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名妓故居

  

  

  1
  我租住的房子在西城区的护城河边上。解放前这里是明妓暗娼出没的地方。也难怪人家听说我在这里租房,都会不约而同地露出意义丰富的笑容。五、六十年前,这儿集中了平城最好的建筑、最风情的笑容、最奢华的夜晚。护城河上的桨声灯影,总会让人忘记时间和空间。以至于日本人的刺刀挑破粉红的罗帐时,平江警备司令还在女人的香怀里酣睡不醒。十年后的同一天,解放军也是从这段护城河进入了平城。他们接管平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关闭了西城的青楼妓院。六十后的同一天,我搬进了原平城名妓小飞燕故居隔壁的一个破旧的四合院。历史常会出现惊人的相似。我希望这种相似能给我的人生阅历增添一些历史的纵深感和沧桑感。
  我的房东是鞋匠阿洪和他的女儿阿叶。
  鞋匠阿洪喜欢把隔壁小飞燕故居的看门人阿木称为伙计。他露出一口大黄牙说:老伙计,人好呀;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他告诉我,阿木收了阿叶做干女儿,隔三差五地还给她钱花。
  我看得出阿叶身上的穿戴需要很多钱。
  谁给阿木发工资?
  不知道。阿洪好像第一次想这个问题,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支支吾吾地说:反正,他从不缺钱花。
  没事且心情好的时候,我喜欢和阿洪聊天。谈话之前,我记着先敬他一根烟。我说:阿洪呀,今天去看你伙计了。
  啊!当然。阿洪眦着满嘴的黄牙笑了:每天都得见面呢。
  见面做什么呀?
  抽烟呗。阿洪把烟凑近眼前看看,说:当然了,我们的烟没你的好,差老鼻子了。阿洪不识字,他对烟孬好的认识仅仅来自于嗅觉和味觉,或者是别的东西。别的东西是什么呢?阿叶知道。阿叶说:他才不傻呢,他知道舔你的油,国家干部的屎比他吃的馒头都香呢。
  阿洪难过地扭着脖子,说:死丫头,我是你爹。
  就是嘛!阿叶噘着红红的嘴唇,声音象炸豆一样又快又响:自贱。自贱懂吗?就是自个不把自己当人看。
  我有点看不下去,说:阿叶,你太过分了。
  阿叶装模作样地打了自己一耳光,晃着脑袋说:批判会?开玩笑,开开玩笑了。

  晚上九点以后,阿叶总会象空气一样从院子里消失。有一段时间,我对她的行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曾躲在窗下的黑暗里观察了好几个晚上,却始终没有发现她是何时从那个唯一的院门走出去的。阿洪有一天发现了我的秘密。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不要自己吓自己啊,这个院子里,可是经常闹鬼的呀。
  阿叶这么晚出去,你不担心呀?
  没事。阿洪脸上写满了得意:阿叶这孩子,从小到大都让人省心。

  2
  小飞燕,真名叫王清艳。小飞燕是她的第三个艺名。她刚入行的时候,华清宫的老鸨给起的艺名叫玉荷。不到半月,全城人都知道华清宫来了位叫玉荷的雏鸡:嗬,嫩着呢!清高。卖艺不卖身。那一手琵琶弹得梨花满天飞。那吹破可弹的脸蛋,那水汪汪的眼睛,疼都来不及呢,谁还忍心想入非非?
  三月之后,华清宫的牌贴上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荷影。荷影是王清燕的第二个艺名,送她的人是平城阔少孙富海。孙富海凭着英俊的相貌和阔绰的出手博得了玉荷的芳心,将她从一个对爱情对生活充满无限美好憧憬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满足了占有欲的孙富海转而又开始了猎取新的目标。
  身心俱焚的荷影经不住老鸨的劝说,开始了卖身生涯。两年之后,她的艺名又换成了小飞燕。让她僵死的心重新律动的男人是平城警备司令于小平。于小平从小飞燕的床上被日本兵活捉后,若不是小飞燕及时斡旋,拒不投降的于小平必会成为日本人的刀下之鬼。拣了活命的于小平却发现自己没了立身之地,国民党的报纸正将他当成汉奸口诛笔伐。无奈之下,于小平只好带着小飞燕赠送的金银细软,仓皇逃亡海外。

  在小飞燕的故居里,你当然看不到这些鲜为人知的内容。故居嘛,虽然主人的身份不太好,总也得摆点激励后人的东西。你所能见到的,除了小飞燕当年的照片、衣服、用过的家具以及有关新闻的剪报,就是墙上的精美图板,详细介绍了小飞燕如何冒着生命危险,争得驻平城日军最高指挥官山田的信任,营救了不少中国人等事迹。至于我上面所说的,只能算是流传民间的野史吧。只是这段野史出自阿木之口,就多少有点参考价值了。因为阿木曾给小飞燕当过两年多的差。他至今还保留着小飞燕送他的一把银制匕首。据说还是孙富海从英商手里花一百两银子所买。
  阿木年逾古稀,但手脚利索,记忆力更是惊人的好。据阿洪说阿木心情好的时候,可以背诵全本的《牡丹亭》、《西厢记》等戏文。阿洪的话也许是真的。有一回,我把从网上下载的有关小飞燕的文字读给阿木听,阿木听了半段,便说:这是《平江日报》四一年的新闻吧。然后便吧嗒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把剩下的部分几乎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他捋捋雪白的胡子,笑道:我每天的任务,除了到饭店订饭,就是给小飞燕读报上的有关她的一切东西。

  于小平九五年在温哥华病逝。次年,他的儿子遵父嘱,找到了当年的华清宫。花上一大笔钱将居住在华清宫的十几户人家安置到别的地方去,然后将华清宫推倒,在上面建了现在的小飞燕故居。听说,当年这事曾被闹得沸沸扬扬,谁都无法接受给一个妓女建纪念馆的事实。好在于小平的儿子委托平江档案馆拿出了有力的证据,证明小飞燕曾为抗日作过贡献,四二年平江洪水的时候,还慷慨解囊救济过灾民。更重要的是,于小平的儿子在平城投资建了一座税收可观的工厂,市里领导遂出面作了工作,这事才被渐渐平息下去。

  小飞燕故居从九七年元旦开馆两年来,访客不过百人。在贵宾签到簿上,我发现有个叫宋叶的人抄录了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而阿叶的真名也叫宋叶。经询问阿木,此宋叶就是阿叶。
  阿叶题这首诗做什么呢?
  阿木哗哗翻着厚厚的签到簿,指着一个叫李德的毛笔签名说:知道这人是谁吗?平江第一任市委书记。去年中秋节来这写了两个字,当晚回家便脑溢血死了。
  哪里有字?我把签到簿拿到灯光下仔细地看,除了签名和日期,只有洁净的白纸。
  当然有。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
  哪两个字呢?
  骂人的话。阿木收起签到簿,说:我能告诉你吗?

  3
  晚上遇见阿洪的时候,我告诉他下午去隔壁看阿木了。阿洪立在那儿,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点根烟往他嘴里塞,才发现他的牙咬得紧紧的。
  你没乱说话吧。阿洪知道我这人口没遮拦。
  当然没有。
  小飞燕是有灵气的。阿洪看看四下无人,耳语道:连阿叶那样的疯丫头,进去后连大气都不敢喘,先咣咣咣磕了三个头,还捐了一百块钱。
  这叫一物降一物。前几天阿叶对待阿洪的凶样,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阿洪却红了脸,说:她不过是个孩子嘛,我都没怪。言外之意是,碍你什么事?
  我有点后悔;话,真是不能乱说的。

  我用阿木借我的银制匕首切西瓜,刀背刚没入黛青的瓜皮,就听咔嚓一声,西瓜一分为二。我送了一块给阿木,阿木说这瓜恁凉的,冰镇的?我说没。阿木吸着气,说心都快冻成冰疙瘩了。
  然后我又送了一块给刚起床的阿叶,阿叶耸耸鼻子,说:好腥,你的刀弄鱼的吧。我笑了,说怎么会?我会气功,运气切开的。阿叶啐了我一口,说:鬼话。我说这院子里闹鬼,你晚上出去不害怕吗?阿叶撇撇嘴,说:鬼有啥可怕的,活人装鬼才吓人呢。我望着她的眼睛说,你不是经常装鬼吗?昼伏夜出的。阿叶飞了我一眼,说:你既然怕我,干嘛不换个地方住?我大着胆子握住她的肩头,说:我若走了,谁来保护你?阿叶扭腰挣脱我的手,嘻皮笑脸地说:公安呀!你以为你是警备司令啊!

  夜里睡不着,躺在被窝里翻看阿木送我的《小飞燕故居》的宣传册。这本簿簿的小册子印刷相当精美,看了说明才知是香港出品的。共印了一千册,全部编上序号,以供作纪念品收藏。我的这本是第99号。很吉利的数字。
  宣传册的扉页上凸印着四个苍劲的大字:香魂不散。没有时间没有姓名。但从字的气势笔法上看,书者定非等闲之辈。
  自古红颜多薄命。小飞燕于日军投降的前一年,自缢身亡。
  女人是水做的。小飞燕为何不选择投水去回归自然,而要选择悬梁呢?这个女人,天生就是个猜不透的谜。
  临近午夜的时候,隔壁传来一声凄历异常的惨叫,我发现横在桌子上的银制匕首刃面上飞过一道血光。

  4
  早上看见阿洪的时候,他正从阿叶的房间往外走。他说:阿叶,病了。
  什么病?重嘛?看过医生了吗?
  不知啥病,只是不舒服。她不愿去医院,说躺躺就好了。阿洪的眼里满是疲惫:我给她煮了点粥。
  我想起昨晚的叫声。
  阿洪瞪大了眼睛,说:真的?真有这回事?我那是骗你,哪来的鬼呢。
  我说:清清楚楚。一个女人,叫的那个惨。
  不会是小飞燕显灵吧?阿洪说:我睡的死,真的没听到一点动静。

  阿木接过我还给他的匕首,用中指在刃面上不经意地擦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你用它切东西了。
  是的。我想试试它的快钝。
  怎么样?
  好刀。
  英国货。正宗的英国货。
  夜里听到叫声了吗?好像在西厢房,你卧室那儿。
  是吗?人老了,耳朵背。
  听起来象阿叶的声音。
  我还以为是小飞燕呢。阿木笑了,喉咙里象风箱一样轰轰作响。

  阿叶的歌声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飘起来,像风,像雾,又像梦。
  阿洪的泪水像露珠一样滴落在青石板上,吧嗒声清晰可闻。
  苦孩子。阿洪说:阿叶太苦了。自小没了娘。好不容易盼到大学毕业,却又找不到好工作。
  我陪着阿洪抽了两根烟,试图找点可以安慰他的话。后来,我放弃了。我知道,对阿洪来说,什么样的话都是多余的。
  听着阿叶的歌声,我进入了梦乡。五十年前的梦乡,有月光,有歌声,有笑语。

  5
  接待我的警官非常客气,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客气。我心里不舒服,但也不便写在脸上。毕竟,我要见的宋叶是个被收容教育的妓女,而且,说不定对方正在猜测我和宋叶的关系呢。
  可惜了。警官说:才二十一岁。
  刚进来的时候,我们给她体检,浑身那个伤哟。你说现在男的怎么都他妈变态呀,花点臭钱就把人往死里揍。
  我苦笑着点头。
  同时被抓的那个男的,真恶心。死不承认是嫖娼,硬说自己是在谈恋爱。有****的跑到妓院谈恋爱的吗?
  我说:阿木呢?够判了吧?
  肯定。警官气得直咬牙:这个棺材瓤子,他那个狗屁故居害了多少女人,先杀再审都不冤。
  我也笑了。我说阿木挺会找地方呀。
  那是。市级文物单位,谁会想到他敢在那儿开暗窑。
  知道举报人和宋叶的关系吗?
  阿洪嘛。阿洪是宋叶的亲爹。你说这爹当的。
  太狠了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啊。警官眨眨眼笑道:这个阿洪傻得够呛,之前还一直以为女儿每晚上电脑补习班呢? 你也不想想,一个大姑娘,每天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外溜,还能有啥好事?

  前不久,我因写《名妓小飞燕》剧本的需要,打电话托我在《平江日报》作编辑的同学帮忙找点相关资料。同学不耐烦地说:你有妓女情结啊?那个什么小飞燕故居早八辈子拆了,建起了污水处理厂。
  我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半天,说:阿洪呢,你知道有个叫阿洪的人吗?鞋匠,当年举报自己女儿卖淫的,还是你发的消息呢。
  笑话,都两三年的事了。
  平城还有红灯区吗?
  没有。
  还有暗娼吗?
  当然。这玩意,就象你那恋妓癖一样,永远都除不了根。




欢迎光临 空网论坛 (http://bbs.kongweb.net/) 作者: 小春    时间: 2002-11-1 0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