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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内部斗争

我哥要来荷兰了。

一年前,他还被上海那栋烂尾楼困着,他曾经爬上顶楼,准备跳下去,凄楚无比。

一年后,他代理了一个楼盘,准备在英国开展销会,春风得意。

人生总是存在变数,他曾经写了一信给我,说他在上海呆不下去,想出国做劳工,去意大利或者西班牙。那时候的他显得无比绝望,我担心他会出事,于是叫许国富去看望他,岂料他们俩见了面竟异常的合拍,后来许国富给他介绍了一单生意,成了,于是我哥的事业便有了起色。

现在他总是不忘吹嘘自己,说北大皆人才,他也不忘感谢许国富,说英雄救英雄。

十月中旬,我哥终于来了,他说是顺道来的,出了机场我本打算直接把他拦到酒店去,但他死活要去我的住所看看。

“我家在戴芬特尔市,离这远着呢,坐火车要好几个小时!”临上火车我还试图把他拦截下来,带他在火车站看地图。
“就算坐一天一夜,我也要去!”他执拗得很。

终于我们上了火车,坐定。

“哥,如果我和某人同居了,你说妈妈会同意吗?”我战战兢兢地试探。

“同居?多大的事啊!妈非疯了不可!”

“原来国内的人思想这么保守?”我低头细语。

“什么保守?这是妇道!你懂吗?”

我不敢再说话了,心理在盘算等下要带他到Ellen家还是Tina家去,可不能去灭绝师太那里,吴慰若是曝了光,便会引起家族内部斗争。

“你和谁同居了?”我哥起了疑心,问。

“没有!我一个人住,一个人住。”我急忙说,很是心虚。

“是谁?黑人还是白人?”但我哥是了解我的,我一说谎,只消一个眼神他便会意了。

“是中国人。”我决定招供。

“温州人还是外省人?”

“温州人?”

“是华侨还是留学生?”

“是吴慰。”我的头更低了。

“他?”他顿了一下,嚷:“那还不如找个黑人呢!”

“哥!你不能这么说他!”

“他那种官家少爷能和你来真的吗?我对他还不了解吗?性情这种东西改不了的!小心被他玩弄了!”我哥紧张了。

“他已经改变很多了,真的!”我试图为吴慰美言,而且近日我们的同住过程让我体会到了他的改变。

“这叫什么事?真是的!这要是让咱妈知道了,她非疯了不可!”我哥一脸的不安。

“我要和他在一起!”我勇敢地抬起头。

“你!”我哥一声吼,又骂道:“不成材的东西!”

我委屈莫名,想哭,又不敢,我看着我哥微蹙的眉尖,在他的眉宇见找到了我爸的影子,终于还是哭了。

“不哭!”我哥见到我的眼泪,便有些软化了。

“哥!你想想你自己和静如姐。”我说。

张静如是我哥在大学里的同学兼系花,他们交往了3年,大四的时候我哥带她回家,但我妈把她挡了出去。我妈是一个典型的温州妇女:有一只近视眼,有一只势力眼。她半生没去过什么大城市,却夜郎自大,有强烈地地域观,排外。我妈说张静如老家在江西,指着我哥的鼻子问温州有多少的江西民工,还说娶张静如就是个温州老乡看笑话,于是里两个小青年的爱情被我妈强行扯断了,过程中我哥和张静如几欲私奔,但是因为种种现实原因,还是散了。

我哥被点到痛处,不吱声,许久。

“哥,请你相信我一次好吗?”我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那让我看看他吧!”我哥摸摸我的头。

“哥,对不起!”我觉得我不该提张静如,那是我哥心里永远的痛,我曾经隔着墙壁听他哭得撕心裂肺。

“我们高家的儿女都是多情的种。”我哥自嘲道,给我一个虚伪的微笑,他的脸上难掩失落之情。

我把我哥带回家,房东太太一般不容许我们带朋友来家里,她把我哥堵在了大门口,楞是要看了我哥的护照才放他进来。

我哥没生气,反倒说:“荷兰的房东还真负责,好!”

我们上了阁楼,我推门进去。

“这么快就回来?安顿好咱大哥了?”吴慰嬉皮笑脸地对我说,他正在晾袜子。

“谁是你大哥?”我哥从我身后浮了出来。

吴慰顿时傻眼了,吞吞吐吐挤出一句话:“你……你来了?”

“突击检察,看看你有没有欺负我妹妹。”我哥打趣道。

“不敢不敢,一般都是她欺负我的。”吴慰尽说傻话,估计我哥会觉得他不够正派。

我哥步进屋子,环顾四周,“这地方你们俩个人住?”
“恩。”我点点头。

“床呢?”

“这!”我指指地上的褥子,我哥抿了一下嘴唇,似有所思。

“玛丽,你去拿点喝的给我。”我哥坐了下来,支使我,我便下了楼,我心里有点忐忑,怕我哥哥为难他。

再返回时,听到两人正在相谈甚欢。

我哥说:“荷兰的航空公司这那些空姐膀大腰圆的,看着怪吓人的。”

吴慰说:“可不是,我上次坐德航更甚,那哪是空姐啊,简直就是空奶,老成这样,少见。”

……

我进了屋,把汽水递给我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男人当然是谈女人罗。”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去吃饭吧,哥请你们。”我哥提议,接着我们去了长城酒楼吃了一顿不伦不类地中餐。

我送我哥去火车站,路上我问他,为什么对吴慰如此友善,几乎在顷刻间他改变了对吴慰看法。

我哥说他看到了一样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他不说。

临上火车,他拿出一叠钞票,“这个给你!”

“不用,我够花。”我推搪。

他硬是把钱塞给我,说:“买张床吧!要同居就正经八百的住,如果可能的话搬个象样的地方,那地方让人看了心酸。”

“哥,抱抱!离别的拥抱。”我把握最后的时间,撒娇。

我哥把我轻轻地抱住,在我耳边说:“希望你比我幸福。”

“谢谢你,哥哥!”我吸吸鼻子。

我哥跨上火车,突然一个猛回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他说:“叫吴慰以后不要在房间里晾袜子,小物件也要晒太阳,懂吗?”

我泪盈于睫,赶紧把脸别过去,怕他看见。


63. 可卡因

房东太太近日又提出了要求,要我们买她自己手制的小麦面包,更要我们搭伙吃饭,目的大概是为了节约水电,我们六个人做五户计,每户负责一天的伙食。

我们的食物基本上是在土豆和牛排间徘徊,而且每顿必吃一碟生菜沙拉,生菜沙拉我是不排斥的,在国内偶有食用,但是这里的生菜沙拉和国内的不同,国内的是一点生菜,许多沙拉酱,而这里的是一点沙拉酱,许多生菜,于是我吃着吃着便觉得自己在咀嚼青草,终于呕了出来。

这一天David为了迁就我终于做了一顿米饭,但有点夹生,询问之下才发现荷兰人煮饭的方法是把米放热水中煮,煮上一段时间,在把米从水里捞上来,便成了。

吴慰对我说:“知道他为什么叫David吗?大卫,大胃!都是这种米饭吃的!”

我打蛇随棍上:“我看我们还是另起炉灶吧。”

于是我们买一口电饭锅,平时就用榨菜和肉松将就着当配菜,得闲也摆弄几个小菜,不几日Kim也退出了他们的大锅饭,她最近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没事就赖在房间里。

晚上大家围桌正吃饭,他们看着我们盘里的松花蛋,吓了一跳,说这种变质发黑的蛋怎么能吃,还说这比Kiki的辣白菜还恐怖,见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便犯恶心了,纷纷离桌。

吴慰对我说:“我给你讲个笑话,说有一个黑人到一家中国餐馆吃饭,他不会说中文,他见旁边有个白人点菜,那人指指自己的裤裆,于是服务生就给他上了两个鸡蛋,于是黑人学样,结果服务生给他端了两只松花蛋。”

“天!太恶心了吧!”我俩狂笑。

这时候房东太太急急忙忙跑上了二楼,她说今天的刚收的房租不见了。

我们的房租是一月一付,交款时间是在每个月的三号,这一天早上大家会把钱放在信封里写上名字再交给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叫我把所有的人叫到厨房来,她逐一询问,未有定论,于是她只得报警了,不久警察来了。

“Again and again!”Kiki在一边嘀咕,的确家里隔三差五便来警察。

警察上了楼,说要搜房间。

“看出来了吗?本国保护主义!”我说。如果按照门号顺序应该先从Kim房间查起,但他们先把David叫了去,接着叫我和吴慰上我们的房间,随后是查Kiki,继续是Alex,最后是Kim。

“而且还划分了种族优越性,该死!”吴慰说,他的洞察力比我强,我再细想,警察查我们是根据我们的肤色,从深到浅而制定检查顺序,他们本能地觉得黑人嫌疑最大,接着是黄种人,再是非本国的白人,最后才是本国的公民。

我身边的Kiki只翻白眼,显然她也有些不悦,警察没查出结果来,无功而返,他们大概也只是走个形式,应付一下老太太。

“你说是不是她?”我们回到了房间,在我们心理几乎已经有了答案,我们怀疑Kim。

“不好说,凡事讲证据。”吴慰说。

几天前,我去拿被Kim借去的工具书,欲推门进去,在门缝里看到她正蹲在地板上吸粉,她把粉放在一片小玻璃板上,用小刀片把其拉成一条线,而后用小管子吸到鼻子里。

吴慰说她在吸食可卡因,这种毒品和海洛因有所不同,前着是兴奋性,能改变意识,而后者有麻醉性。

吴慰并不忌讳提起他的吸毒史,他说那时候吸食海洛因,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终于有一天把被郭红云关了起来,她逼他干戒,那是一个铁腕女人,吴慰说就这一点是感谢她的。

“你为什么和她结婚了?”我忍不住问,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这阴影远胜过他的吸毒事件。

“那天我从意大利回来,回家看到你和那个男人在家里,我发疯了,无处可去,便去找阿光,结果两人到酒吧混了一个晚上,他是个瘾君子,见我心烦便说要给我扎一针,我迷糊地也就应了他,没几天郭又叫我去意大利接人,结果回来的路上我们碰到了警察,我车上的三个人蛇都被扣了下,我也被带到警局,拍了照片、按了手印,我怕,仓皇地跑到郭的住处,她说会帮我搞定,那天我喝了一点酒,在那里过一夜,我睡觉的时候,她竟伏在我身边抽泣,我问她,她看着我想起自己以前的事,接着我也说起我们的事,她说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我忍不住抱了她。”说到此处吴慰停了下来,做一个解释:“我只当她是受难的女人,或者是姐姐,但她误会了,不久她提出可以帮我解决上次意大利被捕人蛇的事,但我必须和她住一块,我心理难受,回到这里想找你谈,结果看到你和那个男的一起回家,我就更难受了,回到郭那里,她说要不我们结婚算了,我说好啊!”

“就是这样?”他的言辞里倒没有多少为自己辩解的字眼,显得很平实。

“对,就这样,那阵子我很乱,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或者说不去想,其实我在感情上是极其脆弱的,我受不了你和别的男人好。”他继续说。

“如果我说我那时候和Steven是清白的,你信吗?”我突然有点想翻案的欲望。

“我……”他略加思索,道:“你说没有,我就信!”

“谢谢!”

“但是我记得一句话,那天你说他那玩意像中世纪的古炮,我真的发疯了,这句话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他喃喃说。

“我记得你起身去厕所了。”我想起那情景。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在流泪。”



64. 倒戈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那是小方的声音。

昨晚小方的女友趁他熟睡之际,操起菜刀,手起刀落,割去了他的子孙根。早上去上课,班上几个住CRB里的同学说起这事,我顿时傻了,放学后便急忙到CRB去,我在楼下碰到Tina,她说小方早已送医院了,他女友也被刑拘了。

“你不知道,可怕!太可怕了!她真是太狠了。”Tina说到昨晚的事,余惊未消。

“他们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会?”我一个万吃惊。

“说是小方在学校里勾当上一个越南女人,他女朋友和他吵了几句,接着说分手,女的本来已答应了,不知道后来怎么就动刀了。”

“真是可怕!”我听着有些寒心。

小方口口声声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激情了,或者有人比我更适合你。”挣脱的有名有姓,而他女朋友一时想不开便动了刀,那时候她本想把刀搁着自己的手臂动脉处,但一看他睡得心安理得,便倒戈相向了。

“女人的狠有时候是被男人的逼出来的!”事后我对小P说。

“别吓我!”

近来我和小P的关系已经有了转机,起先他说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一个星期后再见面他开始嘲弄我,说女人要是谈恋爱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他见到我便主动问候我。

一个对感情淡漠的人,他的仇恨意识也淡漠,他是没有坚持,爱或者恨都是如此,而我突然对他有些忧心,因为他和小方有太多的相象:玩世不恭,人尽可为夫。

“我们必须正视爱情,不然我怕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爱情了,人们不是腻了便是怕了。”我劝小P。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小方不明白做戏要全套,既然她答应分手在最后也要好话哄着劝着,女人的弱点在于自恋,他说声爱她,她便真的以为爱了,笑话!男人是什么东西,我最清楚了!”小P一脸的得意。

“爱情不讲诚信吗?”我动怒了,想不到他不仅不以小方之事为戒,反倒为自己尚保存着那玩意而沾沾自喜。

“我想有一天我会后悔的,但现在还没有,我忠于自己的感受。”小P说。

“你就把死在床上当作你的终极目标吧!”我甩门而去。

回到家,我看到房东太太正在自家的园子里喝咖啡,隔壁家的大爷则在自家的园子里抽烟读报,两家的园子基本是互通的,中间只有一堵灌木矮墙为界,我注意到从八月到十月,只要不下雨,他俩就会不约而同地在园子里坐着,虽从不交谈,却似有种默契。

秋风渐起,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推门进屋,发现Alex蹲在鞋架正在穿鞋子。

“嘿!”我和他打过招呼,他是吴慰的同班同学,最近他俩连同David搞了一个网站设计工作室,名曰“3M Website Design Studio”。(三汉子网络设计工作室)

“嘿!”他匆匆地走了,像是有急事。

我上了阁楼,吴慰正摆弄电脑,转头和我招呼:“回来了?”

“你们三汉子奋斗了一个星期了,有生意了没?”我凑到电脑前。

“今天我们三个开了会,决定去一些餐馆来做,今天Alex约了一家法国小餐馆,先谈,咱们改天找几家中国餐馆。”他说。

“你们老开会,老合计,过家家似的,一天一个主意。”

“什么过家家,我们可是认真地创业。” 他下意识伸手揉一揉眼睛。

“你的毕业论文呢?我问。

“两手抓!”他答。

我转身把书包放在地板上,换了身衣服,接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说:“你知道吗?以前和我住一块的小方出事了。”

吴慰只管盯着电脑屏幕,目不转睛,我对我话充耳不闻。

“喂!”我大喝一声。

“怎么了?”他回过神来。

“我刚说什么你听进去了吗?”

“呵,对不起,再说一次好吗?”他把双手从键盘上撤了下来,侧身对我说。

我宽慰地笑了,说:“我刚刚说认真工作的男人很有魅力!”

“我们去打球吧!” 他定睛看着我。

“你忙你的吧。”我瞄一眼他的电脑,说。

“你真不想去?”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不想!”我口是心非。

“你想!瞧你连运动裤都换上了!有魅力的男人可有眼力劲了!”

“你!你摔死苍蝇了!”我指着他的头。

“什么啊?”

“滑头!”

他哈哈大笑。



65. 真心话大冒险

三汉子工作室终于赚了第一桶金,他们为了一家新开的中国WOK餐馆设计了主页,得五百欧。

周末我们得到房东太太的特批,在一楼的厨房做菜,以示庆祝。这一天Kim的男朋友Denny也来了。

Denny是一个PUNK,PUNK意味着无秩序和露骨的叛逆行为。他顶一个红色的爆炸头,鼻翼上挂一个坠子,身上的衣服上是现代褴褛装,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在脖子上套一个狗项圈,他每次来我和Kiki一定退避三舍,吴慰他们偶尔会在厨房和他喝啤酒,而我对此有些忧心,我怕他会毒害吴慰的灵魂,我对某些容易被人歧视的人总是忍不住歧视,不知道是我的道德标准比较高还是我的心胸不开阔。

我吃完饭,打算回房换衣服,等下要与他们出去跳舞,今天是学生场。

我刚上了楼梯,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是Denny!

吴慰冲了过来,叫:“Kim出事了!”

原来她吸毒过量,出现了幻觉,从窗口一跃而下,小楼里的人冲到楼下,不久救护车来了,Kim躺在地上痛苦呻吟,据说左腿断了。

“黑色星期五。”我站在窗口望着归于平静的大街,从这一天开始我对星期五有了芥蒂。

“好好的日子竟变成这样。”吴慰也是一声叹息。

“要不我们去找小P吧,现在在家呆着,心里不舒坦。”

“小P?人家自己有乐子,我们去可能会妨碍他。”

“哦,也对,那我们干什么好呢?全盘计划都乱了。”我突然对今天的狂欢有些执著。

吴慰站在房间里,环顾四周,想了想,说:“我有主意,我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如何?”

“好好好!”我应允。

他拉我坐在塌塌米上,我俩面对面,他拿出一枚一元的硬币,说:“如果扔了字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人头的话我回答你一个问题,如果不能回答的,脱一件衣服,如何?”

“是不是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吗?”

“那是!”

第一轮,我扔了一个“人头“,我想了想,问:“你和郭小姐第一次上床是什么时候?”

他楞住了,“你在意这个?”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我说:“你愿意说吗?还是你选择脱衣服?”

“还是脱衣服吧。”他有点不知所措。

“你有所坚持?”

“如果我说我和她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你信吗?整整一年多什么事都没有,你信吗?”

“这是另一个问题,你得扔到字才能问我。”我说。

“哈,你也可以摔死苍蝇了,滑头!”他说,气氛又活了。

第二轮,他扔了一个“人头”,叫:“怎么又是我?”

“这大概是上帝的旨意,因为你对我还有所保留,我再问你,你有没有爱过她?”

“这……”他又顿住了,想了想说:“如果说爱,对不起你,如果说不爱,对不起她,你想让我辜负谁?”他陷入了两难。

我低下了头,他伸手把我的脸扶正,无比诚恳地说:“有时候知道太多反而是种负担,我想埋葬过去,所有的一切,可以吗?”

“好吧!让它永远是云烟,我不问了,你起来脱衣服,两件!”我主动打破僵局,“是你提议玩这个游戏的,现在又推搪我,还说无事生乐呢,简直就是无事生非。”

“好好好,算我无事生非,那罚我再脱一件衣服好了?”他说。

“好什么啊?你就两件衣服而已,哪来第三件?”

“它啊!”他光着上身,提提裤子。

“脱了它后岂不是来惩罚我?男人的那点心思我看出来了!”我连忙躲开,他扑上来与我纠缠。

半夜,我几乎已经睡着了,他拥着我轻柔耳语:“我想我没过爱过她,我对她的感情里可怜的成分太高了,一个女人有点年纪了,一个人,没人爱,是很凄楚的,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没人爱,所以更能体会她的凄楚,但我如果说我没有爱过他,那么我猥亵了我和她的婚姻,那似乎变成了小白脸傍富婆的把式了。”

“你真奇怪!我问你,你不说,我不问了,你反而要说。”我说。

“我想告诉你感情是不能计较的,是无法精算的,有时候是情非得已,甚至是环境造成的。如果我问你你爱过Steven吗?你会怎么回答?”

“这……”我心虚了,无法作答,我想起那个夜晚Steven在雨中等我,那一刻我几乎是爱他的,可能有些爱真是环境造成的。

“你不需要告诉我。现在我们能躺在一起,抱在一起,就说明了一切。可能你爱过他,可能我也爱过她,可是在我们的心里最爱是那个人现在在我们的怀里,这就够了。”

“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难得糊涂,糊涂点,才会爱得幸福。”我如释重负。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66. 坐标

小P说处理好同居关系的要决的是床上的事要高调,口袋里的事要低调。CRB里情侣的金钱纷争一直层出不穷,比如今天我买了一盒肉,明天你买了一棵菜,因为价差,可能小两口心里就生了疙瘩,生活是现实的,同居是更现实的,日子越过,心眼越小。

小P还说精明的女人应该在男人把手伸到你内衣的时候,你把手伸到他的口袋里。

我对吴慰的经济状况从不过问,但感觉他现在较以前更节省了,甚至有点计较。等我们的学费都过了户,吴慰便把手的些余钱拿来出来,不到一千欧,其中有两百还是三汉字工作室的工酬。

“我想去打工?”他说。

“我手里还有两千,应该还可以过一阵子,况且你的学费都交了。”我享受现状。

“你的钱是你的啊,我还得赚我的生活费。”他说。

“什么你的我的,我们以前不都是共产主义吗?以前我可没少花你的钱。”我有些不悦。

他把自己的钱递给我,说:“女人用男人的钱是天经地义,这是女人的特权。”

“我看你有点男权!”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倒是挺乐呵的,这说明他和小P或者CRB里的某些男人是不同的,他愿意把口袋交给我。

“那么你去哪里工作?中餐馆吗?”我接过钱,问。

“不,我现在不想再接触中国人,还是和鬼佬相处,简单些。”他说。

几天后他开始在一家PIZZA店做兼职外卖员,工作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十一点,店里给他配了一部小摩托,他上班第一天我特地定了他店的PIZZA,希望成了他的第一个客人。

我伏在二楼的厨房的窗台上,翘首以盼,左等右等,不见他来,等得胃慌心更慌,心里嘀咕是不是他驾车出什么事情了,于是跑到楼下大门口侯着。

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门铃终于响了,我赶紧把门打来,是他!

他戴一顶小黄帽,有点逗,我忍不住抱怨道:“怎么这么久啊?”

“哎呀,我刚刚送前一张定单,找不到路,绕了半个小时,所以来晚了。”他把PIZZA递到我手上

“谢谢惠顾,8块大洋!”他摊开手。

“啊?”我吃惊地看着他。

“你想白吃啊?我可不是PIZZA店的老板啊!”他装模做样地呵斥我。

我把PIZZA随手放在门口的鞋架上,准备掏钱。

“你想白吃也行,让大爷轻薄一下,怎么样?”他把嘴凑到我面前。

“快去快去,小心被炒鱿鱼!”我推他出门。

“哎,可怜的吴慰!”他故作痛心疾首,我把钱塞给他。

“傻瓜,和你开玩笑呢!钱我会给的,你快上去吃吧,冷了就没味了。”

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无比温柔地说:“慢点开车。”

“少废话,快上去!吃!”他故作凶狠,转身离去。

我吃了晚饭,写了作业,再把房间收拾妥当,便开始等他,二楼的David把音响开得有些大,但很快又静下来了,估计房东太太又上来干预他了。

吴慰回来后,我俩还没打过招呼,他劈头就问:“有地图吗?”

“地图?在第二个抽屉里。”我说,有点不解。

他取出地图,拧开台灯,坐了下来,开始认真的查看,把站在旁边的我忽略不计了,我心生不快。

他未察觉,喃喃自语:“如果走这条路的话,要近很多,对就这么办……这是哪啊?……”

我一屁股坐在了“塌塌米”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他未转身。

我二次叹气,他终有所察觉,站来起来,走到窗边,问:“秋天来了?”

我不得要领,傻傻地看着他。

他又说:“秋天是女人的季节,秋思,秋愁,秋怨。”

“我才没有怨!”我嚷,心虚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他顿下身子,与我面对面。

“我得说明情况,我今天因为路不熟悉,绕来绕去,绕到头昏,所以想看看地图,明天可以受惠嘛,我承认我的行为有点急进,回来没有和你你哝我哝,气到你了?”他又说。

“我会习惯你的熟视无睹的。”我噘着嘴说。

“别噘嘴了,快顶到鼻子了。”这话我爸以前常常对我说,我突然鼻子一酸,扑到他怀里。

“怎么了?”他抱着我,不解地问。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享受这一刻的温存。

第二天早上我起身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直到吃早饭的时候,他才出现。

“你一大早去哪了?”我正在把已经批上花生酱的面包片装到袋子里,这是我们的午饭,在学校里吃的。

“我去查地形了,不然今天还要绕。”他手里还拿着那张他看了半夜的地图。

“不至于吧?你有点认真过头了!”

“我现在的格言是睡觉是为了踏实地工作,工作是为了踏实地的睡觉。”

“那学习呢?”

他举起手来看看表,叫:“糟糕,今天九点和教授有个interview。”

他咬着面包,匆匆上楼收拾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感喟他终于在那张地图上找到了自己的坐标。



67. 索多玛城

吴慰下班回来,神思恍惚。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急切地问。

“没有啊!”他用笑掩饰。

“你有!你鞋都没换就上来了!”我指着他足上鞋子,房东太太说进门必须先换鞋,不然可能有感染牛蹄疫的危险,她总是杞人忧天,但做房客的我们还是认真遵循,因为怕她唠叨。

他转身下楼,换鞋去了。

半夜他突然坐了起来,被子一扯我便醒了,“怎么了?”我问。

“看来我得去一趟法国,Suki出事了!”他说。

“什么?她怎么了?”我伸手把灯打开,为了适应光线,捂住眼睛。

今天下午接到她的电话,她说被人勒索,拍了没穿衣服的照片,还说要她的命。”

“怎么会?”

“说是黑社会,她也没说清楚,哭着喊着,电话就挂了。”

“你告诉你宁波的舅舅了吗?”

“不能说!Suki说我说了她就没脸回去,就死给我看。她说对方要一万五,要不我们给想想办法。

“你这个表妹也真是的!乱子出了一出又一出,我看还是告诉你舅舅吧。”我原本以为她已经在上次堕胎的事件中得到了教训,想来不然。

“我们还有多少钱?”看来他是怕Suki真的寻短见,他又说:“我们暂时先不告诉他,事情闹到了,Suki一定不好收拾,以后等Suki情绪平复了再说吧,她今天那个语气,我怕她真……”

我见他如此坚持,便起身把银行记录单拿了过来,递给他,“两个户口加起来大概还有三千六。”

“不够!我得想想办法。”他看着单子,沉思。

“我明天问小P看看,先睡吧!”我安慰道。

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我问:“现在凌晨一点多了,给谁打?”

“我舅舅!中国应该天亮了。”他解释。

电话通了,“喂,舅舅,我是阿慰,你最近好吗?……我挺好的,我想,我想向你借点钱……”

他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我忍不住问:“怎么样啊?”

“他说没钱!看来他对我妈的死心里还有疙瘩,对我爸,对我都有愤恨。”他叹气连连。

“真是的!你可是为了他女儿!”我替他感到不平。

“睡吧,我再想办法。”他躺下来,把被子拉严实,关灯。

第二天吴慰请了假,说去鹿特丹找老麦,他想来想去只得去把以前被他窃去的五千块,傍晚他回来,表情沉重,一看便知道事没成。

我不敢问,怕加剧他的忧心,便说:“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随便吧。”他心思自然不在晚饭上,突然有他想到了什么事,说:“不了!我的去店里,店里我没请假。”他喝了口水,便急匆匆地走了。

那晚吴慰彻夜不成眠,辗转反侧,像一条得了皮藓的泥鳅在我身边蠕动,隐约间我还听到了几声叹息。

我伸手把他的手握住,轻轻地说:“有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反握住我的手,很坚定地说:“我得帮她!”

“可是我们现在的情况,有心无力啊,我看还是告诉你舅舅吧。”

“那如果告诉我舅舅了,Suki寻了短见,怎么办?我真的受不了这种事。”他大概想起他的母亲,有些哽咽了。

“我今天从小P那里要了一千,明天再去Ellen那里看看,还有Tina,应该可以凑一点的。”我说。

“谢谢你!”他的手把我捏得更紧了,“我已经有主意了,我走一趟意大利,事情便能解决了。”

“什么?”我声音不自主地提上去了,去意大利表示他要去“押镖”, 押镖是接偷渡客的意思,古时候押镖是对付路上的贼寇,而吴慰在这条路上要躲避警察,我继续反对:“不能去!我不准你去!”

“我今天给智光打电话了,他说有买卖,也缺人。”他说,现在郭红云已经放下荷兰的一切回中国去了,自然她的助手光头智光顶替了她,而他和吴慰一直有私交,但私交归私交,黑社会毕竟不是慈善堂,要钱你得凭本事来取。吴慰和郭红云离婚的时候,他只取回来自己“黑面包”。走黑道的人自然是善待自己的,钱可以任意挥霍,但对于别人,即便是朋友或者过了气的爱侣却也不向他们摊这个手,走黑道就是走刀口,他们可以为自己要的钱死,可是不能为别人要的钱死。

“不准去,不准去!”我一着急,落泪了。

“好!我们再商量,我不去!不去!”他安抚我道。

“我知道那是条生财的捷径,不过你要放弃这种欲望,既然已经离开那里了,就永远都不要再回去,再回头了。”我试图劝他。

“我知道,你又想说索多玛城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神说索多玛城这个城市充满了欲望,所以决定收回并摧毁。神告诉了罗得,他们全家可以逃离这个城市,但谨记前行时不准回望。罗得的妻子忍不看了一眼,便成了一座化石。”

“你记得就好!”我舒了一口气,如此也不枉我常常拿圣经向其絮叨。

但是过了那一晚,他还是回头了。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他不见了。他留了一张字条,字迹工整,大概是考虑再三才下的决定。“玛丽,对不起!我不得不走这一趟,我舅舅就她一个女儿,我妈妈就她一个侄女,不然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我无法原谅自己,我一定回平安回来的!慰。”



68. 咒语

对于吴慰离开,我手足无措,我一手拿着从Ellen那里借来的三百块,一手拿着他留得字条,发愣。

意大利一趟来回最长不用四天,我焚心等候,但是到了第五天,他还没回来,但这一天Suki给我打来的电话。

“我表哥呢?我打他电话都不接。”电话那头的她未显焦虑。

“他去意大利了,还没回来。”我强装镇定。

“你替我转告他我上次和他提的钱本来叫他今天给我的,现在不用了!”她说。

“你?你和你爸提了?”我本能的联想。

“什么啊?”她大叫出声,“我表哥这个大嘴巴,我叫他不能和别人说的!他说了?他说什么了!”

“放心我不会和人家说的。”我想起吴慰的嘱咐,忙澄清道。

“既然事情到这里了,我也就说明白了吧,免得你们给我造谣生事。”她的话突然变得很不厚道,好像我们的帮助反倒对她造成了困绕,她说明情况:“我男朋友赌钱输了,借了高利,找我帮忙,我不是有心骗表哥的,不这么说他一定不给想办法的。现在他的事情解决了,所以你和表哥说一下,可不要对我爸说,那误会就大了!”

“你!你混蛋!”我忍不住骂她,她不知道她的一通虚假的请救电话,要让吴慰付出何等的代价,甚至是死亡。

“你怎么骂人啊,没素质!”她在电话那头唧唧喳喳数落我,我愤然挂了电话。

我得马上通知吴慰,但他的手机已经好几天没开了,一直联系不上,而且我苦于没有智光的电话,一切的补救都是徒然。

再过了一个星期,他仍然音信全无,我焦心如焚。

病急乱投医,我想到了Ellen,她是中国学生里有名的神婆,我想在她那里卜卦,一直听说碟仙能知世间万事,再经过CRB里一群女生不遗余力地转述更是神乎其神了。塔罗牌占卦、星座占卦、碟仙在这些小女生之间流传,也许有一天这些也会变成一种信仰。

Ellen说碟仙不能轻易试,我可以玩玩柔和一些的“笔仙”,碟仙过于凶猛。但是在我的一再哀求下,她还是同意了。

她说玩碟仙要找一个阴气重的地方,比如凶宅,小P便说CRB里出过事,于是半夜我们来到顶楼,陶然就是在这里跳下去的。

Tina带着她的小姐妹也来了,我们一共五个人,把几张中文报纸铺在地上,接着我们在上面围坐成一劝,玩碟仙需要一个白色的碟子,但小P拿来的盘子上有花纹,严谨地Ellen叫他再下楼换过,我们四个女生留在顶楼,感觉阴风阵阵,Tina吓得发抖。

“不能撤!不然你会有麻烦!”Ellen看出她的意图,说。

小P捧着白盘子跑上来了,接着我们坐好,每人伸一根手指放在碟子上,然后点蜡烛,等到碟仙驾临。

“现在可以提问了,提问以后碟子就会移动,移动到一个地方停下来,那个箭头指着的字,就是碟仙给大家的提示了。”Ellen说,她在举行仪式前告戒我们有八个问题不能问,比如碟仙是男是女或者怎么死的之类,她说碟仙其实就是鬼魂,因为在世间还有没有了却的心愿,所以滞留在人世间。

“碟仙碟仙,请你告诉我我什么结婚,有几个孩子。”Tina问。

白盘子没动静,我们盯着盼着,干坐了十几分,白盘子还是纹丝不动,小P抱怨说:“傻闹闹,根本没这种事!”

“心诚则灵。”Ellen开腔了,并不许小P说话。

小P扭动身子,有点坐不住了,突然碟子动了一下,我们吓坏了,接着盘子动得更剧烈了,在报纸上移走。

它终于停了下来,停在了某中餐馆的打折广告上。

“啊?什么意思?”Tina说。

“还不明白嘛,就是说你的要求太高,要打折才嫁得出去。”小P开起玩笑来。

“是吗?”Tina的朋友说,将信将疑。

“玛丽你来。”Ellen说。

我们五人又把手指搭在盘子上,我念叨:“碟仙,请你告诉我吴慰在哪里?他好吗?”

盘子又移动了,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报纸上的小说连载版,停住,小P接着烛光看去,说:“你死我活。”

“呀!”Tina尖叫。

“什么意思?”小P说。

“你死我活啊!再明白过不了。”Tina的女朋友插嘴。

“那么,那么能让他不死吗?”我已经吓坏了,我咽了一口唾沫,问。

“那好办,你不死我不活!这是一对比,在明白不过了。”Tina的女朋友又说,仿如智者。

“尽瞎说!”小P不同意。

我们下楼时已经快两点了,小P捧着盘子跟在我后面,“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和她一道吧。”Ellen说,她和我顺路,于是我们走出了CRB。

到了家,我蹑手蹑脚地窜上了楼,房间的窗户开着,冷风飕飕地吹着,吹得我寒毛都竖了起来。

“你死我活,你死我活……”我无意识地默念。

“你不死我不活,你不死我不活……”我的思维陷入了瘫痪。

我躺到塌塌米上,如往常一样把被子拉好,盖严实,灯已经关了,一片漆黑,我好像堕入了一个黑洞了,无边无际的,只听到枕边的闹钟滴答滴答地作响,这声音像是一枚上了时限的定时炸弹,我听着听着,眼泪从我的左右眼睛垂了下去,淌过我的脸,一直流到我的脖子。

我坐了起来,开灯,仓皇起身,伸手抓起闹钟从窗口扔了出去,再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桌边,在笔筒里
抽出一把黄色的美工刀。

我缓缓地把刀片推了出来,搁在我的手腕上。

“你不死我不活……”我的脑子里惟有这一句在咆哮。

喜欢是把刀搁在手腕上,爱是深深割下去,这是一句爱的咒语,它迷惑了我,刺激了我,左右了我。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咬牙,刀口陷入我皮肤,一使劲,是一道血口子。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69. 无病呻吟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了。 我感觉自己仍然活着,有呼吸,有心跳。我手腕上的血口子已经凝固了,可能是我力气不够大,所以只割破了表皮,所以死不了。死的恐惧爬满了我的脸,突然我感到自己害怕死,也害怕为吴慰死,死的勇气常常只在刹那间,现在我后怕了,我抱着冰凉的被子,不停的发抖。 楼下的房东太太已经在开始做面包了,她每天6点起床,面包要经过搓条、下剂、成形,最后烘烤而成,自然比较费时,我披着上衣服,走到一楼,依在她的厨房门口,看她忙活着。 她看我来,说了声早,我说要一杯咖啡,她说小孩子最好喝牛奶,没给我,我说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她却说她已经六十多了,所以我还是孩子,她硕大的身子在狭长的厨房里来来回回,显得很忙碌。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前去开门,来者是小P。 “怎么早?找我?”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没事吧?”他急切地问,我慌忙把贴了着胶布的手缩到袖子里。 “我会有什么事?”我反问道。 “那就好,我昨晚怎么也睡不着,想到那句你死我活再想你那个表情,突然觉得你会,你会死似的。”他搔搔头。 “你头发已经够乱了,别搔了!”我说,他显然还没有梳洗过,急切地赶来,头发乱如雀巢。 “那我回去了!”他转身要走。 “小P!”我拉住他,想了想说:“你相信预感这回事吗?”我把我的那只贴着胶布的手举起来呈到他面前。 “老天!你还真!这么说我的预感是对的!老天!”他把我的手托起来,仔细查看,又说:“快忘了那套东西吧,碟仙是迷信,是不科学的,它迷惑你了。” “可是盘子真的动了啊!”我半信半疑。 “我想了一夜,我明白了。盘子为什么会动!那时候环境诡异,我们因为害怕发抖,所以搭在盘子上的手指也在抖动,所以微乎其微,但五个人相加,效果就出来,Ellen说说人越多越灵,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他继续向我进言,希望我走出迷堆。 “小P谢谢你!”我真诚地说,我谢的不是他的劝解,而是他的探望。 “你想明白了吗?别做傻事了!好吗?” “恩。”我木呆呆地点点头。 天越来越冷了,阁楼上是没有暖气的,房东太太叫我搬到Kim腾出来房间,我不同意,于是小P给我送了一床被子。 这段日子我开始寄情于写作,把被窝支成一个小帐篷,窝在里面,一页一页地写过去,写我父亲,写吴慰,偶尔也写Steven,蓦然,我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自己创造这些字句,再用这些字句自残,这就是无病呻吟,小P说。他反对我的行为,他说我应该多出去走走。 我接到Steven的电话,他说要过了年要去美国读书了,说想在那之前来看看我。 他的新款的奔驰跑车停在我们学校门口,引路过的学生纷纷伫立观看。 “恭喜你!”我伸出手。 “谢谢!”他握着我的手不愿松开。 “别这样!”我轻轻地说,他把手松开,我赶紧缩了回来。 “我想请你吃饭,可以吗?”他说,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我们从来没在外头下过馆子。 “恩。”我点头,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他带我到DE KOPEREN HOOGTE,我们走进大厅,当我看到巨型渔缸里的鲨鱼,便想起第一次和吴慰来这儿的情景。 “这鲨鱼好像越来越迟钝了。”我看着鲨鱼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再凶猛的动物长时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呆着难免成了二楞子,我想起小P这么描述我:再活泼的人在一个人老在房间里呆着也难免精神分裂。 人和动物其实都会被孤独打倒。 “你来过?”Steven惊奇地看着我。 “来过,很久很久以前。”我淡淡地说。 “那我们上去吧!”他拉着我进电梯。 Steven先我一步抱怨了:“这里上菜还真慢!以前我们打工的地方,快多了!”想必他是第一次来。 “这是温柔速度。”我想起吴慰的话,心一下沉,女人总是喜欢掏一句傻话来害自己难过,我又开始无病呻吟了,我抿抿嘴唇,想打消这个念头。 “听说Jacky回来了。”他说。 “回来了?”我几乎叫了出来。 “我上次看到你和他一起骑车去学校。”他解释道,原来是早些日子。 “你监视我们啊?”我故作轻松,送了一块肉进嘴里。 “不是!就是想远远的看看你,看看你们,看看你们的生活。”他凝视我。 “说真的你不戴眼镜帅多了。”我们彼此打量。 “但还是不如Jacky帅,对吗?”他又说。 “你请我吃饭,你老提他干什么?”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我知道他向来不识趣。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吃完饭,他送我回家的路上,我思忖再三,还是把实情相告:“Steven,你能叫你爸帮我打听一下Jacky的事吗?他可能出事了。” “是吗?那么你怎么办?”听罢,他错将我当成了受苦的主体。 “我没事!你能帮我找他吗?” “好!我答应你。”Steven拿起我的手,又说:“我一定会让他回来的。 我……” “什么?”我望着他,把手抽了回来。 “让我再吻你一次,可以吗?”他的眼底藏着丝丝的哀伤。 我合上双眼,感觉他冰凉的唇附了上来,他的泪水垂了下来,一直流到我唇边,让我尝到了自己对他的辜负。我在心里说:“Steven,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好好爱你!” 70. 咖啡伴侣 临近圣诞节,房东太太要求我们全体房间大清洗,除了我自己的房间外,我的包干区还有二楼的浴室。我们房间的墙纸已经有些发黄了,吴慰曾经说过要在过圣诞节之前换了它,我看着直角墙上贴满了我们以前写得字条。 “生活就像一锅炒蛋饭,有时候蛋炒饭,有时候饭炒蛋。”这条是我写的,这让我想起我的“everything炒蛋。” “生活就像剥洋葱,总有一页让你流泪。”这条是吴慰写的,那是我们在回忆以前打工的日子。 “此心忧太苦,把酒且狂歌,狂歌犹不足,呜呼我奈何?”这是吴慰写的小诗。 “如果有一条疯狗咬你一口,难道你也要趴下去反咬他一口吗?”这一条是我和David因为谁洗厨房的锅子而发生争执时候,吴慰给我写的劝戒。 这面墙贴满了字条,贴满了回忆。 衣橱里的顶上有只红色的密码箱,沾满了灰尘,我拿抹布把它擦了一遍,觉得并不干净,于是干脆把它拿了下来,它并不太沉。 里面是什么?我幻想着。密码号有三个,会是什么呢?我寻思着。 “520!”我脑里闪过这几个数字。 我把密码拨好,果然能打开。有时候破解恋人的内心除了靠直觉,别无他法。 我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塌塌米上。最上面是一本照相本,是他的家庭影集,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母亲,他的母亲皮肤如雪,很美,美得有些柔弱,看着看着,我发现她长得很像Suki,怪不得吴慰对Suki的事如此上心,愿意为她犯险,那是亲情在作祟。 红色锦盒里立着一枚戒指,我认的,它是他送给我,而我又还给他的那只。这戒指吴慰一直留着,但他后来又觉得当时买戒指的钱不干净,于是盘算着用工作后的第一份工资给我再买一只。 米色的长盒子里装着一些票据之类:2003年八月我们第一次去江心屿的船票、麦当劳的盒子、有天上人间KTV的帐单、还有登机牌……这些都和我有关,他曾经对我说过要把这些爱的证据留给我们的儿子,向他传授自己当年的求爱秘籍。我说万一生的女儿呢,他就说那就告诉她使这些招式的男人都是好男人。 长盒子里还有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一只黑色手套,我把这只手套拿起来,翻看,发现里面暗藏玄机,原来里面还有一只小手套,我两只手套抽分开,里面那只小手套是我的,我记得应该是他那次车祸,我用它来给他捂伤口的,而我的另一只早已遗失。 “大手拉小手。”寓意我再明白不过了。 “请你戴上这手套,就让它代替我把你的手握牢,用两双手一起对着星星祈祷,祈祷没有我在你身边雪不要下太早。”那是我俩分手后的第一个冬天他想对说却有没说出口的独白。 我把两只手套捂在胸口,仰躺在塌塌米上,看着斜墙上贴着吴慰笔力遒劲的四个大字:“小心碰头!!!”泪水静静地滑落。 2004年的大年夜我一个人度过,到了暖春三月,吴慰与我,仍是衡阳雁断。 我在阁楼的窗户上悬了几块酱油肉,我幻想他如果看到了,又来找我吵架。 但他没来,警察却来了,原来邻居报警说我们家有人把狗杀了,还狗肉晾起来。警察叫我把肉取下来,他们要带回去化验,而且警告我在没有结果以前不要再挂任何的肉上去了。 举报我的邻居是一位独居的大爷,房东太太曾经撬了他家的门,投诉过他家的狗,他则投诉过我们家的音响和花园。两个老人斗法似的,一来一去。 Alex在二月回法国了,小楼里显得更安静了,三汉子工作室也就此解体,也再没接过生意。 早上我们发现二楼的厨房的桌子上没有摆着面包,心想大概是房东太太感冒了,通常她生病的话便不为我们做面包了。Kiki下楼去问房东太太,推开门,便是一声惨叫。房东太太躺在地上,已经不醒人事,那天救护车来的特别的慢,我们三个人蹲在她旁边,我握着她的手,已经有些冰凉了。 医生说房东太太有心机梗塞的旧疾,因为没有及时抢救,那天我们天人永诀了。 几天后我们参加了房东太太的葬礼,葬礼很冷清,我看到邻居大爷穿着一身银色的西装,站在灵柩前,低头祈祷。 第二个礼拜,我们三人收到市政厅一封信,信上说要我们一个星期内搬走,因为房东太太在过身前已经立了遗嘱,她安排了自己的葬礼,还表示死后要将房子卖掉,把所得钱款捐给荷兰心脏移植协会。 我们收到信的第二天,家里又来了几个政府工作人员,其中一位说老太太遗嘱里还有条款,受惠人是我们几个房客与隔壁大爷。 她把一楼的壁画和锅子、烤炉等送给我,把桌子和一些书等送给David,Kiki也得了一些东西,而家里咖啡机等送给了隔壁大爷。 我们陆续搬走了,我又搬到了CRB。 搬家那天小P来接我,他见我抱着锅子站在门口,便说:“村姑!CRB里基本设施都有了,你抱这一堆垃圾回去干什么?” “你不懂,这是遗产!”我把头抬得老高,因为心里淹水了。 “里面还有只烤箱,你给安置安置。”我又对他说。 “大姐,那个庞然大物怎么搬?而且已经旧成那样了!”小P进屋看了一下,哇哇大叫。 终于我们还是放弃它。有些东西你很想带走,却无法带走,结果只得舍弃,但我们的行李轻了,心事却重了,我觉得对不起房东太太,这情感是一个活着的晚辈对一个已逝长者的愧疚,她不让我们在家讲除荷兰语以外的语言,她不让我们吃油炸的食物,她逼我们买她做的面包,那是因为她希望我们能顺利通过学校的荷兰语考试,她怕我们营养不均,她怕我们不吃早饭就去上学。 小P推着车,我抱着锅子跟在他后面,我们往CRB走,我忍不住回头再看看这栋老房子,那些爱为什么直到回头才看到? “我们要留学不留爱吗?”我轻轻地说,我心里却有个很清晰地答案:我做不到!我留住了房东太太的爱,吴慰的爱,甚至是Steven的爱,那些爱都是深刻且珍贵的,却让我感到无比的沉重,重到无法的牵起嘴角做出一个虚伪的微笑。 小P回过头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锅子接了过去放入车后的袋子里。 也许吴慰随时会回来,我怕他会找不到我,所以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回到这里来转转,房东太太的房子的门上已经贴了字条,正在欲售,而我在下面不起眼的地方用中文写上:“慰,我在CRB39号。”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邻居大爷的花园里已经搬出了桌椅,他又开始了享受暖风,享受阳光,享受午后的咖啡时间。 但他隔壁的园子已经空了,开始长出野草,大爷时不时的回过头看看,发现他的邻居,他的敌人已经不在了。 无敌是最寂寞的。他家的老狗蹲在他脚边,那是他剩下的唯一的朋友。 我终于明白了房东太太那天为什么要撬开他家门,因为如果他在家突然死去,没人会发现,也许只到尸体发出气味,才会招来外人。想起他们以前远远地对看,其实那是一种守护。 我回到家打开电脑,收到两封电邮。 一封是王静写来的,里面有她家儿子的照片,她说我干儿子已经长牙了,而她还说她和“维他命”的爱情也开始长出了新芽,她感悟出结婚就像得了斯德格摩综合症,相处久了,不幸渐成幸福,只要男人爱女人,女人可以强迫自己幸福。 另一封来自澳大利亚的Jennifer,她已经申请下一个移民指数很高的专业,还说交了一个蓝眼睛的男朋友。她和我及吴慰三人之间的一切恩怨都被彼此淡忘了,因为爱情而失去的友情,也将因为得到新的爱情而重新获得友情。我们都学会了向前看。 我打开QQ,发现小方在线,他出事后便回国了。 我说:“你好吗?” 久久才得到他一句话:“好,男不男,女不女的。”这应该算是好吧,因为他终于可以拿自己开玩笑了。 我不能接着他的话玩笑下去,那样有挖苦的嫌疑,只得说:“小P最近又失恋了。” 他说:“失恋算什么!他有他弟弟在,什么时候时候都能再战情场,而我……想当年,顶风尿十丈,叹如今,顺风尿湿鞋。” 我说:“你会讲笑就好了,我放心。” 我给我王静和Jennifer回了一封简短的电邮,说我已经搬家了。人前我继续微笑,不诉离伤。 第二天我再去房东太太的旧居,发现我贴在上面的字条已经不见了,我发足狂奔,朝CRB。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背影。 <71> 爱死寂寞人 [完结篇] 那个背影转过身来,那一瞬间我感到窒息。 他朝我快步走来,而我却依然停在原地,任他将我搂在怀里,“我好想你!”他说。 “你好吗?”我抬头看着他,感觉对他已经有了微小的陌生感,他是Steven,从美国回来的Steven。 他手里拿着我写在房东太太门上的字条,这字条我每隔几天都会去更新的,我伸手欲拿回字条,他却把它随手扔在了地上。 “别等了,他,他也许已经死了。”Steven说。 “不,不会的!”我拼命地摇头。 “我爸爸叫辉哥查过,那辆撞毁了的车子已经找到了。”Steven小心翼翼地说。 我感觉天空突然变得漆黑如墨,一下向我脑门压了下来。 对于绝望的消息我不愿去追问,也许是不敢。 Steven叫我毕业后和他一起去美国,我没答应他,于是他落寞的地走了,而我仍然留在了原地,却感觉希望就像积雪在慢慢的融化。 某一天Tina的男朋友告诉她自己在巴黎的街头看到吴慰,或者是一个很像吴慰的男子。 又一夜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却一直没说话,顿了一分钟,挂断。 我收集吴慰活着的线索,自我安慰,我把思念铸成了一把刑具,自我恐吓。我站在希望和绝望之间,自我挣扎。 只是我一直都学不会离别,学不会逃脱。 十月,我去参加徐建华的女儿满月酒,我本是穿着一件束腰的黑色大衣,小P笑说这件衣服喜丧两相宜,于是我换了一件大红色的外套,小P又说穿大红色喜庆的有些突兀,于是我照旧还是穿了黑大衣去。 徐建华安排了一个他屯大的学弟袁俊和我同席,还一个劲的替我们敲边锣鼓:“袁俊,给玛丽夹菜,夹菜。” 袁俊是个大近视,夹了一块暗红的老姜放在我的盘里,深情款款地说:“你吃块肉。” 我看了徐建华一眼,勉强把老姜咽了下去,我也夹了一块老姜给他,“你也吃一块肉。”他放入了嘴里。 “我们来划拳!”我伸出手,对袁俊说。 “什么?”他楞了一下,说:“我不会!” “那我们喝酒,我先干为敬。”我端起杯子,把满满的一杯啤酒一口灌了下去。 袁俊战战兢兢地替我捧场:“好酒量,好酒量!” 我打了个酒嗝,道:“你也来。” “我,我上个洗手间。”他起身离开位子,我以为他怕了。 不想他上了趟厕所回来变得豪情万丈,端起杯子学我一口干了,放下杯子,道:“我们再喝。” 我没给他倒酒,拿出纸笔,写了三个英文单字,递给他,“袁先生,你读读看!” “peace war found!”他读了起来。 “再大点声。” “peace war found!”他高了一度音,邻桌的一位和他相熟的老兄朝他嚷:“俊,你醉了?放个屁也嚷嚷!” 袁俊窘了,把纸揉在手心,无辜地看着我,他没再和我喝酒,匆匆地走了。 徐建华怪我把他精心安排的相亲酒给搅黄了,我告诉他我一直没学会在人前佯装淑德,他却说这是恋爱留下的后遗症,我没再回话,也许他的话是对的。吴慰的名字,是我心上永恒的门牌,我可以为任何一个男人开门,但他们却都会望而却步的。 2005年的圣诞节,我仍然去中餐馆打工,我结束一天的工作,走在回家的路上。 商铺门口扎着五颜六色的彩灯,绿色的圣诞树、红色圣诞老人随处可见,街上飘荡着一种寒冷和热闹结合的暧昧气味,让快乐的人更快乐,让孤独的人更孤独。 一个不留神,我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我爬起来,看着路边一家商的橱窗,映出一个自己:一个穿着长式羽绒服的女孩,带着一个有毛边的帽子。我想起2001年的那个冬天的早上,吴慰说我臃肿如爱斯基摩人。 “爱斯基摩人?爱死寂寞的人。”我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孤独的人不一定寂寞,多情的人却有最深的寂寞。 我继续往前走,天空开始飘雪,我伸出手接着纷然落下的雪花,看它们在我的手心慢慢的融化,成了一滴滴晶莹的泪水。 也许我和吴慰就是两朵孤独的雪花,在爱情的天地里纵情地飘洒,却被寒风吹散,被时间融化。而他现在留给我的便只有泪水。 两点的时候雪停了,我走到窗前,对着玻璃呵气成雾,写下:“吴慰,我等你!” 我对自己说没有他的拥抱我也不允许自己感冒。 -END- 这层楼我先占着,一有新的我马上来更新啊~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沒有人天生純潔


愛了一個人多年
為他
化身風情魅惑的人間尤物
擯棄一身單純
只為某天走入他的視線
令他天崩地裂
--題記

1〉

遇見熙,是必然。
兩個相愛的人,每次糾纏在一起,必然是電閃雷鳴般的瘋狂
風雨過後,她從背後抱住煕,纖細柔長的手,如茂密青苔,攀上他的身體,指甲上妖冶的紅。“今晚留下,”她語氣婉切,漸漸的下巴,摩擦著男人的背。
熙整理了一下領帶,說:“別閙了。”
“留下。”她聲音開始哀婉,仰望。
熙笑,“別閙了!”
他並沒有注意,她眼中跳蕩的火焰,瞬間冰冷。溫熱的手瞬間抽離。她躲進沙發,像迷途的妖精,妖艷,無助。“滾!”她最後只能從嘴裏擠出那麽一個字。
熙看了她一眼,無事般離開。


2〉

和熙認識,是在兩年前的舞會上。
滿眼錦繡女子,流水般曼妙的身姿。只是,在熙眼裏,一切都不算稀奇。
直到她的出現,兀自在一幅水墨畫前。他的目光撞在她的身上。踉蹌著晃了晃,就再無法移開。她清楚自己只需要一個隨意的姿態,便可入畫。
他狠狠下定決心,那一杯香檳走到她前面。微笑,“我們以前見過?”她從容轉身,仿佛對這種打擾已習以爲常。給熙一個嫵媚的微笑。
熙一臉驚異。她直勾勾看他。眼神大膽而露骨。一雙幾近完美的手,輕握杯腳。將酒一飲而盡。溫吞吞的樣子,極盡誘惑。“也許。”她慢悠悠的說出2個字。
一切就這樣,水到渠成。
城市的夜,有時就這樣瘋狂混亂。那天夜裏,在她香艷的臥室裏,她嬌笑著,提掉高跟鞋,跌進柔軟的床上。酒紅色的頭髮,浦成一席經驗。那一夜,兩個身體糾纏身陷著。直到熱情熄滅,她安靜得流淚。緊緊抱他,聲音夢囈一般:熙,熙,熙……”
熙離開的時候,她卷縮著。如同一位擱淺的魚,不知擱淺在誰愛情的灘,沙啞著聲音,倦怠慵懶:“把門関好。”


3〉

有些事情,一旦過眼,便是煙雲。心照不宣失去聯係,生活依然繼續。
她是專職手模特。常常獨自看自己的掌心,蛋粉,紋絡寡淡,鋒曾經看著她的掌紋戲謔她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女子。
“是啊,”她苦笑,“如果不沒心沒肺,如何掌心的感情綫,斷了又斷?”
她原以爲,自己離開了軍,便會和鋒一起。終老。
軍把她帶到這座城市,給了她一切。如今,軍已經消失。她只能儅那是場青春的桃花殤。而鋒,依舊只是,藍煙知己。
她將給妹妹的錢,放在鋒手裏。
純不肯見她,討厭她,詛咒她。以她為恥。卻依舊花她“恥辱”的錢,在象牙塔中,描繪自己純潔的藍圖。
沒有人純潔,就如沒有人天生污濁。她總是這樣告訴自己。
鋒離開后,房子突然空曠起來。時間流沙中,她覺得身體一點點乾枯。不由想起那個超市香艷的夜,熙粗重的呼吸,黝黑不可見底的眸子。仿佛一伸手,仍然可以觸摸到。
想起就會上熙驚異的樣子,他說,他們一定見過。她内心狡詐的笑:“熙,你怎麽會知道,我是因爲你而來到這裡?”


4〉

周末,應一家鑽石公司的邀請抛射一系列情香意暖的鑽戒廣告。來到攝影棚,卻發現熙手持相機,正在調焦。
看到她,熙目光凜冽。仿佛想割開她的骨肉,看清楚她的意圖。她落落垂眉,將滑下香肩的絲帶提起,並不看熙一眼。
收工的時候,她婉轉明眸,對熙伸手:“你好!”一臉清白之色。
熙頓時心冷,那一夜,她居然比他忘記得還要徹底!他輕握她的手,也很清白的笑:“你好,今晚一起吃飯吧!”
她穿上外套,對他笑:“不了。”隨即,只留下一個背影。
喜歡欲擒故縱的遊戲。男人,都喜歡這種被撩撥得癢酥酥卻不得手的挑戰?
翌日,她打電話給他,在一家酒吧等他。兩份lime & tequila。她的臉只是微紅。熙卻已經喝得搖搖欲墜。
熙送她回家的時候,熙推説自己口渴。
她眉目簡便的陰霾,生生的拒絕了熙。
熙永遠不能明白,她是這樣不願意。關係又倒退回去。她和熙,一夜溫情,然後路人般永不再見。


5>

然而,她知道,愛情中,那個愛得多的人,注定要受傷害。哪怕多愛一分。熙是他逃不出的城。她拒絕得了他一次口渴,卻拒絕不了他第二次的哀求。
終于,繳械,投降,沉迷,受傷。
熙寬大的手掌仔細撫摸她每一寸皮膚,她輕輕嘆息。熙擡頭看著她光潔的額頭,不出聲。
她對熙笑了笑,像只嬌媚的小狐仙,眼睛華潤如淚:“你說我們會不會前世有姻緣?”無犁頭的問熙那麽一個問題。“別瞎説,”熙只是這樣囘了一句。
熙每到半夜,定會離開。她明白,像她這樣妖惑的女人,如何拿來愛?難道娶回家,建一座城堡將其藏匿,而天下哪裏有不可攻破的城?男人都怕將來憋屈的是自己。男人總是愛自己多一些。
所以,熙捨得對她說真話。他說:“我愛你。”只是她沒有把握,多久之後他們會分開。
她躲在沙發裏。像個迷途的妖精,妖艷而無助。她請求他留下,他總是衣帶整齊的離開。兩年如一日。
她終于還是成了他夜夜笙歌的歡情。


6〉

愛一個人,有多遠?
她想,熙也許永遠不理解,爲什麽那個香艷的夜她會流淚,緊緊抱著他,聲音細細碎碎,那時她嘴裏一直不停說:“熙,我好想你!”
是的,她愛熙。遠不止兩年的光景。而熙當然不會記得,10年前,一連青澀的她愛上了他。
那時,她剛休學。看到影樓征手模特,那時,四處找工作,爲了供妹妹子純讀書。
進去時,看見一名清秀的男子,他就是熙。那時的他遠比現在要年輕得多。它從來沒看到一個男子將粉色穿得這般剛柔並濟。她拘謹向他説明來意。他笑,磚頭,對身邊的女子笑:“怎麽。現在只要留個長指甲就可以儅手模特嗎?”
她只能愣愣的看著他。那時的她,單薄成衣架,過盡千帆的熙怎麽會留意這樣的女子。
倒是她的眼淚,讓熙愕然。遞給他一張紙巾。
那一次,她沒有做成受模特,但是卻經常跑到那個影樓旁邊偷看。看他身邊頻頻更換的香粉佳人。他們妖艷魅惑,凹凸有致。身上的柔美錦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那時,她就告訴自己,做一個熙喜歡的女子,妖艷,尖銳,風情万种。
所以,她要錦衣華服。要經驗閲歷。所以,她走向了軍,這個可以給它一切的男子。也是因爲這個男子,給了自己認爲子純不欠自己的理由。從不敢承認,其實他真麽做更是爲了熙。
10年前,子純抱著她哭:“姐,我想讀書。”
看著破敗的傢,眼淚落下。她也想讀書,可她沒有姐姐,不能哭訴。她走向軍。來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換,爲了現在對著她驕傲的子純,純潔的子純。


7>

鋒告訴她,子純今年畢業。一切都好。她對鋒說:“替我恭喜她,終于可以花自己清白的錢了。”
鋒看著她美麗冷靜的眼睛,慾言又止。
而熙,已經很久不曾和她照面。
他最後一次離開前,對她說想過正常的生活。
她想問熙,什麽叫正常生活。但沒有問。只是眼睜睜看著他走。其實,她並不傻。
愛了一個人多年,為他,化身風情魅惑的人間尤物,擯棄一身單純,只為某天走入他的視線,令他天崩地裂。今天,她做到了。可卻留不住他。
熙,她忍不住撥了他的號碼,說:“告訴我那個女的是誰,在哪裏。”
熙半天沒説話,她忍不住哭出了聲音。他的愛,沒有結局。甚至沒有任何解釋。
半夜,熙敲開她的門口,不顧鋒在場,擁緊她:“求你把我忘記。”
愛情,一旦演繹成歡情一般模樣,生長于無盡暗夜。一朝見光,必然枯死。她冷著眼,從沒記住,怎麽忘記?
熙說,“我真的愛你。”
她冷笑,心想,哪裏還有10年,洗卻一身鉛華,為熙再一次,由妖冶變純潔?


8>完結篇

她嫁給了鋒,鉛華洗盡。
一年后,子純的婚禮,她安靜的跟在鋒身邊,眉閒無煙無痕。
子純婉著熙的手,婚紗潔白,如同她本人一樣純潔。
她微笑,並不意外。依稀記得一年前,她將熙放出門的那晚,從鋒口中便已得知自春節交的男朋友名字叫做熙。
純潔的子純,喜歡純潔的熙,多麽般配?曾經爲了他們兩人,她走向軍,現在,她毅然走向鋒。因爲,她愛熙,也愛子純,自己的妹妹。
而且,熙一直不曾欺騙她,他是愛她的。所以他會愛上這個眉目閒有她影子的子純。而且又比她多了一點點純潔的子純。
她看著熙與子純盟誓,輕輕地笑,眼淚花落。

(全文完)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最初由 流浪蝴蝶 发表
用繁体字打..
看的我真费劲..
却多了1分失言..
不知多久以后..我们需冷眼旁观..?
嘿嘿,SORRY啦~   我直接复制后粘贴过来的......ePs: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佳期如梦

第1章

佳期万万没有想过,这辈子竟然还能再见着孟和平,只不过不是真人,而是杂志封面,她拿着杂志横看竖看,心里直犯嘀咕,是PS过的吧,这眼神,这鼻梁,这皮肤……咋就和她印象中的孟和平相去甚远呢?

在公司餐厅吃午饭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周静安:“你说,在杂志封面上看到分离多年的初恋男友,像不像八点档电视剧?”

周静安嘴里塞满了鱼香肉丝,又用勺子挖了一大块白饭塞进嘴里,吃得倍是香甜。连连点头:“像,而且像青春偶像剧——你初恋谁啊?不会是加油好男儿吧?蒲巴甲还是宋晓波,可别告诉我说是吴建飞。”

佳期“切”了一声,说好男儿哪有这么快上封面。

周静安这才瞪大了眼睛,仿佛是被噎住了,将手里筷子勺子全丢下了,直嚷嚷:“尤佳期你初恋谁啊?竟然上杂志封面,快八一八,黄晓明还是陈坤?”

最后一句话声音稍大,惹得隔壁餐桌的同事都往这里望,佳期不由没好气的答:“梁朝伟。”

周静安呀了一声,满脸失望,说:“这么老啊。”

下午上班的时候,佳期明显心不在焉,先是将外景地慕尼黑看成了布拉格,接着又弄错平面模特,最后叹了口气,干脆放下手头的事,去泡了杯茶。

茶是锡兰红茶,说出来就觉得小资。其实当年她在学校里的时候,只会拿不锈钢保温杯子泡大叶子绿茶,奢侈点的时候喝雀巢咖啡。第一次上咖啡馆也是跟孟和平分手之后,一个人从西环路走到解放路,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看到街旁咖啡馆的灯光,就走了进去。

那天点了杯蓝山,一口一口咽下去,隔着桌上黯淡的烛光,店里客人很少,很远的角落里有一对情侣在喁喁私语,自己都忘了有没有哭,只记得价格是三十五元。后来一直心疼,那么贵,还不如买两瓶北京二锅头,一仰脖子喝完了,还可以借酒装疯。

红茶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她将杂志从抽屉里又拿出来,左右端详,狐疑到底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再不然就是同名同姓,可是明明是他,稍见成熟稳重,大模样并没有脱形,连眼角那颗小小的痣都还在。封面是黑色底子,衬得人眉目分明,真真的朗眉星目。以前真没觉得孟和平长得好看,虽然高,但是瘦,他父母长期不在家,阿姨又管不到他,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佳期第一次炒蛋炒饭给他吃,他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她心疼,觉得他就像是从来没吃饱过。

突兀一只手伸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杂志,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听到周静安连连吸气的声音,拿手指指着她,嘴张得几乎要吞下一个鸡蛋去。最后总算顾忌格子间里还有十来个同事,硬生生压低了嗓门,活像是做贼一样问:“这就是你初恋?我的天!比梁朝伟还惊人啊!”

佳期傻笑,说:“你瞎猜什么啊,当然不是。”

周静安点点头,说:“就是,你要真是他初恋女友,还坐这儿干啥呀,早就去找他重燃旧情了。”拿手指点着数杂志上身家后头的零,一边数一边感慨:“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多钱,还是不是人啊。”

佳期还是傻笑,以前她的口头禅就是“等咱有了钱。”后来孟和平听腻了,就专跟她唱反调,她说:“等咱有了钱,咱就买大房子。”孟和平跟着说:“等咱有了钱,咱就专盖大房子。”她说:“等咱有了钱,就买德国橱柜。”孟和平跟着说:“等咱有了钱,咱就在厨房砌中国大灶……”她鼓起腮帮子瞪他,他也瞪着她,最后她哧一声的笑出声来,他揽住她,温柔的说:“等咱们有了钱,我就盖一幢大大的房子,砌中国大灶,每天让你做饭给我吃。”

她拿脚踹他:“你猪啊,想得倒美。”

周静安的八卦积极性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兴致勃勃:“哎,这孟和平网络新贵转型地产新贵了啊,他们公司江边上那个楼盘,贵得要死,还抢手大卖。”

佳期突然觉得头痛,眼睛也发涨,端起红茶喝了一口,太烫,将舌尖烫了,总之是手足无措,仿佛是撞了邪。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孟和平的时候,学校的外语学院与电子学院系搞联谊开舞会,她被室友拖去,又不会跳舞,只好坐角落里喝汽水。孟和平就坐她旁边,她喝汽水他抽烟,他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不像有些男生抽起烟来也装模作样。后来舞池中间有人冲他大喊:“和平和平!”

他并没有答腔,低头又点燃一枝烟。

他用火柴,佳期许多年没看到过有人用火柴了,细长洁白的梗子,轻轻的在盒外划过,腾起幽蓝的小火苗。他用手拢着那火苗,指缝间透出朦胧的红光,仿佛捧着日出的薄薄微曦。佳期觉得好奇,不免多看了一眼,他抬起头来,就冲着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

见她盯着自己的手,他摸出烟盒给她:“抽烟么?”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最后,鼓起勇气,问:“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火柴?”

他怔了一下,将整盒火柴递给她。

许多年后,佳期莫名其妙就有了搜集火柴的习惯,不管是住酒店还是赴宴,最后总是带走火柴。这么多年来下来,形形色色的火柴,收集了有近千盒,拿纸盒装了,整整齐齐码在床下。没人知道她每天睡在大堆的火药上头。

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找到一盒火柴,与当年孟和平用的一模一样,她也明明知道找不到。因为那种火柴是特制的,外头根本不可能有流传。

临下班前得知要陪一位重要的客户吃饭,广告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他们公司算是业内翘楚,也不得不挖空心思拼业绩。上司还美其名曰:“加强沟通。”周静安对此最反感,说:“真当我们是三陪啊!”但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是吃泰国菜,佳期最不能忍受鱼露的味道,硬着头皮喝中药一样吞下冬阴功汤,然后还要言不由衷夸奖客户提出的要求“有创意”,酒过三巡,菜足饭饱,瞅准了上司与客户言谈甚欢,这才借口去洗手间补妆,趁机溜出去透气。

餐厅装潢很有东南亚风情,走廊又长又空,一面临水,另一面是各间包厢的门。在过道拐角处有女人在嘤嘤的哭,佳期一直好奇心重,周静安曾经笑她迟早有天会死在好奇心下。结果好奇心趋使她看到出苦情戏,女主角哭得如梨花带雨,银牙咬碎:“阮正东你不得好死!”掩面步履踉跄而去。

按理说这种琼瑶场面男主角应该立刻追上去,那阮正东只是笑,深遂狭长的丹凤眼,笑容里仿佛透出一种邪气。就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划燃火柴点起烟来。细长洁白的梗子,轻轻的在盒外划过,腾起幽蓝的小火苗。他用手拢着那火苗,指缝间透出朦胧的红光,仿佛捧着日出的薄薄微曦。

那火柴盒是暗蓝色的,只有窄窄的一面涂了磷,暗蓝近乎黑色的磷,在灯光下骤然一闪,仿佛洒着银粉。佳期情不自禁盯住那火柴盒,直到阮正东将它递到她手中,她才有些懵然的重新打量这个男人。

“抽烟么?”他问。

声音很好听,走廓底下挂着一盏盏的纸灯,灯光是温暖的桔黄色,他的脸在阴影里,仿佛暧昧不明,佳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不觉一呆。

后来阮正东有句话,说:“就你最擅长发呆。”

佳期听着耳熟,后来想起依稀是范柳原。白流苏擅长是低头,粉颈低垂,听着就风情万种,默默如诉,而她却只是一个呆若木鸡,听着就大煞风景。

以前孟和平也说她呆,叫她傻丫头。

佳期一直不知道阮正东是做什么的,她甚至诧异,阮正东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姓名职业,竟然隔了数日就差花店送大捧的白色玫瑰上公司来。

周静安看着那些荷兰空运来的白玫瑰,尖声叫嚷简直是青春偶像剧。按捺不住飞身就扑过隔子间翻花间插的签名:“阮正东?这人是谁?”

佳期一下子想到那盒火柴,只诧异此人神通广大,看看花倒是可有可无的样子。周静安已经呱呱叫:“小姐,这种玫瑰要多少钱一枝,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现在哪个男人肯随便买这种花大把送人?”

佳期说:“钱多的就会呗。”

周静安只差念阿弥陀佛:“你总算明白了,这么个有钱的主儿,好好把握啊。”

佳期说:“把握个头啊,这人不是好人。”

周静安切了一声,说再滥的人也比‘进哥哥’要强啊。

佳期一听到郭进的名字就头疼,那郭进是全公司出了名的“进哥哥”。佳期刚进公司那会儿不知道好歹,本着团结友爱的同事之谊,在某个case上主动帮了他一把,谁知就帮出无穷无尽的后患来。一想到这事,佳期就恨不得悔断了肠子,本来不过点头之交,谁知这郭进竟然在年会聚餐上借酒装疯,声泪俱下的向她表示:“佳期,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还深深爱着我前妻……我更不能对不起我儿子。佳期,我对不起你啊……”

佳期当时就吓傻了,连声说你误会了你误会了,偏偏这还深深爱着前妻的郭进,有事没事也要到他们部门来晃一圈,来了就含情脉脉的凝视,佳期都快被他那“秋天里的菠菜”吓出毛病来了,隔不了几天,又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约她出去。佳期断然拒绝,他倒是伤心欲绝:“佳期,我知道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指出你暗恋我,但我现在接受了你的感情呀。”佳期啼笑皆非,实在对他的胡搅蛮缠死缠烂打忍无可忍,一度甚至动念想辞职以避之,最后还是舍不得薪水,忍气吞声一天天捱下来。

也许正是周静安那张乌鸦嘴说着了,晚上下班的时候神使鬼差,竟然在电梯里遇见郭进,吓得佳期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果然,郭进又约她出去吃饭,她说:“我约了朋友。”

郭进追问:“你约了什么朋友?”

佳期冷着脸答:“男朋友。”

郭进倒笑了:“别骗人了,你哪儿来的男朋友?”油光发亮的一张脸凑上来:“我请你吃饭,嗯?”

最后那句长长的尾音真把佳期给恶心着了,只恨电梯下得慢,自己不能立刻跳出这牢笼去。幸好手机响起来,她像捞到根救命稻草,立刻接听。

“佳期?”富有磁性的男性低沉嗓音,郭进的眼光嗖嗖的剜在她身上,她只差没感激泣零这通电话的及时:“是我。”

“我是阮正东,晚上有没有时间?”

她马上答应:“好,我刚刚下班,你来接我?”

他笑声爽朗:“给我十分钟。”

郭进真的好耐性,一直在写安楼前走来走去,直到看到阮正东的那部车,和她上了阮正东的车扬长而去,一刹那郭进的脸色真令佳期觉得大快人心。她本来不是虚荣的人,但有白马王子似的人物翩然而至,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是不感激的。所以上车之后,对阮正东也就特别假以词色,老老实实陪他去吃了一顿饭。幸好这顿饭也不是他们单独两个人,而是一大桌朋友,有男有女。酒足饭饱就凑台子打麻将,不知道有多热闹。他们牌打得极大,谁赢了谁就满场派钱,凡在场不管是谁的女伴人人有份,起初独独她不肯要,于是便有人叫:“正东,你这女朋友前所未有啊。”

阮正东也只是笑,慢条斯理的往烟缸里掸着烟灰,随手将那几张红色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去:“别不懂事。”语气温和,像教训小孩子。

翌日全公司皆知她有位有钱的男朋友,郭进的嘴里说出的话来颇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也不知道看上她什么?”

其实佳期心里也奇怪,为此她专门拿出化妆镜左右端详,她是典型的中人之姿,皮肤白,眼睛大,但并不甚美,眼神甚至有些呆。这阮正东几乎是从天而降,到底是看上自己什么。

周静安一直十分八卦的追问她:“做有钱人的女朋友,是什么感觉?”

她答:“我不是他女朋友。”

周静安怪叫:“那你是什么?”

佳期想了想,还真觉得头痛。其实她觉得际正东的追求不过是一场闹剧,所以不愠不火的看下去,何况还可以当挡箭牌,免看郭进那“秋天里的菠菜”。阮正东约十回,她也跟他出去一两次,每次都是上餐厅吃饭,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大队人马吃喝玩乐,每次虽然玩得疯,但都是正当场合,他也并不见得对她真有啥企图。时日久了,渐渐像是朋友。起初双方都还装模作样,他装正人君子,她装淑女贤良,其实见面少,十天半月她才见着他一回,见着也不过吃喝玩乐。后来渐渐像是麻木,她索性在他面前很放松,所谓的原形毕露。他向来不缺女人,而她又根本无意于他。

有天晚上阮正东送她回去,也是喝高了,偏偏还将车开得极快,在高架上一路风驰电掣,她提心吊胆,说:“我们还是打车吧,酒后驾驶叫交警拦住了多不好。”阮正东瞧了她一眼,他是所谓的丹风眼,眼角几乎横斜入鬓,因为喝了酒,斜睨着越发显得秀长明亮:“怎么,不乐意跟我一块死啊?”

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倒想跟你一块儿死呢,省得每次跟你在一块儿,你总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听惯了他胡说八道,也懒得理会。他却自顾自说下去:“你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不好,一表人才,名校海归,有风度有学历有气质有品味有形象,怎么着也算青年才俊吧,你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哎,尤佳期,我跟你说话呢,你甭爱理不理啊。”
她只得回过头瞧了他一眼,说:“待见你的人太多了,还轮不上我呢。”

他嗤一声笑出声来,说:“你当她们真待见我啊,那是待见我的钱呢。”

她也嗤的笑了一声,说:“阮正东你又上当了吧,其实我比她们更待见你的钱呢,不过我这人的道行高,言情小说看了七八百本,知道你们这种人偏偏最愿受人不待见,对踢到铁板最有兴致,所以我欲擒故纵,专门不待见你,好放长线钓金龟,其实我做梦都等着你向我求婚呢。”

他一笑:“哟,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真没想到啊,哎哎,既然这样,不如咱们明儿就去把证拿了吧。咱们两个坏坯子,才算得是天生一对儿。”

她说:“两个坏坯子——不敢当,这世上没有有钱的坏蛋,只有没钱的穷光蛋,我可不敢跟你天生一对儿。再说我还年轻,这么早嫁了你,回头万一再遇上个比你更有钱的,我岂不亏大了。”

他哈哈大笑,眉眼全都舒展开来,车内真皮座椅淡淡的膻、空调风口吹出的静静香气……他身上的酒气烟气男人气息……她觉得闷,按下车窗,风立刻灌进来,呼一声将她头发全吹乱了。

他说话从来是这种腔调,真一句假一句,她猜不透,只好一概不信。



第 2 章

一来二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阮正东不再带她去打牌,吃饭也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甚至偶尔会亲自开车到公司楼下等她,佳期渐渐觉得不安,最后终于提出来:“我们以后别见面了吧。”

阮正东怔了一下,说:“行啊。”顿了顿说:“那今天我送你样礼物吧。”开车带她去珠宝店,看小姐一样样的将璀璨晶莹捧出来给她过目,她不是不虚荣,也喜欢这样的场面,大粒大粒的钻石,裹在黑丝绒里,闪亮剔透如同泪滴,怎么看都赏心悦目,但不知为何,最后挑来挑去,只选了一根十分便宜的细细铂金链子。她习惯了不贪心,因为太好的东西,她总是留不住。

回到车上阮正东一声不响,他车开得极快,CD里放一首老歌,是《斯卡布罗集市》,不留意就闯过一个红灯,白色炫光一闪,她莫明其妙有些害怕。果然阮正东一脚踩下刹车,扳过她的脸,狠狠的吻上去。

那样大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以来,他几乎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他身边的女伴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亦并不甚瞒她。他将她不远不近的搁着,像是一尊花瓶,更像是一件新衣,他新衣太多,所以并不稀罕,反正挂在那里,久久不记得拿出来。有次喝高了,半夜打电话给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话,后来电话那端隐约听见远处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正东,你洗不洗澡啊?”他说:“就来。”嗒一声将电话挂了,剩了她哭笑不得。

她死命挣不开,最后急得哭了。阮正东终于松开手,有些惘然的看着她,后头的车全在不耐的按喇叭,就在那样嘈杂的震天响里,他喃喃说:“怎么会是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不懂,眼泪还含在眼眶,一触就要漱漱的落下来。

他不肯放她下车让她打的,最后还是坚持送她回公寓楼下。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再没出现在佳期面前。

周静安对这个收场非常失望,狠狠批评她:“尤佳期你这个猪头,连有钱人都不会牢牢抓住。”

佳期唯唯喏喏,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佳期的生活迅速恢复平静,唯一例外是多了那盒火柴。黄昏时分她偶尔坐在桌子旁,取出火柴来划燃一根,目不转睛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这种特制的火柴,自从与孟和平分手之后,她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了。细而长,可以燃很久,一盒却并没有许多根,所以她很珍惜,更多时候只是举起火柴盒在耳旁轻轻摇动,沙沙如急雨,听到这声音,就觉得愉悦。

公事还是冗杂紧张,她和上司去跑一个大客户,跟了近半个月没有结果,耐心几乎消磨殆尽,结果这天从接待室里一出来,顶头遇上一个人十分眼善,佳期不由微微一怔。

是阮正东的朋友,起初总在一块儿打牌,就是说她“前所未有”的那人,佳期仿佛记得他姓容。果然上司满脸堆笑:“哟,容总,幸会。”将佳期介绍,对方也认出她来,原来这间公司是他名下,得知他们的来意,转头吩咐秘书三言两语,顿时柳暗花明。上司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悄悄夸她:“行啊,几时认得了容少都不吱一声。”马上趁热打铁,让她先留下来与对方协商细节事宜。

谈完了公事,容总才问了一句话:“怎么没见你去医院看正东?”

佳期猛吃了一惊,还没等她作声,容总已经叹了口气,说:“你去瞧瞧他吧。”

佳期犹豫了整整两天,才到医院去。

没想到医院里也热闹非凡,半条走廊上都堆着鲜花,护士一听她问阮正东哪间病房,眼神顿时生了异样:“1708,就是左拐的第四间。”

门是半开着的,病房是套间,布置得不比酒店差,四处都是鲜花与水果,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里间有人哧哧轻笑,声音娇俏甜美。她静静的待了几秒钟,本来想敲门,最后还是转身走掉了。

走廊静而空,回响着她自己的脚步声,这里是专用病区,佳期曾经来过这里一次,是陪孟和平。后来孟和平的妈妈说想吃榛子蛋糕,孟和平就下楼去买。

然后,孟和平的妈妈不紧不慢的对她说了一句话:“你配不上和平,所以请你不要再拖累他。”

那时的自己,是多么仓惶和狼狈。

她模糊的想,走廊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高大、熟悉,眉目分明是她日夜思念的样子,她恍惚的想,白日梦的幻觉竟然如此真实。

对方渐渐走近,她微微仰着脸,近乎贪娈的注视着,连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她心上的样子,他变了许多,但又似乎根本没有变,他是孟和平,就是她永远都记得的孟和平。

她忽然惊得要跳起来,孟和平!

他站在那里,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看着她,她目瞪口呆,他也怔住。

走廊两侧全是鲜花的芬芳,玫瑰与百合,勿忘我与素馨兰,情人草与海芋……大捧大捧包装精美的花束与花篮,而他们站在花河中间,傻瓜一样的瞪视着对方。

佳期忽然手足冰凉。

是孟和平,竟然真的是孟和平,她竟然会遇上孟和平,在这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分手后的起初几年,她还曾臆想过与孟和平重逢,从场景到台词,一遍又一遍。或许是十年,或许是十八年,就像张爱玲的那部小说。凄清而唯美,说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许只是三年五载,再见了面,在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的场合,如同韩剧一样唯美心碎。后来她才渐渐心灰意冷,明了命运的遥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见着了他——结果事情比她想像的轻松许多,她声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没有发颤,亦没有结巴:“孟和平,是你吗?”

她从前就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也只是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隔了片刻,才说:“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又问:“佳期,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

她噢了一声,说,我一直在这里啊。简明扼要的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场翻滚向他介绍了一下,他扬起眉来:“你专业不是西班牙语吗,怎么现在做广告?”
小语种找工作有多难……尤其是像她这种一流大学二流专业毕业的三流学生,她又笨,永远考不到翻译资质。

何况他硕士学位还是微电子呢,结果现在还不是跑去当了无良地产商?

真令人丧气,本该荡气回肠的旧恋重逢,说的偏偏是这种无聊又无聊的旁枝末叶。要紧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那样多那样多的话,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里,一直是她最后的支柱。再难再痛的时候,她也忍了过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见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见到他——但明明知道不会,命运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今天真的给了奇迹,她却全都忘记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坦然的、从容的,忘记了。

他正视她,并且微笑。

而她直到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躲在暗夜的被底哭泣,唯一仅存的挚念是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然后嚎啕大哭,将全部的痛,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今天才知道是多么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见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时间里,一点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来看位朋友。”

他忽然扬眉:“你来看东子?”

原来整个十七楼病区,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东。

原来这样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样,都是来看阮正东。

其实当年她曾听他提到过东子,甚至还听他讲过由来,因为《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的缘故,东子的祖父才给孙子取了这么一个小名。据说两人自幼好得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如同胞兄弟。后来东子在国外多混了两年,革命的友谊才暂时出现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里。

其实她一向迟钝,孟和平过去总说她是傻丫头,叫得那样亲昵,后来一想到,心里就是空落落的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这句话,要用到这里才好。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时候,这种特制特供的火柴,外头不会有流传。

孟和平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并没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来,也或者是他老婆。她拼命回忆杂志上的报道,可是中规中矩的财经杂志,半句八卦都没有提,压根就没说他有没有结婚。她忽然惭愧起来,有没有老婆都不关她的事情了,有句话说的好,从此萧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我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原来已经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气色这么好,还住什么医院,不如回家养着去。”

阮正东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干。”世上难得有人穿睡袍还能这样得体,站在医院走廊,跟站在自家卧室似的风流倜傥。但也许是旧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她觉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两个男人只顾叙旧,还顾不上她,她心里直发虚,要不趁这机会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还没迈出腿去,病房里忽然有人探出头来:“哥,是不是和平来了?”

声音娇俏甜美,正是她适才听到的那一个声音,没想到长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面善。同阮正东一样,有一双伶俐的眼睛,见着孟和平,眼波一闪,亦嗔亦娇:“不是叫你七点来接我,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一转头见了她,也不作声,只是笑吟吟瞧着她。

阮正东这才像是瞧见了她:“佳期你来了?”向她介绍:“这是我妹妹阮江西。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后向那一对璧人含糊其词的指了指她:“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旧欢新知齐齐登场,而且还有情敌夹里头——可到底谁是谁的情敌啊,她还真没搅清楚。

结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对她好奇到了极点,亲自替她倒茶。在医院还能喝到这样香甜的八宝茶,实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说:“这茶还不错吧,是打电话叫老三元送来的。”她不吭声,免得显得自己少见多怪,老三元茶庄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为店堂小,位子有限,据说许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预约排号,居然肯送外卖到医院,这种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东不能喝茶,端杯白开水陪着,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来的。阮江西描述他晕倒时的场景,绘声绘色,讲到要紧处一惊一乍,抑扬顿挫。饶是佳期这不相干的人,也听得紧紧提着一口气。阮正东笑:“甭听西子骇人听闻,她是做新闻的,有职业毛病。”

佳期这才想起来她为什么面善,因为她是新闻评论的女主播,人比镜头上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大约在节目里总是词犀锋利批评时事,所以给人印象很鲜明。其实现实里也只是娇俏的年轻女子,口齿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马,俊男美女,各自事业有成,任凭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电话响起来,她趁机走开去接。是周静安打来,兴高采烈:“快来快来,新世界在打折,有条裙子真适合你。”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答:“啊?老板有要紧事找我加班?我马上回来。”

周静安莫明其妙:“喂喂,你猪头了啊?说什么呢?”

她答:“你先应付他一下,我二十分钟内赶回公司。”

周静安还在呱呱乱叫,她已经将电话挂掉,走回去歉意的说:“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说:“我送你。”

她到底没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还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东说:“那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送你。”

她还没答腔,孟和平已经说:“行了吧,你还在住院呢,我送,回头我再来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东也没坚持:“那谢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样啊,原来替你将这个谁那个谁送来送去,也没见你道一声谢。”

阮正东也笑:“我几时叫你送过谁了,少在这里胡扯。”

佳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蚀出一个深洞,只怕真的嗓眼一甜,会吐出一口血来。她觉得自己是掉进蜘蛛网里的蚊蚋,怎么挣都有更多的束缚裹上来,一丝丝缠上来,喘不过气,透不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动弹,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电梯下去,咫尺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真是形同牢笼,她实在不愿再与他同车,于是说:“我还是打的吧,医院门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语气淡然而坚持,又补上一句:“我答应了东子。”

这般有情有义,她为什么还想流眼泪。

他开一部Chopster,车内空间宽敞,冷气咝咝无声,只有她觉得局促。

他车开得很慢,仿佛是习惯使然,这么久不见,他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儿时记忆里的《射雕英雄传》,总记得是那样美,那样好,可是不敢翻出来看,怕一看了,就会觉得不是那个样子——她曾有过的记忆,只害怕不是那个样子。

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车流缓慢,绿色的士像一片片叶子,飘浮在蜿蜒河流。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两侧千帆过尽,楼群林立。

恰好是红灯,停在那里等着。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忽然认出这个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会看到成片旧式的住宅楼,一幢接一幢,像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火柴盒子,粗砺的水泥墙面,密密麻麻的门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当年,端一张藤椅在狭窄的阳台上晒太阳,头顶晒着她的T恤他的衬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过他们的头……阳台外就是沸腾的市声,车声人声喇叭声,小店促销音乐声……浩瀚的声音海洋,就在阳台下惊涛拍岸。淡金色阳光像瓶子里的沙漏,无声无息只是劈头盖脸的筛下来,旁边隔壁家的阳台,拿大筛子晒着切成片的莴笋——许多年后她都固执的记得,记得幸福的气息是晒莴笋——干货独特的香气夹杂着灰尘呛人……阳台很小很窄,只能摆下一张椅子,他老要和她争,最后两个人挤在一起,也不觉得腻,还揪住他问:“孟和平你干嘛要叫这个名字?”

他说:“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呗。”

后来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保卫西沙的战场上,所以才给他取名和平。

终于到了公司楼下,她说:“你别下车了。”他说:“没事。”仍旧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手扶着车顶,彬彬有礼的绅士举动。

原来他多懒啊,只有她知道。袜子脱下来扔在那里,非得她动用武力威胁,他才肯去洗,还在逼仄的洗手间里唱歌:“啊啊……给我一个好老婆,让我不用洗袜子,就算工资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后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后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两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头一侧,却温柔的吻住她,就那样扎煞着满是泡沫的双手,温柔的吻着她。

她说:“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声,她走进了大厅深处才回头张望。隔着落地的玻璃墙,远远看到他还没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车身上,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一下、两下……到最后终于划燃,点着了烟,他抬起头来。

她连忙转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会流泪。



第 3 章

与他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是她转身离开,他傻子一样的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只怕自己会忍不住转身。最后他终于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那样紧紧的抓住,连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红了眼眶,只是紧紧的抓着她,仿佛只怕一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

她几乎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忍住眼泪,冷笑着用最无情的字句,仿佛锋利无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将他与她之间最后一丝都生生斩断:“孟和平,你怎么这样幼稚?话我已经跟你说的一清二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拜托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别耽误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几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为了什么狗屁保研,你就要离开我,我不信!”

她残忍的微笑:“孟和平,保研对你来说,也许并不值一屑,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为了保研而跟徐时峰,我爱的本来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样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泪都浮成了光,光圈里只有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在视线中淡虚成模糊的影。

他的声音遥远而轻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发酸,膝盖发软,胸口痛得翻江捣海,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她在漱漱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着她,她有一种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杀的人切开静脉,那血一点一滴的淌着,渐渐淅淅漓漓,于是陷入一种虚空的详和,四周都是绵软的云,再多的痛都成了遥远的事情,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向往那样的生活,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所以新鲜,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二十一年,那样平凡,那样困苦,一辈子只为买房子奔波,精打细算,穿件新衣就觉得快乐许久。我厌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欢这种生活,是因为它琐碎平凡,你说喜欢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是因为你过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没有机会体验。可是我,我在这人间烟火里呆得太久,已经觉得烟熏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么叫前途,你不会明白,因为你的前途从你一出生,就是康庄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许多许多的人,要怎么样的挣扎,怎么样的努力,才可以过得更好。你妈妈说的对,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误打误撞才凑到一块儿,不会幸福,不会长久,迟早有一天会分开。而如今我如果离开你,我可以得到许多许多实质上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的前途,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徐时峰可以和我结婚,你可以吗?”

他望着她,过了许久,才说话,声音低沉暗哑,透着无法抑制的哀凉:“我爱你——佳期,不管你说什么,我爱你。如果你走了,这辈子我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再将你找回来。”

她想将手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开,掰开他的手指。绝决的用力,弯成那样的弧度,也许会痛,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愿所有的痛都由自己来背负,只要他受到的伤害最少最小,她宁愿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来背负。

他力气比她大,她扳不动他的手指,她最后终于将心一横,扬起手来,狠狠给他一记耳光。那样清脆响亮,如同重重的煽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几乎无力自持,却指着他骂:“孟和平你是不是个男人?我都说了不爱你了,你怎么这么死皮赖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给我放手,别再恶心我,我永远再不想看到你!”

话说得这样恶这样狠这样绝,他眼底净是血丝,瞳孔急速的收缩着,瞪着她,就像瞪着一个刽子手,而她屹然不动,他终于绝望,手指一点一点的松开,终于松开,她绝决的转身,急急的往前走,走出了很远很远,一直走过了整整两条街,踉踉跄跄才回过神来,就那样蹲在马路边上,抱着双臂嚎啕大哭。

她一直哭了整整一个钟头,过来过往的车辆,明亮的灯柱像是眼睛,像是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阵阵发晕,抠着人行道的砖沿,将右手食指的整个指甲全抠掉了,也不晓得痛,血一直流,狼籍的擦去眼泪,站起来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她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这样难过,就像将心挖去了一块,拿刀子在伤口里绞着,绞着,却不能停止,像是一辈子也不会停止,书上总是形容说肝肠寸断,不是寸断,而是用极快的刀,一刀一刀,切成一丝一丝,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却毫无办法,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孟和平,我爱你,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能没有你,可是我愿意离开你,我明明知道,这辈子我永远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是为了你,哪怕会失去你,哪怕这一生我永远也不能拥有你,只要是为了你,我都愿意。

后来她一直想,结束得这样清晰,记得的这样清楚,可是开始,开始的那些事情,全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梦呓。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过多少泪,才真正将这道伤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亲近如徐时峰都不知道。

上个月跟徐时峰吃日本料理,他还开玩笑:“佳期,你真是过河拆桥。想当年我可是为你背负着骂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鲔鱼刺身鲜美无比,佳期埋头大吃,口齿不清的答他:“徐大律师,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这一个。”

徐时峰仿佛无限惆怅:“全世界的人都给了你青眼,独独那个人,却给你白眼。”

佳期差点被芥末呛住,辣、辛,喉咙里像是长了无数毛刺,每一根都嗖嗖的往里攒着那辛辣,她灌进大半杯清酒,才缓过劲来,犹自被辣得泪眼汪汪:“大哥,我错了还不成么?你别这样酸我啊。”

徐时峰又开始语重心长:“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茧,这台词她听了只差没有百遍,果然只听他说:“不是大哥爱罗嗦,女孩子正经找个人嫁了,比什么都强。大哥手里攥着好几个青年才俊,什么时候约一个出来,看不上没关系,今年又有大票新师弟毕业,你只管放开眼来好好挑。”

佳期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师,还本市十大杰出青年呢,业余爱好偏偏是做媒婆。”

徐时峰大笑,两道剑眉飞扬入鬓,越发显得英气,佳期模糊的在心里想,这样子仿佛像一个人,但总也想不起来是像谁。她心里乱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话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大哥,我前两天在杂志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时峰怔了一下,才微笑:“这混小子,当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点没打得我视网膜脱落。现在听说可风光了,混得风生水起。前两年就听师弟说,他代理的什么网游,红得发紫,赚了不少钱。”话似乎说的很轻松,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还是怕伤着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过网游?生命中没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几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间IT公司,加班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回家累得连袜子都不脱就可以睡着。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都是为了她——佳期将海胆塞到嘴里去,酱油与芥末的味道,滑而腻的海腥气,统统一拥而上,只差没有被噎着。徐时峰看她被辣得泪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还是苦。她吸一口气,有点惨兮兮的解释:“芥末太辣了。”

“别跟我这儿演苦菜花儿啊,”他拍了拍肩头:“要哭就放声大哭,来,大哥肩膀借给你用,按每分钟二十元收费,你爱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声:“太狠了,一小时就得一千二,你明抢啊。”

“人家跟我谈一小时得多少钱?人家咨询我一个问题得多少钱——何况你还是哭呢。”

“铜臭!”

“小弹弓,这不是你劝我的吗?这世上除了钱,没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胜唏嘘,当年她贪玩,是外语学院出了名的“小弹弓”——她们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杂在英语系的寝室里住,大早上起来背单词,一片叽里呱啦特贵族气质的伦敦腔里,就她大着舌头发弹舌音,于是下铺的畅元元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弹弓”,后来这名字不胫而走,连徐时峰都叫她小弹弓。

“青春岁月真是好。”她嗳了一声:“你一叫我小弹弓,我就觉得年轻多了。”

徐时峰鄙视她:“我面前少装啊,你敢说那个字试试。”

她嘻皮笑脸:“我这不没说吗?”

徐时峰叹了口气:“就你最死心眼儿,这么多年了,还惦着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点好了,那混小子,蠢到家了,整个儿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时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问:“安琪还没有消息?”

徐时峰苦笑:“我这辈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这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许久许久以前,也有人曾经对她这样说,佳期心一酸,他却不知道,她也永远找不回他了。佳期捧着酒杯,将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宁可不见最好。

徐时峰却问她:“上礼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库钓鱼去了?”

佳期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东去了,想起那情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队人马去郊区水库。山青水秀风景如画,同去的女孩子们都只当是在沙滩渡假,人人架着亮晶晶的墨镜坐在伞下搽防晒油,仿佛在碧波荡漾的泳池边。男人们倒是煞有其事,一字排开钓竿,真有些杀气腾腾有来无回的架式。鱼一上钩叮铃乱响,立刻兵荒马乱一片哗然,伞下只听见又笑又闹又叫,只怕隔着整个山头都能听见。佳期当时就想,这么热闹,怎么能钓到鱼?

结果水库管理局派人扔了两三台增氧机在水里,又不停的用船撒饵诱,别说是鱼了,就是美人鱼也只怕会被他们哄得上了钩,专业手段之高,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当时佳期一个人蹲树荫下玩水,就想到《庆熹纪事》里头那段上江垂钓,不知不觉露出冷笑:搁到今天,没准还真有人会安排潜水员。

冷不丁背后有人问:“想什么呢?”

她吓得猛一激灵,回头不由瞪了阮正东一眼,这才拍了拍胸口,替自己压惊。

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连钓鱼服这种衣服也可以穿得玉树临风,顾不得白衣胜雪,蹲下来替她看钓竿,钩上的诱饵早就被鱼吃光了,他拎着鱼线冲她笑:“你怎么跟姜太公似的,这钩上啥都没有,能钓上鱼吗?”

她振振有词:“我又不是来钓鱼的,我是来钓金龟的。”

他将脸一扬,只见莺莺燕燕全在远处围着,男男女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不知是不是钓上了大鱼。他是冲她笑:“言不由衷了吧,他们全在那头,你一个人蹲这儿能钓上金龟吗?”

她笑嘻嘻:“金龟确实没有,土龟倒有一只来。”

他作势要拿鱼杆抡她,她灵巧的跳起来,像头鹿,轻盈美丽,笑吟吟一下子跳到石蹬子上去,蹲下来仍旧浇水玩,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碎金子一样,撒了人满脸满身,水花闪闪烁烁,在她手中晃亮如水银。他眯起眼睛望着她,仿佛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过了半晌,他才问:“哎,说正经的,你怎么老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刚才想什么呢?”

她说:“想书上的事。”

“什么书啊,让你想得傻笑。”

“《庆熹纪事》,没看过吧,你这种人看过《三国演义》就不错了。”

他倒答的老实:“确实没看过。就连《三国》,都还是小时候被我妈逼着看的。”

“不看可惜了啊,”她无限怅惋:“里头有江山如画,美女如云。”

“美女如云?那你看了做什么?”

“我看里面的太监不行啊?”

他像是啼笑皆非欲语又止,她完全不指望他能明白,所以自言自语一样:“其实我就想看看,明珠暗投,美玉蒙尘,爱上的都是不该爱的,总得有个结果吧,哪怕惨了点,总是个了局。”还没有说话,远处已经有人叫:“正东!正东!鱼!鱼!”他那根钓杆上铃铛正响得哗哗啦啦,他撇下她马上去收鱼线。石蹬子凹凸不平,硌得人慌,佳期坐不住,又站了起来,就想起跟孟和平去钓鱼。

那时哪有现在这种场面,也只有她跟他两个人,两个人在江滩上晒得跟泥鳅似的,也没钓上几条鱼,可是快活得不得了。回去后她的脸后来都蜕了皮,好长时间都红红的,像苹果。那时年轻,喝完了牛奶,将瓶子里剩的一点儿牛奶往脸上一拍,就当做了面膜。刷完牙还忘记洗掉,结果孟和平亲她,呲牙咧嘴:“乳臭未干!”她拿枕头捶他,他在雨点似的枕头下逮住她亲:“唔,好香!”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心满意足。

太阳太猛了,佳期有些发晕耳鸣,也许是晒得太久了,眼睛望出去四周都是碧茫茫的水,水那边山的影重重叠叠的影,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绣,远处笑语喧哗,可那都是旁人的事。

与她不相干。

佳期没想到这事徐时峰会知道,不由说:“是啊,我钓鱼去了,你怎么知道?”

徐时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说:“人家告诉我的呗,我当时还不信呢。好不好怎么跟那群人混在一块儿,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心虚:“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徐时峰倒叹了一声,说:“我也不跟你罗唆了,你向来最知道好歹,可有时候也太知道好歹了,我告诉你,女人啊,该笨的时候笨一点无妨。”

佳期笑嘻嘻:“大哥,我还不够笨么?”

徐时峰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你也确实够笨的了。”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4 章

佳期没敢告诉徐时峰,今年春天她去机场接人,曾经在侯机大厅看到过陆安琪。

或许那个人并不是陆安琪,也许只是她认错人,但真的很像安琪,身材还是那样好,在人群中十分抢眼,所谓鹤立鸡群。她一头天然卷的长发剪短了,许多大卷卷贴在头上,衬得一双剪水瞳子,反倒显得年轻,活像洋娃娃。她身旁的伴侣是高大英俊的北欧男子,忙着照顾大堆的行李与一对可爱极了的双胞胎男婴。

那一对混血小男孩有着和安琪一样的天然卷发,乌黑发亮的眼睛像是宝石,熠熠生辉,他们在婴儿车内吸奶瓶、吵闹、吮手指、亲吻对方并且打架,然后同时放声大哭。

安琪温柔的安抚其中的一个,另一个抓着她衣袖,咿咿呀呀的叫“MAMA”,她笑了,轮流亲吻两个孩子,两个漂亮的混血小男孩终于安静下来,各自含着奶嘴左顾右盼。他们的父亲微笑着亲吻妻子的脸颊,轻声与她交谈。

佳期始终没有走上前去惊动他们,她只是站在远处,无声凝望。

那天晚上佳期做了梦,梦见晴朗秋天的下午,寝室楼外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的落着叶子,下铺的绢子还在和美芸絮絮讲着话,走廊里有谁趿着拖鞋答答的走过,窗帘被风吹得扑扑翻飞,阳光一地。远处有人吹口琴,断断续续的调子,听不出是什么歌。那些熟悉的声音与熟悉的环境让佳期觉得安逸,而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周要考西语泛读。

自从分手之后,佳期从来没有梦见过孟和平,大约是没有缘份。

其实一开始还算有缘吧,因为他并不和她同校,而且她还在念大二,他却刚回国不久。那天舞会他是被一位高中同学硬拖去的,谁知后来没过几天,另一位朋友生日请客,两人在餐桌上又遇见了。

本来佳期根本没想起孟和平来,因为过生日那个人,恰巧是她室友绢子的男朋友,那天她其实是出于义气去救场的。

后来孟和平一直感慨,说真没想到你那么能喝。

佳期只是笑。

孟和平酒量很好,打小被他爷爷拿筷子沾白干喂出来的,在遇上佳期之前,据说从未曾逢敌手。而佳期的籍贯是浙江绍兴,出文人才子,亦出好酒。最醇的花雕,要深藏地底十八年,拍开泥封,方才是浓香四冽。她是绍兴辖下古镇东浦人,父亲酿了一辈子的酒,所以她打从出生,几乎就是在酒香里长大的。当事人寿星与孟和平猜拳,却输得一塌糊涂,几乎要醉得人事不醒,她只得出来圆场面,接了孟和平几招。

起初孟和平没将她放在眼里,觉得这小丫头不值一提,最后才知道上了当。几樽白酒下去,她不过是眉梢眼际添了几分春色。而她猜拳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后来孟和平一直鄙视她“貌似忠良”。她那时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很乖的丫头,交手才知道深不可测。

棋逢对手两个人都喝得起了兴,剩了最后半瓶酒时他说:“我先抽根烟,可以吗?”佳期说当然可以,他随手将烟盒搁在桌上,那精致的烟盒上印着大朵的茶花,与十分动人的诗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佳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一动。

他没找着火,她交给他一盒火柴。他诧异的拿着那火柴,终于认出她来,笑了:“原来是你。”

她也笑:“是啊,是我。”

那天在场的人差不多全喝高了,趴下的趴下,歪倒的歪倒,还有人放声高歌,击箸而唱。满桌唯有他们两个还残存着一丝清醒,佳期越喝眼睛越明亮,到最后眼波欲流,都觉得快管不住自己了,自己也知道是喝高了。孟和平其实喝的也已经八九不离十,喃喃的说:“全都醉了,待会儿怎么回去?”佳期脑子直发木,吐词还算清晰:“走回去呗。”孟和平说:“他们是走不回去了,咱们两个也管不了他们,由他们这儿躺着吧,我陪你走回去。”佳期笑嘻嘻:“别忘了结帐,不然服务员不放咱们走。”

后来佳期一直爱问:“孟和平,你为什么喜欢我?”

孟和平一本正经想了半晌,才说:“你多精明啊,都喝醉了还惦记着叫我先结帐,我这样的老实人能不上你的当吗?”

佳期完全忘记自己曾说过那样一句话,只记得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风,深秋的夜很冷很冷,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跟孟和平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扯西拉。学校的路灯永远有一半是坏掉的,隔很远才能看到一点桔红色的光,像是夜的眼睛,温暖而宁馨。后来他问:“你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淡淡的陌生气息,沾染着酒的芬芳。她两手笼在长长大大的袖子里,像一个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可是有一种奇异的熨贴。抓绒衬里柔软如斯,也许真的是喝高了,并不是身体上的暖,那点暖洋洋的感觉仿佛是在胸口,一丝一丝渗进去。

他们说了很多话,从幼儿园吃午饭偷偷扔掉肥肉,到小学时跟同桌划三八线,初中时代与老师唱反调,到高考填志愿与家人抵死抗争,样样都是志同道合。说到高兴处佳期喜欢比划,于是长袖一甩一甩,像是唱戏的水袖。他喜欢抢她的话头,佳期喝多了酒,只觉得渴,然后还是要说,也愿意听他说,两个人就那样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自己也好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只是要说个不停。最后终于到了她住的寝室楼下,他看到商店的窗子还透着光,于是对她说:“你等一等。”

他去敲开商店的门,买了两瓶酸奶,她像小孩子般欢天喜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只觉得如玉酪琼浆。他默不作声,将另一瓶再递给她。

“你不喝?”

“都是给你买的。”

她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拿那根管子只是在封塑上划来划去。他重新接过去,夺一声替她插好了,依旧不作声再递还给她。

她咬着管子,默默吸着酸奶。

酸奶很凉,也很稠,这个季节的酸奶稠都可以堆起来了。所以她喝得很慢,酸奶不知道为什么并不酸,反而很甜。

他说:“我叫孟和平,你叫什么?”

她有点好笑,到现在都还没有互通过姓名:“佳期,尤佳期。”

他问:“是‘佳期如梦’的佳期?”

“是呀。”

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佳期如梦,这四个字里正好有她的名字他的姓,但他又不是故意的。

早过了熄灯时间,寝室楼外的院门已经关了,他打量着那铁栅门,问:“你打算怎么进去?”

她仿佛一下子淘气起来:“当然是翻过去啊。”扔掉空酸奶盒,拍了拍手:“你瞧着。”

她身手俐落得叫人吃惊,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铁齿,踏在两米多高的铁门上还冲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经几步攀下了铁门,一跳一跳的银灰色身影,渐渐消失在晦暗的树影里。

孟和平一直记得,记得她穿着自己的衣服,长长大大的银灰色休闲外套,踏在那样高的铁门上,一手抓着铁栏,得意洋洋的冲他挥着另一只手。背景是沉厚如黑丝绒般的夜空,没有月亮,天上有许多碎银般的星子,风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长发在丝丝散乱,越发显得尖尖脸上宝石样璀璨的眸子,那对眸子比满天的寒星都要亮,仿佛有光芒正在飞溅而出。她笑起来很淘气,露出左边一颗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个精灵,溜出来误堕红尘,睥睨凡世,他不觉久久的仰望。

佳期回到寝室才发觉自己忘记将外套还给孟和平,外套还很干净,但她还是替他洗了。晾在阳台上,晒得散发着太阳的芳香。绢子看到这衣服嗳了一声,不怀好意的笑:“怎么不给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没课,我再给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儿。”

绢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将地址楼栋告诉她,只差恨不得拿纸笔来画示意图了。绢子咂着嘴说:“人家可因为把衣服让你穿了,自己冻感冒了正发烧呢。”佳期不信,绢子急了:“我骗你干啥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没良心。”

下午有阅读课,佳期已经走到半道又转回寝室,撂下课本拿起那件衣服,终于决心跷课去看看孟和平。

其实两间学校隔得并不远,她们学校的东门与他学校的西门就隔了一条马路。但他住在东区,学校太大,宿舍楼又不好找,她在学园里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身汗,最后才找到。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隔壁寝室倒出来了人,狐疑的打量她:“请问找谁?”

她有点窘:“请问孟和平是住409吗?”

“他病了,上医院打针去了,刚走。”

没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点内疚,想,反正附属医院离这儿并不远,不如走过去看看。于是寻到医院去,注射区人很多,嘈杂的说话声,夹着电视的声音,小儿的啼哭声……她在一排排的座椅间寻找孟和平,最后才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吊着点滴,看着有点像孟和平,埋头正在看报纸。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无意看了她一眼。

她冲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傻,可是他还是很高兴,望着她笑,两个人并排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反倒沉默起来,最后他一个同学经过,与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这里?”

“是啊,发烧呢。”

那同学看到佳期:“哟,有女朋友陪着,发烧也幸福啊。”

佳期脸不由红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学没说啥就走了。

就这样开始了,周六周日两个人骑车穿梭在校园里——从她的学校到他的学校,他课不多,偶尔跑来她们学校蹭课听,一本正经跟着她上专业课。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一块儿去食堂买饭,在草坪上晒太阳。
那时连阳光都是晶莹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她上火车,她才觉得舍不得,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可是总归是见不着他。

春运期间车票那样紧张,他还是托人弄到了卧铺,买了许多水果零食给她路上吃。她一个人睡在狭窄的下铺,耳朵里塞着随身听,不停的吃零食,仿佛嘴一停下来,就会觉得难过。他买了很多她最喜欢的牛肉干,她一直嚼得舌头都起了血泡。耳机里莫文蔚的声音一直唱:“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爱情的香气, 我以为不露痕迹,思念却满溢。 或许这代表我的心, 不要刻意说 你还爱我, 当看尽潮起潮落,只要你记得我。 如果你会梦见我,请你再抱紧我……”

火车咣啷咣啷响着,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车厢,一片漆黑的沉寂。偶尔经过灯火通明的站台,窗帘的缝隙就会透进一线光亮来。火车停留片刻,又向前疾驰。车厢里的人都渐渐睡去,她睡不着,起来泡方便面吃。拿出康师傅的大碗,只见上头用夜光笔画了一只肥墩墩的小猪,尾巴还打了个圈儿,孟和平的字一向写得大,那一行字写得更大,在黑暗中发着莹莹的绿光:“小猪,小猪,多吃水果,不准吃泡面。”

她笑得眼泪哧哧往下掉。

到绍兴时天早就黑透了,下着雨夹雪,很冷。站台内外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她找到公用电话给他打电话,他寝室的电话久久没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电话,也许他回家去了,她只好拖着行李先出站了。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里总是睡得特别踏实,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后被电话吵醒。父亲上班去了,家里没人,她爬起来接,披着毛毯“喂”了一声,结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气,说话声音并不清楚:“佳期,东浦怎么这么冷啊。”

她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东浦冷?东浦室内都没有暖气,当然冷,但也没有北方冷吧。等等!东浦冷?!他怎么知道东浦冷?

她裹着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里,冲她挥着手。

还在下雨,他没有打伞,冷得直吸气,口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四周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四围的白墙黑瓦,旧式的木楼已经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里种着兰花,兰花旁却站着他,冬季南方潇潇的冷雨,越发显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她不由问:“你怎么来啦?”

他仰着脸冲她笑。

他进门之后,她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啦?”

他没有带多的行李,就提着一个很小的旅行袋,新买了手机,将号码告诉她。她到自己房间拿出日记本,将他的手机号写上去。他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旧,收拾得很整洁。窗棂上头还有精致的镂雕,不知这楼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后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摇过,船上堆满了酒瓮。从半开的窗子望出去,远处都是黑的瓦白的墙灰的桥,桥上有人打伞过,疏淡得像水墨写意。但这里并不像西塘,镇上没有任何旅游开发的痕迹。冬季疏疏的冷雨里,连行人都少,偶尔听见窗外的橹声,有的只有一种家常的馨软。他看着她走来走去,忙着拿干毛巾给他擦头发,给他倒热茶,将自己的热水袋翻出来,灌了热水给他捧着。又问:“吃了饭没有?”

“我想你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走过去打开冰箱张望了一下:“要不我给你炒个蛋炒饭?”

“好。”

他一口气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给撑着了,所以又掰柚子给他吃。皮太厚,一片片的撕下来,第一瓣最难,他站起来帮忙,拿手使劲一掰,就开了。柚子的寒香散发在空气里,他吃了一口,说:“酸。”她说:“我尝尝。”刚刚拿起了一瓣还没有撕开,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温软的不可思议。

从前他并没有吻过她,这是第一次,其实他们认识也不过才两个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发抖,他唇齿间只有柚子的香气,其实是甜的。

最后他放开她,河边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的“砰砰”响,她心扑嗵扑嗵乱跳,仿佛里头也有人在捶着衣杵。她脸红得像要燃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踮起脚来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在小镇上的那几天,过得十分悠闲快乐。

佳期带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厂去看酿酒,当看到堆积如山的酒瓮时,他不由感叹:“怪不得你那么能喝。”

她偷偷的笑。

古镇东浦是黄酒的发源地,所谓的绍兴花雕十之八九出于此间。其实花雕后劲绵长,佳期的父亲十分喜欢孟和平,因为他喝起酒来十分稳重。

佳期的父亲说:“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并没有问起她为什么没有母亲。

黄昏时分她带孟和平去徐锡麟故居,基本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旧宅,数重院落,淡兰疏竹,像是旧电影里的场景,光与影都是旧时光的重叠。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故居里头连导游都没有,她念铭牌上的说明给他听,两个人慢慢走。

她终于告诉他:“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走了,我一直没有见过她。”
孟和平捧着她的手,呵着气替她取暖,认真的听她讲。

“后来有次跟同学吵架,才知道我妈妈是跟别人走了。我不难过,只是觉得有点遗憾,真的。我想过,在那个年代有她的勇气,实在是难得的。她虽然抛下我,但我并不恨她。”

她表述的很糟,有点语无伦次,但他听懂了,并没有说旁的话,而是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有他。



第 5 章

佳期没有睡好,隔天顶着黑眼圈上班,偏偏公司借了电视台的摄影棚拍广告,佳期守现场,恰巧在走廊里遇上阮江西。

她穿套装气质高贵,胸襟上式样别致的黑珍珠胸针端庄得体,明眸如点漆,光亮美华如能照人,对佳期倒是十分亲近:“工作结束后可以下楼喝咖啡吗?”

佳期答应了她。

结果两个人却跑到附近小店去吃水果冰,仿佛大学时代的室友,烈日炎炎的下午,各自对着一盏雪莹如山,堆满了琳琅的水果,空气里似有蜜汁的香,慵懒而幸福,令人不知不觉连说话的语调都放慢了。

阮江西在某些小处神似阮正东,吃到桃子会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嘴角,就像是一只猫咪。她讲许多琐事给她听:“我哥小时候可皮了,爬高上低,无恶不作,他跟和平两个出了名的人憎狗嫌。白天的时候车都没停车库里,都停操场后的树荫底下。大中午的,人家都睡了午觉,他们两个人拿桶舀了桶沙子,硬将一溜儿小卧车的排气管都给灌上了。到下午的时候,司机们上车一发动,噗噗两声,全熄火趴下了。还以为敌特搞破坏,后来我爸带着人搜车,才知道排气管全让人给堵了,气得大骂,说再没别人了,准是阮东子跟孟和平那俩小王八蛋。那天我爸把我哥狠揍了一顿,就为这事,我姥爷气得好几天没理我爸。我哥就是叫我姥爷给宠的,后来姥爷过世的时候,我哥还在国外,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我这辈子头一回看见我哥哭,就是在姥爷的病床前头,抓着我姥爷的手就是不肯撒。那么多人劝,说得给首长换最后的衣服,我哥拼死拼活不让他们将姥爷弄走,最后还是我妈和我硬将他拉开了。你没看到当时他的样子,嗳……”

她的眼中有点点的亮光,唏嘘:“其实我哥这个人……”

佳期静静的停了一会儿,说:“他人很好,只是我跟他并没有什么。”

“我知道,”阮江西明亮的眼眸中浮着淡淡的水雾:“他这回吐血,其实不是胃出血,我们都瞒着他,是肝癌——当年我姥爷也是这病,可我哥还这么年轻,他才三十三岁……”她哽住了泣不成声,佳期也呆住了。

肝癌——这两个字,她怎么也不能和阮正东联起来,他怎么可能得肝癌?他那样一个人,在壁球场上能轻松打完英式五局,可以在泳池一口气游标准道来回……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得肝癌?

“医生说就算做移植,成功率也就在四五成,而且现在肝源紧张,哪怕拿着钱也得等……”她说着说着就痛哭失声:“我妈这几天急得和什么似的,还瞒着我爸爸……”佳期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残忍,而阮江西用手捂着脸,哭得像个小孩子。佳期手足无措,只能递给她纸巾,听她断断续续的说:“所以我就想……就顺着他点……他能高兴……”

大团大团洁白的纸巾濡湿了泪,握在手中仿佛开得半凋的百合,而阮江西的声音酸楚:“我哥待你好——旁人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他就是这样子,嘴上从来不说。所以,佳期,我请你帮这个忙,哪怕只是哄他,就让他高兴两天。”

佳期心里像是煮沸了四川火锅,苦辣酸甜泛在水深火热,也不知是什么一种滋味。

阮正东待她好——这好也像他的人,总叫人琢磨不透。他确实有他的好处,有次她不当心得罪了要害部门,对方有意找碴,连累公司一个重要的case没法往下做,老板气得拍桌子指着她大骂,叫她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她一趟一趟的跑,赔尽了小心,到最后几乎绝望,站在那栋气势宏伟的办公大楼之前,只差没有掉眼泪,恰巧遇上他,见到她咦了一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来找人办点事情,他哦了一声,她向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随口问:“你怎么也在这儿?”他笑,说:“我跟你一样,来看某些公仆的脸色。”只问:“要不要搭我的车?”他开车将她送回公司去,那天她心情出奇恶劣,一路上他也没有多问,谁知过了几天,相关部门突然一下子收起晚娘面孔,主动打电话来,见着她也客气得不得了,不仅痛快的给了批文,最后那主任还专门托她向老总问好,嗔怪她:“原来你们王总是正东的战友,应该早说的呀,直到昨天正东在电话里提起来,我才知道。”

正东正东,叫得她晕头转向,后来才想到,原来是阮正东。心想这阮正东扯谎可真不眨眼,自己老板从来没当过兵,都能成他战友。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来龙去脉的,但他这随口一句话,已经帮了她的大忙。为此她专门打电话请他吃饭,预备向他道谢。他接了电话,依旧是那种心不在焉的口气,自顾自说下去:“你请我吃饭?为什么啊?是不是你生日?我这两天在国外,吃饭就不必了,生日礼物你自己先上珠宝店去挑,回头我叫人送卡给你结帐。”

倒待她与旁人无异,视她主动请吃饭为敲诈勒索,她一时哭笑不得,说:“我不要珠宝,你给现金得了。”

他顿一下,但干脆的答:“也行。”

结果最后这顿饭她还是请了,三更半夜电话铃声大作,惊得她爬起来接,结果是他:“前阵子不是说请我吃饭,快来请客。”

她睡眼惺松抓起闹钟看,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钟,她一下子又躺回去:“别开玩笑了,都半夜了,我要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佳期,尤佳期,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刚刚从机场回来,航班晚点了,我现在饥寒交迫着呢,快来请我吃饭。”

她困得几乎要哭:“你在家泡碗方便面不就得了。”

“方便面那种东西是人吃的吗?快起来,请我去吃点热的。飞机上的东西真不是人吃的,我饿了二十多个小时了,快点起来。”

她几乎是奄奄一息:“你自己去随便吃点什么呀……我要睡觉……”

“快起来!说话要算话,尤佳期!尤佳期!不许睡,你快下楼,我就来接你。”他在电话里不折不挠,最终她被吵得没有法子,垂死挣扎一样爬起来,洗了把脸就换了衣服下楼,头发胡乱绑了个马尾,连妆都没有化,清汤挂面的一个人,只怕连眼睛都是肿的。深秋夜寒如冰,冻得她边等边跳,北风瑟瑟,吹得透心凉,冷得直吸气,只恨没套上羽绒服。好容易等到了他,他竟然还笑容可掬:“老远看着你蹦啊蹦啊,跟小白兔似的。”她只差破口大骂,被车里暖气吹着,半晌才缓过气来。

在车上还是七荤八素,结果下车来举头一看,一间餐厅灯火通明,俊男美女衣香鬓影,三更半夜都还衣冠楚楚在吃宵夜,她一时惊诧:“大冷的天,都半夜了还有这么多人吃饭啊?”

他拖着她大步流星往里面走,边走边数落:“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十点钟就上床睡觉,真丢人,跟小朋友似的。回头多吃少说话,少替我大惊小怪。”

结果半夜吃到热气腾腾的蟹黄小笼与煲仔云吞,汤汁鲜美得她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而且小笼与云吞能花多少钱,她觉得过意不去,问:“要不点两个菜吧?”阮正东似也意犹未尽,叫过侍者来:“加一蛊极品天九翅,再给她也来一蛊鲜果捞官燕。”气得她呱呱叫:“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

他慢悠悠吃鲜虾云吞:“要吃就要吃饱的呀,飞机上的东西简直令人发指,我一直饿到现在,又说你请客,还不让我吃饱?”

鱼翅这种东西能吃饱?她狠狠瞪着他。

他安慰她:“别怕别怕,这里的鱼翅和燕窝都不贵。”

不贵?不贵才怪。三更半夜拖她出来请客,他竟然就下这样的毒手。而且这里地方虽然不大,却俨然是顶级餐厅的作派,给女士看的那份餐牌上根本没有标价,这样的馆子绝对便宜不了。等官燕上来,燕盏完整,一勺鲜果浇上去,半晌果汁都渗不开,可见货真价实。她一阵阵心疼,吃得愁眉不展。
结果这顿饭吃掉她两千多块,付钱之后痛心疾首,反正多想无益。上车之后咬牙切齿指责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只是哈哈笑,吃得饱,车内又暖和,渐渐眼皮沉重,她独自坐在后座,恨不得倒头大睡,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说话,听他讲上礼拜在三藩市认识的台湾妞,后来暖气的风丝丝拂在脸上,仿佛小孩子凑上来呵着气,暖洋洋的,不知不着就睡着了。

梦里像是突然有冷风透进来,她冷得蜷缩起来,紧接着有人替她盖上被子,温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的额发。她迷迷糊糊本能的偎向更温暖处,片刻之后,那温暖终于拢住她,熟悉而安详的感觉包围着她,仿佛是蝴蝶的触须,迟疑的、轻柔得拂过她的唇角,痒痒的。就像是许久之前,每次早晨孟和平先醒来,总是偷偷亲吻她。梦里有淡淡的香烟气息,还有清凉的薄荷香气,她咕哝了句什么,又朦胧睡去了。

最后被阮正东叫醒,还是神思困倦,她独自歪在后座睡得极暖和,因为车里暖气太足,他将外套都脱下来放在了副驾驶位上。原来已经停在了她公寓楼下,车窗外只有寂寞的桔黄色路灯,万籁俱静,只听见车子引擎低微的声音。她低头一看腕表,已经是将近凌晨六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敲着椅背问他:“哎,就这么点路你走了三个多钟头啊,你这车不是所谓迈巴赫吗,怎么跟乌龟爬似的?”

他回过头反驳:“正因为车好,我才悠着点开啊,就为这车,我都被老爷子训多少回了,见一次骂我一次,逼得我年初就骗他说已经转卖给朋友了,万一出点事再吹到他耳朵里去,我还活不活啊。还有你是不是属猪的?在哪儿都能睡着,也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她切了一声,说你不缺这几个钱,哪轮得到你去贩卖人口。我顶多怕你半道把我给扔东环路上不管了。

他也切了一声,说就你这样的,扔东环路上也没人要,要是美女么,还怕人劫色,你又没钱,连劫财都没得劫。

说到这个又惹得她心头急痛:“就是你,一顿吃掉我两千多块,你还好意思说。”

他说:“我不吃掉你两千多,你哪能时不时就突然想起我来?”

真不愧是情圣,连这样的话也可以理直气壮说出来当甜言蜜语。她又打个哈欠:“不跟你胡扯了,我先上去了,天都要亮了,还得换衣服上班呢,你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懒洋洋的说:“睡不睡觉——那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想到刚刚花掉的那两千多元,于是恶毒的挖苦他:“也是,一走这七八天,不知多少香闺正眼巴巴望着你回来慰寂廖呢。”

他突然之间冷了脸:“我上个月就去了美国,待了足足一个多月,你竟然说我只走了七八天?”

哦?原来去了一个多月?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莫明其妙的大少爷脾气,难为大票女友肯忍着他。看在钱的份上嘛,可她刚刚花掉巨款请他吃喝,凭什么还受他的气?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下车之后又重重摔上他的车门,随势还踹上一脚,只恨没穿高跟鞋,不然就可以刮花他车门,她恶毒的想,心疼死他!

进电梯后才觉得冷,抱着双臂只哆嗦,吸吸鼻子,总觉得不对味儿。又闻了闻自己身上,一股烟味夹杂薄荷的味道直冲鼻子,不由在心里骂,阮正东这混蛋,一准是趁自己睡着了的时候抽烟,也不顾交通安全说司机不能边开车边抽烟,更不顾还开着暖气,让她不知不觉被迫吸进了多少二手烟啊,连自己毛衣都被熏透了,实在太卑鄙了。

后来他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天接到他的电话,反倒理直气壮的问她:“你这阵子跑哪儿去了?”

她无精打采:“上班呢,能跑到哪儿去?”

“说话怎么这声音,感冒了?”

感冒已经几天了,发烧还咬着牙跟case,他却是第一个发现她病了的人,想想不是不心酸的,却照例没好气:“是啊,感冒了。”

“那出来吃饭,请我吃麻小吧,吃完麻小保证你感冒就好了。”

还吃啊,何况这季节有麻小吗?指不定又打算怎么算计她,没破口大骂纯粹是因为吃了感冒药有气无力:“我没钱。”

他答的倒爽快:“那我请你好了。”

她有气无力:“我没功夫。”

他气得啪一声将电话就挂了,一定难得这样碰钉子,或许从今后再不来烦她了。她头痛鼻塞浑身乏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只想回家去倒头大睡。好容易熬到手头的事情做完,早就过了下班时间,正是整个城市的交通高峰,黄昏时分车流滚滚,却永远拦不到一部出租车,而她则实在没力气去挤这个时段的地铁,只好一步捱一步的往前走。

身后有人按喇叭,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阮正东那部迈巴赫,这车太招眼了,想不认得都难。

上车之后阮正东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看看,我从不跟女人计较。”

她唔唔点头,既然有免费车可以搭,那么就算让他白话两句,也是应该的,何况她也实在没力气跟他斗嘴了。等红灯的时候她一反常态的沉默终于让他起了疑心:“你今天怎么这么蔫?”忽然就伸出手来,她吃了药有点迷糊,一时就让他占了这点便宜。他的手指有些凉,按在额头上很舒服,但他竟然就那样久久停顿,像是一下子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她终究忍不住:“喂,绿灯了。”

他啊了一声,后头的车子已经在不耐的按喇叭,他在街口却向左转:“上医院去吧。”

“我回家吃点药就成。”

他坚持:“上医院。”

争不过,谁叫方向盘捏人家手里。结果被他拖到医院去打点滴,她平生最怕打针,看到护士拿镊子夹着针头,就双膝发软,恨不得掉头逃掉。阮正东还在一旁笑:“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天渐渐黑下来,输液室里的人渐渐少了,空荡荡的空间里只听见电视机的声音,在播新闻联播了,点滴管里的药水却像永远滴不完似的。她本来就睡眠不足,整天熬下来实在是累了,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人碰她的手,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小护士正替她拨针,阮正东说:“你真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睡着。”

她揉眼睛:“几点了?”

“快九点了。”

他按得她很痛,她把手抽回来,自己按着那小小的棉球。饿,饿得肚子咕咕叫,结果他和她一样:“吃饭去吧。”

他们在一起,好像永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不斗嘴。



第 6 章

后来佳期才觉得自己想错了,因为她和阮正东即使在吃饭的时候,也还会斗嘴。

就为吃什么,两个人就争了一路。她想吃涮锅,阮正东坚持要去吃粥:“病人就应该吃点清淡的。”佳期原以为又是贵得要死的地方,谁知他开着车七拐八弯,在无数越走越窄的斜街之间兜来转去,直转得她七荤八素,连东南西北都认不出来了。才在一条胡同口停了车,对她说:“走进去吧,车开不进去。”自己先下了车,她狐疑的张望,虽然有路灯,但看着狭窄曲折,就像最寻常的一条胡同,怎么也不像曲径通幽。他却催她:“快走,晚了人家就关门了。”

对病人还这样不温柔,佳期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一直拐进了一座四合院,才看到小小的一个灯箱招牌,上头只写了三个字:“广东粥”。

皮蛋鱼片粥生鲜滚烫,米粒早就熬至化境,入口即无,甘香无比。佳期喝着粥,背心出了一层细汗,连鼻子都通了气,整个人都顿时豁然开朗。阮正东吃一碗白粥,灯光下只见温糯香甜。屋子里完全是住家风范,里外一共才三张桌子,却坐满了十来位吃粥的人,人人端着碗吃得满头大汗。她不由感慨:“连这种地方你都能找到,你真不是一般的好吃。”

阮正东似是懒得说话,终究只是吃自己的白粥。就在这时老板进来了,食客似都十分熟稔,纷纷与他打招呼,称呼他为“老麦”,老麦大约二十八九岁,不知为何却被称为“老麦”。他剪着板寸,样貌清俊,左眉梢有一道疤痕,却并不触目,穿剪裁极佳的黑色中式上衣,平添了几分儒雅,因为年轻,倒似是画家或是文艺圈的人。可是举止之间,又隐隐透出一种卓然,负手含笑跟阮正东说话:“哟,这可是头回瞧见你不是一个人来。”

阮正东笑:“又不是不给你钱,罗嗦什么?”

佳期胃口大开,又吃了一碗鸡丝粥,鸡丝已经熬化不见,只是齿颊留香。她本来略有些病容清减,但明眸皓齿,一笑露出小虎牙,像小孩子一样,只是连赞好吃。老麦眉开眼笑,连那疤痕都淡似笑纹:“我最爱听人家夸我这粥好,这妹妹,人好,心也好。”

阮正东说:“夸你两句粥好,你就说人家心好。虚荣!”

老麦倒是一脸正色:“我老麦看人从来没有走眼过,这妹妹心眼好,你别欺负人家。”

佳期莞尔,阮正东将手里的勺子一撂:“哎哎,什么哥哥妹妹的,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想着当人哥哥。”

老麦嗤笑:“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随便认过妹妹,你这几年品味越来越差,好歹挑女人的眼光总算长进了些,难得这妹妹投我的眼缘。”对佳期说:“我叫麦定洛,叫我老麦就行了。你要真愿意,就叫我一声哥,保证你吃亏不了。”

佳期也觉得此人颇有意味,于是爽快的答:“大哥,我叫尤佳期。”

老麦答应了一声,十分高兴,就告诉佳期:“他要真敢欺负你,佳期你来告诉我,哥哥我替你出气。”

阮正东笑道:“怎么说得我和恶人似的。”老麦拍着他的肩,说:“今天便宜你了,看在我这妹妹的份上,这粥我请了。”

“小气,”阮正东似笑非笑:“人家可是实实在在叫了你一声大哥,你几碗粥就将我们打发了?”

老麦笑道:“敲我竹扛呢?我偏不上你的当。”虽然这样说,却将自己左手手腕上笼的那串菩提子佛珠退下来,说:“这还是几年前从五台山请的。”不由分说就替她笼上,佳期不肯要,阮正东笑道:“给你你就拿着,别不懂事。”

俨然又是教训小孩子的口气,她狠狠瞪他,他只当没看见。老麦也叫她拿着,她觉得盛情难却,而且这种菩提子佛珠为最寻常的法器,论材质倒不算什么贵重珍饰,于是只得道谢收下来。她笼着稍稍嫌大,阮正东说:“我替你收一收。”他伸出手来,替她将串系佛珠的丝绳重新收过,他的手指纤长,指尖微凉,因为丝绳很细,所以他俯身过来,离她极近。

他身上有清凉的薄荷香气,还有粥米甜美的气息。而呼吸轻暖,喷在她下巴上痒痒的,她不知为何就红了脸:“我自己系吧。”

阮正东说:“已经好了。”难得看到男子会打那样细致的绳结,她只觉得好看。

其实阮正东的朋友都十分出色,谈吐风趣,从容不凡。她虽不知老麦的身份,但总觉得此人颇为豁达爽快,有旧时侠风。出来在车上她忍不住这样一赞,阮正东咦了一声,说:“你眼光倒不错。”

也不知是夸她呢还是讽刺她。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她独自搭电梯上去,人只觉得困乏得要命,只想快快到家洗澡睡觉,可是站在家门前翻遍手袋,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了。

她哭笑不得,怎么又出这样的乌龙。站在那里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忘在公司了,还是在医院翻手袋拿东西的时候掉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门是进不去了。

她在门前发了半晌的愣,十二万分的沮丧,本来晚饭吃得香甜,人精神都好许多,偏偏老天又来这么一着——都快半夜了,叫她怎么办?

想来想去,只得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忙找找看,钥匙是不是掉在车上了。

结果车上当然没有,阮正东在电话里说:“你怎么连钥匙都弄丢?”

她又不是故意。

在门口又发了半晌的愣,终于决定还是下楼去,去周静安家里住一宿吧,可是都这么晚了,再打的横穿半个市区?倒不如随便在附近找间酒店。就这样想着,走下台阶,远远看到夜色中汽车的灯柱一转,正是阮正东的车驶了回来。

她十分感激,上车就说:“随便找间酒店把我撂下就行了。”

叫人想不到的是,附近大小酒店几乎全部爆满。总台小姐都是一脸歉意:“真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房间了。”

佳期气馁。

阮正东说:“正开会呢,酒店当然全是满的。”

看来只得去周静安那里了,但打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而她家中座机又久久没有人接听。佳期急得要命,这周静安,关键时刻怎么能突然失踪?她一遍一遍的拨号,只是心急如焚。

阮正东突然说:“实在不行,到我那里将就一下。”

她迟疑了一下,那怎么可以?

他似笑非笑:“怕我吃了你啊?”

去就去,难不成还真的能吃了她?

他带她到城西的一套公寓,地段很好,典型的闹中取静。小区入口并不甚起眼,但保安严格。车子驶进很远才看到公寓,疏疏的公寓楼之间隔着大片大片的草坪与绿树,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忽然见到这样开阔的绿地简直令人觉得穷奢极欲。他住六楼,亦是公寓的顶层了,房子并不甚大,大约不到百个平方,收拾得十分整洁,可以看出典型的单身男人住家气息,玄关处连拖鞋都没有多余的一双。好在地上全是木地板,又是地暖,佳期赤着脚走进去,装出一脸失望:“我还想看看豪宅是什么样子呢。”

阮正东倒笑了:“行啊,几时我带你去参观有钱人的别墅,爱看什么样的豪宅全能让你看见。”

没想到他会住这样的公寓,但是一个人,总会想要这样一个地方吧。不大,装潢亦简洁,墙面上连字画都没有一幅。沙发黑色绒面发着幽蓝的光泽,十分舒适,人一陷进去就像没了骨头。她窝在里面不想动弹,盘膝而坐,舒服得眯起眼睛:“我就睡这里好不好?”

他点头:“你当然就睡这,你以为我还有床给你睡啊?”

佳期哭笑不得,阮正东去找了新的毛巾牙刷给她用,将浴室与洗手间指给她。唯一的浴室附设在主卧深处,于是她有幸在他的带领下参观了他的卧室。虽然这事听起来仿佛很暧昧,而实质上也就是纯粹的路过。但佳期还是觉得有些窘,所以有意的讲笑话:“有没有什么蕾丝之类的香艳遗迹,你赶紧先藏起来。”

阮正东笑:“那估计没有,这房子连我妈都不知道,就我妹妹来过一回。”

佳期怔了一下,但本能觉得他并没有撒谎,于是点头:“狡兔三窟。”

他打开衣橱,找到一套衣服给她:“新的,我还没穿过。”

她没有带睡衣来,没想到他这样细心,于是接过去。他打开浴室的门,说:“你用吧,我去打会儿游戏。”

洗脸台上只有廖廖几样清洁用品,剃须刀、刮胡水……纯粹的男性气息,空气里有淡淡的薄荷芳香,令人觉得清爽。她关上门,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她将水调得很热,滚烫的水线激在肌肤上,带来轻微的灼痛与舒适。可是洗到一半,她突然发觉了不对劲。——这辈子最尴尬最无奈最要命的,恐怕就是这一刻了。佳期只觉得哭都哭不出来,她忘了自己只要一用抗生素类药物,生理期就会突然提前而至。

天啊天!

太要命了!

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来?

欲哭无泪!

她已经完全想不出办法来,她今天真是霉到家了,如果不是那该死的钥匙,如果她能找着周静安,如果她不是一时无奈跑到这里来……可是她要怎么办?

是谁说天无绝人之路?眼下这情形,谁来给她指条不绝之路?

花洒的水还刷刷喷在身上,她总不能在这浴室洗上一辈子吧?可是怎么能出去?

浴室里热气蒸腾,她头脑发僵,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站在花洒漫散的水注下,急得又出了一身汗。最后终于看到架子上搁着大盒面巾纸。

江湖救急,先出去再说。

草草的处理了一下,穿上衣服走出去,衣服太长太大,她将袖子与裤裤都卷了好几折,但顾不上了。步步都像是小美人鱼,活脱脱像赤足走在刀锋上。

连哭都哭不出来。

阮正东在书房里玩在线游戏,听到衣声窸窣才抬起头来。一瞬间眼中似是闪过亮光,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夜空。她洁白赤足踏在黑亮如镜的乌木地板上,宛如静潭上绽开白的莲。披散的湿发垂在肩头,缀着晶莹的水珠,衬得尖尖的一张脸,黑的眸子在灯光下几乎如宝石璀璨生辉。衣服太大,套在她身上空落落的,越发显得像个小孩,那脸颊上也洇着婴儿般的绯红,没想到她脂粉不施的时候,是这样的干净好看。就像一道清浅的溪流,流淌在冬日的阳光下,纯净得几乎令人屏息静气。

“那个……”她怯怯如小孩:“我要去买点东西,附近有没有便利店?”

他怔了一下:“买什么?”

她咬着唇不答话,雪白的牙齿一直深深的陷入殷红的唇,这个细微的动作令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心里像有一万只螃蟹在爬,暖气开得太热,他浑身都在冒汗,手中的鼠标也滑腻腻的握不住。他丢开鼠标站起来:“要买什么,我帮你去买。”

如果他不立刻出去透透气,他真不敢担保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用,”她窘得要几乎要哭,声音低低:“我自己去买就成。”

他困惑的盯着她。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窘过,书上老是形容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真的恨不得地上真出现一个洞,让她藏进去,永生永世不要见人才好。

他突然像是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从来是聪明人。她尴尬得要命,他也尴尬起来,他那样一个人,任何时候都是从容不迫,可是这一刻似乎同她一样窘迫不安。但不过片刻似乎就重新镇定自如,说:“我知道了,我替你去买。”

她声音更低了:“我自己去。”

他转开脸去拿外套,仿佛满不在乎的说:“你不方便跑来跑去。”可是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他脸都红了。

明明一个大男人,但脸红起来还真有几分可爱。

他去了大半个钟头才回来,拎回整整两大袋,各种牌子各种型号,他一准将货架上见到的全部,统统给她买了一包回来。

佳期生平第一次失眠,或许沙发太软,害她睡不着。

也或许今天实在是倒霉丢脸,所以睡不着。

或许是腹痛如绞,所以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最后终于爬起来,蹑手蹑足到厨房去,想给自己倒一杯热茶。摸索了半晌才摸到灯掣,灯光很亮,她的眼睛半晌才适应光线,却是一怔。厨房不出意料的一尘不染,半点烟火气也没有,出人意料的是空无一物的橱柜上,静静放着一只空的红酒瓶子,洗得晶莹透亮,软木塞放在一旁。

在这一刹那,她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身后就是黑沉沉的夜,屋子里寂然无声,可是厨房里一室橙色的光晕,顶灯柔和的光线照在那只瓶子上,仿佛平面广告里绝佳的摄影作品,剔透如同一只水晶樽,在聚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终于只是将红酒瓶里灌满了开水,塞好塞子抱在怀中。

她回到沙发上去,鸭绒被十分轻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缓过劲来,籍着怀中那暖暖的热流,疼痛终于隐隐退却,她睡着了。

她是被门铃声惊醒的,人还是迷迷糊糊的爬起来,浑浑噩噩走到玄关按开门,按了好几下没有反应,终于留意到那陌生的可视门铃,才反应过来不是在自己家里,只惊出一身冷汗。这样的清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来的人不论是谁,只怕都会叫人误会。她跑到卧室前去拍门:“阮正东!阮正东!有人按门铃。”
阮正东走出来,一边冲她打手势,一边急急往玄关去。她将被子枕头胡乱卷起,顾不上多想统统塞进卧室去,然后自己身子一缩,也躲进了卧室。

只听着外头的动静。

隐隐有人说话走动,她大气也不敢出,抱着枕头,紧张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里只觉得好笑,明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怎么会像是在做贼?

那人在外面,只是跟阮正东说话,过了一会儿门锁咔喀一响,她惊得几乎跳起来,结果是阮正东,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一比。附在她耳畔轻声说:“我的表弟,突然离家出走跑到我这里来了,你别出去。我骗他说进来换衣服,带他去吃早饭。”

然后她就可以顺利的逃之夭夭。她冲他笑,仿佛预谋做坏事的孩子,不用他交待,请她出去她也不打算出去。他离她太近,她还没有梳洗,但身上依旧有好闻的淡雅香气,不是香水的味道,这样的早晨,只觉得清新如露,叫人错神。可就在这一刹那,虚掩的门突然再次被推开,探进一张年轻的脸,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带着顽意与捉狭,洋洋得意大声嚷嚷:“我捉到了吧!”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7 章

谁也比不上她倒霉吧?清晨六点衣衫不整,怀里还抱着一颗大白枕头,赤足站在阮正东那张硕大无比的睡床前,而床上被褥凌乱,另一只枕头摇摇欲坠,被子则从床上一直逶逦拖到地下,怎么看这一幕都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门外的坏蛋已经十分合作的举手挡住了眼睛,嚷嚷:“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从指缝间都可以看到眼珠正滴溜溜转,阮正东哭笑不得,将他揪出去:“我们去吃早饭。”

“哥,你不换衣服了?”

“你先下楼去等我。”

“好……四十分钟够不够?要不一小时?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在楼下晨跑几圈,你放心,慢慢来,慢慢来啊……”

阮正东终于忍无可忍,吼:“吴柏郁!”

“我走了,我先走了啊……”吴柏郁动作敏捷的闪往门边,最后却扭头冲着卧室,贼心不死的高呼:“那个姐姐,对不起啊!”

在阮正东发飙之前,他顺利的逃之夭夭了。

剩了佳期与阮正东两两相望。
他解释说:“这小子,跟家里闹别扭,专门打电话问了我妹妹这地址,跑到我这里来躲他家长。还是小孩子,口没遮拦的。”

“呃……”佳期反倒已经无所谓了:“我去刷牙。”

她还要上班呢,不能迟到。

结果那天她还是迟到了,那小区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只得走了老远坐地铁。到了办公室后还被周静安的火眼金睛给盯上了:“老实交待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瞧瞧你连衣服都没换,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坦白从宽!”

提起这个佳期就没好气:“我还没问你呢,你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手机不在服务区,座机没人接。”

周静安哀叹:“别提了,昨天相亲去了,却遇上个极品。吃完饭后连AA都不肯,竟然等着我买单,害我没钱打的,手机又凑巧没电,想找人江湖急救都不成,硬是等末班公车回家,太衰了。”

佳期好笑:“你怎么净遇上极品啊?”

周静安嗖嗖的拿眼风扫她:“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走运,可以遇上阮正东?”

佳期说:“阮正东除了有钱,有什么好的?”

周静安一幅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等佳期回答,周静安已经有事被同事叫开,佳期捧着茶杯发怔。

自从离开孟和平,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此已经和幸福绝缘。

年轻的时候,总有一点天真,认为什么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长地久。

孟和平只在东浦呆了三天,天气一直不好,阴冷潮湿,总是下着潇潇的冷雨。每天黄昏时分吃过晚饭,三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她就在炉子上烘芋头给他吃,还有荸荠。小小的荸荠烤得滚烫,两只手倒来倒去,剥皮剥得直吸气。佳期的父亲拿旋子温一壶善酿,总是分给他们俩每人一杯。就着烤荸荠喝黄酒,孟和平总赞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欢吃佳期父亲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盖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后来送他搭火车回去,佳期专门请父亲炸了好多给他带着路上吃。

那天下着一点小雪,春运期间的车站人山人海,侯车室里人满为患,说话都要提高了嗓门对方才能听到。于是他们只是默默相对,过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说:“给我打电话。”好像也不必再说别的话了,他要说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说的,他也全知道。
他并不是回家,而是去沈阳过年,他父母常年都在沈阳,因为工作的关系。

有些事情他并没有瞒她,可是告诉她的时候,都只是轻描淡写。

到大四的时候开始实习,五一长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几位前辈同事到沈阳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长假,比她早两天也来了沈阳。她觉得很高兴,给他打电话。趁着她公事办完,而火车票是明天的,还有一下午的空闲时间,于是两人见了一面。

同事们早早离了酒店去逛街,他们两个也去逛街。

五月的沈阳还有一点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开得如繁如绣,空气里似有蜜的香甜。

两个人一人捧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脚软,后来进了商场,看到卖发饰的地方,围着有许多女孩子,个个都坐在那里梳头。佳期的头发长,远远就被人家兜揽:“小姐,来试一试吧,买我们的发夹就可以永远免费梳发盘发。”

佳期本来不想试,但看中一只玳瑁发夹,不由久久移不开目光

孟和平于是说:“先试一试吧。”

早有两位小姐上来,替她将长发一一梳起,梳子在头顶分开发路,然后顺势而下,一梳一梳,将长发梳顺。她忽然明白古时的及笄为何要那样郑重其事,因为将长发绾起,就代表着成年。

盘旋辫弄,最后用发夹固定,果然端庄沉静了许多,仿佛整个人焕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脸小,这样一绾,仿佛旧时临窗凭栏的女子,斜斜簪着梅花。而镜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着她的包包,站在不远处,欣赏的望着她笑。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在那里等着自己。

那只发夹很贵,她说:“还是不要了。”

旁边的小姐说:“买了就可以梳一辈子的啊。”

孟和平弯下腰,在她耳畔说:“买下来吧,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反正可以梳一辈子。”

绾发结情终白首。

她脸红红的,终于任由他去付了款。

买下来后她又觉得不值得,以后又不能经常来沈阳,哪有机会天天到这里来梳头。

孟和平说:“谁说你以后不会经常来沈阳?”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说得透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快快的走到前头去,其实那时还是有点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却无意带她回去与家人见面,而她竟然也不觉得奇怪。

晚上两个人去吃麻辣烫,她吃得脸红红,鼻子也红红的,一个人吃掉好多串豆腐泡,啤酒冰凉,其实已经是初夏了,但沈阳的夜晚,还是有点凉。麻辣烫太咸了,没等回酒店两个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还没关门,于是去买汽水。

超市前有极大的停车场,附近酒吧的车几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车场上。

就是那里遇上了人,本来那人是去取车的,有着好几位同伴,看到和平于是停下来跟他说话,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绍:“孟和平,军区孟副司令员的儿子。”

佳期当时还有点糊涂,根本闹不清楚大军区与省军区,还有军分区之间的区别。她只是觉得难过,因为孟和平有事情瞒着她。

其实孟和平比她更紧张,回去的路上,她不开口,他就一直没有与她说话。

最后到了酒店前,车道围着花圃,里头种着月季与一串红,那样浓烈的红色,在夜色里也隐隐能看见。

她停下脚步,孟和平还替她拿着包,他手心里有汗,低声叫了一声:“佳期?”

她没有应,他又问:“你没有生气吧?”

她抿着嘴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他其实有次跟她提过,说自己的父亲在军区里任职,但没说过任什么职务。于是她问过室友美芸,军区干部大约是哪个级别,美芸一边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边心不在焉的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个官应该是正师级吧……”

“那正师级有多大?”

美芸想了想:“地市级,就是行署专员地级市市长那个级别。”

距离是有一点,但距离并不是问题。

反过来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没有必要生气的啊,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又不是旧社会,还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再说我没觉得我家里有什么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见过了,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认真的强调很好很好,样子认真,孟和平终于舒展开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经为了她与家人起过争执。那天晚上同房间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来给他打电话。
沈阳的夜风很凉,佳期走出酒店很远才找到公用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两人分手也不过才两个钟头,但是他说:“要给我打电话”,她也答应了。

不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机都会开到很晚,因为总要等她的电话,这天晚上他声音却有些低沉:“佳期?”

听出他的倦意,她不由问:“你睡了没有?”

“还没有。”停了一会儿,他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有点犯糊涂了:“嗯?”

“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三个字,清清楚楚的从耳机中传出来,隔着话筒,佳期只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烧。公用电话像一朵橙色的硕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软,有许多许多细小无法见到的孢子,轻轻碰触就会迸散在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愉悦而令人心慌的气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风清凉,吹拂着她滚烫的面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一下子就将电话挂断了。

过了不几秒钟,她又急急的拨回去。

他还是很静,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去,却开出绚丽的花,仿佛一朵朵的焰火,绽开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灿烂,照亮整个身心,她说:“我也是。”

他在那端无声微笑,没有出声,她也知道。

挂断电话好久,她就站在那里。背后是夜色深沉的长街,每一盏车灯都仿佛流星,明亮的弧迹划过眼晴,小小的白色亮点,即使闭上眼睛也久久不会消失,就像永远刻印烙。

孟和平拿着手机,过了很久才放下来,搁到枕头旁边。

他听到母亲敲门的声音,沉默的装作睡着,但是母亲还是推门进来了,坐在他的床边。

黑暗中母亲的脸庞的轮廓依旧很美,这么多年岁月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叫他的名字:“和平?”

他不作声,并不是赌气,只是觉得难过。

她隔着被子,轻轻的拍了拍他,就像他还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孩子。她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这么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挺好的吗?两个人都互相了解,咱们家跟阮家又一直关系不错。再不然,你那个同学李心悦也不错啊,她爸爸刚调到成都军区去当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间大学,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说交往了一位女朋友,还说想带回来让我们见一见,你爸爸跟我都反对,那是因为我们不清楚她的底细。”

孟和平苦笑:“妈,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子,能什么底细?你怎么就草木皆兵呢?”

“我这不是干涉你,那女孩子虽然念的是名牌大学,但现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学有多乱啊,你就是不肯听妈的话,当初要是听妈的话去读军校,你能认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吗?”

“佳期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迷得三迷五道的,就是乱七八糟的人。”

孟和平气得掀被子坐了起来:“妈,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气真和你爸爸一样,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脸红脖子粗了。”

“因为您不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么回事你?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种态度?我看女孩子就是来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里闹?我告诉你,这样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见得多了,不就是因为咱们家条件好,她才这样费尽心机。她迷倒你容易,她要想进这个家门,我告诉你,比登天还难,这辈子也甭想!”

孟和平反倒平静下来了:“您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就这样下了定论?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个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战友的女儿,再不然,是军委哪个领导的女儿,您还会这样说吗?妈,你别以为人家都稀罕着咱们家,她爱的是我,不是咱们家。”

“你知道她爱你呢,还是爱你爸爸是副司令员呢?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你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连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妈妈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说要带她回来给咱们过目,我告诉你,你爸爸跟我的态度都是坚决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两断,这种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没完没了。弄不好就尾大不调,万一闹出什么笑话来,你让咱们在全军区丢人现眼啊?”

孟和平放缓了声音问:“妈,你当年是怎么认得爸爸的?”

他妈妈稍稍愣了一下。

“全军文艺汇演,对不对?当时你独唱《二月里来》,一直到现在,爸爸还说,当年你站在舞台上,胸前垂着又黑又长的大辫子,一双大眼睛脉脉的,眼睛里就像头有水在流动,唱这首曲子不知有多动人。”

她有短暂的静默,仿佛重新回到那座灯火辉煌的舞台,那样多的灯,射灯、聚光灯、彩灯打在身上,使人浑身微微发热。而她站在一切光线的中央,仿佛站在整个世界的中央。整座礼堂坐满了人,整齐划一,连军帽对出来的线都是笔直笔直。前排都是首长们,密密麻麻的人头看得她眼晕。那时她还年轻得不可思议,临上台前连说话都在微微发抖,带队的团长不停的安慰她:“不要紧张,不要紧张,首长们其实都很亲切。”

而她上台后,灯光迎面一照,两眼望出去反正什么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样镇定下来,仿佛对着空无一人的练习厅,从容不迫。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公粮……

那样优美的旋律,用清甜响亮的嗓子唱出来,她就此一曲成名。连军委首长们都知道了她,那个唱《二月里来》的甜嗓子小姑娘。

后来文工团的领导出面,将孟渡江介绍给她,团里其它女孩子似乎羡慕得不得了,因为是赫赫有名的孟帅的小儿子。打了恋爱报告她还是糊里糊涂的,两个人到树林里散步,也总是一前一后,按照当时谈恋爱的标准距离,隔着不近不远总是半米。孟渡江给她写信,也总是中规中矩的称呼她:“肖云同志”,大多数是谈思想谈学习,偶尔也写一写生活上的琐事。

本来文工团的钢琴伴奏尤鸣远与她关系一直很好,他对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对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却还没有说破。两个人只差了那么一步,如果组织上出面的时候,她能鼓起勇气,说一个“不”字,也许整个人生就会面目全非。

可是,一次选择,就这样决定了一生。

“妈妈,当年您也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艺兵,而爸爸是将门之子,当时全军最年轻的参谋长。爷爷跟奶奶从来没有反对过爸爸和您,您今天为什么要反对我?”

儿子振振有词的声音,不知为何令她觉得十分疲倦,但她还是回应了:“时代不同了,那个年代妈妈的思想有多单纯,现在的女孩子是不会有了。”



第 8 章

她说服不了儿子,只好先下楼去。孟渡江在客厅里看报纸,她坐下来拿起遥控器,心烦意乱的调了几个台,孟渡江这才看了她一眼:“工作没做通?”

“你那儿子脾气比你还倔,我不管了。说他两句他就顶嘴,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孟渡江倒笑了:“我刚才就告诉你,别去兜头泼凉水,会适得其反,你偏不信邪。再说人咱们都还没见过,你就急着反对,也是不合理了一点。”

“等见着人再反对,那就晚了。现在的女孩子,见一面两面能看出什么啊?你别在这里心疼儿子,你看看老许家那小儿媳妇,也是地方上的,长得够漂亮吧,父母听说还都是大学教授,好歹也算书香门弟吧,结果呢?成天在外头招蜂引蝶,在家就闹的鸡犬不宁。把老许们两口子给气得啊,刘大姐见我一次就诉一次苦,最后狠了心把他们家斌斌调到西藏军区去了,才算消停。我们家要是也弄一个这样的,我告诉你,你心疼你儿子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也不见得地方上的女孩子就个个像那样,”孟渡江不以为然:“我看你是以偏概全。”

“我这叫防患于未然。”肖云更不以为然:“人家西子多懂事的一孩子,人漂亮不说,家教又好。咱们和平就是不开窍,这么好的姑娘,连近水楼台都不知道去捞月。”

孟渡江哈哈大笑:“捞什么月?和平又不是猴子。”

“你还有闲心讲笑话。”肖云气得狠了:“你儿子就是你掼的。当初我就说让他去读军校,你非得说按他自己的意思报志愿。后来好好在国外呆着,他偏要回来,你也就掼他,让他回来读研。到了今天,你还由着他性子来,你就掼吧,我看你把他掼成什么样去。”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满意和平没按你想的那样,去跟西子谈恋爱。西子那孩子是不错,可老话说的好,强扭的瓜不甜。”他将报纸叠起来,像是随口说:“再说了,齐大非偶,不见得就是好事。”

“就算不跟阮家的孩子,你那么多战友的孩子,出色的多了,知根知底的,和平随便挑中哪一个,咱们都不知道有多省心。”

“孩子大了,他自己知道选择。依我说,现在就带回家来确实不合适,你抽空去一趟他们学校,让他把那姑娘带出来给你看看。如果不行,咱们再做和平的工作。”

肖云不作声,孟渡江催她:“上去跟和平说一声,就说我们答应先看看人再说。去吧,省得儿子赌气睡不着。”

“我不去,”肖云冷着一张脸:“活该他睡不着。辛辛苦苦养了他二十多年,为了个丫头就跟咱们闹,白养了。”

孟渡江哭笑不得:“你看看你,你比你儿子还幼稚。”

肖云虽然这样说,最后还是上去告诉孟和平:“过两天等有时间了,我到你们学校去,你把她叫出来让妈妈看看。”

孟和平这才笑了:“妈,你一准会喜欢她。”

回学校后,孟和平告诉了佳期,佳期还是有点紧张,立刻惨兮兮的问:“啊?那我可不可以逃跑?”

孟和平瞪她,她才放低了声音:“我害怕嘛。”

“有什么好怕的,我妈你迟早反正得见的,再说,有我呢。”

那天是双休日,全寝室的人都呆在寝室睡懒觉。佳期大早爬起来打水洗了头,又换衣服,试一件觉得不合适,试两件还是觉得不合适。畅元元睡眼惺松的看着,问:“咱们小弹弓今天是不是要去钓鱼台当同传啊,怎么就这样折腾上了?”佳期垂头丧气:“真要上国宾馆作同传我还没这么紧张,孟和平的妈妈来了,我这会儿肚腿子都发抖呢。”

这话一说,绢子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了,直嚷嚷:“哎呀,这就得见公婆了啊。你得好好打扮打扮,来来,我的衣服随你挑,看上哪套拿哪套。”

畅元元揉着眼睛说:“你就是太爱你们家孟和平了,所以唯恐自己哪点让他丢了面子。你看看你紧张的这样,真弄得像党和国家领导人要见你似的。”话虽然这样说,却也指点她:“穿得端庄文静点吧,长辈们都受用那一套,我把我的新丝巾借给你,保证效果出来特淑女。”

结果在全寝室的齐心协力下,一直到孟和平来接她,才算拾掇完毕。

绢子看着镜中的佳期,夸赞:“去吧,去吧,这样子别说是见孟和平的妈,就是去见西班牙王储的妈都没问题。”

佳期哧一声笑了。

在车上孟和平也悄悄的夸她:“今天真漂亮。”

她还是有点忐忑,但化了淡妆的一张脸,越发衬得一双清水眼顾盼生辉,仿佛幽着两汪水,而水里只映着他的影子。他很少看到她在这个季节穿裙子,于是说:“以后你就这样打扮吧,我喜欢看。”她有点窘迫:“衣服虽然是我新买的,可丝巾是元元借给我的。”

他说:“不要紧,到时我给你买一条。”

路很远,佳期一直记得那天,初夏的星期六,街道两旁的槐树开满了洁白芬芳的花,一串串像是无数尾鸽子的白羽。那样鲜亮的绿与白,大篷大篷的槐花香气,在微风中流淌。她与孟和平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载电台里,交通台的DJ报道着交通状况,立交车祸,二环主路交通拥堵,提醒司机绕行……那些絮絮的报道,整个城市一鳞半爪的片断,仿佛十丈红尘扬起的尘嚣,真切而模糊。司机听完了又调频道,音乐台一首接一首的放情歌,爱断离伤,但她的心是愉悦的,就像外面的艳阳天气。有细密的气泡从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难受又好受。

孟和平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直到下车。

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识的大院,门口还有值班的警卫,看上去仿佛一个军政单位。但隔着高墙只能看到无数葱茏的大树,门后的林荫道深不见底。孟和平对她解释:“招待所,我妈妈这次过来就住在这里。”

她还没有穿习惯高跟鞋,畅元元教她在后跟上贴了创可贴,但走起路来还是累。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猛烈,她走了一身汗,而孟和平一直牵着她的手,空气里可以看清晰的看到光线中的微尘,像是撒下一道道细微的金粉,树荫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翅,无数细小的金色蝴蝶,栖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佳期总有些恍惚的感觉,觉得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会展翅飞走。

孟和平的妈妈出乎意料的年轻漂亮,佳期轻轻吸了口气,十分大方向她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尤佳期。”

“坐吧,你们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气还是很客气,一面就叫服务员倒茶。

会客室很大,地毯绵软没人脚踝,佳期心里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后来也渐渐镇定下来。孟和平的妈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说你是浙江人?”

“是,我是浙江绍兴人。”

白瓷茶杯里泡着上好的绿茶,气味芬芳,孟和平的妈妈若有所思的问:“你姓尤?是绍兴市区的?”

“不是,我是东浦镇人。”

孟和平补上一句:“妈,就是出花雕的那个地方。风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跟陈逸飞的画一样。”

孟和平的妈妈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为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手指转着茶盖,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盖子,那颗细白如玉的盖头正被她无意识的用指甲划着,一下又一下。不知为何佳期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预感让她觉得不安起来,但她还是如实答了:“我爸爸在酒厂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说:“我妈妈很早就跟我爸爸离婚了,我没有见过她。”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尤鸣远。”

会客室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能清楚听见。是一只灰色的小鸟,样子很不起眼,但叫声清脆,像一串流丽的铃声,摇碎震荡着空气,婉啭动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自己说错了,可是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不对头了。屋子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渗了胶,一点一点的凝固起来。孟和平也察觉了,说:“妈,佳期的父母离婚,跟佳期没有关系,那时她还不懂事呢,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妈妈神色冷淡的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觉得那目光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刚才还要显得礼貌,但这礼貌里已经多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的声音也透着这种冰冷的礼貌:“尤小姐这条丝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没认错,是爱马仕今年的新款吧。听说尤小姐还在念大四,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都这么阔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系条几千块的丝巾上街。”

佳期没想到这条丝巾会这么贵,顿时涨红了脸,和平连忙替她解释:“妈,那是她向室友借的,为了想来见你,打扮得隆重一点。”

“那就更要不得,现在的女孩子虚荣心怎么这样强。”她冷漠的扫了佳期一眼:“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妈妈平生最恨人弄虚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佳期站起来:“阿姨,我错了。我就是想给您留一个好印象,没想到反而会弄巧成拙,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们走吧。”孟和平的妈妈揉了揉太阳穴:“回头我还有事,和平,你送尤小姐回去。今天你高伯母和鲁伯母还说作东请咱们母子吃饭,你送尤小姐回去后,直接到军委招待所去,我在那边等你,可别迟到了。”

孟和平还想说什么,佳期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那阿姨您休息一下,我们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槐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电台里在播天气预报,内蒙古的沙尘暴不日即将袭来。佳期的嘴角无奈的上扬,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样。

内蒙古,听着仿佛十分遥远,而车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风,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世界就是这样,每一处微小的意外,后果却令人觉得难以想像。而那只无辜的蝴蝶,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佳期觉得害怕,因为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无法改正,可是这错误眼睁睁已经带来了极可怕的后果。

告别时孟和平忽然亲吻她的面颊,他的嘴唇微凉,像新鲜的柠檬,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清凉。他说:“佳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许妈妈只是一时误解了你,我会去说服她。”

她灿烂微笑,装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无力扭转了,孟和平的妈妈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那种连礼貌都掩饰不了的厌恶,令她觉得灰心绝望。

晚上的时候孟和平才来找她,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那条丝巾已经还给了畅元元,所以脖子那里显得空空的,细长的颈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孟和平觉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饭没有?”孟和平问她。

她嗯了一声,其实没有吃。回来后全寝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着洗衣服洗床单洗被套,几乎把全寝室能洗的东西全都洗掉了。从中午到黄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不能闲下来,仿佛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的难过,只好把寝室里里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还把窗户玻璃全都擦干净了。

擦窗户的时候正是黄昏,满天绚丽的紫霞,紫得发蓝,像一方染透的丝绒。校园广播里正在放《My love》,和声部分那样美,就像这个暮春的黄昏。她踩在凳子上认真的擦着玻璃,一丝不苟的抠去每一个细小的黑点,湿抹布沾洗衣粉擦过,再用湿抹布擦掉泡沫,最后用干抹布抹干净。呵着气,每一扇玻璃都晶莹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没有。

广播里的歌声悠扬:“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I wonder where they are……” 像不存在,像没有。 “To see you once again,My love,I Try to read I go to work,I'm laughing with my friends……”

楼下都是去打饭打水的人,拎着各色的保温瓶,广播的声音那样嘈杂,可是没谁留意在听。远处都是树,纵横交错的林荫道,古老的楼幢掩映在绿树丛中。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还有洗衣粉那种添加剂的香气,而天一分一分的暗下来。

然后,孟和平就来了。

以前她也觉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远,她连仰头望他都觉得吃力,而他的声音都像是离她更远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倾听他的话,他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跟着他一直走,风起得更大了,吹乱她的长发,她觉得冷,可是没有作声。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从一条林荫道到另一条林荫道,出了东门,又进了他们学校的西门。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园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后才说:“到了。”

是一座小礼堂,有时艺术系表演什么节目,或是大学艺术团排练,都在这里举行。不知孟和平从哪里弄到了钥匙,带着她走进那黑漆漆的礼堂里。

他打开过道里的一盏小灯,然后将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转身就进了后台。

过道里那唯一的小灯也熄灭了,她坐在静谧的黑暗中,舞台上追灯突然亮起,硕大圆形光圈,像是一轮雪亮的满月,而那轮银色月轮的中央,是黑色的一架钢琴。

他从幕后走出来,缓步踏进光圈,就在钢琴前坐下,佳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弹钢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弹得这样好。

他弹的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佳期从来不知道这首歌还可以改编成钢琴曲,起先乐曲轻柔舒缓,像是春风拂来,黄土高原上天高云淡,而绿意方生。中间高潮部分却如同欢快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一个音符轻盈的跳跃在琴键,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绽开在沟壑,花开得艳红如云。一朵朵挨挨挤挤,直涌到视线中来。每一朵都红得灼痛人的视线,那样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烧云,从天上一直烧到地面,红彤彤的,热烈得像火一样。

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成了一叶小舟,飘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视着这梦幻般的一切。

最后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下来,一切如同行云流水,重新恢复那种天高云淡四野旷静,只有一枝细弱却红艳的山丹丹,还摇曳在山谷的风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许久许久,她才想起来鼓掌。

孤零零的噼噼叭叭掌声,在空落落的小礼堂中荡起回声。他站起来,微笑着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风度的演奏家谢幕。

礼堂太空旷,隔得那样远,她笑着提高了声音:“你竟然会弹钢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也得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佳期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这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第 9 章

佳期拥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环,没有任何花纹,就是最简单最朴素的样子。因为不是名牌,而当时金价又相当便宜,所以不过几百块钱,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补助买的。原来他下午就去买这个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纤细,珠宝店的店员向孟和平推荐的号码,谁知仍是大了一点点,孟和平说:“要不我拿去店里换一个吧,人家说可以换的。”佳期却摇头:“我就要这个,拿毛线缠一缠就可以了。”

孟和平说:“那不好看。”

佳期璨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这个。”

那个戒指她拿红色毛线细细的缠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过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东浦古镇上,佳期常常看见老人家坐在河沿一把藤椅上晒太阳,眯起眼睛听收音机里的绍兴戏。老太太满脸的皱纹与银发,手指上戴着枚发黑的金戒指,拿毛线缠过,连毛线都浸润了太多的岁月风尘。可是佳期十分喜欢,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长地久,再多的战乱离伤,仍是保留了下来,变成时光的记忆,仿佛永恒。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里闹僵的事情,只知道他换了一家公司实习,工作非常的辛苦,总是没有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来问他:“最近怎么不回沈阳去?”

孟和平正吃着牛肉粉丝,他近来脸颊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的望着他,他只埋头吃粉:“累,懒得回去。”

他确实累,因为做技术工作,加班的时候总是连轴转。两个月后又换了一家公司,并没有正式签约,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为毕业不能再住学校宿舍,于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区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时候佳期帮忙他大扫除,两个人拿报纸折叠帽子戴在头上遮灰。佳期负责清理杂物,孟和平则负责墙面卫生,站在凳子上拿扫帚绑了鸡毛掸子拂去墙角的灰吊子,佳期听到孟和平边干活边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个粉刷匠》,佳期想起还是在幼儿园学过这首歌,不禁抿着嘴偷偷笑。

那天两个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后将屋子收拾出来,真的是精疲力竭,佳期往沙发里一瘫,哀叹:“我真不想起来了。”只是饿,饿得咕咕叫,两个人中午都只吃了一点面包就接着干活,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虽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镜的地面砖,看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厨房,孟和平还是兴致勃勃:“我煮面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方便面,结果水不开,面条全都硬硬的,佳期从此拒绝他炮制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酸痛的膝盖,自己跑进厨房去下面条,油盐酱醋都不全,煮出来的面条白生生的,她将面条端上桌,回头一看,孟和平已经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鼻梁挺直,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峰。谁知他一仰脸,吻在她的手指上,原来他已经醒了,她痒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面条很难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还夸她:“煮白面都这么好吃,我老婆手艺真好。”

佳期不满:“谁是你老婆?”

他十分笃定的笑:“将来一定是,而且永远都会是。”

虽然两个人都忙,她偶尔才能过来替他做一顿饭,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时光永远弥足珍贵。八月份的时候孟和平的公司组织员工活动,去近郊的风景区漂流烧烤,每人都可以携带一名家属。大客车上笑语喧哗,都是些年轻人,活像是一班小学生去春游,气氛热烈活泼。跟车的导游是个黑黑的小伙子,人年轻,嘴也特别贫,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给黑人牙膏做广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区专用公路,结果时机不巧,正赶上这条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车颠来抖去,就有人嚷:“这路怎么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肠子都抖出来了。”

结果导游小伙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诸位先生女士,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窝大道。”结果话还没说完,车轮碾上一块大石头,一声闷响,车身又狠狠的颠了一下,就有人问:“那这是什么?”

导游面不改色:“这是可爱的小虎牙。”

这一下满车的人都哄得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转过脸来,隔着车窗,夏日的阳光斜映在他脸上,他长长的眼睫毛被阳光镀上一层绒绒的金圈。他趁机偷偷的亲她,结果车子又碾上石头,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边笑着说:“可爱的小虎牙。”

他的气息痒痒的喷在耳朵下,吹拂起她颈中的碎发。

那天天气很好,佳期一直以为,这一生都会像那天一样,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孟和平就在她身边,永远握着她的手。

烧烤的时候大家已经厮混得熟悉,她被别人称为“孟和平家属”,她称别人也是谁谁的家属,一帮家属在河滩上烤玉米与牛肉,还有许多的鸡翅脆骨,出乎佳期的意料是,孟和平烤的鸡翅竟十分美味,她本以为他是丝毫没有烹调天赋的人。那天佳期啃了许多许多的鸡翅,喝了许多许多的啤酒,结果震倒了孟和平公司的全体同事。连历尽“酒精考验”的市场部经理老刘都被她震憾了,立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啤酒家属”。

以至事隔多年,有回偶尔在商务饭局上遇见这位刘经理,他还能一眼认出她:“哎呀,你就是那个啤酒家属。今天这酒我不喝了,不能喝了。有绝世高手在这里,真不能喝了。”

佳期微笑,对方是老江湖了,饭局上把酒言欢,除了这句话,再没提过旁的,更没有提到孟和平。

那天回到家里佳期才觉得,其实自己十分怀念,怀念被称作“家属”的那一天。

因为那时的一切都是好的,因为是孟和平。
孟和平其实很心疼她,老叫她傻丫头,许多的事情,他总是事先替她想在前头,连徐时峰都十分不解:“孟和平是个好人,佳期,你为什么要放弃?”

佳期微笑,神色却是恍惚的,看着窗外的树,昔日青青今在否,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徐时峰觉得担心,追问:“佳期,你跟孟和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过年的时候他陪她回家去,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春运时节的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折腾十几个小时才抵达,孟和平也没有丝毫倦色,照顾她与行李出站,一切井井有条。

他做事向来细心,凡事有他在,佳期总觉得可以依傍,可以放心。

孟和平带给尤鸣远的见面礼是两条烟,佳期看他拿出来时觉得好笑:“这是什么烟?怎么商标什么的全都没有?拿白纸糊的啊?”

孟和平笑:“我说要来看叔叔,一位朋友专门替我托人从烟厂弄出来的,听说是好烟。”

尤鸣远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孟和平,没有作声就接过去了。

团年饭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做的,本来尤鸣远不让他们进厨房,但佳期硬要给父亲帮忙,和平也笑着系上围裙,于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还是尤鸣远主厨,佳期跟和平当副手。佳期切小葱切得很快,砧板咚咚咚咚直响,和平笑她:“瞧这架式够唬人的啊。”佳期头也没抬:“没你弹钢琴的样子唬人。”

忙着炒年糕的尤鸣远随口就问了一句:“和平会弹钢琴?”

佳期说:“弹得挺好的呢,起码我听不出不好来。”

和平说:“小时候最恨练琴,因为那时练指法基本功,最枯燥无味。我妈妈有时就是这样,总觉得她自己是为了我好。”

佳期问:“阿姨不是唱歌的吗?为什么非逼着你练琴?”

和平说:“我总不能跟她学唱二月里来吧,我妈说男孩子弹钢琴好,可以培养气质。”

尤鸣远拿着锅铲的手忽然停下了,年糕在锅中滋滋作响,油烟气呛上来,佳期不由问:“爸爸,怎么了?”

尤鸣远说:“没事。”将年糕盛起来,又炒别的菜,忙得团团转。

春节晚会依旧像大杂烩,开着电视机不过为着热闹。孟和平胃口好,吃了许多的霉干菜焖肉,佳期教他吃腌苋菜梗,中间果冻样的梗肉最好吃,用力的一吸,十分下饭。孟和平跟着她学,咕咚一声吸掉梗肉,觉得十分有趣。三个人喝掉两壶真正的善酿,尤鸣远不知为何话有点少,佳期想,父亲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一点,他一喝酒就比较沉默。

十二点时远远近近的鞭炮已经响了起来,所谓“早放爆竹早发财”,亦算得民俗。佳期家里也放鞭炮,拿长竹竿缠好了,伸出窗外去点燃,孟和平自告奋勇的放鞭炮,佳期捂着耳朵探出头去看,天气很冷,夜色漆黑。风吹在脸上有点疼。而小河对面的人家窗口也在放鞭炮,黑暗里看到小团小团的金色火光,闪闪烁烁炸开沉沉的夜色,四面都是爆竹声,噼噼啪啪响声震耳欲聋。

孟和平觉得新鲜,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时候,过年如此有声有色有光有电,许多年他没有这样过年了。他一手执着竹竿,一手塞住自己耳朵,对同样捂着耳朵的她,夸张的闭合着嘴形,她看了半晌才看出他说的是那三个字。笑嘻嘻也夸张着闭合嘴形说出三个字,鞭炮还在轰轰烈烈的炸响着,他不依,提高了声音:“哎哎,一句新年好就把我打发了?”

她的声音夹在远远近近的鞭炮里:“过年就应该说新年好,再说不也是三个字吗?”

“不一样。”

佳期反正装傻:“什么不一样,就是一样。”

初一早晨要吃福橘,大红橘子酸酸凉凉,佳期将橘子皮撕了一小块放进炭火里,满室清香。只是他们下午就要赶火车回去。尤鸣远替佳期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左右不过装了些吃的。大学毕业后就没了寒暑假,回来的日子又这么短,佳期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也觉得十分难过,低低的说:“爸,别弄了。”尤鸣远叹了口气,摸出一枝烟来,闷闷的吸了起来。

孟和平以为他是对自己不放心,所以叫了一声“叔叔”,说:“请您放心,佳期有我照顾呢。”他脸色十分诚恳:“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毕业了,只要好好工作,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买房子结婚了。叔叔,我会好好对待佳期,心疼她,不让她受委屈,让她一生一世都过得快活。”

尤鸣远一直没有说什么。

佳期轻轻叫了声爸爸,尤鸣远将烟掐熄了,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脸:“傻丫头。”

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手心里有薄薄的细茧,指端还有烟草特有的香气。佳期觉得难过,因为让父亲替她担心。

孟和平一直不肯回家,佳期劝了他无数次,他总是沉默。过年之前佳期劝他无论如何得回家看看,毕竟是过年,孟和平说:“我陪你回绍兴。”佳期说:“你先回沈阳,过了年我就来了。”孟和平不干,佳期几乎说破了嘴皮,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得说:“你陪我回绍兴可以,但去绍兴之前,你得回沈阳去看叔叔阿姨,哪有跟自己父母这样赌气的?”孟和平依旧沉默,佳期几乎是软磨硬缠,最后赌气:“你不回沈阳,也不用跟我回绍兴。”孟和平叹了口气:“从绍兴回来,我再回沈阳,行不行?”

他的样子真得显得十分疲惫,佳期没能说服他先回沈阳,也无可奈何。好在从绍兴一赶回来,她就逼着孟和平在火车站直接转车去了沈阳。

只是佳期没想到会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汽车就停在她公司宿舍楼下。

刚下火车她还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的,看到孟和平的妈妈从汽车上下来,怔了一下,还是礼貌的叫了声:“阿姨。”

“和平呢?”

“他回家了。”

孟和平的妈妈冷淡的哦了一声:“他都半年没回家了,连大年夜都没回去,今天倒回家去了。”

佳期不作声,孟和平的妈妈说:“你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说:“阿姨您有话就说吧。”

孟和平的妈妈冷冷的问:“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佳期心里一搐,手里的方便袋太重,细细的挽口早勒进了指间,孟和平的妈妈微微扬着脸,语气鄙夷:“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鼓起了勇气,直直的望着她的眼睛:“阿姨,谢谢您的好意。虽然我很想见到我的妈妈,但我想现在并不是最适当的时机,我并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也请您,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因为我和孟和平的事情,她肯定一无所知,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我跟孟和平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如果您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不够好,不符合您心目中的要求。但是我跟孟和平是真心相爱,我会努力做到让您喜欢我,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您是他的妈妈。您无私的爱着和平,我也同样爱他。我希望您能给我和孟和平一个机会,让我们幸福。”

过了半晌,孟和平的妈妈才微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辈子你就别指望了。幸福?你以为你能给和平幸福?”

佳期不卑不亢:“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孟和平的妈妈还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微笑:“如果你自私的要幸福,你就继续抓着和平不放。我告诉你,和平本来考上了奖学金,就为着你,他把出国读博的计划都放弃掉了。他父亲非常震怒他的所作所为,他为什么半年换了三份工作?就是因为你。你爱他,你爱他就别连累他。你口口声声爱和平,你能给和平什么?你知道你妈妈是什么人吗?她生了你就抛下你跟着个小流氓跑了,后来又离了一次婚。你不想见她,你是不是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她成天跟一帮吸毒人员混在一块儿,为了毒品她什么不干?戒毒所派出所她都是常客了,几进几出,广东公安厅那边的熟人跟我提到她,就用了一个词来形容,恬不知耻。我还真没想到你家学渊源,别看你们母女俩二十多年没见过,可真是一路货色,只管着自己自私自利。”

佳期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着急,她并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亲这些年来过得这么难堪,她总是以为她是幸福的,她并不恨她当年抛下自己,如果她是幸福的,可是孟和平的妈妈字字句句都像利刃,剜在她的心上。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眼晴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光芒:“阿姨,如果您想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那么您错了。我并不觉得有任何羞耻,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人不幸福,许多人过得很难堪,但这并不全是她们自己的原因。也许她们是做了错事,可是您,难道您就从来就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件事情?我并不知道和平为我的牺牲,他是没有告诉过我奖学金的事情,可是不管他做任何决定,都有他自己的原因。我爱他,信任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10 章

有次泡吧周静安喝高了,捧着杯晶莹透亮的JACK DANIELS对佳期不胜唏嘘的感叹:“那时候年轻,什么都没有,可是有勇气。”

每次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往,佳期总觉得周静安的这句话,又坚强又伤感。

并没有过很多年,可是有许多事情仿佛已经是前生,连佳期自己都觉得,那样执着,那样坚持,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阮正东有一次说:“你有时侯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自从那个尴尬的早晨之后,他们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阮正东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倒也是寻常事。佳期在中午十二点打电话给他,他明显还没起床,声音里都透着睡意,听出是她的声音后仿佛有些意外:“是你?”

佳期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想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找到钥匙,还专门叫人送来。”他哦了一声:“原来就为这个啊。”佳期有点内疚:“我就是丢三拉四的,钥匙是在你车上找到的吗?”他却没回答,只是笑:“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佳期觉得头痛,又被他敲竹扛。

晚上阮正东来接她,因为是周末,下班也比较早,佳期笑吟吟打开车门就问他:“到哪里去?”

阮正东瞥了她一眼:“神采飞扬啊,谈恋爱了?”

“哪儿啊,”佳期笑着说:“跟的一个大客户终于拿下了,老板一高兴,这个季度的奖金给得特别痛快。”

阮正东不以为然:“你就爱钱。”

佳期切一声,说:“我要像你一样有钱,我也不爱钱了,我改爱人去。”

阮正东微微笑:“等你跟我一样,你只怕连人也不能爱了。”

佳期咦了一声,打量他:“你这是怎么了,受什么打击了?还有谁能打击你啊?”

阮正东不答理她,周末的黄昏,交通塞得一塌糊涂,他们夹在滚滚车流中,简直是一步一挪。佳期觉得奇怪:“我们去哪儿?”

“超市。”

她更奇怪了:“去超市干嘛?”

他答:“去买菜,回家你做我吃。”

她瞪他:“凭什么啊?”

他慢条斯理的宣布:“今天我生日。”

佳期不信,他腾出只手,取出身份证拿两只手指挟着,她接过去一看,竟然真是这一天。佳期气愤:“你那厨房,跟装修杂志上的样板间似的一尘不染,哪里能做饭?”

“缺什么买回去不就行了。”

真真是有钱的阔少爷口气。

结果他们在超市买了整套的索林根厨刀,一系列锅碗瓢盆,不同的碟子和碗,还有大小砧板跟不同种类的专用抹布,导购小姐笑眯眯:“两位是准备结婚的新婚夫妇对吧,我们正在做活动,一次购买厨房用品超过两千元,送亲吻抱枕一对。”

佳期觉得奢侈,因为仅刀具就已经不止两千元,何况还有那样多的细瓷骨碟,碗盘十分精美,叫人爱不释手。阮正东还一本正经的问导购小姐:“那超过四千送什么?”

导购小姐怔了一下,才说:“两对亲吻抱枕啊。”

买菜时佳期才发现阮正东有多挑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喜欢,扶着购物车站在一溜长长的冷柜前,那模样简直像古时的皇帝,面对三千佳丽还挑三拣四。佳期不理他:“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炒两个小菜就行了,牛肉吃不吃?杭椒牛柳好不好?”

不等他答话,她弯下腰去挑选牛肉,耳畔有一缕鬓发松散,滑了下来,从侧面看去,她睫毛很长,弯弯像小扇子,下颔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议。嘴角微微抿起,神情专注而认真,倒真的像是下班来买菜的年轻家庭主妇,阮正东扶着购物车的推手,一时走了神。

“还吃什么?”她选好了牛肉,转头又问他。
他不说话,一手拖着她的手,一手推了购物车,急急就走,佳期莫明其妙:“哎哎,干什么?”

“买菜心。”

其实超市的菜架永远好卖相,叶菜青翠整齐,瓜果缤纷排列,货架顶部的橙黄灯光一打,颜色绚烂似广告图册,每一张都赏心悦目,连菜心在灯光下都像碧绿的翡翠花束,他选菜心拣最肥最大的往车上放,佳期又一一拿回去:“这些都太老了。”十分尽职尽责的教他:“要选嫩一点的,用指甲掐一下菜茎,掐不动的那就是老了。”

其实他这辈子也不见得再有机会或再有兴趣来买菜,她弯腰将两捆菜心放到购物车中,菜叶上刚刚喷过水,有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翠生生的菜心用红色的塑料圈系住,红绿交映,十分好看,好看的不像真的一样。

佳期坚持要去买蛋糕,超市面包房现烤的,十分新鲜,有许多人在那里排队,蛋糕面包特有的焦甜香气飘散在空气里,她回过头来向他笑:“加忌廉?”

她的笑容很温暖,像空气里蛋糕甜丝丝的香气。

她又回过头来问他:“上面的水果,芒果多一点,还是火龙果?”

他没有回答,她掏气的伸手在他眼前晃动:“大少爷,回魂啦,我要吃芒果多一点的,好不好?”

他用微笑掩饰刚才的情绪,说:“那不如去买芒果。”

“单吃就没有意思了,”佳期又回头看了看大玻璃后正在成型的忌廉鲜果蛋糕,一脸的垂涎:“我就爱吃蛋糕上铺的那一点点芒果。”

那样孩子气,他不禁再次微笑。

将大袋小袋放进后车厢,阮正东说:“真没想到一个厨房要用这么多东西?”佳期则是另一种感叹:“我也没想到这么贵。”

他们买了超过八千块的厨房用品,结果送了四对亲吻抱枕,佳期抱着其中一对:“唔,好软。”

“喜欢就拿回去,”他说:“反正我要了也没有用。”

“那我拿两对走,另外两对留给你。”

他喜欢这个分配方式,与她一人一半。

车开得很慢,穿行在初冬的夜色中,长街两侧是辉煌的灯火,仿佛两串明珠,熠熠的蜿蜒延伸向远方。夜色温柔得像能揉出水来一样,车里暖气太充足,佳期脸颊红扑扑的,告诉他:“大学的时候没有事,黄昏时分就一个人去坐300路环城,坐在车上什么都不想,就只发呆,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

他说:“矫情。”

她想了想,点头承认:“我有时候是挺矫情的。”

他沉默,因为其实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她从来矫情得挺可爱。

她做饭的时候也挺可爱的,神气活现像指挥官,指挥得他拿东拿西,还要洗菜,他站在厨房门口不肯进去,只抗议:“君子远庖厨。”她正低头切西红柿,连头都没抬:“那等会儿你不吃。”

他舍不得不吃,只得从命。

等到最后菜要下锅了,才发现有样很重要的东西没有买——围裙。

佳期啊啊叫:“油锅一起,我这衣服算是完了。”

他说:“你等着。”转身进卧室,翻出自己一件半新的T恤,说:“系上这个。”

她看到衣服牌子,咝咝吸气:“腐败!”

她一手正端着盘子,一手正拿着筷子正拌牛柳,他不假思索替她系上,用T恤长长的袖子在她腰后打了一个结,她的腰很细,很软,阮正东想到一个词,纤腰一握。

他十分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伸手去握一握。

电饭煲里有白腾腾的蒸气喷出,杭椒牛柳炒好了,她挟了一筷子尝,他抗议:“不许偷吃!”她瞪了他一眼,只得挟了一筷子给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细滑。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细滑的牛柳,只觉得好吃。

做了两菜一汤,杭椒牛柳、清炒菜心,还有西红柿鸡蛋汤。

他温了绍兴酒,说是朋友送的。佳期识货,用鼻子一闻就知道,哎呀了一声,说:“你这个是真正的三十年陈,你这朋友真不简单。这酒国宴上都没有,因为数量少,都是专供几位首长。”

他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家在绍兴东浦,我爸爸当时就在酒厂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叹:“真香。”

两个人喝掉半壶,阮正东没想到佳期这么能喝,差一点不是对手。最后吃了很多菜,连佳期都吃了两碗米饭,吃得太饱,佳期靠在椅背上感叹:“买了一大堆东西,只做了这几个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觉得奢侈,这一刻的时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里,真奢侈。

点蜡烛许愿,佳期关上了所有的灯,屋子里只有蛋糕上烛光摇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广告:“许个愿吧。”

他觉得有点上头,那三十年陈,后劲渐渐上来了,在微微的眩晕里他哧一声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

顿时一片黑暗。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渐渐可以分辨出她的轮廓,就在沙发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许是月光,或许不是,淡淡的灰色,投进来,朦胧的让人能看见她的影子。眉与眼,并不分明,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佳期转过脸来向他笑:“许了什么愿?”但马上又说:“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没有作声,她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说:“我去开灯。”

她从他身边经过,有一点淡泊的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水的味道,他分不出来。

灯已经亮了,她说:“生日快乐!”取出小小一只盒子,也许是刚才在超市买的,他在超市收银台排队等付款的时候,她走开颇有一会儿,他一直以为她当时去了洗手间,原来是去买礼物。

“是什么?”

她调皮的笑:“你拆开来看。”

是一对白金袖扣,十分简单的样式,她无比痛心:“花了我两千多,不许嫌不好。”

他试戴给她看,夸她:“眼光真不错。”

她老实告诉他:“我就直奔七楼专柜,告诉人家我要最贵的,人家就给了这个。”

阮正东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她说:“哎,还有半壶酒,这么好的酒,别浪费啊。”

她去炸了一盘花生米来,就放一点点盐花,竟然出奇的酥脆好吃。她没有用筷子,阮正东也用手拿花生米吃,两个人哧哧笑,觉得这才像真酒鬼。借着花生米,不知不觉又喝了两杯酒下去,都有了一点微醉的薄醺,彻底的放松下来。佳期索性坐在了茶几旁的地板上,翻检他的DVD:“哎,这几部片子不错,借我看看。”

阮正东说:“好。”忽然提议:“我们来划拳吧。”

佳期笑咪咪:“行,赢了就讲笑话,输了要喝酒。”

阮正东不干:“讲笑话没意思,要讲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输的人出题。”

结果第一回合她就赢了,阮正东喝掉一杯酒,给她出题:“讲一件你最高兴的事情。”

佳期想了想,说:“最高兴啊,最高兴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过都是啤酒,天气热得不得了,人都快晒脱了皮,那天的鸡翅很好吃……”她将头靠在沙发上,沙发上扔着那堆抱枕,抱枕绒面又松又软,真叫人懒洋洋的,他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他笑:“你这个不算,讲出来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不能算。”

她说:“那个时候以为是最高兴的事情啊。”

仿佛有点唏嘘的样子,其实都已经过去了,还一直以为,时光那样美那样好,会一直停伫,在记忆里的样子。

第二次她又赢了,他给她出题:“讲一讲你最喜欢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别这样瞧着我啊,谁叫你赢的。”

她讲自己的父亲给他听,还是很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家里,父亲去上班了,结果自己打翻了开水瓶,半边身子全被烫伤,自己哇哇大哭,连嗓子都哭哑了,隔壁的陈婆婆听见了,才喊人来翻窗子开门,把她送到医院去。

后来在医院里,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那样的一个大男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只叫她的乳名哄她:“囡囡,别哭啊囡囡。”

其实他比她哭得更厉害,医生上药的时候,他哭得就像是个做错事孩子,那样内疚,那样伤心,那样无助。

“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尽量的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样他才会高兴。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她低下头去,手里是一只越瓷酒杯,古朴的杯子却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小时候父亲教她背陆龟蒙的诗,背出来后可以得到奖励,其实也只是两块五香香干,但那时侯零食少,一块香干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因为爸爸很疼她,会花半个月的工资去杭州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新裙子,还会托同事从上海买巧克力糖回来给她吃。她曾经是最骄傲的小公主,哪怕没有母亲,可是父亲也给了她最完整的疼爱。她也曾经是父亲最大的骄傲,任左邻右舍谁提到她,都会夸赞:“尤师傅的那个女儿啊,又乖又听话,成绩又好。”

  她考取那间大学的时候,整条小巷都轰动了,连小河对面的人家都晓得,尤师傅的女儿考取了最好的大学。酒厂的工会还特意奖励了她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父亲高兴极了,因为她的优秀。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了用处。

他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爸爸现在呢?”

“不在了。”那样痛苦的事实,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没有障碍的说出来,轻描淡写,就像是终于认知了那个事实:“是脑溢血,两次中风,去的很快,没有什么痛苦。”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她拈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来再来。”

这回终于是阮正东赢了,她慢条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灯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动:“你要讲一讲你最爱的那个人,不许撒谎。”

他说:“没有。”

她不干:“骗人骗人,怎么会没有?小说里都有写,花花公子心底永远有一个秘密的最爱,所以才变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听听,听过我担保立刻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没有。”神情有点恍惚,嚼着花生米,又喝掉面前的那杯酒,其实不该他喝,因为他划拳赢了。佳期觉得他有点醉了,所以只是笑,他也只是笑:“如果我编个故事骗你,你也不知道对吧?”

她很大度的让步:“那讲一讲你喜欢过的人也行。”

他昂着头想了半天,才说:“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了,十五六岁,喜欢过一个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这个好,青春之恋,那时候的喜欢才是真喜欢,最单纯。”

“可是那时候很骄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就只远远的注意她,还怕被她发现。”

佳期哧哧的笑:“我真想不出来,你这种人还会暗恋别人。”

他也笑:“有点傻吧,后来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发小喝酒,两个人都喝高了,说到这档子事,连他都十分惊诧,因为当年连他都不知道我喜欢过那个女孩子。”

她觉得好笑:“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头转着那瓷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浓郁如蜜,芬芳扑鼻。三十年,岁月这样久,才酿成这样的香醇,那些堆积的心事如果发醇,也会慢慢酝酿出这种辛涩的香辣吧,饮进的时候不觉得,然后慢慢的如一线,从喉至胃,又难过又好受,会有微微的眩晕感,也许那就是命中注定。

“她不爱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



第 11 章

那天实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佳期醒来是在沙发上,身上倒还盖着一床毯子,屋子里暖气正上来,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东睡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他大约昨天也实在喝高了,竟然没有回房间去睡,他连毯子都没盖,就伏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垂着,身上一件真丝衬衣早已皱得像咸菜,胡乱枕着一只抱枕,怀里还搂着另一只抱枕,他向来最修边幅,哪怕穿着睡衣也能气质倜傥,这样睡着看起来十分滑稽,仿佛换了个人。

佳期轻手轻脚的起来,阮正东睡得很沉,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醒他。

厨房里还散放着昨天的碗碟,她打开洗洁剂把碗碟统统给泡上了,又煮了一锅粥,正忙碌着,忽然觉得光与影的细微明灭,一回头,原来是阮正东。

他还穿着那件皱皱的真丝衬衣,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佳期觉得很服气,一个男人外表凌乱成这样竟然一点也不难看,反倒让人觉得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见她回头,他只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壳藏起来。”

佳期随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个月一千五,担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着最尽忠职守的钟点工田螺。”

他大笑,走开去洗澡,等他重新回来时,佳期正忙着,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过你得负责做早饭。”

佳期诧异:“你会洗碗吗?”

他的样子像是忍无可忍:“我当过兵!”

还真看不出来,她一时好奇:“你还真当过兵啊?”

“海军,当时我们舰队司令员是我姥爷当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的治一治我,把我给管得啊,太惨了,我这辈子还没那么惨过。”他不胜唏嘘:“那时连我妈都轻易不敢给我打电话,真是众叛亲离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明净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条,佳期说:“要有一碟咸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东微笑:“已经很好了。”停了一停,说:“太完美的事情,强求不来。”

他已经换了衣服,休闲的白T恤白长裤,很少有人穿白能像他这样好看,所谓的玉树临风,很俗的一个词,但佳期想不出来别的形容。

这天是周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顺便载她一程,结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电话,临时有状况让她去加班。

阮正东送她到公司楼下,正好被刚下出租车的周静安看见。进了电梯只有她们两个人,周静安对着她笑逐颜开:“行啊,这么快就住一块儿了,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无端惊破鸳鸯梦,还得爬起来当司机,啧啧……”

佳期白眼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这么殷情,隔三岔五就来接你,你看看他看着你笑的样子,只差眼里没滋滋滋冒电弧了,我就不信你一点没觉得。何况今天一大早还开车送你来上班,看看你们两个那满脸的春色,你们两个人要是没情况,只怕连进哥哥都能成杨过,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话倒说得佳期怔了一下,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与阮正东走得太近了,这样下去终究无益,终于找了机会,对阮正东说不要再见面。

他不是没有风度的人,虽然最后买礼物的事情触怒了他,让他有些失态,他强吻她的时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气那样大,她几乎以为,永远也挣不开了。但最终,他放了手,只是看着她,喃喃的说:“怎么会是你?”

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疲倦,眼中只有空泛的伤感,望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里有泪,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漱漱的落下来。

再然后,终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见,直到她去了医院。

佳期觉得不真实,跟孟和平在医院的那一次重逢,并不真实,总觉得其实没有发生过,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这么多年,她已经想过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见到孟和平——如果能够再见到他。

因为想过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后真的再次见到他,反而仿佛时空倒转,一切恍如梦境。

而她几乎开始害怕再见到孟和平,他离开了她太久,不再属于她,却重新走进她的生命里,这样残忍,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不想当驼鸟,但又强迫不了自己。

周静安问她:“怎么不去医院了?有钱人当初对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没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再一次到医院去看阮正东。

医院门口堵车厉害,的士焦糊的尾气味道熏得人难过,还夹着急救车尖利的鸣笛,仿佛尘嚣滚滚。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间花店门前,店主趁机大力向她推荐:“去看病人吗?买束花吧,送鲜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鲜。”佳期想起那半走廓的花束花篮,不由觉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红中间,突然看到一点点娇嫩的白,于是伸手一捞,很细的一把花,长长的梗越发显得花朵伶仃。

她问:“多少钱?”

店老板却说:“看病人您甭挑这个啊,这个花不适合送病人。买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气。”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说:“我不拿这个送病人,这花多少钱?”

“十块。”

总有好几年没有买过姜花了,原来常常买,跟和平到菜场买菜,顺便带一把花回去,两块或是三块一把,没想到现在要十块钱了。

没想到阮正东见到花倒是很高兴:“送给我的?”

她没好气:“想得倒美,我自己带回去插瓶的。”

“真小气。”他生起气来也会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来,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给你的花,还不嫌多啊。”

门口有人在叩门,不轻不重的三下,其实门是开着的,阮正东一回头,原来是阮江西站在门口,她身材本来就高挑,远远站着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种净直匀称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着两人只是微笑。

阮正东问她:“你怎么来了?”

“周秘书说妈妈下午要来看你,所以叫我也过来,我看看还早,就先来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旧浅笑盈盈:“佳期,”她已经十分熟悉的直呼她的名字:“这花真漂亮,是什么花?”

“是姜花。”

“啊,家里花园里好像种了一点,不过是红色的,像蝴蝶一样,倒是真好看。”

阮东子说:“家里那是虞美人,哪是姜花了。”

江西说:“明明是姜花——你到底有多久没回家了?只怕你连家门朝哪边开都忘记了。”

正说着话,电话响了,阮正东听完电话后望了佳期一眼,告诉江西:“周秘书陪着妈妈就过来了。”

佳期觉得不方便,因为阮正东的母亲要来,不知为何她有点隐约的不安,说:“我只怕得走了,公司还有事呢。”

下楼后出了电梯,正碰见别的人搭另一部电梯上去,跟着好几位穿白袍的医生,仿佛是众星捧月簇拥着,正好跟佳期迎面撞见。佳期当时也没有太注意,因为手袋里手机正响,她只顾忙着接电话。

晚上佳期和周静安去吃涮羊肉,这间店她们常常来,因为味道好,人永远多得要命。热气腾腾的涮锅,羊肉香韭花香,还有甜蒜特有的香气……氤氲着好闻的细白汤雾。周静安最喜欢这家店,说哪怕不吃,看着就暖和。佳期也喜欢这里,最重要的是气氛热烈,像周静安说的,看着就暖和。天花板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新闻,店堂里人声鼎沸,讲些什么也听不清。佳期挟了一筷子羊肉,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那电视,羊肉太烫,她被烫到,皱着眉头直嘘气,问周静安:“哎,电视上那个人是谁?”

周静安瞥了一眼电视,说:“那不是谁谁的老婆吗?”又问:“怎么了?”

佳期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认错了人。”

晚上接到阮正东的电话有点意外,因为已经很晚了,他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佳期有点累了,靠在床头就着壁灯翻着小说,听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闲扯,说哪个护士漂亮。佳期不由觉得好笑,他连在医院也不肯闲着,还忙着泡小护士。

阮正东说:“谁说我泡小护士了,都是她们在泡我。”

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说话跟白杨似的?”

阮正东问她:“白杨是谁?”

佳期说:“不告诉你。”

他静默了一下,又问:“是个男人吧?”

佳期说:“是啊,还是个挺不错的男人。”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来:“是电视里的人,你别乱七八糟的想。”

说了这句话她又后悔,果然他高兴起来:“谁乱七八糟的想了啊,我从来不乱七八糟的想。”又问:“你在干什么?”

佳期后悔说错了话,口气重新淡了下去:“我在看书,就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你还是病人呢,别太晚睡,就这样了啊,晚安。”不等他说什么,匆匆就把电话挂掉了。

其实她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找了本《西班牙语词典》背单词,学生时代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旦睡不着就拿砖头样厚的词典来背单词。希望能背着背着就会打瞌睡,夜里很安静,她盘膝坐在床上念念有词,觉得自己像唐僧,不由好笑。背到“bailar”这个单词的时候手机又响了,她一看来电又是阮正东,不由觉得奇怪,但还是接了。

他问她:“你还没有睡?”

“啊?”

“能不能下来一趟?”

她满脑子还是弯弯曲曲的字母,有点转不过来,傻乎乎的问:“下来哪儿?”

“到楼下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跳下床拉开窗帘,初冬深夜的寒风里,连路灯的光都是萧萧瑟瑟的,照着孤伶伶一辆出租车停在公寓楼前。

太高,看不清人,只看到黑乎乎的影子。

匆匆忙忙套上大衣就下去了,进了电梯才发现自己除了握着手机还穿着拖鞋,可也顾不上了。出了公寓楼就看到阮正东斜倚在出租车上,他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开司米大衣,双手斜插在衣袋中,倒真是一幅浊世翩翩佳公子模样,那样子就像是靠着他那部迈巴赫一样悠闲。

她气急败坏:“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冲她笑,口中呼出大团白雾:“上车再说吧,好冷。”

确实冷,上了车后,驾驶座上的出租司机乐呵呵:“姑娘,有话好好说,人家小伙子这么深更半夜的跑来,可有诚意了。”合着以为他们是吵了架的情侣啊?佳期郁闷极了,司机说完就下车抽烟去了,车子没熄火,发动机嗡嗡响着,暖气咝咝的吹在脸上,她问:“你来干什么?”

阮正东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浪漫,换了别人,我这样半夜突然带病来访,谁不感动的死去活来啊?”

佳期觉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好不好,真出了事我负不了责任的。”
他又笑起来,狭而长的丹凤眼,斜睨仿佛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只是一闪:“怎么,你打算对我负责呢?”

佳期真的无力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他仿佛理直气壮:“我从来都很正经啊。”

佳期觉得被彻底打败了:“医院怎么肯让你出来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还是病人呢。”

阮正东说:“医院就是不让我出来,我还是使了美男计蒙蔽了值班的小护士,才偷偷溜出来的呢,你还一脸的嫌弃,我容易吗我?”

佳期哧的一笑,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你还是回去吧,这么晚了,又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他问:“你这是关心我呢?”

佳期再度非常有挫败感:“是,是,我十分关心你呢。有什么话明天给我打电话,你先回去行不行?”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十分坦然的说:“不行。”停了一停,又说:“我来就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完我再回去。”

车厢里仿佛一下子静下来,车前端的空调口,咝咝的暖气吹拂的声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勉强笑了一下:“你要说什么?”

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给吓得,别以为我要找你借钱。我就是想让你帮忙,给我弄几条烟来。医院里不让我抽烟,江西也不肯帮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说肝炎怎么偏让人戒烟,又不是肺炎,这些大夫,一个比一个能胡扯。”

她真被他给吓着了,到这时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微笑:“那可不行,医生说戒烟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帮你弄这个。”

他气愤的指责她:“不讲义气,亏咱们还朋友一场,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么烟?我明天去买。”

其实她知道他抽什么烟,也曾经见过几次,白纸包装,商标什么的都没有,这种烟由云南特制特供,孟和平当年送了两条给她的父亲。所以每次看到阮正东抽烟,她总会有一种茫然的伤感,可是都过去了。她也知道,这烟外面不可能买得到,所以才这样随口敷衍他。

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惯了的一种,外头只怕没有,你得帮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认识吧,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明天你找他拿去。”

容博?她想起来,就是第一回打牌说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总,上次一笔业务也多亏了他帮忙,自己老总称他为“容少”,倒是很有风度一个人,人长得也帅,阮正东的朋友都是这样的,衣冠楚楚,无一不妥。她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别抽烟了,就算没病,抽烟也不好,何况现在你是病人,医生既然叫戒烟,就戒了吧。”

他突然翻脸:“不愿意就算了,我找谁帮忙弄不着?你给我下车,我这就回去,你别以为我缺了你就不行呢。”

佳期怔了一下,没有吭声就推开车门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无常她都可以原谅的,也不跟他计较。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这是头一回,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在树后避风抽烟的司机看到她下车,把烟蒂扔了,走过来冲她笑:“话说完了?”

她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勉强,其实是因为冷,她没穿毛衣,大衣里头空空的,风一吹直往脖子里头灌,冷风呛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进公寓里去了。

刚进电梯电话就响了,她看了是阮正东,真有点不想接,可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长久的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还有隐约呼啸的车声,想必已经在路上,可他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来?最后还是她忍不住:“有什么事?”

他说:“佳期,对不起。”

她忙忙的道:“没事没事,我都已经忘了。你心情不好,冲我两句是应该的。”

他说:“不,我错了。”

她极力的安慰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真没在意,就一句话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啊。”

他说:“不是,我说错了,佳期,我错了。我今天来,其实不是为弄烟的事,我就想见一见你。佳期,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假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样跟我装,你就那样在我面前装傻。我就受不了

他停了一停,语音凄凉:“我爱你。”



第 12 章

佳期睡得不好,梦到医院,病房走道外头半夜还有人在低声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轻的女孩子,也许只有二十岁,伏在那里低声的哭泣,哭得很伤心。她想走过去,问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吗,可不知为何腿却迈不动,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后来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摸索到厨房去倒水喝,一杯热水喝下去,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着。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着,阖上眼睛仿佛就在医院里。

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吧。

钱像流水一样的花出去,父亲那点微薄的积蓄根本就如杯水车薪,医院每天下午都会下催款通知书。

很薄的纸,拿在手里粉脆粉脆,淅啦作响,密密麻麻列着用药明细,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嘴里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觉得痛。几乎没有了知觉,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胃里空空的,像塞着一块大石头。嘴唇全都干枯起皮,裂出细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妈妈留下的银行卡里有五万块钱,好几次她终于把银行卡插进提款机,又抽了出来。

她死命的重重磕在提款机上,尖硬的台角磕得头破血流,一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红色,缓缓凝固。单臂攀着提款机冰冷的台面,终于慢慢软溜下去,像是整个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抵在胸前,彻心彻肺的寒冷贴在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流泪。

深夜无人的提款机前,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嚎啕大哭。

终于还是把钱取出来了,第二天在银行柜台,很厚的几沓,粉色的钞票,半旧的,经过无数人的手指,带着可疑而肮脏的气味,交到医院的收款处的时候,收款员用点钞机点着,嗤嗤啦啦的响声,每一张都快速的翻过,连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泪光里,这一生,就这样,从眼前刷刷的翻过。

可是父亲没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风,比第一次更严重,脑溢血,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撒手,从此永离。

第一次手术之后,他曾经短暂的醒来。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经无法说话,佳期把耳朵贴近了,才能听见微弱的呼气音。

他说的是:“不……”

只有一个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浅灰色的湿水印,就那样缓慢的洇开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说:“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亲一直很瘦很瘦,插着花花绿绿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上小学的时候她被班上的几个女孩子欺负,因为她成绩好,那几个女孩子说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还骂她妈妈是破鞋。她跟她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不敢回家。拎着书包东游西逛,坐在桥栏上看河里的船,狭窄的乌篷船堆满了米,一袋袋垒得老高,从桥洞下穿过去。河里的水是很深的绿色,漾着白色的泡沫,缓慢而无声。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温柔的夜风里她听见附近人家的电视机,新闻联播的声音,熟悉可是遥远。

最后父亲寻来了。

并没有责骂她,一路上父亲都只是默然,进门之后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手,也没有问一声她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回家,只拿棉签给她擦碘酒。

很疼,渗到伤口里,她一直紧紧咬着嘴角,不吭一声。

父亲也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提了开水瓶下楼去,走到门口才回头对她说:“吃饭。”

桌子上罩着绿纱厨罩,她手背上伤了一大块,钻心一样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开纱罩,里面竟是一盘她最喜欢吃的炒虾仁,雪白的虾仁已经冷了,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一个端着碗坐在桌前,默默的扒着饭。

父亲终于走上来了,站在她身后看她吃饭,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给她。

那个桔子很大,很红,颜色明亮。

当父亲把桔子轻轻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时候,她握着筷子的手终于开始忍不住轻微的颤抖,然后,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梦见父亲,梦见自己还很小,早上起床上学,寒冷的冬天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裤,手都僵得不听使唤,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门上嵌着椭圆一面镜子,照见她,吃力的系红领巾,父亲在楼下生炉子,从窗子就可以望见。她背着书包下楼去,小小的天井里飘散着青烟,父亲拿火钳夹着碳引燃蜂窝煤,一边扇着一边咳嗽,熟悉的咳嗽声。她走下楼梯,从那些呛人的烟雾里穿过去,父亲却不见了。

很心慌,总是从梦中立刻醒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妈妈,到底曾经跟父亲说过些什么。

那年夏天的时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青海做项目去了,荒无人烟的高原戈壁小镇,连手机讯号都没有,打一个电话要走很远去邮局。很辛苦,但是补助高,孟和平一直想买房子结婚。因为做项目,他们没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老是流鼻血,打电话来时鼻子里又塞着棉花,说起话来嗡声嗡气,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细细的电话,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泪,说服他不要再做了,回来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说:“再过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就回来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因为孟和平拿不到户籍所在地证明,他们一直没有办法领结婚证,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的擅自结婚,她并不想伤孟家父母的心,他们毕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们反对也仅仅只是因为爱他。

可是佳期没有想到孟和平的妈妈会到浙江来,那是长假的第三天,父亲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说是几位老战友聚会。到了晚上很晚他还没有回来,佳期没有睡,心不在焉的看着电视,隔一会儿就跑到窗前张望,后来终于看到父亲回来,佳期叫了一声“爸爸”,尤鸣远并没有抬头,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慢慢穿过天井,那时在下雨,刷刷的雨声轻响着,楼下邻居家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见细银如针的雨丝,织出父亲孤伶伶的身影,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中一闪,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因为他已经走进黑洞洞的楼道里去了,楼下住的张家阿姨已经尖着嗓子嚷起来了:“佳期!佳期快下来!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几乎是冲下楼去的,眼泪哗哗的往外流,楼下的孙伯伯帮忙把父亲扶起来,她只会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湿了大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那是五万块钱。

佳期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张卡拿了回来。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当父亲最后终于离她而去,她嚎啕大哭,抱着父亲那渐冷的身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给唯一的亲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伤害。他终其一生,视作骄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却给他带来最后的羞辱与难堪。

当他最后说出那个“不”字,她的眼泪漱漱的落下来,她懂得,她懂得父亲的意思。

不要让人看不起他们父女,不要再让人羞辱他最爱的女儿,不要再让人伤害到他最爱的女儿。

再深的爱情,也无法弥补这种失去。

她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她是不能不放开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开手。

她所执信的一切,最后却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那样一份爱情。

她没有告诉孟和平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又过了一个多月才从青海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去接他,他头发乱糟糟,脸颊上褪了皮,脸颊上甚至还有高原红,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号,空荡荡的,远远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泪,他瘦得骨头都硌着她了。她慢慢伸手环着他的腰,想起当年初遇时分,那样神采飞扬的孟和平,在舞池旁点一枝烟,闲看歌舞升平。
人生于他是那样的天高海阔,他本不应该爱上她。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幸福。

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必这样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鸡汤,慢慢替他吹冷了,晾着。他拿起勺子一口气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肉羊肉,什么青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疯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越发显得瘦,瘦得可怜。

佳期忍住泪,笑:“你就光想着吃啊?”

他还是笑:“我还想你啊。”

他确实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当午夜时分他终于沉沉睡去,佳期这才慢慢的坐起来,默默的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长,睡着了像个孩子,胡乱的蹬着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还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无意间跟她说过,高原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痒好几天,痒得人实在受不了,一抓就会破皮溃烂,更痛,然后就会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伤痕累累,只是因为她。

他为了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吃了这样多的苦,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她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让他,单纯而幸福的,继续着他那个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而他已经睡着了,从今后,他都不知道了。

从今后,她将离开他,她有多爱他,他将再也不知道了。

她开始慢慢的不回家,跟他说要加班,或者说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么久见不到她,他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她说:“晚上我要加班,就不过去了。”他语气可怜:“那我晚上来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证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来天没见着你了。”她忍住眼泪:“同事叫我,我等会儿给你回电话。”挂掉电话,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对着哗哗的水龙头哭到眼睛全部肿掉,然后关掉手机。

她找到徐时峰帮忙,徐时峰诧异极了:“佳期,孟和平很爱你,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不妨跟他谈一谈。”

她疲倦极了,声音里透着沙哑:“没有误会,只是太辛苦——我觉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这个样子,我不想再继续了。”

徐时峰的目光里错综复杂,或许是了然,或许是怜悯,最后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年轻时我们放弃,以为那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在模糊的泪光里,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落下去,秋天来了,叶子再也不能呆在枝头,即使它再眷恋,也只能决然的跌下去,永远的跌下去,离开。

这一生,她再不舍得,她也只能眼睁睁的放手,因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东西,她都要不起。

就让一切的沉痛都由她来背负,她只要他幸福。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已经让父亲失去了幸福,最后父亲走得那样急,她根本没有办法弥补半分,可是孟和平,她还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让他重返本该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后是怎样说完了那番谎言,关于保研,关于徐时峰,孟和平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最后,他只是说:“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爱他,他不相信她要离开他。

而她铁石心肠,一字一句的,将那些最伤害的人字句,全都慢慢的说出来,每个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着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扎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心。

他一直追问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并不笨,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横下心来,把一切都生生斩断。

当最后,她和徐时峰并肩出现在他面前,她甚至当着他的面挽着徐时峰的手臂,他终于崩溃,再也无法自制,狠狠对着徐时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时峰眼眶上,徐时峰顿时痛得弯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只顾去看徐时峰的伤势,徐时峰捂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就大骂:“孟和平你给我滚,我永远也不要再见着你!”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半旧的风衣,越发显得人又高又瘦,单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紧紧抿着嘴,目光里透着她无法正视的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视,一步也不能退缩,他的目光渐渐似悲哀,最后他终于转身走掉了。

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后徐时峰将她送回去,他并不劝说她,只是任由她哭泣。

那样难,像是将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从体内剥离。

她在楼道里坐了很久,最后才站起来,站起来才看到孟和平站在远处树影的黑暗里,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眼神悲凉,仿佛绝望。

在那一刹那,她几乎心软。

他向她走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佳期,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永远也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硬起心肠,把他割舍掉的自己。

最后她终于令他绝望,把他赶走之后,她一个人蹲在人行道上,嚎啕痛哭,把所有的伤心,几乎都在那一刻哭尽。

掏心掏肺一样,哭得她几乎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13 章

佳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给阮正东发一条短信。

“好好养病。”

四个字,用拼音,一点一点,拼得极慢,最后一个病字有没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会有这样的尴尬。正迟疑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闪亮,号码十分陌生,她原以为是哪位客户,谁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问:“有时间吗?”然后稍作停顿:“能不能出来见面?”

佳期觉得膝盖发软,因为没有睡好,整个人浑身绵绵的,仿佛是在发烧,可还是答应了。

她下班比较迟,手里一点零碎的事情仿佛永远也做不完,周静安临走前就问:“你怎么磨磨蹭蹭,还不下班?”一句话说得她有点发怔,也许她下意识是想逃避,迟得一刻是一刻——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与她,早就应该是路人。

走出大楼看见孟和平的车时,她反而镇定了,他来找她,或许并没有其它的事情。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一家新开的潮州菜馆,明炉烧响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酱滋味地道,鸳鸯膏蟹更是色香味美。点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她炒一碟菜心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许多事情早就变了吧。

佳期没有胃口,对着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镂雕着精美的图案,筷头还系有细银链子,仿佛旧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种家常的奢华与馨软。银链在掌心摇动漱漱有声,像是秋天里的一点急雨,清薄凉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把餐巾撂开,却只问:“你怎么不吃菜?”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脸上的微笑:“我减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反倒有点发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阮江西订婚了。”

一个字一个字溜进耳朵里,佳期有些吃力的将这些字拼起来成句子,脑中仿佛有短暂的空白,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才明白过来。

她缓缓微笑,说了句:“恭喜”,随手就舀了一勺碧绿碧绿的护国菜,刚刚入口才知道,这看起来没有一丝热气的羹汤,竟然奇烫无比,烫得人喉头发紧,几乎连眼泪都要烫出来了。

幸好手边杯子里有冰水,她默默的饮啜,很冷,冰凉一线入腹,已经觉得胃在隐隐作痛。

“东子的情况很不好,”他慢慢的说:“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尽快结婚。”

她手袋里的电话在响,她说了声:“对不起”,从手袋里翻出来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有点恍惚的看着那行字:“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最后她还是接了,向孟和平说了对不起,然后起身离开餐桌,到走廊里去听。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里阮正东起初有点迟疑,叫了一声“佳期”,她倒是跟从前一样,信口就问他:“哟,是你啊,今天见到漂亮小护士没有?”东扯西拉净讲些旁的事情。于是阮正东似乎也放松下来,顺势讲旁的事,他向来是这样无所事事,从没有一句正经。佳期隔很久才嗯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她一直走来走去,一趟一趟,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还有隐约的笑声与歌声。热闹极了的餐馆,偶尔有侍者端着盘子从她身侧经过,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侧着身子避让着她,手中盘内菜肴有诱人的香气……佳期突然觉得饿,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顿的冲动。只听着阮正东在电话里胡扯——走廊里贴着银灰色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色的花瓣都似凸出来,佳期拿手指去摸索着,才知道其实是平的。她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银灰底子银色花,她认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挤挤,开在墙上。她又一时疑心,倒觉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过阮正东的电话,他也不曾说过那句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最后终于打断了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阮正东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下去:“我过会儿就来医院,给你带点宵夜来吧,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是在家吗?”

她说:“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给你做点馄饨。”

他静默了良久,才说:“我要吃荠菜馅的。”

佳期终于笑起来,只说:“这个季节,我上哪儿去变荠菜给你裹馄饨?”

他立刻好脾气的答:“那白菜馅的也行。”

佳期说:“你傻啊,哪有白菜馅的馄饨,只有白菜馅的饺子。”

他迟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冰凉的眼泪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的更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只是默默无声。

他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佳期吸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过来。”

匆匆关上电话,到洗手间补了妆才走回包间去,孟和平正在抽烟。包间里灯光晦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她慢慢的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

烟盒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上,云烟,紫红色的包装,她想起当年烟盒上的那朵茶花。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种烟,她都会忍不住张望。可是后来这种烟渐渐少了,最后停产退出了市场。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最后都会渐渐失落在时光里,被人遗忘,不再记忆。

他对她说:“对不起”,将手里的烟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说:“没关系的。”

这样客气,彬彬有礼的相敬如宾,而中间隔着数载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从前。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去,佳期远远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超市,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我得去买点菜。”

他说:“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

她买了芹菜与肉馅,还有面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开始拌馅包馄饨。

摊开面皮,放上馅,然后对折,再将两角交错对折。一只只元宝型的馄饨,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数了一数已经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烧了开水,没有鸡汤,只得用了鸡精调味,放了紫菜,最后馄饨都熟了才放了一点点翠绿的芫荽,拿保温桶装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门去。

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门,总觉得自己样子有点傻,还拎着保温桶。

门后无声无息,她又敲了一遍门,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值班的护士悄声告诉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还是个病人。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已经翻到了阮正东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拨出键。于是坐在走廓的椅子上等, 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只猫,暖暖的。这层楼没有别的病人,所以安静得出奇,护士站那头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人语,过得片刻,又重新岑静。

走廓里也有暖气管道,就在长椅旁边,暖暖的让人倦意顿生,她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意识刚刚一迷糊,头就不知不觉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怀里的保温桶盖上。“砰”一声,疼得她雪雪呼气。不远处仿佛有关门声,她人还有点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护士换班了,于是把保温桶随手搁在长椅上,一只手揉着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佳期从医院出来,午夜的空气寒冽,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幸好还有的士在门口等客,上车之后佳期才想起来保温桶被自己忘在长椅上了,匆忙对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我忘了东西。”幸好司机倒是和气:“没事没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从大门到住院楼有颇长一段距离。晚上走起来,更觉得远,幸好还有电梯可以搭。出了电梯顺着走廓转个弯,老远已经看见长椅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走廓两侧隔很远才有一扇门,几乎每扇门都关着,唯一一扇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间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

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阮正东整个人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枝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佳期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枝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的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谁知阮正东竟然会回头:“是谁?”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声音还是哑哑的:“是我。”

门被完全推开,她整个人沐浴在橙色的细细光线中,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侧面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慢慢的走近,说:“我没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语。

她没有再说话。

最后,他说:“何必要回来呢,很多时候其实永远也等不到。”

佳期固执而轻声:“可是你一直在这里。”

他终于微笑,却转开脸去:“也许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觉得凄惶,心里空空的,空得叫人难受,让她不能不说话,她又咳嗽了一声,说:“吃馄饨吧。”低头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馄饨焖得太久,早已经糊了汤。面皮都散开来,馅全浸在了汤里,汤面上一层浮油,连细碎的芫荽都已经发黑,汤面上微微的震动,细小的涟漪,原来是自己又掉了眼泪。她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捧着保温桶转过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给你做吧,明天我再来。”
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回头。

他突然几步追上来从后头抱住她,那样猝不防及,那样大力,保温桶从她手里飞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汤水淋漓狼籍的泼了一地。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狠狠的吻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吻她,将她死死的箍住,那样紧,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呼吸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就仿佛来不及,只是来不及。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

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仿佛凝结。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说:“请你原谅我这样自私,我不想再放开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很大的一颗,哧得一声落下去。他狼狈的转开脸,她缓慢而固执的将他的脸转过来,迟疑的、犹豫的踮起脚尖。

湿漉漉的泪痕在温软的唇下洇干,他慢慢的低下头,他的唇很烫,佳期觉得像是烙铁,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热,都会让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的落响在暗夜里,试探又迟疑。他重新拥抱她,深深的,用力的,两人只顾着唇舌纠缠,这个吻那样深切而长久,带着甘冽的烟草气息,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她身上的温软芳香,一寸一寸将两人点燃。仿佛烟花盛开,明明知道会是化为灰烬,却尽力燃烧尽力绚烂,盛开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终于用力推开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似乎还想要再次拥她入怀。

她用手抵住他,小声说:“护士来了。”

护士早就来了,端着血压计与药杯,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窘意:“我过会儿再来。”转身几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厉害,连忙关上门,沉默了片刻,他终于笑起来,先是无声微笑,然后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

她又恼又窘:“你还笑!”

他只是笑:“哎,把馄饨拿来我吃,我饿了。”

佳期说:“全洒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气的承认:“都怪我。”出奇不意,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开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喃喃说:“我好饿,要不我们出去吃东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该睡觉了,还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饿了一定睡不着,我们出去吃宵夜。”

他不讲理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块糖不可。

最后两个人终于还是溜出去了,蹑手蹑脚,走过护士站的时候,几乎是慢动作,活像是做贼。

那位的士司机竟然还在等她,将车停在车道边打着盹,佳期觉得十分感动,的哥却呵呵直笑:“没事没事,反正这下半夜了,也没别的生意。”从后视镜里望了阮正东一眼,说:“哟,原来是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怪不得回去找了这么久。”

佳期哧得一笑,觉得这城市的的哥都是绝非一般的口才。

去吃麻辣烫和烧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廖廖几个人,阮正东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只顾打量油腻腻的桌子。桌子中间挖了一个圆洞,嵌进盆子里嘟嘟煮着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东西,乍看上去有海带豆皮之类,还有的像是什么肉串。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大冷天的还喝着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们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对情侣,很年轻,都没有二十岁。女的也许是哪个酒吧的招待,刚下了班脸上还有浓妆没有卸,幽蓝的眼影涂满眼圈,一笑却显出孩子般的稚气,跟男朋友吃着羊肉串,男朋友体贴的替她搅凉滚烫的八宝粥,再放到她面前去。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讲话,时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炭火架拿上来滋滋响着,一股香气膻气烟火气,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呛人的烟,佳期又点了臭豆腐,阮正东狐疑:“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会不会拉肚子?”

佳期极力安慰他:“我吃过很多次了,一定没事,你试一试,保证比鱼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来后,阮正东微微皱着眉,一幅敬而远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强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颐。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你吃完这个,甭想再亲我。”

因为辣,她直吸气,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谁想要亲你了?”

他凑近她,笑得很坏:“我想要亲你。”



第 14 章

律师事务所位于所谓的CBD黄金地段的写字楼,全玻璃幕的走廊与开放式的办公区,大丛大丛的绿色植物。徐时峰的办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繁华市景,所谓万丈红尘。

佳期每次来都嫉妒:“你这办公室简直可以当花房。”

徐时峰不以为然:“高处不胜寒。”

其实他只在办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宝贝,那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名字叫“如如不动”。佳期觉得这名字真的很合适,因为养了这么多年,那颗仙人球还是老样子,都没有长大过半圈。真难为他留着这颗刺儿头这么多年,这中间他还搬过两次办公室,每次搬办公室都是他亲自抱着这颗刺儿头先进去,才算是安身立命。从徐时峰的合伙人、历任秘书、助手、下属到事务所负责打扫卫生的欧巴桑统统都知道,徐大律师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绝不能碰,谁要敢无意间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师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杀死你。于是业内同仁纷纷传说是一位神秘的风水大师指点,教他在桌上放这样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驱恶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时峰才可以这样手到擒来,大小官司都打得扬眉吐气。

只有佳期知道,其实那盆仙人球是当年安琪送给徐时峰,所以才被他当宝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师那颗心肝宝贝长长的尖刺,口中还念念有词:“刺儿头刺儿头快开花,开花就娶你回家。”

徐时峰觉得郁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动。”

佳期叹气:“如如不动,那岂不一辈子开不了花?”

徐时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啦?”

佳期想了想,还是说了:“阮正东你认识吗?”

徐时峰说:“能不认识吗?说起来我跟他还都是四中出来的,不过他比我低一届。他爹那会儿还在放外任当省委书记呢,家里都没人管他。当年在学校也是个人物啊,好事坏事净出风头,听说他们那届还有女生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华,没想到高中读完,他竟然跑去当兵了。把人家给伤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没准真追到部队上去了。”

佳期气馁:“怎么历史就这么不清白?”

徐时峰这才生了警惕:“你问他干什么?那帮高干子弟你最好别跟他们搅和,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不觉好笑:“我跟你搅和了这么多年,也没瞧出你是一坏蛋啊。”

徐时峰随口就反驳:“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啊,谁跟你搅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叹气。

徐时峰又批评她:“小小年纪,怎么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声:“大哥?”

徐时峰扬起眉,他表示疑惑时总是这个小动作。

佳期终于问:“你怎么不去找安琪,这么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后冬日的阳光,薄薄的像一层纱,虚虚笼在人身上,他的脸一半在阳光的明媚里,另一半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好久,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整个脸都在背光里,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着咖啡杯,低头呷着又苦又涩的咖啡,不再追问。

他却长长吐了口气:“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会发狂。我就宁可当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一日复一日,相信她只是离开我,不再记得我,而我终有一天也会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不会像爱她一样爱别人了,而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它给找回来。就是这样子,明明知道,所以不愿去面对。我做错了许多事情,才会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运,以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争取,狂妄自大得几乎可笑。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很脆弱,无法弥补,无法重来。”

他脸色平静,声音也是,但佳期觉得很难过。

他说:“所以有很多时候要学会珍惜。”

佳期只说:“大哥,我们去喝下午茶吧。”

吃饱了,她的心情就会比较好。

事务所附近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馆,佳期爱吃它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两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冰激淋,一时嘴馋,于是又点了黑樱桃与朗姆酒的双球吃掉,结果终于胃痛。

徐时峰拿她无可奈何:“你怎么就这样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气无力的跟他开玩笑:“真要没办法的话,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谢不敏:“谢谢,求婚这种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来。”
佳期笑,徐时峰想了想,问她:“你跟阮正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声说:“他病得很严重。”

徐时峰说:“不能吧,不听说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该从何讲起,颠三倒四,最后也不知有没有将事情讲明白,反正一番话拖泥带水终于是说完了,捧着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时峰沉默。

她也不作声。

音乐声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声音色纯净,仿佛自言自语的吟唱:
“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Can'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歌声细微低密,就像是耳语。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佳期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头是蜿蜒的街,车河无声流淌,在这样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点晴暖。

最后徐时峰才说:“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怜悯他?还是觉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发白,有一点虚汗,因为胃痛,隐隐约约,总像是在心口。

徐时峰说:“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阮正东是什么人,他有多骄傲你知不知道?当年他跟他爹赌气,竟然自己申请到加州理工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这样一个人,他要知道你是觉得他可怜,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佳期心里乱,拿手挡住脸。

徐时峰叹了口气:“你不要误人误己。”

佳期放下手来,说:“我并不是可怜他,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是的,我目前并不爱他,可是我想帮助他,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能过得比较快乐。我没有想过其它,我只是正在努力的尝试,也许这辈子我真的不能再爱别人,也许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单纯想让他高兴一点。你骂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过去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让我觉得很感动,让我觉得,我要尽我所能。”

徐时峰连连摇头:“你怎么想得这样简单?你这样陪着他,能有什么将来?即使将来他病好了,你们也没有希望真能在一块儿,阮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佳期静静的说:“我知道。”

她说:“有次我到医院,结果碰巧遇见他妈妈。我看过几次新闻,后来认出她。”

徐时峰一时无语:“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时候真是叫人无法可施,你明知前头是个火坑,你还往里头跳。”

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钟,我都会陪着他。如果他能好起来,将来让我离开他,我也高兴。如果万一……那么我更应该陪着他。”

徐时峰狠狠的扫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还有几年能耽搁,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没想过将来,反正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只要对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时峰终究问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给放下了?”

佳期仍旧微笑:“是啊,我已经忘记了。”

她打车去医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于是到了医院之后,就顺路先去门诊挂了个号,正排队等着,忽然看到前面的人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室友绢子。

佳期以为认错人,因为绢子毕业后跟着男友先去了上海,后来又出国,渐渐断了联络。所以她虽然觉得像,但连望了好几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后还是绢子一转头看见了她,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小弹弓!”

没想到真是绢子,两个人只差没在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拥抱热吻了。

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人,见着她,冲她乐。

佳期连胃疼都忘了,简直爱不释手:“绢子啊,你怎么能生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打声招呼。”

绢子笑:“八月份才回来,还没三个月呢。才刚把房子安顿好,乱糟糟的,哪里顾得上联络老同学们。”又问:“你呢?你们家和平还好吗?”

佳期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的说:“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绢子也怔了一下:“真没想到……”

佳期低头逗小女孩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吴叮叮,不是钉子的钉,是叮咛的叮。”奶声奶气,可是表情可爱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绢子说:“我跟常剑波离婚了,我带孩子回国来,女儿跟我姓吴。”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觉得怅然,当年绢子与常剑波也是一对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羡慕。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载,已经劳燕分飞。

看完门诊出来,佳期坚持请绢子吃饭:“回来了怎么样也该请你吃顿饭。”

绢子也笑,眼睛弯弯:“行啊,我也不会放过你。”

下班高峰医院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叮叮大约已经觉得肚子饿,扁着小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佳期不由有些着急,看到有汽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出来,突然想起来,说:“我有个朋友的车这两天停在这儿,我找他借车用用。”掏出手机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他满口就答应了,说:“我把钥匙给你拿下来吧。”

佳期说:“你是病人你别到处乱跑啊,我上来拿就是了。”

喘吁吁的跑到病房去,阮正东把车钥匙给她,又问:“老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佳期逗他:“当然是男的,不然能这么急吗?是我们当年的校草呢,帅啊,这么多年还帅得惊人。”

阮正东嗤笑一声,说:“那你快去吧,我的车绝对能震慑住他。”

佳期哧的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说了,人家还抱着孩子呢。”急匆匆转身就往外走,阮正东突然想起来:“等一下。”

她以为他忘了什么要紧话,于是停了脚,他已经追上来,俯身。

温软的唇从她唇上擦过,他说:“我今天还没亲你呢。”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安慰说:“我晚上来看你。”

他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说你晚上会来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还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点行不行?”

见到那部迈巴赫的时候,绢子果然被震憾了一下:“小弹弓,你这朋友够有钱的啊。”

佳期十分很小心,因为她技术一般,开这样的车上街需要勇气,所以安排绢子与叮叮都坐后排。

绢子就想着母校西门外的小馆子,于是佳期先把车开到一家西饼店,去给叮叮先买了份蛋糕压饥。叮叮果然喜欢,一口口吃完,绢子笑:“没想到你对孩子比我还细心,快快嫁人生一个吧。”

佳期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堵车正堵得厉害,简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两个人在车上说起当年学校里的旧事,都十分感叹。绢子说:“那时候真以为将来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没想到这一路下来,再寻常不过。”

生、老、病、死……谁少年时都曾意气风发,以为无可不为,渐渐才在岁月中磨灭了棱角。

绢子自嘲:“你看我,连眼神都钝了。还是你好,佳期,你都没有变。”

佳期微笑,其实每个人的心间,都是沧海桑田。

等红灯,人流熙熙攘攘从眼前走过。

忽然有人从车阵里绕出来,伸手敲后座右边的车窗玻璃,向车里头的佳期和绢子打手势。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划,一个劲指着车胎,像是说她们车胎出了什么问题。绢子也听不到他在嚷着什么,佳期于是按下车窗,谁知车窗一开,那人突然伸手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佳期放在副驾驶车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绢子完全还没反应过来,佳期叫了一声:“抢包!”打开车门就下去追。绢子急得连声大叫,也要追下车去,但抱着孩子。信号灯又已经变了,后头的车全在按喇叭,她使劲叫:“佳期!回来!别追了!佳期……”抱着孩子慌张下车,眼睁睁看着在震天响的汽车喇叭里,佳期越追越远。

佳期一鼓作声就追了上去,横穿街面,紧追不舍,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声就蹿进去了,佳期没想太多,紧追进去,一口气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气,那胡同越来越窄,那抢包的人怕是条死胡同,跑着跑着一下子停下来,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狠狠瞪着她。

佳期这才觉得害怕,那人恶狠狠的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蹭一下拨出柄尖刀,将她的手腕一扭,抬脚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觉得疼得满头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经划过耳畔,火辣辣的疼。心里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举起手来护着头,那人以是一刀划过来,这次正好划在她手腕上,鲜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线断了,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那人又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气,那人走近几步又逼上前来,佳期心里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开脚去,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却突然停下来。佳期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不知他想干嘛,那人却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她,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人眼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后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来了,立刻放声大叫:“救命啊!”

那人浑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转身撒腿就跑。

佳期这才觉得手臂与耳侧都疼得钻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进胡同来的是位老大妈,也被眼前这情形吓坏了,半晌才直嚷嚷:“快来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第 15 章

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经历,伤的并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虽然伤口长,但是极浅,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满面所以吓人。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十分仔细的检查了伤口,说不必缝针,消毒包扎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说:“那些抢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胆子也忒大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敢下车去追。”

佳期想想也后怕,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脑门一热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医院里来,她还没忘把自己的包拣起来带走。

警察问:“包里有不少钱吧?好在追回来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报个大概的数字,我们好写报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声说:“不是,除了手机只有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但包里有我的钥匙。”

警察同志听得直摇头:“什么钥匙值得这样拼命,换把门锁不就得了?以后再遇上这种事,首先打110报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单枪匹马去追抢匪,太不注意自我保护了。”

训得佳期唯唯喏喏,突然之间想起来,自己把绢子和叮叮还有那部值好几百万的迈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惨叫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还以为碰到她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绢子还带着叮叮,小孩子被吓着可不得了,何况还有迈巴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去赔给阮正东?

佳期急得脸都白了。

刚才跟绢子只顾着说话,也忘了问她新的手机号,现在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还挺同情她的,说:“打个电话叫家人里来接你吧,我看你也实在给吓着了。”

不能打给阮正东,没得让他担心,于是她拨徐时峰的电话,谁知是已关机,再打给徐时峰的秘书,才知道他临时有个要紧的案子,半个钟头前的航班飞上海了。正想打给周静安求援的空档,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下号,还是接了。

“佳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我没事。”

几秒钟后换成了绢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佳期你还好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跟叮叮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我拿的英国驾照,你那车是左驾驶的,我都不敢开。后头的车全堵那儿了,人家司机都快开骂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开车经过,才帮忙把车停到路边。”

电话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说:“我们到医院来接你。”

佳期有点发怔,从前他从不用这种口气,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点令她发怔,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的人口,怎么就还是兜兜转转,偏又还要遇上他。

护士刚给她包扎完,孟和平他们就找到了她。

绢子看佳期包的满耳朵纱布,都吓坏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到底要不要紧?”

佳期强打精神跟她开玩笑:“怕我变成一只耳啊?其实就被刀子划了一下,医生都说可以不缝针,你别吓着叮叮。”

孟和平问过了医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后才回来她们身边,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衬衣,深浅不同的灰,配银灰领带,并不触目。医院里暖气太暖,所以脱了大衣,随便搭在手臂上,侧身与主治大夫交谈,声音低沉悦耳。

佳期在笔录上签了字,他才说:“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声问:“那个……车……”

孟和平正倒车,眼睛注视着雷达屏幕,随口告诉她:“车我帮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车场了,你放心,他的车有全球定位,丢不了。”

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颌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一盏盏不停跳过的外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嘛?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吱唔了一下,说:“还没呢。”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堕云雾中,只觉得莫明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摔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没得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来,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的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枝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枝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幻,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幻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合,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的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阖了阖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厨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作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夏天的夜晚又长又深,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松,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的印在墙上。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的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的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娈的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拨。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这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的爱过,曾经那样辛苦的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的、试探的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二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的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的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上面贴着磨沙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来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来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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