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業

流血千里帝王路,执手半生红颜误
铁与血,爱与仇,是非千古事,得失两心知

一对开国帝后的传奇,一幅乱世风云的画卷,于繁华尽处徐徐展开……

作者:寐语者 (書正在出版..)

相當棒的一篇,作者文筆很好..
會讓人很感動..相當細膩..也有氣勢..給人相當大的震撼..

(风华)

  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岁生辰,也是举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我的及笄礼由皇后和晋敏长公主一起主持,太子妃率诸内命妇前来观礼,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来了礼帖。
  明堂之上,我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在王氏历代先祖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我的母亲,晋敏长公主,身着杏黄鸾纹织金裳,额前凤坠摇曳,映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华服盛妆的皇后,我的嫡亲姑母,款款步下凤座,含笑凝视我。母亲亲手为我挽起长发,层层叠做高髻。
  姑姑将一支御赐八宝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用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束起我齐眉发缕,露出光洁前额。
  母亲噙泪微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念颂声中,跪拜祖先,跪拜皇后,跪拜父母兄长。礼成,我款款起身,扬起脸庞,环顾四周。
  满堂华彩之下,众人寂然无声。
  高烛华灯,将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宫砖之上,云髻峨嵯,绰约婀娜。  我徐步走过的每一处,牵引诸人迷离目光,令礼官忘记了唱礼。
  独立于异彩流光的中央,所有光华,汇集于我一身。
  迎着众人目光,我微微扬起脸庞,孤独而骄傲,无依而自豪。生平第一次,独立于众人之前,再没有父母兄长站在前方,为我张开庇护的双臂。
  这一刻,所有人都离我如此遥远,只留我伫立于此。
  万众注目之中,惟独没有他。
  没有那双永远温柔含笑的眼睛。
  我知道,从这一刻,从前时光一去不返。
  第二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开始着衣、敷粉、梳妆。
  今天是我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礼仪,去给父母请安。
  妆成,徐姑姑与锦儿等一众侍女,怔怔看我,半晌不能言语。
  镜中女子梳一双飞仙髻,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
  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昨夜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
  转过西廊,迎面便见了哥哥,白衣广袖,衣袂飘飘而来。
  他咿了一声,围着我转了一圈,,一双斜飞的剑眉挑得老高,满目惊艳之色。
  我故意高扬起头,学他挑眉的样子,笑着睨了过去,任由他上下打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个硕人其欣。”[1]他作风流态,曼声高吟,乌黑的眸子透出古怪笑意。
  我抿唇不语,眸子转动,上上下下看他,倒要瞧瞧今日又有什么花样。
  哥哥敲着羽扇,继续吟道,“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
  后面“维私”二字还未出口,被我扬手夺了羽扇,重重打去。
  他大笑着躲开,口中兀自戏谑,“卫侯,卫侯,我家小阿妩的卫侯在哪里?”
  我咬唇,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
  “爹爹不是齐侯,你也不是东宫。”我含嗔瞪他,“说这浑话,给爹爹听到,看不打折你的腿!”
  “虽不是也,亦不远也,难道你不是东宫之妹?”见我满面羞红,那可恶的人越发得意,笑嘻嘻凑了过来,“昨日为兄为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家小阿妩今岁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我一跺脚,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呵去,哥哥最是怕痒了,慌忙闪身躲让,与我闹作一团。
  锦儿她们看管我与哥哥的打闹,退在一旁,咯咯直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快别闹了,我的小郡主……相爷这会儿都回府了,再闹下去,又该让奴婢受责罚了!”
  趁我被徐姑姑一把拽住,哥哥这才得以抽身,大笑着跑远了。
  我回头嗔视,“徐姑姑!每次你都偏袒他!”
  徐姑姑掩袖低笑,姿态秀雅,柔声道,“红鸾星动是好事,郡主为何着恼呢?”
  我顿时瞪了她,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连徐姑姑也来打趣我。
  “相爷还在前厅,郡主先去给公主请安吧。”侍女锦儿在一旁轻声笑道,及时替我解了围。
  “也好。”我佯作不在意,转身便走,却暗暗低了头,掩藏颊上再度升起的羞红。
  我们实在是一对顽劣的兄妹,自小到大都是这样。
  看在世人眼里,哥哥风流俊雅,我美貌尊贵,都是世人仰慕的神仙人物。
  然而,名门贵胄的风流雅致都不过是表象。
  私下里,我们也是一对平凡兄妹,也如平民家的少年男女一样,也会淘气玩闹,为着微末小事争闹不休;也会娇痴任性,在父母面前永远似长不大的孩子;也会忧伤无奈,在心中藏起一份小小的隐秘情怀……
  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袭人。
  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现在就开始凋落了。
  我自顾低头而行,却被哥哥的话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满心都是惆怅。  说什么红鸾星动,将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未满三年之期,怎能回来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长的时光。  我怔怔望向远处空蒙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偏远的皇陵,遥隔重山之外,此时已渐入秋凉了吧。

风流

  我出身于琅玡王氏。
  
  琅玡王氏,自我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王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风流,是为当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权势不断扩张,鼎盛之际几乎可与皇室比肩。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先皇时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一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参加了这场战争。的3e89ebdb49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马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
  然而连年征战,民间农耕荒废,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战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
  许多年轻的士族子弟,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这一场浩劫过后,士族元气大伤,大片田庄被毁弃,世族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业,很多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恰逢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军人却在战争中因为军功累升,迅速扩张势力,掌握了庞大的兵权,一反我朝数百年来 “重文轻武”的策略。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将,逐渐站到了权力的顶峰。
  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北方突厥与南境邻国时时滋扰,边患不断。
  经年大旱之后,国库空虚,疫病横行,穷极生恶,终于在建安六年酿成十万灾民暴乱。
  各地官吏趁乱中饱私囊,大行舞弊之事,军中武将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拥兵自重,以军人为首的寒族势力渐渐占了上风,逼得朝廷步步退让。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几大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旁落。
  唯一还能够屹立在风口浪尖,与之相抗衡的只剩下王谢两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系广植,更有庆阳王手握南方驻军二十万之众。
  只要国本尚存,要想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亲身为两朝重臣,官拜左相,封靖国公。
  叔父统辖大内禁军,官拜武卫将军。
  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王氏历来人丁不旺,传到祖父那一代已经渐趋单薄,如今长房一门只得我与哥哥二人。然而旁系族人早已开枝散叶,遍布琅玡故里,乃至京中高门,显职要冲,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已深深植入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
  我的母亲,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姐姐,倍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
  姑母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一手将我的表兄推上储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赐封上阳郡主。
  家人却喜欢叫我的乳名,阿妩。
  小时候,总分不清皇宫与靖国公府哪个才是我的家。
  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宫闱里度过,至今凤池宫里还留着我的寝殿。
  母亲是太后最怜爱的小女儿,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姑姑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丽的花,小郡主却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那时,姑母与我都未曾想到,露珠虽柔美,却经不起日光灼晒,太美好的事物总是不易停留。
  姑母没有女儿,常常把我带着身边,亲自教习典仪,让我和殿下们一起读书,甚至纵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阳殿的皇后凤榻上。
  我喜欢上了姑姑的凤榻,缠着母亲要张一摸一样的床。
  姑姑与母亲相视而笑,哥哥却在一旁坏笑说,“笨阿妩,只有皇后才可以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骇笑,姑姑却叹息,“可惜阿妩太年幼。”
  那年,我只七岁,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嫁人,只是向来不喜欢蛮横的太子哥哥。
  两年之后,太子大婚,我年方九岁,未到婚配之龄,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谢家姐姐。
  太子妃谢宛如,以才貌娴雅冠绝京华,我很喜欢她,皇上也赞她有母仪之风。
  可是,姑姑却不喜欢她,太子哥哥对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为,宛如姐姐是皇上宠爱的谢贵妃的内侄女。
  谢贵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
  谢家虽屡遭排挤而至没落,姑姑却仍不放心谢贵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华,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给皇子伴读,太子顽劣,二殿下体弱多病,唯有三殿下与我们一起长大,常在一处读书嬉戏,彼此亲密无间。
  那时仗着太后的宠溺,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我们头上,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得好处的是我,三殿下则是永远站在我前面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性情却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是不会为任何事生气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是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在不经意飞逝如电……
  我们三个渐渐长大,及至豆蔻年华,已是风致初显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们一同出现,总引来旁人一片惊艳赞叹之声。
  哥哥和子澹经过的地方,总有小宫女们躲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
  宫中聚宴时,女眷们都以博哥哥一顾为荣。倒是子澹,虽然贵为皇子,风仪俊雅犹胜哥哥,却不那么受女孩子欢迎……因为,有我伴在他的身边。
  当我们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为皇上寿筵祝酒的时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对身侧的谢贵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很喜欢我。
  姑姑却不喜欢子澹。
  那次寿筵之后,姑姑说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能再和皇子们走动太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与母亲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宪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么解释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狸奴,一个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训斥,一气跑到万寿宫,赶走所有宫婢,一个人发呆。
  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
  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看着我脸红低头,他却微笑,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的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在我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亲派去叔父身边历练。叔父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带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的
  子澹,我们去骑马的
  子澹,我们来下棋的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的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调皮,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总会羞得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转身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
  一旦及笄,很快会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就会将自己嫁出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放眼京华,身份年纪足以和我匹配的人,只有子澹。
  我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欢子澹,也更不会喜欢其他纨绔子弟。
  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心事,偶尔还会去谢贵妃宫中闲坐。
  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靖国公府的门槛。
  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那时,我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笄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九岁,很快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年幼,谢贵妃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我很担心他等不到我长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赐了婚,娶了别人。
  有次生气之后,我骂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到我长大,你已经是老头子了!”
  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子澹年满廿一,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在我眼里似乎已经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瞪着我。
  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却薨逝了。
  谢贵妃才三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
  因为一场风寒,加重了病势,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那晚,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落丝帕。

  矜贵脆弱的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水气就会留下皱痕,再也不能抚平。
  我用丝帕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上面微微皱起的一点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失去了母亲,在这诺大的宫闱里,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
  我虽懵懂,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谢家已失势,一直以来,子澹赖以立足的,不过是皇上对谢贵妃数十年不减的恩宠。也正因这份恩宠,为他招来了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为了一个宠妃,冷落中宫皇宫,却不能为了一个皇子,得罪权势煊赫的外戚。前者只是帝王家事,后者却攸关国事。
  那时我仍以为,子澹只要娶了我,就能获得王氏的庇护,就能在宫中安然无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厉,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丧后,子女应守孝三年。
  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可嘉,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见我……母亲无奈,瞒着父亲,与我一起去见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谢贵妃的离去,令皇上一夕之间仿佛老去了十岁。
  平日里,只有对着子澹,他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不是深沉严肃的皇上。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肯下诏将自己钟爱的儿子留下。
  他说,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
  看着我的泪眼,皇上沉沉叹息,“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怕他见到我流泪会更伤心。  我希望子澹能够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如同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车驾行至太华门,我的贴身侍女锦儿早早等候在那里。  锦儿带去一只小小的旧木匣,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望见他驻马,俯身,接过木匣。  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让道旁。
  他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风雨】

生辰过后五天,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父亲常说,我王家女儿远胜寻常男儿多矣。
只是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终究属于男人,离红粉温柔的女儿乡太过遥远。
天潢贵胄女儿家,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疆场杀伐,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对于犒军,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却难捺心中好奇。
母亲总是说女儿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么多的好奇。
传奇中的人,传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诱人。
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实在听得太多,有人说他是神,也有人说他是魔。
姑姑、父亲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语气都变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提到过这个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恐怕也是苍生之苦。

月余之前,捷报传来,我朝南征大捷。
大军仅用九个月时间,远征南疆蛮族,一路势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归降,我国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余里,声威震慑四方,更截断蜀中叛贼南边退路,令贼寇胆寒心惊,退守剑门不出。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不已,只有父亲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之余,隐隐有一丝忧虑。我却不明白他忧虑什么。
数日之后,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南蛮的鲜血,洗亮将军的战甲,将军手中长剑划过边疆大地,再次耀亮京华——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手握百万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个人——豫章王,萧綦。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身受二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突厥军遭此重创,又受大军迎面痛击,溃退千里,不但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举占领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萧綦一战成名,从小小参军一跃而为前锋副将,深受靖远将军器重。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令突厥元气大伤。萧綦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人以“天将军”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征奉旨西征,一面将敌军前锋阻隔在罗朗关,一面绕道黔州,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沿途遭遇归附了叛军、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抚不遂,萧綦一怒之下屠城而过,将夷狄灭族,乘势大破白戎,收复滇南,将叛军首领十三人全部枭首示众。萧綦趁胜追击,历时两年,夷平西南边陲,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官拜镇国大将军。
永僖七年,南疆蛮族犯境,刚刚平定西南的豫章王,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瘟疫肆虐的南疆边陲苦战拒敌,又逢洪水冲毁道路,后方补给中断,几番身陷险境,萧綦临阵决断,以破釜沉舟之心强渡澜沧江,硬生生将南蛮逼退八百里,再无北犯之力。
是年,萧綦以不世功勋晋封豫章王,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军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后,再度南下,有备而战,将南蛮击得溃不成军,仅用九个月时间,就将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此番大军凯旋回朝,朝野振奋,皇上原本决意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领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

一次次听父亲和哥哥说起前方战事,一次次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况震骇。
“豫章王”这三个字有如魔咒,总令我联想到着杀伐、胜利和死亡。
当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终于可以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莫名的畏惧起来。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只带了三千铁骑,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哥哥却一早在瑶光阁包下整层,那是承天门附近最高的楼阁,让我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学着娇糯的语气,“公子爷,您什么时候也蟒袍玉带,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风头啊?”
哥哥瞪我,“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说风凉话?”
我转眸笑,正要揶揄他,突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城门缓缓开启。
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我以为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靴声都响彻朝阳门内外。
礼乐毕,那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
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紧涩,“那是萧綦。”
那个人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封御诏。
远远听不清太子的声音,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太子宣诏已毕,萧綦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连我们远在这楼阁都隐约听到了。
刹那间,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胸口一窒,这才惊觉,我竟忘记了呼吸,手心渗出细汗。
我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
见惯皇家天威,即便在皇上面前,也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我却不敢直视那个人。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哥哥亦是一反常态,一语不发,缄默凝望眼前这一幕,手上茶杯却是紧握,指节隐隐透白。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犒军毕,登车回府,一路恍惚无言。

鸾车在府门前停下,侍女挑帘,却不见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銮车前,伸手等着接我。
诧异间,我倾身看去,见哥哥端坐马背,挽了明珠紫辔在手,抚着座下白马,若有所思。
“公子爷,到府了!”我走到他马前,学着侍女屈身一笑。
哥哥回过神来,睨我一眼,却又一叹,扬手将白玉鲛银鞭抛给侍从,跃身下马。
刚进了庭中,母亲宫装高髻,携了徐姑姑和侍女们迎面而来,看似正要出门。
“娘要出去么?”我笑着挽住母亲。
“正巧皇后传召,你也有两日不曾给姑母请安了,随我一同去吧。” 母亲替我挽起散乱的一缕鬓发,微笑看向哥哥,“犒军看得如何,可还有趣么?”
我低头笑,母亲总把我们当小孩子,当哥哥还如小时候一般爱瞧热闹。
“豫章王军容赫赫,威仪不凡。”哥哥却没有笑,望着母亲,慨然道,“儿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当如是!”
母亲一怔,蹙起纤纤眉梢,“你这孩子,又胡说了,武人打打杀杀有什么好。”
哥哥低头不语,他虽常和父亲争执,但在母亲面前却从无半句违逆。
“你是何等身份,怎能与那一介寒人相比。”母亲语声低柔,却辞色渐严。
她是最不喜欢寒族武人的,今日听了哥哥这话,难免着恼。
我见母亲不悦,忙笑道,“哥哥说笑呢,娘不要理他,我们走吧,姑姑在宫中该等急了!”
当下不由分说,我挽起母亲便走,只回眸对哥哥眨了眨眼。
姑姑竟然把母亲召入内殿密谈,却不肯让我进去。
我才懒得等她们,径直往东宫去找宛如姐姐。
我把亲眼看见萧綦的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宛容姐姐听,直把她和几名侍妾听得目瞪口呆。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万人呢”,侧妃卫氏按着心口,神色间满是厌憎惊惧。旁边一人接过话头道,“哪里才只万人,只怕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还嗜饮人血呢!”
我心下微嗮,颇不以为然,正欲驳她,却听宛容姐姐摇头道,“市井流言怎么可信,若真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卫妃嗤笑道,“杀戮太重,有违仁厚之道,满手血腥与妖魔何异。”
我不喜欢这个卫妃,仗着太子宠爱,在宛如姐姐面前张扬无礼,当即冷冷睨她:“仁厚之道何解?如今烽烟四起,难道仅凭一句仁厚,就能抵抗虎狼,叫外寇乖乖放下刀兵?”
卫妃粉脸涨红,“依郡主高见,杀戮倒是仁厚之道了?”
我挑眉一笑,“征伐既起,何来仁厚?即便有所杀戮,豫章王也是为国为民,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岂可如此诋毁功臣?若无将军血染边疆,你我岂能在此安享清平?”
“说得好。”
姑母优雅沉静的声音蓦然在殿外响起。
众人忙起身行礼。
宛如姐姐侧身一旁,将姑母迎进殿内。
姑母只带了两名宫人随侍,也不见母亲同来,我正向殿外张望,却听姑母淡淡说道,“不必看了,本宫已请长公主先行回府了。”
我愕然看向姑母,一时间莫名所以。
姑姑在首座坐下,扫了一眼面前众女,不露喜怒,“太子妃在忙些什么?”
宛如姐姐垂首低眉道,“回禀母后,臣媳正与郡主品茶叙话。”
姑姑微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有些什么趣事,也说来本宫听听。”
“臣媳等,只是在听郡主……”宛如姐姐全无心机,竟然照实回禀,我忙打断她话头,抢道,“她们在听我品评今年的新茶,姑姑,你尝尝这新贡的银针,比往年的品色都好呢!”
我接过侍女手中茶盏,亲手奉给姑姑,挨在她身旁。
姑姑扬眉瞪了我一眼,转头看向宛如姐姐,“容许宫中女眷议论朝臣,这是东宫的规矩么?”
“臣媳知罪!”宛如姐姐脸色煞白,立即跪下,身后众姬慌忙跪倒一片。
“此事是阿妩多言,错在阿妩,请姑姑责罚!”我正欲跪下,却被姑姑拂手一挡。
我趁机拽住姑姑的手,泫然含泪望着她,“姑姑……”
姑姑触上我目光,却是一震,神色有些异样,掉头不再看我。
“罢了,你们都退下,往后太子妃要严加约束,不得再犯。”姑姑脸色沉郁。
宛如姐姐领着众姬叩首退下,空荡荡的殿内一时只剩我与姑姑相对。
“姑姑生阿妩的气么……”我怯生生望着姑姑。
姑姑不说话,直直看着我,那种奇怪的神色,看得我真有几分惶恐起来。
“老觉得你还是孩子,不知不觉竟长成如此绝色了。”姑姑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柔,分明是夸赞的话,听在耳中却令我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话,姑姑又是一笑,“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一听及子澹的名字,我脸上发烫,心中忐忑,只是胡乱摇头,不敢对姑姑说实话。
姑姑凝视我,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怅惘,“女儿情怀,姑姑也是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只是,阿妩……”她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凄楚,闭目不语。
这些年,我被姑姑厉色斥责过不知多少次,却没有哪一次,让我如此刻这般惶恐。
从没见过姑姑用这样的神色对我说话,隐隐的,似有不祥之感压在心头。
我用力咬住唇,很想转身逃开,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姑姑却突然开口,“自小到大,你有没有受过谁的委屈,怨怪过什么事情?”
我怔住,要说委屈怨怪,这皇宫内外,谁能给我委屈,什么事情能让我怨怪——自然只有子澹的离去,可是,这个答案又岂能对姑姑说出口。
“好像没有……哥哥欺负我算不算?”我勉强笑出来,故作轻松的望向姑姑。
姑姑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爱怜之中更有淡淡痛楚之色,“你长到这么大,只怕连什么是真正的委屈,还并不知道。”
我怔怔望着姑姑,说不出话来。
姑姑垂眸一笑,笑意惨淡,“我少年时,也同你一般不知忧虑,被亲人们自小娇宠,处处维护……然而,终有一天,我们注定要承担自己的命运,不能永远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望着姑姑迫人目光,我怔忪无言,心中却阵阵抽紧。
姑姑直视我双眼,语声透寒,“如果有一天,要你受着极大的委屈,放弃你所珍爱的东西,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阿妩,你可愿意?”
我心中惊跳,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回答我。” 姑姑不容我犹豫迟疑。
我咬唇,抬眸望向她:“那要看,是为了什么,是否比我所珍爱的东西更加重要。”
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每个人珍爱的东西并不相同,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最值得?”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驻,仿佛穿过我,投向了遥遥的时光,“我也有过极珍爱的东西,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与悲伤……可那喜悦悲伤,都只是我一人的喜悲。相较之下,还有一件事,比之更深,更重,是我无法逃避和舍弃的——那就是,家族的荣耀和责任!”
“家族的荣耀和责任……”我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激荡不已。
姑姑眼中隐约有泪光莹然,却无比坚定决绝。
“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我的兄长以当世第一才子之誉,迎娶到你的母亲晋敏长公主下嫁王氏,带来无上荣耀。我的妹妹,许配给执掌军中大权的庆阳王,而我,必须成为太子妃,将来执掌六宫,才能确保王氏在朝中的权威,压倒咄咄逼人的谢家,使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族人安享荣华!”
我从不知道,父母的锦绣姻缘,姑姑的母仪天下,竟潜藏着这一番辛酸深沉。
刹那间,眼前转暗,在我心中如琼华仙境一般的天地骤然褪去颜色,显出底下的灰败。
十五年来,我的完美无缺的琉璃幻境,第一次迸出了裂缝。
我不敢再听,不敢再想。
可是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姑姑站起身来,迫近我,凝视我双眼,语声掷地铿然——
“我们从出生之日,就被光环笼罩,无不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当你身在其中,或许并无知觉。我十八岁入宫以来,目睹这宫里宫外多少悲辛往事,命数起落。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握住我肩头,一字一句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起同样的责任。”

【良人】

鸾车已经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阳光。
我端直坐于软榻,头颈挺直,手足僵冷,始终保持着这幅倔傲姿态,踏出东宫,穿过宫门,步上鸾车……直至此刻,终于只剩我独自一人,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有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贯穿了我,支撑着我全副意志,不致松懈软弱。
可是,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离宫城已经很远了,姑姑方才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她的话,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
我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惶乱。

前面隐约传来侍卫扬鞭开道的声音,道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走避,人声喧哗。
明知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见我半根手指,人们却依然争先恐后,冒着被长鞭抽打头脸的风险,也要争睹上阳郡主的风华,哪怕只看一眼鸾车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也令他们雀跃不已。
早已听惯这样的喧哗,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辛酸苦涩。
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上阳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王氏之女,宠冠一时的名门千金。
我是谁,是美是丑,是哭是笑,并没有人在意。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我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喧哗声中,我慢慢挑开了垂帘。
围观的人潮忽然静了下去。
绚烂秋阳之下,我静静侧眸,凝望眼前人群,展颜微笑。
寂静的人丛中陡然发出更惊人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将我湮没……
重重放下垂帘,我闭目仰靠了软榻,终于笑出泪水。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或许,我会像那个卖花少女一样,挤在路边垫脚张望,又或许像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
谁会在意一个卖花女的绮颜玉貌,谁会相信一个侍婢也可能惊才绝艳。
我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一路恍惚,不觉已经到府。
跨进内庭,还未来得及回房,就听见母亲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与锦儿双双一颤。
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悲泣,“你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宰相!
“瑾如,你身为长公主,应当明白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父亲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旁传来锦儿止不住的颤抖,我侧头看她,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还是王氏长子,是当朝丞相。”父亲的声音在发抖,“瑾如,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乃至整个士族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斥问。
这一声斥问,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娘,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么。”
父亲的声音陡然暗哑,这还是父亲的声音么……我那伟岸高旷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无力!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瑾如,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母亲不语,只剩长长抽泣。
父亲的话,却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眼看着谢家和顾家是如何衰颓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这些年,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自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父亲哑声道来,饱含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全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独掌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定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更有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这门婚事,若不应允,便是令皇上言而无信,令王氏开罪军中权臣,两派怨隙加剧;若是允了,便是笼络军心,为我们王氏再次赢得军中支持……”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权位,非大丈夫所为!”
哥哥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后。

“哥哥!”我脱口惊呼,伸手想要拦住他。
他却看也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面前。
泪水顿时模糊了我双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哥哥,不要……”我奔了进去,不待抓住他衣袖,哥哥已经一掀衣摆,长身直跪在地,“父亲,我愿从军!”
我一颤,如罹雷击。
父亲站在那里,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刹那间佝偻了下来。

母亲身子一晃,一声悲泣还未出口,就软软跌坐在椅中。
我慌忙踏前,想扶起母亲,身子却陡然发软,膝下一曲,直跪倒在地。
“阿妩——”,爹和哥哥同时惊呼,哥哥抢上来抱住了我。
倚在哥哥怀中,忽然觉得安心,很安心,如同小时候每次念书睡着,被

他抱回榻上的时候一样……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在哥哥怀中粲然微笑。
哥哥、父亲、母亲,他们的面容深深映在我眼中。

我低下头,无限娇羞,“我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如此英雄男儿,是女儿的荣耀。”
沉寂,如死沉寂。
“你,你——”母亲浑身颤抖,扬手指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哥抱住我的手,变得更冷,却将我抱得更紧。

爹爹望着我,目光直直,悲辛愈发深浓。

我挺直头颈,迎着爹爹的目光,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而坚定,“我愿嫁与豫章王萧綦!”

累了,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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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皇家的儿女,感情都不能自主的索....

如此结果,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皇上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阖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上阳郡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

  他们说,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盖世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称羡赞叹,好一段金玉良缘,天作之合……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

  我终于知道,好姻缘,只需门庭匹配,无需两情相悦。

  只是,世人如何看,如何说,我已经不关心了。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说了什么,我隐约记得,隐约又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忘了。

  豫章王的聘礼惊人煊赫,皇上赐下的恩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皇后赐给我的嫁妆,一连三天源源不绝抬进家门。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喜娘说,二殿下大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奢华铺排。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

  屏退了下人,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却哭了。

  “子澹还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凄然垂泪。

  我低头,拿了她送给我的嫁妆,一支出自绝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在手中细细把玩,一边淡淡笑了笑,“子澹守孝归来,也要册妃了。时光过得真快……小时候再亲密的玩伴,长大了也总要分开。”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真能忘得了他?”

  我淡淡抬眸,含笑将那只凤钗插到鬟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阿妩素来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

  我说给宛如姐姐听见,也说给自己听见。

  那之后,一直到我大婚,宛如姐姐没有再来看过我。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怪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她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

  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一丝丝的疼痛,不够锋锐,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婚期已近。

  家中变得很忙,徐姑姑他们每日出入奔忙,筹备大婚典仪。

  我却闲下来,不用入宫请安,不用踏出府门,只需在房中端庄危坐,听宫中嬷嬷教习新婚仪俗,教我一件件记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断有人来道喜,吉词美誉塞满耳中。
  晨昏朝暮,就在混沌忙乱中如水滑过。

  夜里,我总是看书看到很晚,直至更深人静,直至困得再也睁不开眼。
  只有这样,我才没有精力去想太多,没有时间想起子澹。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遥远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名字,我即将嫁与的良人……记不起他的身影,从未见过他的容颜。可犒军时的惊鸿一瞥,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萧綦,这个名字,从此就要与我相联一生了。

  豫章王妃,从此我将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上阳郡主,而将以这个新的身份,与那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十五天后,迎来我的大婚之期。

  我的婚礼按公主出嫁的礼仪举行,半夜开始装扮,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随后入宫向皇上皇后谢恩,鸾仪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坤德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鸾轿,逶迤如长龙,穿过宫城、皇城、内城,直达敕造豫章王府。

  洞房之中,两名喜娘带着仆妇婢女侍侯左右,外边丝竹喜乐之声不绝于耳。
  凤冠礼服加上厚厚的盖巾,让我整个人如被层层捆绑,动弹不得。

  锦儿在旁边不时絮絮叨叨说些喜庆吉利的话讨我高兴,我却连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从半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一袭厚厚的盖巾下面,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直听得耳边喧天的喜乐,从早上到现在从未停歇。

  混混噩噩之间,被喜娘牵引着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进得洞房,稍稍安静了不到片刻,喜娘们又开始折腾,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若按规矩,我必须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

  幸好锦儿乖巧,悄悄盛了燕窝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气坐到现在。
  再过片刻,我将要面临今晚最忐忑的一刻。

  那个人,那个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刚刚与他一起拜了天地,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足尖。

  那么近,他离我那么近。

  当日远远望见,就已令我震骇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再惧怕。
  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良人了。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或许他也不见得那么可怕,或许我的姻缘也不见得那么糟糕。
  正如哥哥劝慰我说,豫章王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英雄美人,正是良配。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或许吧。

  只要没到最糟糕,总还有一丝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丝竹声停了。

  现在还早,怎么会这样快就结束了喜筵。

  过得一阵,喜娘也开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微觉诧异,正想叫锦儿去外面看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

  一个男子声音,冷硬如石,不带半分情绪,惊破洞房花烛夜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徐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带薄怒。

  我站了起来,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阵晕眩。

  “王妃小心。”锦儿慌忙扶住我。

  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让我几乎直不起脖子。

  我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那人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之后,我恍然回过神来。

  他是说,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就离京出征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这位堂堂豫章王,当初是他向皇上请求赐婚,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为了什么,不管甘不甘心,总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我尚且尽心尽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这一刻,一道火漆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吗?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烧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体谅我的感受。

  但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周遭仆妇喜娘噤若寒蝉,连锦儿都不敢做声。

  大概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场面,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头上凤冠压得我胸中几乎窒息。

  我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我扬声长笑。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被我一把推开,夜风扑面,吹起盖巾冷簌簌打在脸上。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喜娘仆妇大惊,纷纷跪倒,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揭开盖巾!”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我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到重甲佩剑的军人,那么近地站在我眼前。

  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将领,不知道我那良人,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面前,“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他,大婚之礼既然从权,那就不劳他尊驾了。”

  喜娘急急拦住,“王妃息怒,盖巾不可随便带走,这样不吉利的。”

  “你说什么”,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纵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也算万幸大吉了。”

  “王妃请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还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头,将盖巾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也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淡淡一笑,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武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一整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在窗下,四月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晖州公干,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晖州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郁。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说,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   若叫医官们将我的病情说得太过严重,只怕母亲又要急急赶来探视,那可大大的不妙。   这三年,我在晖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四海,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宴饮如旧。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晖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晖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晖州行馆休养。   初到晖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晖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晖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晖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晖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妩。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萧綦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澹平安。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晖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晖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晖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晖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吴氏夫妇的迎奉,我并无好感,却又不忍回绝。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晖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生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们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晖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想出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或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晖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披了件水色云纹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晖州也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注:文中{1}处,借用了欧阳修的句子,并斗胆略作改动




欢迎光临 空网论坛 (http://bbs.kongweb.net/) 作者: 柠檬水晶灵    时间: 2007-5-12 1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