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

走廊上,脚步咚,笑语哗。

  我则立窗前,看十年木彬,如针般密叶,雨点嘀哒。

  有时一种疲惫便是,不想同上司照面,不想与同事说话。

  所以这一立,实质是一避,便到人去楼空,灯火四起时分。

  天边,一片云彩亮着,微彤。

  许是明日,终将放睛?

  拾阶而下,迎面的人,管他相识不相识,装作不见。

  梧桐路长。

  风迎面,吹起我的衣裳。

  微凉空气里,有一念,想依脚力,步行回家。

  但,可以吗?

  远非三五站距离。

  车厢黑,单在前方亮盏灯,映见年轻司机的俏丽侧影。

  背光而行,一时便如去看电影,但迟到了。

  银幕上轰然地,有音乐有对白,有奔跑身影。

  而我持迟来的票根,小心着脚下台阶,老怕摔跤地,路过沉默人群。

  车窗外,流光迷人眼,但如泡沫,转瞬逝。

  站立太久,满心满念想坐,让自己靠上点什么,一张桔色的椅,或一个遥远的肩。

  去年夏,一把长发,丝巾束起。

  曾走一地便买一地的丝巾,长短不一、色彩各异,当饰物,亦当收藏。

  外婆有只朱红,未显斑驳,类似今日化妆箱的梳妆盒。是陪嫁物。

  一次返乡,来时全无计划,临走突然想起,向她讨要,专贮丝巾用。

  翻箱倒柜找出,拭拭干净,递来时说:本就是留给你。

  从小睡到大的木床边,抬起脸看她,象是数她的皱纹,又象不以为然,但真觉她待我的宠。

  我的年纪,已是可生个孩子自己来疼,她却仍当我是小婴孩。

  小至一枚橙,还是酸的,她留我。

  大到这般的身后物。

  留给我,是当我作知已,知我懂得,且会珍惜。

  那日作别,照例她在车窗外又哭了。

  我装作不见,嬉笑便如无心肠。

  驶出半里,始敢回头。

  绿色田野,油菜花黄灿灿地开,泛滥天边去,汹涌起伏,若种剧情。

  远非心事反复之人。

  旷野长大缘故,常自信较身旁人,处理生活与工作,来得利落与潇洒。

  如不过于山穷水恶,便乐于听从命运安排。

  不过于活得不耐时,便不做浪迹天涯那般徒劳想,或为无谓抗争那等徒劳事。

  愿的只是,一分努力得一分回报,自苦中,挣出甜来,给自己尝。

  然而,还是有这般的时分,无故上了车,又无故跳下去。

  似是与人海有约,或是与人海中的寂寞有约。

  夜色如流寇,奔赴至此,灯火更明。

  车轮下的热尘、街边店铺的冷气、红衣的孩子、相拥的年轻情侣、摇滚音乐、橙色橱窗、时尚衣饰、灼目霓虹。

  如是一尾穿裙的鱼,喧哗街头,人群当中,逆流。

  游开去,向更深的海,或更浅的岸。

  肩上已空,但一刻,仍是习惯地伸出手,想拉下丝巾,让长发落下。

  年前,长发剪至耳下。

  而一月前,陌生的繁荣港,再度落发。

  那地域,早料得必是不作兴睡眠。

  果然,东风夜放花千树。

  然我的那盏灯火,却阑珊。

  几年前,迁移至此人生地疏处,有自生自灭意的女子,电话那端,一口低哑女音依旧。

  道:来吃我做的狮子头,誓将你撑死,然后葬你在浅水湾,与萧红孤魂做伴。

  我答:好。

  只是,当电话搁下,等我却是一夜高烧。

  面青唇白,喉干、眼肿、噙泪、流涕,转辗枕上。

  从未曾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堪称愉快的旅程。

  身体,包括心理不适,总当我身处异乡时,如约发作。

  而世间真有那种头痛,会令你想要觅刀自尽。

  睡不着,便尤觉活的难捱,深夜出去。

  风似一只大力的手,那湿海滩上。

  心则悬作一个崖,有浪来回的拍。

  怕便怕,明日无法赴她的约。

  怕这一错肩,又将经年。

  女人相惜易,各类缘故,维系却难。

  但仍是见过女人间的友谊常青。

  相距九岁,一个连正式女婿都没,一个儿孙满堂,但丝毫无碍两个迟暮美人,深夜在株白玉兰树下,喝茶,说话。

  凌晨时分,我醒来,便摸黑去旁听,任夏夜露水打湿鞋。

  深羡,为此常疑,当我半百,此样的人,可有?何在?

  或许,她可是,她便是。

  相识之初,原是慕她的才,想一道消遣寂寞。

  结果,潜海采珠般,意外喜。

  我虽路过你,却可能已爱上你,以我自己的方式。

  如今,我是心底天真面目灿烂的二字头,她而立。

  相距似遥,又似恰好。

  次日,见面第一桩,便是要去找家美容院。

  落发,便可降烧?

  她质疑,我执意,因恨自己。

  我易于陌生的镜前发怔,常疑镜中所映非己,而是陌生人。

  为此心不安,当黑发如碎絮落地,便由镜中望向身后,见她就在那里。

  仍如以往,许多人说话,她独向窗,自成一国的神情。

  穿越半个版图来此,虽是顺风,见到她,便当是心愿已成。

  相识离别缘是偶然,如她来此与我路过此,亦因偶然。

  而说开去,友谊的诞生、相思的拙壮,哪样又曾是有意?任凭于心罢了。

  那晚,夜港如画里,奔驰,摇下所有车窗与头顶那面天窗。

  风过耳,亦穿肠,可忘川。

  热的街市走尽,人声渐远,灯火愈冷。

  泅过一面海,还有一岸沙漠,等我。举头望望,无星无月。

  天沉如幕,是另个舞台。

  然我无翼。

  只可于陆地步行。

  蓝色建行,红色肯德基,白色岗亭,绿色的樟,空气里淡淡的香。

  也是这时分,这夜景里,突然想在树下等个陌生人,向他讨根烟,偏头就火刹那,看看他的脸。

  我且想以一根烟的时间,同现实清帐。

  问问有些,是否可从此不计?如曾经的那些,现在的这些。

  世人当知,从此我只愿是浮世野马。

  遇山越山。

  遇水涉水。

  遇坎坷便战沙场。

  只管向前,以懒的姿势与步伐。

  不必回头。

  自是有人,会在这般深、这般寂、这般只身游荡的夜,将我想起。

  且给我喝彩。

       Re:游荡

写的很好啊




欢迎光临 空网论坛 (http://bbs.kongweb.net/) 作者: 村上春树    时间: 2002-10-1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