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虚荣

  我以为这是人类精神的一根切割不断的盲肠。然而我错了。它是人性之树的一条虬根,虽是丑陋,却也坚韧——苦涩,出自于它,甜美,也得之于它。
——札记之一

  野人文身穿鼻,与今日人们着时装,挂耳坠,心态有何不同?而功名殊荣之求,今古又有何异?我并不以为美与功利即是虚荣,但我确以为:美与功利导致了虚荣。
——札记之二

  《战国策》“邹忌讽齐王纳谏”一文,邹自以为美,唯恐不及人,三问妻妾与客,急切之心活脱可见。继而以妻客之私袒,巧喻宫妇廷臣之谄佞,悟出:“王之蔽甚矣!”
  这则故事给人以下列启示:
  一、求美求誉乃是人之私欲本性。
  二、心理的最大弱点在于虚荣。(但动力往往也在此。)
  三、理智是认识的“眼睛”,可窥知情性之迷误,但未必能抵御情性之泛滥。

  那末,究竟什么是“虚荣”呢?一般认为,表面的荣耀,虚幻的美名即是。唐柳宗元诗曰:“为农信可乐,居宠真虚荣。”便有此意。须得指出的是,虚荣观念,是人类社会等级制度所造就的一种畸形心态;究其本质,则是人的私欲在精神上的自我表现。古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的予智予雄,争风吃醋,便是拟人化的反映。孟子说:“人之患 ,在于好为人师。”一个“好”字,便可看出上古之人的乐于自炫。老子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所以他主张“知其荣,守其辱”安于卑微无为。可为这种理论作注的,是战国时人范蠡、文种。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文种贪恋富贵,遂遭杀身之祸,范蠡急流勇退,安于微末,故而身节俱全。古人以为由荣辱之见也可知愚智之别。然而,种种沽名钓誉,好大喜功,非只英才贵胄,凡夫俗子又何尝不如此?

  远古蛮荒时期,人们的追求,主要表现于物欲——生存的必需条件。原始人挣扎于人兽边缘,其精神处于浑沌状态——物质匮乏时,精神更为贫乏。原始人的精神欲求是不自觉的,仅只表现为一种朦胧的自发冲动。譬如,在狩猎或战斗中,因感觉自身的力量而产生的激奋,因受到尊崇、羡敬而感到一种骄矜,一种渴望显示自己的欲望。这种表现自我的冲动在之后的历史进程中,由于意识和文化 的萌生,由于氏族的分化而深化发展了。这是因为,精神欲求之成为一种自觉的意识,是在具有明确的荣辱观念之后。它以两个基本条件为前提:一是原始公社解体,阶级出现;二是等级观念的形成。前者造成了分化——人在社会中不同的尊卑地位;后者则是前者在意识形态中的反映。等级造成尊卑,而区划尊卑的标志便 是“名”。中国古代极其讲究“名份”、“正名”。周王朝的等级制度是以下列“名分”严加区分的:天子、诸候、公卿、士大夫、民、隶。古代欧洲以公候伯子男的爵位为贵族等级,区别于平民百姓。“名”不仅是事物的标识称谓,不仅表示逻辑思想与概念,还表示一种政治观念:秦朝有“黔首”之称,黔者,黧黑也,首者,面孔也。统治者以此表示对劳动人民的鄙视。除了以上几种释义,“名”又常常引申为一种道德上的褒贬:“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名”,涉及概念、政治、伦理,是思想的座标,心理的渴望。因此,我们在论述精神私欲时,它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重要问题。

  等级划分的同时,伦理观念也随之产生了。伦理的核心是道德。道德观念是统治阶级的意愿和利益的反映。在古代中国,它首先以礼教的方式表现为“纲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既定的名分是对于社会生活人际关系——等级制度的认定。《礼运》中有关于阶级分化后的一段叙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已,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凡符合纲纪,即合乎礼教法度,便受到赞扬表彰,如有悖于伦理,必受非议或惩处。尊卑有序,上下有别的“正名”观念,在法统的严酷强制下,特别是由于历代统治者的宣扬教化,深深注入人们意识,并形成了传统的荣辱观。这恰好与人的精神私欲——崇名重誉的自我表现一拍即合。而这正是虚荣心赖以滋生的社会基础。但是,这里有必要对“虚荣”与“荣誉”的同异作些说明。两者都看重名誉,都反映精神上的;不同的是,“荣誉”一词是指客观认定,也就是说,是社会对符合道德规范行为的一种肯定的评价。“荣誉感”是对这种社会评价的一种高度自觉的态度。而虚荣心是指渴望得到只属于个人的名声和荣耀。它是荣誉的一种变态。举例来说,对于战士抗击侵略,保家卫国的英勇业绩,人民给予他们“英雄”“功臣”的称号,这是荣誉。由此激发起战士的自觉精神,这便是“荣誉感”。但是,有人企图一鸣惊人,扬名天下,冒机毁人亡之险,驾机飞闯凯旋门,这够得上是一次“勇敢行为”,但这行为与其说是“荣誉感”促使,还不如说是“虚荣”所致。

  荣誉作为一种社会尊崇,无疑是附丽于道德的。道德是一定社会的人生观对于思想行为的规范与要求。道德也是一定社会的上层意识形态。有什么样的经济基础,便必定有什么样的道德观念反映并服务于它。道德是荣誉的本原,荣誉则是道德借以倡导的手段。这就是荣誉观念的伦理基础。道德的派生物荣誉不同于法,其重要性则不亚于法:法以限制、否定、制裁的铁腕告诫人们:不许做什么;而荣誉以褒奖表彰的方式诱导人们:应该做什么。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对于荣誉的解释也各不相同。奴隶主以“君权神授”为尊荣,封建士人以“忠孝节义”为风范,拜金主义者信奉“金钱万能”,以名利兼得为荣光。

  而虚荣则是对伦理的叛逆。虚荣心从不理睬道德良心。它建之于精神私欲之上,并以顽强的自我表现为其特征,诸如:出风头、爱漂亮、爱面子、骄傲自大、好大喜功、文过饰非、好为人师、沽名钓誉、好高鹜远、喜新厌旧、嫉贤忌能、唯我独尊等等。喜听阿谀,恶闻诤言,才疏志大,心比天高,七情六欲多与虚荣得失相关。即使在愚者身上也不能免,例如阿Q,人们打趣地说:“阿Q真能做!”于是,他听了便很有些得意。刚省人事的婴儿,喜欢妈妈夸他“乖”、“聪明”。可见,说虚荣是人类的通病,或许并不为过。好似万花筒,变化虽多,戳穿了,也只不过几片玻璃罢了。人的心理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大抵与名利得失有关。培根说:“虚荣心甚强的人,假如他看到别人在一件事业中总是强过于他,他也会为此产生嫉妒的。”这指出了嫉妒正是虚荣的一种典型心态。

  一般说来,虚荣心的大小,与才智能力成正比。这是因为强者智者(巴甫洛夫所谓的“兴奋型”)的私欲较之常人具有更大的排他性。为一已之荣名,而不择手段,不计后果,甚至置法律道德于不顾。就私欲膨胀的结果看,它无疑是灵魂深处的洪水猛兽,噬人也自噬。故虚荣,它使高贵者卑劣,使智者愚拙,使强者羸弱,使天才自毁。焚书坑儒是一出历史悲剧,起因于谤议。然而,阉臣赵高借谄谀之词,意愚弄了至尊者。唐太宗聪睿之君,只因好大喜功,致使受挫于高丽。现代史上,一代枭雄希特勒,以“天才领袖”自居,借“大日尔曼人是世界主宰种族”的理论在德国唤起了民族主义的狂热,发动了二次大战,结果却是身败名裂!

  我国六十年代中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个惹人注目的特点,便是狂热的个人崇拜,虽有其种种历史和政治上的原因,但从崇拜与被崇拜,从“大树特树绝对权威”,从欢声雷动的“万岁”声中,却也不难窥见虚荣欲和迎合虚荣欲的心理。回顾既往,自57年开始的“反右”、“大跃进”到林彪“四人帮”的极左思潮,大大滋长了疑嫉专横和虚夸心理,滋长了假大空,华而不实的极坏风气。瞒下欺下,取代实事求是;尔虞我诈代替了以诚相见;吹拍迎逢代替了刚直不阿。一句话,它唤起了人们心中邪恶欲念,于是,出于对权势的渴望,林彪等人的野心大大膨胀了。而虚荣是野心的心理基础,阴谋又是野心发展的必然。这些人想要登峰造极,却跌入了毁灭的深渊!

  关于私欲。私欲乃生之本能,与生俱来。草木竞生争荣,蚁鼠昼夜觅食,也只为求生之欲。人为万物之灵,灵在理性——辨析认识的能力,却也并未能改变了这一本性。事实表明,正是由于私欲的驱动,由于某种机缘的撮合,由于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揭开了生物进化之谜,从而也揭开了人类历史的扉页。人性基于兽性。这话听来骇然,却也耐人寻味。“人中有兽性,几人能真识?”(唐孟郊“择友”诗)无论从始祖血缘或是从人类的原始本性来看,两者的关系是不容否认的。虽然,人类的进步与文明掩盖了这种令人不快的亲缘关系。但从古到今,不断披露的一件件“兽欲”“兽行”来看,不正是人类劣根性的一一“自供”么?私欲的本性,排他的心理,唯我的精神,这便是虚荣的基因。如上所说,虚荣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一种通病,因而也是心理上最容易突破的薄弱处。请留意观察周围吧,观察人们经常变化的心理;在人际关系中,不外乎两种心理情态:优越感和自卑感。前者由于有某种过人之处而睥睨自得;后者则因此而自轻自贱。然而,优越或自卑又都是相对的,在更为优越者面前,“优越”变得自卑了;而对于不如已者,自卑又显得矜持了。这样,一根心理的卡尺便成了衡量决定在人际关系中或亢或卑的准则。优越与自卑,说穿了,两者只是虚荣心理不同的两个侧面罢了。

  就动物而言,私欲仅只表现为生存的本能:觅食、自卫、求偶、生殖蕃衍如此而已。本能是一种遗传的适应能力,它仅只适用于特定的环境和条件,一旦发生变化,若不能再适应,那末生存的危机也就到来了。恐龙的灭绝是一例证,“救救大熊猫”的呼吁是又一例证。熊猫的危机,在于它偏狭的生活习性,在于它适应能力的低下。然而,私欲不仅表现为本能,更是演化发展的动力。由丛林进入平原是古猿生死攸关的第一步。环境和条件是严苛的,求生之欲迫使古猿以变求存,它表现了良好的适应能力,经历了漫长的变异,古猿逐渐改造并发展了自身,终于跃出兽群演变而为“人”。

  人,其思想特征是理性,是思维能力,(语言文字是思维表达与交际的方式——制作工具是思维具有目的性的创造力的表现。)思维是人区别并优异于其他生物的能力特征。思维是理智,是认识客观事物的手段,有了思维,人类才有了比感知更多更深和更为正确的反映与认识;有了思维,人的精神文明方才得以丰富和拓展。

  但是,当我们谈及思维与精神,我们不可忘记它的实质性内容。人的思想彷佛转动不息的轮子,总是围绕着一个轴心旋转,这轴心便是目的,便是欲求。欲求支配思想,思想支配行为。人的物欲,使原始人制作了石斧、石刀、投矛;人的物欲,为人类开创了青铜时代与铁器时期;人的物欲,使今日楼层内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并使人类进入了核能时代。然而,虚荣——人的精神私欲呢?在我们历数其弊害之后,另有什么可言的呢?

  与物质欲求有所不同,虚荣心表现为渴求精神的剌激与快意,表现为个人对声望荣耀的希冀。它以冲动的激情,为此而狂热追求。在政治上,便是“野心”“权欲,在事业上,是个人奋斗,在学术上,是“成名成家”,在人际关系上,是竞争,是出人头地。用尼采的话说,便是所谓的“超人”。诚然,虚荣往往造成痛苦不幸,但毋庸讳言,它也给人类以动因和推力。正如私欲并非一律是恶,虚荣也只有当其膨胀,危及他人时方才成为恶行。古今不计其数的仁人志士,怀着强劲的“功名”之欲,以此为动力,为支撑,奋发有为,百折不挠而遂其初衷——功成名就,也因此造福于人类社会。“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岳飞;“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写项羽;“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在人们走向那久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这是普希金;拿破仑则说得直截了当:“有两个杠杆可以推动人们前进,一个是恐惧心,一个是个人利益。”而人们最熟悉最信奉的是这样一句谚语:“鸟过留声,人过留名。”所有这些,足以说明一点:有欲者必有所为。就其潜在心理而言,“功名”“荣耀”的欲念,当是其主要的内在动因之一。最后再谈一个问题:从社会心理看社会风气。

  社会风气的形成或变易,有其复杂的多方面因素;这些因素通过各种渠道直接或间接地输入人们大脑,日积月累,耳濡目染,形成一种认识,一种心理,并由此形成一种为大多数人接受的行为方式或习俗惯性,即所谓的“风气”。1949年以来的五十年中,由于政治气候的影响,社会心理几番变化,社会风气几度变易。大体上可作为如下界划:1949年至1956年,社会粗安,人心淳厚,尚勤尚俭。(即今日称道的“五十年代作风”),1957年至1976年,运动频仍,社会动乱,人心浮夸狡诈 ;1978年至今,改革开放,人心思富求乐:追求物欲与荣华。不少年轻人以仿效为时髦,攀比高低,竞争名利,虽是忙碌,实际内心空虚。此种心理有其历史原因:物极必反——恰是“左”倾路线下,长期遭受压抑,长期陷于贫困的反激!有现实的原因:改革开放后,致富有靠,致富有路;有外来因素:“开放”带来生机,但也给外来的的思想文化以可趁之隙;还有不稳定的因素:心有余悸,唯恐好景不长,不如及时行乐。当前,有目共睹的是,市场繁荣,手头较松,心情舒畅。在这种形势下,群众思富求乐的心理,本无可非议。但几十年来。它却一直被视为洪水猛兽,严加防范,一旦“开放”,宛如决堤,种种纵欲恣意,见利忘义之事便 也奔竞而出。因思富而贪残窃盗,因求乐而淫乱不法,因私心而罗织关系,因虚荣而欺世盗名等等,暗潮迭起,成为气候。对于当前的改革说来,颇不协调。不满变革者,更以此为攻击口实。对此,我们认为:一、当前社会的某些阴暗面,与其说是改革开放所造成,不如说是几十年来“左”倾溃疡的流毒所致。二、要辩证地看问题,不可重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错误。改革积弊,繁剧险阻,怎能要求立竿见影,毕其功于一役?三、要防微杜渐,对于当前滋漫的不良风气,要从不断完善政策,从培养民主意识与加强法制观念入手,力求根治。

  总之,我们抱有这样的认识:私欲难禁,要妥为引泄;积重难返,要化而解之;世风难移,要力正上梁!




欢迎光临 空网论坛 (http://bbs.kongweb.net/) 作者: 小春    时间: 2002-11-1 0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