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不喝孟婆汤

来自-南京市南大附中   不喝孟婆汤   西岭雪 著   一 带着记忆出生      苏慕自出生起便带着奇怪的记忆。   刚满十一个月,他已经会开口说话,可是不肯叫“爸爸”“妈妈”,却说:“我家不在这里,你们送我回家呀。”又指着来来往往的车子说,“都是四个轮子,可是怎么没看见马呢?”   便有人逗他:“你家在哪儿呀?你什么时候坐过马车?”   小苏慕答:“我家在朝歌,我有几十辆马车。”   便有好事的长辈查了典籍,说:“朝歌原在洛阳附近,离西安不远,不过,那已经是千百年前的称呼了。”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真正令他父亲苏浩瞠目的是在他六岁时,第一次带他进赌场,他抓起骰盅,很不屑地说:“骰子,是赌术里最低级的一种。”然后随手掷出个六点;接着站在玩扑克的赌桌旁,诧异:“扑克?我们那时候没有这玩意儿。”   苏浩在那一刻彻底相信了八仙庵道士的话——苏慕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是个再生人。道士还说,苏慕的八字奇特,是孤宫入命的人,克父克母,一生运气极差,一万个人里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倒霉的。现世的父母无福消受这样的异子,最好的办法是把他送走,送得越远越好。   但是苏慕的母亲舍不得,觉得这个宝贝儿子又聪明又漂亮,除了言行特别点外也并没什么不好,无论如何不肯将他送人。   然而从那一年起,苏浩的生意开始一路走下坡,几乎投资什么赔什么,在股票和期货市场上又各损失了一大笔,急火攻心,渐渐不治。临死前握着太太的手叮嘱:“这个儿子,我们养不起,还是把他送走吧,不然,只怕于你不好。”   陈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叫着:“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克就让他克吧,真把我克死了,我早早下去陪你。”仍是不肯让儿子离开自己。   那年苏慕已满十八岁,听着父母的话,只觉刺心地疼。料理过父亲的丧事后,便悄悄办妥了出国读书的一切手续,独自去了加拿大。   因为签证在邮局里耽误了两天,他去报到的时候,迟到了,只得等下学期才能入校。他已经没胆让母亲再寄钱来,于是四处打黑工,吃尽苦头,东躲西藏地过了半年。入学后,几乎成了规律了,每到考试的时候必然出点小意外,一直读了六年,始终不能毕业。   而且,他开始做梦,频频在梦中看见同一个女人,穿白衣,赤足,长发,梳着古装的髻,有时双髻,有时单髻,插着凤钗,金步摇,踏着一种很奇怪的步子,忽进忽退。是背影,纤腰一挪,在飞絮漫天间踽踽独行,走路似舞蹈,永远不肯回头。   每次苏慕梦到她都很想流泪,说不出的感伤。与生俱来的背运使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是那凄迷的梦境令他困惑,他很想看清女子的长相,希望她回头。   念了六年的书,便梦了这女孩六年。   然后,他接到母亲再婚的请柬,继父姓董,是一位离休老教授。苏慕很替母亲能够开始第二春而高兴,到了这时候,他念书已经念得厌透,于是干脆效仿留学祖宗方鸿渐,买了张假证书,权充学成归来,和母亲的婚礼共演了一出双喜临门。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6 17:38:00   自双脚踏上西安,那白衣的女子便飞走了,再没梦见过。   苏慕的运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衰下去。   一个风华正茂的外国留学生,在西安找份工作其实是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尤其苏慕的文凭又经不起推敲,自知万事俱备独欠运气,便也不敢问津高薪优职,蹉跎了半年,才靠着继父的关系在一家小型服装厂谋了个推销经理的职位,真也算大材小用了。   因为居无定所,他没机会交到什么朋友,但是和同事的关系相处得也还好。闲时一起打打麻将或者扑克,是辛苦生涯里最简略的一点清欢。   按说一个擅赌的人总应该有几分运气,然而苏慕的运气仅止于他在搓麻将的时候和几把“屁糊”,或者玩“红桃4”时偶尔“单挑”成功,赌额限于十元钱以内,超过十块准输。赌运与技巧无关。   逢节假日会拎了水果熟食去探访母亲。   苏太太现在已经是董太太,大概是因为丈夫比自己大了十岁的缘故,改嫁以后,她开始发福,而且变得罗嗦:“慕啊,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没个正经打算?什么时候带女朋友来给我看看?你们也好了有一段时间了,有没有想过结婚啊?”   苏慕搪塞:“妈急什么?等我运气好转了,自然会结婚。”   他想起那梦中的白衣女子,好久没有再梦见她,可是仍然很清楚地记得她走路的姿势,还有那插发的金步摇,是如何优美地晃动。拖延着迟迟不结婚,是否潜意识里是在等待梦境成真呢?那女子一直都没有回头,但是她走在霰雪飞絮间的背影,是如此婉约动人。   母亲又说:“你有没有给女朋友看过八字呀?人家说找到个合八字的好对象,说不定可以转运的。”   董教授在一旁接口说:“婚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赌。而合八字,算卦这些,便是通往‘赢’的捷径,是一种赌技。”   董教授的专业很冷门,是研究中国博彩学的,苏慕和他很谈得来。   有时候两个人慢慢地啜着不伤身的黄酒,可以从秦汉以前的弈棋,赛马,意钱,三国两晋南北朝的象戏,握槊,弹棋,隋唐五代的双陆,叶戏,击球,宋辽金元时期的打马,除红,斗蟋蟀,明代的骨牌,马吊,一直谈到清代的花会,山票,押宝,麻将,轮盘,扑克……   苏慕若有所思:“原来扑克是从清代就开始了的。”   董教授说:“跑马,轮盘,扑克都是舶来品,是鸦片战争后才传入国内的洋玩意儿,在民国时期达到高潮,上海四川广东等地都有很大的赌场,规模之大,品种之全,堪比今天的赌城澳门。当时传进来的‘洋赌’中的很多内容,诸如跑马,彩票,有奖储蓄,吃角子老虎,直到现在也还很盛行……”   母亲借着送水果进来打断两人谈话:“阿慕,你运气这么不好,就不要老是惦记着赌,没听说十赌九输吗?你爸爸当年要不是赌期货股票,也不至于……”   由此苏慕知道妈妈对他克死父亲的事仍然耿耿于怀,从此极少登门拜访董教授夫妇。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6 17:39:00   有时候躺下来,慢慢地回想自己从小到大经历的种种惊险,苏慕会觉得整个成长过程好比唐僧取经,大难小劫不断,步步是陷阱。   按说这样一个人,早该死一百八十回了,可是偏偏他又死不了,每次遇难,总能逢凶化吉,九死一生。有一次乘飞机去大连,整机的人都跌到海里淹死了,他却幸运地抓住了一只不知谁丢在那里的太平圈,一直坚持到救生员来到——这点也很像唐僧,暗中有观音姐姐庇佑,只遇难,不会死。   只是不知道,何时可以修成正果。   所有人都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苏慕等呀等,等得脖子都长了,后福却一直没有来到,估计要学姜太公,到八十岁的时候才会称王拜相吧,那也真是够后的了。苏慕于是对女朋友小荷说,你别瞧不起我,你等着,八十岁以前我一定会有财运的。   小荷反唇相讥,那就等你80岁的时候再来重新追求我吧。说完转身便走,没忘了把他们仅有的共同财产——那只荷兰种的斑点犬带走。也是,那只狗,当初还是苏慕用三分之二工资买下来的呢,是他最贵的财产了。   苏慕有点舍不得那只狗,从两个月养到两岁大,总有一点感情的吧?可是他又觉得,狗跟着小荷,总比跟着自己好,自己这么霉的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小狗给克死呢?      苏慕很穷,又很衰,不过小荷最终决定离开他,倒还不光是为了这两点——要是为了这个原因,早两年前他们认识五分钟后她就该掉转身走了。   ——那是他们经人介绍的第一次约会,苏慕不仅迟到了半小时,而且因为半路摔跤还弄得一身脏,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解释,刚才在街上遇到小偷,他是为了追小偷才弄成这样的。小荷问他:“那追到了吗?”阿慕说:“本来是已经追到了的,可是到了跟前,我没留神脚底下有个坑,忽然摔了一跤,就把小偷给追丢了,自己也弄成这样子。”结果,那天从吃饭到逛公园包括买矿泉水的钱都是小荷付的,临分手时还借给苏慕两块钱硬币坐公交车回家。   所以,小荷这样的女朋友已经算得上是很贤惠而且大度的了。然而这样的人最终也不能忍受苏慕,实在是因为他太衰太无能了,而且这样无能的一个人,居然还用情不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小荷再也不能忍受,终于决定割袍断交,携狗出走。   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兴城广场,当时苏慕和小荷好好地走在街上,抬头间,忽然看到一位小姐正冉冉地从车上走下来,就像被雷击了一样,苏慕蓦地呆住了,小荷叫他也听不见,痴痴地跟在那小姐身后,人家走他也走,人家停他也停,月亮都没有他听话。   其实那小姐的眉眼也说不上有多么精致,分开来看,她的五官都还平常,只说得上端庄秀气罢了,可是组合在一起,就变成国色天香,有一种高贵的气度,有一种脱俗的风韵。   仿佛有暗香袭来,苏慕生平第一次因为美色而忘了自己。   连自己都忘了,更不要说未婚妻小荷。   小荷真是想不生气都难,甩下他转身就走。他也不知道追,还提线木偶似地跟在那小姐身后亦步亦趋,直到人家上了车,车子不见影儿了才回家,还神思恍惚的,跟中了邪一样。   当晚,小荷同阿慕进行了自同居以来最认真的一次谈话,问他:“你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阿慕茫然地看着小荷,半晌没有答案。   小荷叹息,当时便想过是不是应该分手了,然而想到他们两年间的感情,又觉割舍不下。为了一个从天而降乘风而去八杆子打不到的陌生人,至于要闹到分手那么严重吗?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没必要为了捕风捉影的干醋让自己烦恼。   她决定再给阿慕一次机会。   可是前天,两人去看楼的时候,竟然冤魂不散地,又和那小姐遇上了,而且还不费吹灰之力地弄清了她的身份——看不出她年纪轻轻的,竟然是那家冰蝉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叫雪冰蝉,公司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再次面对苏慕灵魂出窍般的痴迷表情,小荷深感绝望,不禁有种在劫难逃的感慨,一切,都是注定的吧?   房子自然是没有买。   小荷终于正式提出分手。而苏慕,竟然毫不挽留,还神经兮兮地长吁短叹,念了句不知是诗是词的东西:“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惘然你个头!”小荷再也忍不住,拎起行李叫上斑点就走了,没忘记把门重重地摔了一声,踢了两脚,嘴里还骂着:“王八蛋,饿死你算了!”   苏慕真的很饿,但是当然不至于饿死。他在屋子里呆呆地坐到天黑,饿得肚子咕咕叫了,也就爬起来,晃晃悠悠地出了家门,一径往街角的面馆走去。   对于小荷的走,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惋惜还是释然,同居两年,七百多个日子,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混淆了,偶尔的缠绵温存,到底是因为习惯呢还是兴奋,或者干脆,是生理周期?   就像这辣子拌面,陕西人从小吃到大,吃成了习惯,能说得清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习惯吗?   小荷问他有没有真正爱过的时候,他自己也在问自己,可是他真的不知道答案。两个人走在一起两年,既然已经有过结婚的打算,自然是动了真情的。可是内心深处,他早就有些厌倦了。厌倦小荷的没完没了的抱怨,惦记一件明明买不起的名牌服装时啧啧咋舌的面相,搬弄办公室是非时酸溜溜的笑,甚至包括她在床上永恒不变的姿态以及假装兴奋的叫声……但是这一切,他都从来没有跟小荷说过,甚至一丝一毫都没有流露过。   本来嘛,像他这样一个人,贫穷,失败,孤单,又倒霉,吃饭能吃出砂子,买衣服买到长短袖儿,在家里走来走去都会平白绊一脚,喝口凉水都得剔牙的,只要有个女人肯跟自己过,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他的确打算要和小荷过一辈子的,只要她不提出分手,他便绝对不会提出,而且,作为一个男人,他一定会尽自己的能力好好照顾她一生;然而,当小荷决定斩断两年的情缘离开他,他却也并不觉得多么遗憾,反而有些如释负重似,并且庆幸好在没有带她回去见母亲,免得一场解释,真是有先见之明。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薄情的人。   只有真正薄情的人,才会在两个小时内就忘记两年里积累起来的感情。   但是另一面,他不过只见了雪冰蝉两分钟,却为什么整整两个星期都念念不忘呢?   是“艳遇”?亦或“遭遇”?   遇到雪冰蝉,让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是多么地不同,意识到即使是他这样一个又衰又麻木的男人,也会为了一面之缘的美女而心动,甚至甘愿改变自己生命的轨迹。   他不明白雪冰蝉为什么会给自己那样大的震撼。   当然,她美丽,眉目清朗,端庄飘逸,就像从时装杂志封面上吹口气走下来的,并且,神情举止间有一种高贵的气度。但是,他苏慕好歹也算得上学贯中西,平生见的美女不在少数,何况,那女子美则美矣,也没到天姿国色的份儿上,终究是红尘中一个普通的漂亮女人罢了,又不是真的天仙,何以让他这样丢了魂儿似的?   也许,是因为她举止的优雅,穿着的得体?苏慕是做服装推销的,对别人的着装品味十分挑剔,这也是他对小荷最不满的一点,天天乱穿衣,还自以为是地要命,死不肯听取别人的意见,哪像雪冰蝉,简单大方的一袭白色套装,穿在她身上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看着那么顺眼,舒适,风度翩翩。   苏慕给自己找到理由了,是的,一定是因为自己平时跟模特儿们接触得多了,忽然遇到一个不是模特儿出身却穿衣举止比职业模特更有品味的人就特别感到吸引,一定是这样。   但是,姑且不问原因是什么吧。如今苏慕最关心的,是怎么能再见雪冰蝉一面?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自从见了她,一颗心就彷徨不安,非要等再见的时候才能踏实起来。   他决定再去一次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7 10:28:00   二 蛇人竹叶青      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   忘记一个只见过两次的人,很难吗?   苏慕又开始做梦了。   不再是霰雪凄迷,不再是飞絮满天,这次的梦境比以往所有都清晰。      看得出是个大户人家的花园,园门做月洞型,写着“苏园”字样。   兰花开成深紫色,那白衣的女子在兰花丛中穿行,仍然是背影,但那是个多么美好的背影,纤腰一挪,弱不胜衣。她手里提着只小巧而翠叶纷披的柳条篮子,一路走便一路采。她的手不需要辨认选择,但是拾到篮中的花总是园中最艳最饱满的。   她就这样慢慢地装满了她的花篮,东一下西一下,花茎有长有短,似乎不需要插到瓶中已经可以很清楚地认定它们将会组成一幅怎样的画面。   阳光在她披散的头发上镀了一道光环,织锦的长裙上落满了蝴蝶,当她走动,那些蝴蝶就飞起来,不知道是她的脚步还是花的露水给了绣蝴蝶新的生命。   然后,她回过头来。   那女子,那白衣的女子,那永远背向而行的梦中女子终于回过头来,冰清玉洁的一张脸,是雪冰蝉。      苏慕从梦中惊醒过来,莫名地又觉得了那种熟悉的心痛。   雪冰蝉,怎么会?他整整梦了六年,猜了六年的梦女郎,竟然会是只有两面之缘的雪冰蝉。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巧合,还是缘订三生天意叵测的暗示?   他买了一束玫瑰,决定自己去找答案。一路想,和小荷恋爱两年,还不曾给她送过玫瑰花呢,若被她知道自己买花给陌生人,更不知要多么生气。   直奔了冰蝉大厦A座总经理办公室,秘书拦在门口不给进去,说:“花我可以代转,不过不保证雪经理会收下。请你留下卡片,如果经理愿意见你,我会通知你。”   对待送花人的口吻好比打发应聘考生,显见是每天应付上门送花者经惯了的。   苏慕没想过会吃这样的软钉子,有些下不了台,只得讪讪放了花束出来。   没有留下卡片。   留也是白留,雪冰蝉才不会给一个陌生人回电话。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7 10:30:00   在楼下广场拐角,苏慕看到一个女艺人在表演,刚入五月,可是那女子已经穿着极鲜艳而暴露的紧身热裙,在跳肚皮舞。   印度乐缠绵中带着凄厉,女人头发短得贴头皮,脖颈间缠着一条巨蛇,蛇头咝咝地吐着信子,惊得围观者不时发出尖叫,而那条蛇和它的主人一样,仿佛以众人的惊惶为营养,兴致更加高亢,扭动也更加妖娆。   不同面额的钞票纷纷投进女蛇人脚下的竹篓里,对于养尊处优的城市人,这样新鲜的刺激是不易见的。   女蛇人结束了舞蹈,自背囊中取出一条小蛇来,望空一抛,巨蛇忽然蹿起,张开血口准确地在半空中衔住,吞下,蛇七寸处蓦然鼓起,迅速滑下。观众嘘声大作。那蛇昂然得意,对着蛇人频频致意,仿佛敬礼。   苏慕忽然感到胃部一阵不适,心里想要离开,脚下却偏偏迟疑。若有意若无意,女人在表演的当儿,不时向他瞥上一眼,竟是似曾相识。   终于,蛇人收了蛇,向苏慕走来。   又是一阵心悸的不适感传遍全身,犹如触电。苏慕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及时走开,这会儿便是想走也不好意思了。   女人的眼睛是一种奇怪的蓝与绿相间的颜色,好像波斯后裔。肚皮上纹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半盘半曲,随着她的走动做出各种妖媚状,极尽诱惑之能事。   苏慕觉得心跳加快,搭讪着先开口:“这是什么蛇?”   “竹叶青。”   “小姐贵姓?”   “竹叶青。”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7 10:31:00   她叫竹叶青。   竹叶青是个好名字。   竹叶青是一种酒的名字,很烈的酒。   竹叶青是一种蛇的名字,很毒的蛇。   竹叶青是一个人的名字,很美的人。   女人。   像酒一样烈,像蛇一样毒的美丽女人。   叫竹叶青的女人肯定是很不一般的,她有两样绝技:第一是养蛇,第二是炼药。   而于这两样上更加绝的,是她懂得看人。   她两只蓝绿相间的眼睛,仿佛具有穿透力,可以轻易地看透人的心,透过人的表面看清他的本质。   有个传说:   蛮荒时代,野兽成群,和睦共处。然而有一天,上帝造了人出来,成为万物之灵。兽们不高兴了,齐齐来找上帝理论,说:众生原本平等,凭什么人比我们高贵?我们也要做人。上帝被缠得无法,只好允诺:等到灯头朝下,水往上流,你们便都可以做人了。千年百代过去,世上发明了电,发明了灯头朝下的电灯,发明了使水往高处流的发电机,于是群兽也就都变了人。   然而竹叶青似乎有那种能力——可以透过表面看清那个人的本质到底是一种什么野兽。   她告诉苏慕:你是个冷血的人。你很无情,却有一颗易感的心。那颗心本来不属于你。它由一滴眼泪生成。   苏慕一句也不要听她。   他怀疑她不具有正常人的思维,或者,是中国话意思表达不清。   什么叫虽无情却易感,什么叫他的心不属于他,什么叫一滴眼泪变了心?   但是竹叶青说:你会再来找我的。想找我的时候,放出这条蛇。   她送他一根碧绿细长的竹筒。不用说,那筒里自然是蛇。   苏慕越发不安,却不知为什么,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他握着那根竹筒一路走回家,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同时他想着竹叶青,始终觉得熟悉,他和她是认识的,在什么时候呢?在加拿大?或者去加拿大之前?好像还要早,那么是小时候?然而他不记得有过这样蓝绿眼睛的混血儿邻居。   那天晚上,苏慕又一次梦到雪冰蝉。      深闺独坐,夜幕四合。她在灯下慢慢地擦一柄剑,用一方雪白的蚕丝帕子,轻轻地轻轻地擦拭剑的鞘,剑的柄,剑的身,剑的刃——忽然,她的手指被剑刃割了一下,有血滴下来,迅速染红雪白的帕子。   雪冰蝉痛楚地把手指含在嘴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      梦在这个时候醒了。   阿慕心头恍惚,隐隐作痛,同时想起竹叶青的话:你是一个无情的人,却有一颗易感的心。那颗心本来不属于你。它由一滴眼泪生成。   此刻,那颗由眼泪生成的心仿佛跃跃欲试,一张口就可以吐出来似的。   苏慕匆匆换了衣裳出门。   今天在展览馆有个小型服装贸易洽谈会,他是厂方代表。可是一路塞车,到南门时更是水泄不通,干脆下车步行。听到路人议论才知道,好像是某大厦有人跳楼,造成交通堵塞。   世上那么多人,本来谁死都不与阿慕相关,可是这个人死的地方不好,阻了要道,碍了交通,耽误了阿慕去展览馆开会。   本来对这次洽谈已经做足功课胜券在握的,可是因为迟到了半小时才进场,第一时间已经给对方留下不良印象,让竞争对手钻了空子。   谈判不成功是小事,对公司形象造成恶劣影响却令厂领导大发雷霆,不消分说,当即下了开除令。   阿慕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沮丧得只想也去跳楼。   失业或许不是自杀的好理由,但是一个衰得无可救药的人实在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可是他实在怀疑,即使自己有勇气从十八层楼顶一跃而下,是不是真的就可以痛痛快快死了?   难保不摔个半身残废,却独独剩一口气咽不下去。   人家说好死不如赖活,他可是赖活容易好死难。   倒不知有什么办法是必死无疑,确保成功的?   买凶?要是杀手拿了钱跑了,又或者手脚不利落怎么办?   上吊?去哪里吊呢?虽然满街都是树,总不成吊死在热闹的马路边吧?公园里的树荫下可都是给情侣们留着的,越是看似僻静的场所越是一对对的蜂狂蝶乱;   撞车?这是最不保险的,死个十足十还是半死不活全不由自己控制;   服毒?可哪里来的毒药呢?   苏慕想起蛇人竹叶青给的那只竹筒来,不知道筒里是不是一条毒蛇,如果是,咬自己一口就可以送自己归天,倒是个干净省心的办法。   想着,已经取出竹筒来,随手拧开筒盖。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道白光闪过,筒里已经空了。刚才是不是有一条蛇蹿出来,在自己眼皮底下游走?阿慕完全没有看清楚。   瘟疫飞出了潘多拉的匣子,潘多拉知道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7 10:32:00      黄昏的时候有人敲门。   阿慕以为是小荷。租房子这么久,只有两个人进过这屋子,一个是小荷,另一个是房东。这两个人现在阿慕都不想见,不愿小荷看到他比和她在一起时更衰从而幸灾乐祸,更不想被房东催租。   但是来的人是竹叶青。   她做男装打扮,穿西服打领带,白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最顶一颗,除了一双眼睛蓝绿相间外,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个大街上一抓一把的保险经纪。只是手里没有拿着保险单,而是捧着一只水晶球。   苏慕笑起来:“蛇人与水晶球?我好像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   “苏慕,你找我?”   “啊?”苏慕来不及否认自己找过他,却好奇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叫苏慕。还有,她到底是一个她还是他?   “你是男是女?”   “有什么所谓?”竹叶青冷冷地说,“从来只有我问别人需要,没有人关心我的身份。”   “你不是中国人吧?”苏慕玩世不恭地笑,“虽然你的国语说得很流利,但是不合语法,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因为我谈生意很少用说的,都是用看。”   “谈生意?”苏慕觉得头大,“我有什么生意和你谈?”   “你有,因为你运气坏。”   苏慕完全不明白这忽男忽女的竹叶青到底在说什么,“难道你能让我运气好转?”他问,“但是我又有什么可以给你做交换条件的?”   “灵魂和永生。”   苏慕决定闭嘴。这蛇人没一句话是中国话,甚至不是人说的话。是,每一个字都是中国字,可是组织在一起,偏偏就莫名其妙,不明所以。他没一句可以听懂。   竹叶青已经将水晶球摆上了桌子,并且开始轻轻转动,念念有辞。   苏慕正想干涉,却忽然惊异地睁大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不能置信——他真的从水晶球中看到了影像,就像电视剧那样有剧情发展的影像,甚至还有动作和对白:      某年某月,风日晴和。   村头井台边,桃花开得很艳,荆钗布裙的农妇在井边汲水捶衣裳,有骑士牵着马经过,向妇人讨水饮马。妇人的心早就允了,口头上偏不肯那么顺从,戏弄着:“好大一口井,你尽管喝,何必向我讨?”   夹七夹八,无非是为了多说几句话,将这异乡的俊美青年看个饱。   武士却烦了,忽然掣出剑来,将木盆一劈两半——我不喝水,你也别再想洗衣……      苏慕诧异:“竟有这样无理的人!且不解风情。”   蛇人妖媚地笑,只管轻轻地转动着水晶球:“看下去呀。”      水倾盆裂,妇人惊叫起来,围上前牵衣扯袖地纠缠不休。武士有武士的骄傲,断不肯对付手无寸铁之人,一身解术使不出来,被妇人们拉扯得十分狼狈。   幸有一个白衣束发的小丫环端着木盆走来,身形窈窕,面目清秀,虽衣着简朴而不掩其端丽。巧笑嫣然地,先盛了水饮马,又将手中的盆子赔与妇人,三言两语,了断一场官司。   武士施了礼,却并不道谢,只让马饮饱了,就此扬长而去。   妇人们围住小女子询问:“你把盆子赔了我们,你家主人处可怎么交代?”   女子收了笑容,凄然道:“明天又有赌赛,我抽签输了,成为赌注之一。一旦主人把我输给赌客,我明天就要永远离了这村子,交不交代都无所谓了。”      “赌注?”苏慕惊讶。   他隐约想起来:前朝时有一种赌法,叫做肉棋。却是以人为棋子。做棋子的女子艳妆,半裸,随着奕者的行棋时进时退,赢了则起舞献酒,输了则赌债肉偿,是一种极为“香艳”的奕赛,在前朝盛极一时。   如此说,那小丫环便是棋盘上的一枚肉子。却不知那一场赛,花落谁家?      灞河边,堆土为丘,画地为界,插木为桩,布置成“博局”的样子。   是真正的梅花桩。那一株株新木,是正在茁发的梅树主干,顶上削平了,枝杈还在,每一条都抽出灼灼的花来,彩带飘摇,金铃随风,随着女子的舞动铿锵作响。   女子们都只在十三四岁年龄,束发缠腰,虽是冰天雪地,身上却只着一件鲜艳的丝绸亵衣,赤足缠金铃,于梅桩上翩然起舞。   中间最美的一个,束金冠,着白衣,正是井台边的女子。即使穿着如此单薄暴露,却仍不给人一丝一毫不洁的感觉。她纤弱地舞在梅花桩间,身形楚楚,恍若天人,仿佛随时随地,都会乘风归去,回到彩云间。   台下设四足青铜博局,局面阴刻十二曲道纹和方框,朱漆绘四个圆点,局侧深挖一线,内置碧绿竹箸六根,水晶棋子十二颗。两旁锦褥绣墩,佳肴美酒,群侠分坐其间,左手握酒樽,右手执棋子,屏神静气,进行着无声的厮杀。   ——这是一场六博之赛,又叫“大博”。六箸十二子,每人六子,一大五小,大为枭棋,小为散棋。棋依曲道而行,行棋过程中,时遇争道,双方都可吃掉对方的棋子。吃掉对方的枭棋,即可取胜。   桩上的舞女,随着奕者的行棋做出同样的进退。每当有子被吃掉,代替棋子的舞女便自梅花桩上飞舞而下,奉金杯向赢方献酒。   而那白衣的女子,便为枭,总是由棋局中最美貌的女子担当。赢了,便可以将她带走;输了,则要付出代价,乃至生命。   赌者不知道博局的输赢,舞者不知道自身的归属。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一场赌赛的赢家,是那个饮马的武士。   然而他指着充当枭棋的白衣女子说:“你饮饱了我的马,我决定报答你,你自由了。”   女子喜极而泣,一张脸蓦然变得晶莹,她说:“不,主人,我愿意追随你。”   “我不喜欢让女人跟着我。”他皱眉,不为所动,“我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女人。你还是走吧。”   然而她求他:“不要赶走我,你赢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我愿永远听从你,为奴为婢,为你饮马,拭剑,酿酒,洗衣裳。”   “你会造酒?”他有了一点兴趣,“会造什么酒?”   “米酒,药酒,蛇酒,蚕酒……我会调十八种酒,会选米,淘米,蒸饭,摊凉,下曲,候熟,下水,容器,压液,封瓮,会辨五齐三酒之名,会下曲酿醴,并且懂得分辨选什么杯子喝什么酒可以不醉,还有十八种醒酒的方法。”   “那么可以到酒坊帮忙。”武士终于缓缓地点头,“跟上吧。”   他牵上马,走了。   她尾随其后,亦步亦趋。这一走,便是一生。       “这武士,就是你。”竹叶青一字一句地说,“这白衣女子,就是雪冰蝉。”   武士,白衣女子,雪冰蝉?   这句话苏慕倒是明明白白地听懂了,却只有更加迷茫。然而迷茫中,又有一丝阳光穿过云隙,照进他蒙昧的心。他的心,本来不属于他自己,由一滴眼泪化成。   竹叶青说:那滴眼泪,来自雪冰蝉。   临走时,她留下一小瓶酒,羊脂白玉的瓶子,盛着碧绿粘稠的汁液,酒香清冽,中人欲醉。   她说:“如果想知道得更多,就喝了这瓶酒。”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9 13:34:00   三 回忆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要受多少痛苦?   他是一个赌徒,一个武士。   在那个时代,高明的赌徒和卓越的武士总是合二为一的。   这是因为,有赌,就必然有输赢,有得失,有悲喜,有祸福,甚至,有生死。   赢的人自然开心,输的人却很不开心。   输的人会失望,会愤怒,会希望一切从未来过,那场失败的赌不曾发生,那个赢了自己的人从未存在过。   让一个人不存在总比让时光倒流容易。   何况,人们总喜欢把自己的错误归罪于人,迁怒于人,嫁祸于人。   所以,那个总是“赢”的人一定要非常善于保护自己才行。   不然,他赢了一场赌,却很可能会输掉一条命。   他的剑术,一定要比赌术更高明。   在学骰子之前,他最先学的,是武功。   还有,轻功。   因为如果一旦打不赢,他还可以跑,如果跑不赢,还可以躲。   所以,他同时又要是一个易容高手。   还有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精于赌的人不能有朋友,他不能相信任何人,更不能在乎任何事超过赢。   一旦他心中有个人有件事比赢更重要,他便一定会输。   所以,赌徒第一件要学的事,是无情。   这是基本功,也是最高境界。   得之不喜,失之不怒,永远保持最冷静的心态,最敏锐的感觉,如此,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对于这样一个视输赢重于生命的人,感情,实在是微不足道,并且有益无害的一件事。   女人的爱,注定是悲剧。   为了爱他,她尝尽了辛酸委屈,却仍不能得到他一丝一毫的温情回顾。   终于,她觉得绝望,遂孤注一掷。   是蛇人的主意——他给了男人一碗药,名为忘情散,说只有喝下这药,才能至尊无敌,绝情灭义,练成至高无上的绝世武功。   但是,却不是他喝,而要一个女人来喝,而且必须心甘情愿地喝下,不带一丝勉强。   “如果有一个女人,肯心甘情愿地为你喝下这碗忘情散,你便可以练成这举世无敌的完璧无暇功。”   蛇人阴恻恻地说,“记住,是心甘情愿的!没有欺骗,没有勉强,没有犹豫,而是面带微笑地喝下它,主动为你牺牲。那样,才能够阴阳互补,乾坤合一,你也才能毫无阻碍地以她为媒介,通过她的身体来周转你的功力,从而练成无懈可击的神功。”   但是有一点——   “那女人喝下药后,会忘记所有的事,变得无情无欲,没有思想,没有痛苦,没有记忆和感情,换言之,她交付她的灵魂,只留给你这具躯壳作为练功的道具。”   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一种药?世上怎么能有那样罪恶的武功?   然而一授一收的两个人,浑然不觉得不妥,只心满意足于这一场交易——她要她的灵魂,他要她的身体。   而被爱所困的女子,竟然真地无怨无悔,甘之如饴,微笑地喝下了那碗收买她灵魂与身体的忘情散。   人间的忘情散,分明是阴间的孟婆汤。   喝下它后,她会忘记所有的苦有痛,哀与乐,以及,她对他的爱。   在最后一口药尽时,她流了一滴眼泪……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9 13:35:00   那滴泪,落在碗里,荡起涟漪,惊动了苏慕的心,惊醒了迷离的梦。   他知道,那个女子,就是雪冰蝉,那个武士,就是他苏慕,而蛇人,蛇人该是知道真相的钥匙,他们三者之间,到底有一笔怎样的账?   头有点疼,大概宿酒未醒。半明半昧间,他身不由己,再次来到了冰蝉大厦,假装一个来购房的人,找尽各种理由,坐在大厅里留恋不去。希望可以像上次那样幸运,巧遇雪冰蝉。   一连三天。   一本购房指南翻来履去,几乎成诵,已经实在问不出新问题了,却仍然没能见到雪冰蝉。   售楼小姐见他天天来报到,以为是非常有购楼诚意,倒并不烦他,每见他来,还是和颜悦色地招呼着,但已经隐隐在催促他签约,并且说,要是想买,而手头一时不方便,先付订也行。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地警告他:要就拿钱,要就走人,别再兜圈子了。   苏慕暗暗叫苦:买,拿什么买呀?本来自己加上小荷两个人的积蓄,倒也勉强够付首期的,但是现在小荷甩手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存折又被小荷悉数充公,还哪敢奢望买楼呀?但是不买,还有什么理由天天赖在冰蝉公司。   小姐给苏慕的杯里又添了次水,很婉转地问:“先生决定了吗?”   “决定了。”苏慕轻轻将购楼指南一拍,急中生智,“小姐,我已经决定了,以公司名义一次性购进单身公寓20套作为高级员工宿舍。”   “20套?”售楼小姐的眼睛都直了,“您真决定一下子买20套?”   “是呀,你看这房子,地角好,闹中取静,施工质量又好,贷款条件也合宜,我为什么不买呢?”苏慕经过这几天的研究,已经快成半个售楼专家了,赞美的话熟极而流,说得小姐喜笑颜开,而后适时地话锋一转,“只是我对这个装修格局有些意见,而且希望能拿到更好的优惠条件,不知道可不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打个折?”   “哎呀,这我们可做不了主,要不这样吧,我向总经理申请一下,您和我们总经理谈谈吧。”   水到渠成。苏慕暗自得意:这可是人家主动提出来安排雪冰蝉和自己见面的。   这次,他留下了名片。   但是见了雪冰蝉又怎样呢,到底要和她说些什么,苏慕有些无措。他决定在正式约见雪冰蝉之前,再见一次蛇人竹叶青。   城南酒吧。   酒吧里自然会有酒保。   酒保有男也有女。通常女酒保的打扮总比男酒保更新锐,更酷些。   这大概是因为女人做酒保多少有些不寻常,而不寻常的人妆扮起来必定会有些出人之处吧。   然而打扮得像竹叶青这般新奇出挑的,却还是令人匪夷所思,目瞪口呆。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穿得实在是太少了,少得几乎不能叫作穿衣裳,因为在这个以色取人的时代,三点上阵的女人并不难找,午夜十二点,随便选个夜总会进去,碰见女学生跳艳舞也不稀奇。   相比艳舞女郎来说,竹叶青穿得甚至还算多了,多得简直保守。花环胸衣,草裙热裤,手腕脚踝上都缠着铃铛和红绿丝带,随着她的扭动而飘摇张扬,叮当脆响。肚皮上的那条蛇,更是饮了血一样地兴奋,时伸时曲,诡艳而妖媚。   是的,她的独特不在于暴露,而在于妖媚。   妖,妖到骨髓里;媚,媚在手尖上。人家说媚眼如丝,她却是干脆闭着双眼,做自我陶醉状,全然不看众人,可是一手一只冰筒,上下翻飞,左右互换,就好像手心上自己长眼睛似的,全不担心冰筒会自半空掉下来。   随着她的摇荡,手腕上的金铃铿锵作响,凭空多了一份催促的刺激,令等待的人口干舌燥,双眼紧盯着那两只蝴蝶穿花般的冰筒,不难把里面的酒想象作琼浆玉液。   令众人口干舌燥的,不止是铃声,还有竹叶青几乎扭断了的腰肢,纤细而有力,柔软而汗腻,更让看的人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远远伸去,牢牢抱住。   什么人的腰可以比蛇更柔细,更诱惑?   苏慕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吧台后面的竹叶青,狐疑不已。   下午在广场他没见到她,却见到她写在地砖上的字:城南酒吧。那四个字显然是才写下的,因为苏慕刚刚看清楚,打扫广场的清洁工已经走过来嘟嘟囔囔地把它擦掉了。   他从来不知道有城南酒吧这样一个地方,但是顾名思义,想必是在城墙南根儿吧。于是他沿着城一直找到天黑,终于在环城公园入口处看到林子中间隐约地露出两只灯笼挑着一面酒幌,写着“城南酒吧”四个字。   那两只红灯笼亮起在黑黝黝的林隙间,像是两只不眠的夜的眼睛,有喧嚣的音乐自内传出,沸反盈天。   苏慕推门进来,便看到了戴着面具的狂欢的酒徒们,也看到了被酒徒簇拥着的女酒保竹叶青。   竹叶青扭着腰肢蛇一样地滑行过来,苏慕低下头,发现她脚上是一双精致的溜冰鞋。   “请你喝。”她把一杯装饰着柠檬片和红樱桃的鸡尾酒放在他面前,“它的名字叫‘回忆’。”   苏慕端起喝了一口,摇头:“不如你上次送我的那瓶好。”   “那瓶也是回忆,真正的回忆,不过名字却不叫回忆。那瓶是回忆的魂,这杯是回忆的形。”竹叶青轻风摆柳地坐下来,“世上徒有其表的事情太多了,酒也一样。”   “哦?那瓶是什么酒?说个牌子,下次我去买。”   “你一点都猜不出来吗?”   “这可怎么猜?我只知道,以前没喝过。”   “蠢货。你想想我叫什么名字。”   “竹叶青?”   “就是了。”竹叶青转着眼珠,“竹叶青养的蛇叫竹叶青蛇,喝的酒自然也是竹叶青酒。你连这都想不到,真是笨蛋,枉生了一副聪明面孔。”   苏慕虽然运气坏,脑筋可不慢,这样子被人左一句“蠢货”右一句“笨蛋”骂得十分窝火,没好气地问:“竹叶青,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一会儿在广场上卖艺,一会儿又成了调酒的,到底哪个才是你真面目?”   “什么叫真面目?一叶障目才是。你这痴儿,万事只看表面,追究形式,真是愚不可及。”   得,又饶一句骂。苏慕无奈,只得少说为妙,直奔主题:“我约了雪冰蝉明天见面。”   “雪冰蝉答应见你了?”竹叶青有些意外,“这样顺利?那么说老天倒也待你不薄了。”   “老天待我不薄?”苏慕哈哈大笑,举起杯一饮而尽,“我是天底下最衰的倒霉鬼,如果路上有一摊狗屎,我跟你赌,只要一天不收拾,我管保一天两趟来来回回都会踩正着,躲都躲不过。老天除了不让我死得痛快以外,几乎所有的倒霉事儿都让我摊上了,还说待我不薄?”   “倒霉,是因为你咎由自取。”竹叶青毫不同情地说,“你喝了那瓶真正的回忆,还不知道在你的前世到底做过些什么吗?”   “前世?你是说那个武士?”   “不错,他的名字叫苏慕遮。”   “苏慕遮?”苏慕笑起来,“一首词的名字。”   竹叶青不理他,缓缓地转动着空酒杯,轻轻吟诵起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天映斜阳山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好梦除非,夜夜留人醉。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什么意思?”   “这是雪冰蝉前世最喜欢念的一首词,但是她喝下忘情散之后就不再念了。如果你能让她重新记起这首词,记起你们前生所有的记忆,并且衷心原谅你。你的罪孽也就满了,运气会从此好转。”   “什么罪孽?什么原谅?什么运气好转?”苏慕又不耐烦起来,“怎么你每句话我都听不懂?”   “痴人,痴人。”竹叶青叹息。她对这个吊儿郎当又胸无大志的现世苏慕同样也很不耐烦,然而为了家族的事业,为了蛇人的使命,她只得坚持下去,招来酒保,“再来一杯回忆。”   “一杯哪够?一打还差不多。”苏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9 13:36:00   “一杯哪够?一打还差不多。”苏慕哂笑,但是忽然间,他笑不出来了,因为竹叶青手中转动着的空酒杯,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他上次见过的那只会讲故事的水晶球——      斜阳外,芳草地,湖水如镜,寒烟如幕。   静翠湖畔,一袭单衣的苏慕遮身形萧索,仗剑独立,仿佛一道销魂的剪影。   赌坛大比武开幕在即,他在为了一个“赢”字而踟蹰。   他是一个武士。   擅饮,而不可以醉;   擅赌,而不可以输;   擅斗,而不可以死!   但是,只要下注,谁可保证不输?谁可永生不死?   赢得越多,输的畏惧便越重。   因为赌注已经在无形中与日俱积,一旦失败,输的将不再仅仅是财产,荣誉,还会有生命!   他赢得太多,已经输不起。   雪冰蝉双手托着件鹤羽斗篷远远地站在他身后,趑趄不前。天寒露重,她有心上去为主人加衣,却又怕打扰了他的沉思。更重要的是,她心头还系着一个死结,希望他能为她解开。   不知过了多久,苏慕遮终于沉声说:“过来吧。”   他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她在他身后。   一个武士的身后,是不是永远站着一个沉默的女人?   她听到召唤,如蒙恩宠,趋步上前为他披上斗篷,终于鼓足勇气说:“公子,请求你……”   “说。”他仍没有回头。   “公子……”她开口,却又迟疑。   他终于回过头来。   秋风中,她穿着一件月白的衫子,单薄而娇怯,楚楚动人。他忽然有了几分温情:“怎么不穿我送你的雪貂?”   “公子,请不要再把我当赌注吧……”她抓住这刹那的温柔,哀惋地求恳,“我好怕你把我输出去。”   “输?你敢咒我输?”苏慕遮大怒,猛一振臂,抖落她刚刚替他披上身的袍子。“来人,给我打,吊起来狠狠地打,看哪个再敢说一个‘输’字!”   大比前夜,整个苏府里是连一本“书”都不能有的,生怕坏了彩头。草木皆兵,丫环仆妇举止说话皆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说错便要受罚。   雪冰蝉遍体鳞伤,被扔在柴房里歇养,虽然疼痛不堪,她心里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带着这样一身伤,公子是怎么也不会让她参加“肉阵”的了,不然,露出臂上的伤痕,谁还会要她做棋子呢?      “我竟然是个这样的人?”苏慕震撼,只觉不能接受自己的真面目,“我曾这样地对待雪冰蝉。”   “现在你明白了?”竹叶青冷冷地说,“你欠雪冰蝉的。”   水晶球依然宝光流散,剧情在发展——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9 13:37:00   蛇人竹叶青出现了,人形蛇步,目光闪烁。   她像一团雾,或者说,一团湿气,阴沉沉,冷兮兮。   当她走近你时,你会感觉他是从四面八方走近你,包围你,不容回避。   人们在雾中会有迷失方向的烦恼,但是苏慕遮不会,他随时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   “蛇兄,你来了。”他说,他从来没把竹叶青当成女人,“这是什么?”   “帮你的药。”她交给苏慕遮一碗药:“苏兄可是为大比忧心?不妨,只要找个女人为你喝下这碗忘情散,练成完璧无暇功,你就会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琉璃玉碗,袅袅青烟,宛如一条妖娆的蛇,邪恶地宣讲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那个女人从此彻头彻尾地属于你了,借助你的呼吸而呼吸,追随你的生存而生存,她每在世上一天,你就可以功力增大一分。每一次运功周转,都是一轮新生,你的强大,将是无穷无尽的。”   伊甸园里的蛇给了夏娃一只苹果,诱惑她给亚当吃下去,从此带来女人永生永世的惩罚与灾难;静翠湖边的蛇却给了苏慕遮一碗忘情散,诱惑他拿给雪冰蝉喝,同样带来了几生几世的恩怨与纠缠。   无辜而痴情的雪冰蝉,遂成为一场交易的牺牲品,成为一个无爱无欲的人,一个非人。   她惟一的拥有,就是他,以及滴在碗里被他喝下的那颗眼泪。   从此,每天三次,他与雪冰蝉手心相抵,四目交投,运转小周天功力。这是她一直期待着的零距离接触,如今终于做到了。她被安置在他的内室中,日则抵手练功,夜则抵足而眠。但是,她再也不会“知道”。   她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感情,感动。   他呢?      一滴眼泪自苏慕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   水晶流光,照亮了所有的前世记忆,令他唏嘘不已——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绝情无义的人?而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如此辜恩负义,又怎能不受天谴?   “报应。”苏慕遮喃喃着,将酒像水一样地灌下去,心头从未有过的忧伤压抑。自从八仙庵道士给他批了“孤星入命”四个字,他就已经认定自己是个一世不得翻身的倒霉鬼,认了命,倒也不去多想。然而此刻知道一切原来都有前因,反而思潮翻滚,不能心平。   “原来我今生的坏运气,都是在为前世偿罪!”他恍然大悟地对竹叶青说,“你就是当年的那个蛇人?还是你也转世了?”   竹叶青微笑:“都不是。那位蛇人是我的祖辈,我们家世世代代弄蛇为生,一脉单传,和你们苏家的恩怨纠缠不清。关于苏家的故事,我家世代相传,所以我会知之甚清。”   苏慕也不由笑了:“原来是世袭的。”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20 17:23:00   四 化蝶      “我可以有一个名字吗?”她热切地看着他,“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了,请赐我一个名字。”   “名字?”他重复,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这时他看见了一只蝉,一只死在冰雪里,藏在树挂上的蝉。冰挂像琥珀那样包裹了它,将它安置在树枝间。   蝉不是在秋天就停止了歌唱的吗?可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只竟会一直活到寒风凛冽的冬天,并且以一块玲珑透剔的冰做了它的棺椁,宛如一枚由玉匠精心刻的冰雕。   苏慕遮盯着那枚蝉魄看了许久,若有所思地说:“或者你可以叫这样一个名字,叫冰蝉,雪冰蝉。”   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同时给了她一个姓。这叫她惊喜,却也有些失望,因为,他并没有把他的姓给她。   也许,她宁可叫做苏冰蝉呢。   但是,他没有像对待他的其他下人那样让她姓苏,这是否代表他尊重她,没有把她当普通下人来看呢?   冰蝉感恩地笑了,将脸埋在他为她披上的雪白的皮裘围领间。   她为他饮马,他为她赎身。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却要了她的灵魂。   怎样的纠缠?      苏慕觉得冷,在梦里翻了个身。   有水滴落在脸上,是冰蝉的泪么?他睁开眼睛,又忍不住立刻闭上。还是在做梦吧?怎么会看到裸露的房梁和蜘蛛网?   同时,他觉得身下很硬也很冰冷,四肢无处不疼,而且,四面八方都有风吹过来,还有“刷刷”的扫地声。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怎么会?自己竟然躺在一座凉亭里,躺在亭子的长椅上!   竹叶青呢?那些酒徒,甚至,那座城南酒吧呢?昨晚的一切,难道是南柯一梦?   “刷刷”的扫地声近了,是清扫环城公园的大爷,他好心地看着苏慕说:“小伙子,回去睡吧,这里凉得很。”   苏慕坐起来,使劲晃了晃脑袋,有些晕沉沉的,“回忆”的后劲还真足。他渐渐记起昨晚的一切,他和竹叶青喝酒,在水晶球里看到了一个凄伤的故事,水晶球说得越多,他喝得也就越多,于是终于醉了过去。那么,醉了以后,是他自己走到这座凉亭里来的,还是竹叶青把他扔这儿的呢?   “大爷,这里离城南酒吧有多远?”   “城南酒吧?没听说过。”大爷摇摇头,继续一路扫过去了。有风,将刚刚扫拢的落叶又吹散开来,飞回头。   苏慕站起来向城外走去,心头阵阵恍惚。      雪冰蝉走进了苏府。   并不同苏慕遮说的:苏府上下三百口,无一个女人。事实上,苏府仆妇甚多,洒扫庭院,舂米洗衣,都是由妇女担当的工作。只不过,在苏慕遮心中,从来没有把这些女人当作女人而已。   他的心里,除了赌与剑,甚至也从来没有把任何人当成人。   所以会这样,除了天性无情之外,还因为他有一个异能的朋友——女蛇人竹叶青。   前世的竹叶青,女人的特征还不是很明显,面目突兀,行动有腥气,且走之字形,为了缠裹住这一具水性杨花的躯体,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只棕子,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   竹叶青送他一面镜子,古旧且突洼不平,她让他从镜子里来看所有的人,于是人便都变了模样,无非蛇鼠虫蚁,豺狼虎豹,竹叶青自己,是个蛇形的人。腰肢软得过份,而眼神却流于涣散,不能集中,说话的时候,不能自控地左右顾盼,脖与颈都灵活得令人生厌。   “我是千年蛇精修炼成人,虽然不是真正的人,却比那些徒有人形其实蛇心的人要高贵得多。”竹叶青说,“我肯帮助你,是因为你是个真正的人。”   苏慕遮从镜子里看自己,仪表堂堂,剑眉星目,还是苏慕遮。   他不能不觉得骄傲。   有了这面镜子,使他在应付对手时凭添了三分把握,因为任何动物都有他变身前不可更改的动物性,那种天性的缺陷流淌在它们的血液里,注定了它们的失败。   人,始终是万物之灵。   苏慕遮只要在赛前认清楚对手本性是一种什么动物,就可以猜测出来这动物的先天致命伤处所在,他们或虚张声势,或狐假虎威,或贪婪保守而易因小失大,或好大喜功而盲目冒进……他看穿了他们,于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任对手徒布迷团,而他自有妙计相迎。   但是这一次泰山大比不同寻常,赌坛顶尖人物悉集于此,他已经测知,至少有十人以上都和他一样,是地地道道的人。他与他们众生平等,完全看不出他们的缺点。因此,他也完全没有必胜的把握。   世界是个无极的圆,至理便是循环。当人和动物以智力相较,人胜;当人和人以智力相较,则可能恰恰相反,是那个没有人性的人胜。   如今的苏慕遮,便要做个天下第一无情无性之人,练成世间绝情绝义武功。   他徘徊在渭水边,不住吟哦:“仙人投六箸,对博太山隅。”   这是曹植的诗《仙人篇》,讲的正是六博之奕。由此,雪冰蝉知道苏慕遮是在为了大比的事而烦恼,同时这烦恼让她知道他对胜利的没有信心。自己当初是因博赛而相识苏慕遮的,如今,难道又要因博赛而离开吗?   雪冰蝉不寒而栗……      苏慕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紧接下来便是在竹叶青的水晶球中看到的那一幕:他鞭笞雪冰蝉,而冰蝉为他喝下忘情散……   他不敢想!   前世的苏慕遮与雪冰蝉的故事令他震撼,并且感伤。曾经,他那样地亏欠于她,辜负于她,所以,才有了今世的种种磨难。除非她会记起所有的往事,并且原谅他对她犯下的罪孽,他的债才可以还,罪才可以恕,运气,才会好,冤孽,才会完。   见到雪冰蝉,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对她说“对不起”。她也许会感到惊讶,但是他会请她听完那个关于忘情散和孟婆汤的故事,然后真诚地请求原谅,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让他和她交朋友,从头开始。在交往中,她会慢慢记起所有的事,会因为今世的苏慕而宽恕前世的苏慕遮,于是他的恶运从此而止。他不会沾沾自喜于好运来临的,他会与她分享,把自己前世欠她的都在今生加倍偿还,只要她愿意接受……   他仿佛看到雪冰蝉含着眼泪笑了,但是他分不清,那在泪光中微笑的,是前朝温柔婉娈的小丫环雪冰蝉,还是现世精明强干的女总裁雪经理?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24 13:55:00      苏慕早早地就来到了冰蝉大厦。   出乎意料的是,昨天殷勤热情的售楼小姐一改往常职业的笑容,粉面含霜,冷眼相向:“你还真敢来?你害得我被雪经理好一顿骂!什么销售经理?我们雪经理一个电话打过去就知道了,你们厂根本没有购房的打算,而且你已经被炒鱿鱼了,居然还拿着名片到处骗人,真是‘明骗’了。我不报警已经很给你面子。你再也不要上我们这儿来丢人现眼了!”   从小到大,衰归衰,但是被人这样夹枪夹棒地臭骂于苏慕还是第一次,真是汗流浃背,羞愧难当,恨不得就地找个缝儿钻进去。   那小姐且说:“雪经理吩咐过了,她不会见你的,也永不许你再踏入冰蝉大厦,否则立即报警抓你。”   真小觑了雪冰蝉。她一看到名片已经猜到,哪有销售经理管购房的,一买二十套这样的大手笔,至少也该是个副总经理出面呀。难得她仔细,竟然按照名片上的电话事先做了调查。做事如此谨慎而决断,又效率奇高,难怪可以做到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自己和她的距离,何异于天壤之别?   苏慕觉得绝望,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见到雪冰蝉?索性连以后的路也堵绝了。早知道还不如清心直说,现在可好,不等见面已经留下这样恶劣的印象,还有什么机会挽回?   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冰蝉大厦的,太狼狈,太丢人了!      一阵如泣如诉的埙乐传来,仿佛来自地底,是无数冤魂不得投生的呻吟,还是未能修炼成功的群妖在风中不甘心的长歌当哭?   然而事实上只不过是广场拐角放录音。   竹叶青又在那里卖艺。   这次,她把自己化妆成一个吉普赛女郎,五颜六色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短裙,耳朵,鼻子,肚脐,几乎能穿孔的地方都挂着叮叮当当的亮环,星星状,钥匙状,蛇状,看起来有一种痛楚的艳丽。   她的脸上也有一种先知先觉的痛楚,仿佛悲天悯人,又似教徒布道——她在向行人兜售星相扑克牌,据说心中默念一件事,然后洗三次牌,从中随便抽出一张,比照着自己的星座,就可以得出心中所求之事的答案了。   围观的人很多。谁不想知道未来的事情呢?茫茫人海里,不早不晚,你只遇到了他,又偏偏爱上了他,是缘份还是巧合?是飞来艳福还是在劫难逃?   人人都想知道。   苏慕走上前,无精打采,打一声招呼:“HI。”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他不指望她可以帮他的忙,不过,讨杯酒喝也好呀。   然而竹叶青不理不睬,仿佛不认识,又好像没听见。她头也不回,只管对着一个雇主舌灿莲花,解说姻缘:“这位小姐不要担心,你说和你男朋友谈了三年恋爱,却一直停留在朋友和情人的交界线上,这是有原因的,我一样样说给你听就明白了。你看,你的生日是11月6日,天蝎座,他呢,是4月23日,金牛座……”   “喂,我今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凉亭里,是你把我扔在那儿的?”苏慕问。   竹叶青恍若未闻,顾自滔滔不绝:“……金牛座原来的意思是财帛宫,这样的人,把金钱的价值置于一切之上,为了谋利可以牺牲一切,疑心重,最难进入爱情模式了,必须要先给他经济的安全感,他才会考虑感情这种变性的东西……”   “我问过公园扫地的老伯,他说根本没有城南酒吧这么个地方,昨晚你带我进的是什么鬼地方?”   “……而天蝎座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蜕变’,典型的悲情主义者,总是用悲观的眼光来看世界,没等投入感情就先觉得难过,觉得受伤害,试问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主动示爱的勇气呢?所以,这样两个星座的人交往,谁先主动是非常重要的……”   滔滔不绝,头头是道,直说得那位面貌平庸的老小姐连连点头,一脸的崇拜,只差没有对着竹叶青纳头拜倒,口呼“大师救我!”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苏慕觉得恼火,明明是蛇人挑起这一切,如今自己栽了,她倒没事人一样,连句安慰的话也欠奉,太不仗义了。   然而不等竹叶青答,那位算命的小姐先急了,她正听得出神,对苏慕的一再打岔十分不满:“要算命排队去,吵什么吵?”   苏慕正想闹事,最好有谁和自己打上一架,才能发泄尽这一腔郁闷,索性摆出蛮横样子来,故意找喳:“有没有这么灵?我也来抽一张算算。”说完,已经伸出手去,从扑克牌中抽了一张在手中,说,“来,给我算算是什么?”   牌翻过来,尚未待看清牌面,忽然苏慕只觉手中一空,那张纸牌已经不点自燃,冒出蓝色的火苗来。苏慕吓了一跳,连忙松手,纸牌还在空中,不等飘落已经烧成灰烬,化作一道青烟,飘摇散去了。   众人哗然起来,苏慕只觉心头大震,万念俱灰。当下只恨不得也化成这一阵青烟,随风散去也便罢了。   眼前的高楼大厦广场众人忽然潮水般退去,逼到眼前的,是一场漫天大火,穿过百年沧桑万丈红尘,在苏慕的心头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5 16:33:00      暧阁绣衾,玉枕珠帘。雪冰蝉仰卧在花榻上,无知无觉,宛如熟睡。   苏慕遮走进来,用吸管蘸着花蜜嘴对嘴地吐入,维持她的生命。   然后,他使她端坐,手心抵着手心,开始练功。   冰蝉已经化为“武媒”半年多了。这半年来,她所有的食宿清理,都要由苏慕遮亲力亲为,因为,她是他练功的灵媒,依赖他的存在而存在。换言之,她就是他。   他成了她与外界沟通的惟一媒介,除了她是他的“武媒”之外,他也是她的“生媒”。   小周天功力方才循得一周,忽然听得屋外哗声四起:“走水了!走水了!”猛抬头,只见窗外火光冲天,将黑夜照得通明。   老家仆惊惶地拍门:“公子,不好了,走水了!”   苏慕遮披衣疾出,大声喝问:“是哪里起火?”   “是酒坊。有人点着了酒坊!”   火光中,只听得一声声酒瓮炸裂的声音,风助火势,烧得更猛了,眼看救不下来,已经向厢房逼近。苏慕遮当机立断:“不要救了,立刻隔断问鼎楼,不要让火势蔓延过去。”   “问鼎楼”为苏府库房。苏家所有值钱物事尽在于此,包括苏慕遮历年来从全国各地觅得的赌具珍藏——别的烧了犹可,单说那套战国时奕秋把玩过的玉子围棋,孝文帝时吴太子因争道而被皇太子杀死所使的博局,汉吾丘寿王“以善格五召待诏”进献皇帝的格五……哪一样不是独一无二,价值连城?   苏慕遮目空一切,傲视天下,自认为武林至尊,故将自己的藏宝处命名“问鼎楼”,取“问鼎中原”之意。早在建立之初,已尽依阴阳五行格局,砖房石门,铜墙铁壁,并无一丝一木缠夹,只须不停向墙上泼水,不使温度过高而炸裂,便不致遭毁。   当下所有仆妇牵衣顿足,疏散的疏散,泼水的泼水,忙而有致。苏慕遮奔波指挥,从容不迫,却没有看到,当火光照亮西天,有一只不合时令的蝴蝶,鼓动着翅膀,在火场上空久久盘旋,终于飞去……   直忙到三更时候,那火势才渐渐地熄了。虽然酒坊厢房尽毁,幸无一人受伤,而受惊逃散的马匹牲畜也都找回大半,损失虽大,毕竟有限。   苏慕遮命众人先到镇上客栈休息,只留了几个老成持重又武艺高强的家丁四下里守住“问鼎楼”,叮嘱若有异动,立即放烟花报讯。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火冷,苏慕遮开库房取出金银,将家人散去大半,各领了钱币自己谋生去。一小半留下重建家园,自己则轻裘宝马,暂避仇家卷土重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记起:雪冰蝉还留在火场未曾抢救出来,竟与苏府同归于尽,灰飞烟灭……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5 16:35:00   “报应啊,报应。”苏慕喃喃着,心痛如炙。雪冰蝉竟这样死在大火中,连骨灰也不曾留下。她为苏府,捐尽了最后一滴血。苏慕遮,何其残忍?!   苏慕觉得心冷。前世的记忆一点点地泛起来,每想起一点,他的忏悔就加重十分。对于前世他对雪冰蝉所做的一切,今生怎样的惩罚也不为过。他真应该把自己送到雪冰蝉面前,引颈就戮,任她千刀万剐。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心痛的身影——雪冰蝉从冰蝉大厦里走了出来。      “雪冰蝉!”苏慕大叫,想也不想地冲过街去,一把抓住正要上车的雪冰蝉的衣袖。“你听我说——”   “什么人?”雪冰蝉甩开袖子,满脸不悦。   保安立刻围上来,护住他们的雪经理,看苏慕的样子就像看路边的一只瘌皮狗:“你是什么人?有事不到办公室预约,跑这里撒什么野?”   苏慕努力地从保安的肩头望过去,嘶声喊:“我是苏慕。雪冰蝉,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   “啊,是购房的事是吧?”雪冰蝉的记忆力还真是好,立刻了然,“你这是诈骗知不知道?”   “不是房子,而是我和你——”苏慕遮说了一半,已经哽住。什么叫一言难尽?难道他可以在这马路边大声告诉雪冰蝉说他们前世曾是一对恩怨冤家,今生还有宿债未了吗?那他不仅是个骗子,更有可能的是被当成神经病。   保安已经开始动手推搡他:“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捣乱,信不信我们抓你去公安局!”   好歹也是堂堂留学生,今世都不曾被人这样轻贱过。苏慕简直想大哭一场,或者大打一架。他豁出去一拳打倒一个保安,再次冲到雪冰蝉面前:“无论如何,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和你谈一次。我们之间,有个很远的过去,很长的故事,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   但他没办法把话说完,因为物伤其类,所有的保安都怒起来,不由分说,围住他一顿拳打脚踢。还是雪冰蝉冷冷地说了一句:“算了,赶他走,以后不要让他再来就是了。”   前世她有多么爱他,今世就有多么憎厌他。   苏慕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今生的见面,居然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厌恶。   他在保安的拳脚中闪躲着,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雪冰蝉脸上傲慢轻蔑的神情,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映出的,却是另一个温柔婉媚的雪冰蝉,他听到她对他说:“我可以有一个名字吗?”   苏慕哭了。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8 13:47:00   五 一个故事      苏慕休养了两天。然后,再去冰蝉大厦。   雪冰蝉的冷漠和保安的无礼把他天性中的倔犟全激发出来了,他决定和他们耗上了,雪冰蝉不见他,绝不罢休。   结果,他被带进了公安局。很丢人,由继父来保释。   董教授很是费解:“我听说你被服装厂解聘了,可是怎么又和房地产公司耗上了呢?据说你谎称要代表服装厂购进二十套宿舍诈骗雪冰蝉,但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你也不至于这么幼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苏慕有口难言。   母亲董太太更是愁苦:“慕呀,你越大越糊涂了,这都是不结婚的缘故。男人到了一定年龄,是不能没有女人的。你还是找个好姑娘赶紧成家,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也让老妈安心几天不好?”   也是被逼问得紧,不及多想,苏慕忽然脱口而出:“妈,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把雪冰蝉娶回家的。”   石破天惊。董教授先生太太一齐俯身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雪冰蝉就是我女朋友。”一不做二不休,苏慕索性信口开河,全当给舌头过生日,也出出这几日的闷气,赚个口头痛快。“我们交往已经有段日子了,不过她个性太强,所以打打闹闹的老是分分合合,要不怎么一直没有带给您过目呢。”   “雪冰蝉是你女朋友?”董教授匪夷所思,“那她还告你进警察局?”   “耍花枪嘛。她是气我辞职没告诉她,就拿着我的过期名片报假案,教训一下我。您想,我怎么可能去诈骗呢?二十套房子,就算人家信,我也没钱下订呀,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事,我骗什么?”   “倒也是……”董太太犹疑起来,“可这女孩子脾气也太大了吧,一不高兴就把男朋友往警察局送,这样的儿媳妇可够吓人的。”   “职业女性做事难免尖锐些。”董教授倒释然了,“过些日子赶紧去道个歉就是了。交女朋友嘛,就是要多哄哄对方,就像我对你妈这样。”   教授呵呵笑起来,董太太红了脸,嗔道:“老不正经。”   苏慕忽发奇想:“教授,您对我妈这样好,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   董太太一愣,斥道:“这孩子疯了,越发胡说八道起来。”   笑过了,董教授避开太太,将苏慕拉到一旁,小声问:“我在麻将协会耽个理事的闲职,最近他们要搞一次麻雀大赛,你也报名吧?”   “我不。”苏慕断然拒绝,“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这点本事,玩玩还可以,参加比赛,哪有那个运气?”   “报不报名随你,不过我今天看到雪冰蝉的名字倒是想起来了,参赛人中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因为名字很特别,所以我一看就记下来了。不知道和你女朋友是不是一个人。”   “雪冰蝉?”苏慕大叫,“我一定要赢她!”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8 13:48:00      赌赛在一周后进行。   在这一周里,苏慕做的事可真不少:订做了一套西装,理了一次发,应聘了一个新职位,还到花店订了整整一个礼拜的花,天天送往雪冰蝉办公室,只写“麻将赛场见”,不署名,省得她给扔出来,再说,也给点悬念。   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周里,董太太为了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未来儿媳妇”,迫使董教授动用各种社会关系,将雪冰蝉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父亲是北京某政界要人,母亲是钢琴家,她自己学金融贸易毕业,却投资房地产,是近年来地产业的新起之秀,与青年才俊——“云天花园”的钟来是出了名的地产界金童玉女。云天是港人投资,钟氏家族企业,而钟来是最新一代接班人,据说他目前正在追求雪冰蝉,攻势还很猛呢。   董太太忧心起来,问儿子:“这钟来可比你来头大多了,慕啊,你是人家对手吗?”   苏慕暗暗叫苦,唉,做人真不能随便说谎,不然随时要准备十句谎话来周全。他只有硬着头皮笑答:“有情饮水饱,冰蝉什么都有了,才不会在乎钱呢。她看上的,是我这个人。”   “是吗?”董太太狐疑,“可是你这个人,又有些什么好处呢?”   苏慕一口茶喷出来:“妈呀,人家都说子不嫌母丑,你这做母亲的,也不好太嫌弃儿子是不是?”   同时董教授的信息灵通让他觉得惊讶,如此手眼通天,只怕自己的加拿大假学历也瞒不过他法眼,是碍于情面才没有说破的吧?   他对这位继父越发敬重。      几个世纪前,苏慕遮和雪冰蝉也常常会小赌一局。   “冰蝉,陪我对一局。”他对她说。   她除了听从,还有什么选择?   来到苏府以后,为了投其所好,她除了精心酿酒之外,同时还博览群书,研习赌术。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点她来献酒,然后花亭玉几,同她把酒对奕。   红泥小火炉,青梅落棋子。那是他们的良辰美景。   赢了,就让她弹琴或是歌舞;输了,就回答她一个问题,或者为她做一件事。   可是,他从来没有输过,包括输给她。   有时他也会好奇,问她:如果你赢了,想让我做件什么事呢?   “如果你赢了”,他这样问,而绝不会说“如果我输了”。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输”字。   公子,我希望可以请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冰蝉回答,低下眉,眼中闪过一丝悲苦盼望。   她眼中的那丝悲苦,后来也随着眼泪留给了苏慕遮,无论他取得怎样辉煌的胜利,誉满赌坛,眼中始终带着那抹愁苦,不见喜色。      苏慕叹息。一个故事。雪冰蝉要给苏慕遮讲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苏慕遮那样的人,居然从来都不肯拿出时间和耐心来听听一个一心为他奉献的小女子的心声,因为他惟恐彩头不好——他输了,就要听她的故事;那么听她的故事,岂非预示着他会输?   雪冰蝉真是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方法。为了那莫须有的忌讳,至死,他都没有问过她那个故事的真相。   如果今世的苏慕问她,她会说么?      大赛在某酒店沙龙举行。   由董教授致开场辞:“麻将,又称马将,也称麻雀将,是自清代到现在唯一盛行不衰的赌博工具,由马吊牌,宣和牌,碰和牌,花将牌相互影响而形成,杜亚泉《博史》有云:‘天启马吊牌,虽在清乾隆时尚行;但在明末时,已受宣和牌及碰和牌之影响,变为默和牌……默和牌受花将之影响,加东西南北四将,即成为马将牌。’徐珂《清稗类钞》则云:‘麻雀,马吊之音之转也。吴人呼禽类如刁,去声读,不知何义?则马雀之为马吊,已确而有证矣。’又《京华梦录》记载……”   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半晌,直说得众赛手昏昏欲睡,而后正式比赛才开始。   起初苏慕手风甚顺,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开道,很快杀进决赛圈。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参与决赛的四个人,正是苏慕,雪冰蝉,钟来,和董教授的一个学生陈正义。   四个人掷骰子分了东南西北,四下坐定。苏慕十分唏嘘,到底和雪冰蝉坐到同一张桌子旁了,可惜旁边还有两个不相干的人,什么钟来,什么陈正义,这是他苏慕与雪冰蝉的恩怨之争,关别人什么事?尤其那个钟来,看他对雪冰蝉的殷勤劲儿,怎么就那么看不顺眼呢?都是参赛的选手,各坐各的好了,他可真做秀,还特意先绕到雪冰蝉身后替她把椅子拖出推进,旁边站着侍应生呢,用得着他这么巴结吗?   苏慕觉得说不出来的嫉妒不耐。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他知道钟来是谁了!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16 18:28:00      杭州知府大少爷金钟是江南出了名的风流才子。好赌,好色,好酒,好戏,但闻有佳丽名伶,好酒珍酿,一定要千方百计,据为己有。听说苏府有位歌舞俱佳又擅长酿酒的绝世佳人,不禁心痒难挠,恨不得立时三刻弄来府中。   他自己视金钱如粪土,不惜千金买一笑,便以为别人也都是一样,如果向苏慕遮明求雪冰蝉,苏慕遮一定不肯割爱,便想着用个什么方法骗了来。知道苏慕遮好赌,于是他便下帖子以设赌局为名,请苏慕遮来杭州一聚。   苏慕遮逢赌必战,不疑有他,立即带了雪冰蝉南下。这时的他,已经习惯了雪冰蝉的服侍和陪伴,片刻离不了她。然而正因为冰蝉太温顺服从了,以至于习惯成自然,苏慕遮享受着这一份稀世的温情,却从来没有意识到。   金钟见了雪冰蝉,惊为天人,强抑住心头的渴慕激动,邀请苏慕遮往迷园饮酒。   所谓“迷园”,其实是个赌局。在当时的达官贵户人中十分盛行,就是在建设自家花园时,一切依足五行八卦棋的格局,何处种树,何处插花,何处小桥流水,何处怪石嶙峋,都要依足规矩,并且在每一景的明显之处悬花灯,灯里藏着棋牌令,写着摘灯的人或者清歌一曲,或者艳舞一番,或者罚向在座人敬酒一巡,或者奖赏再进一步直接到达下一景点。先达终点者为胜。   游园的人也是赌赛的人,掷骰子计点数,然后依点数进退,到达各景点摘花灯,并按花牌令歌舞赏罚,逗趣取乐,是公子哥儿们最热衷的游戏。通常少爷们聚到一起,可以自己玩,互相取笑赌赛;也可由各自带的婢女代替自己摘花灯,他们只管掷骰子喝酒看戏。赢了的人,除了预先说好的彩头之外,往往会将摘灯婢女设为彩头,赢了的人就将对方的婢女带走。   在那时,男人不把女人当人,主人不把仆人当人,以美女为赌注的博戏十分平常,几乎可以引申到任何一种赌局中。   金钟此次便是以赌为饵,期望赢得美人归。   “苏兄觉得我这座迷园如何?”   “巧夺天工。”苏慕遮赞美。   “承蒙苏兄看得上。那么,就以它为彩头如何?苏兄如果赢了,迷园便归你所有。如何?”金钟哈哈大笑,以遮掩自己的紧张和在意,“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若小弟侥幸取胜,苏兄可肯割爱?”   “凡我所有之物,金兄尽可挑选。却不知金兄看上了什么?”   “我看中的,并不是任何珠宝物件,而是您的这位红颜知己,雪冰蝉姑娘!”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16 18:29:00   苏慕想起来了,数千年前,他和金钟有过一场赌。   但是,赌局的结果呢?金钟带走了雪冰蝉没有?   没有!他一定没有!不然雪冰蝉后来就不会再为自己喝下那碗忘情散,并因此葬身火海,以身殉了苏府!   前世的苏慕遮,从来没有输过。   可是前世的苏慕遮,后来的结局又怎么样呢?为什么会冤魂不散,延至今世?   自忘情散和火难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失去了雪冰蝉的苏慕遮,是快乐还是悲伤,抑或,依然无情?   已经来不及再回忆下去了,主持人开始宣布决赛特别规则和奖项。   苏慕举手打断:“我不要奖品。”   “那你要什么?”这个压轴高潮前的插曲让主持人十分兴奋,“请大声说出你的条件。”   “如果我赢了……”苏慕环视四周,然后定定望住雪冰蝉,“请雪小姐给我时间,听我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观众席上一片私语声,连主持人也忍不住惊呼,“如果不是时间有限,我倒真想现在就来听听苏先生的故事。雪小姐,您对这个附加条件怎么看?”   “我接受。”雪冰蝉面无表情地回答。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16 18:30:00      “我接受。”苏慕遮无所谓地指着雪冰蝉对金钟说,“如果你赢,就把她留在金府。不过,用她交换迷园,好像有些亏待金兄。”   “若能得到雪冰蝉,就是整个金府给你又如何?”金钟喜笑颜开,“古有谢安赌墅一说,小小迷园算得什么?”   “赌墅”一典,出自《晋书·谢安传》:太元八年,前秦苻坚倾全国之力南侵,朝廷请谢安为征讨大都督。沙场之上,谢安运筹帷幄,指授将帅,挥洒自如。兵临城下,其侄谢玄入帐问计,谢安若无其事,却轻描淡写地向谢玄邀战对奕,并且以别墅为赌注。帐外千军万马,杀声震天,帐内却是波澜不惊,花香酒暖。谢玄棋艺本来高于谢安,但因为心中紧张,输给了谢安。而这时,帐外军事已决,大胜秦军。正所谓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直当此时,谢安才起身离座,始露疲态,甚至在过门槛时竟折断了屐齿。自此,谢安棋技名闻天下,只为,他赢得的不止是一座庄园,一次战事,更还有一片豪情,一世英名。   苏慕因拱手说:“古道侠风,金兄的确有谢安豪情。”   金钟大笑:“万万不敢当,区区迷园,何足挂齿。”   当一个人说“万万不敢当”的时候,他的心里多半是自负“敢当”之至的。但是嘴上却偏偏非常自谦地说:“抛砖引玉耳。”   迷园是砖。雪冰蝉是玉。   贵介公子的言辞的确含蓄文雅,句句是典。   苏慕遮淡淡一笑,不再置辞,只随手取了一枚骰子,看也不敢,反手掷去……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22 9:25:00      十三张牌翻起:一四七九筒,二五七八万,东西南北风,外加一只孤零零的幺鸡!   苏慕暗暗叫苦,天下还有比这更烂的牌吗?   雪冰蝉痛快地答应了听他的故事,让苏慕反而蓦地紧张起来。那么这一局,对自己的意义可就事关重要,不同凡响了。他几乎后悔没有事先做做手脚,贿赂一下有可能进入决赛圈的选手,让他们出老千保自己赢。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真那么做,凭自己的财力和运气,也未必说服得了别人,说不定再次被雪冰蝉查破真相,那才真是连赌品都输进去了。而且,真说到出老千,钟来也不会帮着自己,他自己不出老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摸九条打四筒,摸一万打五万,红中,白板……七八轮下来,苏慕居然每手都是一九,不知不觉做成了十三幺停牌。他看着手中的牌,只觉手心里都是汗:一万,九万,一筒,九筒,幺鸡,九条,东西南北中,白板作对——只差一张发财,就可以做成十三幺大牌,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发财!发财!发财!大拇指轻轻摸过牌面,花溜溜,又是一只幺鸡。安全起见,留下,打白板。再一张,麻酥酥,生张,八筒,好不危险,但是留它何用?豁出去了,打!   碰!对门雪冰蝉不动声色,推倒两张八筒,合成一副牌。   好在只是碰。苏慕暗捏一把汗,紧张地盯着上家金钟,他可不要在这个时候犯冲啊。   幺鸡!嘿,自己不敢打的牌,他打了。   苏慕再摸牌。发财发财!他暗暗念着,只差没有喊出声来。天不从人愿,是张九条,又成对儿了。苏慕闭了闭眼,留九条打幺鸡,安全嘛。   吃。下家陈正义微笑:就等这张牌看停呢。   哗,又一家停牌了。苏慕看看雪冰蝉,她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也早停了吧?   陈正义出牌。红中!唉,为什么是红中不是发财呢?   碰。又是雪冰蝉!难道她在做大三元?白板,熟张儿。   钟来讨好地笑:“雪小姐做生意精明,打牌也这么沉稳,真是女中豪杰!”   苏慕心里骂娘,打牌就打牌,哪里这么多废话?而且,打什么不好,竟然打九万,又让下家陈正义碰了去。让自己枉伸一回手,连摸牌的权力都给剥夺了。咦,陈正义不是已经停了吗?怎么还碰?   停口不好。陈正义笑,换张牌单钓,五筒。   原来是屁和。苏慕轻蔑地笑,看来单钓的牌不是三筒就是七筒了。   雪冰蝉摸牌,不打出来,反而和手中的三张牌一起按倒,暗杠。难道她不是大三元而是大四喜?苏慕看着手中的牌,红中可是在自己手上,她到哪里去开杠呀,岂不害了她?暗杠?地上还有什么牌是一张没见面的?难道……   正想着,雪冰蝉已经自牌尾另摸一张牌,微笑打出,四筒。   推!陈正义将牌推倒,不好意思,单叫四筒。   金钟哗地一声,替苏慕说出心声:你三六筒不和钓四筒,什么玩法?   想开杠嘛。陈正义憨憨地笑,这么小的和,还不如杠一回呢。   嘿,真不愧是董教授的弟子,迂得可以。   雪冰蝉也笑着翻开牌来,真是的,我输了,可是有杠不算输,也还好。   那倒伏的四张牌,一式一样,花花绿绿,正是四张发财!   而那张发财,本来应该自己摸!   苏慕除了晕倒,无话可说。天意绝他,夫复何言?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雪冰蝉唱着,舞着,歌声哀婉,舞姿萧条。   一次又一次,苏慕遮这样绝情地,冷漠地,将她做赌注,随时随地将她置于飘摇之地。他真的,那样不在乎她,愿意放弃她?   那么多的风朝雨夕,温炉把酒,红袖添香,难道他就不顾惜,不留恋?如果自己真的离开他,他会想念自己吗?   不,他不会的,他那样的人,心里眼里,从来没有感情二字。   雪冰蝉心碎神伤,将袖子缓缓遮过面颊,轻轻取下,一舒一卷之间,已经换作一张宜嗔宜喜桃花面,轻歌曼舞,俯仰樽前:“黯乡魂,追旅思,好梦除非,夜夜留人醉……”      歌声蛇一样地游进心里,一片冰凉。苏慕心中凄楚,脸上黯然,站起来转身离场。   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他输不起,行动见于颜色。却没有人知道,他输掉的,可不只是一场麻雀赛,甚至不只是一座谢玄别墅,而是一次重生的机会。   董教授自以为明白这个继子的心事,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别太心盛,追女朋友老是赢可不行,得擅于服软认输。哄哄她吧。”   “好!”反正已经输,索性输到底。苏慕忽然立定,转身,当着全场选手和观众的面径直走到雪冰蝉面前:“雪小姐,我知道我输了,已经没有资格再请求你。可是,不作为比赛的奖品,只单纯是我个人的请求,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跟你讲一个故事。”   “三分钟。”雪冰蝉看着他,“明天早晨九点,冰蝉大厦。    作者:平行横线 回复日期:2004-1-26 18:59:00   六 孟婆汤与忘情散      苏慕遮终于练成绝世武功,绝情灭性,战无不胜。但是唯有一点:每每运功时,他的心里就会涌起难言的痛楚,哀伤欲绝。   眉宇间恒常有抑郁之色,仿佛有着许多不平心事,眼神悲苦难当。   蛇人问:“苏兄有什么伤心事么?”   苏慕遮摇头:“我也不清楚,只是每每发功,心中便有多少痛苦似的,有种想哭的感觉。”   “哦?”蛇人大为奇怪,取出一面造型极粗陋镜面又突洼不平的镜子说,“我来照照你的心里到底有些什么?”   他照了良久,忽然问:“那雪冰蝉在喝药前确定是笑着的么?”   苏慕遮答:“是笑着的。”   蛇人又问:“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苏慕遮苦思良久,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她好像流了一滴泪在碗里,你问这个干什么?”   蛇人恍然大悟,说:“这就难怪了。我说你本是无情无欲之人,又练的是至刚至坚的武功,何以眼底却溢满忧伤之色,而心里面,又有一颗珍珠型物事,却原来,是雪冰蝉的一滴眼泪。”   “一滴眼泪?”   “不错。那碗忘情散是无情药,服了后本会消散所有的人之常情,喜怒哀乐。可是雪冰蝉在服药之前滴了一滴泪在碗里,这就使她的感情散得不够彻底。而这滴泪,又在你运转小周天功力时进入了你的体内,常留心底,形成固状晶体,这就像一只蚌孕育一颗珠那样,把它永久地留了下来,成为你功力和思想的一部分,每次运功,都会惊动那颗珠泪的核,释放出它的悲苦与痴情,使你动心流泪。”   “原来是这样……”苏慕遮沉吟,忽然暴喝,“都是雪冰蝉这贱人害我!”   此语一出,连蛇人也诧异:“苏慕遮可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无情无义之人。雪冰蝉为你喝下忘情散,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供你练功,你不但不感激,反而怨她牺牲得不够彻底。这样绝情,真是冤孽,只怕会有报应!”   ……      冰蝉大厦。十七楼总经理办公室。雪冰蝉凭窗而立,望向广场拐角的人群。   竹叶青在那里吹笛子卖艺。笛声悠扬,婉转,带着种说不出的清凄怆恻。每当笛声响起,就连风也好像在听从笛声的驱使,有节奏地左右拂摆。   笛的表情是人,风的姿势是柳。当笛声响起,所有听的人脸上都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悲苦之色;而当风拂过,柳条便若有所属地分合飞扬,婆娑伴舞。   今天竹叶青的角色是个摆残局邀赛下象棋的。这在古时又叫做解玲珑,是一种雅戏。就是由棋主摆出一盘一步将军的残棋,看似无法可解,又似无限生机。   彩注就是那只通体晶莹的玉笛。输了,笛子归人;赢了,则不拘多少,在棋盒里抛几枚硬币即可。因此来对奕的人倒是很多。   很明显,竹叶青的目的旨在邀赛,不在赢利。   这个奇异的蛇女,雪冰蝉已经留意她很久了,她注意到,蛇人竹叶青常常在表演的间歇抬起头望着冰蝉大厦。距离隔得远,她们彼此看不清,但是感觉上好像目光已经在空中相撞了。   每当这时候,雪冰蝉心头就有一些似暗似明的念头涌起,仿佛在呼啸的风中听到远祖的呼唤,可惜记忆被城市的车辙辗碎了,零乱地洒了一地,不可收拾。   她想,这笛声我听过的,在哪里呢?      有人敲门。敲散了幻觉,敲断了笛声。   那是冰蝉的秘书佳佳,她捧着一束红玫瑰走进来:“花店送来的,我替您签收了。”一边细心地插瓶一边艳羡地说,“钟先生真是大方,一天一束,已经是第八天了。”   “别胡说,卡片上又没有署名,怎么知道是钟先生。”雪冰蝉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也以为是钟来。除了他,谁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呢?   在今天的社会,送花给心仪的女子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送花的人始终不留姓名,却每每在卡片正背面各留一句话,背面是“麻将赛场见”,正面是句诗。   第一天是“碧云天,黄叶地。”   而钟氏物业正是叫作“云天花园”,自此佳佳便认定了送花人是钟来。   第二天是“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接下来每天一句,一连八天,渐渐连成一首词,范仲淹的《苏慕遮》。   到今天,正是最后一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而那句“麻将赛场见”却没有了。   这让雪冰蝉越发认定是钟来的手笔。昨天,可不是已经在麻将赛场上见到他了么?   对于钟来,冰蝉并不讨厌,甚至很欣赏他。虽然钟氏是家族企业,可是如果误认为做企业接班人的一定是纨裤子弟就错了,事实上,真正的贵族子弟,从出生那天起就要接受严格的训练,以免将来担不起家族的大业。所以他们一定会是后裔子孙中最优秀最坚忍的,不然,也不可能坐上这个龙头的位置。   钟来便是这样一个既得天独厚又自我克制的好青年,他具备了一切作为大企业领导人的素质和能力,他甚至有齐天下男人所希望拥有的天赋和条件:财富,权力,健康的体魄,丰富的学识。他甚至连俊美的外形都有了,人世于他,还有什么缺憾呢?   然而,大概也正因为钟某人太过完美无缺吧,雪冰蝉反而觉得索然无味,对他那样的人,感情是什么呢?锦上添花的一种点缀而已。追求只是个姿势,其实在他心底里,早已将自己视为囊中物了吧?   是因为这份抗拒,才让冰蝉对钟来始终是若离若即,打了一年多散手,却一直没有像众人所猜测的那样珠连璧合。好在两个人都年轻,不觉得时间用来浪费有什么不妥,权作是一种消遣也罢。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她轻轻吟哦,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凄恻。这是怎样的一首词哦,那样旖旎的良辰美景,却有那样深刻的无可奈何。   面前的豪华大班桌及满桌文案忽然如电影布景一般地淡下去,房间中似乎突然起了一阵雾,一切都朦胧,而主题从褪色的背景中渐渐鲜明,她仿佛看到一幅画面,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般的意境,清清湖水,倒映云影,有秋叶轻轻飘坠,而湖上淡烟飞起,随风摇曳。有一男一女在湖边踏着落叶漫步,轻声细语,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可是情侣?   冰蝉相信那冥想中的女子一定是自己,那是一个束发缠腰的古时女子,有盈盈双目,纤纤十指,她走在湖水边,手里执着一只玉笛,边走边吹,宛转悠扬,直将人带回那遥远的古代……   可是那男人呢?是谁呢?她几乎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作者:平行横线 回复日期:2004-1-26 19:00:00   ——他的眼睛又黑又深,带着一种冷淡的忧伤,唇紧抿着,说话的声音低而阴沉,每个句子都很短,仿佛对说话这件事很不耐烦似的。   也许,这是因为语言对于赌徒来说实在是多余的,他只看重他一双手。   他的手,清瘦然而有力,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哪怕只是端起一只纤细的杯子,那双手也会显示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稳重;所有的赌具一旦经过他的手,就会变得特别温驯听话,唯他是从。   所谓得心应手,它们似乎随时都在准备着为他的一双手听命服务。   偶尔,他拔剑的手也用来作画。   他的画技虽然没有他的剑术高明,却也自成一格。   因为他的手很稳。   一只很稳的手握笔,画出来的画总是不会太差的。   有一次阴雨连天,他闲来无事,为她画了一幅七尺荷花……      荷花图?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一幅七尺泼墨荷花呢?   幻境缥缈苍茫,如同海市,令人恍惚而又向往。那静翠湖,那湖边的男人,那男人的手……   一个赌徒。   雪冰蝉对自己沉吟,她想起钟来坐在麻将桌旁的模样,只觉似是而非。   她从来都不觉得他是一个浪漫的感性的人。他们在社交场所常常见面,也私下里约会吃过几次饭,言谈也还愉快,从天文到地理,从经济新闻到政治绯闻,有来有去,有说有笑。但,不过如此。吃顿饭没什么,饭后喝一杯咖啡也尚可忍受,但是再坐下去,就会觉得疲惫。热恋中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的吧?那些恨不得一分钟当一辈子来用的年轻情侣,不是希望形影不离永夜无昼的吗?   但是如今他忽然浪漫起来,开始玩起匿名送花,联句成词的游戏,这让雪冰蝉觉得意外,也有些沾沾自喜。这样地别致,是用了心思的呢。   她猜测,到这首词完整的时候,送花的人就会现身。   今天,就是第八天。   这时候,佳佳接电话进来:“雪经理,是钟来先生。”声音里透着笑。   冰蝉也不由微笑,她想她又猜对一次,果然送花人现身了。   钟来在电话中并没有提到一句关于花的事,只说想请雪小姐共进晚餐。   “可是我晚上已经有约了。”冰蝉翻翻记事本,“中午也约了人……现在?现在倒是有时间的。一起喝咖啡?好吧。在哪儿见?……不用接来接去这么麻烦,我自己开车过去吧。”   正在补妆,又有电话接进来,这次是保安。“雪小姐,那个苏慕又来了。他说是您让他来的。”   “哦,”雪冰蝉想起来,“是我让他来的。”   “让他上楼吗?”   “不,叫他在大厅等。”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2-11 14:25:00      雪冰蝉乘专用电梯下楼,果然看到苏慕已经等候在大厅休息座,仍穿着麻雀赛那天的西装。   大概,他也只有这一身西装吧?雪冰蝉在心里暗笑一笑,不过你别说,穿黑色西装的苏慕还真是帅气潇洒,那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甚至比钟来也毫不逊色。那天在赛场,他坐在钟来旁边,从容镇定,不卑不亢,倒更像一个贵公子呢。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雪冰蝉才会冲动地答应了他来冰蝉大厦见面的请求吧?   苏慕见到雪冰蝉,礼貌地站起来,尽管努力克制着,却仍然明显地流露出紧张和激动。   雪冰蝉走过去坐在他对面:“请说吧,但是记住,你只有三分钟。”   苏慕愣一愣,心里那颗泪珠又隐隐地疼痛起来,忍不住暗叹了一声“报应啊”——前世的苏慕遮对雪冰蝉有多么冷若冰霜,今世的雪冰蝉就对苏慕有多么居高临下。   她俏丽的面孔紧绷着,双目炯炯,审视着苏慕,眉宇间隐隐露出一股煞气,不怒而威。   苏慕叹一口气,的的确确,这是冰蝉房地产的总经理雪小姐,不是前世那个粉面含春的小丫环雪冰蝉。他清咳一声:“雪小姐,你相信人是有前世今生的吗?”   “你要给我谈玄学还是讲神话?”雪冰蝉皱眉,再次提醒,“请进入正题,三分钟后,我要失陪了。”   苏慕再叹,不得已,只好言简意赅,讲起故事梗概:“千年前,你和我在前世有过一段恩怨,我是一个赌客,你是我的婢女,为我喝下一碗忘情散,变得无情无欲,忘记了所有的事。但是你的眼泪留在我的心里,让我永世难安。只有你想起来那些事,并且原谅我,我们的恩怨才会了……”   他说着,自己也觉是天方夜谭,如此荒诞的故事,说给谁听,谁会相信呢?   雪冰蝉已经夷然变色:“我早知道不该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几次三番来捣乱,就是为了跟我编造这样一段荒诞不经的新聊斋?简直当我是白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请你好好想一想,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苏慕苦苦请求,尽最后一分努力,“你曾经留给我一滴眼泪,所以我才会记得所有的事,而你却忘了。但是你一定会记起来的,那样深刻的感情,那样彻底的牺牲,你不会真地完全忘记。你曾经说过,你所有的错,就是爱上我……”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2-11 14:26:00   “我一生中,唯一的错,只不过是爱上了你。就因为我爱你,你便可以任意羞辱我,轻薄我,讨厌我!爱你,是这么不可饶恕的错吗?”   冰蝉的泪流下来,她握起了拳头,悲愤地说:“什么时候不爱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的主人。我只想有一个办法,可以弃情绝爱!”   “弃情绝爱?”苏慕遮心里一动,转过身来,专注地打量着她,“你真的想把我忘掉?如果能忘掉我,你什么都肯做?”   她不语,深深地看着他,眼里燃着爱与痛的火焰。   他哈哈地笑,轻佻地说:“很简单,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保证你从此以后都会没有任何烦恼,再也不必因为爱我而痛苦。”   “什么事?”   “替我喝了这碗药。喝了这碗药,你就成为一个无情无欲的人了,就再也不必为了任何感情而苦恼。”   冰蝉犹豫了,她想忘记苏慕遮,想不再爱他,不再因为爱他而痛苦。可是,她并不想成为一个“非人”哦!一个“完整”的人,怎么可以没有感情,没有爱恨悲喜?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她愿意为苏慕遮而死,可是,不能死得这么没有价值!   苏慕遮看出了她的犹豫,不耐烦地说:“是不是不愿意啊?不愿意就说出来好了,我不会勉强你的。我从来不会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不愿意,你就走开,别再让我看见你!”   冰蝉一咬牙,站起来便走。   走到门边,却又迟疑起来,回过头,趑趄不前,又徘徊不去。   苏慕遮抓住她的弱点,使出最后一击:“雪冰蝉,喝下这碗药,就是成全我。从此,你可以再不必为我烦恼伤心;而我,将因为你的牺牲而永远记得你。”   冰蝉眼睛一亮:“你会记得我?永远不忘记我?”   “会!”苏慕遮怂恿地说,“喝吧,这是一举两得的事,你喝了它,我会感激你,永远记住你的。你是一个为我牺牲的女人,我怎么会忘呢?”   冰蝉深深地看着苏慕遮,他说得这样轻佻,这样随意,她知道他是没有任何诚意的。可是,只要他肯说,她便肯信,他对她说的所有话都是圣旨,哪怕他是骗她,他肯骗一骗他,也是好的。   她终于低下头,决绝地说:“好,我喝!”   绿色的汤汁,浓稠的,泛着青烟,充满诡异的色彩,意味着冷漠人生与恩断情绝。   冰蝉端起药碗,最后看苏慕遮一眼,像要把他望进永恒。“苏慕遮,”她不再喊他公子,而直呼他的名字,“你真的不会忘记我?”   “不会。”   她微微地笑了,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碗里,溅起一圈涟漪,然后,再一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世界上最深挚最纯真的感情,却滴入最无情无义的药碗里,合作一杯苦汁,让这个为情所苦的痴心女子甘之如饴。   一碗忘情散,化为孟婆汤,从此,隔断了阴阳爱恨,恩怨情仇。   雪冰蝉的前世今生,就此一分两绝!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2-13 12:55:00      然而人世间的爱债情缘,又哪里是芸芸众生自己可以调拨搬弄的?苍天在上,冥冥间自有时间大神掌管生死簿,忠实地记录下一笔笔一桩桩,今世的辜负,要他们来生偿还,一啄一报,毫厘无失。   冰蝉前世为苏慕遮所做的,苏慕注定要在今世连本带利,加倍奉还。只是,冰蝉却忘记了他们曾经的所有恩怨,除却厌烦和轻视,她对苏慕没有半分留情。   苏慕叹息,现在,他情愿喝下忘情散的人是自己,他终于明白:记得,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而辜负,又有多么绝情。他徒劳地,悲哀地,一遍遍问着冰蝉:“你真地不记得?前世恩恩怨怨,悲欢离合,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同生共死,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冰蝉不耐烦地退后一步,满脸厌恶,一如当年苏慕遮之于她。她挥挥手对保安说,“把这疯子拉出去,以后都不要放他进来。”   保安答应一声,又问:“要是他强行闯进来呢?”   “报警。”冰蝉简截地回答。   连保安都悚然动容:“上次已经报过警,这小子有前科,再报警,只怕真要判刑的。”   冰蝉却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这种人,应该呆在精神病院里,要么干脆进监狱,根本就不配有自由。”   自由!苏慕万念俱灰,冰蝉当年说过的话响在耳边:什么时候不爱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的主人。   前世的雪冰蝉一直在渴望自由,而自由的通道,是忘情弃爱。如今,她终于做到了,却反手把他关进了痛苦的监牢,带着感情的枷锁,举步惟艰。报应啊!   他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好,我走,以后也再不会来烦你了。今天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会怨你,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是我欠你的!我该去承受。再见。”   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冰蝉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若有所失。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和她之间,有过亏欠吗?苏慕哀伤的背影深深打进了她的心里,使她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却又想不分明。她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和苏慕,也许真的有过一些过去,一些被她忘记了的过去吧?   她想起那个关于碧云天黄叶地的画面,想起画面中踏着落叶在湖边散步的俪影,刚才苏慕说他们前世有过很深的渊源,莫非,那个湖边的男人,竟会是他?    作者:bqtjg 回复日期:2004-2-20 9:27:00   七 沉默是刀   苏慕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却感觉走在沙漠,走在大江边,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心里既空洞又满溢。   空洞地觉得万念俱灰,同时又充满了莫名的悲哀和沮丧。   不仅是因为雪冰蝉拒绝了她,更是因为越想起前世的孽缘,就越让他觉得压抑。那旷世的恩情和骇人的辜负,是一个正常的现代人所没有办法接受的,甚至,不能够相信。   太违背人性了!   天阴沉沉的,而且闷热,时时有隐隐的雷声喑哑地响了一半便停止,仿佛老天爷在咳嗽。鸣蝉在树枝间嘶声地叫,呕心沥血般辛苦。   “要下雨了!”行人喊着,急匆匆地赶路,一片乱世景像。蓦然平地起了一阵风,没有带来半点凉爽,反而灰乎乎地更让人觉得粘湿雾数。   外面世界的逼挤杂乱和冰蝉大厦里的阴凉整洁,完全是两个人间。   所以,何必又要逼使雪冰蝉想起呢?何必要把雪冰蝉自她的世界拉到自己的世界里来呢?   广场上的人已经散去,笛声仿佛被谁忽然掐断了,蛇人竹叶青远远看到苏慕从大厦里出来,立即收拾残局,扭着腰肢迎上来,“嗨,见到雪冰蝉了吗?”   苏慕没好气地看着她:“现在你又认得我了?”他还记着那张星宿纸牌的糗事。   “她想起来了吗?”蛇人不以为忤,妖媚地笑,“你今天扮相不错。至少她已经肯见你了,就算是一大进步。”   “进步?我说是终点才对。”苏慕摊开手。“喂,蛇兄,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算了吧。”   “你打算放弃了?”       作者:bqtjg 回复日期:2004-2-20 9:31:00            “我放弃。”苏慕灰心地看着她,很奇怪,无论竹叶青打扮得多么娇艳,扭捏得如何婉转,他都没办法把她当成一个女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堵透明玻璃墙,眼睛直穿过去,望向很远的地方。而他说话的口气,也完全不似对她交谈,而更像自言自语:“她不记得我,一丝一毫也不记得。我认输了。不管后半生我还要承受多少灾难磨折,我认了,不想再做任何努力。既然这一切是我欠她的,既然受苦就是我来世上走这一回的任务,那就受吧,再大的苦,也总有到头的一天,到我死了,一切也就了了。”   “死了也不能了!”蛇人阴恻恻地说,“喝孟婆汤是地狱的规矩,凡人无权决定记得或忘记。而你逆天行事,让雪冰蝉在活着的时候就做了死后才可以做的事,违背天理循环,一定要接受惩罚!你们的债,是一世世一代代都还不清的,除非,她可以记起来前世的一切,并且原谅你,宽恕你,重新同你言归于好,只有这样,灾难才可以结束,你们的轮回,才能真正停止。”   轮回?苏慕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条无止无尽的暗道,永无边际地延伸下去,沿途遍布荆棘,而自己在路上跌爬滚打,弄得一身伤,却永远走不到尽头。   什么是轮回?轮回就是无穷无尽,周而复始,连死都不能自决。   有雷声滚过天际,苏慕突然忍无可忍,号叫起来:“老天在决定这盘棋,说什么主持正义,说什么报应不爽,可是,又是谁让我伤害雪冰蝉的?是谁让雪冰蝉喝下忘情散的?既然所有的事都由天注定,那么这一切,不也是老天犯的错吗?为什么又借口错误来惩罚我?如果该惩罚,也先该罚天!罚天!”   竹叶青大惊失色:“反了!你怎么敢骂天?怎么敢指责天的错?”   “我骂了又怎样?”苏慕不管不顾,索性叉着腰,指着天大骂起来,“老天,你听着:整天玩什么天理循环,说什么天经地义,根本就是胡扯!你把红尘男女视如草芥,弄于股掌,让他们自相残杀,让他们受尽冻饿疾病之苦,让他们因为绝望而服从你,乞求你,让他们生生代代在你的阴影下苟延残喘,苦苦偷生,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是一场游戏,一盘棋局!还装什么正经,说什么道义?别再给自己贴金了!你不过是要我们怕你!我偏不怕又怎样?你已经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已经让我生死轮回不得安宁了,你还能怎样?你来呀!你有什么招术你使呀!你让我变猪,变狗,让我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随便你!你做好了!你玩好了!我不在乎!我不怕你!你来呀,你来呀!”   他叫骂着,指手顿足,状若疯狂。蛇人早已吓得呆住了,她从没有看过一个人有这样的勇气,一个人,连天都不怕,连死都不怕,连变猪变狗永世不得超生都不怕,你还能拿他怎么样呢?就是老天也拿他没有办法了吧?   乌云层层堆积,越压越低,蛇人看着天想,就要打雷了,就要下雨了,就要电闪雷鸣,天打雷霹了!这个狂妄的苏慕就要被电火烧成一具僵尸,会死得很难看。蛇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不仅是怕这个满口脏话骂声不绝的狂人,更是怕老天惩罚他的时候会殃及池鱼。   然而,就在这时候,云隙间忽然透过一丝光亮,接着,越来越亮,云开霁散,阳光重新普照了大地,街上人多了起来,一个头上扎着缎带的小姑娘走过来,甜甜地笑着说:“今天是我们冰店开张第一天,免费迎宾,请品尝!”说着端上一只精致的玻璃盘,盘子里是两只看一眼也觉清凉的柠檬冰球。   这么闷湿压抑的天气里,两枚冰球无异于仙果,真是太让人渴望了。苏慕正骂得口干舌燥,看到冰球,立刻接过盘子,大口大口地吞进嘴里,一边呜呜地说:“好美味,可惜太少了,要是有两杯冰水才更过瘾!”   蛇人眼红地挤过去:“喂喂,别那么不仗义,让给我一只嘛,让我尝一个嘛。小妹妹,给我一盘好不好?”   “可是只有这一盘耶。”小女孩看也不看她,又从冰桶中取出一纸杯冰冻西瓜汁来,冲着苏慕甜甜地问:“先生要喝水吗?这也是免费品尝的!”   “要喝!要喝!好!好极了!”苏慕抢过杯来,一饮而尽,又问,“你们还有什么可以免费品尝的,都拿出来吧。”   “还有点心,这是新出炉的芙蓉蛋挞,这是樱桃蛋糕,这是芒果蛋饼,这是雪梨……”   “都好,都好,来,让我每样尝一块。”苏慕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连声赞美。有生以来,什么时候一下子尝过这么多美味呀,简直飞来艳福,心满意足。   而蛇人,早在一旁看得呆了,这个倒了八辈子霉的苏慕,不是该喝水噎着,走路摔着,经商赔着,开车撞着的吗?怎么忽然间运气这样好起来?连免费午餐这样的好事儿都能让他遇上了?   莫非,当一个人到了无所畏惧,连天也不怕的时候,天就该怕他了? 作者:bqtjg 回复日期:2004-2-20 11:26:00        事实证明,蛇人的猜测对极了。   那以后,苏慕的运气忽然好转了,而且简直好得不得了,不仅在一个月内连升三级再次坐到了销售经理的位子上,而且待遇还比以前要好,薪酬高两倍,并且有专车使用。   无论什么时候上饭店,总能遇到酬宾打折;开车上街,总是一路绿灯,而停车的时候,永远空着一个车位仿佛虚席以待;走在路上,随便低一下头都可以捡到钞票;跟客户谈判,三言两语就可以成为过命的交情,再优惠的条件也可以拿得到;最令人艳羡的是,只要是跟他有过一面之交的女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里爱上他,频频地对他抛媚眼,那样子,就好像随便他一点头,对方就会合身扑上似的。   然而苏慕却未见得开心,他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脂浓粉艳,心里只有雪冰蝉一个人,无论她怎么绝情,怎么烦恶他,他却只是想着她,希望能再见一面,哪怕被她呵斥也是好的。然而,是自己亲口承诺过的:从今以后,都不来烦她。自己又怎么可以食言呢?   苏慕受尽了相思之苦,睡里梦里都只想着雪冰蝉,她的冷漠,她的绝情,在他,都是一种莫大的吸引,魂牵梦系,刻不能忘。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再多的物质再好的运气又有什么用呢?悲苦求生的时候,尚有很多事可以牵扯他的精力,可是现在万事顺遂,再没什么事情需要分心,雪冰蝉的影子就更加鲜明地出现在眼前,而相思的痛苦,也就越发深重。那是比走路摔跤喝水打嗝都疼痛的一种打击。苏慕简直快被这想念折磨得疯了。   他终于再去请教竹叶青。   “竹叶青,我请求你。”苏慕的眼光穿过竹叶青的眼睛,像一个发高烧的人在自言自语,由于灼热的渴望,使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说胡话,“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得到雪冰蝉的芳心?我愿意付一切的代价,割头剔骨都无所谓。”   竹叶青胜利地笑起来,双手握拳举起在胸前,做出祈祷的样子,崇拜地看着上苍:“天啊,至高无上的天啊,我再一次看到了你那无穷无尽的魔力,看到了你无所不能的法旨,你是在惩罚这个罪人吗?你是在对他的不敬做出裁决吗?世人啊,渺小的浅薄的自以为是的世人,得到一点点就得意忘形,失去一点点就哭天抢地,他们是多么地愚昧,多么地平庸,他们怎么会懂得您的法力无边不可抗拒?怎么能体会得出您的神通广大无远弗届?”   她随手一抓,就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出两条蛇来,随心所欲地玩弄着。她吻着那两条蛇,人的舌头与蛇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让苏慕突然觉得一阵心头翻滚,几欲呕吐。   然而,苏慕越难受,竹叶青仿佛就越得意,她低下头,做出俯视的样子,好像在俯视一条狗,扭动水蛇腰,瞪起三角眼,蛇吐信子一样地唇枪舌剑:“苏慕,你终于又来求我了吗?你再不骂天了?你不是说你不在乎不害怕吗?不是说永世不得超生都无所谓吗?怎么,过了几天安逸日子,就又贪恋温柔起来了?人啊,卑微渺小的人啊,就是这么得寸进尺,不知悔改!”   苏慕跌坐下来,忽然明白了,难怪这段日子运气好得不像话,却原来,又是老天的一步闲棋,一场游戏,一次播弄而已。   世事岂非从来都是这样的,有时人为了吃苦而绝望,有时却是因为尝到一点甜头而变得怯弱委琐。   老天爷乃至天下所有的老板,都懂得运用这样一种手势:一点苦头,一点甜头,便让人志气全消。   人的七情六欲,竟也在天的控制之中!   然而,既如是,老天和人的力量相差悬殊,又何必视人为对手,如此大费周章?如果天可以决定自己是否相思,那么,天也该能够决定他是否背叛,又怎么会有自己戟手问天的一幕?又怎么会允许自己愤怒,抗拒,对天置疑?   不,天不是万能的!人,也不是完全无力,束手就缚的!   苏慕站起来,凛然地说:“好,我不求你!我不相信你的天真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然,他又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让我承认他的万能?他直接控制我的思维和信仰不就算了,这么麻烦干什么?要我说,天是天底下最无聊,最多余的玩意儿!我就是不怕他!我的爱与恨,要自己来决定!”   说完,苏慕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头都不再回一下。   “你会后悔的!你会为你的轻薄受到加倍的惩罚!”蛇人诅咒着,“苏慕,你想和天抗衡?你妄想!除非你也喝了忘情散,不然,只要你还有一分人性,只要你还有感情,你就会痛苦,就会求我,就会怕天,你会的,一定会再来找我的!”   然而苏慕已经不要听她,他留给她一个绝然的背影,越走越远。   蛇人气急败坏地追着他的背影跑了几步,却又无奈地停下,哆嗦着双手仰天叫着:“天呀,神呀,您看看,您看看这个罪人是多么地可恶,您惩罚他吧!”   随着她的祈祷,天忽然阴沉下来,乌云四合,把阳光完全地遮没了。莫非,天也羞颜?           天阴沉沉的,是一床无远弗届的陈年棉被。   是因为黄土地下埋过太多的帝王,还是历年杀戮带来深重的怨气?   长安的天空阴霾密布,等闲不肯开晴,屋子潮而发霉,墙壁四周都湿漉漉的,雕花的窗栏甚至生出蘑菇来。   苏慕遮觉得烦恼,因为雪冰蝉。   在“生前”从来没有令他烦恼过的雪冰蝉现在成了他最大的日常“事务”,他得给她洗澡,还要帮她烘干。他不能让一个发了霉的身体做武媒。   然而这些俗务是他从来没有操作过的,如何令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人保持清洁干爽呢?天晴的日子还好说,多推出去晒晒太阳就是了;阴雨连绵的黄梅天可怎么办呢?   而这件事,又不能假手别人去做。因为,她是他的专属,是他的秘密武器。即使她死在他手里,也不能活在别人身边。如果有人窥破天机,盗走雪冰蝉的身体,就等于控制了苏慕遮的灵魂,所谓授人以柄。   是以,苏慕遮将雪冰蝉藏在深闺,不许任何人接近。   那些天,大雨把所有人都封在屋子里,世界仿佛变得狭小,只浓缩成苏府的院落那么大;世上的人忽然销声匿迹,只剩下苏慕遮与雪冰蝉。   下人在苏慕遮的眼里从来算不得人,即使他们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也会视而不见,只当成活动的布景;而沉睡的雪冰蝉在他心中,却始终是活色生香,因为她带给他武功,也就是带给他成功。睡去的雪冰蝉,是比清醒的时候对他更加重要,简直就是他第二个自己。   他画了一幅泼墨荷花挂在屋子里。   因为天潮,墨迹很久都没有干。   荷花水灵灵地开在墙上,仿佛有暗香浮动。   他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潜意识里,他想让雪冰蝉在荷香中沉睡?   他拥抱雪冰蝉,默默地等待太阳。他有些想念阳光下的静翠湖,想去湖边走一走,和雪冰蝉一起。   不仅是静翠湖,还有玫瑰园,杭州的雷峰塔,苏州的寒山寺,大理的苍山洱海,东北的林海雪原……这些曾经留下他胜利足迹的地方,以往他只在乎在那里举行过哪一场赌赛,赢过哪些对手,可是现在,他却想念起那些或者旖旎或者萧瑟的景致来。   他不知道,这想念,这以往从未有过的兴致,是出自他自己的意识,还是怀抱里雪冰蝉的潜移默化……   苏慕站在冰蝉大厦楼前,眼看着天色一层层阴沉下来,就要下雨了。但他不在乎,他不信电闪雷鸣真会把他劈死,况且,就是真的死了,他也无所惧畏了。当年,雪冰蝉明知是毒药还是一饮而尽,从而让他记了几生几世;如今,明知是死他也要坚守信念,死在她的面前,让闪电照亮一切,包括她的记忆和感情。那样,也许她会像他一样,从此记得他!   雷响了,雨下了,闪电飞过去了。雪冰蝉站在大厦落地玻璃窗前,拉开帘子一角,久久地注视着楼下的苏慕。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说过不再烦她,就真的再没有来找过她,今天忽然又重新出现了,却为了遵守诺言而不曾上楼打扰,甘心站在雨地里淋水,难道他真是疯子?可是不像啊,她见识过他的赌技,还是很不错的,一个思维缜密很有条理的人。然而,他究竟为什么对自己如此莫明其妙地痴情纠缠?他们分明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他为什么每次见到她的时候,眼里都燃烧着那么深重的痛苦?而自己,又为什么无缘无故地那样嫌恶他,回避他?   当想到嫌恶的时候,雪冰蝉蓦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对苏慕的嫌恶早已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关切和好奇。她有一点想重新认识这个年轻人,接近他,了解他,认真倾听他的故事。是啊,他不是说过要给她讲一个很伤感的故事吗?自己为什么一再拒绝他,不让他说出口呢?   雪冰蝉终于回过头,对秘书说:“请那个人进来避避雨喝杯水吧,告诉他,如果他没感冒的话,我想跟他谈谈。” 作者:bqtjg 回复日期:2004-2-24 8:25:00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那么,满园的玫瑰花,岂不成了天堂集会?”   玫瑰园中,雪冰蝉陪着难得有兴致游园的苏慕遮边走边聊,一边随时采花入篮。   “花开在枝头上,但是落在烂泥里。宝贵荣华,究竟有何意义呢?”   “但是花总要开放后凋谢才成之为一朵完整的花,而我们还没有尝试经历真正的胜利。”   “你宁可胜利后再失败?”她仰起头看着他。   “烂在泥里。”他笑起来,表情里满是一种不在乎的潇洒。   她觉得无奈,同时一如既往地为他这个笑容而倾倒。   来府半年,她已经很了解他。   他有思想,但是没有灵魂。善良,同情,温存与爱这些词对他没有意义,他所需要的,只是胜利,荣誉,赌并且赢。   但是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无可救药地爱他,死心塌地地为他。   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他,没有自己。她的感情,生命,意旨,都可以献给他。如果他要,甚至她愿意把她的灵魂给他。   然而灵魂,这是他从不认可的。   但是有什么所谓?哪怕他给予她百般羞辱,千鞭挞笞,但是只要偶尔一次,那么千钧一发的瞬间,他曾对她微笑,她便会毫无所怨,心满意足。   “公子,你看。”她指给他看,满园的红玫瑰中,竟然奇迹般地盛开着一朵雪白的花朵,皎洁如月。她赞叹,“多么美丽。”   “我采给你。”他走过去,摘下那朵花,替她簪在发际。   她的眼睛蓦然闪亮了,比花更加皎洁晶莹。   贻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送花的人记得,收花的人,却已经忘了吗?      苏慕和雪冰蝉终于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那种难以遮掩的熟悉的味道就连瞎子也嗅得出来。然而他们,分明是第一次真正心平气和地交谈。   “说出你的故事吧。”雪冰蝉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以往的冷静和矜持,却偏偏不由自已把语调放得轻柔,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辛酸涌上心头,莫明地有些想落泪。   苏慕更是百感交集,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当年,雪冰蝉亲手为他烹过多少杯香茗,陪他度过多少个良宵,然而,他何曾珍惜过?今世,又有多少次他梦寐以求这样的场景,而今终于成为现实,但他怎能知道,当故事说出之后,下一步会是怎样的结局?他与天斗与命斗,带给雪冰蝉的,到底会是福,还是祸?   想到“斗天”两个字,苏慕悚然而惊,自己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任由老天怎样对付他都不在乎,可是雪冰蝉呢?冰蝉是无辜的,她还被蒙在鼓里。她不认识他,不在乎他,不记得他,也就不会痛苦,不会伤心,不会和他一样承受命运的折磨。然而,一旦他说出命运的真相,她的平静生活还能继续吗?   而且,让他如何忍心对她重复,前世雪冰蝉最终的结局?如何亲口告诉她那场灭绝人性的大火,那火中化蝶的惨剧?   他忽然想,今世的雪冰蝉一帆风顺,遂心如意,都是因为前生他辜负她太多。然而当她记起那些惨烈的往事,当她对他说原谅说宽恕,改写他的历史,会否,她自己的命运也会从此改变,走入歧途呢?她会不会也因为触怒上天而分担他一半的灾难?   不,前世他已经负冰蝉太多太多,今世,又怎么可以继续对她不起?不管受到什么样的不公对待,他有什么理由拖冰蝉下水,让她和他一块儿落难?   就让他一个人烂死在泥塘中,身受火烧水淹之苦吧,雪冰蝉,应该永远是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   不能说,不可说,一说即错!   苏慕看着雪冰蝉,决定选择沉默。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2-27 9:52:00   八 公主梦      一层秋雨一层凉。今年的冬天提前到了。   没有风。树叶和空气都静得可怕。   但是昨夜分明有过大雨倾盆,地上的叶子比树上的多。   室内,却依然是温暖如春。   玫瑰盛开在咖啡桌上。雪冰蝉和钟来对面而坐,在他们中间,不仅有咖啡和玫瑰,还有一只精致的钻戒盒子。   “冰蝉,请允许我为你戴上,可以吗?”钟来彬彬有礼地提议,求婚亦如谈判。   然而冰蝉踌躇地转动着那只钻戒,脸上不辨悲喜。   求婚,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隆重的赞美,最深刻的诚意。   男人和女人,是两个半圆,但是戒指把他们圈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环。   年青有为,“财”貌兼备,又没有不良嗜好,按说这样的对象已经是万里无一,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但是冰蝉始终觉得,她与钟来之间,还欠了点什么。即使他们在一起圈成圆,那个圆也一定会在某处有个缺口。到底是什么呢?她却又说不清。   她抬起头,诚恳地面对着钟来的眼睛。   钟来的眼中不无爱慕与诚意,然而四目交投,却仍然觉得远,觉得隔膜。   她接触过一双比这更真诚炽热的眼睛。   不仅真诚,不仅炽热,而且痛苦。   真正爱一个人,就会为她觉得痛苦,那种燃烧一般割裂一般窒息一般的痛苦。   那双眼睛,属于苏慕。   那个莽撞而凄苦的年轻人,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关于孟婆汤,关于忘情散,关于一颗眼泪。他说她的眼泪是他的心,多么荒谬的理论,可是,她对自己说,在她心底里,其实是相信的。   她期待他告诉她更多。   告诉她那个故事的结局,还有,今世的他与她,该有怎样的开始?   虽然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白过,但是他的眼睛告诉她,他爱她,爱得比钟来深沉炽热一千倍,一万倍。   冰蝉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爱的滋味是苦是甜,但是苏慕的眼睛却让她知道,那便是真正的爱。   她转动着那枚戒指,无声地问自己: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自己嫁给一个,并不是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      “钟来,谢谢你肯给我这份光荣,”冰蝉终于推回戒指,艰难地开口,“但是我想请你,再多给我一点宽容……”   “你需要时间考虑,是吗?”钟来了解地问。“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只要你说,我就会等。”   这实在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君子。   冰蝉越发感激,也越发抱歉,“钟来……”   “你肯考虑,我已经很高兴。”钟来打断她,更加温文尔雅地说,“戒指放在你那里,如果你想通了,请戴上它,那么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换言之,如果答案相反,则冰蝉只要让邮差把它退还,钟来便会明白她的意思,不会再纠缠,让她为了不知如何开口回绝而烦恼。他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也太绅士了。   但是冰蝉反而觉得嗒然。   她甚至有些希望钟来会表现得更愤怒一点,急躁一点。那样,也许她会更感动于他的血性,而不是一味感激他的宽容。   “你喜欢吃蛋挞吗?”她忽然问,“你吃过雅泰来的蛋挞吗?”   “可能吃过,记不清了。你喜欢吃蛋挞?”钟来不明所以地反问。   冰蝉微微有些失望,掩饰地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   上个月,她有一天在雅泰来宵夜,发现那里的新鲜蛋挞很好吃,便问可不可以叫外卖。当得知这般薄利的小点心不能送外卖时,颇觉遗憾。然而从第二天起,她每天上班都可以发现自己办公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只蛋挞和一杯鲜奶,问秘书,说是送外卖的小男孩送来的。但是她打电话问过雅泰来,答案仍然是不送外卖。那就只能是有心人送的了。无奈那个小男孩怎么都不肯说出是谁委托他的,还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勾过手指,谁不守秘密就要做小乌龟。”冰蝉笑了,不愿意再难为这个可爱的小孩子,而宁可让自己蒙在鼓里,一直到今天。   秘书佳佳曾经猜是钟来送的,但冰蝉想来想去,都不觉得钟来是这样一个细腻的人,可是私下里,也不无希望这猜测成真。   其实,不仅仅是神秘蛋挞,最近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都让冰蝉觉得既新奇又惊喜。比如,有一天晚上她回家的时候发现车库门卡住了,无论如何弄不开,只好把车子停在外面,想等第二天有时间再找人修理。可是到了次日早晨她下楼取车,却发现车库门好端端地开着,仿佛在张开怀抱等她停车入库……   在这个巧言令色的时代,说得多做得少的人见得多了,但是像这位千万百计讨她欢心却又只做不说的有心人,简直是绝品。他会是谁呢?钟来?他每天要打理上千万的生意,怕是没有耐心来做些如此琐碎的小事吧?   冰蝉抬起头,对钟来,也是对自己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等我弄清了答案,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相信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好吗?”   “再久一点我都会等。”钟来毫不迟疑地说,然后,微微停顿一下,“冰蝉,别把我当成你的负累。”   “负累?怎么会呢?”   钟来深沉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解和宽容:“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一个结,我很想帮你打开;但是如果不能,我也不愿意因为我,让那个结系得更深。”   冰蝉忽然深深地感动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在这一刻答应钟来的求婚。然而话到口边,她仍然只有再一次说:“谢谢你,钟来。”      苏州,迷园。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雪冰蝉一曲唱罢,金钟大声叫好:“好词,好曲,好歌,好舞,好一个雪冰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他站起向苏慕遮行行礼,“苏兄,你虽然技冠赌坛,我佩服,却不羡慕;但是苏兄的艳福,才真正是让小弟艳羡不已,甘拜下风。”   “何足挂齿。”苏慕遮淡然一笑,“原来你设这一场赌,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何不早说?我送给你又何妨?”   “苏兄此话当真?”金钟喜出望外,“我输给了苏兄,本来是没有资格再提要求的,不过这位雪冰蝉姑娘貌若仙人,能歌善舞,小弟得到她之后,必不以妾侍之礼相待……”   不待说完,雪冰蝉突然扑地跪倒,膝行前进,昂然道:“公子,你如果将我送人,我就死!”   “这又是为何?”苏慕遮皱眉,微微讶异,“金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份,何必求死?”   “公子……”雪冰蝉流下泪来,她知道这是一个不懂得忠贞和牺牲的人,但是她爱他,无可奈何。“公子,记得当年在灞陵梅林,您亲口答应过,我饮饱了您的马,您要报答我,给我选择的自由,您还记得吗?那么,请您不要随便把我送人吧,我只愿跟随您。如果您不许我跟随,我只有一死。”   “可是……”苏慕遮费然不解。   而金钟自命风流,却早已明白了,长叹:“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苏兄,小弟如今对你的佩服更是五体投地,再不敢有任何奢望了。这位雪冰蝉姑娘,是小弟无福,苏兄好好善待她吧。”他转身离去,犹自吟哦,“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好句啊,好句……”      带着那枚戒指和对戒指的迟疑,冰蝉一路慢慢地驶回公司,经过广场拐角时,看到竹叶青又在广场上跳舞。   广场上的落叶已经收拾过了,地面青白苍冷。竹叶青就在那苍冷的石砖上舞着,赤着脚,疯狂地舞,痉挛地舞。绿的紧身衬衫,绿的绸布长裙,像只吃饱了的蟒在消化。   录音机里送出古老的埙乐,宛如招魂。她的身后,竖着一块彩带招摇的牌子:测字解梦批八字。   有风吹过,送来一阵妖异的香气。冰蝉抬起头,向着音乐和风的方向,恍惚地想,或者,可以向解梦人求助,打开心结?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3-10 9:58:00      竹叶青看到雪冰蝉在路口出现,立即停止了舞蹈,抱着蛇篓满意地看着冰蝉姗姗来迟,几乎要喊一声“万岁”。   她等得太久了。已经等了几百年。   然而基于家族的使命,基于自身的卑微,她有求于她,也有负于她,更有愧于她。   所以,她只能等冰蝉来找自己,却不能主动去找她。   就仿佛臣子永远只能等待皇帝诏见。   有时候这条美丽的蛇女会忍不住问自己:既然修炼成女人,为什么不能修成个雪冰蝉这样的女人呢?女人与女人之间有多么不同!相比雪冰蝉的高贵不可攀,自己的千年修为,又所为何来呢?   雪冰蝉已经走近来,莞尔一笑:“我可以算一卦吗?”   “小姐请。”竹叶青竟然难得地端庄,态度恭敬亦像是奴仆之于主子,“小姐是想测字还是解梦?”   “解梦。”雪冰蝉沉吟,“这段日子,我接连几次梦到戒指。不知是什么意思?”   “是金戒指还是钻石戒指?”   “都不是,是镶翡翠的金戒指。”   “翡翠?”竹叶青点头,“翡翠又称‘硬玉’。小姐最近可有奇遇?”   “有人向我求婚。”冰蝉微微脸红,“不知道梦见戒指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无关。”竹叶青断然说,“如果是钻石戒指或者金戒指,那么或许与订婚有关。但是你梦见的是镶玉的金戒,这却不是婚戒。不过小姐刚刚梦到戒指就有人向你求婚,说明你对这段婚姻也很上心,有所盼望,可是却拿不定主意。戒指是个环,也即是‘有缘’,换句话说,你这段婚姻,不是没有成就的可能。但是此缘究竟是否彼缘,却可商榷,这就好像下围棋,有一劫就有一遇……”   冰蝉笑了笑,觉得不耐,但凡算命的,说话必定左右逢源,模棱两可,哪里有什么是与非?自己竟然想向她拿主意,可不是问道于盲。她取出一张纸币,说了声谢谢准备走开。   竹叶青却不肯收钱:“我还没说完呢。小姐梦到金镶玉的戒指,这说明您是金命之人,金枝玉叶,不同凡响啊。”   冰蝉越发不信,心想凭自己这身打扮,当然不难猜出身份,竹叶青也只是鉴貌辨色罢了,不再多话,转身便走。   但是竹叶青猛地抓住她的手:“再说一句!”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是一个公主!”   “公主?”   “公主。金枝玉叶的公主。”竹叶青眼看留不住雪冰蝉,只得故技重施,取出一只小小的玛瑙瓶子放在她手中,“你最近睡眠是不是很不踏实?没关系,睡觉前点几滴这种龙涎香在香薰炉里,就可以做个好梦了。”   雪冰蝉接过来,隔着瓶子已经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扑鼻而来,惹人遐思,看看那瓶子也精巧可爱,便又取了一张纸币出来,笑着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血,汩汩地流出来,流出来,源源不断。   一个人的身体里有多少血,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多久?   生命,由一滴一滴的鲜血组成,要流失多少血,一个人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   而另一个生命,要仰仗多少别人的鲜血,来完成自己的重生?   竹叶青在别人的血里舞蹈。   舞蹈,却更像是挣扎。分不清她和床上流血的产妇赵婕妤,谁比谁更加痛楚。柔软与痛楚,分娩与重生,竹叶青的命运在这一刻与赵婕妤联系在了一起。   ——赵婕妤,清丽端庄,个性内敛,擅诗文,能歌舞,为众太子妃中最得宠的一个。国之将亡,太子尽杀诸嫔妃,却独留下行将临盆的赵婕妤,随同自己一干亲信化妆出逃,并对她明言:“如果我有不测,那么将来的复国大业,就要靠你腹中的这个胎儿来子承父命了。”   婕妤明白,这就是她得以偷生的唯一理由。因为太子无后,要借她传嗣。她夜夜对月祈祷:让我生一个男孩吧,他会是天地间最聪明最勇敢的男孩子,虽然在他出生之前,已经注定要接受最艰难的考验,但这是太子的血脉,是天命所归,责无旁贷。   行至灞陵,婕妤胎动。误打误撞地,侍卫竟请来假扮稳婆的蛇人竹叶青帮忙接生。   竹叶青此时修炼正到了非凡时期,需要一个人类母亲的血来清洗自己,从蛇到人的过程和一个新生儿的出世相仿佛,她必须以人的血腥气洗去自己的蛇腥气,使自己多几分“人味”。   然而世上人头涌涌,真正能称之为“人”的却无啻于凤毛麟角,而一个“人”生下的,又不能保证是另一个真正的“人”。母亲的血,是世间至神圣的,也是最污秽的,全看那经血洗礼而出生的,究竟是人是兽。   竹叶青每天抱着一面突突洼洼的丑镜,照照这个照照那个,看到的,却都是比自己还不如的衣冠禽兽,狼心狗肺。忽然这一天,有个侍卫模样的男人来请他去给一位产妇接生,竹叶青偷偷取出镜子照了,惊喜地发现那产妇不仅是个真正的人,而且还是个凤冠霞帔的贵人。再看她的丈夫,更不得了,龙睛凤目,不怒自威,乃是天子相。这样的夫妇生下的,必定是天下最高贵最洁净的真人。   这样的机会,简直千载难求。竹叶青大喜,这是她修炼进境的大好良机,焉可放过?   然而婕妤一路奔劳,身体亏得很厉害,挣扎哭号了一日一夜,仍然不能生产。直到次日黎明时分,阴阳互交之节,才拼尽全力,诞下一个小小婴儿,却是女孩。   婕妤心力俱竭,然而思想却很清明,知道这女孩必无生路,于枕上向竹叶青苦苦哀求:“我在昏迷时看到你练功,知道你非人类,来帮我接生必有目的。我请求你,不论你来的原因是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但这个女孩留下来必遭杀身之祸,我请你带走她,保全她的性命。”   即使冷血如竹叶青,也不能不为之动容。这是一位人类母亲的临终遗命,她义不容辞:“婕妤放心。我既然由你帮助完成修炼,受你这样大的恩情,不能不报。我向你保证,必会保全这个女孩儿一生幸福,安然到老。”说罢,抱着女孩破窗而出,消失在夜与昼的交接处。   那个女孩儿,就是后来的雪冰蝉。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3-10 9:59:00      雪冰蝉自梦中凄然醒来,泪水打湿了枕畔。   公主。我是一个公主。   她坐起来,看着在黑暗中轻轻跳跃的香薰火苗,室内并没有风,可是窗纱和风铃都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香薰灯里那小小的火焰仿佛蛇的信子,恍惚地摇曳着,一点一点勾起远古的回忆。   难产的赵婕妤,舞蹈的竹叶青,鲜血,眼泪,死亡与出生,凄艳与悲壮。   曾经,我是一个公主。冰蝉对自己说,也许,人真是有前世今生的,而前世,我是一个公主。   哪个女孩子不愿意相信自己前世是个公主呢?   竹叶青真是选了一条最轻便的捷径来说服冰蝉愿意相信奇遇,并希望追究更多的悲剧真相。   她想起在广场上看到的竹叶青奇怪如痉挛一般的跳舞,原来,那舞蹈的含义所象征的,是一个女子痛苦的妊娠。   还有什么样的痛苦会比女子分娩更加惨烈?   雪冰蝉在黑暗中静静地流着泪。她是一个婕妤的女儿,那位婕妤,为了女儿的出生倾尽了全力,临死之际,还不忘了向竹叶青泣血托孤。自己的开始,是母亲的结束,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灾难的意味,浸透了鲜血与死亡。   后来呢?   像所有喜欢听故事的女孩子,雪冰蝉很想知道,前世的我,后来的命运是怎样的呢?是否就像苏慕说的,我成了他的婢女,为他喝下孟婆汤。然而,我明明是个公主,又怎么会成了婢女的呢?   也许,苏慕会知道?   苏慕的英俊的脸孔自黑暗中浮起,冰蝉忽然发现,自己对他,竟是有一点点想念的。   她越来越相信,那在碧云天黄叶地的湖边漫步的青年男女,就是自己与苏慕。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3-10 10:00:00   九 蛇人的使命      一个人有秘密来不及说是可悲的,而一个人有秘密,也有了说的机会,却不许自己说出来,则更加悲哀,悲哀到杀身难赎的地步。   苏慕终于明白了比贫穷更痛苦的是相思,而比相思更痛苦的,是隐忍。   隐忍的爱情是一柄刺不出去的剑,只会伸向自己的内心,伤得血痕累累;而隐忍的秘密,则更是千万株长着倒刺的利箭,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苏慕就每天忍受着这万箭穿心之苦,在锦围翠绕纸醉金迷间,日形憔悴,黯然神伤。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是前生欠了这个人的债。苏慕现在信了。他欠雪冰蝉的,欠得太多,用一生一世的苦痛去偿还也是不够,还要预支到下一世。这,就是爱的轮回。   到底在第几个轮回中他才可以与她重新携手,相视而笑;亦或,风清云淡,两不相欠?      他开始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一有时间,就驾了车来到冰蝉大厦楼下,对着雪冰蝉的窗子发呆。   就算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的窗子也是好的。   爱一个人爱到深处,就会爱和她有关的一切,包括她办公室的窗子。   现在,对苏慕而言,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就是冰蝉大厦顶楼那扇总经理办公室的窗子。   那窗里的世界,是苏慕的天堂。      雪冰蝉也在看着同一扇窗子。   窗子把风景割成一个方块一个方块,这一块里有山,那一块里有树,最角落的小块里还有一座楼的顶,楼顶上有个旗子在风中飘,有鸟儿在方块与方块间穿行,就像人在房与房间窜门儿。   雪冰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的记忆也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可是他们连不成一道风景。也许,要希翼一只鸟儿来将它们窜起。   她想,蛇人竹叶青就是那只鸟儿了。   自从点燃竹叶青送她的龙涎香,她的生活便被彻底地改变了,她仿佛拥有两个自己,一个生活在现代,是冰蝉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而另一个,活在古代,是个痴情而苦命的公主,一生颠沛流离,且所遇非人,爱上了一个天下最冷酷最无情的赌客,苏慕遮。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产生幻觉,常常好好地做着事,忽然脑海中便会产生许多莫明其妙的思维,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突然袭来,让她觉得凄惶甚至疼痛。   这疼痛渐渐成为一道伤痕,隔在她与钟来之间。   和钟来不冷不热地走了两年,私下里,她不是没有盼望过他会有更进一步的表示。然而当钟来终于正式向她求婚,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事情当真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突然,而且踟蹰。   如果请教心理专家,他们也许会说这是女孩子的矜持所致。所有的女子都会把自己当作月中嫦娥,不论嫁给什么人都会觉得是误落凡尘,是下嫁。   又或者会说是因为浪漫,女人总是喜欢幻想的,爱情是一本好小说,婚姻却是由小说拍成的电影,使一切的幻想落了实,定了形。女人喜欢看电影,却害怕看完电影后的那一种失落。因为理想永远比现实更美好而且多姿多彩。   都对。又不完全对。从小到大,冰蝉一直都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理性。感情于她,向来看作人生前途的一部分,是与事业紧密相连的,婚姻就像办公司,一样是需要经营的。她不相信无所附丽的情感,对普通少女的爱情梦嗤之以鼻,她甚至不喜欢看言情片,她的最佳消遣是金凯瑞和周星驰,荒诞,然而轻松。   但是幻觉和梦境使她变得不同。是梦中人打乱了她一向平静的心绪,让她忽然开始渴望爱情,理想,奇遇,及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3-10 10:01:00      “经理,你的神秘早餐又来了。”秘书佳佳敲门进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雪冰蝉耸耸肩,露出一个恍惚的笑:“还是那个小男孩送来的?”   “还是。”   “还是不肯说谁让他送的?”   “还是。”佳佳放下蛋挞,“要不要打赌,如果您真想知道,我有办法让那小鬼说出来。”   冰蝉摇头:“他守着秘密的时候一定觉得很开心,很兴奋。如果我们用成人的狡猾来对付他,不但对他很不公平,而且会让他打破一个梦,对自己产生怀疑。”   佳佳拧起好看的眉头,仿佛不明白经理在说什么。   冰蝉再耸一耸肩:“就让我们陪他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吧。权当是个可爱的游戏。”   “送蛋挞的人真是有心。”佳佳羡慕地说,“如果有个人这样对待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立刻拉他去教堂成婚。”   冰蝉笑了,故意说:“别想得那么浪漫,说不定是某个合作单位的公关部做的,想先来些小恩小惠作为感情投资,接着提出一个很苛刻的合作条款,放长线钓大鱼。”   “哗,即使是公关人员,如果肯这么细心备至地关注你所有的爱好习惯,那也八成是爱上你了。”   “佳佳,你说,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爱上一个人呢?”雪冰蝉竟饶有兴致地同秘书讨论起爱情问题来。   “这你可算问对人了。”佳佳是那种现代美眉中典型的八卦女,看惯了老板的严谨端庄,难得见仙女也会动凡心,肯与她进行工作以外的谈话,顿时眉飞色舞,口采比往常回答房产业务流利一百倍,简直是妙语如珠:“爱上一个人呢,就会得上相思综合症,会魂不守舍,寝食不安,晚晚做梦梦见他,无缘无故为他伤心,想起他时总想落泪,脑子里常常有幻想,觉得受委屈……”   全中。雪冰蝉呆呆地出神。她说的这些,倒像是自己对苏慕的情形,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无故发呆,不论听到什么不相干的话题也要和他缠在一起……”佳佳仍在滔滔不觉地交换心得:“……说话无缘无故就提到他,有事念叨名字几十次,没事也念十几次,时时只想和他在一起,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和他说,真正说了又觉得都是废话,该说的话永远也没有说出来……什么时候觉得说完了呢,两个人也就真完了,到分手的时候了。”   冰蝉蔚为奇观:“你说这一番话不觉得累的?”   “那那那,这又是一条,就是你跟所爱的人在一起呢,永远都不会觉得累,可是一离了他呀,就说好困好乏好想睡一觉,真到了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可又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他,只急着等天亮再见一面。”佳佳总算停下来长篇大论,好奇地看着经理,“雪小姐,您试过恋爱没有?”   “你呢?”冰蝉把球传回去,“你这么有经验,一定试过十次八次了?”   “十次八次没有,朝三暮四可是少不了的,比我求职经验多。”佳佳清脆地笑起来,像一朵花。   冰蝉看着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秘书其实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孩子。也许,每个少女在说起爱情这个话题时,都会忽然拥有一份夺人的美丽吧。   同时,她忽然清楚地记起来,她曾经爱过的,深深地,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他看着她,她就是那一朵在阳光照耀下绚丽盛开的花;他背转身,她便枯萎——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3-12 10:24:00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春节前夕。   “爆竹声中一岁除,千门万户入屠苏。”依照节令,在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准备椒花酒,不但自己家饮,还要将酒渣倒入井中,让千家万户同饮共贺。   李时珍《本草纲目》载有陈延之“小品方”,详细写明有哪几味药,各药几两几钱,除夕夜抓药入袋,悬线投入井水中,浸泡整夜。春节将此药取出煎酒,举家上下自少至老次第饮之,可除百病。   主人家是名门望族,对礼节尤为重视。自然少不了会按方制药。那药酒,是举行赌坛盛会的佳酿。而冰蝉,除了要身穿白色舞衣,“妙对绮筵歌绿酒”之外,还要充当枭棋,成为这场“六博”之赛的赌注。   那天早晨,她携着木盆去井边汲水取药,却巧遇正被无聊村妇纠缠的苏慕遮。   她解了他的窘,饮了他的马,而他,答应要报答于她。   报答的方式,竟是在“六博”赛上赢了她,再还她以自由。   那一刻,她仰望他,如大旱之望云霓。   那种感觉,就仿佛独自置身于无垠的旷野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然而阳光在瞬间贯穿了她的身体,将她照得通透。   她前所未有地,在这一瞬间明晰地看清了自己,看清自己的心:我爱上他了!   爱使人觉得充满,觉得整个的身体都不存在了,腔子里空荡荡的,但是阳光照耀着她,使她感觉到自我的存在,感觉到灵魂的存在,感觉到爱。   她被这爱激荡着,看到自己的灵魂在阳光中起舞,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时,就会突然顿悟地球转动的真动力——那是爱。   是爱让阳光温暖,是爱使月夜温柔,是爱令大海奔腾不息,人类繁衍生存。   她在这爱中陶醉着,沉静着,感觉到感情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袭向她,而她感动于这震荡,这震荡使她产生了一个新的自己。   但是当激荡褪却,就像沙滩退去潮汐,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因为她意识到爱的同时也意识到了痛苦——她对他的爱是没有希望的,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没有。   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就像隔着海洋的沙滩和岛屿那么远!   无楫可渡!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3-17 15:15:00      雪冰蝉按住自己的胸口,觉得那里在隐隐做痛。   她有些恐惧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巴不得逃避;另一面却又难忍好奇,渴望窥破完整的故事,并且,重新经历那一场痛苦而缠绵的风花雪月。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些惘然的往事,到底是什么呢?   她找到竹叶青,提出再见一次苏慕。   但是,为什么要见呢?就为了那故事的结尾?还是为了在他和钟来之间做一个选择?   苏慕与钟来,表面条件看起来天差地远的两个人,论声誉论能力苏慕都不会是钟来的对手。但是如果苏慕愿意表白,雪冰蝉很乐意给他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可是,竹叶青竟然对她说:苏慕不见她。   曾经死乞白赖地求见一面连报警都不能使他退却的苏慕,在雪冰蝉主动提出要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居然说不要见她。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冰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苏慕的意思?”   “当然。”竹叶青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不是他的意思,难道会是我的吗?我巴不得你们赶紧见面呢。”   “那却又是为什么?”冰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竹叶青,为什么你会对我和苏慕的事这样热心?”   竹叶青忽然忸怩起来,一种被人窥破秘密的羞涩,使她居然脸红了。   谁可见过一条蛇会脸红?   “雪小姐不愧冰雪聪明,”她说,同时窘迫地笑,“换了苏慕那个笨蛋,就再也想不到会问这个问题。”   “到底是为什么呢?”冰蝉催促。   “其实,我帮你们,是为了我自己。”竹叶青沉吟,“我的祖先曾经对你的祖先有过承诺,但是却食言了,所以,不仅是苏慕遮亏欠你,我们竹叶青家族也亏欠了你。我们三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只有你和苏慕遮的恩怨了了,我们的罪孽才算满了。”   雪冰蝉想起那个梦,梦中的赵婕妤和蛇人竹叶青,“你就是那个蛇人的后代。”   “竹叶青参见公主。”竹叶青敛容叠手,忽然施大礼长身跪拜。   雪冰蝉忙忙将她扶起,心头愈发恍惚,几乎脱口就要说出一句“免礼平身”。今夕何昔?此处何地?远处又有似隐似现的笛声响起,伴着竹叶青细说根源——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3-17 15:16:00   是人都有缺点,是蛇都有七寸。   竹叶青家族的七寸在于亏欠——她亏欠了赵婕妤。   蛇人可以欺人,可以误人,可以害人,但是不可以自欺。她们不能够在对自己承诺的时候怀有一丝一毫的虚伪,不可以自己打破自己的誓言。   然而饱饮了赵婕妤鲜血的蛇人竹叶青破誓了。   她答应过要保全雪冰蝉一世平安的,可是她却失落了她。   五月,是蛇一年一度蝉蜕的日子。那一天,她觅洞修炼。那个洞口太小了,虽然隐蔽,但是潮湿狭窄,她只得把襁褓中的小公主放在洞口,自己还了本相游行入洞,坐关入定。   是一场极为痛苦的蜕变,一如赵婕妤的妊娠。所不同的是,婕妤在女儿诞生后耗尽了生命,而竹叶青却终于成功地褪去蛇身,变成一个修长的少女走出暗洞。   但是,小公主不见了。   刚刚出关的竹叶青惊得几乎瘫软,魂飞魄散,要知道,她是依仗赵婕妤的血完成蜕变的,她的命和雪冰蝉的命已经联在了一起,失落了雪冰蝉,就等于失落了她一半的真身,使她永远不可能完成真正的涅磐。   从此,她一生的修为都是在寻找,找回她的使命,她的本尊,她的债主。   只有找到雪冰蝉,保全她,维护她,让自己的誓言实现,她才可以大功告成,从此世世代代摆脱蛇人的历史,成为真正的人。   她取出她的镜子,寻寻觅觅,照尽众生,终于有一天,在照到苏慕遮的时候,她看到了一线生机。镜子告诉她,找到苏慕遮,就可以找到长大成人的小公主。   于是,她设法和苏慕遮结为朋友,并且大度地把镜子送给了他,希望他有一天用这镜子照到雪冰蝉,那时,她自然可以循到草灰蛇线,完成心愿。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苏慕遮真的找到了雪冰蝉,却只把她当成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婢女,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她使用那面镜子。好好的照妖镜送给他,他却只晓得用它来辨别对手,投机取胜。而竹叶青,虽然时时造访苏府,常与雪冰蝉近在咫尺,却阴差阳错地,从来没有机会见面。   更没有想到的是,为了进一步讨好苏慕遮,她为他发明了忘情散,这一次,苏慕遮却偏偏用在了雪冰蝉身上,简直是请君入瓮。其后竹叶青照见了苏慕遮心底的那一滴眼泪,也曾感慨过,惋惜过,却没有想到,那个可怜的失去灵魂的小婢女,就是她苦苦找寻多年的公主。   不久,苏府一场大火,雪冰蝉于火中烟消云散,化为蝴蝶。当时的竹叶青正在瞑目养息,忽然心口剧痛,仿佛中了雄黄酒一样,扭曲得不成人形,几乎散了真气。   昏迷中,她看到赵婕妤浑身缟素,站在她面前,冷冷地说:“你负了我,没有照顾我的女儿。”   当晚,竹叶青在产下自己的第二代后,力尽气绝。   从此以后的每一代竹叶青,都在重复着赵婕妤的命运,逃不过生死更替的劫数。没有一个竹叶青的母亲有机会看到女儿成长,新一代的出生永远意味着上一代的死亡,无法逆转。   这成了竹叶青家族最大的灾难,难言的隐痛。   只有找到了雪冰蝉,重新拾起自己的誓诺,追随她,保全她,才算认祖归宗,完成诺言。   秘密一直到第十几代竹叶青练成了水晶球之后才终于揭开——是水晶球重演了苏慕遮和雪冰蝉的故事,让竹叶青终于明白了小公主真正的身份,明白了竹叶青的祖先曾经做下了怎样自掘坟墓不可饶恕的罪孽。   于是,新一轮的寻找开始了……    作者:睡觉的苍蝇 回复日期:2004-3-20 15:58:00   小公主,现在你明白了?”竹叶青细说从头,黯然长叹,“苏慕今世的磨难都是因为你不肯原谅之故,只有你心平气和地原谅了前世苏慕遮对你做过的一切,今世的苏慕才可以转运,我也才能不再受轮回之苦。”   “这简单。你把苏慕找来,我当面告诉他,原谅他了就是。”   “谢公主。”竹叶青再行大礼,但面色凝重,“不过,事情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要原谅的,不是今世的苏慕,而是前世的苏慕遮。公主,只有你和苏慕遮重新交往起来,在这过程中主动想起所有的往事,并且真正发自内心地原谅,诅咒才会消除,功德才会圆满。”   “想起所有的事?”   “所有的。”竹叶青凝重地说,“过程可能很痛苦,但你必须保证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那些记忆,并且宽恕,只有这样,一个圆才可以画完整。”   遭遇单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只是故事。   换言之,雪冰蝉要原谅的,不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苏慕,而是自己实实在在的悲剧记忆苏慕遮。她必须对所有的往事感同身受,身临其境,与回忆里的小公主雪冰蝉合二为一,然后再对那段沦为婢女的悲惨遭遇平静地接受并原谅。这个过程,其实相当艰难而且残忍。   然而背负着前世罪孽并一直为这段孽缘赎罪的苏慕,不是更加悲惨?   “既然这件事对苏慕这么重要,他为什么又不肯见我呢?”雪冰蝉问,她对苏慕越来越好奇了。   “谁知道那个蠢货脑子里有些什么怪念头!”竹叶青愤愤地抱怨着,“他说你忘了她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如果让你想起以前的一切,可能你的事业就没有这么顺利了。所以他说,宁可他自己倒霉一辈子,都不想拉你下水。可是他就没想过,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牵连到我们竹叶青家族呀!”   “他是这样说的?”冰蝉感动起来。倒霉到了这一步的人,竟然还要替别人的运气考虑,苏慕对自己的关心可想而知。“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吧?他不来见我,我去找他就是。”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16:00   十、重逢     当雪冰蝉出现在苏慕家门口时,苏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呢?他梦中的公主,那天边的女神,真的会降临一个穷小子的家吗?     “公子,我可以进来吗?”雪冰蝉巧笑嫣然。     她叫他公子,一如前世。然而苏慕却清醒过来,地知道这是今世的雪经理,不是前生那个小丫环。因为,面前的雪冰蝉是这样的自信、磊落,脸上没有半分凄苦彷徨。     他端给仔杯洛神红茶,红得像血。     “前世,你常常给我泡茶。”他说,如诉衷肠,如劳家常。     而她丝毫不觉得突兀,自然而然地接口:“但你从来没有夸过我的茶泡得好,你最多会夸一句好酒。”     “你最擅长煮的是青梅酒。有一次我和你聊起三国时,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     “我记得的。那天是满月,我们在滴翠亭喝酒下棋说三国,把滴翠亭来比青梅亭,曹操感慨过‘今天下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但是你却只叹独孤无敌。”     “我记得,当时你劝我不如学李白:‘举杯邀明白,对影成三人。’”     “但是你要我陪你下棋,说自己好歹强过李白,不必邀月成伴,而有我陪你对弃。”     “那你还记得那盘棋是谁赢了吗?”     “当然是你,公子,”冰蝉温柔地说,“公子所向披靡,从来都没有输过。”     苏慕只觉得荡气回肠。     这一刻,已经分不清前世与今生,也分不清眼前的雪冰蝉,究竟是哪一世的雪冰蝉。     屋子里仿佛起了一阵雾,他变成青衣长剑的古代武士,而她是束发缠腰的落难公主。     时间和空窨完全混淆了。当感情的潮水烟没了时间的海洋,千古也就在一念之间,隔了千秋万代,物换星移,然而爱的誓言,何时有过不同?     苏慕与雪冰蝉,同时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容质疑的感情,那就是人间最珍贵的——爱!        曾经,雪冰蝉苦心孤诣地设法酿制新酒。     一心一意,千方百计,要造一种醇而不烈醉而不倒的新酒。     苏慕遮好饮,但是从来没有醉过。     也许,是因为他不敢醉。     也许,是因为他不会醉。     一个多疑的人是不可以让自己喝醉的;而一个无情的人想醉也很难。     这两条,他都具备,具是个中翘楚。     这样的人,怎么会醉?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很想醉一场,想尝一尝醉的滋味。     人,岂非都好奇于自己所不知道的领域?     所以,雪冰蝉想酿造一种酒,可以满足公子醉一次欲望,却不会伤他的身。     试验的时候,她忍不住想,人家说酒后吐真言,如果公了醉,他会说些什么呢?     公子技冠天下,却时时抑郁不乐,有时,她会尝试走近他。     “公子,你的家人呢?”     “被仇家杀光了,”他面无表情,“我已经没有亲人。”     她的心立刻疼起来,脱口而出:“但我会永远伴着你的。”     “你?”他眯起眼,嘲弄地看着她。     她立刻觉出了自己的卑微。     卑微,并不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婢女,而是因为她爱上他。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会变得没有地址,卑微,无助,自己轻视自己。     她低下头,回到酒坊继续试验她的新酒。     也许,只有醉酒,可以让她与他有一次平等的对话。     为了寻找一种最好的酿酒材料,她远赴长白山天池,取寒冰化水,以为酒引。     然而,酒未成,身先死,他没有来得及喝上她为他酿制的冰蝉酒,她却已经先为他喝下忘情散。而那些寒冰酒引,也在酒坊大火中化为灰烬……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18:00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一身白衣从我面前经过,我不由自主,跟着你走了整整一条街,可是你头也没有回一下。”   “我第一次见你,却是在大厦的楼下,你吵着要见我,满口里嚷着什么前世今生,说要给我讲故事。记得,当时我还叫保安送你去警察局呢。”   “是呀,那次我和保安大打出手,却仍然不能留住你。朝思暮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和你面对面,坐下来好好地做竟夕之谈。”   “但是后来我想见你,愿与你做竟夕之谈的时候,你却失踪了。竹叶青说你不愿意见我,为什么?”   “我前负你太多,今生受再多的折磨也是应该的,我不想再借你转运,宁可受百世惩罚。”   “但那都已经是前世的事情,虽然每次我回忆起来都觉得很痛苦,可是现在的你毕竟不同,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忘记过去,重新来过?”   “是呀,忘记可以带给你平稳的生活,记忆却只能使你痛苦。但是我们被命运诅咒,命中注定,只有你记起所有的事情,并且心甘情愿地宽恕,我才能真正解脱咒语。”   这是两个失散了太久的情人,走过茫茫的时间的荒野,终于又走在一起,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旧要叙。   他们从前世谈到今生,从初识谈到相思,没有丝毫的陌生,没有半分的遮掩,仿佛两个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的灵魂,肝胆相照。   他们像情侣一样地开始约会,有着那么深厚的历史做积淀,他们的爱,几乎不需要经过任何的追求与期待,就直接进入了最深沉的苦涩期。   然而爱得愈深,就愈痛苦。   因为记忆。   那些记忆,往往发生在最快乐的时候。   有人说所有的爱情都会经历痛苦,然而世上可有一对情侣,会像他们这样,每当情投意合之际,记忆就会不请自来,让刚才还沉浸在爱情甜蜜里的心境在刹那间变得苦涩晦暗,痛不欲生?   风花雪月不一定是柔美浪漫,灵犀相通也不代表心心相印,执手相望之际,最深沉的爱情和最痛苦的记忆,便一同复活了……      除了爱,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个人放弃所有的自尊与自由,甘愿为人作婢,无怨无悔?   雪冰蝉在苏府虽然自谦为仆,上上下下却都知道主子许了她自由身,并不敢拿她当下人看待,脚前脚后只赶着叫“雪姑娘”,大事小情只向她问主意。苏慕遮面前,也只有她可以平起平坐,同桌共饮。   但是冰蝉从不拿腔作势,居功自傲,总是待人谦恭,事事亲力亲为。寻常小菜,只要经了她手,便有一番不同滋味;苏慕遮早晨必饮的一杯莲子茶,也只有雪冰蝉泡制的最为可口,苦而不忍,香而不腻。   渐渐地,连苏慕遮都习惯了她的服侍,一会儿不在身边,就要差人找来。但是同时,她的过分顺从也让他不知道珍惜,而越来直视她为府里摆设,仿佛她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一般。   一日,楚地首富楚半山带女儿来府上做客,一住半月,言语间,流露出要结亲的意思。苏慕遮虽未答应,却也没有明确拒绝。   楚家大小姐楚玉环,相貌美艳,而生性泼辣,一早已扬言非赌林第一高手不嫁。她看中了苏慕遮,可是苏慕遮对她却只是忽冷忽热,不远不近,软硬不吃,声色不动。   泼辣的人处事向来有个原则,就是如果事情不合己意,必然不会认为原因出在自己身上,而一定要迁怒于人,她的迁怒对像就是——雪冰蝉。   雪冰蝉的美丽,雪冰蝉的高贵,雪冰蝉在苏府的地位超然,深得人心,事事都让她觉得碍眼刺心。   “她在你府上出入随意,举止无礼,哪里像个丫头?”她向苏慕遮饶舌,“看她那套打扮,终年一件白袍子,跟穿孝似的,你也不嫌忌讳。跟她说话,爱搭不理,死眉瞪眼的,木头都比她多口活气儿。不过略有几分姿色,就把自己当天女下凡了。”   苏慕遮只是淡然:“是吗?”   “怎么不是?而且没有礼貌,架子大得不得了。支使她端杯茶来,她都是不情不愿的,我那天散步,想去酒坊转转,她居然守在门口不叫叫下人给我开门,还说什么酒坊重地不可参观。倒好像她是小姐,我是仆人了。”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个丫头,这样没上没下的,你也不好好管教一下。”   “那么,就交给你帮我调教调教可好?”苏慕遮轻佻地调侃,一副浪子相。   楚玉环再泼辣也毕竟是女儿家,不禁红了脸:“我不是苏府女主人,有什么资格调教丫头?”   但是背转身,她却当真端起女主人的架子来,命冰蝉当夜抱枕褥到她的屋中服侍。   冰蝉傲然不从,淡淡说:“我虽然是我们家公子的侍女,却不是别人的丫头。楚小姐,恕不能奉陪!”   “回来!”楚玉环恼了,“你也知道你只是侍女,可不是仕女,端什么小姐架子?”   “谢谢楚小姐指教。”冰蝉回头,平静地看着她,“楚小姐还有什么事吗?或者,我替您把您的丫头找来?”   她那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楚玉环,一个被激怒的人往往会口不择言,说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如果我嫁给了你家公子呢,你不要叫我一声夫人?”楚玉环凶悍地问,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但有什么所谓,对方只是一个丫头罢了。在丫头面前,何必谨慎?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21:00   汗~~~~~~~先前一时手快,把“昨”天的“昨”打成“明”天的“明”,这此说明一下,我没任何特意功能的。         “就算你做了苏府女主人,你也只是苏公子的夫人,不是我的主人,”雪冰蝉冷淡地说,“何况,也等到做了之后再说吧。”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楚大小姐大怒,“我如果不让苏慕遮罚你,我就不姓楚。”   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演绎的,苏慕遮叫来了雪冰蝉:“立刻去给楚小姐跑下,向她道歉。”   “我不会去的。”冰蝉摇头,这是她对公子的第一次忤逆。“我不是楚家的丫头,凭什么要跪?”   苏慕遮意外之余,倒真的有了些兴致,逼近一步:“你当真不跪?”   “不跪!”雪冰蝉天性中的高贵发作了,她像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昂起头,凛然地说:“除了天地与公子,我不会跪任何人!”   “那却是为什么?”苏慕遮嘲弄地看着雪冰蝉,口气轻慢:“如果我娶了楚玉环为妻,她和我就是两位一体,你尊重她,也就是尊重我。你可以跪,为什么不能跪她?”   雪冰蝉被刺痛了,公子有一天会结婚,会娶妻,他的妻子将成为她的女主人,对她颐指气使,欺凌她,甚至撵走她。那一天迫在遐睫,她将失去她的公子,再不能跟随在他身边。   她抬起头,看着苏慕遮,不说话。灞桥梅林一战,她跟定了他,放弃他许她的自由,宁可入府为仆,甚至做得比所有的仆人加起来为他做的多。可是他不领情,他拥有了她的自由,便随时准备将它像礼物一样送给别人,让别人分享他对她的特权。在杭州迷园是这样,回到静翠湖还是这样。何其残忍?   而这残忍在继续,苏慕遮嘲讽的笑像一柄剑一下下地切割着她的心,他晒笑着,仿佛在说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你既不是丫头,却又死乞白赖地跟着我,算什么?莫非,你爱上了我?”   “是。”雪冰蝉忽然清脆地回答,完全豁出去,“只有爱,才会让我如此的没有地址,没有自我。”   “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念头?”没想到,苏慕遮竟这样评价,“楚玉环说你没上没下,不主不仆。我也觉得不方便再留你,你走吧。”   “你真的要我走?”   “要么离开我这苏府,要么去给楚玉环跪下,这两样,你选哪样?”他折磨她,并以折磨她为乐,就像猫玩老鼠,“带着你的枕头,滚到楚玉环的屋子里去,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果做不到,也不用来见我了。”   “公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雪冰蝉终于流泪,她看着苏慕遮,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表白,也是唯一的一次怨愤:“我一生中,唯一的错,只不过是爱上了你。就因为我爱你,你便可以任意羞辱我,作践我,讨厌我!难道爱你,是这么不可饶恕的错吗?”      雪冰蝉在梦中辗转反侧。   以前,她只睡着,就像一只没有变成蝴蝶的蛹,异常酣熟。   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每晚蠢蠢欲动,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断地抖动着她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扑着它的翅膀,哪怕再细微的声响也能将她将惊醒,而她一旦醒来,眼睛中立刻流露出不安与悸动,甚至不需要经历那个从蒙胧到清醒的过程。她几乎就是为了灾难而准备着,时刻忧虚并等待它的降临。   而那个灾难,就是苏慕,以及她的关于他的记忆。   记忆自喝下忘情散之后中断,变得空白。   忘情散。是因为那样的绝境,才逼使她不得不孤注一掷,以喝下忘情散出卖灵魂为代价留在他的身边。   后来呢?   她再次问自己,后来呢?变成“武媒”后的自己是怎样的结局?她终于留在公子身边了,但是公子如何待她?他娶了楚玉环没有?   雪冰蝉坐起来,把脸埋在手心里,接了满手的泪。   她已经连着几个晚上没有好睡了,连龙涎香都于事无补。每到深夜,前世的记忆就会来叩她的门,令她痛楚不堪,辗转难眠。   她越来越害怕那些突如其来的苦难记忆。   随着她的记忆渐渐复苏,她的痛苦也越来越深重,每想起一点往事,都会令她的痛楚加重一分。谁会愿意生活在旧日的灾难里?   如果相爱就意味着重复痛苦回忆,那么这一段感情,可还值得祝福?   她不住对自己说:那是前世,是过去,和今天的自己,今天的苏慕无关!   但是有什么用呢?前世也罢,今生也罢,雪冰蝉还是雪冰蝉,她们拥有同一颗心,也就拥有同样的爱与痛楚!她渴望见到苏慕,希望分分秒秒与他在一起;但是又害怕见到他,再次想起那些不开心的往事。   记忆如影随形,让爱人的心饱受折磨。   窗外仿佛起风了,有隐隐的声响,如泣如诉。月光透过窗纱铺了一地,宛如秋霜,透着一股寒意,照着她辗转反侧——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是她前生最喜欢的词,后来那滴相思泪化作了苏慕的心。   “苏慕,苏慕。”她沉吟着,不知是甜蜜还是悲伤。苏慕的名字,像一柄带刺的剑,在她的心里翻绞,每念起一次,疼痛便加重一分。她的心,已是千疮百孔。   什么叫刻骨铭心?什么叫生不如死?原来就是这样了。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22:00   十一、不如离去   茫茫草原,他与她并驾齐驱,打马狂奔。   每年一度的校场围鹿,是苏慕遮必会参加的豪赌——他既然把自己库房取名“问鼎楼”,自然不会忽视“逐鹿中原”这样的项目。   别人参赛都会组织一支马队,这样才有君有臣,有主猎亦有帮猎,有冲锋陷阵的,也有不求有功但求干扰对方的,所谓丢卒保车,围魏救赵。   然而苏慕遮却从来都是单枪匹马。   在他眼中,向来只有对手,没有伙伴。所有的人都是配角,要么输给他,要么远离他。   他不屑于与任何人为伍,或者为友。   但今年与往年不同,他带了一个娇媚如花的同伴,雪冰蝉。   是冰蝉自告奋勇请缨而来的,她说,她可以为他暖酒。   骑手在打猎的时候一定会喝酒,而喝热酒当然比喝冷酒好。在大雪天里,喝一壶热热的花雕,补充体力,简直比参汤还更有效。   所以,他难得地点了头,说,跟上吧。   “跟上吧。”就像他第一次在六博上赢了她之后说过的。   那次,她跟上了他,而这次,他差一点就丢下了她。   她在奔跑中坠马。   在马队的围追堵截中坠马。   虽然他们的目标其实是苏慕遮而不是她,但她难免池鱼水殃。   有暗箭破空而来,直奔向他的背心。他身后长眼,背使长剑一一拨开,并不回头。   江湖人猎鹿,明修栈道是赢,暗度陈仓也是赢,并不讲求公平。   她跟在他身边,左右支绌,柔弱的她,不可能是整票训练有素的马队的对手。眼见一箭飞向他,她不顾一切,猛扑上去,挡在在前。   箭射中了她,血像水一样喷出来,她翻身落马。   然而他看也不看她,便打马自她身上跃过,一路前行。   纷沓的马蹄溅起落雪,将天地连成一片,骑手们在雪中呼啸奔猎,而他的身影,永远是最矫健出色的。   逐鹿中原,谁主沉浮?   所有的男人都有帝王欲,称霸武林和九五至尊,是一样的英雄。   他们视荣誉为生命。在胜利面前,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置之度外,何况他人?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婢女?   她丝毫不怪他,即使匍匐在地,血洒在雪地上,溅开万朵梅花,她不会怨怪,也不会觉得疼,她的心里只有公子,没有自己。她拼力地欠起前身,向着骏马奔去的方向热切地喊:“公子,快呀!”   公子很快,公子射出了那致命的一箭,同时,他自己也像是一支最锋锐最迅捷的箭,排众而出。他盔甲上的银钉比雪光更亮,而他的眼睛比枪尖更锋锐。   他猎到了那头鹿,将它高高地叉在他的枪尖上,招摇炫众。   所有的人都围着他吹呼庆架,她扶着一截随手砍的树枝,艰难地走向他,怯怯地叫:“公子。”   然而她的声音被烟没在人群中,他的眼睛从来都看不见她的存在,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他那可怜的小婢女是否还活着,便高高地骑在巴,一路呼啸奔回了……      冬天的第一场雪。   冰蝉和苏慕并肩徜徉在古城墙上,徜徉在天地之间,古代与现代的交界点。   不远的钟楼上有人在敲钟祈福,清越的钟声穿过尘嚣与雪幕,铿锵而来。   晨钟暮鼓,还有哪一个城市会比西安更具有历史的壮美?   然而冰蝉的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的美妙,想起的,都是比雪更加冰冷的忘记。校场围鹿,雪中坠马……那一次,她整整爬了三天,才穿过那片看上去遥无边际的雪野,回到山标里,然后苦苦哀求一位好心人将她送回苏慕遮的身边,而他,竟然从未意识到丢失了她……   雪冰蝉觉得恐怖,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爱情?充满了罪恶与残忍,极度的疾情与极度的负义,让一个现代人不能置信,不可理解。她几乎要拒绝相信,那个爱上一个毒药一样的男人的痴心女子,就是她!   她回头,看着身边的苏慕,觉得他如此亲近又那样遥远。他们之间,隔着上千年的历史沧桑,如何能再走到一起?江湖夜雨十年灯,相逢一笑泯恩仇,说起来轻松,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24:00   “冰蝉,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苏慕看着冰蝉的脸上忽悲忽喜,关切地问。   冰蝉低下头,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地答:“校场围鹿。”   苏慕忍不住叹息了,他当然也记得那一场无情的狩猎。当时的苏慕遮,可以打马跃过雪冰蝉的身体而不见,今世的苏慕,却清楚地记得每点第一滴。   世间事,一饮一喙,莫非前报。他们之间的那笔账,岂是三言两语交代得清的?   他觉得心灰,不忍看到往日神采飞扬的女经理雪冰蝉自从和他在一起后,一天比一天变得憔悴。“冰蝉,如果见到我真的让你这么痛苦,”他看着冰蝉,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苏慕,我昨晚梦见你了。”雪冰蝉顾左右而言他。她真怕苏慕再来一次失踪,她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见他,可她是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怎能让他轻易言去?   她挽着他的手,踏过城头薄薄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我梦见你,在一个绿色的湖畔,我们踏着黄叶散步,你对我吟诗……”   “是范仲淹的《苏慕遮》。”   “是《苏慕遮》。”冰蝉微微一愣,忽然想起来,“曾经有人每天给我送花,卡片上没有名字,只有一句诗,合起来,组成一首词,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我给你写着:麻将赛场见。我就是因为知道你要参加麻雀赛,才去报名的。”   “原来是你。”冰蝉唏嘘。原来是他!   “你原来以为是谁?钟来?”苏慕问。   冰蝉惊奇地瞪大眼睛。   苏慕:“我听说他一直在追求你。”   “他向我求婚,”冰蝉承认,“我还没回答他。”   “钟来是个好归宿。”苏慕居然这样建议。   冰蝉再次瞪大眼睛:“你说我应该接受?”   “当然,失去这个机会,你很难再遇到更好的选择。”   冰蝉愣愣地看着苏慕,一时气恼过度,竟不晓得反应,只听他侃侃而谈:“冰蝉公司和钟氏企业是房地产业的两在巨子,如果两家能够联手,无异于如虎添翼。以经济合作为基础,是这个时代最稳定的一种婚姻模式。而且从那天赛场上就可看出,钟来对你小心翼翼,追求你绝对不是为了单纯的企业合作,而出自一片真心。无论从外形到本质,他都是整个西安甚至全世界可以找得到的最适合你的天生佳偶。”   每一句都是真理,再正确不过。他分析得如此冷静而有条理,好像在一心为她着想。可是一个人能够如此理智地对待感情,那么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吗?   “你……你劝我答应他?”冰蝉又羞又气,“那么你呢,我们呢,我们算什么?”   “我早就想和你说这句话,我们其实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交往太近并不是好事。”苏慕转过身,背对着雪冰蝉说,“冰蝉,不要再找我了。”   “什么?”   “我觉得累了,不想再跟你一起回忆过去。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苏慕望着远处,只觉得以心里一阵紧一阵地疼着,可是因为爱,他不得不这样抉择,“冰蝉,忘记我,只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冰蝉扑进他的怀里,迫使他面对她,“苏慕,不要离开我!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不会舍得离开我!”   “但是我们在一起,两个人都觉得痛苦,那又何必呢?”苏慕狠心地说,“以前我虽然运气坏,却知天乐命,得过且过。现在被迫面对自己的历史,活得这么清查,这么清醒地痛苦着……我不想再面对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你是认真的?”冰蝉猛地退后一步,愣愣地看着苏慕,震惊过度,反而使她不晓得愤怒。苏慕拒绝她!苏慕居然告诉她不要再见面!感情和自尊同时受创,使她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那么无辜,那么无助,仿佛在这一刻忽然回到数百年前,那个静翠湖边彷徨的小女孩。   “你要和我分的?”她喃喃地重复,难以置信。   “是。”苏慕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不后悔?”   苏慕再次背转了身,不肯回答。   “分手……”冰蝉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却仍然不甘心地再问一次:“你说的是真心话?”她忽然愤怒起来,提高了声音,“为什么不敢面对我?你看着我。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不是真的要分手?”   苏慕咬了咬牙,猛回身,再一次答:“是!”   “好,分手就分手!”冰蝉转身就走。走到台阶边,却忍不住停下来,伏在城头,哭了。   苏慕本能地追上去,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心中忽然又有了那种想流泪的感觉。他知道,是心底的那颗泪珠在作怪。然而,谁又能说清,他与冰蝉,究竟是前世的恩怨纠缠还是今生的真心相爱呢?   眼前的路那么蜿蜒漫长,不知道前世究竟有个拐弯,又拐向何处。然而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他除了沿着那条路往前走,又能有什么选择?   他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冰蝉,将脸埋在她的长里,只希望一生一世不要松开。可是,他的心留着她的泪,他的怀,可留得住她的人吗?   “你还要我离开你吗?”她在他的怀中问他,冷着声音。   苏慕不签,却忍不住深深叹息。   冰蝉闭了闭眼睛,心头也掠过一阵痛楚,感受到他的爱情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他的痛苦。她知道,他的放弃是为了她,他的心里是愿意她留下的,留在他身边。她轻轻咬了咬牙,问他:“是不是我说一声原谅你,你就可以不要这样总是长吁短叹了?”   “我长吁短叹了吗?”苏慕苦笑,“在前世,你也总喜欢这么说。”   “说什么?”   “说我老是皱着眉呀,长吁短叹呀。”苏慕想起前世,又不禁叹息了,“冰蝉,是我欠你太多。”   “你已经说了一百遍了。”冰蝉幽怨地堆开他,但是一语未了,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因为她也想起来了,想起来那此关于亏欠与付出的往事……      苏慕遮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开心。   因为他怕输。   越赢,就越怕输。   一个人总是怕输的人是不会开心的。   大比之期越近,他的担忧也就越强烈。雪冰蝉见他眉宇间时时有抑郁之色,恨不能以身代之。   天下人都只会觉得他无情,恨他,怕他。她也怕,然而她的怕,却是因为爱。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惧。她惧怕,是因为怕离开,怕失去,怕不能取悦于他。   只有她看出他其实寂寞。   “公子,不要这么不开心吧!”她婉转地央求,一心想为他做些什么,只要能博他展眉一笑,还有什么她不可以付出的呢?“公子,让我给你弹支曲子好不好?”   “弹曲?”苏慕遮不耐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恼怒促狭,忽然说,“好,多弹一会儿,我不发话就准停。”   “是。”冰蝉搬出琴来,调柱拨弦,款款弹了起来,边弹边唱: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笑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罗东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从一张机弹到了九张机,苏慕遮仍不叫停,只得又从头再弹一遍,采桑的女子遇到心头爱,捐弃一生,未老白头,落得一场空。   偷眼看苏慕遮,仍然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冰蝉无奈,又唱起九章来。   九章名为九章,其实有十一段,每段以往复三次,婉转回复。一曲九章唱完,冰蝉的嗓子已经嘶哑,莺声燕语变成了杜鹃啼血,两臂也累得有点儿抬不起,十根手指都泛白磨破,微微渗血。   然而苏慕遮一边啜着茶,一边听曲掌竹,对冰蝉的痛苦万状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冰蝉终于忍不住,停下手问: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27:00   冰蝉终于忍不住,停下手问:“公子,我可以停了吗?”   “我叫停了吗?”苏慕遮皱眉,“不是你自己提出来要唱曲给我听的吗?既然怕累,又出来讨什么嫌?”   冰蝉咬咬嘴唇,一声不响,重又归坐正身,再次弹拨起来,十个指尖都已裂开,每个音符里渗着一滴血。   苏慕遮背着身子,良久,终于不耐烦的说:“好了好了,别弹了,弹得那么难听。”   雪冰蝉如蒙大赦,停下手来,顾不得十指如刀割,只期盼地问:“公子的心情好点儿了吗?”   苏慕遮心里微有所感,却仍是刻薄地说:“听你弹得这么难,好得了吗?”拂袖而去。   冰蝉身子微微一颤,这次,不禁是流血,连泪以了下来。      “我不想回忆,我不想记起,如果记得过去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我宁愿再喝一碗孟婆汤,把所有的一切再次忘记!”冰蝉痛苦地叫起来,同时忍不住弯下了身子,用双手抱住头。   “好好好,不要想不要起,要是记忆真让你这么痛苦的话,那就都忘记好了。”苏慕连声安慰着,心痛得无以复加,原来,爱一个人,就是如果她开心,你也会跟着一起开心,她痛苦,会比她更加痛苦。   他终于明白了前世的雪冰蝉为他弹琴至十指滴血的心境。那样深情忘我的爱,在前世,他怎么竟会不懂得珍惜?罪孽啊,那样深重的罪孽,要他今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为过。可是,他怎么忍再连累冰蝉?   “苏慕,抱紧我!”冰蝉痛楚地喊,痛得扭曲。   “苏慕,抱紧我!”时间忽然静止了,天地无声,他的眼泪缓缓地,缓缓地流了下来。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他等了她这么久,想得到她这样深,现在,她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怀中,拥有和失去,只在他一念之间。然而,如果一个男人,不能为他心爱的女人做任何事,除了伤心和痛苦之外,不能带给她任何好处,他该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除却离开。   只有离开!   面对冰蝉的眼泪与痛苦,苏慕再一次下定离开的决心。   “我说过,我们在一起,只有痛苦,没有快乐,你还是走吧。”   “你……你又……”冰蝉气苦至极,却头痛得说不出话来。   苏慕心痛如绞,他抱着她,努力地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他不能哭,不能让她看出他的不舍,他的感情,不能再给她一丝一毫的留情。他要让她死心,让她放弃,让财一次彻彻底底地将他忘记。   伤害她,从而保护她。   除此这外,他别无选择。   抱紧她,就像抱着自己的心,然后,推开。   他推开她。   推开她。   推开她!   他推开她,推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挚爱,自己的心!   她的眼泪留在他的心底,他的心,却再也承受不起她。   “冰蝉,我们缘尽了!”他冷漠地说,不再是今世随和的苏慕,而变成前世无情的苏慕遮,“我本来以为和你在一起会从此转运,可是现在才发现于事无补,我们是不相关的两个人。我已经决定和你分手,你还是走吧!”   “不!你说的不是真话,你是违心的!”雪冰蝉虚弱地抓住苏慕,不知道在对他说话还是在对自己的心说话。心是那样的疼痛哦,犹如万箭钻射。   然而苏慕硬着心肠,在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撒上了一把盐:“冰蝉,你的记忆只到喝下忘情散为止,你知不知道,前世,你是怎么列经的?”   冰蝉恐惧地睁大眼睛,求助地看着苏慕,想他不要说出来。她已经预感到那答案是多么的残酷而冰冷,想阻止,可是愈来愈烈的头痛使欲言又止。   而他已经冰冷地一字定句说出答案:“是烧死的!苏府起了一场大火,所有人都逃了出来,只有你,没有知觉,没有能力,我指挥家人忙着救火,保护财物,可是却忘了你,放任你被活活烧死!”   “不,不,不……”冰蝉终于惨烈地痛呼出声。太残忍!太灭绝人性!太不堪承受!冰蝉仆倒在城楼上,整个人疼得蜷曲起来。   “如果你不想再一次引火烧身,不得好死,你就跟着来吧!”   苏慕的心已经在滴血,他好想扶起她,抱紧她,一生一世都不松手。然而他能做的,只是再看她一眼,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把她的样子牢牢烙在心上,然后掉转身,离开!   他,苏慕,抛下哭泣的爱人,大踏步地瞳了开去,再也不肯回头。   “苏慕……”冰蝉无力地叫,张开口,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她向苏慕凄苦地伸出双手,想抓紧他,然而心疼得使不出一点力气来。   忘记,也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既然爱得如此痛苦,不如从此绝情弃爱。   她放弃地闭上了眼睛,人朝向城墙,任泪水在脸上流淌下来。   在雪中。   就这样,冻僵了一场爱情。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30:00   十二、三彩瓶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苏慕遮抱着雪冰蝉的身体,坐在寒烟笼翠的湖边,沉声吟哦。   雪冰蝉“生”前一直都喜欢这略带凄凉的湖畔秋色,每当荷花开的时候,她就会独撑一只小船,轻舟快桨,穿梭在荷叶间,采摘新鲜的莲藕,剥出莲子,替苏慕遮泡莲子茶。   一颗颗莲子的心,清苦中寒香缥缈,是练武之人提神醒脑的最佳早茶。   苏慕遮已经很没有喝过莲子茶了。   自冰蝉睡后,茶也没有茶味,酒也没酒意,生活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但,终于难得地有了思念。   思念自茶与酒这些日常享受开始,愈来愈深,愈来愈强烈,渐渐深入骨髓。   他越来越频繁地抱着雪冰蝉来湖边静坐,她躺在他的怀里,温柔顺从,一如她“生前”。然而,生前的她,何尝有片刻得到过他的温存?   依赖着雪冰蝉这具“武媒”,他的功力与日俱增,却并不自觉,而对她的依赖也早已刻骨铭心。   那天大火,他就此失去了她。失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失去”有多么惨重,然而时间一日日过去,他的身边空了,心时也是空空的。   浪迹天涯多少年,再加这静翠湖边,面对同样的景色时,他忽然明白这些年来,到底为什么这样抑郁寡欢。他终于记起了雪冰蝉,一旦记起,就再难平息,那一种思念的痛锥心蚀骨,没有任何一种情感可以替代。   他开始觉得寂寞。   寂寞于他,本来就是如影随形的。   一个骄傲自负的人,从来都不容易得人好感;   一个锋芒毕露的人,更加不容易交朋友。   而一个又骄傲又自负又锋芒毕露的人,岂止没有朋友,简直就是武林的公敌。   但是以往他习惯了,习惯了与寂寞相伴,也习惯了与众人为敌。   可是自从有了雪冰蝉之后,她陪伴,追随他,顺从他,使他就像习惯寂寞那样习惯了她的陪伴。   如今,他却失去了她。   没有得到是寂寞的,然而得到又失去才是真正的绝望。   他终于知道,雪冰蝉死了,这一生中最爱的他那个女子,那个肯为他牺牲一切乃生命与灵魂的女子死去了,走遍天涯海角,他将再也找不到她。   找到她又怎样呢?他并不知道。他只想静静地抱着她,一起坐在这静翠湖边,哪怕她只是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躯壳,只要她在他身边,他便心足。   然而此刻,他的怀里空空的,他的心里也空空的。胜利又有何意义呢?如果冰不能与他分享。   从过去到以后,他没有输过,从来都没有输过任何人,只除了他自己。   他输给了他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心动,输给了他难填的忏悔与思念。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他的心里,有一角已经空了,支离破碎,永远地残缺了……      苏慕跌跌撞撞走下城墙,毫无目的地穿过人群,穿过大街小巷,穿过古代和今天,穿过他一生一世唯一的感动。真的分手了吗?就这样离开,永不相见?   他走过多少孤独的漫漫长路才重新找到她,他经过多少雨雪风霜的磨折才终于接近她,他又忍受了多少隐忍苦痛才与她再次相爱,如今都不作数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况且前生他是一个剑客啊,天下无敌的剑客。浴血断腕也不会流泪的,可是现在,他真的痛了,败了。   能打败一个不怕死的剑客的,只有情字。   让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动情,使他的心变得柔软,再将剑刺进他的心,就会一击而中。      那是一场天地无光的恶战。   也是苏慕遮生命中的最后一战。   静翠湖边,苏慕遮的仇家如期而至,如约为那次火难进行一场珠死决斗。   苏慕遮仗剑而立,背对仇家,看也不看他,只问:“是你放的火?”   “是我。”   “那么,出剑!”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放火吗?”   “与我何干?”苏慕遮轻蔑地说,“为什么放火是你的事,但是惩罚你的放浪却是我的事。来吧,拔起你的剑!”   “苏慕遮,你太狂妄了!”纵火者号叫起来,“七年前,就是你的狂妄傲慢害死了我的父亲,当年泰山之上,你和他斗鼓,你赢便赢,为何要当众侮辱于他,逼死人命?我要替父亲报仇!”   “泰山之赌?”苏慕遮想起来,原来这纵火者便是鼓王倪二的独生子。   那一年,枫叶初红,天下赌林人士尽集泰山,做空前之赌。苏慕遮此时已经练就完璧无瑕功,胸有成竹,欣然赴会。群雄于泰山观星台相聚,斗酒对弈,击鼓传花,投壶,射覆,玩骰子,种种赌局尽挑随选,既是赌博,也是比武,八仙过海,各分胜负。   而苏慕遮,赢遍天下高手,获胜于每一场比赛。   与倪二的赌是比斗鼓艺,双方约好,以鼓声高低鼓点整理鼓韵悠扬定输赢。   鼓王一鼓作气,再击衰,三而竭,只是一盏茶工夫,已经落了下风,鼓声渐伏,鼓点散乱。   枫叶纷纷飘坠,落了一地,如血。   本来苏慕遮大可在此时收手,轻而易举地赢得这漂亮的一仗,然而他得理不饶人,乘胜追愈擂愈勇,直有开山裂石之声,以致观阵的宾客不得不捂耳朵躲避过强的鼓声所带的那一种兵气纵横。   倪二精疲力竟,却仍不罢手,拼尽全力敲打着早已溃不成军的鼓槌。苏慕遮打狗入穷巷,立志要逼对方弃鼓,遂鼓声雷鸣,如千军万刀纷至沓来,终于用内力一气震破对方的鼓。   万籁俱寂,漫山的枫叶在那一刻尽皆萎落,正如鼓王倪二的一世英名扫地。   倪二羞愧难当,对着一面破鼓,一口鲜血喷出,废然长叹:“罢了,罢了!”掣出为,猛地一横,当众自刎。   “苏慕遮,本来输赢只是一场游戏,可是你却不留余地,非要逼得先父自尽!”纵火者悲愤地控诉,“此仇不报,枉为人子!你也是父母所生,难道就没有人性?”   “手下败将,何必多言?”苏慕遮不屑,“那倪二早已输了,却苟延残喘,不肯弃鼓投降,真是自不量力!况我苏慕遮一生中赌无数次,胜无数次,个个败将的后代子孙都来找我报仇还了得?少废话,出剑吧!”   一场恶战。   从问鼎楼打至静翠湖边,从天昏地暗打到旭日初升,又从风和日丽打到大雨倾盆,蓦地一声炸雷,一道电光,照亮了静翠湖,也照亮了苏慕遮的记忆,他在那一刻想起了雪冰蝉,想起了冰蝉在玫瑰园中说过的话,“花开在枝头上,但落在烂泥里。富贵荣华,究竟有何意义呢?”   富贵荣华,有何意义呢?   他倾听那雷声,仿佛听到冰蝉对他说话。闪电照在他的脸上,化成一个千古不变的定格……      大雪茫茫,天地几乎连成一片。   苏慕遮霍然站住:他想起过的!前世,他起过雪冰蝉的!在他罪恶的一生中,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终于想起了雪冰蝉,想起了爱!前世的苏慕遮,不是因为绝情而死,恰恰相反,他是因为知情,因为终于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而忧郁,而独抱终身,而怅然辞世。   那颗眼泪留在苏慕遮的心里,也流在苏慕的血液中,连系前世今生的,不是恨而是爱!   然而,爱在今生,再一次夭折!   苏慕停下来,仰天长啸:为什么?为什么爱只能使他心爱的人痛苦?为什么身为一个男人,他不可以让他的至爱欢笑?即使一个最无能的农夫,也会用一只苹果一朵野花讨妻子的欢心,然而他,他却只会使她流泪。为什么?   既然天不许他们相爱,又为什么让他们相遇?为什么逼使他只有得到她的原谅才能完成劫数?谁可以回答他?!   苏慕环顾四周,这里不是城墙公园吗?城南酒吧在哪里?竹叶青在哪里?   他忽然号叫起来:“竹叶青——竹叶青——你出来——出来呀!”      “我在这里。”   苏慕回过身,夜便在他身后跌下来。   竹叶青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她看着苏慕,眼中竟然有了难得的同情和怜惜。   她和他,纠缠了几生几世了,如果人与蛇可以相恋,她对他,岂非也是付出了很多?   “苏公子,”她看着他,同样分不清他是前世的苏慕遮还是今世的苏慕,而自己又究竟是哪一世的竹叶青,“我能帮你做什么?”   “拿酒来!你的酒呢?你的竹叶青呢?你的回忆呢?拿来,拿出来呀!”苏慕大叫着,状若疯狂,不等饮已经醉了,“竹叶青,你的城南酒吧在哪里?拿你的酒出来,我要喝酒,陪我喝酒!”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34:00   酒。   五颜六色的酒,如翠,如血,如玻珀,如蓝绿相间的猫儿眼。   苏慕暴殓天物,以一种鲸吸牛饮的的姿势把酒一杯杯地“倒”进喉咙,他简直不是在喝,而是在灌。   他要灌醉自己,然后忘记一切。   可是,即使是最疯狂最混沌的时刻,他也仍然鲜明地记着那个名字,那个由一滴眼泪刻在他心上的名字——雪冰蝉。   “竹叶青,拿你的水晶球出来,”苏慕喃喃,“你的水晶球可以告诉你前世,能不能告诉你将来?雪冰蝉的将来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幸福?”   “水晶球只可以发掘真相,不能够预测未来。”竹叶青无奈地说。   “那么,你的使命呢?你的使命有没有规定,如果我得不到雪冰蝉的爱,结果会怎样?”   “你会万劫不复,永世倒霉。”   “雪冰蝉呢,她会怎样?”   “我会保护她。”   “你保护她?”   “我的使命,就是要找到小仅,保全她一生平安。”      竹叶青,一个依靠血统代代相传而穿越时光与空间的人,她们在这地球上生存了几百代,永远只叫一个名字,永远只一种面孔,永远只从事一种行业,永远扮演一样角色。   没有人能说清她们是正义或是邪恶的,没有人能审判她们。   然而她们,却总是把自己当成上帝的使者,在半人半蛇,半神半兽间,扮演着先知的角色。   她们清楚人性的缺口在哪里,清楚地了解人类的欲望,恐惧,从而了解如何控制和利用他们的缺陷,并对准人类的致伤一击而中。   她们是冶炼药物造就阿基琉斯之踵在哪里呢?   每年五月,是蛇蜕变的日子,阴阳生死之交。   蛇人竹叶青一生中,有三个最重要的五月。   第一个五月,她在赵婕妤的血里完成了从蛇到人的蜕变,一条蛇的重生与一个公主的落草同时进行着,这是蛇人的骄傲,也是蛇人的债项——任何承受不起的殊荣都一种债。   从此蛇人与小公主,在某种含义上其实成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连理枝,命运相连,祸福与共。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母亲,情同手足,又如主仆。   然而,在一年后的五月,蛇人入洞修炼,丢失了小公主,丢失了她誓言的核,从此背负罪恶的十字架,开始了一生一世的寻找。那是践诺,也是赎罪。   她不知道,她的小公主,已然沦落民间,成了一介婢女。她更不知道,天理循环,所有小公主承受的苦难,命运都将十倍报复于她的身上。   是公主的命运如此,还是蛇人的罪孽未消?她竟与公主近在咫尺而不相认,一次又一次,失之交臂。并且,在又一个五月里,在一场大火中,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小公主。   火烧了整整一夜,将偌大的苏府夷为灰烬,也将竹叶青的百年修炼毁于一旦。她痛苦地纠缠、扭曲、号叫,在血与火中诞中了新一代的蛇人,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她的女儿,蛇人竹叶青的后代,命中注定,自出生起就在赎罪,在寻找,找到小公主,找到自己的根。   找到她,保全她,从而完成自己——这是竹叶青家庭永恒的使命。只有如此,才可以让竹叶青进化为人。   成人的钥匙,在雪冰蝉的手中。   她是她们的债主,身外的另一个命。      “原来真正亏欠雪冰蝉的人是你,”苏慕明白了,“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是吗?你只是要利用我找到公主,其实我的祸福与否,和你并没有关系,对不对?”   “没错,”竹叶青背剪双手,索性清心直说,“我们竹叶青家庭寻找公主的下落,已经找了几生几世了。公主是在你身边被失落的,所以也只有在你的身上才能找到她。这就是我的祖先接近苏慕遮的原因,也是我接近你的原因。只有找到你,再通过你找到她,并且唤醒她所有的回忆,我的任务也就是完成了一半了。”   “那另一半呢,就是保护她?”   “你现在变得聪明多了。”   “那么所谓原谅与转支之类的话,也都是你为了让我拼命去找雪冰蝉的诱饵了?”   “那倒不是,”竹叶青辩解,“那些是真话,我并没有骗过你,只是隐瞒了一部分真相而已。我告诉你只有取得雪冰蝉的原谅才能转运,的确是为了让你对雪冰蝉这件事尽力,但是我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你受罪的原因,也是你赎罪的唯一途径。但是只要你找妻了雪冰蝉,重新与她相爱,并唤醒她的回忆,你的作用也就完了。至于她最终是不是能够原谅你,甚至是不是选择和你在一起,就都与我无关了。”   “以后,你不会再理睬我了,是吗?”苏慕倒有一丝怅然。   竹叶青也难得地叹了口气,很感性地说:“也未必,即使抛开我们祖先的关系,今世的你和我,也还是一场朋友。你知道,我们蛇人的朋友并不多。”   “谢谢抬举。”苏慕苦笑,他看着竹叶青,不知道该恨她还是感谢她。   他本来是一个认命的人。   一个人如果肯认命,那么再糟糕的事情也不会让他觉得受伤,因为“无欲乃刚”。   他既然采取了放弃的态度,也就随遇而安,再倒霉,习惯了,也便淡然。   是忘情散的故事带给了他希望,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世上还有比逼着一个人承认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更令人不堪忍受的吗?   而他不仅要逼使自己承认罪恶,还要因为爱上一个天地间最纯洁高贵的公主而加倍内疚,恨与爱的双重夹击使他痛不欲生,古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生路,却在哪里呢?   “苏慕,对不起。”竹叶青竟然这样说。   苏慕苦笑:“不和怎么说,你毕竟让我认识了雪冰蝉,即使和她只是爱过一分钟,我这一生,也就值得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可不可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拿水晶球出来。”   “又要水晶情?”   “我想知道一对三彩瓶的来历,”苏慕低下头,“我想再为冰蝉做件事。”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37:00   十三、定婚   杭州,西子湖畔,晨雾迷茫,细雨如织,苏堤与白堤在雨雾中遥遥相望。   雪冰蝉踏着满地落叶凄凄楚楚地喊:“公子,等等我,公子——”   风雨如慕,她的公子在哪里呢?她这样牵记着他,而他却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她奔跑着,哭喊着,无比绝望。   ——迷园一场豪赌,金钟输给了苏慕遮,将迷园拱手相赠。苏慕遮觉得礼重不宜受,竟留下雪冰蝉不辞而别。   冰蝉在睡梦中惊醒,本能地感觉到她的公子抛弃了她。不顾风寒露冷,她穿着一袭单薄的纱衣奔跑在晨雾凄迷的西子湖畔,追赶着公子的马蹄。一颗心,却早已被蹄声踏碎。   身后传来清脆的车铃声,晨曦中,金钟亲自驾着马车沿途追了上来:“雪姑娘,上车吧。”   冰蝉停下来,立在车边,垂泪施礼:“金公子,恕小女子不识抬举,我必须要找到我家公子。您能不能告诉我,他走了多久?”   “没有多久,很快会追上,”金钟仰天长叹,“雪姑娘我没想到你竟会如此刚烈忠贞。上车吧,我带你去追他。”   “谢谢您!”雪冰蝉跪地长谢。   金钟跳下车,亲手扶起她,长叹一声:“我金钟自负见多识广,可是却从来没有见到如姑娘这般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节烈女子。痴情至此,是苏兄无眼,也是金钟无福。如来生有缘,让我能够再遇到姑娘,就是金某精诚所致了!”      雪冰蝉的泪流下来。   她的公子,没有等她,   他那么无情地推开她,离她而去,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景。任她在身后,泪流成河。   从此,她的世界里就一直在落雪。   即使坐在冰蝉大厦顶楼豪华的办公间里,即使开着那么足的空调,仍然觉得冷,冷得刺心。   雪冰蝉抱紧自己的双肩,仿佛看到心碎得四分五裂,落了一地。      “经理,您的神秘早餐。”   佳佳推门进来,看到雪经理泥塑木雕一样呆坐在大班桌前。   公案推了一桌子,可是她无心打理。桌子后面的她,憔悴干枯,毫无生机。   佳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素来从容端庄的雪经理最近会这样失态,一时莫名兴奋,一时神不守舍,今天,却好像尤其反常。   “经理……”佳佳把蛋塔和牛奶放在桌上,欲言又止。   冰蝉抬起头来,看着她。   佳佳又是大吃一惊,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充满了痛楚,伤心和绝望,就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雪经理……”   “佳佳,”冰蝉看着自己的秘书,喃喃地问,“你知道恋爱的滋味,你知道失恋的滋味吗?”   佳佳愣住,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太让她意外了,失恋的滋味?难道,雪经理会失恋,怎么可能?   然而雪冰蝉已经自问自答:“你知道什么叫失恋吗?我知道。恋爱的痛苦,就像一把刀子扎在心上,可是失恋,是千刀万剐,刀子拔出来的时候,心已经烂透了,跟着刀子跳了出来,心里空空的,心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一些怎样的血淋淋的语言,然而雪冰蝉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麻木,目光呆滞,就仿佛她的心真的已经被切碎剜除了一样。她已经没有感情,也没有痛苦。   佳佳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有想过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总经理雪冰蝉也会有如何伤心的时候,也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经理失恋,这更是她想也没有想过的事。在她心目中,只有世上千万男人为了雪冰蝉神思不属的道理,哪有什么不识好歹,这么目中无人?她几乎要愤怒起来。   然而雪冰蝉已经清醒过来,很平静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哦不,有,有,”佳佳语无伦次地翻着时间表,“今天下午三点钟,秦风园别墅建成礼,有个小型新闻发布会,会后有庆功酒宴,你说过要参加的。”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41:00   发布会上,雪冰蝉与钟来不期而遇,这还是他向她求婚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钟来大吃一惊:“冰蝉,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得这样憔悴?”   冰蝉默然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钟来心疼地说:“希望不是因为我的原因使你困扰。”   “怎么会?钟来,你只会给我带来喜悦,不会让我烦恼。”   “那么,你愿意一世和喜悦相伴吗?”   冰蝉默然了。她明白,这是一个催促,他已经明白地向她求婚,而她也答应考虑,等待是有限度的,她不该让他等得太久,可她该给他怎样的回答?   钟来和苏慕,她必须尽快做出一个明白的抉择,可是真的是她在抉择吗?   她想起那天在城头,苏慕那么轻易地绝决地推开她,毫无留恋,那样的感情会是真的吗?她相信他是爱她,可是他的爱,太虚无缥缈,太难以捉摸。   爱情已经死在大雪里,她为她的记忆在城头立了一座碑。   选择金钟也许就是选择新的开始。   她抬起头。   她抬头的瞬间,在她的眼底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成熟的沧桑女子。   “冰蝉,你还好吗?”钟来担心地问,“不必急着回答我,我会等你的。”   然而冰蝉诚心诚意地说:“钟来,但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也不会让自己等太久。”      苏慕遮带着雪冰蝉来到泰山。   泰山下大大小小的坟茔埋着比斗失败的赌徒的骸,他们输了钱,输了名,输了命。   他们留在泰山,不肯离去,要眼看着这个带给他们杀身耻辱的沟涧里如何迎来更多的冤魂。   风呜咽着从荒冢间穿过,连风都是怨愤而迟滞的,仿佛推不开那扇通往人间的厚重的门。   苏慕遮和雪冰蝉走在坟茔中,指点着那没有墓碑的冢群说:“如果我输了,就会成为这些坟头中的一个。”   大比将在半年后举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彼”不仅指对手,也包括场地。天地人,天是时机,地是地形,人是对手,三者缺一不可。   有经验的赌徒,多半都在赌斗前熟悉地形。   那是苏慕遮和雪冰蝉的最后一次同游,也是苏慕遮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提到输。   雪冰蝉觉得惊心,她说:“不,公子,你永远不会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输赢原无定数,哪里有什么永远呢?”苏慕遮负手长叹,“如果我输了,也会葬在这泰山下,做一个孤魂野鬼……”   “不,我绝不会让您孤独的,”冰蝉坚定地说,“如果真有那一天,冰蝉必相随地下,仍然侍奉公子,生死不渝。”      这是第几个不眠的夜晚,又第几个伤心早晨。   雪冰蝉在镜中看着自己,曾经她是多么快乐自信的一个人,但是现在,满脸的憔悴,满眼的伤悲,究镜何为呢?也许,她和苏慕,真是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吧?   况且,他们之间,其实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开始。   所谓生死不渝,也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童话罢了。即使她愿意生死不渝,他却保坚持一意孤行。   如果和他在一起,爱到深处,会不会又回到前世的痛折磨?   他像一道燃烧的火焰,又或者一座插满利刃的刀山,走近他,就是走近伤害,前世,她为他死去活来,今生,又为他遍体鳞伤。他已经推开她,她还要继续追上去,引火自焚吗?   在还没有陷落的时候离开吧,从此远离灾难!      佳佳敲门进来,仍然是老对白:“经理,神秘早餐。”   雪冰蝉恍惚地拿起蛋塔,觉得没有胃口。   “人家说贵在坚持,这可算是领教了。像钟先生这么又细心又耐心的有情人,可真难得,”佳佳半是讨好半是真心,想方设法逗经理开心,“有钱人送别墅,没钱人送蛋塔,都一样珍贵,可是如果有钱人送蛋塔,没钱人送别墅,就成为奇迹。”   “还一套一套的,”冰蝉再闷也笑出来,“佳佳,做秘书真是委屈你,该开个诊所,专治爱情疑难杂症才对。”   看到经理终于笑了,佳佳更加得意:“那我要请钟先生做名誉顾问,设讲座给大家传授一下蛋塔经验。”   冰蝉摇头:“别老是钟先生钟先生的,怎么能断定就是钟来送的蛋塔。都说了可能是公关公司的手笔了。”   “那么,这个呢?”佳佳变戏法一样地从身后取出一只包装华丽的锦盒,“这个也是公关的手段吗?”   “是什么?”冰蝉好奇地亲自打开,猛地惊呆了。   那盒子里竟是一对色彩沉着造型朴拙的唐三彩古瓶,她认得这对瓶子!   冰蝉一直有收藏古董花瓶的爱好,前不久,有个古董经纪向她推荐这对古瓶,她非常喜欢,但是因为对方出价过高,一直在价格拉锯战,已经相持了近两个星期。她几乎就要投降了,没想到现在居然不劳而获,是谁会有如此大手笔?   佳佳也认了出来,“这不是我陪您看过的那对瓶子吗?叫价八十万呢!竟然脸说送就送。可真是太大方了!”   “这也没留名字?”   “也没有。是礼品公司代送的。礼单上只写着瓷瓶。我还以为只是普通花瓶,就代您签收了,要知道是这对宝贝……”佳佳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妈妈呀,刚才我签了一张价值八十万的单,要不是不小心失手打碎了,卖命也赔不了起呀!”   送八十万的礼物也不留名,这样的和笔,非富则贵,放眼整个西安,又能有几个人呢?而那了了的几个人中,可能给雪冰蝉送礼的,除了钟来,又会是谁?   到了这一步,冰蝉彻底确定了,只能是钟来。除了正式向她求婚的钟来,又怎么会有第二个大富豪,这样阔绰地一出手就是八十万,又不肯留下姓名?   对方分明是“心照不宣,知名不具”的意思。   当然是钟来,因为只有钟来,才会理所应当地认为雪冰蝉一定会知道送礼人是他,所以才会不留名。   一边,是钟来真诚的求婚;另一边,却是苏慕绝情的放弃。这样天差地别的两种表现,难道她还要一再迟疑吗?还要再自寻烦恼地追求前世遥不可及的爱情,而放弃今生唾手可得的幸福吗?   雪冰蝉对着瓷瓶坐了很久很久,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佳佳站在她身边,一声也不敢出。她知道,每当雪小姐这样的时候,就是有大事要决定,她静静地站着,等待上司的命令。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冰蝉轻轻地拉开抽屉,取出盒子,打开来,是枚晶光灿烂的钻戒。   所有女人看到钻石都会惊叫的,佳佳已经叫出声来:“好漂亮的戒指呀!有没有十克拉?”   冰蝉将戒指缓缓地戴进中指,仿佛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终于说:“替我打电话给钟先生的秘书,预约见面!”   与其沉水求月,不如破镜寻花。她终于再一次,主动选择忘记。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44:00   苏慕的心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抬起头,望着对面的竹叶青,眼神空洞:“她要订婚了,”他说,“她到底还是答应嫁给金钟。”   “是钟来,不是金钟,”竹叶青没好气地提醒,“谁叫你不肯对她说出真相。”   这段日子,她与苏慕倒是培养出真感情来,厮混得一如兄弟。两个人天天结伴饮酒,往往通宵达旦。不过有一条,如果是去城面酒吧,一定是她引路,而且总是黎明未到时就拉苏慕离开。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苏慕不是不知道城南酒吧有鬼崇,但是既然做朋友,就得尊重彼此的秘密,竹叶青不轻视他是个背运之人,他又怎么可以视她为异类。   “阻止她,还来得及,”竹叶青对他每个字都咬得又慢又重,“去找她。”   随着树上的叶子越落越少,竹叶青身上的衣裳越来越多,层层缠裹,把自己包得像个臃肿的粽子,连动作都一并僵硬迟钝,而且要依靠药物来提神,防止自己冬眠。   “希望他们会幸福,”苏慕喃喃着,仿佛没有听见竹叶青的话,只顾自沉吟在自己的记忆里,“金钟一直对她念念不忘,这辈子终于可以达成心愿,这样的结局,总比跟着我好。”      泰山会,高手云集,美人如花。   赌徒多半是浪子。   浪子的去处自然少不了女人、   妖艳的女子,泼辣的女人,幽静的女人,痴情的女人……男人们赌命,女人们斗艳。   苏慕遮于此遇到金钟。   金钟带着他的十二姬妾。   他说:“她们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雪冰蝉。”   他问:“为什么不见雪姑娘?”   他叹:“我以为会在泰山什看见她的。”   对于种种问候,苏慕遮却只淡淡地答了两个字:“死了。”   “死了?”金钟呆住,半晌都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问一句死因。   赌赛的第一天,金钟一直在喝酒,失魂落魄,比苏慕遮伤心一百倍。他一生好赌好色,可是现在忽然觉得,天下佳丽,比不过雪冰蝉回眸一笑,而这次轰动天下赌坛和武林的泰山大经,其实毫无意义。   当年他用迷园交换雪冰蝉,不料冰蝉誓不从,而苏慕遮也以不喜居江南为由拒绝了迷园相赠。这件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是个豪爽的性情中人,认赌服输,既然以迷园为彩注,输了就是输了,输出去的园子却又被回来,真叫他汗颜。   这次泰山会,他知道必会见到苏慕遮和雪冰蝉,便特意遍请能工巧匠打造了七七四十九件精致首饰送给冰蝉,又劳师动众,千里迢迢地带了一支车队,载了九九八十一种好酒来送苏慕遮。   苏慕遮一一品尝,来者不拒,连夸:“好酒,好酒。”   “雪姑娘死了,你还有心喝酒?”金钟醉眼惺忪地责备,“那样好的一个女孩子,你竟然没有好好珍惜?”   “是意外,”苏慕遮简单地说,“火灾,她被烧死在火场。”   说到火灾的时候,苏慕遮忽然觉得心痛,心底的那颗珠跃跃欲出。她按住胸口,冷冷地说:“金公子,你对我的婢女还真是关心备至。”   “我从没有把她当婢女看,”金钟正色,“她举止高贵,气度非凡,出身绝不会比你我低贱。”      想起往事,苏慕忍不住感慨:“想不到金钟倒比你我更早看破雪冰蝉的身世。”   竹叶青也不禁叹息:“她贵为太子之女,却一生漂泊孤单,没有过过一天平安日子。最后,还为你这个负心人死得不明不白,虽然前朝气数已尽,可她到底是龙种,被凡人这样轻慢,天也不容。唉,你罪孽深重,难怪世世代代要受天谴。”   “所以,今天这样的结局,也算是大团圆吧!”   苏慕放弃了,就让他背运到底吧,只要今世的雪冰蝉可以永远快乐。他端起杯子,望空一举:“冰蝉,祝福你,一生恩爱,白头偕老吧。”      董教授夫人看到报纸,急电把儿子召回家中审问。   “你不是说雪冰蝉是你女朋友吗?怎么跟别人订起婚来了?照片都上了报纸。”   苏慕抢过报纸,记者的镜头抢得不错,身穿礼服的雪冰蝉美得似天仙下凡,而她身旁的钟来也是风度翩翩,的确是一对珠联璧合的金童玉女。   报上说,钟来的母亲特从伦敦赶来参加订婚礼,但钟老先生和冰蝉的父母都忙于公事不能脱身,不过保证会在婚礼上露面。钟老太太且透露,他们已经请了香港最好的婚礼专家来替钟雪联姻筹备一次盛大的世纪婚礼,遍请政商两界要人,并把婚礼同慈善晚会相结合,所有的礼金将用于公益事业。届时,会有数十位国际名人在婚礼上献艺,其规模隆重场面豪华将超过有史以来的任何一次民间文艺演出,如有可能,婚礼筹备给还将申报电视台卫星转播,让全世界的人为他们祝福。   难怪要先订婚才结婚这么麻烦。苏慕苦笑,有钱人做什么事都比老百姓琐碎十倍。慈善演出,卫星转播,这些事离他是那样遥远,连想也不敢想,况且去做。他和雪冰蝉,终究不是同一种人。   老妈仍在唠叨:“说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什么情饮水饱,一定要把雪冰蝉娶回家呢。现在可好,这娶倒是娶了,娶进人家钟家去了。”   “钟氏条件的确比我好嘛,”苏慕只得苦笑着打哈哈,“要是嫁给我,会有这么大的婚礼?还慈善演出呢,慈善筹款就差不多。”   “也是,我就说嘛,齐大非偶,太富贵的儿媳妇,到底走不进穷家来,”母亲转舵得快,立刻又心疼起儿子来,“别伤心,走了雪冰蝉,不家后来人,凭我儿子的条件,不怕找不到更好的。”   “苏慕,你对古代博弈有研究,来来来,”董教授走过来,“你看看这篇《评李清照<打马图经>》,这里说李清照对打马的评价极高,甚至把打马图上的争竞和当时的抗金战争联系到了一起,有句‘谁能致千里,但愿将相过淮水’,文章的作者认为李清照言之过誉,你怎么看?”   苏慕笑:“世人都知道李清照是一代词人,却不知道她也是一位赌博高手,曾自称‘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三言两语,把话题岔开去。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49:00   十四、永不原谅   花,这是一片花的海洋。   梳妆台上的花瓶里插着玫瑰与百合,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摆放着大束盛开的天堂鸟,连卧室的浴缸水中也漂浮着五彩缤纷的花瓣。   刚刚出浴的雪冰蝉端坐镜前,美若天仙,然而她的眼中始终带着一抹恍惚。   今天,就是她出嫁的日子,门外已经架满摄像机,挤满了宾客和记者,只等着她妆罢亮相,一睹芳华。她的婚礼,将由卫星现场转播,受万众瞩目,世人共庆。   竹叶青侍奉身后,正在替她点上印度人象征祝福的朱砂,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儿。   雪冰蝉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假曾相识,她回头问:“竹叶青,你这花瓣浴的方子是祖传的吗?”   竹叶青一愣,已经猜出了冰蝉的心思,一时心中战栗,脸上阴晴不定。   冰蝉看着她:“你还瞒过我什么?”   “没有,”竹叶青急急分辩,“只要公主想知道的,竹叶青绝不敢隐瞒。”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花瓣浴的味道很熟悉,是不是我在前世使用过?可是怎么我会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呢?还有什么事是我没有完全起来的?”   冰蝉一连串地问着,竹叶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迟疑:“公主,不要问。”   “为什么?”   “如果我问,我一定会说,可是最好你不要知道,对你没好处。”   “说吧,”雪冰蝉挡开竹叶青替自己点朱砂的手,半是命令半是恳求,“我想知道。”   “是苏慕遮。”竹叶青无奈地说,“我把药方给过苏慕遮,他在你变成‘武媒’后一直替你洗花瓣浴,维持你的生命,当时你已经无知无觉,所以今世也没有留下记忆……”   “苏慕遮?”雪冰蝉霍然站起。自己与前世的苏慕遮之间,不仅仅有恨,有辜负,有背弃,也还有怜惜呵护,亲密无间。在她失去知觉之后,他利用她,也维护她,他替她洗浴,照顾她饮食起居,他们之间的恩怨,千丝万缕,岂是外人所可以了解?   “公主,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全世界都在观望,从这道门一走出去,镁光灯会比闪电还明亮,众人惊艳的眼光会烟没你。明星们和两岸政要都已经宴会现场就位,只等你到了舞台上,在全世界的关注下和钟来交换了戒指,一场最特殊的大型兹善演出就会隆重举行。礼金和门票将全部用于捐助失学儿童,这是一场不世出的盛举也是主举,再多的恩怨也了,再多的罪业也满了。公主,只要你穿上这身礼服,走出去,按受万众吹呼的祝福,你就是做了一件最大的善事,造福万民,有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人在等着你呀,公主,你不可以再加头了……”竹叶青苦口婆心,几乎落泪。   雪冰蝉走到门前的脚步停了下来,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也不是追究真相的时候,她,就要做金钟,哦不,钟来的新娘,她必须记忆苏慕。无论是前世的苏慕遮,还是今世的苏慕,都将与她形同陌路,永无瓜葛。   她转过身,皎洁的脸上有一滴泪,她说:“竹叶青,替我更衣吧!”      花瓣铺满了黄杨木的浴盆,苏慕遮在替雪冰蝉梳头。   冰蝉的头发很长,很厚,因为主人的无知无觉,头发仿佛有了独立的生命。三千青丝如情思,缠绵于苏慕遮的手中,依恋而无言。   水樨清芬,梅蕊寒香,再加一点点蜂蜜和一点点盐,这是竹叶青写给苏慕遮的药浴方子,她说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雪冰蝉的生存,使她继续为他所用,做他练功的媒介。她没有告诉苏慕遮的是,这其实也是她自己的洗浴秘方,用以去除蛇腥气。   帘幕四垂,苏慕遮扶起新浴的雪冰蝉,焚香静坐,与她手心相抵,与她手心相抵,运转周天功力,联珠合璧,苏力日益进境。   她是他的独家法宝,秘不外宜。她从不许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看到现在的雪冰蝉,现在的雪冰蝉,才是完完整整真真正正地彻底属于他了。   在这种属于中,利用中,一种奇怪的感情产生了,他对她,开始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以往,都是她在服侍他,为他准备洗澡水,给他梳辫子,洗衣裳,现在变成他为她来做这一切事了。   每天早晨,他为她喂食花蜜,梳妆清理;晚上又替她叠被铺床,抵足而眠。风朝雨夕,要帮她遮阳避雨;花前月下,又带她外出散步,呼吸新鲜空气。   静翠湖,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不晔是她“生前”,还是“睡后”。   他抱着她,握着她的双手,静静地坐在湖边,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是休息,也是运动。只要他们在一起,双手交握,交流就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中。   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女子是怎么一回事,他现在知道了。有时,他会忽然想,如果她有一天醒过不,看到自己躺在他的怀中,她会怎样呢?   然而,今生今世,她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50:00   换了婚纱的雪冰蝉站在镜子前顾影自怜,风华绝代。   秘书佳佳敲门进来:“雪经理,该出发了。”她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由衷赞叹,“太美了!我是不是看到了天女了?”   冰蝉微笑:“小丫头,油嘴滑舌。”转身之际,硕大的裙摆扫到了博古架,那对价值八十万的三彩瓶自架上跌落下来,摔得粉碎,将冰蝉和竹叶青惊得呆住,半晌无语。   佳佳心疼地叫起来:“八十万呀,就这么碎了,真不吉利!”   竹叶青忙忙安慰:“没关系,才三百块钱罢了,不值什么……”话方出口,已经意识到不妥,忙忙闭嘴,顾左右而他言,“还等什么,我们出去吧。”   然而冰蝉已经抓住了她话中的把柄:“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竹叶青的脸又发白了。   “还有什么瞒着我?”冰蝉逼近一步,“你说过不会骗我我,关于这对三彩瓶你都知道什么?”   “这三彩瓶是假的。”竹叶青废然说,“它是赝品,是苏慕求我和他一起替你淘来的。”   “是苏慕?”冰蝉呆立当地,又是苏慕。   她一直以为是金钟的,只是她认为苏慕不可能有那种实力买得起八十万的三彩瓶送给她,却原来这只是一对赝品,但是苏慕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苏慕遮得到了天下第一的称号,天下也就成了他的,但只限于赌的时刻。   对天下第一的赌客而言,整个天下就是一座大赌场。   他从东岳泰山进场,在南岳衡山买筹码,中岳嵩山下注,西岳华山兑现银,然后从北岳恒山出场。   然而一旦离场,整个天下便都抛弃了他,他发现竟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其他的赌徒,无论输赢,离场之后就该回家了。   他呢?他回去哪里?静翠湖吗?   只有离去再归来,才知道静翠湖曾经是天堂。   但是天使已经离去了,留下天堂又有什么意义呢?   静翠湖上,依然是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可是没有了雪冰蝉,没有了琴声和锦袍,没有了默默的跟随,关注,顺从与忠贞。   苏慕遮终于觉得寂寞了。   原来就是得到而后失去。   他徘徊在静翠湖边,看着山映斜阳天接水,苏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如果此时可以看到雪冰蝉白衣如云,轻舟如叶,自那连天碧叶间摇桨而来,那么,什么样的代价不可以付出呢?   雪冰蝉,世上只有一个雪冰蝉,而他却失去了她。   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他觉得黯然,觉得伤感,觉得留恋和不能承受的寂寞。   而就在这种时刻,他的仇家寻来了,他说他是倪二——那个在泰山被苏慕遮击破了鼓的所谓鼓王的后人,他说他要替父报仇,他还说是他点燃了那场燃死雪冰蝉的大火。   苏慕遮觉得愤怒却毫不动怒,只简单的命令:“出剑!”他仿佛仇家出剑,口气如同主子命令仆人,甚至不肯倾听一下那个仆人为什么要杀他。别人的滔天仇恨,于他只是一次视同儿戏的赌寒,他早已生命如同尘芥。   他的轻蔑激起了杀手新的仇恨,那一场恶战,从天昏打到地暗,从风日晴和打到飞沙走石,从静翠湖打到问鼎楼,再从问鼎楼打回到静翠湖边。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蓦地一道闪光划破夜空,自那虬结的闪电间,他仿佛看到,雪冰蝉皎洁如月的空颜。她双眉微蹙,轻轻的说:“花开在枝头上,但落在烂泥里。富贵荣华,究竟有何意义呢?”   她的声音婉转温柔,令他落泪。他停了剑,倾听那雷场,仿佛听到冰到他说话。闪电照在他的脸上,化成一个千古不变的定格。他有刹那的失神,在一瞬间忘记所有的尘嚣,甚至忘记那劈向自己睥利剑。   分家更不迟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一剑劈下,将静若处子的苏慕遮自顶至踵劈成两半……      苏慕坐在茶楼上,忽然失手打翻了茶杯,瓷片划破他的手腕,血迹淋漓,触目惊心。   茶博士忙忙跑过来:“哎呀,不好意思,德行,要不要红药水?”   “不必。”苏慕捂着心口,强忍疼痛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对于心的伤来说,手腕的血算得了什么呢?   千百年前,仇家一剑将他劈成两半,从此他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苏府的一场大火令雪冰蝉化蝶归去,而他自己也身首异处得到了报应。   现在,几世沧桑,雪冰蝉终于找到她的幸福了,今天就是她结婚的日子,从此侯门深似海,苏郎对面成路人。他和雪冰蝉,枉然经历了那么久的寻觅与牵挂,却仍在今世擦身而过,永不再见。   永不再见。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52:00   手捧玫瑰花球,雪冰蝉逼近竹叶青:“苏慕还做过些什么?你到底都瞒了我多少?告诉我?”   “他为了你的确做了很鑫。”竹叶青底下头,豁出去,瞒无可瞒,也只有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苏慕一直在悄悄关注你。他知道你看上了这对三彩瓶,就求我查一下它们的来历,其实这不是真正的古董,只是前几年开发乐游原,造假专家乘机从青龙寺取土,然后以仿古工艺烧帛了这对三彩瓶,再埋到地下,去尽火去,等上两三年再挖出来,就成了古董。因为它们用的是真正的旧土,就算用C12高科技检测,也无法判断真伪。但是我用水晶球一照,就可以看到它们造假的全过程,所以我陪苏慕找到他们,只要说出它们何时在何地取土,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不费多少唇竺,就用三百块把这对瓶子买了下来。”   “是这样……”雪冰蝉喃喃着,许多的细节杂沓而至,涌上心头,“那么,早餐蛋塔也是苏慕送的了。”   “是他。不仅蛋塔,还有很多事都是苏慕替你做的,包括帮你修车,修楼道里的灯,有一次你收购一牌,有钉子户不愿搬家,你为了这件事很烦,也是苏慕和我一起上门去戏,我给他们算了一卦,说出他们家上溯三代的历史,让他们对我心服口服,然后财说住在这里对他家风水好,发展不利,于是他们就痛痛快快地答应搬了。还有一次……”   “苏慕,苏慕……”随着竹叶青的讲述,冰蝉泪流满面。还有什么样的爱可以与此相比拟?有一个人一直默地关注她,照顾她,为她奉献自己所有的爱与心力,却不要她回服,甚至不让她知道,如果这样的爱还不能使她心动,那么她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竹叶青拦在门边:“公主,你去哪里?”   “公主?”佳佳惊奇地重复,“你叫她公主?”   “公主!”竹叶青不顾一切地抓住雪冰蝉的手,“听我一句话,不要去找苏慕!金钟在外面等着你,你们就要行婚礼了!”   “金钟?”佳佳更加糊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难道不记得,你是怎么死的了吗?”竹叶青已经口不择言,“你放了那场灭顶之灾的大火吗?”   “火?灭顶之灾?”佳佳几乎晕了。   雪冰蝉站住,忽然莞尔一笑,灿若星辰:“爱情,岂非本来就是飞蛾扑火?”   “经理,说得太棒了!”佳佳没心没肺地赞叹。   竹叶青焦急地:“可是婚礼……”   “婚礼取消了!”雪冰蝉宣布。   这次佳佳和竹叶青一齐叫起来:“什么?”   “我说,婚礼取消!”雪冰蝉抛下手中的花束,“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是苏慕的!”      西湖边,雪冰蝉对着金钟敛衽行礼:“金公子,冰蝉感谢公子抬爱,但我是我家公子的,我将一生一世追随他,永不易主。”   “即使他不在乎你?”金钟问,“即使他亲口答应把你让给我,即使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你而去,你也仍要胡他?”   “是的。”   “如果你追不到他呢?”   “我会一直找一直找,总会找到他。”   “为什么这么傻?”金钟跳下车,亲手扶起雪冰蝉,“雪姑娘桃要姿容,冰雪精神,如果金某有这个福分与姑娘相伴,我答应你,我会待你如上宾,永不相负。”   “小女子无福,”冰蝉不为所动,“我只是我家公子身边的一个婢女,自从他在灞河边赢了我,又许我以自由,我就是我家公子的了。金公子,冰蝉别过了。”   “上车吧,我带你去追他。”金钟黯然叹息,“四个轮子的马车总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   “不,”雪冰蝉竟然拒绝,“如果我家公子见到公子,必然又会将我相赠,我必须自己去追他。”   金钟忍不住又一次长叹,这个纤弱如花坚韧如铁的小女子,竟然一丝后路也不留给自己,更是丝希望也不留给别人,她的坚贞与高贵,可昭日月,可鉴天地。   “那么骑上这匹马去追吧,”他亲自从辕上卸焉匹最强壮的良驹,“骑上它,你一定会追上你家公子的。”   “冰蝉谢过公子。”雪冰蝉跳上马背,猛抽一鞭,绝尘而去……      冰蝉飞车奔在路上,她已经打电话给苏慕,知道他在茶楼。   她就要赶去见他,告诉他:她已经决定了和他在一起,无论经历什么艰难险阻决不后悔。前世的她曾经无怨无悔地爱着苏慕遮,今世的她仍然会做同样的抉择。她要让他知道,不计代价的爱情在今世依然存在。   那场雪并没有埋藏她的爱情,只是冻僵了,冬眠了。一旦惊蛰,是比任何时候都更炽热,更生机勃勃的。   原谅他!宽恕他!接受他!她这就要去告诉他!想象不出,当他千辛万苦地等待了这么久,挣扎了这么多,听到她这个最后的承诺该是多么开心啊。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会抱着她转好几个圈儿,会大喊大叫闹得茶楼的人都大吃一惊,说不定他会像电影里常演的那样,请整个茶楼的人喝茶。唉,可惜是茶楼,如果是酒楼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请人喝酒了,那样多带劲啊!   雪冰蝉想得笑出声来,就在这时,她恍惚听到身后似乎有谁叫了她一声,蓦然回头,便听到车轮铲地的“吱嘎”的刺耳的声音,接着她整个人便平平地飞了出去,飞在半空的时候,她在心里说,坏了,不能去见苏慕遮了,然后眼前一黑,胸腔一阵剧烈的疼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慕坐在茶楼楼上,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刺耳的车轮擦地声,他从窗口望出去,看到条街的人都一窝蜂地向街中心拥过去,恍惚有人喊:“压死人了,好漂亮的一个姑娘,可惜了。”   “她还穿着婚纱,太奇怪了!”   “真是婚纱呀,怎么会穿着婚纱一个人往外跑?是新郎和新娘吵架了吧?这年头逃跳新娘很时髦啊!”   苏慕推开窗子,中午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射下去,映得一时睁不开眼,耳边依然是错杂的吵嚷声,刹车声,警笛声,汇成一片。   苏慕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刺痛,他对自己说:冰蝉死了,雪冰蝉死了,那躺在车轮底下的人,是他亲爱的冰蝉,她还没有原谅他,带着对他的遗憾和怨恨,就这样辈伤地死去了…… 作者:霖雁 回复日期:2004-4-13 9:55:00   十五、蛇足   雪冰蝉并没有死。   车祸后,她被送进了急诊室,虽然保全了生命,但因为脑部受伤而陷于昏迷,变成了植物人。   历史重演了,痴情的雪冰蝉再一次为爱献身,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和思想。   苏慕和钟来守在她的床边,这是苏慕遮与金钟在作废今世的第一次碰面,不同的是,苏慕清澈地看到了前世今生,而钟来却蒙在鼓里,只忠于他现实的感情。   “冰蝉就是为了你而放弃与我的婚礼?”钟来看着苏慕,虽是仇人见面,却已经顾顾不得仇恨,仍在昏迷中的雪冰蝉今他流尽了泪,只觉心力俱疲。   竹叶青站在他们面前:“我有办法救活雪冰蝉,”她说,“只要进行一次全身换血,她就可以醒来,但是那个与她换血的人,却可能永不醒来。”   “一派胡言!”钟来拂袖而起,指责竹叶青,“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冰蝉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但是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不信,就不试一下吗?”竹叶青凝视他,“这是我们古老印度的一种魔方,即使只有万分之一成功可能,你要不要试一试?”   “要,”回答的是人苏慕,他注视着竹叶青,仿佛在绝望中看到一线希望,“我信!让我来!让我换血给她!告诉我怎么做?”   “你要把全身的血都换给她,救活她之后,你很可能会死,”竹叶青叹息,“这个办法一直流传在我们的家庭传说中,可是没有人试过,所以我不能保证这换血会成功。”   “即使只有万之一的成功可能我也要试一下。”苏慕坚定地说。   “身临危险也不怕?”   “为了冰蝉,即使千刀万剐,我也不会迟疑。”   “都是疯子!”钟来喃喃,只觉他看到的一切都匪夷所思,科怀自己进入了一个魔方世界。   他不知道,这是一道轮回,此刻的他和苏慕遮好比两个孤独的灵魂,踏上黄泉路,走过奈何桥,登上望乡楼,同时公平地捧起一碗孟婆汤,跳与不跳,饮与不饮,都只在念之间。   前世的苏慕遮渐经诱惑雪冰蝉为他喝下忘情散,现在是他偿还的时间到了;前世的金钟曾许诺要在来与冰蝉重逢结为同心,今次他可能完成心愿?   竹叶青伸手一抓,不知从哪里取了一条蛇出来,催促着:“你们谁愿为她换血,就把这条蛇吞下去,让它吸尽你们的血然后替雪冰蝉换血。”   “我来!”苏慕毫不迟疑地回答。   而钟来,站起来转身离去。那条蛇让他作呕,一分钟也无法再忍耐。他对自己说,这不是对情不忠,刚才在婚礼上,雪冰蝉抛弃他在先,令他在所有来宾面胶丢脸,现在他不过是还以颜色。   竹叶青看着他的背景,叹息:“前世,他苦苦追求,但是雪冰蝉拒绝了他;今世,却是他主动放弃,与人无尤。”她转向苏慕,“救雪冰蝉的药就在你的心中。”   “我的心中?”苏慕忽然明白过来,“是那颗珠!”   “是那颗珠。”竹叶青赞许地点头,“你的心,由雪冰蝉的眼泪化成,现在是你归还她的时候了。”      许多许多前,狐狸精转世的苏妲己媚惑纣王,向比干讨要一颗心做药引,比干剖心献帝,疾出,遇菜农叫卖无心菜。   比干问:“菜心无心可活否?”   农妇答:“可活,无心菜是也。”   比干再问:“人无心可活否?”   菜农签:“不可。”   比干死。   比干心有九窍,而不能无心独活。   苏慕只有一颗心,现在他要把它献给雪冰蝉,那么失了心的苏慕,还可以再活下去吗?   苏慕闭上眼睛,任那条蛇在自己的颈上游动,对准他的喉咙,倏地啮下……      眼看苏慕缓缓倒下去,竹叶青却忽然甜甜地笑了,笑靥如花。同时,她的眼中,有了泪。   人的眼泪是解毒,蛇的眼泪是剧毒。   竹叶青自成人辶不离不开鲜血与背叛。   这是蛇人家庭的命运。   每一代的竹叶青的母亲,在生产的晚上像闪电一样地纠结痛楚,然后分娩出继续使命的下一代。   下一代重复着她们的寻找与惩罚,用新的鲜血清洗罪孽。   看不见战场,不闻杀声,可是杀戮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着,深埋在蛇的血液中,一肪相承。   今天,终于是结束轮回的时候了。   她走过去,轻拍雪冰蝉的脸颊说:“醒来,醒来。”   随着她的呼唤,雪冰蝉慢慢睁开了眼睛,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里醒来,她的第一句是:“公子在哪里?”   “在你身边,”竹叶青微笑,“你们终于通挝了生命的考验,可以再在一起。”   冰蝉看看到了倒在她身边的苏慕,惊叫起来:“他怎么了?”   “他睡着了,”竹叶青说,“沧海桑田,只在瞬间。天堂地狱,也只是一念。你为他睡了那么久,他也总要小小意思一下吧。放心,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不过,他有可能会忘记很多事,你们的爱情可以重新开始。这一梦,已经把你们一世的沧桑都历完了,你们的劫数终于满。该还的债,已经还清;该睡的觉,也都睡足。我的任务也终于完成,等他醒过来,我也就成人了。”   一条蛇从苏慕的鼻孔中蜿蜒地游行出来,苏慕随之苏醒,他按住自己的胸口,觉得那里空空荡荡的。他望着那条蛇问:“这是什么?”   冰蝉笑笑着看他:“这是一个故事,我会慢慢告诉你。”   然而竹叶青在这时候叫起来:“好丑陋的东西,它怎么会在这儿?”   冰蝉惊讶:“这是蛇呀,是你的法宝,你不认识了?”   “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东西!”竹叶青蹙眉,娇怯地转过胗,她拿腔拿调作张作势的举止,同街上任何一个爱娇的少女完全没有两样。   冰蝉发现,他的原本一蓝一绿的双眼,已变成了正常的黑色,她知道,竹叶青,已不再是一条蛇。      —全书完—

很好看~~~但太长了~~~~




欢迎光临 空网论坛 (http://bbs.kongweb.net/) 作者: 猎    时间: 2007-8-22 1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