世界宣不自己对服装这玩意儿没兴趣似的,经常只穿类似的衣服。斜纹西装上衣、牛津棉质白衬衫或浅灰色Polo衫、不打领带、灰色西裤、小山羊皮鞋,就像制服一样。眼前浮现六七件顏色质料和花纹大小稍有差别的斜纹三扣式西装,仔细刷乾净,掛在他家衣橱裡的光景。為了容易分辨或许还加以编号也不一定。
像细铁丝般硬的头髮,前髮稍许开始变白。头髮蓬乱,盖到耳朵。不可思议的是那长度,经常保持在好像一星期前就该上理髮厅的程度。天吾不知道,他為什么能办到这点。他的眼光锐利起来,每每像寒冬夜空闪烁的星辰般。一有什么事情沉默下来时,则像月球背面的岩石那样一直沉默不语。变成几乎毫无表情。看来好像连体温都失去了似的。
天吾是在大约五年前认识小松的。他投稿给小松担任编辑的文艺杂誌的新人奖,进入最终决审。小松打电话来,说想见面谈谈。两个人在新宿的喫茶店(就是现在这同一家)见面。小松说,这次的作品你要拿新人奖可能很难(事实上没有拿到》。不过我个人很喜欢这作品。「不是要施惠於你,不过我难得会对人说这种话。」他说(当时不知道,不过真的是这样)。所以下次你有写什么作品希望能给我看,比谁都先,小松说。天吾说,我会。
小松也想知道,天吾是什么样的人。成长过程怎么样,现在在做什么。天吾能说的地方,尽量城市地说明。在干叶县的市川市出生长大。母亲在天吾出生不久.就因病去世。至少父亲是这样说的。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后来也没再婚,一个男人一手把天吾扶养长大。父亲以前是NHK的收费员,现在得了失智症,住进房总半岛南端的疗养院裡。天吾从筑波大学「第一学群主修自然学类数学」名字奇怪的学系毕业。一面在代代木的补习班担任数学讲师一面写小说。毕业时虽然也有回本地县立高中任教的机会,但他选择上班时间比较自由的补习班讲师。住在高圆寺的小公寓一个人过日子。
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当专业小说家。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只知道,自己每天不写就不自在的事实。写文章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小松没有特别说出什么感想,只安静听著天吾说。
不知道為什么,小松好像私下挺喜欢天吾的样子。天吾体格魁梧(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柔道社的核心选手),眼睛长得像早起的农夫一样。头髮剪得短短的,肤色好像经常晒太阳的样子,耳朵像花椰菜般圆圆地皱成一团,看来既不像文学青年也不像数学老师。这种地方似乎也符合小松的偏好。天吾写好新的小说,就会拿去小松那裡。小松读过会说出感想。天吾会根据他的忠告改稿。把重写的稿子带去时,小松又再针对那个提出新的指示。好像教练把标竿一点一点往上栘那样。「你的情况可能需要花时间,」小松说:「不过不用著急。定下心每天不停地继续写。写出来的东西尽量不要丢掉都保存起来。因為日后可能会有用处。」天吾说,我会。
小松也把一些琐细的文笔工作转给天吾。小松的出版社所出的女性杂誌需要一些姆署名的稿子。从投书的改写、电影和新书的简介、到星座占卜,只要有委託,都写好交稿。天吾
随手写来的星座占卜居然常常很準,因此风评很好。他写出「早晨请注意地震」时,有一天早晨真的就发生大地震。这种额外工作,以临时收入来说很有帮助,而且也成為写文章的练习。自己所写的文章,不管什么形式,能变成印刷品在书店排出来总是可喜的事。
天吾终於被交付文艺杂誌新人奖稿件的初审评阅工作。本人是新人奖投稿者的身分,另一方面却成為候选作品的初读者,好像很不可思议,但天吾并不介意自己立场的微妙,只公正地过目这些作品。而且靠著阅读堆积如山的无聊不良小说,而深深学到,什么是无聊不良小说。他每次都读约上百篇,选出大约十篇好像有点意思的作品,拿去小松的地方。每篇作品都附上便条写上感想。最终决审会留下五篇,由四位评审委员从中选出新人奖。
除了天吾之外也有别的初读的临时副手,除了小松之外也有好几个编辑担任初审。虽然期望能公正,不过也没有必要特地那样费事。至少有可取之处的作品,不管总数有多少,顶多也只有两三篇,由谁来读都不会错过。天吾的作品有三次进入决审。天吾自己毕竟没有选自己的作品,但另外两位初读者,和编辑部的主持人小松会留下来。那些作品虽然没有得到新人奖,但天吾并不觉得失望。一方面因為小松「不妨花一点时间」的话烙印在脑子裡,再说天吾自己并没有现在马上要当小说家的想法。
只要把上课的课程调整恰当,一星期就有四天可以在自己家做自己喜欢的事。七年来一直在同一家补习班当讲师,在学生之间评语相当好。数法得要领,不罗嗦,任何问题都能当场适当回答。天吾自己都很惊讶的是,他居然具有说话口才。既擅长说明,声音也清晰宏亮,还能说笑话引起满堂哄笑。在当老师之前,还一直以為自己不擅长说话。到现在跟人面对面说话,还会紧张得说不太出来。进入人数少的团体时,经常只有听人说的份。不过一旦站上讲台,面对不特定的多数人时,头脑会忽然清朗起来,不管多长时间都可以轻松地继续说下去。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天吾重新这样想。
对薪水没有不满。虽然收入不算多,不过补习班是以能力支付报酬的。他们会定期实施学生对将是的审查审,如果评价高.待遇一就跟著提高:因為他们害怕优秀的老师会被其他地方挖角(实际上遇到几次这样的挖角)。一般学校不会这样。薪水是按年资计算的,私生活由上司管理,能力和人气没有任何意义。他对补习班的工作也觉得很愉快。大部分的学生都怀著要考大学这样明确的目的意识而来教室,认真听讲。讲师除了在教室教课之外可以不做任何事。这对天吾来说是值得庆幸的。不必為学生的不良行為和违反校规等麻烦问题伤脑筋。只要站上讲台,教授数学问题的解法就好了。而且用数字这种道具做纯粹观念的运行,又是天吾天生得意的强项。
在家时,早晨很早起来,大约写小说到将近傍晚。用Montblanc钢笔和蓝墨水,四百字稿纸。只要有这个天吾就觉得很满意了。一位有夫之妇的女朋友一星期会到他的公寓来一次,一起度过一个下午。和大他十岁的有夫之妇做爱,没有未来可言,相对的也轻鬆,内容是充实的。傍晚做长长的散步,天黑后一面听音乐一面一个人看书。不看电视。有NHK的收费员来时,就礼貌地拒绝说,很抱歉我没有电视。真的没有。到裡面检查也没关系。不过他们并没有进来屋裡。NHK的收费员依规定是不许进屋的。
「我在考虑的是,稍微大一点的事。」小松说。
「大一点的事。」
「是的。新人奖这种小儿科就别提了,乾脆把目标放大一点。」
天吾沉默不语。虽然不清楚小松的意图何在,不过可以感觉到其中含有某种不稳的东西。
「芥川奖啊。」小松隔了一会儿才说。
「芥川奖。」天吾把对方的话,像在儒溼的沙上用木棒大大地写出汉字那样重复一次。
「芥川奖。连这么不经世故的天吾也知道吧。报纸大大地刊登出来,电视新闻也会播出。」
「可是小松先生,我搞不太清楚,不过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谈深绘里的事吗?」
「是啊。我们在谈深绘里的《空气蛹》的事没错。除此之外,话题应该没有提到其他事情。」
天吾咬著嘴唇,想读取那事情背后的情节。「可是这作品要得新人奖已经很难了,我们不是一直在谈这个吗?说这是没有任何指望的。」
「没错啊。是没指望。这是很明白的事实。」
天吾需要一点时间思考。「这么说来,您是指要在投稿的作品上动手脚吗?」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啊。编辑对有希望的投稿作品,提出建议让投稿者改写是常有的例子。并不稀奇。只是这次不是由作者本身,而是由别人来改写。」
「别人?」这么一说,那答案在开口提问之前,天吾已经心裡有数了。只是慎重起见再问一下而已。
「由你来改写呀。」小松说。
天吾寻找著适当话语。但找不到适当话语。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小松先生,这作品只修改一下还是不够的。必须从头到尾根本改写才可能完全整合。」
显然要从头到尾改写。故事的骨架可以照用。文体的气氛也尽量保留。不过文章几乎要完全换掉。也就是昕谓的悦眙换骨。实际书写白天吾负责。由我担任整体製作。」
「事情能这么顺利吗?」天吾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你听我说,」小松拿起咖啡匙,像指挥家用指挥棒指定独奏者般指向天吾,「这位叫做深绘里的女孩拥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者只要读《空气蛹》就知道。这想象力可不寻常。但很遗憾的是,文章是在不行:粗糙得不得了:另一方面你可以写文章。素质好、品味也好。有大气,文章富有知性而纤细。也确实拥有一股气势般的东西。不过你跟深绘里相反,还掌握不住该写什么才好。所以往往看不到故事的核心。本来你该写的东西,应该确实在你心裡的。然而,那东西却像逃进深深的洞穴裡的胆小的小动物那样,老是不出来。知道那
东西就躲在洞穴深处。可是牠不出来就没办法抓到。我说不妨花一些时间,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在塑胶椅上笨拙地变换姿势。什么也没说。
「事情很简单。」小松一面细微地挥动著那咖啡匙一面继续。「让这两个人合為一体,捏造出一个新人作家就行了。深绘里所拥有的故事粗胚,天吾赋予它完整的文章。以组合来说很理想。你有这种力量。所以我到目前為止,一直在支持你,不是吗?接下来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来办。只要同心协力,拿一个新人奖很简单哪。芥川奖也绰绰有餘。这个业界的饭我也算没白吃。这方面做法背后的背后我都了然於心。」
天吾轻轻张开嘴,盯著小松的脸看了一会儿。小松把咖啡匙放回碟子上。不自然地发出巨大声响。
「如果拿到芥川奖的话,接下来要怎么样呢?」天吾回过神来问道。
「如果能拿到芥川奖就会受到好评。世间大半的人,几乎都不仅小说的价值。可是又不想落后於世间的潮流。所以如果有得了奖成為话题的书,就会买来读。如果作者是在学的女高中生的话就更不用说了。书一畅销就有很多钱进来。赚的钱三个人就来适度分配。这方面我会好好安排。」
「钱的分配问题,现在怎么样都无所谓。」天吾以缺乏润泽的声音说。「可是这样做,难道不会跟编辑者的职业道德相抵触吗?如果这样的设计在世问被揭露的话,一定会造成大问题哟。公司也侍不住了吧。 」
「不会那么轻易被揭露的,我只要想干就可以运作得非常小心。而且万一事跡败露,公司的工作我也乐於辞掉。反正上面也对我评价不好,我一直都在吃著冶饭。工作要找马上找得到。我啊,并不是為了钱而做这种事的。我想做的,只是愚弄文坛一下啊。聚集在黑暗的洞裡蠢蠢钻动,一面互相讚美吹捧,彼此舔噬伤口,互扯后腿,一面高唱文学使命如何如何,一群爱逞强又没办法的家伙们,我想痛痛快快地嘲笑他们。直捣系统的背后,彻底开他们玩笑。你不觉得很愉快吗?」
天吾并不觉得有多愉快。因為他根本还没见识过文坛。而且当他知道了像小松这样有能力的人,竟然会由於这样孩子气的动机而正想强度危险的桥梁时,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小松先生所说的事,我听起来好像是一种诈欺。」
「合作并不是稀奇的事。」小松皱起眉头说。「杂誌的连载漫画有一半左右都这样。工作小组一起动脑想出创意,编出故事,画动画的入画出简单线画,助手继续把细部描画完整,再补上色彩。就像附近的工厂在製造闹鐘一样。小说的世界也有类似的例子。例如罗曼史小说就是。那有很多,是根据出版社方面所设定的模式(know-how),雇用作家写出那类故事。换句话说是分工系统。因為不这样就无法量產。但是坚实的纯文学世界,表面上这种方式是行不通的,所以以实战的战略,我但让深绘里这个女孩一个人站出表面。如果真相被揭穿的话,当然可能会闹成丑闻。不过并没有违反法律。这不如说已经成為时代趋势了。而且我们所谈的并不是巴尔札克或紫式部的事情。只是把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所写的漏洞
百出的作品加以加工,把它修成更像样的作品而已。有什么不对呢?只要出来的作品是品质优良,能让许多读者读的开心的话,不是很好吗?」
天吾想一想小松说的事。然后慎重选择用语。「有两个问题。本来应该有更多问题的,不过暂且提出两个:一个是作者深绘里这个女孩,是不是同意经由别人的手来改写她的故事。如果她说NO的话,当然事情一步也进行不了。另外一个问题,假定她同意,实际上我是不是能把那个故事改写得很好?所谓共同作业是非常微妙的,事情可能没有小松先生所想的那么简单。」
「如果是天吾就办得到。」小松好像预料到会有这个意见似的,毫不迟疑地说。「办得到不会错。我第一次读到《空气蛹》时,这个想法立刻就在我脑子裡浮现。这东西应该让天吾来改写。进一步说的话,这是适合天吾改写的故事。是等著让天吾改写的故事。你不觉得吗?」
天吾只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不用急。一小松以安静的声音说。=告正重大的事情。不妨好好想个两三天。重新再读一次《空气蛹》吧。然后好好考虑看看我的建议。对了,这个也交给你。」
小忪从上衣口袋拿出茶色信封,交给天吾。信封裡放有两张制式彩色照片。是女孩子的照片。一张是大头照,另一张是全身的生活照。妤像是同时拍的。她站在某个阶梯前面。宽阔的石头阶梯。古典美的容貌,长长的直头髮。白衬衫。小个子,瘦瘦的。嘴唇努力装出笑容,眼睛却在抗拒这个。非常认真的眼睛。追求著什么的眼睛。天吾轮流地看了那两张照片一会儿。不知道為什么,在看著那照片之间,想起了那个年代时的自己。而且胸前有一点疼痛。那是长久以来没有嚐到的一种特别的疼痛。她的身影中似乎有唤起那种疼痛的东西。
小松说:「这就是深绘里。长得相当美吧。而且是清秀型的。十七岁。没得挑剔。本名深田绘里子。但本名不出现。要始终只用「深绘里」。如果拿到芥川奖,你不觉得会造成不小的话题吗?媒体就会像黄昏时分的鳊蝠群那样在头上绕著飞。书一出版就畅销。」
小松是从哪裡拿到这两张照片的?天吾觉得不可思议。投稿不可能附上照片。不过天吾并没有问这个。回答————无法预测会有什么样的回答————不过也不想知道。
「那个你可以带著。或许有什么用处。」小松说。天吾把相片放回信封,放在《空气蛹》的稿子影本上。
「小松先生,我对业界的事情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以一般常识来推测,这是非常危险的计画。一旦对世间说谎之后,就必须永远说谎下去。不得不继续配合著圆谎。这在心理上技术上,应该都不是简单的事。不管是谁在什么地方出了一点差错,可能就会要全体的命。你不觉得这样吗?」
小松拿出新的香烟点上。「没错。你说的既健全又正确。确实是有风险的计画。现在这个时点,不确定因素有点过多。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或许会失败,搞得大家都觉得无趣。这点我很清楚。不过啊,天吾,在考虑过各种事情之后,我的本能告诉我:「前进吧。」因為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到目前為止一次都没遇过。往俊大概也不会遇到了。拿赌博来比喻或许不适当,不过牌都凑齐了。筹码也充足。各种条件万事俱备。这次机会错过,会终生后侮。」
天吾默不作声,望著对方脸上露出的有点不祥的微笑。
「然后最重要的是,我们正要把《空气蛹》,改造成更优秀的作品这一点。那是应该可以写得更好的故事。那裡面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有人巧妙地去拿出来的什么。天吾内心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因此我们才要合力来做。拟定计划、把每个人的能力集合起来。以动机来说,是拿到哪里都不可耻的噢。」
「不过小松先生,不管搬出什么样的理论,举出什么大义名分,这怎么看都是诈欺行为呀。或许动机是拿到哪里都不可耻的东西,但实际上却哪里也拿不出来。只能在背后鬼鬼祟祟地转着。如果诈欺这字眼不适台的话,也是背信行為。就算不违背法律,其中还有道德问题在。毕竟编辑捏造出自己文艺杂誌社的新人奖作品,以股票来说就像内线交易一样的东西,不是吗?」
「文学不能跟股票比。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例如什么地方不同呢?」
「例如,这个嘛,你遗漏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小松说。他的嘴巴开心地咧得从来没见过的大。「或者应该说,你故意把眼睛转开不面对那事实。那就是,你自己已经很想做这件事了。你的心情正转向改写《空气蛹》。这点我很清楚。没什么风险、道德、狗屁道理的。天吾,你现在应该想要亲手改写《空气蛹》想得不得了。应该想代替深绘里自己把那什么取出来,想得不得了。嘿,这才正是文学和股票的不同啊。这裡头没有善也没有恶。有比金钱更重要的动机在推动著各种事情。回到家不妨好好确认一下自己的真心。不妨站在镜子前面好好看看自己的脸。瞼上会清楚地这样写著噢。」
觉得周遭的空气好像突然变稀薄了。天吾短暂地望一眼四周。那个映像会再出现吗?不过没有这跡象。那空气的稀薄是从什么别的领域来的。他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掉额头的汗。小松说的经常是对的,不知道為什么。
1Q84 第3章 青豆 已经改变的几个事实
豆只穿著丝袜的赤脚,走下狭窄的太平梯。风吹过无遮蔽的阶梯发出声音。身上的迷你裙虽然是紧身的,但偶尔被下方灌进的强风吹动就像帆船的帆一般膨胀起来,把身体往上推变得不安定。她徒手抓紧充当扶手的钢管,背朝外一阶一阶地往下栘步。有时停下来把脸上的头髮拂开,调整一下斜背的皮包位置。
眼底是国道二四六号线的车流正奔驰著。引擎声、汽车喇叭声、车辆防盗警报声、右翼政鲎一街头宣传车播出的古老军歌、大铁鎚正击碎某处水泥墙的声音,其他各种都会的噪音,把她团团圆住。噪音从周围三百六十度,由上面从下面,所有方向涌过来,随风起舞。听到这个(虽然并不想听,但也没有餘裕去塞住耳朵),逐渐开始感到类似晕船的不舒服。
走下梯子一小段的地方,有一段伸向高速公路中央再转回来的平面甬道。从那裡再接著走下笔直朝下的梯子。与无遮蔽的太平梯隔街对面,有一栋五层楼的小住宅大厦。造型相当新的茶色砖瓦建筑。朝梯子这边有阳台,但每扇窗都紧闭著,窗帘或百叶窗都拉上。到底是哪一种建筑师,会特地在紧临首都高速公路的位置设计阳台呢?应该没有人会在那种地方晒床单,也没有人会在那种地方一面眺望傍晚的塞车一面喝一杯Gin Tonic吧.虽然如此,还是有几个阳台上照例拉着尼龙晒衣绳。有一个阳台上甚至还放有庭园椅和胶树盆景。垂头丧气褪色的橡胶树。叶子纷纷掉落,满地茶色枯叶。青豆不得不同情那橡胶树。如果转世投眙也绝对不要变成那样的东西。
太平梯子常大概几乎没有使用,好些地方掛著蜘蛛网。黑色小蜘蛛紧紧贴在那裡,耐心等候小猎物上洞。不过以蜘蛛来看,或许没有特别忍耐的意识。蜘蛛除了张开网子以外,并没有其他技能,除了静静在那理等候之外,也没有其他生活方式可以选择。留在一个地方继续等待猎物,在那之间生命就结束,於是死去、乾掉。一切都在遗传因子裡事先被设定好了。其中既没有迷惑、没有绝望,也没有后悔。没有形而上的疑问、道德上的纠葛。或许。不过我可不是。我必须依照目的移动,所以才会不惜弄破丝袜,在这没什么可取的三轩茶屋一带,一个人走下首都高速道路三号线莫名其妙的太平梯。一面拨开可怜的蜘蛛网,一面眺望愚蠢阳台的骯脏橡胶树。
我移动,故我存在。
青豆一面走下阶梯,一面想著大塚环的事。并不打算想,但脑子裡一浮现,就停不下来。环是她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一起加入垒球社。两个人搭档一起到很多地方去,一起做了很多事。又一次还学过女同性恋的样子。暑假两个人去旅行时,睡同一张床。只能订到小双人床的房间。两个人在那床上抚摸对方身体的各种地方。她们并不是女同性恋。只是被少女特有的好奇心驱使著,大胆尝试行行像那样的事情而已。那时候两个人都还没有男朋友,也完全没有性经验。那一夜所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只是以人生中「一个例外而有趣的」插曲留在记忆中而已。但一面走下无遮蔽的铁梯,想起和环身体接触的事情时,青豆身体深处似乎有点开始热起来。环的椭圆形乳头、稀薄的阴毛、臀部差丽的弧度、阴核的形状,到现在还鲜明得不可思议地留在青豆的记忆中。
在追溯这鲜活的记忆之间,青豆的脑子里那杨纳杰克的《小交响曲》管乐的庆祝齐奏就像背景音乐般,朗朗响起来。她的手掌轻轻抚摸大塚环的腰身部分。对方刚开始还觉得痒,后来就不再咯咯笑了。呼吸改变了。那音乐本来是为了作为某运动会的开场鼓号曲而创作的。随著那音乐,微风温柔地吹过波西米亚的绿色草原。她发现对方的乳头突然硬起来。自己的乳头也同样硬起来。然后定音鼓敲出复杂的音型。
青豆停下脚步轻轻摇几次头。不能在这种地方想这种事。必须集中精神下阶梯,她想。然而思绪却停不下来。那时候的情景一一浮现在她的脑子里。非常鲜明。夏天的夜晚,狭窄的床,轻微的汗味。说出口的话。没说出口的心情。已经被遗忘的承诺。未能实现的希望。
落空的憧憬。一阵风扬起她的头髮,打在她的脸颊。那疼痛让她的眼睛薄薄涌起泪水。接著吹来的风又把那泪吹乾。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青豆想。然而时间在记忆中纠缠不清,变得像一团揉乱的线那样。失去了笔直的轴心,前后左右乱掉了。抽屉的位置对调了。该想得起的事不知怎么想不起来。现在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我出生在一九五四年。到这里还想得起来。然而那种刻印下来的时间,在她的记忆中急速失去实体。眼里浮现印有年号的白色卡片,在强风中纷纷吹散到四面八方的光景。她跑著,想把那一张张尽量捡回来。但风太强。失落的卡片也太多。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这些年号一一被吹散了。系统遗失了,知识消失了,思考的阶梯在脚下一一崩溃散落了。
青豆和环在同一张床上。两个人十七岁,正在尽情享受著被赋子的自由。那对她们来说,是第一次,和好朋友出游旅行。这件事让两个人感到兴奋。她们泡过温泉,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各分一半暍,然后关灯上床。刚开始两个人只是闹著玩。半开玩笑地互相戳戳对方的身体。不过环在某个时点伸出手,从当做睡衣的薄T恤上悄悄捏青豆的乳头。青豆的身体像闪过一股电流般。两个人终於脱下T恤,脱下内裤,光着身体。夏天的夜晚。那是到什么地方旅行呢?想不起来了。哪里都行。她们没有谁先开口,就互相仔细查看对方的身体。看看、碰碰、抚摸、亲吻、用舌头舔。半开玩笑,然后十认真。环个子小,算起来属於丰满的。乳房也大。青豆个子算是高瘦的。属於肌肉体质,乳房不太大。环经常说不减吧不行。不过青豆觉得那样就够漂亮了。
环的皮肤很柔,很细。乳头呈椭圆形凸起。令人想到橄欖的果实。阴毛薄薄细细的,像纤细的柳叶那样。青豆的则粗粗硬硬的。两个人互相笑著彼此的不同。两个人亙相摸著对方身体的细微地方,互相交换什么部分最敏感的讯息。有些地方一致,有些地方不同。然后两个人伸出手指,互相触摸对方的阴核。两个人都有自慰的经验。有很多。摸起来和自己摸的感觉相当不同,彼此都这样想。风吹过波西米亚的绿色草原。
责豆又站定下来,再摇头。吐一口大气,重新抓紧阶梯的钢管。这种幻想非停止不可。非集中注意力在下阶梯不可。青豆想,应该已经下一半以上了。不过噪音为什么这么大?风怎么这么强?感觉这些好像在责备我、处罚我似的。
姑且不管这个,如果下到地面时,有人在那里,问我怎么回事,打探我的来歷,到底该怎么回答?说:「高速公路塞车,因为有急事,所以就用太平梯下来。」这样行得通吗?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青豆不想被卷入任阿麻顷。至少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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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下到地面并没有人看到她而责备她。青豆下到地面之后首先从皮包拿出鞋子穿上。阶梯下面是被二四六号线的上行线和下行线夹著的高架路下的空地,当堆放材料的场所。周围用铁皮围篱围起来,空地上横躺著几根铁柱。可能是什么施工剩下的吧,就那样生锈被丢弃了。有一个角落盖有塑胶屋顶,下面堆著三个布袋。不知道里面装什么,不过为了避免被雨淋湿而盖了塑胶布。那可能也是某个工程最俊剩下的东西。要一一运走嫌麻烦,所以就那样放著似的。屋顶下也有几个变形的大纸箱。地上丢著几个保特瓶,几本漫画杂誌。此外什么也没有。只有塑胶购物袋被风吹得漫无目的地飞著而已。
入口设有一扇铁丝网门,但缠了几圈鍊条,上了大锁头。高耸的门扉,上方绕著一圈带刺的铁丝网。实在不可能翻越。就算能翻越过去,衣服也会被割得破破烂烂。试著推一推拉一拉门扉,文风不动。连猫可以过的缝隙都没有。真要命,为什么需要这样门禁森严呢?并没有什么可偷的贵重东西呀。她皱起眉头,臭骂起来,还往地上吐口水。真是的,好不容易从高速道路下来,却被关在材料堆放场,真岂有此理。瞄一眼手錶。时间还有一点餘裕。可是也不能老在这里磨磨蹭腊。而且当然,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到高速公路上了。
丝袜在两边脚跟的地方都破了。确定没有人看得见之后,脱下高跟鞋,拉起裙襬退下丝袜,从两脚上扯下来,再穿上鞋子。把有破洞的丝袜收进皮包。这样情绪稍微镇定一点。青豆一面小心谨慎地探视周围,一面绕著那材料放置场走。像小学的教室那么大。一下就绕完一圈。确实只有一个出入门。只有上了锁的铁丝网门扉。周围的铁皮围篱材质虽然薄,但都用螺丝牛牢固定苦。如果没有工具是不可能卸下螺丝的。投降了。
她检查了一下塑胶屋顶下的纸箱。然后发现那好像是床垫的形状。捲著几张起毛的毛毯。还不太旧。可能有流浪汉在这里过夜。所以周围才会散落著杂誌,和饮料的保特瓶。不会错。青豆动著脑筋。既然他们在这里过夜,一定有什么可以出入的漏洞。他们擅长避开别人的耳目找到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而且悄悄确保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祕密通路,像兽径那样。
青豆仔细地一一检查铁皮围篱。用手推推看,确认会不会摇动。果然,稍一使力,有一个螺丝好像鬆开了,发现一片铁皮会摇动。她把那往各个方向动动看。稍微变换一下角度轻轻往里一拉,就形成一个人可以穿过程度的空隙。那流浪汉天黑后一定是从这里进来,在屋顶下舒服地睡觉吧。如果被发现人在这里一定有麻烦,因此天色还亮著之间一定就在外面寻找粮食,收集空瓶子换取一点小钱。青豆感谢那夜间的嫵名居民。在大都会的背后,不得不以无名者的身分悄悄移动,青豆在这一点上也是他们的伙伴。
青豆弯下身,穿过那个狭缝。小心注意著,别让昂贵的套装被尖锐的部分勾破。因为这不仅是她所中意的套装,也是她所拥有的唯一一套套装。平常她并不穿套装。也没有穿过高跟鞋。但是为了这个工作,有时候不得不穿得讲究一点。这么重要的套装可不能毁了。
幸亏,围篱外没有人影。青豆再检查一次服装,让表情恢復平静之后,走到红绿灯前,穿过二四六号线,走进眼前看见的药妆店买了新丝袜。拜託女店员让她使用里面的空间,穿上丝袜。这样一来感觉舒服多了。胃一带留下的些许类似晕船的不快感,现在也完全消失了。她向店员道过谢走出店门。
可能是首都高速公路因车祸造成塞车的消息传开了吧,和那平行的国道二四六号线的交通,比平常拥挤。所以青豆放弃计程车,从附近的车站搭上东急新玉川线。这个决定没错。不能再被计程车捲进塞车阵里了。
在她走向三轩茶屋车站途中,和一个警察擦身而过。高高的年轻警察,正快步走向什么地方。她一瞬间紧张起来,不过警察好像急著走,笔直看著前方,视线甚至没有转向责显。正要擦身而过之前,她发现那个警察的服装跟平常不一样。不是看惯了的警察制服。虽然同样是深蓝色上衣,但款式微妙地不同。变得比以前休闲一点。没有以前那么贴身。材质也柔软一点。衣领小一点,蓝色也淡了一些。其次枪的型也不同。他腰上佩带的是大型自
动式的。日本警察平常佩带的是轮转式手枪。在枪枝犯罪极少的日本,警察几乎没有被捲入枪战的机会,因此旧式六连发的左轮枪就够了。轮转结构单纯,便宜而故障少,也容易保养。但这个警察不知为什么,却佩带著可以半自动发射的最新型手枪。九毫米的子弹可以装十六发。可能是克拉克(Glock)或贝瑞塔(Beretta)。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警察的制服和配枪也在她不知道之问变更了吗?不,不可能。青豆相当频繁地查看新闻报导。如果有这样的改变,应该会大幅报导的。而且她经常注意警察的身影。到今天早晨为止,才几个小时前,警察还穿苦平常那硬邦邦的制服,佩带著和平常一样的庸俗左轮枪。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真奇怪。
不过青豆没有餘裕深入思考。她还有非做不可的工作要做。
青豆把外套寄放在涩谷车站的投币式寄物柜,只穿著套装,就朝那饭店的方向快步走上坡道。是一家中级的都会饭店。虽然不是特别豪华的饭店,但设施一应俱全,乾净,而且没有不正经的房客。一楼有餐厅,也有便利商店。离车站近,地点好。
她一走进饭店,就直接进去洗手问。很幸运,洗手间理没有任何人。先在马桶坐下来小便。非常长的排尿。青豆闭上眼睛不想什么,只像在倾听著远方海潮的声音那样听著自己的排尿声。然后面向洗瞼台,用肥皂仔细地洗手,用梳子梳头髮,擤过鼻子。拿出牙刷,不沾牙膏地快速刷了牙。因为不太有时间了因此省掉牙线。没有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并不是来约会的。对着镜子淡淡地擦一点口红。也补一下眉毛。脱掉套装上衣,调整一下胸罩的钢丝位置,拉平白衬衫的皱纹,闻一下腋下。没有汗味。然后闭一下眼睛,像平常那样唸著祈祷字句。那字句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意义无所谓。重要的定要唸祈祷这件事。
祈祷完,睁开眼睛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没问题。从哪里看都没有漏洞,一副能干职业妇女的模样。背脊挺直,下巴收紧。只有巨大的鼓鼓的侧背包有点不搭配。可能该提一个薄薄的手提公事包。不过这样看来反而比较务实。注意再注意,再检查一遍皮包里的东西。没问题。一切都收在该放的位置。任何东西一伸手就拿得到。
接下来只要照预定去实行就行了。必须以不动摇的信念和无慈悲的心,勇往直前。然后青豆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釦子,以便向前弯身时容易看见胸部的乳沟。如果胸部能再大一点效果就更好了,她很遗憾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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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搭电梯上到四楼,走过走廊立刻就看见四二六号的房门。从皮包拿出预备好的纸夹,抱在胸前,敲敲房门。轻轻简洁地敲。等了一下。再敲一次。比刚才稍微用力一点,强硬一点。听得见里面移动的声音,门打开一小缝。男人探出头来。年龄大约四十岁上下。穿著海军蓝的衬衫,灰色法兰绒长裤。散发著生意人暂且脱下西装、解开领带的气氛。眼睛红红不太开心的样子。大概是睡眠不足吧。看到穿著套装的青豆的模样,表情有点意外。可能以为是来补充室内冰箱东西的女服务生。
「对不超打扰您休息。我是饭店经理,敝姓伊藤,空调设备出了一点状况,我来检查一下。只要五分鐘就好,请让我进来房间一下好吗?」青豆一面微微笑著,一面以利落的口气说。
男人不愉快地瞇细眼睛。「我正在进行紧急的重要工作。一小时左右就会离开房间,请等到那时候好吗?而且现在这房间的空调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很抱歉,因为这是跟漏电有关的紧急安全确认,所以要尽量快一点完成才行。我们正在这样一间间巡迴检查房间。麻烦您配合一下,不到五分鐘就结束。」
「真没办法。」男人接著嘖了嘖说。「我就是想不被打扰地工作,才特地订了房间的。」
他指著桌上的文件。从电脑上列印出来的详细图表堆积如山。可能正在準备今晚会议用的必要资料。有计算机,便条纸上列著许多数字。
青豆知道这个男人在石油相关企业上班。是和中东各国的设备投资有关的专家。根据获得的资料,是在那个领域有能力的人。从举止可以看出来。教养好、收入高、开Jaguar新车。少年时代就备受宠爱,到国外留学,英语和法语流利,任何事情都自信十足。而且不管任何事情,都无法忍受别人要求。也无法忍受别人批评。尤其如果是女性提出的话。另一方面,自己对别人的要求则毫不在意。对於用高尔夫球杆打断妻子的几根肋骨也不感到痛痒。以为这个世界是绕著自己为中心转的。以为如果没有自己的话地球可能无法顺利转动。如果有人妨碍或否定自己的行动就会生气。而且是激烈地生气。就像节温器掛掉了那样。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青豆露出业务用的明朗微笑说。而且好像要造成既有事实般,把身体一半推进房间里,一面用背抵著房门一面摊开公文纸夹,用原子笔在那上面填写著什么。「先生,思,深山先生对吗?」她问。虽然看过几次照片记得瞼的长相了,但确认没有搞错人总不会损失。如果搞错可就无法挽
「是啊,我是深山。」男人以粗暴的口气说。然后好像放弃了似的嘆一口气。「好吧,随便妳好了。」似的。然后一手拿著原子笔走向书桌,準备重新拿起读到一半的文件。整齐铺好的双人床上胡乱丢著西装上衣,和条纹领带。看起来都是昂贵的东西。青豆肩上还背著皮包,笔直朝衣橱走。事先获知空调的配电板在那里。衣橱里掛著柔软科子製的风衣,和深灰色喀什米尔围巾。行李只有一个皮製公事包。既没有替换的衣服也没有盥洗包。可能没打算在这里逗留。桌上有向客房服务生点的咖啡壶。假装检查配电板三十秒左右之后,她就对深山开口说:
「谢谢您的配合,深山先生。这个房间的设备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我一开始不是说过,这个房间的空调没问题吗?」深山头也没看这边,就以蛮横的声音说。
「啊,深山先生,」青豆诚惶诚恐地说:「很失礼,您的脖子上好像有什么的样子。」
「脖子上?」深山这样说著,用手在自己的脖子后面摸一下。再摩擦一下后,怀疑地看看那手掌。「好像没有什么啊。」
「对不起失礼了。」青豆说著走近书桌。「可以让我靠近看吗?」
「啊,好啊。」深山说,一副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的模样。「妳说有什么,是什么样的东西?」
「好像是油漆。鲜艷的绿色。」
「不太清楚。从顏色看好像是油漆。对不起,可以用手摸一下吗?可能可以擦掉。」
「噢。一深山说著往前倾,把脖子朝向青豆。好像刚剪过头髮,脖子上没有头髮。青豆吸一口气,停止呼吸,集中意识迅速地找出那个地方。然后好像做记号般用指尖轻压那里。闭上眼睛,确认那触感没有错。对,就是这里。本来应该花久一点时间慢慢确认的,然而没有这个余裕。只能在赋予的条件下尽力而为。
「对不起,可以请您保持这个姿势安静不动吗?我可以从皮包里拿出小手电简来,以这个房间的灯光看不清楚。」
「可是怎么会在那种地方沾上什么油漆呢?」深山说。
「不知道。我现在马上查看看。」
青豆手指继续轻轻按在男人脖子上的一点,从皮包拿出一个塑胶硬盒子,打开盖子拿出薄布捲著的东西。用单手灵巧地摊开那布,里面出现一个像小型冰锥般的东西。全长十公分左右。柄的部分是紧緻的小木柄。但那不是冰锥。只是形状像冰锥而已。不是只用来碎冰的东西。那是她自己想出来,订製的。尖端就像缝衣针那样尖锐。为了不让那尖锐的尖端折断,还用一小片软木栓穿刺著。特别加工像棉花般软的木栓。她用指尖非常小心地取下那木栓,放进口袋。然后把露出的针尖对準深山脖子上的那个地方。要镇定,这里是最关键的,青豆对自己说。连十分之二毫米的误差部不容许。卯果稍有差错,一切努力都归於泡影。集中精神比什么都重要。
「还要花时问吗?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男人好像焦躁起来说。
「对不起。马上好。」青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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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一转眼工夫就结束了,她在心中对那个男人说。只要再等一下啊。那么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关於石油精炼系统、重油市场动向、对投资集团的分季财报、到巴林王国机票的预定、对官员的行贿、给爱人的礼物,一切的一切都不用再多考虑了。这些事情要一一考虑也很辛苦吧?所以很抱歉,就请稍等一下。我正在这样集中注意力认真工作呢,别吵我。拜託。
一旦决定位置,下定决心,她右手掌抬到空中,停止呼吸,停顿一下,然后咻然落下。朝向木柄部分。不能太用力。太用力的话针在皮肤下面会折断。事后可不能留下针尖。轻轻地、仿彿带著慈爱般,保持适当角度,以适当力道,落下手掌。不抗拒重力,咻然一下。然后让那细细的针尖在那个部分,好像非常自然地被吸进去似地。深深、滑滑、而致死地。重要的是角度和使力的方法————不,应该说是不使力的放鬆法。只要留意这个,剩下
的就像针刺豆腐一样简单。针的尖端刺穿肉,到达脑下部的特定部位,像吹熄蜡烛那样停上心臟的跳动。一切都在一瞬之间终结。简直可以说太快了。那是只有青豆才能办到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没办法用手摸到那样微妙的一点。但她能。她的指尖拥有这样特别的直觉。
听得见男人呼地吸一口气的声音。全身肌肉抽动收缩一下。确认过那感觉之后,她快速抽出针来。然后立刻从口袋里拿出预备好的小纱布压著伤口。以防止出血。针尖非常细,被那插上只短短数秒。就算有出血也只是极少量。但还是必须小心再小心。不能留下血的痕跡。一滴血都会要命。小心谨慎是青豆的本钱。
一度僵硬的深山身体,随著时间的过去徐徐放鬆力量。就像篮球的气消掉时那样。她的食指继续压在男人脖子上的一点,让他的身体趴庄书桌上。他的脸以文件当枕头,朝侧面伏在桌上。眼睛露出吃惊般的表情张开著。好像最后目击了什么非常个可思议的东西那样。并没有畏怯,也没有痛苦。只是单纯的惊讶而已。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但发生什么,却无法理解。那是痛呢?是痒呢?是快感呢?还是什么的啟示呢?连这都不清楚。世界上有各种死法,但可能没有像这样轻鬆的死法吧。
对你来说这死法未免太轻鬆了,青豆这样想著皱起眉头。未免太简单丁。我或许应该用五号铁杆把你的肋骨敲断雨三根,让你充分尝到痛苦的滋味,然后才慈悲地放你死去。因为你是个适合那样惨死法的鼠辈浑蛋。因为那是你实际上对你太大所做的事情。不过很遗憾,我没有做那选择的自由。让这个男人,神不知鬼不觉,迅速确实地离开这个世界,是我被赋子的使命。而我现在已经完成这个使命。这个男人刚才还好好活著。现在却死了。连本人都还没发现,就已经跨过分隔生与死的门襤了。
青豆等了整整五分鐘,纱布压著伤口。以不会留下指痕程度的力道,耐心地等。在那之间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手錶的秒针。漫长的五分鐘。令人感觉像要永远继续的五分鐘。只是现在如果有人打开门进来,而且看到她正一手拿著细长的兇器,用手指压著男人脖子的话,一切就完了。没有可以狡辩的餘地。服务生可能来收咖啡壶。现在就可能会来敲门。但这却是不能省略的重要的五分鐘。她静静地深呼吸让神经镇定下来。不能慌张。不可以丧失冷静。必须保持平常冷酷的青豆才行。
听得见心臟的鼓动。随著那鼓动,杨纳杰克的《小交响曲》,开头的鼓号齐奏在她脑子里响起来。微风无声地吹过波西米亚的绿色草原。她知道自己正分裂成两个。一半正极其冷酷地继续压著死者的脖子。另外一半却非常害怕。她想把一切的一切都丢开,立刻从这个房间逃出去。我在这里,同时不在这里。我同时在两个地方。虽然违反爱因斯坦的定理,但没办法。这是杀手的禪。
五分鐘终於过去。但青豆为了小心而再增加一分鐘。再等一分鐘吧。越急的事,最好要越小心谨慎。那沉重的一分鐘怎么还没结束?她安静忍耐。然后手指慢慢离开,以笔型小手电筒查看伤口。连蚊子咬过程度的痕跡都没留下。
从那脑下部的特别一点用极细的针插所造成的,是酷似自然死的死。一般医师的眼里怎么
看应该部只会以为是心臟病发作。正在书桌前工作之间,突然心臟病发作,就那样断了气。因为过劳和紧张。看不出什么不自然的地方。没有解剖的必要。
这个人物虽然很能干,但有点工作过度。虽然收入很高,但死掉也用不到了。就算穿Armani的西装、开Jaguar汽车,结果还不是和蚂蚁一样?工作、工作、无意义地死去。他曾经存在这个世界的事终究也会被忘记。可惜还年轻,人家可能会这样说,也可能不会这样说。
青豆从口袋拿出软木栓,把针的尖端刺上。重新把那纤细的工具用薄布捲起来,放进盒子里,收进皮包底郃。从浴室拿出擦手毛巾来,把留在房间里的所有指纹全部擦掉。留有她指纹的,只有空调的配电板与门把而已。其他地方她都没有用手碰过。然后把毛巾放回原位。把咖啡壶和杯子用客房服务的托盘装著,拿出去放在走廊。这样来收咖啡壶的服务生不用敲门,就可以相对拖延发现尸体的时间。等到打扫的女服务生在这房间发现尸体,顺利的话,就会到第二天退房时刻之后了。
他如果没有出席今晚的会议,人家可能会打电话到这个房间。但没有人接电话。大家可能觉得奇怪而请经理把门打开。或者不会。就看事情怎么发展了。
青豆站在洗手问的镜子前,确认服装没有凌乱。搞上衬衫最上面的釦子。没有必要再让人看到乳沟了。何况那个差劲的鼠辈浑蛋也根本没有好好多瞧我一眼。到底以为人家是什么?她适度地皱一下眉。然俊整理一下头髮,用手指轻轻按摩让瞼上的肌肉放鬆,对著镜子甜美地微笑。露出才刚让牙医研磨过的白牙齿。好了,我现在该从死者的房间走出去,回到平常的现实世界了。必须调整气压才行。我已经不再是冷酷的杀手。而是穿著时髦套装、面带笑容的能干职业妇女。
青豆稍微打开房门,看看周围,确定走廊没有任何人后溜出房间。不用电梯,走楼梯下去。穿过大厅时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挺直背脊,注视前方,快步走著。但不至於快到引入注意的地步。她是专业的。而且是近乎完美的专业。如果胸部再大一点的话,或许可以成为更无可挑剔的完美专业吧,青豆很遗憾地想。捡再一次陘轻皱眉。不过没办法。只能接受天赋的条件活下去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1Q84 第4章 天吾 如果你希望这样
天吾被电话铃声吵醒了。钟表的夜光针刚过了一点,不用说四周是漆黑一团。打一开始天吾就知道这是小松来的电话。能在凌晨一点多打来电话的熟人除了小松没有别人,而且非常执着地让铃声一直响个不停直到对方拿起听筒为止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小松没有时间的概念,自己一想起什么,马上抄起电话就打,根本不考虑钟点。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不管是新婚初夜,还是卧床临终,在他形似鸡蛋的脑袋中似乎就没有那种对方可能会被电话烦扰的世俗想法。
不过,他也并非对谁都那么做。小松也算是在组织中工作拿工资的人,不能不分对象做这种不合常理的事。但因为对方是天吾,所以他才毫无顾忌。对小松而言,天吾或多或少是处于自己的延长线上,如同自己的手足,不分你我。所以只要自己没睡觉就想当然地认为
对方也没睡觉。天吾如没什么事晚上十点就寝,早晨六点起床,大体上过着很有规律的生活。他睡得很沉,但是一旦被惊醒,就再也睡不好了,在这方面有些神经质。这事天吾对小松也讲过多次,明确告诉过他,拜托你不要在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就像是农夫向神祷告,在收获前,请不要把成群的蝗虫打发到庄稼地里。“知道啦。半夜不再给你打电话了。”小松说。但是这样的约定并没有在他的意识里深深扎下根,下一次雨,转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天吾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总算摸到放在厨房的电话,这期间铃声仍在一直无情地响着。
“我和深绘里谈过啦。”小松说道。照例没有寒暄,也没有开场白。既没有“睡了吗?”也没有“这么晚打电话,对不起。”真行,总是叫人不得不服。
天吾在黑暗中皱着眉头默不做声。半夜被叫起来,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嘿,你在听吗?”
“听着呢。”
“跟她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基本上是我一个人说,她只管听,按说根本不能算是交谈。总之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说话的方式也有点特别,你一听就知道了。嗯,反正就是把我类似的计划跟她简单做了说明。比如说,是不是可以借助第三者的手重写《空气蛹》,以更成熟的作品去竞争新人奖。因为是在电话里,我也只能说个大概,我说详情见面再谈,问她对这件事是否感兴趣。我有点拐弯抹角,如果说得太直截了当,毕竟内容不同寻常,我的处境可能也多有不便。”
“后来呢?”
“没答复。”
“没答复?”
小松说到这里刻意停顿片刻,叼上香烟,用火柴点上火。光从电话里听声音,其情景就历历在目。他从不用打火机。
“深绘里说想先见见你。”小松吐着烟雾说道。“她既没说对此事不感兴趣,也没说可以做,或不可以做。看来最重要的是先和你见面,面对面谈。她说见面后再答复怎么做。你不觉得你的责任重大吗?”
“后来呢?”
“你明天傍晚有空吗?”
预备校明天一大早开始上课,到下午四点结束。不知是走运还是不走运,四点以后就没任何安排了。“有空啊。”天吾说。
“傍晚6点,你去新宿的中村屋,我会用我的名字预订里面一张比较安静的桌子,我们公司可以赊帐,想吃喝什么尽管点好了。你们两个人好好谈谈。”
“这么说,小松先生不来了?”
“她只想跟天吾君单谈,这是深绘里提出的条件。她说现在还没有见我的必要。”
天吾沉默不语。
“就是这样。”小松声音爽朗地说道。“好好干。天吾君,别看你块儿头挺大,但很能给人以好感。何况你当的是预备校的老师,跟早熟的高中女生谈话也是得心应手吧。这个你比我胜任。只要你和蔼可亲地说服,给她以信赖感就行了。等你的好消息啊。”
“请等一下。这不全都是小松先生自己一相情愿的计划吗?我还没有答复呢。前几天我也说过,我觉得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计划,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运作的。很可能会成为社会问题。接受还是不接受,连我自己都还没作出决定,又怎么可能去说服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呢?”
小松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我说,天吾君,这个计划已经正式启动了,现在无法让电车停下来下车了。我决心已下,你应该也下了一多半的决心了。我和天吾君就是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
天吾摇头暗叹,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哎哟喂,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得这么严重了?
“可是前几天小松先生不是说,可以花些时间慢慢考虑吗?”
“已经过去五天了。你慢慢考虑的结果如何?”
天吾无言以对。“还没得出结论。”他实言相告。
“那你就先和深绘里这孩子见见面谈谈看不好吗?判断可以在那之后再下。”
天吾用手指头使劲按着太阳穴,脑子转得还是有些迟钝。“明白了。总之我先见见这个叫深绘里的孩子吧。明天六点在新宿的中村屋。基本情况也由我来说明吧。但是除此之外我可什么都不能保证啊。因为就算我可以说明,但绝对不可以说服啊。”
“好吧,当然了。”
“还有,她对我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大致都跟她介绍了。年龄在二十九岁或三十岁,单身,在代代木的预备校当数学讲师。虽然块儿头挺大,但不是坏人,不会把年轻女孩儿抓来吃掉的。生活简朴,长着一双和善的眼睛,而且很喜欢你的作品。基本上就是这些。”
天吾叹了口气。刚一要考虑些什么,现实就离自己忽近忽远。
“喂,小松先生,现在我可以回到床上去了吗?都快一点半了。我还想在天亮前能睡上一小会儿,明天早上开始我要上三节课那。
“好的,晚安。”小松说。“做个好梦。”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天吾盯着手里的听筒,看了半晌才放了回去。如果能睡着的话真想马上就睡,如果能做个好梦的话真想马上就做。但是他知道在这个钟点被吵醒,又提起了这么麻烦的事,可不是说睡着就能睡着的。虽说有喝酒帮助入睡的办法,但现在并没有喝酒的心情。结果倒了一杯水喝了下去,回到床上,打开灯,开始看书,本来是想看书催眠,但入睡时天已经快亮了。
天吾在预备校上完三节课后,乘电车前往新宿。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去了中村屋。在入口处说了小松的名字,就被引到靠尽里面的一张安静的桌子旁。深绘里还没来。天吾跟服务生说,我先等同伴。服务生问,等人的时候您要喝点什么吗?天吾说,什么都不要。于是服务生把水和菜单放下就离开了。天吾翻开刚买的书开始读。这是本关于巫术的书,论述巫术在日本社会中都发挥了哪些功能。巫术在古代社会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社会体系的不完备和矛盾加以弥补、完善是巫术的职责,是一个非常和谐的时代。
到了六点十五分,深绘里还没出现。天吾并不太在意,照样读他的书,对对方的迟到也没有大惊小怪。本来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计划,发展到莫名其妙的地步,对谁也抱怨不得。即便她改变主意根本就不露面也不足为奇。反而不露面倒是求之不得,那样事情就简单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深绘里这孩子也没来。就这样报告给小松交差了事。以后怎么样,就跟天吾无关了。一个人吃饭,然后回家。这样也对得起小松了。
深绘里六点二十二分露面了。她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来到桌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只纤纤小手放在桌上,也不脱大衣,眼睛直盯着天吾的脸。既不说“迟到了,对不起”也不说“让您久等了”就连“初次见面”、“你好”都没说。她的嘴唇紧闭,只是从正面直视天吾的脸,仿佛从远处眺望从未见过的风景。真行,天吾暗想。
深绘里身材小巧玲珑,比照片上还要美貌。在她的脸上最引人视线的就是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深邃的眼睛。
被一双水汪汪的漆黑眸子注视着,天吾感到浑身不自在,她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似乎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头发如同有人用尺子画的一条条线那样笔直。眉毛的形状和发型很搭配。和很多十几岁的美丽少女一样,她的表情缺乏生活气息,而且还给人有种失衡的感觉。或许是眼眸的深邃程度,左右有所不同。看上去让人感到心情不爽,不知在想什么,使人觉得深不可测。所以她不是那种能成为杂志模特、偶像歌手类型的美少女。但也因此在她身上有种撩拨人、吸引人的东西。
天吾把书合上放到桌子一边,把背挺直,坐正姿势,喝了口水。确如小松所言,如果是这样的少女拿了文学奖,媒体是不会放过的,肯定会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么干了,可不会什么事都没有的。
服务生来了,在她面前放下水杯和菜单。但深绘里仍然一动不动,手碰也不碰菜单,只是凝视着天吾的脸。天吾没办法,只好说“你好。”在她的面前,感觉自己的块儿头越发大了。
深绘里也不回礼,仍然一直盯着天吾的脸。“我认识你。”过了一会儿深绘里小声说道。
“认识我?”天吾问。
“你教数学”
天吾点点头。“没错。”
“听过两次。”
“我的课?”
“对”
她的说话方式有几个特点。去掉修饰词的句子、缺乏音调的习惯、有限的词汇(至少给人的感觉是有限)。正如小松所说,确实有些特别。
“就是说,你是我们预备校的学生?”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去听过。”
“没有学生证应该不让进教室的。”
深绘里只是微微耸了耸肩。那个意思好像是说,那么大人了,还说什么傻话。
“我的课怎么样?”天吾问道,还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深绘里目不斜视地喝了口水,没有回答。哦,既然是来过两次,第一次的印象大概不太坏吧。天吾暗自推测。如果不是兴趣被激发出来,应该只来一次就不来了。
“你是高三的吧?”天吾问。
“算是吧。”
“考大学吗?”
她摇摇头。这个意思是“不想说考大学的事”,还是“不考大学”,天吾无从判断,他想起小松在电话里说的,她可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啊。
服务生来让点菜了。深绘里仍然穿着大衣。她点了沙拉和面包。“就要这些。”她说着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又补充说“还要白葡萄酒”。
年轻的服务生像是想要问她的年龄,但被深绘里的眼睛盯得脸红,就把话咽了回去。真行,天吾再次想。天吾点了意大利海鲜面,然后为了陪对方,要了白葡萄酒杯。
“老师在写小说”深绘里说。好像是向天吾发问。不带问号提问似乎是她的语法特征之一。
“目前是。”天吾说。
“哪个都不像。”
“也许吧。”天吾说。他想要微笑,但却笑不起来。“我虽然取得了教师的资格,也在做预备校的讲师,但还不能说是正式的老师,虽然在写小说,但并没变成铅字,所以也不是小说家。”
“什么都不是”
天吾点点头。“对,目前我什么都不是。”
“喜欢数学”
天吾在她发言的末尾加上了问号后,再次回答了她的提问。
“喜欢啊。以前就喜欢,现在也喜欢。”
“什么地方”
“你问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把话补全。“嗯,我只要是一面对数字,就会感到特别踏实,就好像事物都各得其所了。”
“积分讲得有意思。”
“你是说我在预备校讲的课?”
深绘里点了下头。
“你喜欢数学?”
深绘里轻轻摇了摇头。不喜欢数学。
“但是积分的课有意思?”天吾问道。
深绘里又轻轻缩了下肩。“你把积分讲得很重要。”
“是吗?”天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就好像是在讲一个重要的人。”少女说。
“我讲数列课时,说不定会更有激情。”天吾说。“在高中数学科目中,我个人喜欢数列。”
“喜欢数列”深绘里又不带问号地问道。
“对我来说就好比是巴赫的平均律,百听不厌,总有新的发现。”
“我知道平均律。”
“你喜欢巴赫?”
深绘里点点头。“老师经常听。”
“老师?”天吾问。“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深绘里没有做答。在天吾看来,她脸上浮现出谈及这个为时尚早的表情。
随后,她像刚想起似地往下脱大衣。如同虫子蜕皮时那样,身体蠕动着脱衣而出,大衣没叠就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大衣里面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圆领薄毛衣,下穿一条白色牛仔裤。没戴首饰,也没化妆,但她依然吸引眼球。她的身材虽然很苗条,可从比例来看,胸部实在大得惹眼,形状也很好看。天吾必须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视线转向那里。但尽管这么想着,视线还是不自觉地瞟向胸部,就和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大的旋涡中心一样。
白葡萄酒杯拿来了。深绘里饮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酒杯后,放回到桌上。天吾只是略表意思抿了一下,现在开始必须要谈重要的事情了。
深绘里手抚直直的黑发,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很好看的动作,很好看的手指。仿佛一根根纤细的手指各具不同的含义和方针,从中甚至竟能感觉到有点巫术的味道。
“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为了将注意力从胸部和手指转移开,再次出声问自己。
“数学就如同流水。”天吾说。“比较深奥的理论当然有很多,但基本的道理却非常简单。就和水以最短的距离从高处流向低处一样,数字的流动也只有一个方向。如果你凝视它,自己就会看出其流向。你只需凝视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如果聚精会神定睛注视,它自然会全部明明白白地展现给你。能如此善待我的,在这大千世界里只有数学。
深绘里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写小说”她用缺乏音调的声音问道。
天吾把她的问题转换成更长的句子:“既然数学那么使我快乐,不是没什么必要辛苦地写小说吗?一直只搞数学不就行了吗?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深绘里点点头。
“嗯,实际的人生和数学是不同的,事物并不一定是以最短距离流动的。数学对我来说,
怎么说好呢?是太过于自然了。对我来说就像是美丽的风景。只是存在于那里,甚至就连置换点什么的必要都没有。所以身处数学当中,有时就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透明了。对此有时我会感到害怕。”
深绘里目不转睛地直视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窥视空房子。
天吾说:“写小说的时候,我用语言把我周围的风景置换成对我来说更加自然的东西,也就是重新构成。以此来证明我这个人肯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和身在数学世界的时候相比,写小说是个很不一样的工作。”
“证明存在”深绘里说。
“还不能说我做得很好。”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并不认同天吾的说明,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酒杯移到嘴边,然后仿佛在用吸管吸啜一样悄无声息地呷着。
“要让我说,你其实也在做同样的事。把你看到的风景置换成你的语言加以重新构成,然后确定了你自己这个人存在的位置。”天吾说。
深绘里拿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思考了片刻,但是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并且你把这个过程以作品的形式保存了下来。”天吾说。“如果这部作品能引起很多人的同感和共鸣,那就会成为一部有客观价值的文学作品了。”
深绘里很干脆地摇摇头。“对形式不感兴趣。”
“对形式不感兴趣?”天吾重复了一遍。
“形式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把酒杯放到桌上。“我没有”
天吾为了稳定下情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是说,你没有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点点头。“我没投稿。”
“那到底是谁把你写的东西作为新人奖的应征稿件投给出版社的?”
深绘里稍微耸了一下肩,沉默了大约十五秒,然后说道“爱谁谁”
“爱谁谁”天吾重复道。然后缩起嘴唇,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唉,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如我所料。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1Q84 第4章 天吾 如果你希望这样
天吾被电话铃声吵醒了。钟表的夜光针刚过了一点,不用说四周是漆黑一团。打一开始天吾就知道这是小松来的电话。能在凌晨一点多打来电话的熟人除了小松没有别人,而且非常执着地让铃声一直响个不停直到对方拿起听筒为止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小松没有时间的概念,自己一想起什么,马上抄起电话就打,根本不考虑钟点。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不管是新婚初夜,还是卧床临终,在他形似鸡蛋的脑袋中似乎就没有那种对方可能会被电话烦扰的世俗想法。
不过,他也并非对谁都那么做。小松也算是在组织中工作拿工资的人,不能不分对象做这种不合常理的事。但因为对方是天吾,所以他才毫无顾忌。对小松而言,天吾或多或少是处于自己的延长线上,如同自己的手足,不分你我。所以只要自己没睡觉就想当然地认为
对方也没睡觉。天吾如没什么事晚上十点就寝,早晨六点起床,大体上过着很有规律的生活。他睡得很沉,但是一旦被惊醒,就再也睡不好了,在这方面有些神经质。这事天吾对小松也讲过多次,明确告诉过他,拜托你不要在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就像是农夫向神祷告,在收获前,请不要把成群的蝗虫打发到庄稼地里。“知道啦。半夜不再给你打电话了。”小松说。但是这样的约定并没有在他的意识里深深扎下根,下一次雨,转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天吾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总算摸到放在厨房的电话,这期间铃声仍在一直无情地响着。
“我和深绘里谈过啦。”小松说道。照例没有寒暄,也没有开场白。既没有“睡了吗?”也没有“这么晚打电话,对不起。”真行,总是叫人不得不服。
天吾在黑暗中皱着眉头默不做声。半夜被叫起来,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嘿,你在听吗?”
“听着呢。”
“跟她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基本上是我一个人说,她只管听,按说根本不能算是交谈。总之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说话的方式也有点特别,你一听就知道了。嗯,反正就是把我类似的计划跟她简单做了说明。比如说,是不是可以借助第三者的手重写《空气蛹》,以更成熟的作品去竞争新人奖。因为是在电话里,我也只能说个大概,我说详情见面再谈,问她对这件事是否感兴趣。我有点拐弯抹角,如果说得太直截了当,毕竟内容不同寻常,我的处境可能也多有不便。”
“后来呢?”
“没答复。”
“没答复?”
小松说到这里刻意停顿片刻,叼上香烟,用火柴点上火。光从电话里听声音,其情景就历历在目。他从不用打火机。
“深绘里说想先见见你。”小松吐着烟雾说道。“她既没说对此事不感兴趣,也没说可以做,或不可以做。看来最重要的是先和你见面,面对面谈。她说见面后再答复怎么做。你不觉得你的责任重大吗?”
“后来呢?”
“你明天傍晚有空吗?”
预备校明天一大早开始上课,到下午四点结束。不知是走运还是不走运,四点以后就没任何安排了。“有空啊。”天吾说。
“傍晚6点,你去新宿的中村屋,我会用我的名字预订里面一张比较安静的桌子,我们公司可以赊帐,想吃喝什么尽管点好了。你们两个人好好谈谈。”
“这么说,小松先生不来了?”
“她只想跟天吾君单谈,这是深绘里提出的条件。她说现在还没有见我的必要。”
天吾沉默不语。
“就是这样。”小松声音爽朗地说道。“好好干。天吾君,别看你块儿头挺大,但很能给人以好感。何况你当的是预备校的老师,跟早熟的高中女生谈话也是得心应手吧。这个你比我胜任。只要你和蔼可亲地说服,给她以信赖感就行了。等你的好消息啊。”
“请等一下。这不全都是小松先生自己一相情愿的计划吗?我还没有答复呢。前几天我也说过,我觉得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计划,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运作的。很可能会成为社会问题。接受还是不接受,连我自己都还没作出决定,又怎么可能去说服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呢?”
小松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我说,天吾君,这个计划已经正式启动了,现在无法让电车停下来下车了。我决心已下,你应该也下了一多半的决心了。我和天吾君就是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
天吾摇头暗叹,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哎哟喂,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得这么严重了?
“可是前几天小松先生不是说,可以花些时间慢慢考虑吗?”
“已经过去五天了。你慢慢考虑的结果如何?”
天吾无言以对。“还没得出结论。”他实言相告。
“那你就先和深绘里这孩子见见面谈谈看不好吗?判断可以在那之后再下。”
天吾用手指头使劲按着太阳穴,脑子转得还是有些迟钝。“明白了。总之我先见见这个叫深绘里的孩子吧。明天六点在新宿的中村屋。基本情况也由我来说明吧。但是除此之外我可什么都不能保证啊。因为就算我可以说明,但绝对不可以说服啊。”
“好吧,当然了。”
“还有,她对我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大致都跟她介绍了。年龄在二十九岁或三十岁,单身,在代代木的预备校当数学讲师。虽然块儿头挺大,但不是坏人,不会把年轻女孩儿抓来吃掉的。生活简朴,长着一双和善的眼睛,而且很喜欢你的作品。基本上就是这些。”
天吾叹了口气。刚一要考虑些什么,现实就离自己忽近忽远。
“喂,小松先生,现在我可以回到床上去了吗?都快一点半了。我还想在天亮前能睡上一小会儿,明天早上开始我要上三节课那。
“好的,晚安。”小松说。“做个好梦。”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天吾盯着手里的听筒,看了半晌才放了回去。如果能睡着的话真想马上就睡,如果能做个好梦的话真想马上就做。但是他知道在这个钟点被吵醒,又提起了这么麻烦的事,可不是说睡着就能睡着的。虽说有喝酒帮助入睡的办法,但现在并没有喝酒的心情。结果倒了一杯水喝了下去,回到床上,打开灯,开始看书,本来是想看书催眠,但入睡时天已经快亮了。
天吾在预备校上完三节课后,乘电车前往新宿。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去了中村屋。在入口处说了小松的名字,就被引到靠尽里面的一张安静的桌子旁。深绘里还没来。天吾跟服务生说,我先等同伴。服务生问,等人的时候您要喝点什么吗?天吾说,什么都不要。于是服务生把水和菜单放下就离开了。天吾翻开刚买的书开始读。这是本关于巫术的书,论述巫术在日本社会中都发挥了哪些功能。巫术在古代社会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社会体系的不完备和矛盾加以弥补、完善是巫术的职责,是一个非常和谐的时代。
到了六点十五分,深绘里还没出现。天吾并不太在意,照样读他的书,对对方的迟到也没有大惊小怪。本来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计划,发展到莫名其妙的地步,对谁也抱怨不得。即便她改变主意根本就不露面也不足为奇。反而不露面倒是求之不得,那样事情就简单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深绘里这孩子也没来。就这样报告给小松交差了事。以后怎么样,就跟天吾无关了。一个人吃饭,然后回家。这样也对得起小松了。
深绘里六点二十二分露面了。她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来到桌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只纤纤小手放在桌上,也不脱大衣,眼睛直盯着天吾的脸。既不说“迟到了,对不起”也不说“让您久等了”就连“初次见面”、“你好”都没说。她的嘴唇紧闭,只是从正面直视天吾的脸,仿佛从远处眺望从未见过的风景。真行,天吾暗想。
深绘里身材小巧玲珑,比照片上还要美貌。在她的脸上最引人视线的就是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深邃的眼睛。
被一双水汪汪的漆黑眸子注视着,天吾感到浑身不自在,她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似乎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头发如同有人用尺子画的一条条线那样笔直。眉毛的形状和发型很搭配。和很多十几岁的美丽少女一样,她的表情缺乏生活气息,而且还给人有种失衡的感觉。或许是眼眸的深邃程度,左右有所不同。看上去让人感到心情不爽,不知在想什么,使人觉得深不可测。所以她不是那种能成为杂志模特、偶像歌手类型的美少女。但也因此在她身上有种撩拨人、吸引人的东西。
天吾把书合上放到桌子一边,把背挺直,坐正姿势,喝了口水。确如小松所言,如果是这样的少女拿了文学奖,媒体是不会放过的,肯定会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么干了,可不会什么事都没有的。
服务生来了,在她面前放下水杯和菜单。但深绘里仍然一动不动,手碰也不碰菜单,只是凝视着天吾的脸。天吾没办法,只好说“你好。”在她的面前,感觉自己的块儿头越发大了。
深绘里也不回礼,仍然一直盯着天吾的脸。“我认识你。”过了一会儿深绘里小声说道。
“认识我?”天吾问。
“你教数学”
天吾点点头。“没错。”
“听过两次。”
“我的课?”
“对”
她的说话方式有几个特点。去掉修饰词的句子、缺乏音调的习惯、有限的词汇(至少给人的感觉是有限)。正如小松所说,确实有些特别。
“就是说,你是我们预备校的学生?”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去听过。”
“没有学生证应该不让进教室的。”
深绘里只是微微耸了耸肩。那个意思好像是说,那么大人了,还说什么傻话。
“我的课怎么样?”天吾问道,还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深绘里目不斜视地喝了口水,没有回答。哦,既然是来过两次,第一次的印象大概不太坏吧。天吾暗自推测。如果不是兴趣被激发出来,应该只来一次就不来了。
“你是高三的吧?”天吾问。
“算是吧。”
“考大学吗?”
她摇摇头。这个意思是“不想说考大学的事”,还是“不考大学”,天吾无从判断,他想起小松在电话里说的,她可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啊。
服务生来让点菜了。深绘里仍然穿着大衣。她点了沙拉和面包。“就要这些。”她说着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又补充说“还要白葡萄酒”。
年轻的服务生像是想要问她的年龄,但被深绘里的眼睛盯得脸红,就把话咽了回去。真行,天吾再次想。天吾点了意大利海鲜面,然后为了陪对方,要了白葡萄酒杯。
“老师在写小说”深绘里说。好像是向天吾发问。不带问号提问似乎是她的语法特征之一。
“目前是。”天吾说。
“哪个都不像。”
“也许吧。”天吾说。他想要微笑,但却笑不起来。“我虽然取得了教师的资格,也在做预备校的讲师,但还不能说是正式的老师,虽然在写小说,但并没变成铅字,所以也不是小说家。”
“什么都不是”
天吾点点头。“对,目前我什么都不是。”
“喜欢数学”
天吾在她发言的末尾加上了问号后,再次回答了她的提问。
“喜欢啊。以前就喜欢,现在也喜欢。”
“什么地方”
“你问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把话补全。“嗯,我只要是一面对数字,就会感到特别踏实,就好像事物都各得其所了。”
“积分讲得有意思。”
“你是说我在预备校讲的课?”
深绘里点了下头。
“你喜欢数学?”
深绘里轻轻摇了摇头。不喜欢数学。
“但是积分的课有意思?”天吾问道。
深绘里又轻轻缩了下肩。“你把积分讲得很重要。”
“是吗?”天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就好像是在讲一个重要的人。”少女说。
“我讲数列课时,说不定会更有激情。”天吾说。“在高中数学科目中,我个人喜欢数列。”
“喜欢数列”深绘里又不带问号地问道。
“对我来说就好比是巴赫的平均律,百听不厌,总有新的发现。”
“我知道平均律。”
“你喜欢巴赫?”
深绘里点点头。“老师经常听。”
“老师?”天吾问。“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深绘里没有做答。在天吾看来,她脸上浮现出谈及这个为时尚早的表情。
随后,她像刚想起似地往下脱大衣。如同虫子蜕皮时那样,身体蠕动着脱衣而出,大衣没叠就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大衣里面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圆领薄毛衣,下穿一条白色牛仔裤。没戴首饰,也没化妆,但她依然吸引眼球。她的身材虽然很苗条,可从比例来看,胸部实在大得惹眼,形状也很好看。天吾必须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视线转向那里。但尽管这么想着,视线还是不自觉地瞟向胸部,就和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大的旋涡中心一样。
白葡萄酒杯拿来了。深绘里饮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酒杯后,放回到桌上。天吾只是略表意思抿了一下,现在开始必须要谈重要的事情了。
深绘里手抚直直的黑发,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很好看的动作,很好看的手指。仿佛一根根纤细的手指各具不同的含义和方针,从中甚至竟能感觉到有点巫术的味道。
“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为了将注意力从胸部和手指转移开,再次出声问自己。
“数学就如同流水。”天吾说。“比较深奥的理论当然有很多,但基本的道理却非常简单。就和水以最短的距离从高处流向低处一样,数字的流动也只有一个方向。如果你凝视它,自己就会看出其流向。你只需凝视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如果聚精会神定睛注视,它自然会全部明明白白地展现给你。能如此善待我的,在这大千世界里只有数学。
深绘里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写小说”她用缺乏音调的声音问道。
天吾把她的问题转换成更长的句子:“既然数学那么使我快乐,不是没什么必要辛苦地写小说吗?一直只搞数学不就行了吗?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深绘里点点头。
“嗯,实际的人生和数学是不同的,事物并不一定是以最短距离流动的。数学对我来说,
怎么说好呢?是太过于自然了。对我来说就像是美丽的风景。只是存在于那里,甚至就连置换点什么的必要都没有。所以身处数学当中,有时就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透明了。对此有时我会感到害怕。”
深绘里目不转睛地直视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窥视空房子。
天吾说:“写小说的时候,我用语言把我周围的风景置换成对我来说更加自然的东西,也就是重新构成。以此来证明我这个人肯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和身在数学世界的时候相比,写小说是个很不一样的工作。”
“证明存在”深绘里说。
“还不能说我做得很好。”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并不认同天吾的说明,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酒杯移到嘴边,然后仿佛在用吸管吸啜一样悄无声息地呷着。
“要让我说,你其实也在做同样的事。把你看到的风景置换成你的语言加以重新构成,然后确定了你自己这个人存在的位置。”天吾说。
深绘里拿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思考了片刻,但是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并且你把这个过程以作品的形式保存了下来。”天吾说。“如果这部作品能引起很多人的同感和共鸣,那就会成为一部有客观价值的文学作品了。”
深绘里很干脆地摇摇头。“对形式不感兴趣。”
“对形式不感兴趣?”天吾重复了一遍。
“形式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把酒杯放到桌上。“我没有”
天吾为了稳定下情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是说,你没有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点点头。“我没投稿。”
“那到底是谁把你写的东西作为新人奖的应征稿件投给出版社的?”
深绘里稍微耸了一下肩,沉默了大约十五秒,然后说道“爱谁谁”
“爱谁谁”天吾重复道。然后缩起嘴唇,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唉,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如我所料。


1Q84 第5章 青豆 需要专业技能与训练的职业
工作完成后,青豆走了一阵,打了辆出租车,进了赤坂的一家酒店。回家睡觉之前,她需要一点酒精来解除神经的亢奋感觉。毕竟她刚刚把一个大男人送到了那边的世界去。虽然是个死有余辜的混蛋,说到底还是一个人。她的手上还残留着生命消逝的感觉。灵魂随着最后一口气的呼出飘离身体。这家酒店的酒吧青豆来过几次,在高层建筑的顶层,视野开阔,吧台也很舒适。
走进酒吧的时候刚过七点。年轻的钢琴手和吉他手二人组在演奏着“Sweet Lorraine”。纳特?金?科尔的老唱片上拷贝下来的,不过还不坏。她像往常一样在吧台前坐下,要了杯金汤尼和一碟开心果。酒吧里还没什么人。一对年轻夫妇在喝着鸡尾酒看夜景,四个西装革履的人似乎在谈什么业务,还有一对外国中年夫妇端着马丁尼酒杯。她慢慢地喝着金汤尼,不想太快喝醉。夜还长着呢。
她从背包里拿书出来看。一本讲一九三年满州铁路的书。在日俄战争结束的第二年,满州铁路(南满州铁路株式会社)从俄国接手了那里的铁路线和所有权利而发迹,规模迅速扩大。这家公司成为大日本帝国侵略中国的先锋,一九四五年被苏联军队解散了。一九四一年德苏战争开始前,这条铁路可以从下关一直通到巴黎,全程十三天。
青豆想,如果穿上职业装,身边放着大背包,专心看着满州铁路的书(还是硬皮本),就算一个年轻女子一个人在酒店的酒吧里喝酒,肯定也不会被人当成拉客人的高级妓女。不过青豆也不太清楚那种高级妓女一般是什么样子。如果她是一个高级妓女,专门盯着有钱的业界人士,肯定会努力隐藏妓女的气息才对,以免让对方太紧张,或者被轰出酒吧。比如穿上岛田纯子的职业装,穿白衬衫,少化妆,背着实用的大背包,拿本满州铁路的书来看。这么一想,她现在所做的一切跟拉客人的妓女也没什么两样。
过了一阵,客人多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周围已经充满了嘈杂的说话声。不过她需要的那种类型的客人一直没有出现。青豆又叫了一杯金汤尼,要了碟蘸酱菜拼盘(她还没吃晚饭),然后继续看书。又过了一阵,一个男子走过来在吧台边坐下,没有人陪。他晒黑得恰到好处,穿着设计典雅的蓝灰色西装,领带的品味也不坏。不太张扬,也不太土气。年纪大概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有点稀薄了。不带眼镜。看样子是到东京来出差,工作做完了,来喝杯睡前酒的。跟青豆一样。适当向体内灌些酒精,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
大部分到东京来出差的公司员工是住不起这种高级酒店的,都会找更便宜的商务酒店去住。离车站比较近,一张床差不多就把房间塞满,窗户里只能看到隔壁那幢楼的墙壁,冲个澡要在墙上撞个二十次手肘,大体上就是这样子。各层楼的走廊里都放着饮料或者洗漱用具的自动贩卖机。有的可能是只有这么一点差旅费,有的可能是想省下钱来私吞,总之必占其一。那些人在附近的小酒馆里喝点啤酒就会去睡觉。到早上了就在旁边的牛肉饭小店里填一碗下去。
不过在这酒店里住的人可都是另外一种。他们到东京来办事时肯定要坐绿皮的新干线,并且住在固定的高级酒店里。工作完成后就到酒店的酒吧里喝几杯昂贵的酒。就是那种在一
流企业里任管理职位的人。或者是干个体,还有医生律师一类的专业人士。年纪都在中年,不会为钱发愁,并且或多或少都很习惯于寻欢作乐。青豆想找的就是这种类型。
青豆从二十来岁的时候起就莫名其妙地对头发略为稀少的中年男性感兴趣。多少剩一点头发也要比光秃秃的好一些。不过也不是头发稀少就好。脑袋的形状也要好。最理想的就是约翰?康纳利的秃法。形状很漂亮,很性感的那种。看上一眼就觉得心里乱跳。坐在吧台边,和她隔两个座位的那男子,脑袋的形状就感觉不错。当然没有约翰?康纳利那么端正,但整体感觉也还过得去。发际已经从前额后退了许多,残留下来的头发像是一片深秋的草坪上结了霜冻一样。青豆的视线从书上抬起少许,观赏了一阵男子的头颅。相貌给人印象不算深刻,属于那种随处可见的中年男子。不过她还是很喜欢他脑袋的形状。
酒保拿来菜单和手巾时,男子没看菜单,直接要了杯苏格兰鸡尾酒。酒保问:“您有什么喜欢的牌子吗?”男子说:“没什么特别的,随便调就好。”他说话的声音很沉静,能听出一点关西口音。然后男子忽然问了一句:“有没有卡蒂萨克?”酒保说有。青豆想:不错。没有选芝华士或者纯麦芽威士忌这一点也让人产生好感。在青豆个人看来,在酒吧里太纠结于酒的种类的人,性方面都很冷淡。理由倒不是很清楚。
关西口音也是青豆的喜好。尤其是在关西长大的人来到东京,努力讲东京话时那种异样的落差,格外惹人喜爱。那种无法保持一致的词汇和发音难以言喻地美妙。那独特的声音让她莫名地感到安心。她下定决心:就是他了。她想要尽情用手指拨弄那所剩无几的头发。酒保给男子端来卡蒂萨克调的鸡尾酒时,她叫住酒保,用男子能够听到的音量说:“一杯卡蒂萨克加冰。”酒保面无表情地回答:“是。”
男子解开衬衫顶端的第一颗钮扣,把带有纤细花纹的深蓝色领带松开了一点。西装也是蓝色。衬衫是常见的浅蓝色。她一边看着书,一边等卡蒂萨克端上来,若无其事地解开了衬衫的一颗钮扣。乐队在演奏着“It’s Only A Paper Moon”。钢琴手只唱了一节副歌。加冰的卡蒂萨克送上来,青豆拿到嘴边抿了一口。她知道,那男子正在往这边瞥。青豆从书上抬起视线,自然地、偶然地,向男子的方向望去。和男子视线相对时,她若有若无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立即转回正面,装作在看夜景。
这是男人向女人搭讪的最好时机。她故意为他提供了这种情境。可是男子没有过来。青豆想:你这家伙在搞什么啊,又不是刚出家门的毛头小伙子,这点事总该明白的吧。或许是没这个胆量吧。青豆揣测着。他自己五十来岁,我二十多岁,他担心主动搭话的话可能会被冷落,或者被我嘲笑秃顶老头?唉,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
她合上书,塞进了背包里,然后自己过去搭话。
“您喜欢喝卡蒂萨克吗?”青豆问。
男子吓了一跳,一脸迷茫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懂她在问什么。过了一会,他的表情才松懈下来。“啊,哦,卡蒂萨克。”他恍然大悟一样说着。“以前就很喜欢这牌子,喝了很多。上面画着帆船嘛。”
“您喜欢船啊。”
“是啊,我很喜欢帆船。”
青豆举起了杯。男子也轻轻抬了一下鸡尾酒杯,算做干杯的样子。
然后青豆背起旁边的背包,拿着加了冰的酒杯,挪过了两个位子,在男子旁边坐下。男子有点吃惊,不过努力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跟高中女同学约好在这里见面,不过似乎被爽约了。”青豆看着手表说。“人没有出现,也没跟我联系。”
“是那人弄错日子了吧?”
“大概吧。以前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女孩子。”青豆说。“我想再等上一会,可不可以跟您聊一阵子?还是说您想自己慢慢喝?”
“不,不会,一点也不会。”男子的声音有点慌张。他皱着眉,像查验抵押品一样望着青豆,看来是在怀疑她是不是拉客的妓女。不过青豆身上没有这种感觉。怎么看也不是妓女。所以男子略微放松了一些。
“你住在这酒店里吗?”男子问。
青豆摇摇头。“不,我住在东京,只是在这里约了朋友见面。您呢?”
“我是出差。”他说,“从大阪来的,参加个会议。很无聊的会议,不过总公司在大阪,没有人来参加的话形式上说不过去嘛。”
青豆礼节性地笑了一下。我说,你的工作跟我有几毛钱的关系啊。我只是喜欢你脑袋的形状而已啊。当然,这些她都没有说出口。
“做完了工作,所以想要喝上一杯。明天上午再办件事就回大阪去。”
“我也是刚刚做完一件大工作。”青豆说。
“哦。什么样的工作?”
“我不太想说工作的事,啊,类似专业性的工作吧。”
“专业工作。”男子重复了一遍。“普通人通常做不了的,需要专业技能和训练的职业。”
青豆想:你是会走路的广辞苑吗。不过这句话自然也没有说出口。她仍然微笑着说:“啊,差不多吧。”
男子又喝了口酒,从碗里拿了颗花生吃。“我倒想知道你做什么工作的,不过你不太想说啊。”
青豆点点头。“现在还不想。”
“莫非是跟语言有关的职业?比如,嗯,编辑或者大学研究员什么的。”
“为什么会这么想?”
男子伸手拉紧领带的结,系上了衬衫钮扣。“总有这么一种感觉。因为刚才你好像专心地在看那么厚的书嘛。”
青豆用指尖轻轻弹了弹眼镜的边。“我只是喜欢看书而已。跟工作没什么关系。”
“那我就没办法了,完全想像不到。”
“我也觉得您想像不到的。”青豆说。她在心里默默加了句:怕是永远也想像不到吧。
男子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青豆的身体。她装作掉了什么东西,弯下腰去捡,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乳沟。乳房的形状,以及带蕾丝边的白色内衣应该也看到了一些。然后她抬起头,喝了口加冰的卡蒂萨克。杯子里圆滚滚的大块冰块当啷啷一阵响。
“要再来杯酒吗?我也要来一杯的。”男子说。
“那就不客气了。”青豆说。
“你很能喝嘛。”
青豆暧昧地一笑,然后突然换上认真的表情。“对了,有件事想要问您。”
“什么事?”
“最近警官的制服有变化吗?还有他们带的手枪种类。”
“最近是什么时候开始算?”
“这个礼拜吧。”
男子的表情有些微妙。“变是变过的,不过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硬梆梆的制服换成了运动衫一样休闲的款式,手枪也换成了新型的自动手枪。之后应该就没什么大变化了吧。”
“上礼拜日本的警官还都在用老式左轮手枪吧?”
男子摇摇头。“不会啊。很久以前警官们就在用自动手枪了。”
“您有自信下这个断言吗?”
听到她质问的语气,男子有点动摇了。他皱着眉,认真地回想着。“哎呀,你这么认真地问我的话,我也有点弄不清楚哪。只是报纸上写了所有警察的手枪都换成新型了。当时还出了点问题。因为手枪性能太高,市民团体照例去向政府抗议来着。”
“几年前的事情了?”青豆说。
男子叫来上了年纪的酒保,问他警官的制服和手枪是什么时候换成新式的。
“两年前的春天。”酒保立即回答道。
“看,一流酒店的酒保就是什么都知道。”男子笑着说。
酒保也笑了。“不,不是的,只是我弟弟刚好是警官,所以记得很清楚。弟弟不喜欢新式制服的样子,发了好多牢骚,还说手枪也太重了。现在说起来也会发牢骚的。新式手枪是Berette的9毫米自动手枪,动一个开关就能变成半自动,现在由三菱掌握着版权在国内生产。日本没什么枪战一类的东西,那么高性能的手枪根本用不上,反而会让人担心丢了怎么办。不过政府提出的方针就是要强化警察的应战能力。”
“那老式的手枪呢?”青豆尽量控制着声调问他。
“应该是都回收以后拆掉了。”酒保说。“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拆解作业的过程。拆掉那么多的手枪,废弃那么多子弹,花了不少时间的。”
“卖给外国不就好了?”头发稀少的公司职员说。
“宪法是禁止向外国出口武器的。”酒保谦逊地提醒着。
“看,一流酒店的酒保——”
“也就是说,两年前开始,日本警察就完全不再使用左轮手枪了。是这样吗?”青豆打断男子的话,问酒保。
“就我所知是这样。”
青豆的表情微微凝重起来。我的脑子出问题了?今天早上才刚刚看到穿从前的制服,拿老式左轮手枪的警官啊。从来没有听说过老式手枪已经一枝不剩地销毁掉了。可是这中年男子和酒保又不会同时记错,也不可能是在联手骗我。也就是说,错的只会是我。
“谢谢,没事了。”青豆对酒保说。酒保像是适当画上句号一样露出职业性的笑容,然后就回去工作了。
“你对警官有兴趣?”中年男子问她。
“不是。”青豆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是记忆有点模糊了。”
两人继续喝着新端上来的卡蒂萨克鸡尾酒和卡蒂萨克加冰。男子说起了游艇。他在西宫的游艇码头上存了一艘私人游艇,每到休息日就坐游艇出海。青豆根本不想听什么游艇的事情,聊聊滚珠轴承的历史或者乌克兰的矿产分布都要好得多。她看看手表。
“夜已经深了。我可以直截了当地问个问题吗?”
“好啊。”
“怎么说呢,是个很私人的问题。”
“只要我能回答的就好。”
“你的那玩意大吗?”
男子微微张着嘴,眯起眼睛朝青豆的脸上望了一阵,好像对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有些难以置信。但是青豆脸上一直是一副认真的表情,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看眼神就可以看得出来。
“这个嘛。”他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在普通标准吧。你突然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
“你今年几岁?”青豆问。
“上个月刚满五十一岁。”男子踌躇着说。
“大脑很正常,活了五十多年,干着普通人的工作,还有游艇,但是却判断不出来自己的那玩意比普通标准大还是小吗?”
“啊,可能比普通的稍大一点吧。”他想了一阵,有点难以启齿地说。
“真的?”
“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感兴趣?谁说感兴趣了?”
“不,是没人说过„„”男子在椅子上微微蠕动着说。“不过现在的问题好像就是这个嘛。”
“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青豆干脆利落地说。“我啊,只是从个人方面很喜欢大一点的那玩意。我是说外观。不是说太小了就没感觉,不是那类原因。而且也不是越大越好,只是说很喜欢感觉上大那么一点的。不行吗?每个人都有喜好吧。大得太离谱的不行,会很痛。这你明白吧?”
“那说不定你会喜欢吧。比普通大上一点,不过完全说不上离谱。也就是说,刚刚好一类的吧„„”
“没骗我吧。”
“这种事谁也不会被骗到吧。”
“呵。那就让我看一下吧。”
“在这里?”
青豆的脸扭曲了起来,不过小心控制着扭曲程度。“在这里?你有病啊?你活这么久都在想什么的?穿着高级西装,打着领带,难道一点社会常识都没有吗?在这里把那玩意亮出来,你想要干嘛?周围的人会怎么想?当然是去你房间里,脱掉裤子再看啊,就我们两个人,那还用问吗?”
“给你看了之后呢?”男子有些紧张地问。
“之后?”青豆屏住呼吸,表情很激烈地扭曲了一下。“当然是要做啦。别的还有什么?难道特意跑到你房间去,看完之后,我说声‘谢谢,您辛苦了,真让我开了眼界,晚安’就回家去吗?你的脑子肯定有什么地方坏掉了吧。”
看到青豆表情的剧烈变化,男子相当震惊。她的脸一旦扭曲起来,绝大多数男人都会被吓倒。小孩子说不定会立即尿出来。她的扭曲表情包含着足够的冲击力。青豆想:是不是有点过头了。不能让他那么害怕,该做的事情得先做完才行。她急忙将表情恢复原状,勉强堆起一个笑容,然后重新用说教般的语气对男子说:“总之就是到你房间去上床做爱。你该不会是同性恋或者阳痿吧。”
“应该不是。我都有两个孩子了„„”
“我说啊。谁管你有几个孩子啊。我又不是来做人口普查的,别那么多废话。我只是在问你跟女人一起上床的时候能不能正常立起来而已。”
“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倒是从来没有过。”男子说。“不过你是职业„„或者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不是啦,别开玩笑。我才不是职业干这个的。也不是变态。只是个普通的市民。一个普通市民单纯地耿直地想跟异性发生性行为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极为普通的那种。有什么不可以吗?做完麻烦的工作,天黑了,喝点酒,找个不认识的人睡一觉发泄一下,放松神经,我需要这样。你也是个男人,总该明白这感觉吧。”
“这我当然是明白的„„”
“我不要你一分钱。能让我好好满足的话,要我掏钱给你也无所谓。套子我也准备好了,不用担心生病。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
“你好像不太积极啊。对我不满意?”
“不,怎么会呢。只是不太明白。你这么年轻漂亮,我的岁数差不多和你父亲一样大„„”
“求你了,别再说没用的了。管他差多少年纪,我又不是你那没用的女儿,你也不是我那没用的父亲。这还要我解释吗?这么无聊地推广下去,神经会崩掉的。我只是喜欢你的秃头,喜欢你脑袋的形状而已。明白了吧?”
“可是我的头还没到秃的程度吧,只是发际这里有点„„”
“哎呀,真罗嗦!”青豆很想让整个脸全力扭曲起来,不过她忍住了,把语调放柔和了一点。不能再让他害怕下去了。“无所谓吧。拜托,别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青豆想,不管你自己怎么想,秃头就是秃头。你上天堂的话,肯定会进秃头天堂;下地狱的话,肯定会进秃头地狱。明白了吧?明白了就好好面对现实吧。走吧,一路送你到秃头天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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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付了酒钱,两人进了他的房间。
他的那玩意确实比普通标准大一点,并且大得不算离谱。他自己的主张并没有差错。青豆熟练地玩弄了一阵,让那玩意变大变硬起来。她脱掉了衬衫和裙子。
“你肯定觉得我的乳房不够大吧。”青豆俯视着男子,冷冰冰地说。“自己的那玩意相当大,看到我这里这么小,在嘲笑我对吧,觉得亏了对吧。”
“不会啊。你的乳房不算小,形状很漂亮。”
“是吗?”青豆说。“事先声明一下,我平时不戴这种稀里哗啦的蕾丝胸罩的。今天为了工作才勉强戴上的,为了给人家偷看的机会。”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喂,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不想在这里谈工作。不过不管做什么,女人都是很麻烦的啊。”
“男人也有很多难处啊。”
“但是总不会在不想戴蕾丝胸罩的时候非戴不可。”
“那倒是的„„”
“那就别说得好像什么都明白一样。女人的麻烦事比男人多好几倍。你知道穿着高跟鞋爬下楼梯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穿着紧身迷你裙翻栅栏是什么感觉吗?”
“抱歉。”男子老老实实地道了歉。
她把手伸到背后摘下胸罩,扔在地板上。然后把丝袜卷下来团成一团,也扔在地板上。她在床上躺下来,重新开始玩弄男子的那玩意。“喂,还不错嘛。我很满意。形状不错,大小
也很理想,还像树根一样硬。”
“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感激啊。”男子终于有了些安心下来的样子。
“好吧,姐姐来好好疼爱你,让你开心得全身颤抖吧。”
“是不是先冲个澡比较好?毕竟出了身汗。”
“真罗嗦。”青豆像是发出警告一样拨弄着他右边的睾丸。“我是来做爱的,不是来冲澡的。明白吗?要做就做个痛快,管他什么汗呢。我又不是那种一碰就脸红的女学生。”
“明白了。”男子说。
做完之后,男子精疲力尽地伏在那里。青豆抚摸着男子赤裸的脖颈,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用针刺进那个特定的位置。强烈到她几乎真的要动手这么做了。用布包着的破冰锥就在背包里。花费不少功夫磨成的针尖上刺着特制的柔软木塞。想做的话非常简单。用右手的手掌敲在木柄上,咚地一下就好。对方会毫无知觉地死去。没有任何痛苦。只会被当成自然死亡。不过她还是放弃了。她没有任何理由要把这男人从社会上抹掉。唯一的理由就是对青豆来说已经没有存在价值而已。青豆摇摇头,把危险的想法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青豆对自己说,这男人并不坏,很会做爱,还有在她到达顶峰之前控制自己不射出来的分寸。脑袋的形状很好看,秃顶的程度很讨人喜欢,那里的尺寸也刚刚好。很有礼貌,穿衣服品味也很好,不会强人所难。家庭教育想必也相当不错。虽然说话无聊透顶,让人很恼火,但这算不上死罪。应该算不上。
“可以看电视吗?”青豆问。
“好啊。”男子一动不动地说。
青豆赤着身子躺在床上,看完了十一点的整点新闻。中东那里,伊朗和伊拉克还在野蛮地争战着。战争陷入僵局,没有任何解决的线索。逃避兵役的伊拉克青年们被吊死在电线杆上示众。伊朗政府指责萨达姆?侯赛因使用神经毒气和细菌武器。沃尔特?蒙代尔和盖里?哈德在美国总统选举中争夺着民主党候选人的位置。这两个人看上去都不像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聪明的总统会被人暗杀,所以比一般人聪明点的人大概都会努力不去当总统。
月球上正在建设永久性的观测基地。美国和苏联难得合作在一起。跟南极的观测基地一样。月球上的基地?青豆满脑疑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到底怎么了?但是她没去多想。因为还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存在。九州煤矿火灾事故死伤惨重,政府正在追查原因。不过在一个能够建设月球基地的时代里,人们仍然要采煤矿,这一点最让青豆感到惊愕。美国坚持要求日本开庭金融市场。摩根?斯坦利和梅利?林奇向政府施压,寻求利润来源。岛根县有只聪明的猫,能自己打开窗子出去,然后再关好。是主人这么教它的。看到瘦瘦的黑猫转身伸出一只爪子,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轻轻关好窗,青豆不由得感到有些佩服。
该报道的新闻都报道了。只是没有提到在涉谷的酒店里发现尸体。新闻节目结束之后,她
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旁边躺着的中年男子发出微微的鼾声。
那个男人应该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伏在桌子上,看上去跟熟睡一样。就像我身边这个人,只不过没有声音而已。那混蛋绝对不会再醒过来了。青豆望着天花板,想象着尸体的样子。她轻轻摇摇头,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后她下了床,把地板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捡了起来。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1Q84 第6章 天吾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礼拜五早上五点刚过,小松来电话了,把天吾从梦境中唤醒。他走过长长的石板桥,正要去对岸拿什么重要的文件。过桥的只是他孤身一人,下面是一条美丽宽广的河流,水中点缀着几处沙洲。河水缓缓地流着,沙洲上生长着柳树,水里有鳟鱼优雅地游过。嫩绿色的柳叶轻轻垂在水面上。中国产的器皿上经常会有类似的风景。他醒过来,在黑暗中看了看枕边的钟。当然,在拿起听筒之前,他就可以猜想得到是谁在这种时候打电话。
“天吾君,有文字处理机吗?”小松问。连声“早上好”或者“睡醒了?”都没有。他这会没在睡觉,想必是通宵了吧,总不会是早早起来等着看日出的。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想到了某些事情,觉得应该对天吾说,所以才打电话来。
“当然没有啊。”天吾说。周围还很暗。而他感觉自己仍然站在石板桥的中央。天吾难得会做清晰到如此地步的梦。“虽然不怎么值得自夸,我是没有多余的钱去买那玩意的。”
“会用吗?”
“会啊。电脑也好,文字处理机也好,都还算是会用的。预备校里就有,工作里不时要用到的。”
“那今天你去转转,买一台回来吧。我对机械类的东西一窍不通,所以牌子啊型号啊你就看着办好了。费用回头找我要。我希望你能尽快开始写《空气之蛹》。”
“可是再便宜也要二十五万日元一台吧。”
“那点钱不算什么的。”
天吾握着听筒一脸惊诧。“也就是说,小松先生要给我买文字处理机?”
“啊,一点小钱罢了。干这笔生意投这点钱是应该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也知道,《空气之蛹》是用文字处理机写的原稿送来的,所以重写的话还是用文字处理机比较方便。尽量把格式什么的弄得和原来一样。今天能开始写吗?”
天吾想了想。“好啊,想写的话随时都可以开始写。不过深绘里说,允许我重写的条件是礼拜天去跟她指定的某个人见面,现在还没见过。说不定见面以后谈不拢,钱白花,力气白费啊。”
“无所谓。总会有办法的。不用管那些小事,马上着手去办吧。我们是在跟时间赛跑。”
“您认为面谈会顺利?”
“是直觉。”小松说,“我在这方面的直觉很准的。虽然没有什么天生的才能,但直觉要多少有多少。我就是凭着这个战战兢兢活到了现在。我说天吾君,你知道才能和直觉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
“不知道啊。”
“有再多的才能,也未必能换来一顿饱饭;但是有优秀的直觉,就完全衣食无忧了。”
“我会记住的。”天吾说。
“所以不必担心。今天立即开始工作就好。”
“既然小松先生这么说,我是无所谓的。我只是不想贸然启动,事后再来说‘唉,全都一场空’啊。”
“我会负起所有那类责任的。”
“明白了。中午过后要见个人,然后就空下来了。我早上出去找找文字处理机。”
“就这么办吧,天吾君。靠你了。用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把世界翻个底朝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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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多,有丈夫的女朋友打电话来。这是她开车送丈夫和孩子到车站之后的时间。本来她会在今天午后去天吾家里。两个人总是在星期五见面的。
“身体状况不太理想。”她说。“真遗憾,看来今天是去不成了,下周吧。”
所谓身体状况不太理想,是来月经的婉转说法。她从小就在高贵而婉转的语言环境中长大。虽然她在床上一点也没有那种气氛,不过那是两码事。天吾说,见不到你我也很遗憾。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就这一礼拜而言,见不到她也不是那么遗憾的事情。虽然和她做爱很开心,但天吾的心思已经完全转到了重写《空气之蛹》的工作上。就像生命的萌芽在上古时期的海洋里涌动一样,各种重写的思路在他的大脑中时隐时现。天吾想,我也跟小松先生一样。事情还没正式确定之前,心思早已经飞了出去。
十点钟,他来到新宿,用信用卡买了台富士通的文字处理机。这台是最新的型号,比同系列从前的产品都轻便了许多。他顺便还买了备用的色带和纸,一起提回公寓,放在桌上,接通电源。工作时他用过富士通的大型文字处理机,小型机的基本用法也相差不多。他一
边确认机器的用法,一边开始动手重写《空气之蛹》。
要怎么重写这部小说,天吾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只是某些细节部分有些零散的想法,没有想过重写中需要贯彻的方法或者原则。其实天吾本来也不是很确定,像《空气之蛹》这样幻想、感性的小说,到底能不能用理性的方式重写?小松说的没错,这文章是要重写,可是能保证原来的气氛和资质毫不受损吗?就像给蝴蝶安上骨架一样?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迷惑,越发不安起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开始运转了,时间也很有限,没有时间慢慢思考了。只能从细节开始一点点具体起来了。处理细节的时候,整体感觉说不定就会自然浮现出来。
天吾君,我知道你做得到。小松很自信地断定过。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这样肯定,天吾还是暂且接受了他的看法。这个人言行都有诸多问题,基本上只为自己考虑。如果有那种必要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天吾扔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走掉。但是他也说过,作为一个编辑,他具有某种特别的直觉。小松从来不会感觉到迷惑。有什么事都能立即判断作决定,然后开始实施。这一点天吾身上是绝对没有的。
中午十二点半,天吾正式开始重写。他把原稿开头的几页原封不动打进了文字处理机里,直到差不多一章左右为止。内容基本上不动,只是彻底改变其中的文字。跟装修房子一样。因为结构本身没什么问题,所以保持不变。水管的位置也不用动。只是把能换掉的东西,——比如地板,天花板,墙壁或者隔板,——统统拆掉,换上新的。天吾对自己说,我是一个负责全包的优秀工匠。没有什么设计图。我只能凭着直觉和经验,当场开工。
在初读之下难以理解的地方加些说明,让文字更加流畅,删掉多余或者重复的部分,描述不足的地方作些补充。偶尔调换一下文字或者段落的顺序。原文里的形容词和副词少得可怕,这算是一大特征,需要尊重。但是确实需要形容的地方,还是适当加了些词进去。深绘里的文字虽然稚嫩,但优点和缺点泾渭分明,所以文字取舍的工作没有想象中那么花时间。因为稚嫩,会有难以理解或者难以读懂的部分,但是也正因为稚嫩,才会不时出现令人眼前一亮的新鲜表现。前一种类型就全部换掉,后一种类型留着就好。
重写工作的进展中,天吾意识到,深绘里写这部作品的目的并不是要留下什么文学作品。她只是把自己酝酿出的故事——按她自己的话说,是她亲眼目睹的故事——暂且以语言的形式记录下来而已。不用语言记录也是可以的,但除了语言,没有什么更适合表达的手段了。只是这样。所以她根本没有什么文学上的野心。因为没想过要把写出来的文字变成商品,所以就不会注意表现中的细节问题。以房子来比喻的话,只要有墙,有屋顶,能遮风挡雨就够了。所以无论天吾怎么改,深绘里本人都不会介意。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想怎么改都可以”,应该是她的真心话。
然而形成《空气之蛹》的文字绝对不是只为了自己看明白而写的。如果深绘里只是想要把自己看到的和脑中浮现的东西记录成信息,只要一条条写下来就可以了,没必要用麻烦的方式写成读物。无论怎么想,这文字都是为了另外某个人拿来看而写下的文章。所以尽管《空气之蛹》的写作目的不是文学作品,尽管文字相当稚嫩,它仍然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不过这个“另外某个人”似乎与近代文学基本原则中强调的“不固定的多数读者”不一致。天吾越是读下去,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那么,她设想的读者是哪一种呢?
当然,天吾不知道。
天吾只知道,《空气之蛹》同时具备巨大的优点和巨大的缺陷,是个相当极端而独特的幻想故事,其中包含着某种特殊的目的。
重写之后,原稿的字数是原来的两倍半。因为不足的部分要比多余的部分多得多,只要按条理写下去,总量总是会增多的。毕竟原来的样子太过于空荡荡了。现在文章条理更清晰,观点更稳定,更容易读懂了。但是整体感觉也有些臃肿。理论的东西说得太直白,原稿那种尖锐的笔触弱了许多。
接下来要把臃肿的文章中“可以拿掉的部分”给去掉。把所有多余的赘肉从头到尾一点点抹掉。删除的工作要比添加简单得多。之后文字量又少了三成。这就是一种头脑游戏。先给一段时间,能加多少字就加多少字;再给一段时间,能删多少字就删多少字。这种工作反复下去,振幅就会越来越小,文字量最终稳定在应该稳定的位置,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删掉自以为是的语句,除去多余的修饰,把太露骨的大道理藏好。天吾天生就是做这种事的专家,像空中盘旋着寻找猎物的鹰隼一样集中精力,像运送水桶的牲畜一样坚韧,绝对忠实于游戏规则。
他屏着呼吸埋头苦干,不知不觉抬头望望墙上的钟,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午饭好像还没有吃。天吾到厨房烧上开水,然后磨了些咖啡豆。他吃了几块带奶酪的饼干,咬两口苹果,然后用开水煮咖啡。一边用马克杯喝着咖啡,他开始专心地回想跟那个年长的女朋友做爱的情景,用来转换心情。本来平时正是他们在一起缠绵的时间。他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他闭起眼,仰头深深叹了口气,满含着暗示和种种可能性。
天吾回到桌边,重新整理思路,在文字处理机上反复读了几遍《空气之蛹》开头的一节,就像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突击》开头那一场,将军在战壕里巡视一样。但是还不够。很多地方需要修补。几处沙袋掉落下来。机枪的弹药不足。铁丝网也出现许多失修之处。
他把这些文字打印了出来,然后保存文档,关了处理机,放在桌子一边。他把打印稿摆在面前,拿起铅笔,又仔细地重读了一遍。觉得多余的地方继续修剪,觉得不足的地方继续补充,不太自然的部分继续润色。仔细地选择与每个位置相适应的语句,从各种角度检查效果,如同给浴室的缝隙里贴瓷砖。贴不进去的话,就得调整形状。一点点潜台词的区别,都可能给文章带来或好或坏的影响。
同样的文章在处理机屏幕上和打印纸上看来有微妙的差异。斟酌词汇时,用铅笔写下来与在处理机上敲键盘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从两种角度分别确认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他打开处理机的电源,把用铅笔在打印纸上修改的部分一个个输回屏幕上,然后在屏幕上重新读一遍新的原稿。天吾想,不错。每句话都带着应该有的份量,以及自然的节奏。
天吾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仰起头重重呼了口气。当然,这还远远没有完成。过几天再来看的话,肯定还会看到什么需要改的地方。不过现在就先这样吧。精神集中力差不多到极限了,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时钟指向了五点钟,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明天再继续写下
面一节吧。开头的一节就花了差不多一天时间。比想象中要麻烦一点。不过摸清门路,找好节奏的话,后面就会快得多了。而且其实最花时间的就是开头的部分。只要写好开头,后面的——
天吾想起了深绘里的脸庞。如果她看到自己改写的原稿,会有什么想法呢?天吾想象不出来。他对深绘里这个人还几乎一无所知。十七岁,高三,对考大学完全没有兴趣,说话怪怪的,喜欢喝白葡萄酒,具有能迷乱人心的美丽相貌,除此之外再无所知了。
但是天吾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掌握,或者说接近于掌握了深绘里在《空气之蛹》中试图描写的(或者说试图记录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在天吾仔细地、用心地润色那些文字的过程中,深绘里用那种特别而有限的语言努力描绘出来的景象,更加鲜明地浮现了出来。一条涓涓细流已经诞生了。天吾知道这一点。虽然他只是在技术层面做些修补,但就像完全由自己笔下诞生的一样,修补后的文字自然而沉稳。《空气之蛹》这个故事有力地现出了雏形。
天吾格外欢喜。虽然长时间集中精神做这些工作感觉很累,但心情却很高涨。即使关掉文字处理机的电源,离开了桌边,他仍然一心想要继续写下去。他打心底享受着重写工作。这样下去,应该不会让深绘里太失望。不过天吾实在想像不出深绘里高兴或者失望的样子。或者说,就连嘴角翘一翘或者表情微微低沉下来的样子都想象不出。她的脸上从来没有表情。天吾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感情才没有表情,还是因为感情和表情联系不到一起。总之,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天吾由衷地想。
《空气之蛹》的主人公可能就是过去的深绘里本人。
她是一个十岁的少女,在山林中的一个特殊的公社(或者类似公社的地方)照看着一头盲眼的山羊。这是别人交给她的工作。所有孩子们都会接到相应的工作。这头山羊年纪很大,但是对公社意义非凡,需要一刻不离地看守,防止受伤或者走失。她接到的指示就是这样。可是她一时疏忽没有照看到的时候,山羊死掉了。于是她受到了惩罚,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关进了古老的仓库里。整整十天,少女完全与世隔绝,不得出门一步,也不得与任何人交谈。
山羊的作用是连接小人与这世界的通路。她不知道小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然天吾也不知道)。一到晚上,小人们就通过山羊的尸体来到这个世界,天亮了就回到原来那一边。少女能与小人们对话。小人们教少女如何制作空气之蛹。
天吾最佩服的,就是那只盲眼山羊的习性和活动描写得实在细致入微。这种细节描写让整部作品都生动了起来。她莫非真的养过一只盲眼的山羊?还有,她真的在她所描写的这种山林中的公社里生活过吗?天吾觉得应该是生活过的。如果完全没有这种经验的话,深绘里讲故事的才能就是绝对少见的天生异禀了。
天吾想,下次跟深绘里见面的时候(也就是这个礼拜天),问一问山羊和公社的事情吧。当然,深绘里未必会回答。回想一下上次对话,她似乎只会回答那些回答一下也无妨的问题。不想回答的问题,或者没打算回答的问题就会直接跳过,简直就像没有听到过一样。跟小松一样。他们在这方面很像。而天吾不会。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会规规矩矩地寻找些
答案来回答。这大概是天生的吧。
五点半,年长的女朋友打来电话。
“今天在做什么?”女朋友问。
“写了一整天的小说。”天吾半真半假地说。毕竟不是在写自己的小说,可是又不能详细解释给她听。
“工作还顺利吗?”
“还可以吧。”
“真不好意思,今天突然取消了,下周我想能见面的。”
“那我就期待着了。”天吾说。
“我也是。”她说。
然后她聊起了孩子。她经常对天吾说自己孩子的事情。两个小女孩。天吾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也没有孩子,所以不知道小孩子是怎样一种生物。但她并不介意,时常聊起自己的孩子。天吾自己不太说话,只是莫名喜欢听别人说话。所以他总是很感兴趣地听她说这说那。她的长女上小学二年级,在学校里似乎总是被人欺负。孩子自己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是同学的家长说似乎是有的。天吾从来没见过那孩子,只是看过一次照片。看上去跟母亲并不很像。
“为什么会被人欺负的?”天吾问。
“因为不时会有哮喘发作,没办法跟大家一起活动。可能是这个原因。本来是个很率直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错。”
“真不明白。”天吾说。“有哮喘的孩子应该是用来保护的啊,怎么会用来欺负呢。”
“孩子的世界没那么简单啊。”她叹了口气,“只是因为跟大家不同,就会被鄙视。虽然大人的世界里也差不多,但在孩子的世界里会以更为直接的形式表现出来。”
“具体是怎样的形式?”
她具体举了些例子。每件事看起来都无足挂齿,但形成常规的话,对小孩子来说就很痛苦了。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不跟她说话。恶意模仿。
“你小的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天吾回想了一下小时候的事情。“应该没有。或者说就算有我也没去注意。”
“如果没注意的话,就说明一次也没有过。因为欺负这种事的根本目的,就是让对方感觉到自己被欺负了。受害者完全没注意到的欺负,那还叫什么欺负啊。”
天吾小时候个子高大,也很强壮,非常惹人注目。这应该也算一个没有被欺负过的原因。不过当时天吾在为更严重的问题烦恼着,完全没去在意这些事情。
“你被欺负过吗?”天吾问。
“没有。”她肯定地说,之后露出了一点犹豫的神情。“欺负人,倒是有过的。”
“和大家一起吗?”
“嗯。小学五年级时,跟所有人一起不和某个男生说话。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应该是有什么直接原因的,不过既然想不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情。不过我现在也觉得很对不起那孩子。那么做实在很丢脸。为什么那么做了呢。我也不是很明白。”
天吾忽然想起了什么。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不时还是会记起。不过从前他从未提起过。提起来话就长了。而且一旦说出口,其中包含的最重要的信息就会丧失殆尽。他从未对别人说过,以后应该也不会对别人说。
“最后呢,”年长的女朋友说,“知道自己不是被人排斥的少数,而是排斥别人的多数时,大家就安心了。啊,真好,我不是那边那个人。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社会,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有很多人跟自己在一起,就不用考虑太多麻烦事。”
“如果身处少数那一边,就要考虑很多麻烦事。”
“是啊。”她带着几分忧郁说。“不过在这种环境里,至少可以让自己动动脑子。”
“动脑子去考虑麻烦事。”
“这也是个问题。”
“别想太多。”天吾说,“最后不会那么严重的。班上总该有几个能自己好好动脑的孩子才对。”
“也对。”她说着,默默思考了一阵。天吾握着话筒,耐心等待她整理自己的思绪。
“谢谢。跟你聊聊感觉轻松了点。”她过了好一阵才若有所思地开口说。
“我也轻松了点。”天吾说。
“为什么?”
“因为能跟你聊天啊。”
“下周五见。”她说。
挂掉电话后,天吾出门到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些食物。他抱着纸袋回到屋里,把蔬菜和鱼一件件包好放进冰箱,然后听着调频音乐节目开始做晚饭。这时,电话响了。一天接到四次电话,对天吾来说也是件难得的事,一年也不会有几回。这次来电话的是深绘里。
“这个礼拜天的事。”深绘里没做任何铺垫,劈头就是这一句。
电话那边可以听到汽车排气的声音。司机好像在发什么火。她大概是用繁华街道上的公共电话打来的。
“这个礼拜天,也就是后天,我先和你见面,然后再去见另外那个谁。”天吾把她的发言补充完整。
“早上九点,新宿车站,立川方向一号车。”她并排列出了三个事实。
“也就是在中央线下行站台的一号车那里等吗?”
“对。”
“买票要买到哪里?”
“哪里都好。”
“随便买张票,然后到站时再算吗?”天吾推测着补充上去,感觉跟重写《空气之蛹》的感觉好像。“还有,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现在在做什么。”深绘里没理会天吾的问题。
“在做晚饭。”
“都有什么。”
“因为一个人住,做不了太好的东西。烤一条梭鱼干,配上萝卜泥。用葱和蛤仔煮个味噌汤,加上豆腐一起吃。用醋醃些黄瓜和海带,再就是白米饭和白菜做的泡菜。没了。”
“好像很好吃。”
“是吗?说不上多好吃的东西吧。平时多半都在吃这些。”天吾说。
深绘里没说话。她似乎并不介意长时间保持沉默,但天吾很介意。
“对了,我开始重写你的《空气之蛹》了。”天吾说。“虽然还没经过你最终同意,但时间紧迫,再不开始写的话就来不及了。”
“小松先生这么说的。”
“对,小松先生叫我开始写的。”
“跟小松先生关系很好。”
“嗯,大概吧。”天吾心说这世上会有人跟小松关系好吗?不过说出口的话还要浪费时间解释。
“重写还顺利。”
“目前还算顺利。”
“那就好。”深绘里说。听上去好像不只是口头的表达而已,可以感觉到她对重写顺利这件事以自己的方式欣喜着。不过她有限的感情表现形式只能给出这么一点点提示。
“但愿你看了会喜欢。”天吾说。
“不必担心。”深绘里立即回答。
“为什么?”天吾问。
深绘里没有回答,只是在电话另一端沉默着。这是种刻意的沉默。让天吾去思考些什么的沉默。不过天吾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种自信。
为了打破沉默,天吾开口说:“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你真的在公社一样的地方住过,养过山羊吗?你这方面的描写非常逼真,所以我想知道是不是真实发生过。”
深绘里轻轻咳了一下。“我不说羊的事。”
“没关系。”天吾说,“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我只是好奇而已。不必介意。对作家来说,作品就是一切,不需要再多加说明。礼拜天去见你。还有,要见那个人的话,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我不太清楚。”
“也就是说,用不用穿整齐一点,或者带点见面礼什么的?因为我完全无从想象要见怎样一个人啊。”
深绘里再次沉默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刻意的沉默。她只是单纯地无法理解天吾问这问题的目的,或者说无法理解天吾的这种想法。天吾的问题在她的意识里飘来飘去无法落地,仿佛已经超越了意识所能理解的范围,永远消失在了一片虚无之中,好比孤独的行星探测火箭径直从冥王星身边划过。
“好吧,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情。”天吾无可奈何地说。本来向深绘里问这种问题就是问错了
人。算了,随便买些水果就好。
“那礼拜天九点见。”天吾说。
深绘里等了几秒,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没说“再见”,也没说“礼拜天见”,只是突然挂了电话。
或许她是对天吾点点头之后挂的电话。可惜多数情况下肢体语言在电话里是发挥不了作用的。天吾把话筒放回原处,深呼吸了两下,把大脑回路切回比较现实的状态,然后继续准备朴素的晚饭。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本帖最后由 hayasi 于 2010-8-18 13:49 编辑

第7 章 青豆 要静悄悄的别惊醒蝴蝶

星期六的下午一点多,青豆造访了“柳宅”。那家宅院里有好几棵饱经岁月沧桑的大柳树,
枝繁叶茂,从石头院墙上探出头来,阵阵微风吹来,就像一群无处可去的幽魂无声地摇曳。
所以附近的人们从很早以前就理所当然地将那座西洋风格的古宅称为“柳宅”。爬上麻布的
那个陡坡就是那座宅院了。柳树梢头停留着一群身体轻捷的小鸟。在屋顶的向阳处,一只
大猫正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周围的道路都很狭窄,蜿蜒曲折,车辆也几乎没法通行。高大
的树木很多,即使白昼也给人一种幽暗的印象。踏进这幽暗的一角,甚至让人感觉时间的
脚步都放慢了几分。附近有几座大使馆,但少见人进人出。平日里很寂静,但是一到夏天

就成了另一番景象,蝉鸣令人耳朵生疼。

青豆按了门铃,对着对讲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着头顶上方的摄像头脸上浮起了若
有若无的微笑。铁门通过机械操作缓缓地打开了,青豆一脚踏进去,铁门就在身后关闭了。

她像往常一样横穿过庭院,向古宅的玄关走去。她知道摄像头正在追踪着自己,所以青豆
就像时装模特一样挺直腰板,昂首挺胸沿着院中小径径直走过去。青豆今天是一副休闲的
装束,上身是藏青色的防风夹克和灰色的游艇防寒衣,下身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
着一双白色的篮球鞋。肩上背着肩带挎包。今天挎包里没装冰镐,不需要的时候,冰镐都
是静静地躺在大衣橱的抽屉里。
玄关的前面安放着几张柚木做的花园椅,一个身形庞大的男子紧巴巴地坐在其中的一张椅
子上。身材并不是很高,但可以看得出上半身惊人地发达。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头发剃

成了光头党,鼻子下面蓄着一撮精心修整过的胡子。肩膀很宽的灰色西装下面是雪白的衬
衣,打着一条深灰色的真丝领带。一双黑亮的马臀皮皮鞋一尘不染。两只耳朵上带着银色

的耳环。看上去既不像区公所出纳科的职员,又不像推销汽车保险的推销员。一眼看上去
就像一个专职的看家护院的打手,实际上那正是他的专门职业。有时候还身兼司机。他是

一个拥有高段位的空手道高手,如果有必要还能娴熟地使用武器。露出锋利的牙齿,可以

比任何人都凶暴。但是平时的他沉稳而冷静,甚至还很知性。如果目不转睛地看进他的眼
里——当然,如果他允许你那么做的话——你还能看到一丝温柔的目光。
在私生活方面,爱好摆弄各种机械和收集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前卫摇滚唱片。和他的男
朋友—一个做美容师的帅气的小伙子两个人也生活在麻布的一角。名字叫TAMARU,不知道
那是姓还是名,也不知道该写成什么汉字。但是人们都称呼他TAMARU 先生。
TAMARU 在椅子上坐着不动,看到青豆点了点头。

“你好!”青豆说。然后坐在了男子对面的座位上。

“涩谷的酒店里好像死了一个男的。”男子说,一边检查着他那双黑皮鞋闪闪发亮的情形。

“没听说。”青豆说。

“因为也不是什么值得登报的事件吧!好像是心脏病发作。才四十出头,真可怜!”

“得注意心脏。”

TAMARU 点点头。“生活习惯很重要,生活没规律、精神紧张、睡眠不足,这些东西会杀人。”

“但是有些东西迟早会杀人的。”

“从道理上讲是那样。”

“有没有尸体解剖?”青豆问道。

TAMARU 弯下身子,拂去了鞋面上似有似无的一丝灰尘。“警察也挺忙,预算也有限。哪有
功夫一一去解剖那些不见外伤的整洁尸体啊。就算死者家属也不希望安安静静死去的人被
毫无意义地切来切去吧。”

“尤其是从被抛下的妻子的角度来说。”

TAMARU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他的棉手套般厚实的右手伸向她,青豆握住了那只手,那
是一种很结实的握手。

“累了吧?该稍微休息休息。”
  “阿文还好吗?”她问道。

“你说它啊,很好啊。”TAMARU 回到道。阿文是这座宅子里养的一条雌性的德国牧羊犬。      

  性情好,很聪明。不过有几个怪怪的习惯。

“那只狗还吃菠菜?”青豆问道。

“吃很多,近来菠菜一直很贵,我们都有点儿撑不住了。怎么说它吃得太多了。”
“真没见过喜欢吃菠菜的德国牧羊犬。”

“那家伙不认为自己是条狗。”
“那它认为自己是什么?”

“好像它认为自己是一个超越了那种分类的特别的存在。”

“超狗?”

“或许吧。”

“所以就喜欢菠菜?”

“和那个没关系,菠菜只是喜欢而已,从小时候就那样。”

“不过,或许因此就有了危险的思想。”

“或许有那种可能性。”TAMARU 说。然后看了看手表,“今天约的时间应该是一点半吧?”

  青豆点点头。“是的,还有一点时间。”

  TAMARU  慢慢地站起身来,“在这里稍等一下,或许可以提前一会儿。”然后身影就消失
在了玄关里面。

  青豆一边凝望着那些风姿卓越的柳树一边在那里等候。没有风,柳枝静静地垂向地面,
就像一个陷入无边思绪的人。

过了片刻,TAMARU  回来了。“到后面去吧!说是今天想让你到花房去。”

两个人绕过庭院,穿过柳树身旁,向花房走去。花房在堂屋的后面,周围没有树木,阳光
可以毫无遮掩地照在上面。为了不让里面的蝴蝶飞到外面来,TAMARU 小心翼翼地把玻璃
门拉开一条缝,先让青豆进去,然后自己也闪身进去,间不容发地把门关上了。那不是身
形庞大的人所擅长的动作,但是他的动作深得要领,非常简洁。只不过他的动作没有任何
得意洋洋之色。

巨大的玻璃花房里面春意盎然,各种各样的鲜花在美丽地绽放,摆放的植物大半都是极其

平常的品种,花架上的花盆里栽种的都是一些平常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像唐菖蒲啦,秋
牡丹啦,雏菊啦等等。还有一些在青豆看来只能算做杂草的东西也混杂其中。价格昂贵的
兰草、珍稀品种的蔷薇、波利尼西亚的原色花等等颇有身价的花草一棵也看不到。虽然青
豆对于植物不是特别感兴趣,但她还是比较喜欢这个花房里的那种毫不矫揉做作的风格。

虽然花草不出奇,但这个花房里生息着无数的蝴蝶。在这个宽敞的玻璃房间里,比起培育
那些奇花异草,女主人好像更关心培育珍稀品种的蝴蝶。花房里的那些花也主要是一些花
蜜丰富的品种,那些花蜜都是蝴蝶所喜欢的。听说在温室里培育蝴蝶需要非同寻常的心思、
知识和辛劳,但那些细致的心思都花在了什么地方,青豆是一无所知。
除了盛夏,女主人时常把青豆邀请到花房里来,在那里两个人单独说话。
如果是在玻璃花 房里面,就不用担心话被别人听了去。她们之间的谈话并不是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大声讲的那一类。
另外,身边被鲜花和蝴蝶所包围的话,神经也可以得到放松。看看她的表情就能知道这一点。
花房里面对于青豆来说有几分太暖和了,但也不是难以忍受的程度。

女主人是一位七十开外的小个子妇人。美丽的白发剪得短短的。穿着长袖粗布工作服、奶
油色棉长裤,弄脏的网球鞋。戴着白色工作手套,用大金属花洒为一盆盆的盆栽浇水。她
身上穿的衣服,看来都大了一号,虽然如此,穿在身上还是很舒服的样子。青豆每次看到
她的身影,对那毫不做作的自然气质,都不禁油然生起类似敬意的感觉。

战前嫁入贵族之家,身为有名财阀的女儿,却完全没有给人虚假做作或娇弱的印象。战后
不久丈夫去世后,参与亲族所拥有的小投资公司的经营,在股票运用上表现出卓越才能。
那是任何人都承认的,也可以说是天生的资质。投资公司在她主持下急速发展,存下的个
人资产也大为膨胀。她以这为本钱,购入好几笔其他旧贵族和旧皇族拥有的都内精华地段。

十年左右前退休下来,看准时机将拥有的股票高价卖出,财产因而更增加。由于极力避免
出现在人前,因此世间一般人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在商界却无人不知。据说在政界
也拥有广大人脉。不过以个人看来,则是个豪爽而聪明的女性。而且不知道什么叫害伯。
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一旦决定的事情一定贯彻到底。

她看到青豆,放下花洒,指着入口附近的小张铁质庭园椅,示意在那里坐下。青豆依指示
坐下后,她也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搜剔论做什么,几乎都不发出声音。就像穿过森林的聪
明母狐狸那样。
「要喝什么饮料吗?」Tamaru  问。

「热香草茶。」她说。然后问青豆。「你呢?」

「一样。」青豆说

Tamaru 轻轻点头离开温室。探视过周围,确定没有蝴蝶靠近后打开一道门缝,快速闪出去,
再关上门。就像踩着社交舞步那样。

女主人脱下工作棉手套,把那像对待晚宴用丝质手套般,细心地重叠放任桌上。然后以温
润闪亮的黑眼睛笔直看着青豆。那是曾经见过许多世面的眼睛。青豆以不失礼的程度回望
那眼睛。

「好像有一个可惜的人去了啊。」她说。在石油相关业界似乎相当有名的人。据说还很年轻,是个颇有实力的人。」

女主人说话经常很小声。风稍强一点就会被吹掉程度的音量。所以对方必须经常侧耳倾听
才行。青豆有时,会被一股想伸手把音量钮向右转的欲望所驱使。但当然任何地方都没有

那样的音量钮。所以只能紧张地竖起耳朵来听。

青豆说:「不过那个人突然消失了,看来好像也没什么不方便。世界还是照样在转动。」
女主人微笑着。「这个世界,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不管拥有多强大的知识和能力,一定在
什么地方有他的后继者。如果世界充满了找不到后继者的人,我们一定会很困扰。当然—
—」她补充。而且像要强调似的将右手食指笔直举向空中。「像你这样的人,要找代替的人
可能就很难找。」

「就算代替我的人很难找,但代替的手段却不难找吧。」青豆指出。

女主人安静地看着青豆。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也许。」她说。「不过就算这样,我们两个
人现在在这里这样共同拥有的东西,那里恐怕找不到。你是你。只有你,我非常感谢。甚
王到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地步。」

女主人向前弯,伸出手,叠在青豆的手背上。她把手停在那里十秒钟左右。然后栘开,脸
上带着满足的表情,把背靠到后面。蝴蝶翩翩地从空中飞来,停在她蓝色工作服的肩上。

是白色的小蝴蝶。有几处红色斑纹。蝴蝶好像不知道害怕似的,在那里睡着了。

「你以前应该没有看过这只蝴蝶。」女主人一面瞄一眼自己的肩头说。那声音里听得出轻微
的自负。「这在琉球都很难找到。这种蝴蝶只从一种花摄取营养。一种只在琉球山上开的特
别的花。养这蝴蝶,必须把那花运到这里来种植养育。相当费工夫。当然费用也很高。」

「这只蝴蝶好像跟你很亲啊。」

女主人微笑着说。「者个人把我想成是朋友。」

「可以跟蝴蝶成为朋友吗?」

「要跟蝴蝶成为朋友,首先你必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才行。消除人的气息,在这里安静不
动,把自己完全当成树木和草和花。虽然花时间,不过一旦对方对你放心之后,就能自然
地成为朋友了。」

「你会给蝴蝶取名字吗?」青豆出于好奇地问。「换句话说,就像狗和猫那样,每只都取名
字。」

女主人轻轻摇头。「不会给蝴蝶取名字。但就算没有名字,只要看到花纹和形状就能分出每
一个人了。何况给蝴蝶取名字,反正蝴蝶不久就会死去呀。这些人,是没有名字的极短暂
期间的朋友。我每天来这里,跟蝴蝶见面打招呼,什么话都说。不过蝴蝶时间到了就会默
默的消失无踪。我想一定是死了,但就算找也找不到死骸。就像被吸进空中了一样。不留
任何痕迹就这么消失踪影了。蝴蝶是比什么都脆弱优美的生物。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
只安静地追求有限的极少东西,然后又悄悄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可能是跟这里不同
的世界。」

温室中的空气温暖而带着湿气,充满闷闷的植物气味。而且很多蝴蝶,就像将没有开始也
没有终了的意识之流分隔开来的短暂句读点那样,随处出现又隐藏。青豆每次进到这个温
室,就彷彿失去时间的感觉似的。

Tamaru 端着装有美丽青瓷茶壶和两个成套茶杯的金属托盘进来。并附有布餐巾,和装了饼
乾的小碟子。香草茶的香气,和周遭的花香相融。

「Tamaru ,谢谢。接下来由我来。」女主人说。

Tamaru 把托盘放在庭园桌上,行一个礼,脚步静悄地走开。然后以和刚才一样轻巧的连串
步骤开门,关门,走出温室。女主人拿起茶壶盖子,闻闻香味,确认过叶子舒展的情况后,

在两个杯子里慢慢注入。留意让两杯的浓度平均。

「也许多问了,不寡酞什么入口不装纱门呢?」青豆问。

女主人抬起头来看青豆。「纱门?」

「嗯,如果内侧装上纱门成为双层门的话,每次出入,就不必小心翼翼地防止蝴蝶逃走吧。」

女主人左手拿着碟子,右手拿着杯子,把那送到嘴边,安静地喝了一口香草茶。品尝着香
气,轻轻点头。把杯子放回碟子,碟子放回托盘。用餐巾轻轻压下嘴角后,放在膝上。这
些动作,以非常保守来算,她就花了普通人的大约三倍时间。就像森林深处在吸着有营养
的朝露的精灵那样,青豆想。

然后女主人轻轻干咳一下。「我不喜欢网子这种东西。」

青豆沉默地等她继续说,但没有下文。所谓不喜欢网子,是对束缚自由的事物的整体姿态,
或从审美观点出发,或没有特别理由只是生理上的好恶?话题在不明之间已经结束。不过现
在,这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只是忽然想到就问而已。

青豆也和女主人一样把香草茶的杯子连碟子一起拿起来,不发出声音地喝了一口。并没有
特别喜欢香

草茶。她偏好的是像深夜的恶魔般又热又浓的咖啡。不过那可能不是适合在下午的温室里
喝的饮料。所以

每次来温室,她都喝和女主人一样的茶。女主人请她吃饼乾,青豆拿起一片来吃。是姜饼。
刚烤好的,有新鲜生姜的味道。女主人战前曾经有一段时期在英国住过。青豆想起这件事。女主人也拿
起一片饼乾,一点一点地咬。好像不要吵醒在肩头睡觉的蝴蝶那样轻悄安静。

「要回去的时候Tamaru 会像每次那样,给你钥匙。」她说。「事情办完后,你再邮寄回来。
像每次那样.」

「明白了。」

安稳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在紧闭的温室里任何外界的声音都传不进来。蝴蝶好像很安心地继续睡觉。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女主人直视着青豆的脸说。

青豆轻轻咬着嘴唇。然后点头。「我知道。」

「请看看那个信封里的东西。」女主人说。

青豆拿起放在桌上的信封,把里面的七张拍立得相片,排在高雅的青瓷茶壶旁边。像塔罗
牌占卜时排出不吉的牌那样。年轻女子裸体的局部特写。背部、乳房、臀部、大腿。甚至
连脚底。只有脸部的相片没有。各个地方都留下暴力的痕迹,乌青斑痕、红肿条痕。似乎
是用皮带抽打的。阴毛被剃掉,那附近有像被香烟烫过的痕迹。青豆忍不住皱起眉头。她
以前也看过类似的相片,但没有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你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吧?」女主人问。

青豆无言地点头。「大概情况是听说了,不过照片是第一次看到。」

「是那个男人做的。」老妇人说。「三个地方的骨折处理过了,一边耳朵显示有重听症状,
可能无法复元。」女主人说。音量不变,不过声音比之前变冷变硬。好像被那声音所惊吓般,
停在女主人肩头的蝴蝶醒了过来,展开翅膀翩翩飞到空中。

她继续说:「会做这种事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青豆把照片整理好放回信封。

「你不觉得吗?」

「是啊。」青豆同意。

「我们做了对的事。」女主人说。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能为了镇定情绪,拿起放在旁边的花洒。彷彿拿起精巧的武器那样。
脸有点苍白。眼睛锐利地凝视着温室的一角。青豆把目光转向那视线前方,但看不到任何

奇怪的东西。只有蓟的盆栽而已。

「谢谢你特地来一趟。辛苦了。」她还拿着变空的花洒说。这样面谈似乎结束了。

青豆也站起来,拿起皮包。「谢谢你的茶。」

「我要对你再说一次谢谢。」女主人说。

青豆只稍微笑一下。

「不用担任何心。」女主人说。口气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原来的平稳。眼睛浮起温暖的光。她
的手轻轻放在青豆的手腕上。「因为我们是做了正确的事。」

青豆点头。每次都以同样的台词结束谈话。她可能对自己也不断重複这样说吧,青豆想。

就像曼陀罗或祈祷那样。「不用担任何心。因为我们是做了正确的事。」

青豆确认过周围没有蝴蝶的身影后,打开一小缝温室门,走出外面,关上门扉。留下女主
人手上拿着花洒。走出温室后,外面的空气凉凉的很新鲜。有花草树木的香气。这里是现
实世界。时间照平常那样流着,青豆尽情地把那现实的空气送进肺里。

Tamaru 坐在玄关同一张柚木椅上等着。要拿给她私人信箱的钥匙。

「事情办完了?」他问。

「我想办完了。」青豆说。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收下钥匙放进皮包的夹层里。

两个人暂时什么也没说地,眺望着飞到庭园里来的一群鸟。风依旧完全停止,柳叶安静地
低垂着。几根枝头末梢,差一点就碰到地面。

「那个女的还健康吗?」青豆问。

「哪个女的?」

「在涩谷饭店里心脏病发作的男人的太大。」

「目前不能算太健康。」Tamaru  一面皱着眉说。「受到太大的打击。还不太能说话。需要
时间。」

「是什么样的人?」

「二十出头。没有小孩。长得漂亮、气质也好。身材也相当不错。可惜今年夏天可能没办
法穿泳装了。明年夏天可能也还不行。你看到拍立得照片了?」

「刚才看到了。」

「很过分吧?」

「相当过分。」青豆说。
   
Tamaru 说:「这是常有的模式。男人以世间的眼光来看是能力很强的人。周围的评价也很
高,教养好、学历高。社会地位也高。」

「可是一回到家就完全变了个人。」青豆接下来继续说。「尤其喝了酒就变得更凶暴。话虽
这么说,却是只会对女人出手的类型。只会打太大。对外表面上却很好。周围的人看来,都以为他是个温和的好丈夫。即使太大投诉说明自己受到多悽惨的暴力对待,也绝对没有人会相信。男人也知道这点,所以用暴力的时候,都选择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或不留痕迹 地做。是这样吗?」

Tamaru 点头。「大致上是。不过他一滴酒也不喝。这傢伙不喝酒,大白天就堂堂干起来。
恶性更重大。她希望离婚。但丈夫却顽强地拒绝离婚。也许喜欢过她。也许不想放开手边
的牺牲者。也许喜欢以蛮力强暴太大。」

Tamaru 轻轻举起脚,再确认皮鞋的光泽情况。然后继续说:「如果提得出家暴证据,离婚自然能成立,可是那既耗时间,又花钱。而且如果对方请了 高明的律师的话,还会受到不愉快的对待。家庭法庭很拥挤,法官人数不足。就算顺利离 婚,判定了赡养费和生活补助费的金额,却很少男人会老实支付。总会找藉口赖掉。日本 几乎没有哪个前夫因为没付瞻养费而被关进监狱的。只要摆出愿意支付的姿态,象征性付了一点,法院都会从宽放过。日本社会依然还在纵容男人。」

青豆说:「不过几天前,那个暴力丈夫在涩谷的一个饭店房间里,很巧活该心脏病发作。」

「很巧活该的形容法有点过于直接。」Tamaru 轻轻咋舌说。「我比较喜欢说是上天的巧妙安
排。无论如何,死因既没有可疑之处,保险金的金额也没有到引入注目的高额地步,所以
人寿保险公司也不会怀疑。应该会顺利支付。话虽这么说,金额还是不错的。以这笔保险
金她可以重新踏出新人生的第一步。何况还可以完全省下离婚诉讼所须花费的时间和金钱。
可以回避掉由于繁杂而无意义的法律手续和事后纠纷所带来的精神折磨。」

「而且,不再放任这种杂碎般的危险傢伙继续在世间撒野,就不会在什么地方发现又出现
的牺牲者了。」
「上天的巧妙安排。」Tamaru 说。「幸亏心脏病发作,一切都顺利收场。最后好的话一切都好。」

「如果什么地方有这所谓最后的话。」青豆说。

Tamaru 嘴角做出令人联想到微笑的短暂皱纹似的表情。「在什么地方一定有最后的,只是
没有一一写出「这里是最后』而已。楼梯的最上面一段有写着「这里是最后一段。请不要
再踏出去好吗?

青豆摇摇头。

「跟那一样。」Tamaru 说。

青豆说:「动用常识,好好睁开眼睛的话,自然知道哪里是最后了。」

Tamaru 点头。「就算不知道——」他以手指做出落下的动作,「不管怎么样,那里就是最后了。」
个人暂时无言听着鸟的声音。安稳的四月的午后。到处都看不到恶意或暴力的气息。

「现在这里住几个女人?」青豆问。

「四个。」Tamaru  即刻回答。

「都是处境相同的人?」

「大概类似。」Tamaru       说。然后撇一下嘴。「不过另外三个人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对方 那个男人,全都是没什么用的卑劣傢伙,不过没有我们现在谈的这个人那样恶质。全都是 虚张声势的小人物。不需要烦劳你出手。这边大概就可以处理。」

「合法地?」

「大致合法。顶多也只是稍微恐吓一下。不过当然心脏病发作也是合法的死因。」

「当然。」青豆搭腔。

Tamaru 暂时什么也没说,双手放在膝上,安静地眺望着下垂的柳枝。

青豆稍微迟疑一下后乾脆开口。「嘿,Tamaru 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警察制服和枪是几年前换新的?」

Tamaru 稍微皱一下眉。她的语调中似乎稍微含有提起他戒心的声响。「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刚才忽然想到。」
Tamaru 看着青豆的眼睛。他的眼睛始终是中立的,其中没有所谓的表情。留有可以转向任
何一方的余地。

「八一年的十月中旬,激进份子与山梨县警在本栖湖附近发生枪战,第二年警界就有了重大改革。那是两年前的事。」

青豆表情不改地点头。完全不记得有这种事,不过只能配合对方的话。

「是一个血腥的事件。旧式六连发左轮手枪,对上五把卡拉希尼可夫AK47 。没办法跟那东
西比胜负。三个可怜的警察,好像被缝衣机车过般被打得体无完肤。自卫队的特殊空降部
队即刻出动直升机。警察的面子挂不住。后来,中曾根首相立刻决定认真强化警察力量。
组织大幅改组,设置特殊武装部队,一般警察也开始佩带高性能自动手枪。贝瑞塔九二型。

你射击过吗?」

青豆摇摇头。怎么可能?她连空气枪都没射过。

「我射过。」Tamaru 说。「十五连发的自动式。用九毫米的帕拉贝伦(Parabellum)子弹。有

一定评价的枪型,美国陆军也採用。虽然不便宜,不过没有西格(Sig )或克拉克那么贵是
它的卖点。不过这不是新手能简单操作的枪。以前的左轮式重量只有四九〇公克,而这这
则重达八五〇公克。这种东西让训练不够的日本警察带着,更没有作用。在这么拥挤的地
方射击高性能手枪,伤及一般市民就完了。」

「那种东西,你在哪里射?」

「啊,经常有噢。有时候在泉水湖边,弹竖琴时,妖精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出现,交给我贝瑞塔九二型,就以那边的小白兔试射。」

「说认真的。」

Tamaru 嘴角纹路稍微加深一点。「我只说认真的。」他说。「总之制式手枪和制服换新是在
两年前的春天。正好这个时候。这有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两年前。」她说。

Tamaru 再一次,向青豆投出锐利的视线。「嘿,如果有什么事情挂心,可以对我说。你跟
警察有什么瓜葛吗?」
「不是这样。」青豆说。然后双手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摇着。「我只是稍微想到制服的事而已。
我想是什么时候换的。」

沉默继续了一阵子,两个人的对话在这里自然结束。Tamaru  再一次伸出右手。「很庆幸事
情顺利结束。」他说。青豆握了那手。这个男人明白。在完成事关人命的重大工作之后,伴
随着肉体接触的温暖安静的鼓励是有必要的。

「休个假吧。」Tamru  之说。「有时候也需要停下来深呼吸,让脑子放空。不妨跟男朋友去 关岛度假。」

青豆背起皮包,调整一下连帽上衣的帽子位置。Tamaru 也站起来。个子虽然一点也不算高,
但他一站起来,看起来简直像那里生出一堵石牆般。经常会让人对那紧密的质感感到惊讶。

Tamaru 在背后一直目送着她走出去。青豆一面栘动脚步,背上一面继续感觉着那视线。因
此收紧下颚,伸直背嵴,像沿着一条笔直的线走般踏着确实的步子走。然而庄看不见的地 方,她却感到很混乱。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陆续发生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稍早前,世界还在她的掌握中。还没有什么破绽和矛盾。然而现在却开始分崩离析了。

本栖湖的枪战?贝瑞塔九二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样重要的新闻青豆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个世界的系统不知道什么地方
开始乱了。一面走,她的脑子里一面继续转着。不管发生什么,总要想办法重新把这个世
界整理成一束。一定要合乎道理。而且要赶快。不这样的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青豆内心正混乱着,这点Tamam 应该看穿了。他是个很谨慎,直觉很灵的男人。而且也是

个危险的男人。Tamaru 对女主人怀有深深的敬意,尽忠职守。为了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几乎
所有的事他都做。青豆和Tamaru 互相肯定,彼此怀有好感。至少怀有类似好感的东西。

不过如果他判断由于某种理由,青豆的存在对女主人不利的话,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捨弃青
豆,把她处理掉。非常务实地。然而这种事不能怪Tamaru 。因为那毕竟是他的职责。

青豆穿过庭园时,门扉打开了。她对着监视摄影镜头尽可能露出可亲的微笑,轻轻挥挥手。

就像什么事业没发生过那样。走出牆外后,背后的门扉慢慢关上。青豆一面走下麻布的陡 坡,一面在脑子里整理出现在自己得不做的事情,列出表来。细密,而有要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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