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再见　　

　　认识陈志升的时候，林立已经查出怀孕七个星期。结婚生子这种事情放在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身上本就希奇，加上林立长得简直像高中生，头发在脑后绑支马尾，一双大眼睛晶光灿烂，怎么看怎么不像要操持大堆家务的样子。同事们猜是老公宠着吧，林立的丈夫钟平是个长得很干净的年轻人，周末来接林立回家，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跟众人一一道别，林立又是把头往钟平肩上一靠，脸上甜蜜神情，叫人嫉妒。
　　林立知道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可挑剔的。坐在餐厅里钟平拿着菜单自语：“点一个果盆，孕妇应该多吃水果，樱桃覆盆子拌奶油怎么样——不行不行，奶油太腻，那么蔬菜沙拉……”林立双手支着下巴，隔着桌子看钟平脸上兴奋又迟疑的表情，知道所谓幸福也就不过如此了，忽然之间有些恍惚，自己好像就看见自己的脸，一个微笑的慢慢变得迟钝的妇人。
　　钟平做的是保险，为了赚出套带婴儿室的房子，工作渐忙。但无论在和怎样客户应酬，都不忘打电话回家提醒林立按时吃饭，饭后散步。夫妻俩住的是钟平父母的一套老房子，楼下一条长而开阔的林荫道，到边长满古旧的梧桐。林立每天散步一个钟头。怀孕的初期，并不常常感到疲倦，林立有时走过了规定的时间也并不想回家，在路边随便找张长椅坐下来，看形形色色的人或急或慢地走过。由少年情侣跳跃嬉闹地经过眼前，林立想，我比他们大多少？二十三，十七？人们看不出我的年纪。但是我老啦，老啦。几个中年妇人在不远处低声谈论家中老人小孩，肥胖安详的脸上无意识地泛起模糊的笑容。
　　林立抬起右手遮住眼睛，突然哽咽。

　　有人走近身来，问：“怎么啦？”
　　林立的泪水更难控制地流下。“这样……这样就已经一生……”
　　那人低声笑起来。林立听见他走开去，过了一阵回转来，把一个凉凉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冰淇淋。吃不吃？杏仁奶油的，果酱夹心。”
　　林立放下遮住眼睛的手。一个中年男人，衣着普通，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蹙着眉可是微笑地打量她。
　　林立慢慢地把冰淇淋推回去。“不要。热量太高。”
　　那人呵呵笑。“这么不礼貌，怕找不着男朋友哦。”用的是哄小女孩高兴的口气。
　　林立忽然就冒起一肚子火，没好气地回了句：“我已经结婚了。不劳操心。”
　　“哦。”那人似乎没想到，语气却也未见如何惊诧。他犹豫了一下，在林立身边坐下来。
　　“吃吧。吃一个不会怎么样。小女孩吃冰淇淋的时候不是最高兴吗？再说，你也太瘦了。”
　　林立刚抬手擦干了眼泪，那一瞬竟又有想哭的感觉。她小口地吃着冰淇淋，顺便也看清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宽肩浓眉，以及眼角的笑纹。
　　“我叫陈志升。很高兴认识你。”

　　从此傍晚的散步成了一种期待。而林立对钟平只字不提。
　　生活仍是有条不紊地过去。林立每天下班回家，钟平父母请的小时工总已经做好了饭菜。接到钟平的电话，叮嘱亲爱的你一定要多吃一些，你多吃孩子才能长得聪明漂亮。我忙完这一段，以后的时间可以天天陪你。林立站起身看墙上挂着的每日营养食谱。今天的晚餐是鸡胸肉、清蒸鲫鱼、西兰花和鸡蛋羹。林立一个人坐在桌边烦躁地想，每天就是这些，这叫人怎么吃得下去！她离开桌子在房间里慌张地来回踱步。她多希望此刻能够呕吐，这样就可以合情合理地什么都不用吃！可是胃只是像死去了一样没有知觉。
　　林立在桌边站定。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她把一只只盘子拿到卫生间，打开抽水马桶一股脑地冲了下去。

　　“我今天没有吃晚饭。”
　　陈志升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怎么，劳资纠纷？”
　　林立瞅着他。“哪会。”她抬起一只胳膊，像个孩子用里地一挥。“我就这么……就这么……”她的眼睛里亮起顽皮的光。“打开马桶，全冲走了。”她垂下头低声说：“全冲走了。”
　　陈志升叹口气，说话声有些咬牙切齿。“你这个神经病女人——”他忽然笑了。“走吧，想吃什么，我请你。”
　　“想吃什么你都请？”
　　“那是自然。”
　　林立用一根手指点着额头。“那，你知不知道附近最辣的菜馆是哪一间？”
　　陈志升睁大眼睛。“你这个神经病女人！”他大笑，同时拍拍林立的肩膀。

　　“我自己是湖南人。他家在这里。我们是大学同学。”
　　陈志升翻着菜单。“你爱吃什么？”一招手叫：“小姐！”
　　“你们这最辣的菜是什么？”
　　答说毛血旺。
　　“那就毛血旺。你跟厨房说，照着平常三倍的放辣就好。”陈志升叮嘱完毕，又点了两个蔬菜，一份汤，这才转头看着林立。“你先生这可要恨死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林立一挑眉毛，兴致勃勃地说：“管他呢。他从来就不吃辣，出去吃饭只知道进西餐馆，闷死我。”
　　陈志升注意地看着林立的脸。“你最近很闷是吧。”语气尽量地轻描淡写。
　　林立歪着头，明白他的意思。“是。我想他对我好到不能再好……我就是有点闷。综合症什么的吧？”
　　“这才是好孩子。”
　　“可是，我真的是那种不管吃多少辣脸上都不会起包的人耶。这种天分浪费了太可惜，你说是不是？”
　　陈志升忍不住带一点溺爱表情地看着她。她仿佛是一个还没有多少道德观念的孩子。
　　“我们不要喝酒。”林立凝了凝神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搓弄着桌布。“喝酒对孩子不好。我喝椰汁，椰汁最好了，有利健康，还能美容哪！”她的笑容里带着轻淡的讽刺意味。
　　陈志升叹口气。“你呀——”他说。“你呀。”

　　这顿饭还没吃完，夜色已经浓重地披下来。北方一入冬总是天黑很早。林立接到钟平电话，为了一张大单子要陪客户应酬，会很晚回家。林立接电话的时候一边轻快地点着头。“好好，我知道，10点准时上床睡觉嘛。你也不要太累。”她的眼睛一直亮亮地盯着陈志升。她挂上电话，就关了手机。
　　“我们出去走走吧。”她领的，是和回家相反的方向。
　　陈志升一言不发地走在她左边。林立一边走一边轻快地哼着歌，像个小女孩似地不时来个单脚跳。
　　“你别摔了。”陈志升有点担心。
　　“哪会！”林立偏过头。“我真是，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为什么？”
　　“因为——”林立的唇边浮上一层仿佛嘲弄的笑容。“因为你的缘故呀，这还不够清楚吗！”
　　陈志升停下脚步。“你这样说话，有时候会叫人很尴尬。”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钟平说过好多回。我也想改呀。”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半点悔改的口气，反而显得满不在乎。
　　“这样好了，我送你回家。”
　　“谁要回家！”林立发急地嚷了一句。她垂下头，抬起脸来的时候，眼眶里盈盈地已经泛上了泪光。“既然这样你先走好了，我一个人在外面逛一逛。”
　　陈志升无可奈何地注视着她，终于又跟上了她的脚步。
　　住的地方本来就不甚繁华，走了一阵，夜景转为荒凉。路边偶有卖衣饰的小店，亮着半明不暗的灯光，里面挂着的仿佛永远是过季的服装。林立却兴致盎然地一间间看过去。“我上大学的时候，最喜欢一间间看人家橱窗。差不多和吃冰淇淋一样快乐。”
　　“后来？”
　　“后来，钟平总带我去商场买衣服。他们家挺有钱。”
　　陈志升点燃一根烟。林立闻见气味转过头来，将烟从他手中轻轻摘下，没有犹豫地竟含在了自己的唇间。
　　陈志升这一次是真的惊讶。“你抽烟？”
　　“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抽得能当饭吃。”林立的表情，此刻在那一点点的亮光下，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陈志升伸手温和地将烟拂落在地，用脚踩熄。“你不要逼我打女人。”
　　“从来不打女人？”
　　陈志升忍不住笑。“瞧你这问题，怎么回答都像在夸口。”
　　林立把外套裹紧了些，转过头，开始朝着家的方向走。不清楚是什么时间，只是相当晚了。路边开始有神情不善的人转来转去。有一个看见林立和陈志升，竟然怪笑嚷道：“来看老牛吃嫩草呀——”
　　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陈志升已经冲过去，一拳挥在那人的下巴上。
　　林立双手插兜站在原地，仿佛无动于衷。她远远地看着陈志升。这个为了一句话就冲出去和人打架的男人此时已经又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知道他看着她。她的马尾辫被夜风吹乱，几绺散发垂在颈边，陈志升笑笑地试着给她挽上去，又笑着放弃。林立一把将头绳扯下来：“以前的时候，我一直是散着头发。”
　　陈志升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的含义，此刻已经明明白白了。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后来他大声说：“为了庆祝恢复打架，去喝酒如何？”
　　随随便便地拐进了一家小酒馆。白酒上来，林立自管自地倒了一杯，仰头一气喝干，杯子举在手中犹豫了几秒，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钟平还没有回来。林立脸也不洗就爬上床。大概在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听见钟平心疼的埋怨：“天，怎么不脱衣服就睡着！”林立装作没醒，任钟平扶起她来，一边叹气一边给她换上了睡衣。林立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贴近地躺在她旁边。这个男人，他真的累了，躺下才几分钟，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我认识钟平的时候，第一个男朋友去了国外。”
　　“那时候过得真不像样子。你看到准认不出来。抽烟喝酒逃课，闹得不成话。我想反正我也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我了。我想，我想什么都想不出来。”
　　陈志升给林立的杯子里倒上酒。这时候，那个还未成型的生命，仿佛并不存在。
　　“后来钟平找到我，说他爱我。他是很优秀的男孩子，很多女孩喜欢他。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了我呢？”
　　陈志升说：“因为你很可爱。”语气里一片真诚。
　　林立看着他，感激地笑了笑。又添了一杯酒。林立每喝一杯，陈志升也把自己杯里的酒喝干。除了必要的几句，林立说话的时候，他保持着沉默。
　　“我一直跟他说，你不要一时昏了头。你太好了。我是这个世界上的坏人，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他说，相信我一天会变好。说起来很丑恶，快毕业了，他的父母帮我拿到了留京名额。林立一直跟他们说我好，我怀疑如果他们知道了我实在是个怎么样的人，不会让我们在一起。”
　　陈志升握住林立的手。“不要这样说。你本来就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林立让他握着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你知道不是这样。你知道我、还有你，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坏人。也许我们就不该生出来。”她的眼睛又亮了亮，快速地掠过陈志升的脸。陈志升知道她不忍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也许我们就不该看见对方。可是，我们又必须要这样做。
　　“我从来不否认，嫁给钟平有很多实际的考虑在。可是你呀，你呀，”林立终于直视着陈志升的眼睛。“就算你是小偷强盗，就算你不名一文，我还是会嫁给你。我不是说笑。”
　　陈志升苦笑。“不至于。我是一个有独立经济能力的男人。”
　　林立看着他，眼神却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望过去，嘴角边挂着惨淡的笑。“我醉了。我醉了。我想……我很爱钟平。我很爱他。”可是她的头此时软弱地靠在了陈志升的右肩。“我很爱他。”这句话，渐渐变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甚至是绝望的重复。“如果我不爱他，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还有孩子，我怎么可以忘了孩子？可是我感觉不到它。你知道因为你的缘故，有时候我多么希望它永远不要出世！”
　　陈志升的胳膊轻轻地环上林立的腰。林立猛地偏过头直视着他。就是这个人，这个等了一生终于等到的人，在她吸烟的时候会给她一巴掌，可是为了她也会去和别人打架动刀子……林立想，他会的。难得的是这个人也这样爱她，为了她什么都可以放弃。可是此刻，她除了靠在他身旁，除了把一张滚烫的脸贴上他的颈项，真的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林立想，我可千万不能哭啊，这难道是哭的时候？她借着酒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下狠劲推开了陈志升。两个人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却再也无法触碰到对方。
　　陈志升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来吧，我送你回家。”
　　林立又退后一步。她听见自己用仿佛不认识的声音大喊着：“你不要这样！难道你不明白，我是这样爱你？”但这喊声只是她的幻觉。事实是，她靠酒店的墙壁，开始哭泣。
　　我的爱，正因为我这样爱你，我们将永不再见。

　　公司里的人只知道林立病了一场。再来上班的时候，已经穿上孕妇装。人却瘦了一圈，头发已经剪短薄薄地贴在脑袋上，一双大眼睛黑洞洞的，看见人还是会笑， 也没有什么不对。     Re:永不再见　　

不



欢迎光临 空网论坛 (http://bbs.kongweb.net/) 作者: 仁义    时间: 2003-2-4 2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