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巴黎终究与我无关/亦舒

在最初离开某个圈子的时刻,我是有点庆幸的感觉的。因为我以为自己可以脱离一段时间以来形成的枯涩的眼光和品位,好好地享受一下读书的乐趣。可是令我惊异的是庆幸很快就无踪无影了,我的手边没有什么书再可以引起我的兴趣,我无法再像二十岁的女孩那样沉溺于文字的游戏,闭上眼睛承受疼痛和极至的快乐。日子越过越淡,文字的色彩也越看越淡,白花花的一片,没有爱情故事,没有那种要发疯的感觉。
怀特的《漫步者》很适时地来到我的手边。封面上抽象地画着似乎是卢森堡公园的雕像和参天的树木。然后就是椅子和雪地里的松针。“巴黎情结”——就是这样几个字。这是欧洲文化一个最强烈的符号吧,没有人可以避开,于是就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一步步地走过去,于是就这样再次把有关巴黎的回忆一点点地送回来。
其实我从来不曾在巴黎呆过很长的时间。或许前后加起来,还不能够很仔细地看完一个卢浮宫。我第一次去的第一个晚上,朋友带我去坐塞纳河的游船,一路闪耀的灯光下是个辉煌的巴黎,但是是古老的辉煌。令十八岁的我犹如身处梦境之中,看魔术师变出一张又一张永远不会完结的画片。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巴黎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辉煌后面疲惫的忧伤。我的软弱使得我无法像夏奈尔一样,可以随便跟着身边的英国男人来到巴黎,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介入巴黎。那一年,她也不过十几岁的年龄,她能够穿着简洁的白裙闯入当时相当造作的上流社会,让所有的男人女人为之侧目。
怀特很感叹如今的巴黎已经韶华不再。取代咖啡馆和旧书店的,是没有品位的圣罗兰这样的时装店或娇兰的香水店。单纯的时装设计师是没有办法与夏奈尔这样的象征作比较的。如果巴黎在某个时代可以是左岸咖啡馆的,可以是高克多和科莱特的,是立体主义和后印象主义的,那么它现在已经有点贫瘠了。
我曾经非常地爱科莱特,虽然现在已经过去了。我像爱一个传奇一样地爱过她。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象着她初到巴黎,女学生一般地梳着两根辫子的模样。什么样的女人啊,教堂会拒绝为她举行葬礼,而国家(也只有法国这样的国家)可以为她举行隆重的国葬。怀特说她是自二十年代中叶以来法国女性小说的代表人物,其实并不完全。因为她和波伏瓦或尤瑟纳尔是不一样的。她和能在世界范围内流行然后再被厌恶的杜拉斯更不一样。她只是一个外省来的小姑娘,下了船,由第一任丈夫训练成了作家。写作在于她,与生活一样,完全是凭着直觉进行。没有一丁点儿的矫情和伪装。她的好处在于爱过恨过,但是不自恋、不低头。
用某种眼光看,科莱特很放荡。放荡到连法国都不能接受。不伦之恋、同性恋、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她都恋。她可以几乎半裸着出现在台上——和她的文字一样,没有什么需要遮蔽的。我对科莱特的了解,是从读她的传记开始的。我甚至翻译过这个传记,但是我把它埋葬了。像埋葬其他的文字一样。因为从一个时刻起,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欣赏它。爱一种放荡也是需要勇气的。
我非常地爱莫奈,现在也仍然爱着。几次去卢浮宫,买的都是他的画片。那是一种有着浅淡的美丽却能令人刻骨铭心的感觉。雪景、木桥、单调的颜色、模糊的人影。他不会像梵高一样令你疼痛地流泪,可是他可以久久地吸引你的目光,拽着你,不让你离开。一种暖暖的凉意。
而除了莫奈,我还买过一幅画,叫做《湖上的女尸》。静静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具色彩仍然丰腴的女尸,白色的衣衫,安详的面容,让人生出很多想像。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不知道是情杀还是劫杀。可是她如此从容的表情告诉我她参透了人生的所有悲欢离合。
为自己制造了太多命定的劫数之后,是应该去看看莫奈。虽然知道莫奈和科莱特一样,与我无关。有什么东西放在记忆里,是好还是不好呢?
所以怀特说,巴黎是一个需要闲逛才能感受它美丽的城市。换了纽约换了香港换了上海,你会觉得闲逛是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是真正的无聊。只有在巴黎不是这样的。看得出怀特的口吻,仍然是带一点点英美人又恨又怕的憧憬来看巴黎的,看巴黎明媚的历史。仿佛只有有记忆,有故事的人可以在巴黎闲逛。——才配。等着路过的风景,和你心中那点密不外宣的东西逢着了、挤着了、撞着了。哪怕有时还是会有点疼。需要慢慢慢慢地揉,把到了眼眶里的那一点眼泪挤回去。
我一直不能够想像没有记忆的人可以喜欢巴黎。尽管它有时也很肤浅,把漂亮的衣衫都铺在大街上,可是真正只爱看热闹的人应该不能够喜欢上它。觉得它太贵,没有道理的贵,甚或是没有道理的高贵。可是连它的肤浅的漂亮,隔了历史去看,竟也有种凄怆的味道。和很多人一样,怀特也认为二十世纪的哲学流派都源于巴黎。存在主义或虚无主义。左拉高喊过“我控诉”以后,巴黎人竟然发现无可控诉。色彩丰富的衣衫下,我们应该控诉的是自己毫无意义的躯体吗?
所以我不想念巴黎。也很少会去想它。但是怀特的书竟然让巴黎走入我的梦境。或者说是所有的巴黎的好吧。它独特地pave法兰西歌剧院附近的那块地方。我梦见自己转过街角,高跟鞋嗒嗒地响着。一个人。
巴黎总是令我有这样的感觉,很孤独。哪怕是生活在热闹的地方。唯一一次在巴黎住得还算长的,竟然是住在修道院似的寄宿楼里。十点多钟就要大门深闭的。间或有朋友同学来看我,仿佛是到孤儿院来探班。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像怀特一样闲逛一下,深秋的阳光洒在身上也还觉得有点凉意。有一天走着走着阳光突然变成了雨水,我就拼命地往回路上跑。跑着跑着跑丢了自己所有的悲伤。那时我想过,如果大雨让巴黎成为一面大湖,也许我也可以有《湖上的女尸》里的那份安详。
可是巴黎终究与我无关。放荡也罢,孤独也罢。我甚至不熟悉它。有一种地方,它可以让你理解甚至爱慕,却让你无法得以亲近。记得有个巴黎的商人为我写过一首诗,诗里说,你年轻的眼泪落于我渐老的微笑之上。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和明黄色的衬衫随着怀特客观平静的文字流进我的记忆里。很早很早以前的一天,我们在风中告别,他带着戏谑的口吻说,这一走就真的不再见面,或者我们十年以后?十年。如果把生命的戏谑当成一种约定,这将是永劫不复的悲哀。十年快到了,我终于不再年轻,而我的记忆也正在慢慢老去。像一杯咖啡,需要在午后的阳光里慢慢蒸发去它的香气。冷了之后倒掉或拿开,始终——与我无关。




欢迎光临 空网论坛 (http://bbs.kongweb.net/) 作者: colonel    时间: 2002-10-12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