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天蓝色的彼岸
作为一个早慧的孩子,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死是黑色的。
它沉重,潮湿,缓慢。它是一种向下的东西。经历它的人和目睹它的人都会感到悲伤。
然后有一天我遇到这本书——《天蓝色的彼岸》。
它有天蓝色的封面,
天蓝色的主角和天蓝色的笔调。
它轻快、温暖、明亮,如夏末秋初的时候,一盏街灯,照出一脸和煦的黄。
它关于死亡。
男孩名叫哈里,穿T恤,戴绒线帽,脸上有雀斑,头发是淡金色的,十二岁。
他死于车祸。
之后他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永远也落不下去的夕阳。他懵懂且无所适从,明白死与生都如此盲目。他觉得寂寞。
他的幽灵朋友阿瑟告诉他,死去的人都应该前往“天蓝色的彼岸”。但是,若你有心愿尚未完成,若你的灵魂尚未得到安宁,你将无法到达。
于是哈里决定重返人世,做最后的游历。
不不不,不要误会这是少年版的《人鬼情未了》。
十二岁,太年少了,初恋刚露端倪,尚未开始。
哈里所想做的,只是取得与姐姐之间相互的谅解,并且,他要向朋友家人以及旧时光说再见。
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但它动人。
哈里以青涩少年的心情俯瞰生命,自己的和别人的生命。
哈里看到:
一个老幽灵,坐在人世间某个街灯罩上守望他的狗。他等了五十年,并还将等下去。这样无谓的坚持,即使死亡已经把它和他分开。
一个原始人的幽灵,不知为了什么,羁留在盲目的中间地带,跟别的幽灵无法交谈,但他“欧呜欧呜”的声音,有时候是那么悲伤。
还有阿瑟,哈里的幽灵朋友,在中间地带寻找自己的母亲,一百五十年来希望凭一枚纽扣与母亲相认,失望了很多次,但不放弃,最终如愿以偿。
其实都是救赎。
哈里用意念与姐姐完成交流和谅解之后,终于可以离开,了无牵挂,固然不快乐,但也不再忧心忡忡。
他终于获得内心的宁静。那一瞬间,我竟莫名羡慕。
我喜欢笔者那种幽默,英国式的幽默,绅士淑女派的,矜持的,但你会笑一下,再笑一下。
像夏天喝一碗枸杞银耳羹那么熨帖舒服。
死是那么蓝。
知道这一点,对每个人的结局并无任何改变,但至少可以让我们更加恬淡地去爱去生活。
A
“欢迎您来到另一个世界”
人人都觉得,走完人生的旅途,尘世上的事情就一了百了了,死后不是长眠地下永久得到安息,就是进入天国省心享福了。其实远不是那么一回事,至少对小孩来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1
你刚进入天国,一群成年“人”就围了上来。
“哦,小鬼!”。
“小不点,你是来找你妈妈的吗?”
“不是”,当你告诉他们,“我妈妈还活着呢!”他们就会大惊小怪起来:“啧啧!这太不像话了!”听那口气,好像我这么小就不应该死,好像我犯了多大的错误似的。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在谴责我在进天国时加了塞儿,抢了别人的位置。
“在那边的人,总是按年龄和经验来判断谁能干什么,谁不能干什么!”看来阿瑟(我一会就会说到阿瑟)的话还真对,天国“那边”的人也跟“家乡”的人一样。
阿瑟把我称作“家乡”的地方叫“这边”,把死人呆的地方叫“那边”,但我不喜欢这样叫。
2
在一般的故事书里,你认为自己会有一个漫长的人生,当你真正老的时候,身体衰弱了,像枯萎的稻草一样,然后再一点也不让人奇怪的死去。
阿瑟告诉我说,人最好穿着靴子死在床上,但我不这么看。我想不出,人有什么正当理由穿着靴子躺在床上——除非你病得太厉害了,没有力气去脱靴子,但这时还是有人会帮你脱的。事情并不总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甚至是完全不一样的。
因为人可以在各种年龄上死去——像我这样小的,像我爷爷那样老的,还有更多年龄在我和爷爷之间的人,都死了。
当你来到“文书桌”(我马上就会告诉你关于“文书桌”的事情)面前,你就会知道你真的是死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但说老实话,真没什么另一个世界,反正我没见着。在我看来,死这件事就像是一件麻烦的日常文书工作。)
3
你一死,你就发现自己得排大队,你得等上老长老长时间,然后才轮上你去登记。一个“人”,在一张大文书桌后面正襟危坐,透过厚厚的眼镜片不停地上下打量你。
“我能帮助你吗?”他问道:“像你这样的小孩能干什么呢?你太小,还不可能有一个完满的人生。你是干什么行当的?你不该来这里!——你骑的是自行车还是什么,你应该从车上下来!”
“是的,先生,我骑的是自行车”。
那“人”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再次打量你,然后说:“你应该仔细看好路再骑!”
你向他解释说,你是看好路后才骑的,你也很小心,你的死完全不是自己的错,完全赖那个酒后驾车的司机。
但是,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博得那“人”半点同情。
那“人”还是坚持说:“你一点也不应该来这里,你还得再活72年!你将来还会用电脑病毒惹下大祸呐,你来这里来得太早了!我也是刚刚会使电脑的呢!以前这里用的还是钢笔、墨水和账册——那时真是糟糕透了!我真有点想把你送回去。”
这时,你想着还有许多没写的作业要回家去做,所以你说:“好呀!我并不介意回去,要是你能让那辆卡车不撞我的话。”
但他一听这话,立刻就说:“很遗憾,我不能这样做,我只是这样想想而已。对不起,你不能回去!你看,从来也没有这个先例。”
于是他开始填表,把你的名字输入电脑。然后他给你一张打印好的信息条,上面写着“欢迎您来到另一个世界”。
B
谁都不明白自己死后应该做点什么。
——就像人们不知道自己活着应该干什么一样
4
“另一个世界”,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堂”。
纸条上还有一个箭头,指向一个小圆圈,表示“你现在的位置”;另有一个箭头指向另一个小圆圈,标明是“天蓝色的彼岸”。
说的可真够简单的,连怎么走都没告诉!
“另一个”世界是个什么地方,可真够怪的!这有点像在说:“既不是这个世界,又不是那个世界。”可到底是哪个世界呢?你的手随便指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这里”而不再是什么“另一个”世界了;你在地图上随便找出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那里”而不再是什么“另一个”世界了。
“另一个”世界,是在哪个世界?这可真叫人大伤脑筋!这种困境,简直没法说,除非你自己去试一试,就会知道厉害了。
5
这里密密麻麻长满了树,还有好些小土路、长长的山间小径,到处是拐角和走不完的田野。不时还出现一个个路标,“此路通向天蓝色的彼岸”。这些路标都指向太阳落山的方向,太阳一直在落山,但总也落不下去。
按理说,太阳早就该消失在地平线下面了,但它却还是挂在天上,似乎时间已经静止不动了。到处是晚霞的颜色,黄色、红色和金色交织在一起,还有一道长长的夕阳背影,就像是夏天和秋天一起跑到春天里来了!
这里虽然景色还算不错,但你还是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只有路标指引你去什么“天蓝色的彼岸”,可没有人领着你走——这可不像你第一天去学校上学,有爸爸妈妈开车送。
不过你也不算完全没有同伴,因为在这里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挺友好的,对你都不错。阿瑟说这是因为大家都走上了同一条路——死。
6
在这个地方呆长了,你就肯定会感到特别压抑,其实“人人”都不好受。谁都不明白自己死后应该做点什么——就像人们不知道自己活着应该干什么一样。
所以,在这里,有人见人就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死的意义是什么?”这跟好些人活着的时候,老在书里写“什么是活着的意义”差不多。
我原先就问过我爸爸死的问题,可他根本就没当回事儿,耸耸肩膀说:“小不点,别为这个操心!我们死后自然就会知道答案了。”
但是他错了。因为你死了以后,还是不知道答案。比如我吧,彻底断了气,可还是一点都不明白我怎么到了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跟我一样,特别想在死后就能知道什么是活着的意义的话,那你可要失望了。
7
人死了一段时间后,原来的记忆就会衰退。我敢打赌这是真的,因为我遇见了老格拉姆利太太,她是我家以前的老邻居,但现在一点也不认得我了。
“您好!我是哈里。”我主动上去跟她打招呼,“以前咱们住一条街。不记得了吗?你还从婴儿车里抱起过我呢!当时我就哭了,您说是风把我吹哭了,其实当时根本就没风。您不记得了吗?我长大了一点,您还给我巧克力豆吃呢!——哈里,想不起来了吗?我有个姐姐,我爸是电视台的,我妈经常去社区委员会干活。”
她看了我半天,还是记不起来,“亲爱的,我实在不记得你了。”说完她就走了,手背在后面,像是拉着超市里的手推车,但其实除了她的幻想,她后面什么也没有拉。
这可能是天国超市里的手推车,里面装满了想像中的打折商品,肯定还有不少是半价的。
她走了以后,我才想起,她已经死了5年了。任何人在5年里变化都是很大的。我肯定,我跟她最后一次见面的长相和现在大不一样了。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有点失望,毕竟被人给忘了,是件不好受的事情。
我还遇到了一些能想起的熟人:巴恩斯太太,古特夫妇两口子,莱斯利·布里格,还有马比。
马比见到我挺吃惊,“你怎么也来这儿了?你爸、妈呢?他们没先来吗?你是怎么搞的?”
“我骑车时被撞了。”
“呀,好可怜!”他说道:“你没伤着吧。”
他问得挺有意思,我一点也没受伤。我正在骑车过马路,很小心,速度也不快,但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辆卡车来。
紧接着我知道的事就是我到了这里。但我一点也没有受伤。就像按了个什么电钮,一秒钟前你还在那儿,一秒钟后你就消失了。就像按了下开关一样。
够怪的,真够怪的!就像恶作剧一样消失了。
8
说这么半天,你可能还担心:要是婴儿死了可怎么办。就我来说吧,你若是见到我,你大概会想:“这个家伙该有多大呢?他该有10岁或者12岁大了吧,若9岁,他可就太高了,若是13岁可就太矮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多少还可以照顾自己,但那些刚出生的婴儿在那个地方可怎么办呢?”
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在这里大家都会相互搭把手的,除非你特别执意拒绝别“人”的帮助,否则都会有好心“人”来给你解决困难的。在这里没有“人”被遗弃。
真的,这挺难说的,除非你自己死了以后,才能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只能说到这儿了,明白不明白只好由你了。再说你不管怎么样,也不会着急到我这里来的,不是吗?你还有的是时间,而且以后你不用问,就什么都会明白的。
C
“打扰一下,先生!”我问他:“我还得死很长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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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千道一万,我不过就是死了。前一分钟还欢蹦乱跳,后一分钟就彻底断了气儿。
我得死多长时间?我的意思是说我该怎么打发这些时间?这里有好玩的东西吗?有足球踢吗?或者有点什么别的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吗?
于是我又回到了那个大“文书桌”前,问那个坐在电脑后边的人。
“打扰一下,先生!”我问他:“我还得死很长时间吗?”
“什么?”他说:“你怎么问这样的怪问题,你有什么要紧的约会?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要去,不得不马上离开这里吗?”
“我们家本来打算去长岛度假的。”
“在这个时候死了,你可够倒霉的。”他回答我说。
“那您也死了吗?”我问他,“您是格里姆·里普尔先生吗?是你吗,里普尔先生?”
他看了看我,嘟囔了几句,然后大声说:“对,我也死了!而且死人不愿意回答你这些傻问题!别在这儿捣乱了,我正忙着呢!”
他这样发火也不能光怨他,他面前还排着大队,许多“人”正等着登记。这次我在队伍中还看见了狗,还有猫。我猜它们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准是也死了。说不定其他的动物,像羊啊,牛啊,有他们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可能还是个“咩咩——哞哞——嘎嘎——唧唧——哼哼”的世界。
但不管怎么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我还是不大高兴。
“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将会死多久?”我又问他,“我不能总这样闲逛着吧。而且这里看起来没有很好的管理,什么都是乱糟糟的。”
“随你的便吧,”他耸耸肩膀说,“就算你说的对,这里一直就是这样的!”他又转身在他的电脑前忙起来了。看他那样子,好像认为自己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其实我敢说,他跟我们其他死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D
说不定,我们这些“人”,
其实也都不过是一些记忆,错觉什么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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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不管我在这里呆多久,他都不会给我什么有用的答案。于是我打算离开,并一边走一边想我该怎么办。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嗨!到这儿来,说不定我能给你帮点忙。”
这就是阿瑟。
阿瑟跟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他穿着一身过了时的衣服。我以前听妈妈读过查理·狄更斯写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个小孩叫奥列佛,生在孤儿院。后来在棺材铺里当学徒,不过奥列佛他自己从那里逃了出来,跑到了伦敦。但他又被一帮坏蛋抓住,被逼着去偷东西。最后被好心人救了出来,人们又发现奥列佛其实是个有钱人的儿子,于是他继承了一笔财产。
我觉得阿瑟就像是从这个故事里走出来的小孩。要是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写这个故事的狄更斯活在19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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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再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你死后会一直穿着你刚死时穿的衣服,而且还不会变脏。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衣服,还是我保留着对以前衣服的记忆,以为我穿着衣服。甚至我都开始怀疑我还有没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手、脚什么的,是不是只是我的错觉,还是我对以前的记忆。说不定,我们这些“人”,其实也都不过是一些记忆、错觉什么的呢!
阿瑟的衣服穿的很邋遢,扣子都没有了。衣服上还挂着各种过了时的装饰。对一个小孩来说,最奇怪的是他还戴着一顶帽子,还是参加葬礼时戴的那种帽子。这就是阿瑟曾经、已经、仍旧给人的印象。在我们这里,对死人来说,“曾经”、“已经”、“仍旧”这些词没有任何区别。
不管怎么说,我猜阿瑟肯定有150多岁了,但他一点不像有这么大年纪了。他还是身手敏捷,能翻跟头,还能戴着帽子倒立。他就像那种能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圣诞老人。我曾经把我这个看法告诉过他,但他却问我:“圣诞老人是谁?”好像他从来没有听过似的。
看起来,阿瑟死的时候,也就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长过了。“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间跟“家乡”里的不大一样——它不能让人变老。你死的时候多大,你就一直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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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阿瑟,你是不是也是被卡车撞死的,他说不是,他是发烧死的。他告诉我,在他活着的那个时代,好多在他这个年纪的小孩都会得发烧,然后就死了。所以在这里,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穿着过时衣服的男孩和女孩,他们跟阿瑟一样,都是发烧死的。
我问阿瑟,自己病死,是不是很难受。他告诉我,发烧刚开始有点难受,但要是真厉害起来,你就会感到有点冷了,然后你就发现自己死了。之后就到了这里,你就再也不会发烧了。
我又问他,来这里怎么还会戴着帽子呢?要是我得病躺在床上,是不会戴帽子的。
他说他没有躺在床上,他和马睡在马厩里。
我接着又问他,什么马?
他说是那种用来骑的马。
我又奇怪为什么他睡觉不穿睡衣呢?
他告诉我说,在他那个时代,马不穿睡衣。
我马上纠正说,不是,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阿瑟,你为什么不穿睡衣。
他又告诉说,他跟马一样,是没有睡衣的。他现在穿的是他惟一的衣服,他睡觉时必须戴帽子是为了挡风,在马厩里必须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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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点烦我问这么多问题了,我们差点为这事打一架。但很快,事情都过去了,我必须承认,跟一个死人吵架这事做的有点傻。于是我决定以后不再和阿瑟拌嘴了。
我还问过他,为什么他要睡在马厩里。
他说,要想睡觉,在那个时候马厩可是好多小孩能找到的最好地方了。我想那一定很不好受。因为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全家一次外出度假,我不得不和我姐姐睡一张床,那就够糟的了,更别说要和马睡一张床,不用问,肯定更糟糕!但是要让我选,是跟我姐姐,还是跟马睡一个晚上,我可能宁愿选马。因为我想像不出马会像我姐姐那样打呼噜,虽然马有时候也叫几声,但至少马身上没有我姐姐身上的那种怪味。至少我是这么看的!
我还把这些想法告诉了阿瑟,问他怎么看。但他说他没有见过我姐姐,所有没法下判断,而且他觉得要是不能说一个人的好话,就最好不要说这个人。
我对阿瑟说,如果你有耐心等一段时间的话,我总会见到我姐姐的,不管怎么说,她跟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早晚都会死的。到时候你就见着她了,那时你就可以下判断了。但他却说,那时我姐姐该变成一个老太婆了。阿瑟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姐姐变成老太婆的样子。她是个老太婆,可我却还是个小男孩,到时候见面一定挺尴尬的,我都想像不出来到时见面会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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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后应该去哪里?难道死亡不是终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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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死去的人,我问阿瑟,他的爸爸妈妈在哪里。他说虽然他已经找了好多年,但还没有找着。最大的难处是,他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就死了,他从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他告诉我在他活着的那个时代,好多妈妈都是在生小孩的时候就死了。
我又问阿瑟关于他的爸爸,他说他也没真正见过他的爸爸,他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这让我又想起了狄更斯写的故事,里面的那个奥列佛简直跟他一模一样。他是在当学徒的时候死的,这段经历也跟奥列佛一点不差。实际上,我已经开始怀疑阿瑟就是奥列佛,或者至少狄更斯是按照阿瑟的经历编的故事。但阿瑟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奥列佛”,也不知道狄更斯。
我想,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奥列佛后来长大了,属于那种苦尽甘来的人,最后又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但阿瑟没有。阿瑟戴着破帽子,躺在马旁边,没有睡衣,还发了烧,最后死在了马厩里。这又让我想起了小耶酥,耶酥是生在马厩里的。而阿瑟,他也是死在马厩里的。我觉得这事情本身好像有点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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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议阿瑟应该大声叫,这样就可以找到他妈妈。我还建议他去找“文书桌”后面的那个人,说不定他能帮忙,可以让他在电脑里查查看。但阿瑟却说,那一点也不管用,因为“文书桌”后面的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把表格填对过,而且他的电脑技术跟白痴也差不了多少。并且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但却有无数人等着查他们以前的亲戚朋友,根本不可能忙得过来,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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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这个“另一个世界”里,有无数人在到处找他们以前的亲朋好友,但我觉得阿瑟是最惨的一个,因为他连他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可怎么找啊,真是人们常说的:大海捞针!
“阿瑟,我还是得对你说,”我告诉他我自己的看法,“你看你要想找到你妈妈实在是不容易。你连张照片什么的都没有。你真的连张小画像都没有吗?”
他指给我看:“我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哪怕是一张小头像。我有的只是这个。”
他给我看的是一个小扣子,他告诉我说,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有这个扣子了,它可能是从他妈妈上衣上掉下来的。但他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是这样,但孤儿院的人是这么说的。
除了这些你还可能知道什么呢?也许这些都是那些孤儿院里的大人们编的,他们不想再让阿瑟问这问那,他们可怜阿瑟,所以给了他一个纪念品,虽然它不是真的。
他把那个扣子递给我看了看。它是那种用在大衣上的贝壳样子的扣子,我想或许就叫珍珠吧。反正它是个挺不错的扣子,简直可以算得上一件首饰了。
我欣赏完这个扣子,又把它还给了阿瑟,阿瑟小心地把它收好。阿瑟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告诉你,我不找到我妈妈,我是不会走的。”
他这话让我大吃一惊,“你要去哪儿?我们不是死人吗?死人还能去哪儿?”
阿瑟盯着我,眼神很奇怪,“哈里,你死多长时间了?”
“我嘛,应该是刚死的吧,”我回答他,“我不肯定,我是刚刚来到这个地方的。”
“噢,那我就明白了,你还不知道那件事。”
“不知道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还不会告诉你呢。”
“告诉我什么?”
阿瑟回答说:“人家应该给你一本详细的说明书,而不是那个没有用的纸条。但实际上,哈里,你应该自己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但我还是不明白,应该去哪里?你死后应该去哪里?难道死亡不是终点吗?”我急忙问他。
“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阿瑟说,“下一站我们应该去——天蓝色的彼岸。”
“天蓝色的什么?”我问他,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怪名字。
“彼岸,”他回答我,“就是另一边。”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遥远的地平线,就是太阳要落山却又怎么也落不下去的地方。在那红色和金色后面,你可以看见淡淡的幽蓝的颜色。这时,我记起来了,在那打印出来的信息条上,有“天蓝色的彼岸”这个名字。
“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好奇地问他。
“你知道嘛,”他耐心地回答我说,“当你准备好了的时候,你就可以出发去那里了。对了,你知道要去的地方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还是一个新人。到底去哪里呀?”
“你如果准备好了,你下一步就要去,对了,那个地方叫、叫什么来着?这个名字就在我、我……”
“我嘴边!”我恨不得帮他快点把话说出来。
“我想起来了!”他高兴地叫起来了,“轮回!对,那是人们现在叫它的名字。轮回!”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轮回?轮回是什么意思?”
“我一会再告诉你,”阿瑟说,“我好像看见我妈妈了。”
他跑了过去。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阿瑟一边跑一边回头冲我喊。
“告诉我什么?”
“就是你问的,你还会死多长时间。”“多长时间呀?”
“那要看情况了。”
“看什么情况?”
“看你想死多长时间了。这全看你愿意了。我一会再告诉你,别走远了,我一会回来找你,一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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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急急忙忙向他看见的一个夫人跑去,她穿着一身老式服装,还拿着一把过了时的雨伞。那把雨伞不是真的雨伞,看来顶多可以遮遮阳光,要用它来挡雨是没希望了。我想大概应该管它叫太阳伞,另外,她还戴着一顶下额系带的帽子。这样,不管是起风,还是太阳晒,她都可以应付了。
阿瑟在那夫人后面追,手中紧紧攥着他妈妈留下来的珍珠纽扣,嘴里还不停地嚷着:“等一等,等一等!”。
那位夫人停了下来,转过了身,看是谁在叫她。这下你就可以看清楚了,她身上一个纽扣也不缺!所以,她也就肯定不是阿瑟的妈妈了。不过那位夫人长得可真美!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谁都不会反对让她当自己的妈妈!
当阿瑟看到她的纽扣是齐全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喔,对不起,”阿瑟解释道,“很抱歉打扰您了。我认错人了。”
那位夫人和蔼地笑了,用她的手指在阿瑟的额头上摸了摸,那可是魂灵的手指!洁白无比的手指上,还套着幽雅的白手套。
“真遗憾!”她回答说,“我自己也正在找人呢。”她又甜甜地笑了笑,然后消失在人群中。
我看阿瑟特别失望。看来他找不到他妈妈就不会安心。死后还安静不下来,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阿瑟死后还一直忙个不停,都忙了一百多年了,还是歇不下来。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去,到处找穿着一百多年前衣服的夫人,看看她们少没少纽扣。
我看着他走远了,我想我可能也会像他一样安静不下来,或许我也有事还没做完。
抱歉...
《天藍色的彼岸》第二章 另一个世界
第二章节..老是无法显示...
《天藍色的彼岸》第三章 像鸟一样飞
H
现在我还得拼命地跑,要追上前面的阿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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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到人间去做幽灵什么的。我一点也不觉得闹鬼好玩。开玩笑得有心情,而且至少还不能伤害别人,总要有个限度。我的意思是说,比如你正在看电视,或者做着什么白日梦出神,突然你姐姐或是你弟弟在你耳朵边大叫一声:“鬼来了!”把你吓得蹦起来,或者出了什么别的丑样子,这些都无所谓。但是当你正专心写作业,或是在小心翼翼地做飞机模型,这时有个人悄悄地从你背后走来,突然大吼一声。那简直是个灾难!准得把你正做的事情给毁了。
再回到“活人的世界”去,我感觉就是去闹鬼,就像书里写的那种“捣蛋鬼”,把满屋子的茶杯茶碗都打碎,揪着人们的帽子满天飞——我一点也不觉得给人们捣鬼,让他们害怕、出洋相有什么好玩的。其实去干这些捣蛋的事,才犯傻呢!
我一直奇怪那些幽灵,干什么总要在老房子里吹口哨,把暖水瓶扔出窗外。我真觉得那些幽灵的脑子里是进水了,怎么总也长不大,去办点正经事呢!在小孩的时候,开个玩笑,犯点坏还是可以的,但如果一个家伙都活了900多岁了,还净干这些事,那可真有点不可思议。至少他们也该找点跟自己年龄相符的事情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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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发现,其实事情完全不是我原来想像的那样。因为许许多多的幽灵,并不是来存心捣蛋的,他们是来完成他们还没有干完的事情的,比如我就是这样的。而且幽灵还真的会飘荡,真的,幽灵能飘荡在他过去的时光中。
不过这些都是我以后才知道的,现在我还得拼命地跑,要追上前面的阿瑟。
我一边跑,还一边琢磨着鬼魂的游荡,心想最好阿瑟不是带我去做什么捣蛋鬼。但愿阿瑟不是那样的鬼。不过我也不用太着急,反正一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阿瑟对“另一个世界”了如指掌,想想看他都在这里呆了150多年了!当然这里也许根本没有时间,我是拿“活人的世界”里的时间算的。
我们好像是往那个大“文书桌”那里跑,他一边跑还一边四处看。这是他的习惯,总是在找有没有新的路或拐角——他以前没有走过。如果发现了,他就会说,“我还没试过这条路呢,我得去瞧瞧看”;或者“也许她在这条路上,我今天就能找到她!”他手指就会不停地摸那个珍珠纽扣。你就知道他又想他妈妈了,不过也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真能找着他妈妈。
他说“我今天就能找到她”这话有点逗,因为在“另一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天的概念。泛着金红色光芒的太阳永远也不会真的下山,天总是黑不下来,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只能看到一抹淡淡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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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和我不停地向“文书桌”那里跑。但我发现所有的“人”走的方向都跟我们相反。“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方向?阿瑟!”我有点不放心。
“哪的话!”他回答我的时候,腿一刻也不闲着,“我们跟别人走的路是不一样。我们没有走错,只是走的不一样。”
我远远望见另一群“人”,他们不像我们,似乎没什么没干完的事情。他们看起来都很安详平和。
“那群人要去哪啊?”我问阿瑟。
他有点不屑一顾地看了看我。但他肯定又马上想起来,我是刚死没多久的人,什么事情还都不知道,就告诉我说:“那还用问,去天蓝色的彼岸呗!”
“噢,我知道了,”我装成听懂的样子,“他们都是去天蓝色的彼岸的。”我其实挺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忍住没有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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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磨,这可能是我能用来形容这事的最好的一个词了。就是自己好好地独自地使劲想,而且要把自己的想法广播出去,就像是电台放信号那样,但愿你能接收到我的信号!
自从我死了以后,我就有好多时间用来思考了,也是为了打发时间。我想了好多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想的事情,结果发现原来以为理所当然的好多事,都变得特别奇怪起来。
就拿写书编故事来说吧,那些故事都是从哪来的呢?编故事讲的那些人总是说:“我突然有了一个灵感,于是就有了一个特别好的故事。这些情节都是它们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故事都是它们自己编出来的。”
这些话都是那些作家什么的常说的,我也挺相信的,但是这些故事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冒出一个东西,总该有个冒出它的地方吧。我猜,肯定有不少像我这样呆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是我们这帮人把故事告诉那些作家的。我们不是拿根笔、拿张纸把故事写出来交给他们,而是像广播电台那样。我们把自己的信号传出去,可能有个大人或是小孩就把它给接受了。接受的人可能是位先生,也可能是位太太;可能是个男孩,也可能是个女孩。再确切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事情大体上就应该是这样的。至少我对此坚信不移,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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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着的时候,就特别想弄明白这些事情。为什么鬼魂不会常常回来显灵,比如带话说,“诺曼叔叔问你好”,“贝里尔大婶告诉你,什么都能忘就是别忘了喂鸽子”。其实鬼魂他们把话都说了,只是你们没有认真去听罢了,不是吗?芽难道像我这样的鬼魂不早就告诉你“另一个世界”的情况了吗?不是早就跟你说了那个文书桌后边的人、从来不落的太阳,还有天蓝色的彼岸?难道我没有说吗?你们应该“调好台”、“对准频道”,认真仔细地听!
好了,不说这些了。阿瑟和我已经接近文书桌了,“回去”的路就在那里。文书桌前依旧排大队,比以前更长了。那个坐在文书桌后边的家伙好像更忙了,也更叫人讨厌了。“姓名!”他冲着每一个到他面前的新“人”叫道,“住址,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可供联系的电话号码。”
“我都死了,还能再出什么紧急情况!”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妇女不客气说,“我已经死了,不是吗?我的紧急情况已经结束了。”
坐在文书桌后面的人眼睛盯着她。
“制度,”他说,“这是制度。日常文书工作就是这样规定的,电脑里也要求输入这些内容。”
“你的制度是个愚蠢的制度,不是吗?你的日常文书工作是个愚蠢的日常文书工作,你的电脑是个愚蠢的电脑!”
“就算是吧,但这制度又不是我规定的。我只是执行,执行!”
这个夫人还是不依不饶:“你就是一个满嘴胡话的白痴——”看她的长相,估计以前是个老师或校长。
“好吧,太太,请注意听我说——”那个在文书桌后面的人又开始了。
“咳!”这时阿瑟小声对我说,“趁他分神,我们赶快跑!”他说着话,就从文书桌和那位正在吵架的太太之间溜了过去,我也紧紧跟着他,钻进了正在排队的人群中。
那个在文书桌后面坐着的人,肯定看见我们了。“嗨!你们俩给我站住!听见了没有,给我站住!你们走错方向了,给我回来!”
但是我们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瑟对我说:“别管他,哈里,没关系的。他不会来追我们的,按规定他是不能离开文书桌的。”
“截住他们!”那个坐在文书桌后面的人还在大叫,“你们排队的那些人,快截住他们,截住那两个小男孩!”
但是没“人”听他的。所有“人”都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也难怪他们,他们都是刚来的,对这里的事情一点也不明白。他们一定是被眼前的事情弄糊涂了,没有一个人有出来拦住我们的意思。因为他们都被搞蒙了,他们中有的人,才死一两分钟,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I
啊!我们在飞!!——我睁开了眼睛。
31
你知道吗?你要是死了,第一个进入你脑子里的念头会是什么?首先,你肯定会想:“我在哪里?”然后你向四周看看,你就会发现自己在排大队,等着到一个大文书桌前登记。这时你就可以肯定,你已经死了。你感觉到你死了,这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就像你感到你渴了,你饿了一样,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
有些人可能还要发一会呆,自言自语:“我现在在哪儿?我怎么啦?”但一般“人”都会老老实实地排队,然后问站在前面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会向你耐心地解释:“哥们,你已经死了。你已经玩完了,懂吗?就是说你的时间已经用完了,结束了。但是别难过,也别着急,我们大家都死了。我们都在一条船上。”
这时,你就会进入第二个阶段,怀疑,不相信这是真的。“死了,我?不可能!我还没写完我的作业呢!”“我还没有去遛狗呢!”“我存在银行里马上就要到期的存款可怎么办?”
其实你大可不必为你的钱担心了,真像人们常说的,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可我觉得,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就算你把钱“带走”了,带到“另一个世界”里来,也一点用处没有。这里连一个商店也没有,真的,你在这里连一个商店也找不着。反正这就是第二个阶段,怀疑:“我?死了?不可能。”
过了这个阶段,第三个阶段就是适应现实情况,第四个阶段就是为自己难过一会,回想一下自己度过的一生,在心里跟每一个认识的人告别。当你做完这些事情,你会感到很舒服,很平和,这样你就可以上路奔向那个“天蓝色的彼岸”了。
但最后两个阶段,对一些“人”来说却是一个坎,不是那么容易过关的。我、阿瑟,还有那个山顶洞人“呜呕”,都是这类“人”。我们还不能“奔向”那个地方,因为我们还没完成我们没干完的事情,也就是说还有未了的心愿,这个我记得已经告诉过你了。
32
“嗨!嗨!”坐在文书桌后面的人还是叫个不停:“你们两个给我回来,回来!说你们呐,那两个小孩!”
不过我们连理都不理他,脚下不停地跑,很快就跑出了他的视线。
阿瑟跑在我前面,他过了时的旧衣服附着各种装饰,真是累赘。他还得把双手按在自己的大帽子上,防止它掉下来。别看他那副怪样子,他还是跑得很快,我刚刚能跟上他。
我们跑得太快了,我都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悬崖。阿瑟也没有告诉我前面有悬崖。我们跑到等着登记人群的队伍末尾,出现了一个拐角。我们一拐弯儿,前面就没路了。不仅是没路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意思是说,什么都没有了,完全都没了!这可不像你活着的时候常说的“没事可做”、“没电视节目可看”——这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是从一个悬崖上掉了下去,什么都没了,没有亮光,也没有黑影——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们跑得太快了,根本收不住脚,也没法收住。我们跑过了拐角,一下子就掉到了虚空里。我就一直掉呀掉,手抓脚蹬,却什么东西也碰不到。我吓得大喊大叫,那声音可真是我能叫出的最大音量了。
“救命!救命,救命啊!快来人啊,我就快死了!救命啊!”
我承认,我当时喊这话有点傻,但当时我确实喊的是“救命”,喊的是,“我就快死了!”。
对于我来说,我是不会再死的,因为我已经死了。其实你看,死也有不少好处,并不都是坏事,至少你不用再死一遍。另外,你还不用再洗衣服了,也不会再受伤了,更不用没完没了地上钢琴课。你只要死一次,就再也不用为死担心发愁了,这可是件特别棒的事!
“救命啊!”我还在喊,“救命,阿瑟,快救命啊!”我当时紧紧闭着双眼,等着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
但四周除了我自己的喊声,出奇的宁静,甚至都听不到我下落时带起的风声,因为好像就根本没有风,什么都没有。忽然我听到了一阵笑声。
我特想睁眼看看,但是还是不敢。总觉得我会砸在什么东西身上。我当时忘了自己其实早就死了,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我了。
笑声又来了,可是跟刚才的不大一样。不过它倒不是那种来自地狱里魔鬼的那种恶毒的嘿嘿的笑。至少我知道自己没有掉到地狱里去。我渐渐听出来了,那是阿瑟的笑,大概他是为自己成为死人而感到高兴吧,我猜。
我感觉到,我们根本并没有掉下来。
啊!我们在飞!!——我睁开了眼睛。
我飞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在它的上空飞翔,像鸟一样自由地飞翔。真是太棒了!那是世界上最棒的感觉!
《天藍色的彼岸》第四章 玻璃缸里的金鱼
J
我想知道,没有我,他们可怎么办。
33
第一眼看到你平时生活过的地方,一定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但除非你死了,否则你永远也做不到这点。你可能要不服气,说“在婴儿的时候,不就是第一眼看世界嘛。看到的,满眼都是新鲜和奇异的事情。”但是你错了。你应该想到那些婴儿,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他们看见的只能是大人的眼睛和嘴巴,听到的只能是:“哎呀呀,多可爱的小宝贝呀!”“我的小宝贝,小心肝!”“乖,乖!瞧这孩子。”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
当时你的年龄只有半分钟大,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有劲、什么没劲,一点也没有概念。你那时,根本不可能真正看看这个世界。这跟你坐着飞碟来到地球,第一眼看这个行星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
但我跟阿瑟却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在高空向下看,我们越飞越低,就像是从高原向盆地俯冲的大鸟。
虽然我们在飞,但我总的感觉是在回家——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比如说吧,我的感觉就是自己有点像是一个什么远房亲戚,比如堂兄什么的,而且还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老家的那种。——多少有点游子远归的感觉。周围的事物都是你熟悉的,你就是它的一部分,但是你跟它融不到一起去,你永远也不能影响到周围的事情。你就像玻璃缸里的一条金鱼那样看着外面的世界。
34
我们飞到云层下面了。
“真棒!阿瑟。”我兴奋地叫了起来。阿瑟不等回答我,就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我也学着他翻了一个。
“嗨,我们往哪儿去?”我问阿瑟。
“你就跟着我吧,”他回答道,“跟我下来。”
我们向下俯冲,这时我看见了许多熟悉的景物。教堂的尖顶,各个高层建筑,露天广场,还有霓虹灯广告牌。霓虹灯全天24小时都亮着,但只有在黑夜才惹人注目,真正“兴奋”起来。
怎么说呢,我和阿瑟就是那种——在黑夜“兴奋”起来的精灵。你应该常常在书里读到,在深夜各种鬼灵精怪都出来活动,我想我们现在也应该算作其中的一员了。想起来还真有点兴奋,我已经是幽灵了。我成了在黑夜里出没的家伙了。一想起这事,我就想笑,八成你也会笑,我能在深更半夜装神弄鬼去吓人,真不知道活人他们的观念有多少是正确的!我会去害人吗?我几乎连鸭子、鹅,还有火鸡都不会去吓唬。
我们掠过城市上空,下面车水马龙。地面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那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们同它之间被一个无形的盾牌隔开了,我们只能看,但不能进入这个世界,我们不能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当然我这种想法事后看来也不全对。
35
“这边走,”阿瑟对我说,“我们去看老虎机。”
“老虎机?”我不明白,“那是什么?”
“你一会就明白了,跟我来吧。”
他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跟着他。我们现在飞得跟一般建筑物差不多高,飞过写字楼的顶层,飞过大饭店最高一层的客房。
“哈里!”我们飞过一个窗户时,阿瑟叫住了我。有个男的坐在房间里,他前面的空间特别大,都可以打乒乓球了,而且还是四个人的双打。有这么大的房间和这么大的桌子,看样子他是个大人物了。不过老实说,他的行为很幼稚,因为他正在用手指头掏鼻孔。
“我们进去瞧瞧!”阿瑟从窗户飞进了房间。
说实在的,那个男的真没有什么好看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难看的一张脸。真是糟透了,要是我在学校里写作文,准会形容它是“最最丑陋的一张脸。”
阿瑟冲着那人叫:“嗨,榆木脑袋!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但他还在用拇指使劲地捅他的鼻孔,就像我们根本不存在一样——对他来说,我们也确实不存在。这时有人敲门,他马上装成正在看文件的样子,“进来!”走进来另一个男的,交给他一些文件签署。他签完字,又看了看文件的重要部分,就让来人离开。他又拿起笔记本开始乱画。画小人、玩火柴,这种事你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也会干。或许这个家伙是个大人物,因为好些文件必须他签字后才能生效,但是他又靠画小人、玩火柴来消磨时间,等着5点钟可以下班回家。
“他看不见我们吗?”我问阿瑟。
“当然不能!”他回答说,“我们是幽灵,你懂吗?我们是幽灵。好了,咱们走吧,去看老虎机,往这边来。”
我们刚飞出屋子,身后就传出一个声音。
“你们好,小伙子!”
我回头一看,是位小姐,长得特别好看,飞在我们后面。她看上去比较年轻,穿得也比较现代,但是没有我那么现代,不过远没有阿瑟那么过时。
“特罗小姐,你好!”阿瑟回答道,“最近怎么样?”
“还不坏,阿瑟,”她说,“不必牢骚满腹。还有很多情况不如我的人呢。”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不过也没有问她,我看她飞了下去,从一个窗户中进入了大教堂。
“她是谁?”我问阿瑟。
“特罗小姐。”
“特罗小姐又是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就知道,特罗小姐就是特罗小姐。”
“她有什么没完成的事情吗?”我问阿瑟。
“不大清楚,”他回答我说,“不过是跟爱情有关的。我想应该是的,是关于真正的爱情,那就是她还没完成的事情。咱们也走吧。”
他又俯冲到下一条街,我跟在他后面。他拐了个弯儿进了一家名叫“黄金走廊”的赌场——我妈妈从来不会让我到这种地方去浪费时间和金钱。
我们走了进去,阿瑟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人玩“老虎机”。
不远处有个老头把一枚硬币放进了投币孔里,突然机器上所有灯都闪了一下——那东西可能就叫老虎机了吧,我猜。看那样子,今天老头输得特别惨,恐怕连本都赔上了。但他还不停手,还要再试试手气。只有连续得到四个草莓,老头才有机会大赚一笔。我们看着他把最后一枚硬币从他口袋里掏了出来。
这时阿瑟对我说:“你看着!”
阿瑟开始使劲盯着老虎机,差不多把全身的劲都用上了,脸都有点变形了,看样子像是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点上。
喀嚓!第一是草莓。
阿瑟高兴地笑了,他再次集中注意力。
哗啦!
还是草莓。
老头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快停止了。以前他也连续得到过两个草莓,但到头来他连一个子也没赢。
喀嚓!哗啦!
现在是第三个草莓了。
喀嚓!
最后一个。四个!四个草莓连成一排!老虎机安静了片刻,突然把所有的硬币都倒了出来。
“我赢了!”老头叫了起来,“我赢了!”
赌场老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给每台机器都做过手脚,那个老头是不可能赢的。
赢来的硬币装满了老头的腰包。他打算出门找一家酒吧好好庆贺一下今天的胜利!他快走到门口时,他又掏出一枚硬币,投进了另一台机器里。
他说:“只是碰碰运气。”
我看见阿瑟又皱起了眉头,紧紧盯着那台机器,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
跟前一台机器不一样,这台机器必须得到一排银星才能赢。老头按下了开始的按钮。
银星,银星,银星,还是银星!!
四个银星一排,又是一大堆硬币掉了下来。老头高兴地跳起了舞。但这次赌场的老板急了,赶紧把那老头赶出了赌场,再也不让他投币了。
“对不起,今天我们提前关门了。”老板宣布。
但老头不想走:“今天我手气特别好,我还没有赢够呢,我现在还不能收手。”
“那就请您到别处去走您的好运吧,”老板说,“我们这里可是付不起您的好运气。”
赌场老板关上了大门,锁上了窗子。
我看阿瑟开心得不得了,我敢保证,这事一定是他干的。
我问他:“阿瑟,是你干的吗?”
“当然,”他说,“只要你集中意念,这很容易。”
赌场老板把那台“草莓”机和“银星”机都拆了。
“到底是怎么搞的?”他嘟囔着,“不可能呀?”
“阿瑟,”我说,“你不觉得我们得赶快走了吗?芽”
“他不会发现是我干的,”阿瑟说,“他只会觉得是机械故障。”
阿瑟对这一切都很有把握。
尽管是阿瑟捣的鬼,你还是很难去同情那个赌场老板,反正我只同情那个“走运”的老头。
36
阿瑟从紧闭的赌场大门穿了出去,这对于幽灵来说很正常,我也跟了出来,到了大街上。
“你想去哪呢?哈里。”阿瑟问我,“你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吗?”
我早就想好了,我恨不得马上就赶到那里,一刻也等不及了。那就是——
“我要回家看看,看看我爸、我妈都怎么样了,还要看看雅丹,还有阿尔特我的那只猫,还有——”
但阿瑟看起来对我想去的地方一点也不感兴趣。
“哈里,我可不想去你家,”阿瑟说,“我带你出来可是想到处飘荡的,总去看老面孔、老地方多没劲!”
“我们还可以去我以前的学校,阿瑟!”我嘴里不停地说,“我会带你看看我的同学,还有我在教室里的座位。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把我的座位用鲜花、纪念物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堆满了,而且还修饰得特别好看。这肯定没错。”
“哈里——”他试图打断我的话,但是我不听他的,话多得根本收不住。
“你还是听我说,”我继续对他说,“来看看我家,我的学校。我还要带你去看看我经常去踢球的公园,我一到周末就到那里去玩。我还要带你看看我常在哪骑自行车,指给你看我是在哪被卡车撞上的。还有一家游泳馆,阿瑟,我以前常去那,还有——”
“行了,哈里?选”阿瑟说,“我不是——”
“听我说,阿瑟,”我继续长篇大论,“咱们去吧,现在就去。我会向你介绍雅丹的,她是我姐姐。不过那不是她真名,她应该叫雅丹婷,我猜这可能是种什么花的名字,不过也拿不准。你会喜欢她的,她人不错。虽然我俩以前老打架,不过那不是真打,我的意思是,一般家庭的兄弟姐妹都会这样的?选阿瑟——”
“听着,哈里!”阿瑟又开口了,但是我的声音压住了他。我已经下定决心,我非得去我以前呆过的老地方看看不可。我特别想见我妈妈,我爸爸,还有我姐姐。还有好多朋友也想去看。我想知道,没有我,他们可怎么办。
“走吧,阿瑟!”我说,“走吧,咱们先去学校。”因为现在是大白天,家里肯定一个人也没有。雅丹还在学校(她上的是女校,跟我上的学校不一样),我爸我妈也都去上班了,得等好几个小时以后家里才会有人。
“哈里,等等!”我听到阿瑟在叫我,就放慢了脚步,但还是向城北走,去找一块绿地,那是我学校的操场。“等一下,哈里!”他还在喊我,“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必须先明白一些事,哈里。你必须先知道一些事,等一下!”
可我再也等不及了。我这个人就是犟,一旦下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等等,哈里,等等我!”阿瑟不停地叫我。但我现在已经在空中风驰电掣了,穿过了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自由翱翔。在空气上掠过,就像是“打水漂”,从一个又一个的波纹和泡沫上跳过。
“等等,哈里!等等,等等啊!”
阿瑟的叫声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现在可没有心情等任何人,就算是魔鬼叫我,我也不等。说到魔鬼,我倒是常想究竟谁是魔鬼?魔鬼住在哪?我怎么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你知道我对这事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根本就没有什么魔鬼。魔鬼是人为了骂人或是吓唬小孩编出来的,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魔鬼。除非你心里有鬼,自己编出一个魔鬼来吓唬自己。魔鬼、害怕、焦急,还有大衣柜里的怪物,都是我们自己胡思乱想瞎编出来的。
《天藍色的彼岸》第五章 操场上的游戏
K
我特别怀念那种感觉,风吹在脸上。
37
我已经等在学校的大门口了,等着阿瑟赶上来。
学校大门柱上左右各有一个大理石的圆球,挺好看的,是装饰品,我就坐在左边那个球上。我坐着等阿瑟,倒不是因为我累了——因为当你死了以后,你就不会真正觉得累了。不光是累,就连渴呀、饿呀,什么的也都是这样,反正就是对它们没感觉。但也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你还有心理感受。你还能感到高兴、难过、孤独、内疚什么的。你还会笑呢!
反正我坐在大理石球上,不是因为我想歇会儿,主要是那里位置很好,坐上去样子很“酷”。你想想看,大模大样地坐在学校大门上面,向学校俯视,就像你已经离开了好几个世纪了。
我坐在学校大门上,等着阿瑟赶过来,我开始奇怪阿瑟在赌场里是怎么摆弄那些“老虎机”的,他说他是用意念控制的。我想,要是他能行,我也一定能行。
就在学校的大门口边上,有一棵老枫树——那样子可真够怪的,看起来已经长了好多年了。它的枝杈很多,都伸到人行道上去了。社区委员会的人早就要求给它剪枝了。他们也这样做了,不过剪得一点也不好看。看上去就像是一棵刚被剃了头的树。
我看到这棵树,才发现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因为树的叶子都掉光了。这说明我已经被卡车撞了几个星期了,因为我记得当时还是夏天——或者已经是初秋了,但那时的天气还是特别热,跟夏天没什么区别。
这真有点奇怪,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我觉得车祸是刚刚发生的,不会超过几个小时,甚至就是几分钟前的事情。我没在的这几周,学校都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一定错过了好些事情。学校间的球赛肯定又开始了,可我已经上不了场了。那一定很糟,我敢保证,因为我是队里最棒的中锋。他们可能找不到合适的人替我。说不定他们真的找不到,也说不定他们已经弃权了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学校足球场上人们的叫喊声,我看见是我们队和外校的一个队在比赛。看来球赛没有停,我没有上场,球赛也没有停——尽管没有我。
我现在的感觉怪怪的,真是怪怪的,说不清楚——难过,期待,感觉还是活着好,我想可能就是这些。不过这些感觉很快就过去了,我是干着最坏的工作,还想着最好的美事的那种人。“知足者常乐”,“随遇而安”,如果你不能“做你所爱的”,就必须“爱你所做的”,我觉得这就是真理。
38
我又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那棵老枫树上了,我看见最高的那一枝上还挂着一片叶子。好的,我想,既然阿瑟能在老虎机上弄成四个一排的草莓,我为什么不能把这最后一片叶子给弄下来呢?
我开始集中我的注意力。
我盯着那片叶子,使劲地盯着,把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它上面,就像你用放大镜把阳光都聚焦到一点上一样。不知道你试过没有,你用放大镜把太阳光都聚到一点上,过一会就会在纸上烧一个洞,甚至你可以点燃一块木头。
“我就是放大镜镜片,”我对自己说,“我的想法就是太阳光。而你,这片树叶就是那张纸。”
我死死地盯着那片叶子,一动不动。
“下来,”我心里想着,“下来,下来,下来!”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不气馁,继续盯着它。既然阿瑟能办到,我为什么办不到呢?我也死了,跟他一个样。唯一的不同可能是他比我死得更彻底一些?或他死的时间更长一些?但你做一件事做的时间长,并不能说明你就能把这件事情做得更好。你可能做得更糟糕,因为你干烦了。如果你刚死,说不定还有一股子新鲜劲头呢!
而且,怎么能说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死的更彻底呢?你有什么标准说,一个“人”是死的比较彻底、更彻底、最彻底呢?
要么死了,要么没死,这中间你“别无选择”。既然是这样,我肯定跟阿瑟的意念力一样大,阿瑟能干的,我就一定也能干。
“下来,”我还在盯着那片叶子,“下来,下来!我警告你,给我下来!”
但是那片叶子还是在枝头一动不动。
“下来!”我继续把我的思想集中到一个小圆点上,并让这个小圆点对准那片叶子,可钉可铆地对准那片叶子。
“下来,”我命令它,“下来!”
就在这时,它开始动了。叶子真的开始动了,就像风吹的那样,而且整个树枝都开始摇起来,树叶就在树枝上挣扎。其实那天真的有风,你可以看见天上的云都在动。但是我感觉不到风吹到我脸上,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特别怀念那种感觉,风吹在脸上。也许你还活着,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但我真的很想那种感觉。要是我再能活过来,我会写一篇作文,题目就叫《我死后所错过的事物》。我再也没有了微风拂面的感觉,失去爸爸、妈妈、姐姐以及好多好多朋友,还失去了你所有熟悉的东西,足球、电视、电脑,所有的东西!
风吹在我的脸上,但我没有感觉到它。
那片叶子还在动,在风中不停地颤,那声音就像一张纸卷进了自行车轮子里。
“下来!”我还在命令它,“下来!”
它颤得更厉害了。我不大清楚,这到底是我,还是风的缘故,也许都有。突然,那片叶子落下来了,不紧不慢地掉到了人行道上。
我有点吃惊,我想你要是做了一件你觉得自己肯定干不成的事,也会有这样的反应。是我干的吗?真是我干的吗?“不会是风吹的吧?”“我应该再试试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了。
“哈里,你干什么呢?傻呆呆地望天,我都看你半天了!”
是阿瑟,就坐在我对面,右边的那个大理石圆球上。
我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我想我的脸应该是红了,如果我还能脸红的话。
“啊,没干什么,”我说,“我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这里想点事情。”
阿瑟从他那边的门柱上飘了过来,坐到了我这边。
“听着,哈里,”他说,“我得告诉你一些事,你得小心点。”
“告诉我什么?”我心不在焉地问他,眼睛又盯上了一片我刚刚发现的树叶。
“这是你以前的学校,对不对?”阿瑟指着前面的教学楼问我。
“没错,跟我进去吧,阿瑟。”我说,“我可以好好带你看看,我会给你指哪个是我以前的班,还有我所有的好朋友,还有——”
“不用了,谢谢,”阿瑟说,“我不会进去的,你也别去了。”
“但是,阿瑟,”我有点恼火了,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反对。“这里真的很好玩。现在的学校跟你们那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可不这么想,”他说,“没有什么大区别。另外,我也没怎么上过学。”
“真的变了,全变了!”
“还是老样子,读、写、算。150年前就是这样。我想不出学校还能有什么变化。”阿瑟固执己见。
“但是阿瑟,”我反驳他,“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计算机房。我敢打赌你们那里肯定没有计算机。”
阿瑟承认他们那时还没有计算机,但他却说:“虽然没有你们那种计算机,但我们那里也有很好的工具,而且机械的总比电力的强。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见识过了计算机。那东西对我来说什么用也没有,反正用它也找不到我妈妈。”
我真有点失望,阿瑟看起来真有点像乡巴佬。一般的乡巴佬,除了知道给牛挤奶,剩下什么都不懂,来到大城市,瞪大了眼睛到处瞧,见到什么都说:“呵!可真开了眼,这可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但阿瑟还不是这种乡巴佬,我猜他什么都见过了,他“活”的时间太长了——我想,你明白我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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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哈里,”阿瑟继续说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学校。我在学校的时候,那里还常常惩罚学生。我知道你上学的时候不一样了,但你得为这感到庆幸。我们成天挨罚。要知道在你挨罚的时候,你是不会喜欢学校的,你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罚完。如果终于惩罚完了,你就得担心下一次惩罚什么时候再开始。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学校,一点也不!”
我从门柱上站了起来。
“那么好吧,阿瑟,”我说,“随你的便。我要自己进去了。如果你愿意,你就自己回去吧。”
“我会等着你,”阿瑟说,“我怕你找不到回‘另一个世界’的路。”
“不必了,我会找到的,谢谢,阿瑟。”我礼貌地说,实际上我已经生阿瑟的气了。我既然能用意念让一片树叶落下来,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毫不费劲地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那很好,”阿瑟说,“我们幽灵出来飘荡,就是欣赏一下周围的景色。你也别总呆在这儿,否则你就得永远呆在这里了。”
“你放心吧。”
“那就好!”他说,“不过我还会等你一会,要是你出来的不是太晚,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跳下了门柱,落在了校园里。我记得刚才阿瑟好像要告诉我点什么,但他后来忘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一点也不担心它。
我蹦进了学校的操场。
阿瑟还在看着我。他穿着100多年前的衣服,坐在我们学校的大门口,样子很滑稽。
“哈里,”他冲我叫道,“不要想得太好,知道吗?”
“你说什么?”我停下来看他。
“不要想的太好!哈里,我是说,别人原来怎么活,现在还怎么活,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刚死的时候也回去过一次,想去看看没有我,事情会是怎么样的,大家会怎样想念我……”他话越说声越小,好像陷入了对非常遥远事情的回忆。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他向下看了看我,笑了。
“只要别想的太多,就行了,哈里。否则你会失望的。”
我不明白阿瑟说这话的意思。但是我等不及了,我得马上去学校看看,看看我不在的时候,学校都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简直都没有办法想像,没有我,事情该如何运转。实际上,如果因为我,整个世界都停顿下来,我也一点都不奇怪。我不仅是最优秀的中锋,而且还是班里的“大腕”。不论老师提什么问题,我都是第一个举手回答的。当然我不是说,我总是回答的非常正确——但至少我是第一个!现在没有我了,他们该怎么办呢?我真想去看一看。
L
我想,我可能就像转学走了一样,渐渐地就被人们给忘了。
一天又一天的,就没有人想起我了。这让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40
我刚走进操场,下课铃就响了,教室的门都打开了,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向操场里冲去。这是上午的大课间。
他们都从我身边跑过,我所有的朋友、同班同学。他们中还有人直接从我身上穿了过去。我有点兴奋,我想我应该叫他们的名字:
“特里!丹!达那!西蒙!是我,看,是我,哈里,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们了,是我!”
杰菲·唐金斯也来了,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把我后背弄伤的坏小子、臭小子。他长得又高又胖又凶。他拿着一个塑料足球,正找人跟他一起玩。哼!谁会跟他一起玩。没有人会跟他一起玩,就是在我活着的时候,也没有人跟他一起玩,因为人人都知道他跟我有仇。没有人会再跟他一起玩了,永远不会有人跟他一起玩了!
我跟你说起过,我希望坏小子杰菲·唐金斯会为我的死感到难过,为再没有机会向我道歉,抱恨终生,说不定由此变好,好用来表示他认罪的诚心。就算是臭小子杰菲变成了一个又胖又秃的臭老头,他还得为这事后悔不已。
我向他吐舌头。
“坏杰菲,臭杰菲!”
但坏小子杰菲·唐金斯径直从我身边穿了过去,钻进了操场。
今天在操场上值班的是戴蒙德先生,他还和原来一样高,留着两撇小胡子。
“嘿,戴蒙德先生。是我,哈里!你好吗?”
当然,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话。我知道没人能看见我,能听见我说话。但是我还是特别想叫他们,想在他们面前挥手,我也承认,我这样做有点像个疯子。
彼得出来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我们都认识好多好多年了。我们上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班的。我可以清楚地记得我妈生气时,曾经把我甩在后面不理我,我又哭又喊地去追她,去抓她的手。但彼得从来不这样,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都是对我一张笑脸。
我们俩在班里的座位也都挨着,就在教室的最前面。我们还常一起吃中午饭,放学一起回家。
“嗨,彼得!”虽然我知道他听不见,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去叫他。而且,我希望,说不定,我们俩会有点心灵感应什么的呢,既然我能用意念移动一片树叶,说不定我也能让活人感觉到我。这是完全可能的。
“转过来,”我盯着他想,“转过来,彼得。我就在你后头。”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地想。
但是没有用,他还是没有转过来。
我干脆站到了他旁边,但他把手插到兜里,往操场里头走去,想找别人一起玩。我知道彼得一定特别想念我。就算是没有人想我,彼得也会想我的。我敢在这件事情上跟任何人打赌。
“我在这儿,彼得,就在你旁边。”
但是他还在四处张望。
“是我,哈里,我是哈里。”
彼得跺了跺脚,把手从兜里掏了出来,看样子天很冷,他往手里哈了哈气,然后两手一插,夹在了胳肢窝下面。
以前,在课间我和彼得经常踢球,特别是上午这个大课间,我们总要踢一会,有时我们也玩手球。就算是下雨,我们都要在操场上玩。在教室里,我们还爱玩“海盗船长”、“找土匪”或者其他什么别的游戏。反正我们总是有的玩。
现在彼得只有一个人了,没人陪他玩了。看他真是有点可怜,他再也没有我跟他做伴儿了。每个小孩都和别人一起玩得特开心,只有彼得一个人在旁边呆着,当然我跟他一样在操场上也是一个“人”。但是彼得还活着,这就是跟我最大的区别。彼得就在操场上孤零零地站着,等着看有没有人叫他一起玩。
“嗨,彼得!”
彼得四处看是谁在叫他。
“彼得,彼得!”
是坏小子杰菲·唐金斯在叫他。
彼得没理他,我也没理他。但杰菲又叫了。
“彼得!嗨,你耳朵被堵上了吗?你聋了!”
杰菲只会说这一套,从来不会说好听一点的话。
“你要干什么?杰菲。”彼得开口了。
杰菲差不多跟彼得有20米远,他这时手里还抱着那个足球,显然没有人愿意和杰菲一起玩。
“踢球吗?彼得,”杰菲说,“你在那边,我就在这里,咱们来回踢。”
彼得没吭声。
我知道彼得在想什么。他的想法肯定跟我一样。有点怕,我也会的。怕坏小子杰菲。杰菲是我一辈子的死敌,还想站在那里跟我最好的朋友踢球。
就算是为了我,彼得也肯定不会过去的,但我真担心,坏小子杰菲会把不听他话的彼得打一顿。杰菲肯定敢那么干,我真替彼得担心。真不希望彼得为了我,被坏小子杰菲打一顿。
彼得动了动嘴唇。肯定是压住心里的怒气,不让它爆发出来。彼得又动了动嘴唇,我想彼得马上就会开口说话了,他准会告诉坏小子杰菲你还不配跟我彼得踢球,甭想!
我简直等不及彼得说话了。
“好的,杰菲,踢过来吧。”
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杰菲把球踢了过去,彼得跑上前接着。一会他们又跑到了操场的另一头,杰菲想把球从彼得那里抢过来,他抢到了,彼得又在后面追他,彼得又把球抢了回来,往用两棵树代表的临时球门里踢。
杰菲跑到大门前去守门,彼得第一次踢歪了,他连踢了三次才进。彼得像往常进球一样,高兴得又蹦又跳。杰菲一屁股坐在足球上也乐了。“哈哈!哈哈!”彼得笑的声音更大了,他跑过去一脚把球从杰菲屁股底下给踢出去,杰菲干脆一下子躺在了操场上。彼得也猛地扑到了杰菲身上,看那样子,好像他们是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似的。不一会,又来了5个人跟他们一起踢。
我只有站在旁边看着的份。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最好的“死党”和最大的“死敌”,竟然在一起踢球,而且还高兴成那个样子。我很难过,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怎么一切都乱套了?
我回头往学校的大门口看了看,想看看阿瑟是不是还在那里瞧着我,我真希望他已经走了。但是他还在,还在原来的位置。而且阿瑟还用一种可怜同情的眼神看我,虽然他不大清楚我跟彼得的关系,不过估计他什么都猜到了。
我赶快扭回头,装作没有去看他,毫不在意的样子,又去四处看别人做游戏。
看见自己最好的“死党”和最大的“死敌”在一起玩,而且还玩得那么开心,那滋味可真不好受。他们简直是旁若无人!说老实话,我都有点恨彼得了!我转过头不去看他们了。
41
我穿过操场,想去看看我在土路边上大箱子里养的蚯蚓。但是我发现,箱子里连土都没有了,一定被人清理过了,说不定那些蚯蚓都死了,就像我一样。
我到处寻找我留下的痕迹,找那些能够让人想起我的东西。我站在爬杆顶上,向下看。就在今年春天,还是我第一个爬上杆顶,我还在杆顶上“打秋千”呢。但是现在没有人能想起这些来了,我著名的“打秋千”也像我一样永远消失了。
我又回到操场,走到每一对说话的人中间,看看他们能不能提起我,范尼莎和麦克,汤姆和克莱夫——没有一个人想起我吗?我甚至直接去问他们,冲着他们的脸叫,在他们耳朵旁边喊。
“是我!是我!老哈里,回来看你们了。你不记得我了吗?你不记得我了吗?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最后我还要问他们一句:“你们难道不想我吗?”
唯一能听到我说话的,只有那个老小孩,有150多岁的阿瑟,他静静地坐在大门柱上的大理石圆球上。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用那种让我讨厌的同情眼神看着我。
我想让那些老朋友、老同学能认出我来,甭管是以前跟我好的,跟我打过架的,参加过我生日聚会的,还是和我老闹别扭的。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我吗?就过了短短的几个星期,他们就都把我忘了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还想着我吗?
看样子,他们是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我了,瞧他们在操场上玩得多高兴。学校操场上的游戏好像从来就没有停过,好像只要游戏能够继续下去,谁在玩都没有关系,只要游戏能永远继续下去就行了。
想到这里,我真有点难过。
伊瑞、弗兰、蔡斯、特雷弗——我想起了以前好多的小伙伴,他们都搬家转学到别的学校去念书了。我记得我有一阵子很想念他们。我还给蔡斯写过信呢!他回信告诉我他的新家、新学校,还有他跟新同学处的怎么样。
但是,当我觉得写信是一件麻烦事的时候,我就不再写了,我想他跟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因此他也不给我写信了。渐渐地,我就不大想他了,到最后我几乎就根本不提他了。跟弗兰、特雷弗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想到他们了,只是今天才偶然想起他们。
可能彼得也是这样。刚开始他想我想得要死,然后一天一天,他想我就越来越少了。事情可能就是这样,而且我也会渐渐忘了彼得的。况且,让彼得天天想着我,再也不去交新朋友,这也是挺自私的想法。
我又想到了伊瑞,他原来跟我特别好,彼得就生气了。这和我看着彼得和杰菲玩就生气是一样的。其实我以前根本没问过彼得,他是不是也觉得杰菲是个大坏蛋。我以前觉得那根本就没有必要问,彼得肯定跟我想的一样。
我想,我可能就像转学走了一样,渐渐地就被人们给忘了。一天又一天的,就没有人想起我了。这让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但我还想试一试——试最后一下,看看有没有老师能想起我,想起那个最优秀的学生。我敢肯定会有老师想起我,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总是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的学生。有时我甚至在老师还没有说完问题,我就把答案喊了出来。当然,也不是每个老师都喜欢我这样。实际上,有好多次我的答案根本就不对,或许是正确答案,但不是老师问的那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别的问题的正确答案。
“你总是像机关枪似的,哈里!”他们总是这样说我,“不要太毛躁,仔细一点!”或许我真是这样的,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的。
我穿过了操场——差不多是从值班老师戴蒙德先生的头顶上飞过去的。
“戴蒙德先生,”我在空中说,“我是哈里,你看我一眼吧——”
但他根本没有听到我在叫他,而且肯定他也没有想起我来。因为他只顾看他的手表,然后从兜里掏出哨子,使劲地吹,把脸都憋红了。
看他的样子,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犯心脏病了。
要是他真的犯病了,我就能够帮助他了。我甚至有点希望他真的犯心脏病了。要是他真的倒下了,就死在操场上,他就可以看见我了,听见我说话了。我就会告诉他好多关于死的事情。我想他肯定愿意听。要知道,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看见熟悉的面孔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我会把阿瑟介绍给他,我会告诉他关于“文书桌”的事,带他去登记,领他去看“另一个世界”,给他当向导,还给他指哪里是“天蓝色的彼岸”。
戴蒙德先生又鼓起腮帮子吹哨,这次声音更大了。他的心脏一点事情也没有,我想,简直壮得像头牛。
当然,我也不是真希望戴蒙德先生死,我决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就在他面前,正和他说话呢,而且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想告诉他,我等不及了。
他第三次吹哨了,“上课了,该上课了,”戴蒙德先生大声喊起来,“回各班上课去。”
但是操场上没人听他的,还都在玩个不停。跑的跑,跳的跳,踢球的踢球,扔包的扔包,看样子就是再吹一遍哨也不会管用。——当然,到最后,谁也不能不回去上课。
《天藍色的彼岸》第六章 曾经的大衣钩
M
我真的没法接受,没法接受:
他们把我的大衣挂钩给了别人!
42
我回头看了看阿瑟。他还在那,呆在门柱上,很高兴的样子。他那样子,就像是一点也不会为什么事情着急。他死了,但也可以说,他拥有了世界上一切的时间。
“我再进去转转儿,阿瑟,”我对着他喊,“你不介意再等一会吧,我马上就回来。”
他向我做了个鬼脸,表示随我的便。我怕他自己呆在那里闷得慌,“你不跟我一起进楼看看吗?”
他冲我摇摇头。
“不了,哈里。我在这儿挺好的,我等着你。”
“不会太长时间的。”我说完,就跟着那些赶回去上课的人走进了教学楼。
没有太多变化,还是老样子。但是毕竟有几个星期没来了,跟以前多少还是有点不一样。楼道墙上的公告栏变了,我走近去看看有没有关于我的内容。但是没有。我敢打赌,以前肯定是有的,但是可能刚刚被换下来了。
我出车祸的事,肯定在学校里一度是“爆炸新闻”。我敢说在上午的校会上,整个学校的人一定都会给我默哀,为我祈祷。校长哈里特先生一定在全校面前讲话,说我的死是学校的最大损失。
甭管这话是真是假,他都一定要那么说的。因为谁都不会轻易说死人的坏话的,都只会讲他生前的好处——否则就显得太不厚道了。
他可能还会说几句,让大家注意交通安全什么的。特别是提醒那些平常爱骑自行车的学生,路上要小心。
我早就说过了,其实那场车祸根本就不是我的错,我骑自行车一直都特别小心。因为,你想,谁会喜欢让一个十吨重的卡车压在你身上?反正我不喜欢!但是那还是发生了。谁也说不准,你在路口会遇到什么。
我还想到,在校会上,大家会为我祈祷的,还会唱圣歌,每个人都会说:“多好的一个家伙啊!”整个会场上每个人都是热泪盈眶的。真可惜,我没有看见这一幕!
更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错过了我的葬礼,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让人失望的一件事情。我特别想在我的葬礼上看到学校的同学们,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亲戚,还有所有的邻居,还有我爸爸、妈妈和雅丹。我知道我要是真看见那个场面,我一定会难过得让自己受不了,自己哭得甚至比我妈妈、爸爸和雅丹哭得都厉害,他们失去了我,我也失去了他们——尽管这样,我还是希望去参观我的葬礼,去看看他们,哪怕只说一声“再见”。
感到难过的时候,大哭一场可能会感觉好一些。要是我在我的葬礼上,我跟每一个人说再见,就像他们来到我的葬礼上,给我告别一样。我会绕着举行葬礼的教堂转一圈,跟每一个人都说几句话。虽然他们肯定听不见我说什么,但我还是一定得说。
“再见了,查理叔叔,谢谢你送给我那么多的书。”
“别了,佩格婶婶,谢谢你在圣诞节送我那么多手绢。虽然现在没人使手绢,都使餐巾纸了。但是这些手绢可以用来给我的玩具士兵做降落伞。真的非常谢谢您!”
我会向每一个人正式告别的,特别是我的爸爸、妈妈和雅丹。我会用我的幽灵手臂去拥抱他们的,告诉他们我是多么地爱他们,离开他们是多么的难过。我还要告诉他们,他们也不用为我难过,我没受什么罪,也没有不开心,一切都很好,让他们放心。我会为我以前闯的祸向他们道歉(我以前也确实闯过一些祸)。我会感谢他们对我那么好。我会对他们说,虽然我活的时间不算很长,但这并不说明我活得就不好。我活得很好,从头到尾我活得都很好,我有欢笑,我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痛苦。
我没有任何不满、任何抱怨,我只会对他们说“谢谢”,我只会对他们说“我爱你”。还要特别对雅丹说,为在出车祸前几分钟所说的话道歉。她也不用为她说的话太难过,因为我知道她不是真心的,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
真的,我真希望自己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我真希望我当时在举行我的葬礼的教堂里。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愿意跟他们一起去墓地。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这有点怪,我甚至有点害怕。因为看见自己的遗体躺在教堂的棺材里,就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了。如果再去墓地,看见自己的遗体被放进了一个墓穴,再听到爸爸、妈妈和雅丹的哭声,我会受不了的。我的心会碎了的。甭管鬼魂会不会哭,我一定会痛哭不止的——这还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种情景了!
43
实际上,我怀疑,是不是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参加你的葬礼。因为地球上的时间跟“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间速度完全不一样。一旦你死了,你就得去排大队,等着在“文书桌”那里登记。你会排几个小时的队,但地球上却过了好几天,甚至是几周。而且那时你根本想不到要回去,你想的只是你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该去“天蓝色的彼岸”。只有像阿瑟和我这样有未了心愿,有没完成的事情的“人”,才会想到回去。
我不是很想去墓地,但我真的很想去参加教堂为我举行的葬礼,还有在上午校会时间举行的追悼会。我为我没有赶上而感到特别的遗憾。在那里,他们肯定都在说起我,说我是个多好的孩子。我喜欢听这话。我可能还会为此很高兴。
我在教学楼里,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穿过,就像我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的名字在学校的花名册上。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变成幽灵了,变成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幽灵了。
在我们进入教室以前,我们会把大衣挂在大衣挂钩上。每个人的大衣挂钩都是固定的,每个挂钩下面还有一个柜子,用来放午餐盒。你可以把你爱吃的三明治放进去,这样就不用到学校的食堂去吃饭了。
44
路过大衣挂钩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想找找我的挂钩,看它怎么样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发现点什么。也许他们会在我的大衣挂钩旁边,嵌一个黄铜的金属牌,就像在别处常常见到的那种。
我想像在我以前用过的大衣挂钩上面,新嵌了一个黄铜牌。就像名人故居里常用的那种黄铜牌,只不过上面没写“这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而是刻着:“哈里·迪凯兰曾经在这里挂过大衣,哈里是这所学校最出色的一名学生。”
但是我找了半天,没有黄铜牌,连我的大衣挂钩都没有找着。我想,我一定是记错了,要不就是眼睛出了毛病。你不可能第一天还有一个大衣挂钩,第二天就没了。我又仔细找了一遍,但还是没找着。我明明记得我的大衣挂钩,在哈里特·威尔逊和本·贾里他们两人的大衣挂钩之间。但就在这个位置上的挂钩,它旁边标的名字却是“鲍尔·安德森”,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一点也不明白——
当然,我不是真的不明白。但是我真的没法接受,没法接受——
他们把我的大衣挂钩给了别人!
没有黄铜牌,也没有任何纪念我的话,甚至都没有提到著名的哈里,他们就把我的大衣挂钩给了鲍尔·安德森!
鲍尔·安德森?他肯定是新来的,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对,他可能是新来的,还没有自己的大衣挂钩,他们就叫他使这个空着的挂钩了。说不定鲍尔·安德森压根就不知道这个大衣挂钩原来是谁的呢!这肯定是校长哈里特的重大错误。哈里特先生一定是幕后的主使,如果没有“说了算的人”发话,鲍尔·安德森可能不会自己把大衣挂到这里来。一定是校长哈里特先生!
我感到特别痛苦失望,让我的大衣挂钩去挂别人的衣服。我一想起这事就受不了,它让我太难受了。
我在我以前的大衣挂钩前站了好几分钟。这时我才发现楼道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几个迟到的正忙着往教室跑。所有的教室都关上了门,开始上课了。
我看了那大衣挂钩最后一眼,最后确定我有没有看错。但是,没错,我的大衣挂钩现在给别人用了。
校长哈里特先生,从楼道那边跑过来了,很着急的样子。可能跟平常一样,他又赶着给哪个临时没有到的老师代课。
“校长哈里特先生,”我去叫,“打扰您一下,我不是想抱怨什么,我只是想问问。把我的大衣挂钩给别人用,是您的决定吗?”
但是他从我身边匆匆跑了过去,连脚步都没有任何放慢的意思。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堆被扔在角落里,没有人理睬的破烂。你绝不会想到,死后你会有怎么糟糕的感觉。说实话,如果你还没有死,你肯定是感受不到这些的。你以为大家会一直记着你,但看起来他们不到5分钟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45
我顺着楼道继续往前走,我想去看看我原来的那个班,看看教室发生什么变化没有。他们会把教室装扮成纪念我的圣地的,他们一定不会像校长哈里特先生那样把我就这么给忘了。我的老朋友、同班同学、班主任思罗克(她的全名是思罗克莫顿),他们都不会像校长哈里特先生那样把我就这么给忘了!我的班主任思罗克老师人可好了,对我们很严格但却很和气,而且还特别幽默(不像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的那个跟人吵架的那个女校长,就是那个挺凶的,跟坐在“文书桌”后那个人吵架的女校长)。
我路过四年级二班,往里瞟了一眼。看见科利斯先生正在上拼写课,但愿下面的学生好好听,科利斯先生的考试可难了。
再往前走就是五年级一班,他们在上地理课。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再走,因为马上就要到我原来的教室了,那里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我真有点紧张。
“黑纱!”我突然想起这个词,对!他们坐在教室里一定会在胳膊上戴黑纱,说话时表情还一定特别肃穆。班主任思罗克老师一定会让他们这么做的。他们一从操场上回到教室上课,他们必须在胳膊上带上黑纱,表情肃穆。他们甚至必须戴墨镜,这样别人就不会看见他们的红眼圈了。他们人人都带一块大手绢,好去揉他们总是酸酸的鼻子。
事情肯定是这样的,我恨不得马上去看。
我下了决心,往我以前的教室跑去。
追究着生命地长短
无所适从
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走...
我只想这样轻松平静
我只想持有一颗纯真而平静的心
试图不耗费这手指之间流逝的光阴
《天藍色的彼岸》第七章 最后一口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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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存在了,但生活还在!
46
跑到教室门口,我停了下来。我闭上眼睛,不敢往里边看。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看到我的班级了,我想留下一个好印象,就像你吃巧克力或者奶油蛋糕,吃到最后一口一定会特别仔细。
我打算在我进入教室以前,先静静地默想一会。当然我有时很难真的安静下来不出声,但这时我真想安静地想一会。你知道保持自己安静,不说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数数。
我低头看着我的鞋,慢慢地数,我真的数得很慢,数一下是一下。就像你能猜到的那样,我仔细地数着:“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我低着头,让自己安静几分钟。楼道里不时有人走过,我看见有大人的鞋、有小孩的鞋,有男鞋、也有女鞋。但我没有抬头看看他们都是谁。我只是安心地做自己的准备,要去看我以前班级的最后一眼。
我就这样呆了好几分钟。我想,他们大家当初在上午校会时间,给我开追悼会可能就是这样,严肃地低着头。我要是在场,就能看见整个学校的人,所有的同学,所有的老师。校长哈里特先生站在主席台上讲话,在讲话之前他一定会给大家鞠躬,这时你就可以看见他的头顶已经秃了——这是可以看见他秃顶的唯一机会。
这一定是很让人伤心、难过的场面,但我也有点为此感到骄傲。我的死可以让这么多人表情肃穆,内心悲痛。
“一千零三十五、一千零三十六……”
我特别想现在就睁眼往教室里看看,但是我忍住了,眼睛还是盯着地板。
“……一千零三十七、一千零三十八……”
教室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会看见什么呢?这很难猜。我以前的座位肯定撒满了各种鲜花,他们会把它布置成纪念我的圣地。马蒂娜——我们班最有艺术细胞的人,她一定会做彩色插花图,放在那里纪念我。格雷厄姆一定会给我写花体字的条幅,他的书法是全班最好的。
“哈里的书桌,”他会这么写,“纪念我们最亲爱的同学哈里。他虽然离我们而去,但我们绝不会忘记他。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想念他是我们每天的功课。哈里的离去,是我们足球队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
我真为我们的足球队感到难过,这个赛季他们肯定输得很惨,十比零、二十比零、甚至五十五比零。没有我这个得力的中锋,真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
“一千零五十五,一千零五十六……”
我突然想到了阿瑟,他还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呢。他肯定还在等我,不过他也可能转到别处去了。我有点紧张,担心没有他领着,我自己怎么从这里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但是,我想阿瑟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一千零五十八,一千零五十九……”
我想我要是睁开眼睛,看见教室里的情景,我一定会感动得哭起来。我猜我的书桌上会摆一个漂亮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鲜花,但也可能是一支红玫瑰。每天都有一支红玫瑰,枯萎的会被拿走,每天清晨都会换上新的。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干的,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奥利维雅。奥利维雅一直都很喜欢我,她还告诉她的女伴蒂利说她爱我。可是蒂利没有给她保密,把这件事告诉了佩特,佩特又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上的每一个人。全班男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课间他们就在奥利维雅面前起哄。
“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
奥利维雅一般都不会去理他们——这是对付起哄的最好办法。但有时不理他们也不行,班主任思罗克老师只好叫他们老实点,别再胡闹了,但那也往往不是真管用。
我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特别“酷”,就像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似的。当彼得跑来告诉我:“奥利维雅说她爱上你了,哈里!”我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这件事对我来说很平常一样,无论是谁都很容易爱上我。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压根不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爱上我。
我从来没跟奥利维雅说过什么。我尽量躲着她,实际上我们根本没单独呆在一起过。
因为你知道,要是我们那样做了,肯定会有许多谣言,说我也爱上她了。要是有人到处说“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对我来说还不算是件坏事;但要是有人到处说“哈里爱上奥利维雅了”,“哈里爱上奥利维雅了”,那可就不妙了。
说老实话,有时在课堂上,趁人不注意,我会偷偷看她一眼。她总是那么漂亮,真的很好看,我其实真的完全不在乎她是不是爱我。不过倒真的有点喜欢她爱我,因为这会让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像身体里有好多小虫子在乱爬。
你知道嘛,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也开始有点爱她了,就因为她爱我。这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以前倒真的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但是现在我发觉她其实真是很爱我的。我开始用一种不同的眼神看她,发现她人很好,有好多优点,我花很多时间来想她。
我还收到过一张情人卡,就在2月14日,情人节那天。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写的,因为底下没有落款,只是写来自“你的一个爱慕者”。我猜可能是她写的,也可能是别人开的玩笑,好让我误认为是她写的。我听说,她在情人节那天也收到一张情人卡,同样没有落款,也只是写着来自“你的一个爱慕者”。她把它带到了班里,给她的朋友看,一些人说像是我的字。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么说,因为我猜,那张卡一定是一个人用左手写的,而且那人还不是左撇子;当然那张卡也可能是个左撇子写的,那他就一定是用右手写的。
总之,我就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觉得那卡是我写的。
“一千零六十!”
我静默的时间该结束了,到了我睁眼向教室里看的时间了。到了我进教室的时间了。到了我看我书桌的时间了。
在进入教室的那一刻,我应该看见我的书桌,也就是纪念我的圣地,还有上面点燃的蜡烛,一朵深红色的玫瑰,插它的瓶子里还盛有清水,就像人孤独的眼泪,那人就是奥利维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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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教室大门直接穿了过去,班主任思罗克老师正在上数学课。
“如果我们用100去除一个数,小数点应该怎样移动?”
我的手立刻举了起来,“老师!老师!我知道,老师!”
思罗克老师的眼睛正看着我。
“好,你来回答,你——”但她没有说哈里,而是叫“奥利维雅”,思罗克老师的眼光穿透了我。
太傻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还活着上课呢!
我把目光转向了奥利维雅,想看看她现在因我的死,难过成什么样子了——可能早就泪眼模糊,眼窝深陷了。
“小数点向后移两位,老师。”
“很好,奥利维雅。”
没有,一点也没有。奥利维雅看上去和平常一样,一点都没有遭受巨大打击的样子。
而且,她的胳膊上还没有戴黑纱,全班没有一个人戴黑纱!更没有人戴墨镜和手绢!我的书桌呢?我的书桌呢?我以前的书桌,它现在应该打扮得像一个圣地,像一个纪念我的博物馆。我的书桌呢?
有人竟然坐在我的书桌后面!
没错,我没有看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里没有鲜花、没有蜡烛、没有条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新男孩坐在我的书桌后面!
“好了,”思罗克老师说,“下面我们开始做关于负数的习题。”
负数!我懂负数吗?一点也不懂。别说负数了,甭管“负”什么我都不懂,我只听说过磁铁有个正极、有个负极。我们班已经上新课了,我被落下了,除了我,现在他们都知道负数是什么!
他们现在正在翻书,找下面要做习题的页码。我站到那个坐在我原来位置上的男孩旁边,想看看他到底是谁。他的数学书上没有任何线索。但我从他的笔记本上看见了他的名字。
鲍尔·安德森。
是他!
又是他!又是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偷走了我的大衣挂钩去挂自己的衣服,偷走了我的柜子去放他的午餐盒。我,现在躺在墓地里,他,却坐在这里,坐在我的书桌后面!他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抢走了,好像我离开全都是为了给他腾地方似的。
好个你!不知道怎的,我特想好好揍这小子一顿。
先是我的大衣挂钩,然后是我放午餐盒的柜子,现在是我的书桌。下面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东西被他拿了?说不定他还用了我原来在球队里的号码。
这时,我看见奥利维雅正冲他笑!我想他可能已经拿了本属于我的情人卡。他拿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的大衣挂钩、我放午餐盒的柜子、我的书桌,可能还有我在球队里踢球的位置,我的情人卡!
这简直太不公平了!鲍尔·安德森他没我高,更没有在老师一提问的时候,就立刻站起来回答问题,这说明他还没我聪明。
他只不过是碰巧还活着!这太不公平了。一个长的没你一半好看、本事没你一半大、脑子没你一半聪明的人,竟然拿走了你的大衣挂钩、你放午餐盒的柜子、你的书桌,还有你的异性爱慕者!为什么?就因为他还活着,就因为他还活着,我却死了?芽我简直恨死他了。我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的,竟然取代了我的位置。
“好的,”思罗克老师说,“现在我们做下一道题。两个负数相乘,会得到什么结果?彼得。”
“一个正数,老师。”
“很好。那三个负数相乘呢?”
她像是在问我。但问我等于白问,我一点也不懂。我落了所有的课。三个负数相乘会得什么?这个问题问我,没用,因为我死了。
我站在教室里,谁也看不见我。我看着周围我所有的同学。我还看着坐在我位置上的鲍尔·安德森。我回头看班主任思罗克老师,听着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有悲痛吗?有为失去哈里,她最优秀的学生而感到的无比悲痛吗?一点也听不出来,一点也没有。“生活还在继续”,就像人们常说的,“离你地球还不转了?”你不存在了,但生活还在!
我看见鲍尔·安德森在咬铅笔头,看样子他一点也没有听懂老师在讲什么。
“既然两个负数相乘得到一个正数,那么这个正数再乘以一个负数,最后还是得到一个负数。”思罗克老师自己回答了她刚才提出的问题。
听这话就像听天书,看样子,负数对鲍尔·安德森和我来说,就像象形文字一样难懂。这可不像象形文字对中国人那样简单!
我有点同情鲍尔·安德森了,突然不那么恨他了。毕竟他坐在这里还不是他的错。他父母可能刚搬家到我们社区,他也就跟着转学到这里。他挺无辜的,可能他压根就不知道那是我的大衣挂钩,看它空着,就把衣服挂在上面了。
但其他人不可能不知道啊!他们真该骂,都赖他们没有告诉鲍尔·安德森,也没有阻止他,否则他是不会坐在我的位置上的。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呢?彼得、奥利维雅、班主任思罗克老师、校长哈里特先生,还有足球队里的每一个人。教室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用来怀念我的,没有一样。也没有一个人在胳膊上带黑纱。
“在一个数上,是加一个正数会让它变大,还是加一个负数会让它变大……”
48
就在这时,我看见我身后的那面墙了!它上面贴满了小诗、图片、照片、水彩画、还有油画,整整贴了一墙!最上面有一行大字:我们的朋友哈里。
那是我,那是关于我的。整个一面墙,都是关于我的。我说他们都忘了我,这话多傻、多不应该呀。每一个人都那么好,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每个同学都写了,就连跟我关系不好的同学都写了。
上面有一首小诗,写在一张蓝色卡片的白色底页里,卡片中还夹着一支压平的干玫瑰。诗的题目叫《惟有哈里》,是奥利维雅写的。但是我不想把它念给你听,这可以算是我的“隐私”,虽然它贴在墙上,全班人都能看。不过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读完这首小诗,心里有点酸酸的,就像你快要哭时的感觉。但是我没哭,我这个人很少哭,就像别人告诉你的,人就应该成天开开心心的。
这里还有一篇作文,叫《我的好伙伴哈里》,是彼得写的。但是它一点也不悲伤,彼得写的很有趣。他写了我们在一起的所有事情,连我们遇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他都写了。但他写的让你一点也不感到那是件让人犯难的事情,读起来就像是笑话——比我记忆中的有意思得多。他写得太好了,我读了好几遍,好让我把他写的所有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他提到我们有一次去踢比赛,我把放在长凳上的球衣给丢了,结果我只能穿着我红色的衬衫上场,从那以后,人家就都管我叫“红色魔鬼”。其实事情一点也没有写的那么好玩,当时我都快急死了。不过经过彼得这么一写,我觉得原来我过得还很“精彩”。
也许,也许我有一个很精彩的生活。彼得的作文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在彼得作文的最后,班主任思罗克老师还有段评语:“谢谢,谢谢彼得,如此精彩地描绘了哈里,描绘了哈里的生活。虽然我们对哈里的思念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但是彼得还是如此传神地向我们讲述了哈里独一无二的精彩人生。哈里是那么机灵、那么有趣,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哈里在我们心中的位置。如果哈里知道我们是那么爱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但是我不高兴,一点也不感到高兴,我又想哭了。因为我有这么多好朋友,但我却要离开他们,渐渐被他们忘记。
当然他们是不会真的忘记我的,我为自己说这话感到有点难为情。
“如果从负四中减去负六,那么结果会是……”
思罗克老师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背景音乐一样。我读着墙上所有关于我的东西,看所有的图画和照片,感受每一个人对我的思念。
在所有的作品中,我特别留意找其中一件,我很想看到它(我马上就会告诉你我在找谁的作品)。我终于在墙的右下角看见了它,它被人特意用一张彩色放大相片遮住了,那照片是我们全班的合影,八个月前照的。它不是很厚,只有三页纸,是用又大又潦草的字写成的。
《哈里》,这就是它的题目,只有这两个字,不像《想念哈里》、《最亲爱的哈里》。题目:《哈里》,作者:“杰·唐金斯”。
“杰”代表杰利,也就是杰菲,“杰利”是他的大名,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坏小子杰菲·唐金斯,我找的就是他的作品。
他能说什么呢?我根本想不出他能说什么好话。
题目:《哈里》,作者:“杰·唐金斯”。
他或许已经感到他应该写我点好处,因为我已经死了。但是我不愿意人人都可怜我,就因为我已经死了。朋友就是朋友,对头就是对头,不能因为一个人死了,就非得说他的好话。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比说违心的话强。
他就在这儿,坐在他的书桌后面,拼命想着关于负数的问题,那题也真的很难。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他会怎么写呢?
我做了一下深呼吸——至少我觉得我们自己是做了一下深呼吸(尽管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开始读了。
《天藍色的彼岸》第八章 有时候,树,就像人
O
“没关系,下次可要小心点。”
49
“我和哈里从来就不是好火(伙)伴……”作文是这样开头的,我们的确不是。
他的字写的很难看,字又大又潦草。而且他把“伙伴”还写成了“火伴”。思罗克老师在“火”字下面划了一道,还在旁边用铅笔写上了“伙”。通篇都是错别字,三张纸还被他涂抹得乱七八糟。
“我和哈里从来就不是好伙伴,老实说从来都不是,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天生就好像是来‘作对’的,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有仇。我不知道,也许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或许他不喜欢我的长相。我不知道,但我们也没真的打过架。
我试着跟哈里交朋友,试了好多次,我总是问他是不是愿意一起踢球。但他从来不跟我踢,好像他不是认为球上有病毒,就是认为我身上有病毒,一碰就会传染。
是哈里最先叫我‘杰肥’的,因为我有点胖。现在大家都叫我‘杰菲’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不管怎么说,这还得感谢哈里。那次是我拿了哈里的球衣,它就放在比赛休息用的长凳上。他只得穿着红衬衫上场,人人都叫他“红色魔鬼”,但我觉得他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很抱歉拿了哈里的球衣,我会把钱还给他妈妈的,让她买点花放在他墓地上。我保证我会这样做的。
可是,我不觉得是我先招惹他的,我只在他让我难受的时候,我才去惹他,要让他也觉得难受。我确实对哈里不怎么好,我很抱歉。但他对我也不好。
我曾经希望哈里成为我的好朋友,我很想改善我们的关系。但是,看起来,我们要永远敌对下去。我真的很喜欢哈里,虽然我从来不愿意承认这个。他有时很有趣,你很难不被他的话逗乐了。但是我总是坐在旁边,使劲忍住不笑。因为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被他的话给逗乐了。
哈里死了,我很难过,因为我再也不能跟他成为好伙伴了,我也不能为曾经好多次的招惹过他,而向他道歉了。而且我也不能去原谅他了,因为他也曾经好多次的招惹过我。或许他从来就没打算和我成为好朋友,我不知道。但正因为有人不是你的好朋友,而且他现在却死了,这会让你更加的遗憾。我真的很喜欢哈里,他有时很有趣,球也踢得好,脑子也比我快,虽然这些我都没有当面告诉过他。
如果哈里能回来,我会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告诉他说,让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即使我们还是成不了最好的朋友,那也没有关系。
哈里死了,我真的很难过。这是真心话。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那场车祸发生在另一个路口,或许死的就是我杰菲了。那你哈里就该像我现在这样难过了。我简直受不了了,哈里。我现在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那棵树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想到去种那棵树的,这样事情也许会变得好一点。再见了,哈里。一路走好!”
底下是“杰·唐金斯”的签名。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我必须坐下来,好好想想这件事,我必须坐下来仔细想想。我坐到了思罗克老师讲台的边上,认真想这件事。
我?是我讨厌杰菲?事情怎么都反过来了。明明是他先开始的,是他先叫我“马竿”的,我才叫他“杰肥”。我从来就没有惹过他,从来没有,都是他先惹我的。我不跟他一起踢球也不是事实,我们踢过好多次,而且每次他要是输了球或是被踢着膝盖,他就会一下子把球抱在怀里,“这是我的球,我现在不想踢了!”我们说:“杰菲,再踢会吧,至少把这场比赛踢完。”但他从来不让我们再踢了,因为是他的球。他不想玩,谁也别想玩。
这不是我的错,这真的不是我的错。
我又回去看看那面墙,看看挂在上面的杰菲的作文。我走到他的书桌后面,他还在为负数绞尽脑汁。他真的觉得我讲的笑话很好笑吗?这是真的吗?还是仅仅为死人说几句好听的话?我又想起了他作文结尾的话,我已经死了,一切都无法补救了。这时我明白了,我对我姐姐雅丹的感受就是这样,再也无法挽回了。这就是我们未了的心愿,还没有干完的事。
50
我伸出了自己的手。
“如果是朋友,杰菲?”我说,“就握一下吧!”
他还在想那道负数的题,专心听思罗克老师讲课。
“交个朋友吧,杰菲?怎么样,OK?”
但是他还是在算题,他把圆珠笔上的油抹得练习本上到处都是。涂涂改改,他从来就是这样。他这样子,你看上去就烦——他总是这么邋邋遢遢。
“交个朋友吧,杰菲?OK?”
要是他能听见我说话那该多好!要是我能出个声该多好!哪怕只让他一个人听见,只把声音传到他脑子里也好啊!就像电话、传真那样就行。
“杰菲,是我哈里。我们以前处的不好,我很难过。我们现在和好吧!”
说话的时候,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想他。我看看他的表情,有没有任何听懂的迹象。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还是在算题,在改错。
“杰菲!”这会我冲着他脑袋喊,“杰菲!是我,哈里。我就在你旁边,我已经看了你的作文了。我这次回来,不是来报仇的,不是来吓唬你,不是来让你做噩梦。我回来是想跟你和好,向你道歉,你听见了没有?我觉得你不喜欢我,杰。这就像你觉得我不喜欢你一样。咱们中间有误解,你懂吗?我们现在和好吧!OK,杰,OK?”
但是没有任何反映,任何反映也没有。我就像和一个放在椅子上的大汉堡包讲话。我看着杰菲,他长得还真有点像大汉堡包。
我对他真有点恼火了,就像我活着的时候对他一样。
“杰!打起精神来!”我对着他想,“注意了,我今天原谅你了。你如果同意,就点一下头!”
但他还是老样子,越来越认真地算数学题。思罗克老师让他做一道负数减负数的题目,就像刚才出的负四减负六,杰菲可能为老师让他做这么“高难度”的题,感到特别兴奋,算的特别起劲。
就在我马上要放弃的时候,我想起来,阿瑟曾经让一台“老虎机”出了一排四个草莓,我也让一片树叶掉了下来。我可以试试我的意念力,这是我最后的选择了。
“减六,减减六,等于减……”他还在写。
“嗨,杰菲,我是哈里,我在这里。”我命令他的圆珠笔写:“我是哈里,我是哈里,我是……”
突然,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杰菲的圆珠笔突然从他手中飞出来了,直接飞到了鲍尔·安德森的书桌上(我以前的书桌)。
“呀!”鲍尔·安德森说了起来,“你干什么呢,杰菲!”他抓住笔就想给杰菲扔过去,思罗克老师阻止了他。
“给我吧,鲍尔。”
她把笔递给了杰菲。
“怎么了?杰利。”只有老师叫他的大名。
“对不起,老师,”杰菲说,“我正在算题呢,它不知道怎么搞的,就从我手里飞出去了。可能我太使劲了,笔自己弹起来了。”
“没关系,下次可要小心点。”思罗克老师说。
P
“有人为你种过树吗,阿瑟?”
51
“下次可要小心点。”我听见这话时,我想起了我以前曾经有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那次可悬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差点就没命了。事后我爸爸对我说的也是这句话。“这次你可够走运的,哈里。下次可要小心点!”
危险,总是跟你上次遇到的不一样。危险每次都会变。你小心“老的”危险了,它就会来一个“新的”,让你防不胜防。那次,是大约一年前,我把鞋带卷进了自行车链子里了,车一下子就被卡住了,我整个人摔在人行道边的马路牙子上了。
“你很走运,只是擦破点皮。”我爸爸对我说,“小心你的小命!每次骑自行车前先系好鞋带,别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我一直照着这话去做。如果我的鞋带长了,我总要认真地把它系好才去骑车。我总是特别小心我的鞋带。就算是出车祸的那次,我也是一样的小心。我骑车的时候,忽然感到右脚的鞋带松了。难道我想再那么摔一次吗?不想!所以我低头去检查我右脚上的鞋带。因为我低头,没有向前看路,车子就晃了一下,车把稍微有点歪了。就在这时迎面开来了一辆大卡车。它是不应该开过来的,因为我们小区的路上是不让走卡车的。我从来就没想到对面会有卡车开过来。我就知道了,我下次会小心注意的——
但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那还怎么“下次小心点”!
52
杰菲看着自己的圆珠笔,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它怎么自己飞出去了。”
“快点,杰菲,”思罗克老师说,“题,你做出来了吗?”
我又试了好几次,想让杰菲的笔写我想让它写的字。但是不行。那根圆珠笔一点也不听我的话。或许他的笔飞出去,就是次意外,不是我意念的作用?可能真像杰菲说的,是他自己太使劲了,把笔给弹出去了。
我没有任何办法告诉杰菲,我已经看到他写我的作文了,我想跟他交朋友。
看起来,我不能改变任何现状,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再见了,大家!”我说:“再见,彼得。再见,奥利维雅。再见,思罗克老师,还有每位同学。再见,鲍尔·安德森,虽然我以前还不认识你。我希望你好好照顾我的大衣挂钩和放午餐盒的箱子。我肯定是再也用不上它们了。好了,再见了各位。谢谢你们大家,又看见你们感觉可真好,谢谢你们给我写的话。再见了!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我很难过,我不能跟你们一起长大了,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升级、升学了。祝你们一切顺利。或许我还会再来看你们的,谁知道呢。再见,各位,再见!”
我走了。
我连头也没再回。我想最好不要老是回头向后看,那样会更伤心的。不要老想着过去怎么样,应该多想想将来。我穿过楼道,奔向操场,回去找阿瑟。
我在公告栏中的足球队名单前停了一会,想看看现在是谁在踢我原来的位置。不出我之所料,是鲍尔·安德森,他现在是主力中锋了。他好像把我彻底取代了。球队最近已经连续赢了三场,看来没有我,他们踢得也不错。看来没有我,事情进行得也很顺利。我想起了阿瑟刚才在我进校前说的话。
“哈里,我是说,别人原来怎么活,现在还怎么活,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要别想的太多,就行了,哈里。否则你会失望的。”或许我是想的太多了。不过,我觉得也可以说,有些事我想的太少了。
在往学校外面走的时候,我想起了杰菲在他作文最后提到的那棵树,他还提到种那棵树是他的主意。
我想看看那棵树,我又绕到了学校后院,找哪棵是新种的树。我在那里的“生物角”意外的看见了我养的蚯蚓。原来把它们搬到这里来了。一个个小家伙,多可爱啊!
我很快就找到了新栽的那棵树,旁边还有一个金属牌子,上面写着:
“哈里,我们永远爱你!”
下面还有我的生卒年月。
我站在那里,注视着大家为我种的树。这时,我突然记起,阿瑟还在学校门口等我。
让他等了这么久,太不应该了!我得赶快回去了。
“哈里,我看见他们给你种的这棵树了。”
我回头一看,阿瑟就站在我身后,也在瞧这棵树。
“你知道它是什么树吗?”我问他。我对树可一点也不在行,要是汽车,我准能知道它是什么牌子的。
“是橡树,你没看出来吗?”他说。
“是吗,我没看出来。树在没长大的时候很难认。”
“没错。”
“橡树能活很长时间吗?”
“几百年吧。”阿瑟回答我。
“能活几百年!”
这让我很高兴。想到我的树可以长啊长,一直那么长下去,能长好几百年。这样就会有很多人来这儿看到它,在我的树下面乘凉、避雨(我现在不得不警告你,在树下避雨是很危险的,容易受到雷击——这是我刚刚才知道的)。人人都会看到那个金属牌,想起我这个人,计算我活了多大岁数。他们还会讲起我、我的自行车,还有撞我的卡车。他们会说起我的同学为我集资买树苗。说不定他们还会记得这是杰菲出的主意呢!也许人们听到这些,就会浑身上下感到特别温暖,从此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是那么美好,充满了爱。
或许吧。
我转身问阿瑟:“这棵树不错吧?”
“很不错,”阿瑟回答我说,“真的很不错。”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有人为你种过树吗,阿瑟?”
他看上去有点不舒服,把头上的帽子向后拽了拽,他一紧张就爱这么做。
“哦,当然,”他说,“当然他们为我种了。老实说吧,有好多呢,差不多都快成了一片小树林了。没错,是树林,他们管它叫,老阿瑟纪念林。要不是被砍光了——为了烧火,我一定会带你去看看。”
“噢,”我说,“真可惜。”
我怀疑他在吹牛。我猜他可能有点嫉妒我的树,可能他死后没人再想起给他留点什么纪念。所以我就没再追问他的树林原来在什么地方了。
我又端详我的树。我想着它能长多高。可能将来它会被砍去当木柴。或许将来扩建道路会把它伐倒,或许它会生虫子自己枯死,或许将来会有一架飞碟落到它上面,或许——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能再想我的树会发生什么意外了。我把这些想法都从我脑子里剔除出去,为什么不想点好事呢?最坏的事情就是死亡,而我已经死了。我只会更好,不会再坏了。也许我的树可以长几百年,也许不会。我只能希望它好好地生长,只能希望每一个人都过得好。
有时候,树就像人一样。
《天藍色的彼岸》第九章 电影院里的幽灵
Q
我必须了了我的心愿,必须跟我姐姐雅丹道歉,
而我唯一有可能跟她联系上的方法就是,
用我的意念控制一根圆珠笔,让它写出我想写的字给我姐姐看。
53
“现在去哪?”我问阿瑟。我们已经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我们该干点什么?上哪飘荡?”
阿瑟耸耸肩膀。“你想去哪儿,”他说,“我去哪儿都无所谓。”他从他那过了时的幽灵外衣口袋里掏出他那过了时的幽灵表,用幽灵的眼睛看了看,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
“我们不该在外面呆太长时间,”他说,“我们该回去——”
我差点就跟着顺嘴说出来:“该回去吃下午茶了。”我没饿,而且吃下午茶的时间也没到。就算到了吃下午茶的时间,我也不会感觉饿。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根本没有下午茶给你吃。幽灵只能看着别人吃茶,可这跟你自己吃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就特别像是你在电影里看见有人吃茶,可自己却什么也吃不着。
估计阿瑟现在肯定没有想到过吃什么下午茶。我想他活着的时候,人们一定是用肉排就茶,外带一品脱啤酒做早餐的——这是我从历史书上看来的,忘了是哪本了。不过现在阿瑟一定是又想他妈妈了,他想赶快回去,要是阿瑟的妈妈现在“另一个世界”出现了,阿瑟却没在那里,那就糟了。
我能想像得出他们见面时的情景。阿瑟妈妈的外衣少一个纽扣,而那纽扣正好拿在阿瑟手里。他们相认了,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的心愿就都了了,完成了他们原来还没干完的事,一起去那个叫“天蓝色彼岸”的地方。反正,到了那时候,他们不会到处相互寻找,可以安安心心的,心情特别宁静,再也不用到处游荡——
54
“我想,我们还可以干点别的,”我的口气不大肯定,“就再呆一会。除了博彩,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吗?”
阿瑟想了一会。
“你是说除了老虎机?”
“那东西一点也不好。”我说。
“我从来也没觉得它是好东西,”阿瑟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现在就去那儿。”
“等一会再走,阿瑟,”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但是阿瑟已经走了,走得还特别快,我只好去追他。
我们离开了学校所在的那个街区,往繁华的商业中心走去。
一路上,我可以看见不少熟人。
如果你能看见我和阿瑟,那你就会觉得我们像两个往闹市区赶的两个半大小子,一看那样子,就让人以为是去游戏厅打“红警”,或是去市面上看看有没有新进的电子游戏。或许你还可能奇怪,我们两个男孩怎么大白天就出来逛,以为我们正在逃学。不过当你看见阿瑟,特别是他那一身衣服,你可能马上会猜想,我们是拍摄某部古装电视剧的,阿瑟是演员,我则是过来陪他做伴,让他别太紧张的同学。
不过没人能看见我们,虽然我们能看见他们,而且看的还很清楚。我们走路的方式也跟他们不一样,我们的脚不是真的沾地,我们走起路来,离地面还有半寸的距离。如果不仔细看路,就会有人直接从你身上撞过去,甚至自行车也不躲你,不过你也完全不必在意,因为你根本就不会受伤。
55
这些走在街上的人都很奇怪,他们都有两副面孔——有人在的时候是一种表情,没人在的时候又是一种表情。人们会在别人面前努力做出一副愉快的样子,“上午好!最近怎么样?多好的天气啊!”他们还是用特别高兴、特别清脆的声音说这话。但他发现自己又是一个人的时候,马上就收起了笑的模样,拉下脸来,一副愁苦的表情。
人们做出苦相的时候更叫我好奇。不错,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几乎人人都是这样。看那样子,要是有人问他们:“你好吗?最近怎么样了?”他们一定会说:“太糟糕了,没有比这再坏的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但是,一旦他们遇到公司的同事,见到了熟人,他们就立刻高兴起来,状态好的不得了。这就像在告诉别人说,让他们愁苦的事情就是让他们高兴的事情。
我和阿瑟一直往市中心的商业区走。
在路上,我看见了我妈妈的一个朋友,她正用婴儿车推着她的小儿子,胳膊上还挎着一个很沉的大包。
“阿姨,你好!”我叫她,“是我,哈里。”
但是她头也不回的径直走了。
我们到了商业区。
阿瑟眼睛总是盯着电脑橱窗。他对电脑特别感兴趣,虽然电脑跟他差了150多年的时间。
“乖乖,”他嘴里不停地说,“你看看,现在什么都有了。我早生了150年,这是我最大的失误。”
“我的失误,”我对他说,“不是早生了150年,而是早死了70年。”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仿佛在说,你死的时候跟我一样大。
“哈里,”他对我说,“好多人都觉得他们死的太早了。”接着看电脑橱窗,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希望我有钱买这个游戏软件,‘游戏男孩’,还有‘帝国时代’,‘梦工厂’看起来也不错。”
“走吧,阿瑟,”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我想我们应该到别处去转转。”
“再等会。”他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眼睛依旧盯着电脑橱窗,幻想着能给自己买最新的电玩。
我在等阿瑟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是诺曼·蒂尔——戴夫·蒂尔的大哥。戴夫·蒂尔以前跟我是一个学校的,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在课间一起踢过足球。他大哥诺曼·蒂尔已经不上学了,听说在一家旅行社工作。
我不想犯傻,再跟他打招呼了。不过我管不住自己,我一直人缘特别好,喜欢跟所有认识的人说话,我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嗨,诺曼,”我说,“最近过的如何?”
他竟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直接从我身上穿过去,而是停了下来,伸出了他的手,说道:
“你好,哈里。这些日子怎么样?”
“哈哈——”
我使劲地笑,我使出全身最大的力气来笑。因为我看见的——也是一个幽灵。
“我有好几年没看见你了,哈里!”诺曼继续说。“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想你也一定是死了。”
“没错。”
“你现在住哪?”他问我。
“住在坟墓里。”我想就这么告诉他,但是我不想开幽灵的玩笑,所以一个字也没说。
我就站在那里,脚下就像生了根,不知道去哪里好。那真是糟透了,我已经死了,而诺曼还在这里跟我闲扯,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我特别想走,但是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就是站在那儿,不时地向你点头,微笑,就像一个腻烦的熟人。我觉得我都快疯了。
“我也死了,”他解释说,“你明白吗?我是突然去世的。那时我正在度假,体温达到了华氏一百零四度。于是我躺下睡觉,但再也没起来。我回来是想最后看看,做一次回忆之旅。可恰巧看见你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也去世了。世界真小。好了,我该走了。祝你好运?选”
他终于走了。他还绕到阿瑟跟前说了几句话,阿瑟还在看电脑橱窗。
我等着阿瑟,心里边还在想,他是怎么让“老虎机”出了一排草莓——他是怎么弄的。
老实说,我心里想的是,我怎样才能完成我没干完的事情。我可不想像阿瑟那样,永远在“另一个世界”里到处奔走找人。我要感觉好受一些,或说得到安宁,最后去往“天蓝色的彼岸”。我必须了了我的心愿,必须跟我姐姐雅丹道歉,而我唯一有可能跟她联系上的方法就是,用我的意念控制一根圆珠笔,让它写出我想写的字给我姐姐看,这样我就能和她联系上了。
对,这就是我的计划。但要实现这个计划,我必须学会阿瑟的那一手本事,问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的。
但愿我能控制其他东西,就像我让树叶掉下来,让杰菲的笔从他手里飞起来那样。但愿我能控制一支笔,让它能够写字。但愿我能和活人联系上。但愿我能对我姐姐雅丹说所有我心里想说的话……但愿,但愿。
但愿我能有机会同大家正式告别。
或许阿瑟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或许这需要练习,多试几次就会了。
我转身想去问他。
“阿瑟,”我说,“你知道当你——”
但我却没看见阿瑟。我在这条街上根本没看见他。
R
三个人悠闲地坐在了一起,
就好像我们在过长假期,消磨时间。
56
“哈里。”阿瑟在叫我。
原来他在一个路灯杆子上。他就坐在灯罩上,还不是一个人,紧挨着他还坐着一个幽灵。
那个幽灵一定死了好多年了。他穿的不是我们这个年代的服装,他的衣服上还缝着很大的衣兜。
“哈里,”阿瑟还在招呼我,“上来吧!”
那个幽灵也向下看我。
“对,上来吧,”他说,“这里还有点地方。”
我看自己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于是也蹦了上去,那根路灯杆上左、中、右有三盏路灯,正好一人坐一个。三个人悠闲地坐在了一起,就好像我们在过长假期,消磨时间。或许说我们就是这样,如果你肯把死当成放假——不少人也就是这么想的。
那个幽灵问阿瑟:“你的伙伴是谁?”
“这是哈里,”阿瑟给我们介绍,“哈里,这是斯坦。”
我们握了握手。
“你好,哈里?选”斯坦说,“死多长时间了?”
“好像好多年了,”我告诉他,“但实际上只有几周。”
斯坦点点头,好像他特别能理解这种感觉。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朋友,”他说,“时间不能自动完成任何人的工作,你会奇怪你死后时间会过得这么快。”他忽然扭头问阿瑟:“你见到它了吗?”
阿瑟立刻回答他说:“没有,我很抱歉,斯坦,我没有见到它。”斯坦看起来有点失望。
我悄悄地观察他。他已经很老了,差不多有70岁上下,也可能还要更老一些。为什么他要坐在路灯杆子上呢?我一点也不明白。可能他也要完成他没干完的事情,所以不能从“另一个世界”出发,奔向“天蓝色的彼岸”。
阿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恰当地做了一点解释。
“这是斯坦的路灯杆子,”阿瑟说,“不是吗,斯坦?”
“没错!”他点点头。
“斯坦,你已经在这上面呆了好多年了吧?”
“对。”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我只好点点头,对他说:“这里很有趣吗?”我不知道我干什么说这个,我想这么说挺傻的。我想说的是,你怎么在这路灯杆子上呆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去电影院,不去娱乐场,不去五星级饭店。
我觉得,一个幽灵要是想找一个地方飘荡,就应该找一个舒服一点的地方,应该有点可娱乐的东西,而不该选一个路灯杆子,为什么在它上面呆那么久?我一点也不明白。反正我不会这么做的,要让我选,我就一定去电影院。实际上,这件事我都想了好久了。我很喜欢我这个主意。离这儿不远就有一家很大的电影院,里面有12个放映厅,每周都有新片子上映。你可以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我的意思是说幽灵可以把他全部死后的时间都花在这里,也不会感到腻烦。可以在这里边看所有的电影,看你意想不到的影片,看成人电影,看其他各种各样的电影。
我很想现在就去电影院。如果马上进去,还可以赶上下午的那一场。但我又想起了雅丹、爸爸、妈妈,还有所有我没干完的事情。我觉得现在就把所有的时间泡在电影院里,看最新的娱乐片,这不大合适。现在最好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但是,一根路灯杆子!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在这里呆那么久?至少得在这里找到一点特别有意思的地方,要不斯坦干什么非呆在这里不动呢?
斯坦抬起手搭在眼睛上面,遮挡太阳光,要让自己把前面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一些。
“是它吗?阿瑟!”他说。“是它吗?你快看看,你的眼睛比我好,也问问你的同伴,他是不是能看清楚。是它吗?阿瑟?是它来了吗?”
他手指着前面,我看见一只小混血狗,看样子可能是没有主儿的狗,正用小鼻子到处嗅。
“是它吗,阿瑟?”斯坦问,“到底是不是它?”
但是阿瑟看老斯坦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
“它现在肯定死了,斯坦,”阿瑟说,“它肯定也死了。狗没有人活的时间长。你变成幽灵都50年了,它肯定也变成幽灵了。你应该在幽灵狗里去找它。”
但是斯坦好像完全不相信阿瑟的话。
“不一定,”他说,“它是一条非常健康的狗,总是欢蹦乱跳的。它可能还活着。我死的时候它只有6岁大,所以它现在只有56岁。这种年龄对狗来说,不算什么,真的。我保证会有好多这么大岁数的狗。”
“除非是玩具狗。”阿瑟说。这话有点无情,但却是实话。
斯坦从路灯罩上站了起来,这样能更好地往前看。
“小心!”我看他站在呼呼的秋风里。“你会让我们都掉下去的!都掉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斯坦也根本没听我的话。
“是它,阿瑟!”斯坦叫到,那一刻他特别兴奋。“是它,我敢保证是它!我的老狗!是温斯顿,我终于找到它了!”
但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从街角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听啤酒,另一只手里好像还拿着点什么东西。他吹了一声口哨,那条小狗就奔了过去。那人坐在一家商店的门口,摘下帽子,开始向过路人乞讨。
斯坦坐了下来,他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又哀老丑陋又悲伤失望。
“不是它,”他说,“不是它。是别人的狗。它确实长得很像温斯顿。现在走近了,我才看出是有点不一样。但是它们真的是很像。我几乎——好了,没有关系。”
我为他感到有点难过,我想对他说的,阿瑟都替我说了。
“斯坦,”阿瑟说,“哈里和我正想回另一个世界去,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别总是找你的狗了,歇一会吧。给自己换换环境,为什么不呢?跟我们走吧。”
但是,他不走。
“谢谢了,”斯坦说,“我还要再呆在这里,它也许就要出现了。”“可是,斯坦,”阿瑟说,“你已经在这个路灯杆子上呆了50年了。你不觉得这已经够足够长了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用50年都找不到温斯顿,那找到它的机会……”是的,斯坦知道找的机会有多大。谁心里不清楚呢?这话我早就想跟阿瑟说了。我早就想对他说:“阿瑟,你找你妈妈已经找了150多年。如果你在100年里找不到你妈妈,那你找到她的机会……”
事情总是这样,对别人的事情都很明白,事情一到自己头上,就不清楚了。
“不,我还要再呆一阵子,”斯坦说,“孩子们,谢谢你们。但是我还要再呆一阵子。它很快就会出现了。”
“OK,”阿瑟说,“我们以后可能还会来看你。”
“肯定的。”斯坦表示同意。
“很高兴认识您,”我说,“希望您能找到您的狗。”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很高兴见到你,哈里。再见!”
“再见了!”
“再见。”
S
有这么多幽灵在这里,说明他们都有没有干完的事情,
所以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天蓝色的彼岸。
57
阿瑟和我从路灯上下来,走上人行道。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好在后面跟着阿瑟。我又往后看了一眼,看斯坦是不是还在那里。他还在,坐在路灯灯罩上,聚精会神地找他失散多年的狗。他就像在一条老船上,你会在许多书里看到的那种图片,船员在桅杆上了望,仿佛几分钟后,他就会高喊“在那里!”于是整个商业区就会“起锚”,驶向他失散多年的狗。
阿瑟走路的速度特别快。他可能总是急着回“另一个世界”去找他妈妈。我拼命地跑,还是落在他后面。我没有机会去问他怎么用意念控制的老虎机。我对他跑这么快,都有点生气了。但是我不愿意说让他慢点,因为我觉得不大好意思。但我也不愿意被丢下,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到“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只能跟着拼命地跑。我觉得活人的世界,确实不是幽灵应该永远呆下去的地方,幽灵应该有幽灵自己的活法——我的意思是,幽灵应该干点幽灵该干的事情,呆在幽灵该呆的地方。
我们跑到一个十字路口,阿瑟一下就冲过去了,我则停下来等红灯变绿——安全第一,这是我的原则。
“走啊,哈里,”阿瑟叫我,“别去等它。”
他继续跑。
我们又跑过一个街区,穿过一个广场,正好路过了一家多媒体电影院。
我知道阿瑟着急回去找他妈妈,但我还是很想进去看看。
“你能等一会吗?阿瑟,就两分钟,我进去马上就出来。”
他做了个鬼脸,还是停了下来,说:“好吧,但你得快点。”
“跟我一起进去吗?”我说。
“不了,”他说,“我以前进去看过。我在这里等你。但是就两分钟。别忘了,就两分钟!”
“我不会的,我保证,两分钟,足够了。”
我跑了进去。
这个电影院除了位置比较背,没有什么别的毛病。售票室里坐着两个人。冰激凌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女的。负责检票的那个小伙子,正冲墙站着咬他的指甲。
我进去前看了节目单,现在最热门的是迪斯尼公司新上映的卡通大片,它肯定是我死后才新拍的。我打算进去瞧一眼,就一眼,因为我向阿瑟保证过,就在电影院里最多呆两分钟。
公告栏上说,第8放映厅演这部片子,马上就该到放下一场的时间了。我穿过了第8放映厅的大门,进去后,我先用一秒钟来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现在正在放正式电影前的广告片。我睁大眼睛,向四周看了看,以为在日场,不会有什么人来看电影。
但是我错了。放映厅差不多被挤满了,每一个座位都不是空的。放映厅里到处是——幽灵。放映厅里没有一个人,全是幽灵。一排、一排的幽灵,都坐在那里等着电影开始放映。这一定让你很害怕。但是我感到的却是难过。有这么多幽灵在这里,说明他们都有没有干完的事情,所以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天蓝色的彼岸。
我可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想,我不想成为一个可怜的老幽灵,上午去忙自己还没有干完的事情,下午和其他所有幽灵坐在一起,等着看新上映的影片,要暂时忘记自己那还没有干完的事情。
他们不仅成天提心吊胆的,而且还悲伤、难过,自己骗自己。我可不想这么做,我要直接去找雅丹,正式和每一个人告别,然后我就动身去“天蓝色的彼岸”。我永远不要做一个“可怜鬼”,永远不。
这时候,放映厅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两位夫人,还带着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和一个大约有5岁大的小女孩。听到门响,所有的幽灵都把头转了过来。当他们发现有活人进来以后,他们都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当然活人是听不见的,幽灵都开始旁若无人的抱怨起来。
“噢,不!”一个坐在前排的大胖子幽灵说,“是人!还有小孩!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他们还拿着爆米花!”第二个幽灵也嘟哝着,“还有糖,都是用玻璃纸包着的!我无法忍受那撕纸的声音!”
“放电影的时候,那些小孩会一直说话!”另一个幽灵也答茬了。“她们还会去卫生间,还有喝水的声音!——噢!不,她们走过来了,坐到我身上了!”
我转身出去了。两位夫人,三个小孩,还有所有的爆米花、糖,以及好几百个幽灵和他们的抱怨声,都留在了我身后。
“我不喜欢这里,”我对自己说,“我不喜欢。我得去找阿瑟了。”我迈出电影院大门的时候,我听到电影正式开始的声音,以及那个坐在前排的大胖子幽灵,他还在大声抱怨糖果的包装纸。
“哎!”他说,“你们能不能让你们的孩子安静下来!这里还有这么多幽灵在看电影呢,你知道吗?至少你们也该有点公德!”
“幽灵”、“鬼魂”这些难听的名字都是人起的,以致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去死了。
58
我不能再耽误了,直接从电影院的围墙中冲了出去。你死了以后会有不少好处——你可以抄不少近道。阿瑟正在外面看表呢。
“两分钟都过了。”他冷淡地说。
“对不起,阿瑟,”我说,“我不知道,里面会有那么多幽灵。”
“总是那样,”他说,“总是那样的,所以你就该知道到那里去有多傻。他们以为是空调让电影院里面凉快的,其实不然,是那些幽灵。行了,不用管它了。我们现在该回去了。我们很幸运。如果我们快一点,我们还能赶上。”
“赶上什么?”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那!”他说,“就在那边。你进电影院的时候,正好有一场小雷阵雨,那是我们回另一个世界最近的路。”
“我们往哪边走,阿瑟?”
“那边,”他说,“跟我来,快点,别错过了。”
他跑了起来。
我现在看清楚了。在前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太阳光构成了一个闪耀的大光圈,里面充满了各种颜色,就像你能想像得到的最好看的万花筒。那是一道美丽的彩虹。
《天藍色的彼岸》第十章 大理石头像
T
他直奔向彩虹,我跟在他后面。
巨大的彩虹就挂在我们头上,就像一个宏伟的拱门。
59
“跟着我往上,”阿瑟说,“跟着我就行了。”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的疑虑一定写在脸上了,阿瑟又给我解释了一遍,“别害怕,哈里。你上来就知道该怎么走了。来呀!”
他直奔向彩虹,我跟在他后面。巨大的彩虹就挂在我们头上,就像一个宏伟的拱门。“来,哈里,”阿瑟看见我还在犹豫。“到这上面来,我们得回去了。我该去找妈妈了。她现在可能就在文书桌那打听我呢,问有没有一个拿着纽扣的小男孩。”
但是我还是有点犹豫。我觉得我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我还有没干完的事情呢!我觉得我必须去努力把它完成了,才能回去。否则我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游荡下去,总没有个安宁。
“你自己回去吧,阿瑟,”我对他说,“我等下一次彩虹。我下次一定回去。”
阿瑟不愿意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走吧,哈里,”他说,“别呆在这儿了。这不是我们呆的地方。这里只能转转看看,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我不会住在这里的,”我说,“我不会那样做的,我只是要去完成我没干完的事。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过很快我就会回去找你的。”
阿瑟还在回头瞅我,他有点想留下来陪我。这时我们头上的彩虹开始要消失了。我叫阿瑟赶快跳上去,要不然一会它就没了。但他还犹豫不决。
“你肯定,你一个人没问题吗?哈里。”
“当然没问题。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或许你可能遇到什么意外。”
“什么?”我说,“我现在还能遇到什么意外?我已经死了,不是吗?再没有什么事情算得上意外了。”
阿瑟又看了我一阵儿,耸了耸肩膀说:“那好吧,既然你那么肯定。不过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你可就完了。”
“我明白。”我说。
他瞧了我一眼,我也瞧了他一眼,他挥挥手说:“回头见,或许回头就能见着。”
“OK,”我说,“谢谢你,谢谢给我帮了这么多忙。你知道刚发现自己突然倒在地下死了,总是有点不适应的。有人给他解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好!谢谢你!”
“那没什么,”他说,“我本该再做得好些,彩虹快没了,我不能等了,我要——”他跳了上去,抓住了彩虹的尾巴。我看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飞出的曲棍球,越来越高,远远的,变成了一个点,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他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了。我还留在这里。我感到很孤单,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孤单。
60
我身上突然感到特别冷。我希望有一件幽灵大衣把我裹起来。我感觉又冷又孤独,我都快哭了。我自从死了以后,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心里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我不能让它们把我打跨了。我使劲握住拳,好不让自己“散架”。你知道,一个幽灵,在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也没什么大用,要是再“散架”了,就更没用了。
我抬头看了一阵天空中消失的彩虹。一秒种前,它在那里,还是那么绚丽多彩,下一秒种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该走了。我转身往市区走去,我知道我要往哪去。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现在,没有阿瑟陪我了。我有更多时间去想自己的事情了。你知道,要是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就必须总不停地跟他(她)说话,就算是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你还是必须找话跟他(她)说,要不然就会让你觉得对他(她)很冷淡。
但是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必一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就可以想自己的事。这就像你有一大块巧克力,都是你的,不必分给别人。
我顺原路往回返,在商业街上又看见了斯坦,他还坐在路灯杆子上找他失散多年的狗。
“怎么样了,斯坦?”我出于礼貌,跟他打招呼。
“还没找着,”他说,“还没有。不过我有一个预感,就在今天,我就能够找到我的狗。”(我猜想,他每天都会有这种预感)
“你的同伴呢?”他问,“他自己走了?”
“他回去了,”我告诉他,“赶上了最后一趟彩虹。”
“哈,”斯坦说,“我明白了。”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又开始仔细找他的狗。我们俩的谈话好像就这样突然结束了,所以我继续走我的路,想我自己的事。
61
我有好多好多事可想。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进入了我的脑海。比如说,“天蓝色的彼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会有什么在等着你,你能在那里看见什么,恐怕那里还不是一个很差劲的地方吧。
我没有注意我脚下的路,我只是让我的脚不停地走。我的两只脚就像一对火车轮子,我就像坐在上面的旅客。
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了,我看看教堂上面的钟。我和阿瑟离开“另一个世界”到这儿,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现在都下午三点半了。雅丹应该放学了。妈妈也该下班了。爸爸的工作没有准点,你从来都不知道他几点回家。他有时夜里还加班,有时会在家里泡上一个下午。他喜欢电台不用坐班的工作,可以在别人上班的时候出去到处溜达。
我脚下没停,继续走着。现在所有的学校都放学了。大街上到处是小孩。拿着午餐盒的小孩,背着书包的小孩,肩上搭着校服的小孩,穿着牛仔裤的小孩。
我那幽灵的喉咙被哽咽住了。我特别气愤,特别难过,特别痛苦,立刻就热泪盈眶。自从我死了以后,我第一次感到我是那么不平,那么悲愤,我要大声叫:“这不对!这不公平!我要再活过来!我只是一个小孩,我不应该死。都怪那个蠢货卡车司机。我不该死!太不公平了。”
但是我又想,谁又该死呢?那些倒霉的事应该发生在谁身上呢?谁都不该。我想,事情就是那么发生了,不管你应该不应该。
这真的不公平,我想。我身边的那些小孩,从我旁边走过,甚至从我身上穿过。他们又吵又闹,还一边走一边动手,有些人只跟自己的同伴说话,讲些笑话,还开别人的玩笑。
我想再活过来。我说不出地想再活过来。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我以往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像踢个球呀,吃个松脆饼呀——可我现在多么怀念它们。
我是多么妒忌他们。多妒忌他们还活着。我知道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开心,他们中有人刚打输了架,正在难过。还有人正在担心他们的考试,或者他们家里还有更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就是嫉妒他们,甚至嫉妒他们的不开心。真的,我就是嫉妒。因为至少他们还活着,我却死了。
62
或许,这正是阿瑟不想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原因。这可能就是他临走时跟我说的“意外”。这也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危险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你自己,是你自己内心当中的危险和丧气。
我继续走,去试着忘记他们,不去看所有在我周围的小孩。我穿过广场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小道。但我能听见踢足球的声音,我能听见骑自行车的声音,我能听见卖冰激凌小贩放出的音乐声,是《雪人》的调子,我能听见,我能听见所有人说话的声音和他们的笑声,我还能听见——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继续低着头,沿着石子铺成的小道走。那条小道在广场上弯弯曲曲,就像是一条蛇,一直伸向老教堂的后院,最终指向我家门前的那条大路。
声音渐渐远去了,卖冰激凌小贩的音乐声也越来越远了,就像冰激凌自己逐渐融化了一样。越来越弱的音乐声,还在到处寻觅着又热又渴,需要凉快一下的小孩。
我抬起了头。现在安全了。我走出了广场。我现在终于不在广场上了。但我的状态可没有好得可以叫你竖起大拇指,甚至比刚才更差了。
我发现自己来到教堂后院的墓地。
我慢慢地走着,从每一个墓碑前走过,看上面的字,甚至连那些没有刻字的也看。我找到年龄最大和年龄最小的死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好奇,我想。
突然,我停了下来,我想到了自己,“我的坟墓呢?我是不是也被埋在了这里。”我离开了小道,跑到了墓地的后面,新死的人都安葬在那里。我找到了最新的一排,沿着它找下去,我的坟就在这儿,倒数第四个。
我在那里,我真的在那里。他们把它做的真不错,比我想像的好得多。你真该来看看!如果你路过,你一定要来看看。他们都走了,但给我留下了这么棒的一个头像。可能是花岗岩的,也可能是磨光大理石的。多好的颜色呀,是一种暖色,棕色,还略带一点红晕,给人秋天一样的感觉。真是一块好石头,我觉得你甚至都可以从中开采出宝石来。设计得很好,手工也干净利索。石头上刻有我的名字,我出生的日期,还有我被撞的日子。这里还有一个说明,告诉我,家里每一个成员都参加了一点雕刻我头像的工作,以此说明他们是多么爱我,而且永远爱我,在我离开后他们是多么难过。脚下的土地上还插着一束鲜花,都是红色的玫瑰,因为我最喜欢红色了。
顺着花向上看,是——
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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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说:“我明天还会再来,跟平常一样,哈里。”
63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或许这根本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我还要告诉你:当你活着而别人死了的时候,你会感到特别的难过,你会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但是当你是一个幽灵的时候,你确实会看见别人,但是你再也不能跟他们说话,他们也再也看不见你了。你再也不能走过去和他们握手,再也不能跟他们踢足球,再也不能和他们撒娇,再也不能用胳膊抱住他们……
没有比这个更糟的事情了!
这就是我的感受,非常糟。我不想再说它了。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只有我和我爸爸,我爸爸盯着我的头像,我盯着我爸爸,两个人都感到很难受。最后,他看了看手表,决定回去了。他说:“再见了,哈里。”
我说:“嗨,爸爸!”显然他没有听见我叫他。
他接着说:“我明天还会再来,跟平常一样,哈里。”
不想让爸爸每天都这么伤心,我对他说:“爸,不用每天都来看我。一个星期一次都够了,爸,老实说,一个月一次也可以;或者你假期的时候再来,我不会在乎的。真的,如果你假期想外出,没时间来这里,那也没关系,你可以叫对门的摩根叔叔替你来。我宁可这样,你也别成天难过。”
但是,他当然没有听到我的话。
“再见了,哈里,”他说,“再见。”
他走了,走在墓地的小路上。我快步跟上他。他走的不是很快,不像他平常那样,总是风风火火的。他拖着脚步,搭拉着胳膊,想着心事。
“爸!”我叫道,“我跟你一起走。”
他继续走,朝家的方向走。我很快就追上了他。你知道吗,这让人感觉是他离开了,而不是我。
“爸,你现在回家吗?”我说。我猜他是要回家。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吗?“我们一起走吧。”我提议。
他继续走,我伸出我幽灵的手去拉他的手。我们一起在小道上走,手拉着手,我的手拉着爸爸的手。
64
最近,也就是在我出车祸前的一段日子,我开始不愿意被人看见我拉着我爸的手,因为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再那样做很不好意思。你知道的,其实你也一样。你开始不愿意妈妈再亲你的脸了,至少不愿意让人看见。但是,现在我非常想拉着爸爸的手,我一点也不在乎被人看见。哪怕全世界都看见我拉着爸爸的手走在外面,我都不在乎。我真的希望他们能看见。我真的希望我能拉着爸爸的手。
我们进家门的时候,我等不及爸爸开门,直接从门中穿了过去。我迫不及待地往厨房跑,在那里,我妈妈一定在那里准备下午茶呢,雅丹也会那里,还穿着校服,正往嘴里塞饼干。
十分正确,我闯进厨房的时候,发现她们确实都在那里。但是你一看到她们的样子,那么难过!你一定能想到家里有人刚去世,而且就是在刚刚才去世的。我猜,是不是有别人在刚才去世了。也许是阿尔特,我的猫因为我再也没有骑着自行车回家,就在刚才因伤心而死了。我希望那不是真的。我真的会为这件事情伤心不已的。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一只猫,但是有人会跟宠物建立起很深的感情。你只要想想在路灯杆子上的斯坦,你就会明白了。
爸爸开门进来了,她们抬头看他。没有说“嗨”,没有说“今天过的不错吧”,没有说“塞车了吗”,也没有说“买报纸了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每人看了他一眼。爸爸冲她们点了点头说:“我去了一趟,”然后就坐在了桌子旁边。
“我今天上午去了一趟。”妈妈说。
“我放学后去了一躺,”雅丹说,“我走的时候你肯定还没到。”
“是的,”爸爸说,“肯定。”
三个人就那么坐着,像是在沙滩上日光浴,一句话也不说。看见他们是那么难过,我都想离开这了。我的意思不是说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多好,但在这里实在是太悲伤了,太悲伤了。在那里还可以跟阿瑟随便说点什么,跟他在一起至少你还能高兴高兴,虽然他都150多岁了。但在这里,令人难以相信,他们脸色是那么黯淡,表情是那么悲伤!谁见了一家三口像他们那样,坐在厨房的餐桌边,都会受不了的。
我必须做点什么,让他们高兴起来。干什么呢?我也在餐桌后面坐了下来,还是坐在我的老位置上,想着如何让他们打起精神来。我想起来了。
“我知道,”我说,“我们来玩独裁者的游戏怎么样?”
没有任何反映,没人响应我。他们就坐在那里,就像完全没听见我的话一样。
“那,”我又换了一个主意,“捉迷藏呢?”
还是没反映,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
“打扑克吧,”我提议,“我和爸爸一头儿,妈妈和雅丹一头儿。怎么样?OK,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拿牌。”
他们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我要急死了。是的,我知道我死了,我的意思是——噢,算了,我不会再向你解释了,你哪天要是发现自己也死了,你就会明白了。
我还想到一个主意。不是逗他们开心的主意,而是件别的事情。我想到自己可以一直在家里作为幽灵,飘荡下去,就这么一直下去。我还住我原来的房间,一切照旧,我还像往常一样生活,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死了。但我死了,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再跟爸、妈、雅丹继续生活下去。我们还可以是一个家庭。爸爸、妈妈、雅丹和我。如果我能想办法向他们显身,他们就能够像我看见他们一样地看见我。我们还可以继续呆在一起。我们还必须事先向别人发出警告,让他们小心,我们家里有一个幽灵。比如,如果我们全家去动物园,爸爸去买票,他就不会对售票员说要“两张成人票、两张学生票”,而会说要“两张成人票、一张学生票和一张给幽灵的票”。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幽灵用的门票打折。说不定只要我保证不吓唬动物,他们就会让我免费进入呢。
我肯定这能行,会一切顺利的。当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会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吃,那没有关系,只要我坐在那里就可以了。
但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太大把握,差不多可以说完全没有把握。那就是雅丹会越来越大,爸爸、妈妈也会越来越老。而我却是一个年纪越来越大的小孩,一个老小孩。不,那可太糟了,我受不了,我会非常、非常难受的。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想在下一个50年里,永远呆在这样一个让人难受的环境里。谁会愿意这样呢?
“我想我该上楼了,”雅丹说,“我回我的房间去了。可能还要看看书。”
“好的,婷娜,”妈妈说(他们都管雅丹叫婷娜),“我要开始做下午茶了。”妈妈拍了一下雅丹的肩膀,雅丹也拍了她一下。然后雅丹亲了爸爸的脸一下,同时还拍了他的肩膀。雅丹起身就上楼去了。看来,从我死了后,他们养成了相互拍肩膀的习惯。原来他们是不用相互拍肩膀的,一点都不用。
65
我跟着雅丹上楼去她的房间,想去找个什么机会,好完成我没完成的事。就在这时,我听见爸爸开口跟妈妈说话。“你看,”爸爸说,“我有时候想,我们应该再要几个小孩。或许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了。或许——你是怎么想的?”
妈妈给爸爸惨淡的一笑,把手从桌子上伸了出去,握住了爸爸的手,说道:“你知道,这不会有什么改变。就算我们有100个孩子也没有用。我们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想念哈里。”
“是的,”他点点头,“我知道,没有人可以代替哈里,没有人,哈里是独一无二的。我有的时候都要被他气疯了,但他会让我马上高兴起来。我真的爱他。我太想念他了。”
爸爸的眼睛里有泪花,妈妈的眼睛里也有。她说:“我也是,我也是,我太想念他了。”妈妈把她坐的椅子挪到爸爸的椅子旁边,她用胳膊挽住爸爸,爸爸也用胳膊挽住她——两个人开始哭泣。
我很不好受,我不在乎告诉你这个,我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这太让人难过了。
“玩个间谍游戏吧!”我拼命地喊,“它会让我们不去想难过的事,会让我们感觉好一些。”
我的喊声就像坟墓一样的安静,甚至更安静。
“来个拼字游戏吧,”我说,“玩个难的。让我们好好地动动脑子。可能要花好几个钟头去想。”
紧紧地压抑住一些想法,这对于他们、对于我都是十分困难的。当你把自己的想法压得咯吱咯吱作响,你或许会成功,但也可能想得更多,更加的难过。妈妈伸手拿了一打餐巾纸,爸爸和妈妈都从里面拿了几张,他们开始不停地擦鼻子,擦眼泪。过了一阵子,妈妈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最后又擦了擦眼睛,下了决心似的,向电冰箱走去。“好了,别这样了,我最好该准备下午茶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吃下午茶的。”
爸爸也站了起来,“我也许该出去剪剪草坪了。”妈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干嘛不去呢?是个好主意。”于是爸爸出去剪草坪了。但马上你就会发现,草坪其实一点也不需要剪。整个草坪几乎都秃了。他肯定每天这个时候都出来剪草坪。他在这里剪草,感觉上就像一条鱼要去理发店剃头。但爸爸还是去剪,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嗨,妈妈。”我现在单独和妈妈在一起了。我对她说:“我是哈里,妈妈,我回来看你了。”我感觉一个人呆在这里看她削马铃薯皮有点怪,她根本就看不见我。“我现在是幽灵了,妈,”我说,“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话,但我不能光站在这里,不跟你说话。我必须得说点什么,否则我就会像一根木头桩子了。”
她从冷冻室里拿出鱼子酱。
“谢谢那个头像,妈妈,”我说,“它的颜色真好看。我希望那没有花太多钱。不过,当然,你也不用再给我零花钱了。”
我一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我很高兴她没有听到我这话。我知道她宁愿把世界上所有的钱都给我当零花钱,只要我能活过来。我很抱歉我说了那种傻话。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又想到了雅丹,想起了就在我骑上自行车前,我对她说的话和她对我说的话。那时我们俩说的话还能彼此听见!这就是我为什么回来的原因。
“我要上楼去找雅丹了,妈妈。”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往平底锅里放豆子。“我一会走的时候,会再回来和你告别的。”
她去拿刀叉,开始摆桌子了。她拿了四个盘子。对,是四个,一、二、三、四。她还拿了四个喝饮料的杯子。她这才想起我不在了。她小声说:“噢,又拿多了。”看样子她老是拿错,都开始生自己的气了。
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的后院看了一眼,爸爸正在那里剪早就光秃秃的草坪。妈妈似乎很高兴爸爸没有在场,没有看见她又在犯错。她又把我的刀叉收了起来,放进抽屉里,把我的杯子放到架子上。她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就像真能看见我一样。“喔,哈里。喔,哈里。喔,哈里。”
我说:“喔,妈妈。喔,妈妈。”我跑过去用胳膊紧紧地抱住她。
我不能真的抱她,她也不能真的抱我。她接着准备下午茶去了。我离开了厨房,往雅丹的房间走,想用个什么办法,让我能原谅她,她也能原谅我,大家都得到内心的宁静。那样,我就不再是一个到处流浪的幽灵。我不用一直坐在路灯杆子上,也不用坐在电影院里,打发日子,不论哪个活人进放映厅都抱怨个不停。
我能够内心平和,我能够奔向,谁知道,奔向什么地方呢?或许是奔向一个新的生命,某种不同的存在形式,在“另一个世界”的地平线后面,奔向“天蓝色的彼岸”。
《天藍色的彼岸》第十一章 阿尔特纳蒂姆
V
有时,走过敞开的大门,感觉真好,就像有人在欢迎你一样。
66
楼梯没有像平常那样发出声响。我无数次诅咒过这种声响。它总是在我准备去吓唬雅丹的时候响。当我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上楼朝她的房间走,正准备在她身后大叫一声的时候。嘎吱吱!我的脚落在木板上,一切计划都完蛋了。
但这次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雅丹屋子里传出来的轻音乐的声音。她总是开着收音机,甚至不听的时候也开着。她把收音机开的声音十分低,十分柔和,就像一种背景。她做事、想问题时候的背景。
我往楼上走。我发现自己还在踮着脚尖,这是我的老习惯。我把脚平放到地板上,正常地走路——当然,就算是这样,还是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我还记得,从浴室到卧室,我光脚踩在地毯上的感觉。还记得,在跑回去穿睡衣的时候,脚指头会感觉痒痒的,这时还会听见雅丹冲我嚷:“我看你还敢这样!”
当然,现在地毯不能再让我感觉痒痒了,但受我记忆的影响,还是有那样感觉。每走一步,就会发现离那种感觉好像远了一步。步子迈得越来越多,生前有的那种感觉就越来越弱。
雅丹的门是关着的。但平常贴在门背后的那张纸却没了。那张纸已经贴了好久,现在没有了,但在门上还留下了浅色的印,正好是它原来的形状。
她贴那张纸,是因为我去她房间从来不敲门。她花了好几个小时去弄它,画了好看的花边,用她最好的字往上面写。
她是这么写的:
没有敲门,决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特别是针对男孩。特别是针对叫哈里的男孩。衣冠不整不得进入。穿牛仔者,穿运动鞋者,不得进入。带子未系好者不得进入。谁胆敢违反禁令,擅自闯入者,必死无疑!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她把它贴在了自己的门上,作为报复,我也在自己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赶快消失,猪脸。你不能进来。这只针对我姐姐!
但是,唯一让人感到不解气的是,雅丹一直就不怎么来我的房间,所以我不让她进来,并不能把她怎么样,这对她没有损失。而且妈妈还非让我把纸给揭下来,她说“猪脸”是脏话。但她没有让雅丹把纸揭下来,我觉得那不公平。
但我马上就想到了,不用进雅丹的房间,就能跟她捣乱的办法。我穿不同的装束,去敲她的门,告诉她我已经衣着得体了。
第一次,我戴了一个好莱坞的面具。第二次,我什么都没穿。第三次,我带着游泳圈,穿着妈妈的旧拖鞋,就是特别像香蕉的那双。第四次,我再敲门,雅丹根本就不再开,直接叫我滚开。我第五次再来的时候,发现她又在那张纸上添了一段话:哈里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入内。如果哈里再坚持不停地敲门,上帝就会在他下巴上狠狠地打上一拳,把他的牙都打活动了。多谢了,不信就试试,立字为证!
于是我决定不再去敲门了,先不去理睬她。
过了一阵,雅丹又让我进她的房间了,不过,门上的那张纸一直还贴在上面,像是一种警告,我想。但那种纸现在没了。她一定是把它撕下来了。她可能对其中的那句话感到不好受——“谁胆敢违反禁令,擅自闯入者,必死无疑!”
你知道,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有趣。当一个人总是成天烦你的时候,没有谁比你更希望他赶快消失掉的了。但有一天,他真的消失了,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往往感到的不是高兴,而是孤独。
67
门是关着还是开着,是锁着还是没锁,这些对我都是一样的。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到任何地方了。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去最有钱的英格兰银行,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去了。梦变成真的时候,它就不是梦了,你又会去梦想别的东西了。
我站住一会,有个念头掠过我的脑子,我向我的房间走去,我总是忍不住要看看老地方,看看有什么变化。我直接从房门穿了过去。
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我的房间除了比以前整洁了以外,什么变化也没有。太整洁了,以致你会立刻感到这里没有人住。这是马上就要有客人来参观的那种整洁,这是我们力图把房子卖出去的那种整洁。这也是妈妈梦想中的那种整洁,就像她一直唠叨的那样。我的衣服都被放好了,不是挂在壁橱里,就是叠好放在柜子里。我的杂志和漫画书被叠成一撂,放在椅子底下。我的书和期刊都被放在书架上,从大到小,按顺序立着。所有的书脊都朝外,这样你可以一眼就能看见书的题目和作者名字。
我的床也被整理过了。我垒球手套被放到箱子里了。我的笔都在笔筒里。我的足球海报还贴在墙上,开胶翘起的角儿也被胶水粘回去了。是的,一切各就各位——除了我。这就像是一辆没有驾驶员的汽车,一架没有飞行员的飞机。没有人住的房间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继续呆下去了。我不能总让自己回忆过去,过去的一切。我试图不让自己想起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愉快时光。有时我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有时也会来一个小伙伴,我们一起做模型,一起玩游戏,或者只是聊天。大部分时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也很好——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地方。但是现在我不想自己呆在这里了,我从门里穿了出去,迎面就碰上了——阿尔特!
68
我知道,对于猫来说,这实在是一个怪名字——这是一个简称。它的全名叫阿尔特纳蒂姆。这是我爸爸想出来的名字。为了给这个小家伙起名字,雅丹和我吵了好长时间,爸爸受够了不断的争吵、否决和新的愚蠢提议,他终于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停止了打字。他大声说到:“好了,行了!我们就叫它阿尔特纳蒂姆。没有任何再商量的余地了。”
事情就是这样。
我猜,他肯定是从电脑键盘上想到这个名字的。他可能刚好看见了“Alt”键,然后就想起可以就用这个“阿尔特”键给它起名字,于是它就叫阿尔特纳蒂姆了。
这是个怪名字,但它还是被叫开了。我想,它可能还会更怪一些。或许可能管它叫空格、数字、回车、大写等等。这些都是可能的。
好了,不管怎么叫,我在自己房间门口,脸对脸地碰见它了——当然不是真的脸对脸碰上,但它的胡子已经要扎上我了。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它,愣了一下。但它不仅愣住了,而且可以说像是被定住了,它浑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就像它故意捋成那样的。我想到了美国的电椅,怀疑他们也有电击猫的篮子,把实行了恐怖主义犯罪活动的坏猫放进去处死。
“嗨,阿尔特,”我说,“你想我吗?”
我俯下身子去摸它的毛,想让它平静下来。当然我不能真正去摸它,但在记忆中,这场面还是活灵活现的,所以我还是感觉我在摸它的毛。
但是当我蹲下去摸它的时候,它的毛乍得更高了,它的后背也拱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黑白相间的大问号。
“没关系,阿尔特,”我说,“是我。你好吗?别害怕,我是哈里。”
它的毛竖得更直了,越来越惊恐,看起来就像一把硬毛刷子。
“没事儿,阿尔特,是我,哈里,”我说,“我刚死了,不过这没什么,好猫咪……”
我用好话哄它,但这些话不能让它平静下来。我想它可能是一只敏感的猫。因为我整天就呆在活人旁边——就坐在他们旁边,拉他们的手,甚至和他们拥抱——但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的存在,甚至没有任何察觉。
但阿尔特有反映。你知道吗?我常常听人说起,动物,它们有一种第六感觉。它们往往能在风暴和地震发生前,就可以预先感知。它们甚至能提前好几个小时预知。
“来呀,阿尔特,”我说,“来呀,是我,我是哈里。”
我去触摸它。我看见它的爪子伸了出来,牙也龇出来,就像一只小狮子要扑向一匹小斑马。
“阿尔特,来呀——是我,哈里。”
它开始喘粗气,那声音就像是一个正在漏水的水管发出来的。我想我还是最好离开它,让它自己呆在这里。于是我开始向后退,但可能我移动得太急了一点,它全身的血液就像是凝固了,肚子一起一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声音,简直把你的耳膜都要穿破了,就差没有把整个房子里的玻璃震碎了。而且还不是叫一声就停了,而是不停地发出同样的声音。
“喵喵——!”
太恐怖了。
我在晚上曾经听它在后院里这么叫过,它在那里遇到了另一只猫,它们两人在那里进行二重奏,但它们的声音怎么也赶不上这次响。有时因为猫叫的太吵了,爸爸会到我的房间里向我借喷水枪,我那把一百米射程的“特号”喷水枪。他会把它灌满水,然后从浴室的窗口向阿尔特和另外那只猫身上喷。这时候妈妈总要跟爸爸说:“你不应该这样做,这是虐待动物。”爸爸会回答说:“它们呢,你怎么不说它们有多吵呀?这才是虐待耳朵。”接着爸爸还要补充说:“再说这只是水,一滴水伤害不了任何东西。”接着他继续用“特号”喷水枪瞄准,发射!然后声音马上就消失了。
但那些声音怎么也赶不上这次响。这就像100个婴儿一起哭了起来,同时700个报警器跟着响了起来,同时还有2000个老师把20000根手指拍在了4000块黑板上。
太恐怖了。
雅丹的房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阿尔特!你怎么了?怎么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
爸爸、妈妈也跑上楼梯,看发生了什么。
“雅丹!怎么了?猫怎么了?”
他们都来了,全盯着阿尔特,阿尔特拱着背,盯着我,就像它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住我的喉咙。我感觉只要我一动,我就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我唯一想干的事,就是冲大家稍微挥一下手,告诉他们:“嗨,妈妈。嗨,爸爸。嗨,雅丹。是我。”
阿尔特退到了墙角,看那样子,是把身上最后一根毛也竖了起来。爸爸上了二楼,走过去看它。
“过来,阿尔特,怎么了,老朋友?你看你的样子,就像是见了鬼了。”
这次,爸爸倒也没有说错。他试着让它安静下来,但是阿尔特用伸出的爪子,在他的手背挠了一把。
“呕!”
爸爸低头看他的手,上面有四道伤痕,其中一个还流了血。
“你得洗洗。”妈妈说。
“我知道!”爸爸厉声说。
“别忘了消毒。”
“我知道,”爸爸跑到了浴室,打开水龙头。他擦了点杀菌剂,然后开始清洗伤口。洗的时候还很痛,爸爸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咒骂着。洗完了,他用卫生纸把伤口缠了起来,妈妈给他找来了一些药膏。
“你最近打破伤风的预防针了吗?”妈妈问他。
“打了!”爸爸没好气的说。
“狂犬病的预防针呢?”
“狂犬病!猫怎么能得狂犬病?”
“你知道,”妈妈说,“叫疯猫病或是什么的?”
“疯猫病?”
“猫吃了污染的猫食或其他什么东西。”
“它是不会得疯猫病的,”爸爸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疯猫病,是吧?”他又加了一句,语气不大肯定。
他们都转过来看阿尔特,它还在墙角,保持了原来的姿势,准备跟每一个靠近的人拼命。
“它看起来有点精神错乱了。”妈妈说。
“或许它精神崩溃了?”雅丹说。她就站在自己房间的口头,尽可能地离阿尔特远一点,以免再刺激它。
爸爸看着雅丹。
“精神崩溃?”爸爸说,“猫也会精神崩溃?要是这儿有人精神崩溃,那就是我。我就要精神崩溃了,是我,精神错乱,而不是猫!”
他刚说完这话,我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点,别这样,事情不会坏到这个地步的。”阿尔特一定查觉到我的动作了,它又发出了恐怖的声音。如果我们觉得刚才的叫声已经够可怕的了,那现在的声音简直叫人毛骨悚然,一阵接一阵。现在我不只担心它会把玻璃给震碎,而且担心它会把窗框,甚至整栋房子都给震倒。
我感到,我根本不该回来。我造成了这一切,我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死人是不能跟活人在一起的,我想。我们一点也不一样。我们有完全不同的路,人鬼殊途,我不能再往他们的路上走了,我该收步了。但我还有没干完的事情,在没有完成之前,我还不能退回去。
最后还是雅丹解了围。
“爸,”她说,“我觉得你应该给阿尔特让出一条道来。它被困在墙角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你只要让开路就好了。”
“好吧,但那能成吗?婷娜?为什么它会变成这样?”
“哦,你知道吧,爸爸,猫呀,它们随时都会有特殊的举动。只要让它们跑下楼,跑出门,它们一会就会好了。”
“好吧,”妈妈说,“让我们试试。”
爸爸、妈妈下了楼,把前门也打开了,在阿尔特前面没有任何挡路的东西了。雅丹看着阿尔特,给它指指大门,“嗨,阿尔特,现在你可以出去转转了。”
我以为它不会等雅丹第二次叫它,就该蹿出去了。但是它没有动,催了他好几次,它都没有动。
我意识到,是我,挡了它的路。我赶快让开楼梯出口(其实它完全可以从我身上穿过去,但是它不敢)。我刚让开道,阿尔特飞也似地蹿了出去,直奔出大门。我冲它挥了挥手,“阿尔特,走好!”
它很快就跑没影儿了。
它跑得可真叫快,就像是在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发令枪一响,它就直接冲出去抢金牌。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了。要是有人告诉我,它一口气跑到了澳大利亚,我都不会感到奇怪的。
“哦,它会回来的,”爸爸说,他的头伸向窗外。“它早晚会回来的,我敢保证。”爸爸关上了前门,回厨房去了。
妈妈犹豫了一阵子。她往楼上看雅丹,雅丹也正好往楼下看她,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她们都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相见无言”,就像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
“你没事吧,婷娜?”
“我很好,妈妈。你也没事吧?”
“没事。茶快好了,我一会叫你。”
“好的,妈妈。”
她们又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一下。妈妈下楼去了厨房,雅丹上楼回了房间,我紧紧跟在雅丹后面,在她关门之间我就已经进来了。
当然,我也能直接从门里穿过去。但是当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挡住你的时候,你反而想走正常人走的路了。你一点也不会喜欢从禁闭的大门里穿过去,虽然这是你生前的梦想。有时,走过敞开的大门,感觉真好,就像有人在欢迎你一样。
《天藍色的彼岸》第十二章 原谅我,雅丹
W
“噢,哈里,”她说。“噢,哈里。”
69
雅丹的房间总是那么整洁,不像我的。妈妈说这是因为女孩子天生比男孩子喜欢整洁。但我不这么想。我就见过像会动的果皮箱一样的女生,她们的卧室就像刚刚有一辆垃圾车在里面发生了爆炸。
我曾经在彼得家住过一晚上,他带我去看他姐姐的房间。
“进来看看吧,哈里,”彼得说,“你会吓一跳的。”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第一眼就让我惊讶,里面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门是怎么被推开的。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你简直难以置信。他姐姐仿佛是一个收破烂的。到处是垃圾。漫画书、纸、杂志、令人心跳的海报,上面还用口红写着“我爱你”。地板上有一件尼龙裤,壁橱里还垂下来一双长筒袜,就像被扯破的蜘蛛网还挂在那里。
“她不会介意我们看到这些吧,彼得?”我问他,“我的意思是说,她不在里面吧?”
他耸耸肩膀说:“天晓得她在不在。”
他是对的,你怎么能知道呢?就在我们鬼鬼祟祟向里看的时候,她就在屋子里,埋在一大堆旧文化衫下面,你怎么能看出来呢?
“你妈妈怎么不管呢,彼得?”我说,“她没有被气疯了吗?”
“曾经管过,”他说,“但总是老样子。最后她放弃了,她说如果波珀——那是他姐姐的名字——在她有生之年不自己保持自己房间的清洁,妈妈就再也不管收拾她的房间了。所以就成这样了——僵持不下。”
收音机还在呢喃,做着背景音乐。我从来不知道雅丹怎么能干什么事情都开着收音机。但她就能做到这样。甚至她做作业的时候,也放着音乐。有时,爸爸会上来说:“这么吵,你怎么能集中精力呢?这不干扰你吗?”
雅丹会说:“爸爸,唯一干扰我的就是你上来问我为什么收音机不干扰我。OK?”
爸爸下楼不管她了,但过了一会,他又上来问同样的问题。
收音机的声音特别柔和,我听见电台主持人的声音了,他在介绍一首新歌,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也不可能听过——那是最新录制的新歌。我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属于过去世界的,没有了我,世界继续不停的运行。
70
雅丹坐到了书桌前——这不是一张真正的书桌,它更应该被叫做梳妆台,但是雅丹把它当作书桌用。她不那么爱打扮,真的。美不是打扮出来的。所以她不像有些人,把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照镜子上了。
她把我的一些照片贴在了墙上。有些是好几年前的老照片,她肯定是在我死后把它们找出来的,因为我敢肯定,以前这里没有贴我的相片。
她刚才正在预习历史。书摊开在梳妆台上,旁边还有一张垫板和几根铅笔,是准备划重点用的。
我看见她坐下,拿起已经打开的历史书,试图集中精神去读它。但是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些老照片。那里有我自己一个人的照片,也有我和雅丹的合影。其中有一张照片,里面的雅丹还很小,而我只是婴儿——可能那时我刚刚出生。她抱着我,爸爸在旁边帮着她,妈妈则十分担心地看着,好像雅丹马上就会把我摔下来,磕着脑袋瓜儿似的(可能她还真有点想磕我的脑袋)。还有以后的好多照片,那时我们都大一点了。她总是比我大三岁,总是我的大姐姐,我总是她烦人的小弟弟,揪她的辫子,让她不舒服。
还有我们外出度假的照片,家庭生活照,过圣诞节时的照片和我们俩生日时的照片。有许多我们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全家福,我,雅丹,爸爸,妈妈,站在一起,对着新买的照相机自动快门笑。
看,我在这儿,我们都在这儿。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聚在一起了。
我又感到难过了——但我没有陷入这种感觉。我有使命,我得去完成我还没干完的事情。我得原谅雅丹,并得到雅丹的原谅。我不能让雅丹在余生中总是悔恨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是在哪天死了,你准保会后悔的!”我曾对她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她回敬我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雅丹,”我说,“雅丹,我是哈里。我在这里,就在你旁边。但是你不用害怕。我现在是幽灵了,这没什么。这挺好的,什么也不用怕。我永远不会去吓唬你的。我只是回来看看你,向你说对不起。你能听见我的话吗,雅丹?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但是她又把目光转移到历史书了,拿了起来,翻了一页。她不知道我就站在她身后,站得那样近,几乎都要碰着她了。
“我的手在你肩膀上呢,雅丹。你能感觉得到吗?你能吗?是我,哈里,别害怕。”
但是她还在继续读历史书,一会又停了下来,拿起一支铅笔,开始划重点,在亨利八世,以及他的几位妻子的名字下面都划上了圈。
“雅丹——是我。”
这不管用。我没有办法联系上她。我想到了阿尔特,怎么它一见到我,全身的毛就都竖起来了。我真奇怪,为什么猫怎么这么敏感,而人却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也许事情就是这样,猫就是猫,人就是人,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雅丹……”
没有任何反应。
她抬起头,好像开始走神了,我想你平常做作业也一样。她在看我四岁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正要吹蜡烛,她在旁边帮我。
“噢,哈里,”她说。“噢,哈里。”
她伸手去摸了摸照片,就好像那不是一张纸,而是有血有肉似的。
X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
你该明白,有些时候,你必须坚强。
71
我看见了桌子上的铅笔。我记起了那片枫树叶子,杰菲的圆珠笔,还有阿瑟控制的那台老虎机。我知道我能行,必须行。
我把我的思想,我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在那支铅笔上。
“求你了,”我集中一点地想,“听话、听话、听话、听话……”
它真的动了,铅笔动了。笔尖向上升了起来,就在空气中保持住了平衡,就像有一个幽灵手拿着它一样——感觉上是这样。
“我的天!”雅丹呼吸都急促了,她一下跳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都碰翻了。我想告诉她“别害怕,雅丹,别害怕。”但是我没有精力去分神。我全力以赴,把所有精神都用在那支铅笔上,把它从空中平移到垫板上的白纸前头。
雅丹渐渐地不那么惊恐了,只是等着,等着看。她双手扶在桌子上,很用力,就像是想把它推走似的。
她没有尖叫,没有跑。她没有叫爸爸和妈妈,只是站着,等着。她观察到那支铅笔开始向纸上移动了,越来越近了,她说:“哈里?哈里?是你吗?”
我把铅笔移动到白纸的正上方,让它写了一个字,“是”。
她没有动,只是盯着铅笔和它写的字。
“哈里,”她说,“我太抱歉了,哈里,我为我所说的话道歉。自从你出事以后,我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事。我无法挽回它。哈里,我真希望时光能倒流。我很抱歉,哈里。”
我让这支铅笔写:“我知道,我也很抱歉,雅丹。”
现在写出来的字,跟我生前写的字很像,只是字迹有点模糊,笔画比较细长。不管怎么说,我毕竟不是用原来的“肉”手写字。我只能用意念让铅笔写字,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想着那支铅笔,使出最大力气想着。
“原谅我,雅丹,”我写道,“请原谅我说的话。”
她沉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只是立在那里,盯着纸上的字。她哽咽着说:“当然?熏我原谅你,哈里。当然。你也原谅我,对吧,哈里。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一时生气了。我说了傻话。原谅我,哈里。我爱你。”
我的力气就要用光了。我努力让那支铅笔写下我最后要说的话。我努力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我几乎写完了,我几乎写完了。
“我也爱你,雅——”
笔在我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前掉了下来,我再也写不动了。
“哈里?你还在吗?”
她在房间里四处看。
“哈里?”
72
我当然就在这里,但是我的力气都用尽了。我也没有什么要说和要做的了。我对整个“活人的世界”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个“活人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对我有用的话了。
我感到,是该我离开的时候了。
该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现在感觉内心终于安宁了。虽然也悲伤、遗憾,但是却很平静。我让雅丹也有了这种感受,这让我们如释重负。我想起了我的校长哈里特先生,他在一次令人厌倦的校会上,读了一段《圣经》:决不要在你怨恨的时候让太阳下山。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你睡觉前,决不能生气或敌视任何人,特别是不要敌视你所爱的人。因为你有可能今天晚上一躺下,明天早晨就再也起不来了。那么你去哪里了呢?我告诉你,你会到处游荡,去完成你还没完成的事情,就像我一样。
我没干完的事情总算是完成了。我已经道完歉了。我现在能走了,前往“另一个世界”边境之外的地方,超越太阳总不下山的地方。我可以消失在“天蓝色的彼岸”了。
“再见,雅丹,”我说,“现在,再见了。好好活着。别担心我。我很好。死亡早晚总会发生,我们最终都要死。我想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早了点。但别为我难过。我很好。我又交了新朋友。我不孤单。再见,雅丹,再见。”
“哈里,”她对着空房间说话,“你还在吗?我爱你,哈里。我一直爱你。在我们打架的时候,我也爱你。我很抱歉我门上原来贴的那张纸。我随时欢迎你进来。你可以借我的钢笔、铅笔、水彩笔,什么都行。真的,这是实话——哈里?”
我吻了她的脸,给了她一个幽灵的拥抱,然后赶快离开了。我没有回头看,我不能再耽搁了,我不能忍受长时间的告别。我想最好是快一点。我知道这有点绝情,但这却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我下楼来到厨房,跟爸爸、妈妈说再见,我和他们拥抱,吻别。我多希望他们能看我最后一眼。
但我再也不能呆下去了。
73
你该明白,我多想保留我原来的记忆。在原来的记忆里,他们能看见我,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且还是那么幸福,从来都不难过也不悲伤。我想记住他们的是这些,我也希望他们记住我的也是这些。
我离开了我家的房子,走上了马路,头也没回。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你该明白,有些时候,你必须坚强。
我又穿过广场,看见了阿尔特。它栖息在一根悬空的树枝上,仿佛打算要像鸟那样飞起来。
“嗨,阿尔特,”我叫它,“又看见你了。”
但是它浑身的毛又都竖起来了,它的爪子四处乱抓,就像它在捉一只迎面飞过来的麻雀。它从树枝上掉了下来,看那样子,它的九条命大概丢了四条半,它的脚一着地,就以时速10万千米的速度从广场上穿了过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它。
这时,天开始下雨了。我站在一棵树阴下。这不是因为我怕被淋湿了,现在雨根本就淋不到我。我只是想,像我生前一样,像正常人一样享受雨天的快乐。
真是瓢泼大雨,但这也说明它下不长,雷阵雨都是这样的。远处的天已经开始放晴了,颜色由灰变蓝。大约十分钟后,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
向足球场尽头望去,正像我希望的,出现了——又大又绚丽夺目的彩虹。
我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奔过去,好尽早回到“另一个世界”。
《天藍色的彼岸》第十三章 天蓝色的彼岸
Y
她走的很慢,看起来很忧伤——是“呜呕”的那种忧伤,是斯坦老人找他爱犬的那种忧伤,是阿瑟背影表达出的那种忧伤。
74
有点像上了电动扶梯,或者说更像是在冲浪。只不过你不是在下坡,而是在上坡,但那速度,可真叫人头晕目眩。这就是在彩虹上的感觉,完全就是在彩虹上飞翔。我到达彩虹这个大拱桥的顶点,我就进入了一个又黑又长的大隧道,里面完全是黑夜,不过还有繁星点点。接下来,我知道的事情就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站在了一大排人的最后面,队伍的最前头就是那张“文书桌”。
“劳驾,”我说,“请让一让。”
排队的人绝大部分都有我的两倍高,他们一般都五十岁以上。一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可能感到他们活着的时候,忍受了一辈子交通堵塞,怎么死后还要等个没完。
“噢!”
“你要去哪里?”
“嗨,看!有人加塞。”
我钻进人群,使劲向前挤,有时甚至从他们的腿下面钻过去,搅得整个队伍骚动起来。我想我能挤到前面去,但我想错了。真奇怪,我明明可以穿过任何固体,但是就是从幽灵中间走不过去。
“嘿!到队尾老实排着去,说你呢!”一个大块头的妇女冲我嚷,她想抓住我,但是我成功地躲开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真要去拦我,他们只不过是想表达他们的不满。
“没有规矩,”他们说,“今天的小孩一点规矩也没有,到处瞎挤,不按顺序来。”
有些人甚至在我后面叫:“嗨!你都死了,还着什么急!小孩。”
但我觉得,我没时间解释。再说,我把我应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不想废话了。
“劳驾!”我说,“劳驾!”我一边使劲向前钻,一边说:“我不是加塞,我早就死了,我已经登过记了。我已经登记过了。”
“登记?登什么记?”一个新来的问。
我不停地挤。一个人在喊我。
“嗨,那个——小孩!”他说,“队伍前面有什么?这里有人管吗?我想跟管事的人说说,这里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根本就不该死。”
但我忙着呢,没有时间理他。
“我也不应该死,”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我的炉子上还烧着水呢,现在该开了,我得回去关火。”
“我呢?”另一个人没好气地说,“我现在应该在海滨度假。为了它,我都已经攒了一年钱了,结果现在却在这里!”
我还听到了一个瘦弱老人的声音:“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回去了。我过了很长时间,这一生过的很好。到头了,我已经活够了,我的朋友也都去世了。我很高兴现在到了这里,如释重负。”
我没有理睬他们的争论。“劳驾,”我说,“请让我过去。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胜利在望,前面就是大文书桌了。我前面还有几个人,“劳驾!我不是加塞,我登过记了。”
“那你怎么还在队伍里呢?”一个夫人问我。
我只管往前挤,我觉得没有必要回答这些问题。而且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自己呢。像如果到达那遥远的地平线会发生什么事,就是在那太阳永远正在落山的地方会碰见什么?还有“天蓝色的彼岸”又是什么?
我现在就要到文书桌了。还是那个人,坐在文书桌后面,正在电脑前忙个不停。
“下一位!”
“到。”
“姓名!”
整个队伍随着又往前挪动了一步。
我原先挤在队伍里,他没有看出我。这时我趁他没有注意,蹿过了文书桌。他正在抬头往电脑里输入数据,忽然发现了我,发出一阵大笑。
“哈!是你!”他叫道。“我认识你!你去哪里了?你回活人的世界去了?这违反了规定。我得让你知道,你违反了规定。嗨,站住!嘿,给我回来!”
他站了起来,就像马上就要离座来抓我,但是他一步也没有动。所有人都等着他登记呢,他一步也离不开。我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75
现在我终于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总是黄昏的地方。现在没有什么别的路可走了,只要往太阳下山的地方去就行了。前往“天蓝色的彼岸”,除了这件事,也没有任何事需要我去做了。
我不停地走着。我的感觉还不坏。我不伤心,也不高兴,我没有什么情感,只是淡淡的。我不觉得自己活着,也不觉得自己死了。我不感到孤独,也没有感到不孤独。我能想到雅丹、爸爸、妈妈,但我不再因此忧伤。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忧伤,但不是像我原来没有去跟他们告别前的那种忧伤。
我想,能去告别,把事情做的圆满一些,是很重要的事情。真的,你跟大家告别后?熏会感觉很不错的。你会觉得你把一切都处理好,安排好了。
我继续走着,不是很慢,但也不是很快。我没有一点抱怨,虽然有许多人跟你走一条道,而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想,我能随便找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但现在再交新朋友,似乎太晚了一点。我希望碰见一个熟人。
我又走了一会,在一个拐角看见了“呜呕”先生,那个山顶洞人。他跟我上次见到他时没有任何变化,还在“另一个世界”里到处乱撞,还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或许是在找他死了很久的宠物恐龙,或许是他见过的剑齿虎,或许是一只浑身长着长毛的猛犸象。又或者他有一只宠物,是早就灭绝的渡渡鸟。或者他找的也许是人,是“呜呕”太太,或者是“呜呕”奶奶,也可能是“呜呕”小宝贝。当然这些“呜呕”小宝贝现在肯定也不是小宝贝了,他们早就该变成强壮的山顶洞大人了,而且他们自己也该死了几万年了。
他也应该找了很长很长时间了,也该有几万年了。
“呜呕”先生跑到我面前,像是想让我帮忙。
“呜呕!”他说。他还不断地挥动他的手臂。他又说:“呜呕!呜呕!呜呕!”
但是我什么也听不明白。对我说“呜呕”一点用也没有,对我来说“呜呕”就是“呜呕”,不能代表任何意思。但我敢保证“呜呕”先生说“呜呕”是有他的含义的。
“对不起,”我说,“我真希望我能帮你,但我实在帮不上忙。我听不懂你的话。”
为了让他听懂,我说话时尽量模仿“呜呕”的语调,我就像发生一连串“呜呕”那样说话。我真希望自己能说流利的“呜呕”语,我真希望我们学校曾经教过“呜呕”语。但他们没有教过,我也一点也听不懂,说不出。
“对不起,呜呕先生,”我说。“我真希望我能帮你。也希望你能早日发现你要找的东西或者要找的人。”
他悲伤而期待地看着我,最后摇摇头,走了,继续寻找他的失落,完成他还没有完成的事情。他继续向前走了,我也继续向前走了。
76
离太阳落山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我想不必太着急赶路。我是说,一旦你死了,时间概念对你来说几乎就是不存在。
拐了一个弯儿,我继续向前走着。我想起了阿瑟,不知道他找到他妈妈没有,我是不是能再见到他,他是不是又回到地球上,他有没有从彩虹上滑下来,他是不是觉得他该放下一切,奔向“天蓝色的彼岸”了。
或者他决定再去找斯坦,跟他一起成天坐在路灯杆子上找那只叫温斯顿的狗。
那,我看见他了。他就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还是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往前挪着脚步。他的帽子还跟以前一样是歪的,把手揣在兜儿里。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一瞧他的背影,就知道他还是那么郁闷。
“阿——”
我正要叫他的名字,眼前的景象让我立刻闭上了嘴。阿瑟也停了脚步。有一位十分年轻漂亮的夫人向他走来了,她穿着老式的服装,裙子里面还带着裙撑,你只有在电视《茜茜公主》里才能见到那样的裙子。
她走的很慢,看起来很忧伤——是“呜呕”的那种忧伤,是斯坦老人找他爱犬的那种忧伤,是阿瑟背影表达出的那种忧伤。看来她有似乎永远无法完成的事情。
她看见了阿瑟,她停了下来。她就停在那里,而阿瑟和我也停了下来。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敢动。我就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阿瑟开始在外衣中摸索,使劲地翻兜儿,着急的样子仿佛就像他已经把要找的东西给丢了。
我知道他要找什么。他在找那颗纽扣。一颗幽灵的纽扣,还在他婴儿时期就有了的纽扣。那颗可能是从她妈妈衣服上掉下来的纽扣。而他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从没有见过面。阿瑟还在拼命地找那颗纽扣。在他找的时候,我看见,那位年轻漂亮的夫人,她上衣上有一排珍珠纽扣,不是真的珍珠纽扣,但却是珍珠般的纽扣,就像过去绣在国王和王后衣服上的那种纽扣。
我看见上面少了一颗纽扣,少了最上面的一颗,她的脖领用一枚大头针别住。
阿瑟停止翻兜儿了,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颗纽扣,他把它藏在了衣兜儿最深处的夹缝里。他把纽扣平放在手掌中,看看那位夫人身上的纽扣,又看看掌中的纽扣。它们完全一样,完全一样。他拿着那颗纽扣,向前迈了一步,他拿着那颗纽扣给那位夫人看。
“妈妈?”他说,“妈妈,是你吗?”
那位夫人也向他走来,从他的高举的手掌中拿起了那颗纽扣,和她衣服上的纽扣比较。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我知道,他们经过在“另一个世界”中游荡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彼此相见了。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
我等了一会儿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们终于注意到我了。阿瑟叫我过去,把我介绍给他的妈妈。他对他有这样一位妈妈感到特别自豪,特别高兴,甚至为她能丢掉一颗纽扣也感到骄傲和自豪。我有点嫉妒他,他有他妈妈陪着他,而我没有。我当时也特别想介绍我的妈妈。但是很快意识到,要是让妈妈能到这里来,她也一定是去世了。我可不想那样,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问阿瑟和他妈妈,相认后想去哪里。他们说他们也应该前往“天蓝色的彼岸”了,再也不想像那些孤魂野鬼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于是我告诉他们,我也要去“天蓝色的彼岸”,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走。他们说很乐意和我作伴。这正是我希望的。
于是我们上路了,朝向那永恒的日落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永远既不明亮刺眼,也不漆黑一片。
77
现在,路上有好多人,都朝一个方向走,各种各样的人,什么年龄、什么服饰的人都有。
其中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很忧伤,但也不高兴。他们都很安宁。好像他们的心思都已经安眠了一样。
我问其中一些人,我们到底是往哪里走,“天蓝色的彼岸”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他们也知道的不多。不过阿瑟的妈妈告诉我,在那里,你又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一片树叶,哈里,”她说,“在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你知道吗?芽一片落叶。落下来,对于树叶意味着什么呢?”
“死,我想。”
“对,就是这样,”她说,“它死了,但它不是真的死了。因为它又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了,成为一个生命的一部分,长出新的树木,新的叶子。落叶归根,我们就像是这样。”
听了这话,我很兴奋。
“你是说,我会再生吗?”我说,“你是说,我会再活一回儿?再回来成为一片新树叶——我是说成为另一个哈里?”
她给我一个微笑,摇摇头。
“不,不完全是那样,哈里。你会再回来,但不是跟你现在一样。不止是这样,呃,你会像树叶那样变成泥土、养分——你会在每一个生命里。就像你身体中有以往每一个人的一部分。”
“是吗?”我感到有点神秘。
“是的,”她说,“我认为是这样的。”
Z
再见,妈妈。再见,爸爸。再见,雅丹。我想你们。我爱你们大家。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非常、非常、非常地爱你们。比我能说出来的还要爱你们。
78
我们到了。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把它说出来,真的。我们到达了“天蓝色的彼岸”的尽头,看到了绚丽多彩的夕阳,太阳落在天蓝色的海面上,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清澈,那么广阔的大海。
我们就站在岸边,下面就是大海。但它不是真正的海,跟你活着的时候见到的大海一点也不一样。不是水,而只是一种力量,怎么说呢,是伟大的生命海洋——我想。
我站了一会,回味着阿瑟妈妈刚才说的话。我要再生了。我不再是一个幽灵了。我要再生了。我已经活在人们的思想和记忆里,我做的每一件事情,说的每一句话都留在了人们心中。但现在我要再生了,和以前不是截然的不同,不过就算不同也一样,没有多大关系。
我开始涉水了,成为天蓝色海洋的一部分,我不再是我了,我将获得新生,成为新的思想、新的人,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我想,这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我想到了爸爸和妈妈。想起爸爸在厨房里对妈妈说的话,他希望再要一个孩子。我想说不定他们真能那么做。
那么,或许——我现在已经成为天蓝色海洋的一部分了——我的一部分也会进入那个新生儿。当然那个小孩肯定是他自己,但他或许有点像我,就一点点像我,加入了一点点哈里。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那个小男孩(或者是个小女孩)会跟着爸爸、妈妈和雅丹一起长大。我想,当这个小婴儿大一点了,他开始会爬,会走路,会说话。那时,妈妈就回转过头,对爸爸说:“嘿,你说的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让我不那么思念哈里了。”
等他再大一点,能明白些事儿了,他们就会告诉他,他还有一个他没有见过面的哥哥。他们会说:“你会喜欢他的,他也会喜欢你。你和他一样有意思,你们俩呀。对,你一定会喜欢你哥哥哈里的。你一定会的。”
他会的。
我也会的。
阿瑟和他妈妈已经消失了。
79
我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但我什么也看不见,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
我想,我刚才听见阿瑟和他妈妈说再见了。我想,我就在刚才甚至还跟他们挥手致意了。我的记忆和思维在逝去,它们正消失在“天蓝色的彼岸”中,就像鸟儿飞向广阔的天空。
我就在这儿,站在岸边,看着那深沉而美丽的天蓝色。
我站在这里努力地想,就像我在雅丹房间里移动铅笔时那样努力地想。我想我能想到的一切,想把它们都发送出去,就像电台广播发送信号一样,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收到我的电波,这样他们就都能知道我的想法了。
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诉其他人。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真的。不是大多数普通人都会这么做。人们生生死死,没有人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他们不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很普通,别人对此是不会感兴趣的。但我不这么想。我希望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的故事。
现在,是我说再见的时候了。再见了,你们当中的每一位。如果你在繁忙的马路上骑自行车,一定会小心的,对吧?尽量加倍的小心。低头检查你的鞋带前,一定要先下车,交通事故可能随时发生,这是真的。
好了,我该说再见了。再见了,爸爸、妈妈和雅丹,还有那只猫,阿尔特。这辈子我过的不错。我知道它短了点,但别为我难过。我很好。我只是为我死后还活着的人们难过,因为我的死让他们太伤心了。
但是,听着,还有一件事,你要知道,你必须不能怕——死。你看看我就该知道了,我虽然有时真的是很难受,但总的来说那真的不算什么。老实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还怕它做什么呢?所以不用害怕。没关系的,不用害怕。不要为我们死去的人难过,我们都很好。当你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当中时,你也不用担心,因为一切都很好,没有关系。
再见了。谢谢你的阅读。我的故事到现在也就算是讲完了,马上就要结束了。我现在就要消逝了,消逝在“天蓝色的彼岸”中,正像阿瑟妈妈说的,落叶归于泥土。我将获得新生,但我不再是哈里了。可这不等于说你不会看见我。我还在学校里、广场上、足球场中——在所有的照片和记忆中。
好了,我已经消融了,就像我以前从甲板上跳水,把整个身体都潜入水中。我走了。
OK。
OK。
80
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了。我走了,融入“天蓝色的彼岸”中。再见,妈妈。再见,爸爸。再见,雅丹。我想你们。我爱你们大家。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非常、非常、非常地爱你们。比我能说出来的还要爱你们。
那我去了。我去了。天蓝色的海岸线就在我下面。
我去了。
我现在就去了,我这次真的去了。
看着我,现在就看着我。我随时就要去了。
记住了,别害怕。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们都会很好的。
我已经走了。
我就在这一刻走了。
我真去了。
我去了。
我。
到那边去了。
祝我好运。
可愛的孩子...
忧郁的彼岸
我希望彼岸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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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是劫是缘
时间:
2006-4-30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