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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最后,他说:“我过来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侯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蜜”。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已经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词。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的被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是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而且跟她伤的一模一样,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的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廓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正说到:“你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凡是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这珠子的……”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给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竟然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原来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拣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城市的黄昏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动了归思,唯有她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的看了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她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忙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是无畏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蜜一样的时光,渐渐的稀释在时光里,慢慢浅淡,终至于无。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这是周静安的口头禅。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愈合的很好,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一周,伤口便只剩了浅浅一道细细红痕,身体的复元机能快得不可思议。

下午跟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去学校做宣讲,因为人手不够,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临时抽了她去帮忙。

宣讲十分成功,气氛很好,他们公司在业界内亦属知名,所以反响比较热烈。宣讲会结束后她与同事们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有人追下台阶来:“请等一等。”

是个气吁吁学生模样的人,她以为对方还有什么问题要咨询,谁知那人很大方的向她自我介绍:“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柏郁。”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举手挡住自己的脸,从粗疏指缝间望着她,眼底露出一丝顽皮与笑意。

她顿时想起来了,那个尴尬无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给堵在了阮正东的睡房里。没想到他竟会是自己的学弟,而且还会这么巧遇上。

他笑嘻嘻的说:“姐姐请我吃顿饭吧,我又身无分文了。”

很坦白可爱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带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气吃掉两个汉堡三个鸡肉卷,意犹未尽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着,忙说:“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乐,然后抚着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释:“我不回家就拿不着生活费,我妈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宁可饿着,也誓不屈服于强权。”

佳期觉得好笑:“那你也不能这样饿着啊,跟自己妈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吴柏郁说:“我妈那个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难尽,唉……”

他说了一句话倒叹了两声气,佳期看他一本正经的苦愁眉脸,不由哧得一笑。吴柏郁说:“姐姐,你别笑啊,是真的,我妈那个人,连我大哥,就是东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见你那天早上,我都没敢告诉大哥,是我妈逼着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恶劣。”

佳期怔住。

吴柏郁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我哥,他非生气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在超市撞见他买东西,也不知道他都买了些什么,把我妈给刺激得。回家后一口咬定我哥藏着女人在家,威胁利诱我去替她打探情况。可怜我想着暑假去尼泊尔,不得不被她收买。不过那天我回去后可愣是一个字都没露给她,真的!我拿人格担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烦她了,可是亲戚们偏爱听她掰话。这世上的中年妇女最难缠了,你说我哥都多大岁数了,她们还以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为乐趣。姐姐你放心,我坚决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会把你们俩供出来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觉得好笑,后来渐渐觉得凄凉。

她只说:“你快吃吧。”又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怎么也别饿着自己,这钱你先拿着吃饭用,但还是应该回家,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少跟她赌气。”

吴柏郁不肯要钱,说:“我勤工俭学了一把,上个月就帮电教馆做课件。过几天就发钱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说:“还有好几天你要吃饭呢。”把钱放到他手里去,叮嘱他:“没课的话还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点,可他们是你重要的亲人,别到失去他们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吴柏郁想了想,点了点头。

最后他说:“姐,钱到时侯我叫我哥还给你。”

佳期说:“不用了。”停了停才说:“我还欠着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梦,梦见小时候,背着书包去上学,下着雨,巷子又深又长,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答答的走着。雨哗哗的落着,巷子两旁白墙黑瓦都在雨雾中变得模糊,大团大团的绿树,横过墙头,雨滴滴答答的从枝头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湿透了,又冷又潮。别的孩子都是家长打伞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伶伶一个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渐渐黑下来,她开始胃疼,疼得蹲在那里动弹不了,一个人靠着墙,拧着书包带子,捂着胸口,墙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还惦记着想要拍干净,因为父亲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过来气,直冒冷汗。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着,单调的一声迭一迭,仿佛警铃。

最后疼醒了,才知道是电话在响,本能摸索着拿起听筒,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沙子嗓子喂了一声,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她看了看闹钟,已经凌晨,

她又喂了几声,突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连忙爬起来,一不留神拽住了电话线,她怕拽脱了电话线,一着急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去,还带着电话机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缓不过气来,揉着被撞疼的肘子与膝盖坐在地上直吸气,幸好电话没摔坏。

或许是这边动静太大,他终于开口,声音是哑哑的:“你怎么了?”

佳期只担心他把电话挂了,小心翼翼的问:“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第 17 章

结果他“啪嗒”一声,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佳期气得要命,捏着听筒脱口直骂阮正东你混蛋,郁闷的是骂了他也不知道。终于回过神自己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两只脚丫子早已经冻得冰凉。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着明天就去中国电信查通话记录,不信找不出来他。

结果半夜这么一折腾,早上迷糊过了头。飞奔到地铁站去正好赶上上班的最高峰人潮,车厢里挤得人像块压扁的棉花糖,出地铁之后好久都反弹不回原形。气吁吁赶到办公室,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刚坐下就接到老板秘书的电话:“尤小姐,王总请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一大早迟到就被老板传唤,不由有点心虚。谁知王总也没有别的事,只交了几份资料给她:“知鹏那边点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知鹏房地产是他们一个重要客户,有多年的合作关系,佳期以为是对方宣传计划有所调整,所以需要沟通,也没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鹏所在的写字楼离她们公司不远,打的不过十多分钟。下了的士刚走到知鹏公司的写字楼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尤小姐,您好。”

她误以为是客户,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是正东的朋友。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尤小姐出来,知鹏公司那边我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几个钟头,可以吗?”

佳期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得不顿时打迭起万分的精神,这样强势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词却这样客气周到,看来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

“我们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您转过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车,车牌尾数是29。”

佳期转身,看到一部十分寻常的奥迪A6,车牌尾数正是29。她走过去,一位男子早已经站在车边,风度翩翩:“尤小姐,”向她微笑:“正东的母亲想见您,请随我来。”

正东的母亲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年轻,气质极好,雍容大方。见到佳期笑容亲切:“其实早一阵子就想见一见你,但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又问:“尤小姐还没有吃早餐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便转脸吩咐:“开两份早餐上来。”

四合院初看起来不甚起眼,却是数重进深的轩敞宏伟。旧式的老房子十分宽敞,用作餐厅的那间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阳正好,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屋子里的家俱都是北方的旧式家俱,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阳光中,镀上淡淡的万点金沙,顿时仿佛时光倒流数十年。而旧式黑檀大圆桌上的早餐却是南方的泡饭油条,还有几碟地道精致的南方酱菜,在浅暖的阳光下,碗碟精致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佳期怕失礼,只是陪着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的道:“你也别太拘束了,就是作为一位晚辈,陪长辈吃一顿早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说:“对啦,这就好多了,年轻的女孩子就应该多笑。”

佳期这才稍放松了一些,陪着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后到偏厅去喝茶。阮夫人这才说:“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东子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顾得上他,他姥爷在那么多孙子、外孙里头,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气从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拿这回的事来说,一声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还是个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闪,仿佛是泪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佳期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有点无措,轻轻叫了声:“阿姨”,又觉得自己冒失,只说了句:“您别着急。”

“这回真是叫人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到上海老房子里住着,不管家里谁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一口一个没事。可是他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又不肯回医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搁,我这心里都乱了。我本来想叫江西去劝劝她哥哥,可是最后一想,也许他现在真正想见的并不是江西。”

佳期心里也乱了,默默无语。

“尤小姐,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这样冒失的请你来,只不过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助到正东。”

佳期抬起头来,很快的说:“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这就去上海。”

佳期后来才知道接自己来的那位男子是张秘书,此人办事十分敏捷周到,从四合院出来一上车,便一样样交给她:“这是今天中午十一点四十分飞往上海的机票,你公司那边,我已经帮你向王总请假,他也已经同意。车子现在会直接送你到机场去。这是正东在上海的地址,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钱,你别推辞,因为你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所以带点钱是必要的,再说这钱我会从正东的工资里扣出来。”

佳期完全没有意料到:“他有工资?”

不苟言笑的张秘书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资。”

登机之后佳期才觉得有点累,飞行时间是一小时四十五分,因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点十二分钟降落。庞大的波音客机挟带呼啸的气流,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缓缓的滑行向前。

脚踏实地的感觉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蒙蒙的天气,风裹着冷雨扑在身上,冷而潮,仿佛比北京更让人觉得寒气逼人。

佳期因为出差来过几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这次也是一样无心风景,出了机场就打的,递给司机那张卡片:“麻烦去这个地址。”

路很远,车子顺着蜿蜒的高架路,渐渐深入城市的脉络,穿行在高楼的森林里。冷雨潇潇的敲着车窗,佳期想,自己见着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那条路位于这座城市的深处,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这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雨渐渐的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将犹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细小的缝隙,滴滴嗒嗒是枝头积雨跌落的声音。路两侧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偶尔能看到精巧的屋顶,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与围墙之后。这条路静谧如同无声,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细密雨丝濡湿的长发,终于找到门牌号。墙很高,墙里头能看到的也只是树,落尽叶子的阔叶乔木,枝桠整齐如梳的向上伸展着,如果是夏季,想必会是浓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拨阮正东的手机,还是关机。

她觉得饿,饥寒交迫。

她庆幸自己没有行李,因为走了很远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馆。推门进去看着并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馆一样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墙是红色,午后客人稀疏。廖廖几个似乎都各自窝在沙发里。

她点了杯拿铁,还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发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的窝陷进去,咖啡香气浓郁,浮有漂亮的叶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没想到误打误撞还可以找到这样地道的一家咖啡馆,芝士蛋糕还没有送上来,音乐是轻曼动听的爵士,她几乎要睡着了。

走道那头的沙发里有女子在低声讲电话,店中灯光轻柔,将她侧影轮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将衣服穿得这样漂亮,一身浓烈的黑,只围一条大花绚丽的披肩,那披肩缀数尺来长的流苏,摇动不知多少颜色,如泼如溅,仿佛烂醉流霞淌在肩头。围衬出一张灿然如星的脸孔,那种肆意的美丽,竟似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惊艳。

或许是在与恋人通话,细语喁喁,偶然抬头,明眸微睐,望之竟如生烟霞。

这样的出众,上天真的偏爱她。

正好店中音乐在此时静止,佳期依稀听到她正说:“那么你过来接我吧。”

连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许是热恋中人的特质。

幸福得令人感概。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来就饿了,越发觉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贪婪。一块蛋糕犹未吃完,有客人冒雨进店中来,咖啡馆并不大,一眼即可望见来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顿时呼吸困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别提多狼狈。

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个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该死的蛋糕终于顺利的滑下去,一口气好歹顺了过来。

太丢人了,急急捧着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虚。

“正东。”

过道那头的女子在唤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没有动,佳期手里还捏着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正东?”
身后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他还是没有动,佳期干脆放下了杯子,站起来一本正经的寒喧:“阮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样虚伪透顶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牙酸,他挑起眉头,仿佛是不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的天气,他只穿一件深色开司米大衣,衣冠楚楚的前来赴美人约会,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样子。佳期在心里想,除了脸色难看了一点,其它倒依旧是风流倜傥。

在飞机上打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腹稿,结果看来一句也用不上,她干脆实话实说:“令堂托我来上海看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他哦了一声,神色冷淡,转脸向她介绍身后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对方介绍她:“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来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会。”

虽然阮正东身边向来多美女,但能见到这样出色佳人的机会也不多,果然是幸会。

佳期说“幸会”,与她握手。

气氛有点怪异,或许是因为盛芷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佳期有点忿然,并非她自己死缠烂打追到上海来,再说她怎么有本事猜到他是躲到上海来会佳人。佳期转头望了一眼阮正东,他突然问:“你吃饱了没有?”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据说人看到美女就会反应迟钝,果然。

“吃饱了我们就走。”

雨已经停了,盛芷自己开一部双门小跑车,洒脱的向他们道别,然后开车闪电般呼啸而去。

天气很冷,佳期呼出大团的白雾:“很抱歉搅了你的约会。”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妈妈很为你担心,因为出院的事,其实上海这边也有很好的医院,治病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完了没有?”

这样冷的天气,刚刚从暖气充分的咖啡馆里出来,太泠了,冻得人脑子发僵所以反应迟钝,她脱口又“哦”了一声。

“回家去。”

冷着脸扭头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扑扑的翻开,露出里面深灰衬里,仿佛鸽子的羽翼展在风里。冷空气呛在鼻子里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着吃力,上气不接下气。亦步亦趋终于跟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干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开另一边车门,把手提袋扔上去,十分干脆的告诉他:“我不回去。我搭了两个钟头的飞机,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你发大少爷脾气的。我隐忍你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脸色,被你呼来喝去。我告诉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医院。”

然后上车,泰然自若关好车门。

他扶着车门站在那一边,仿佛是啼笑皆非。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上车启动。

他依旧绷着脸:“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张信用卡,赌气问:“上海最贵是哪一家?金茂君悦还是上海四季?”

他终于瞥了她一眼,减速将车转弯掉头。

车子驶回她曾按了许久门铃的地方,大门式样老旧毫不起眼,沿着幽深的弧形的车道一转,视线里才出现精心布局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数十年合围粗细。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依旧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车道一直驶到尽头,才看出树木掩映后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俱陈设老旧,壁炉里竟然还生着火,米色的地毯上躺着一条哈士奇,头搁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她,模样气质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种凶狠被慵懒完美的掩饰了,见她走近亦不动,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这样的狗,倒真像是他养出来的。

“喝什么?”他十分客气的问,看来竟打算将她当成一位客人来招待。

其实她没有吃饱,还是半饥饿的状态,而且站在这样殿堂似的深旷空间里,人也觉得冷,还是那个词——饥寒交迫。

她说:“蛋炒饭。”

“什么?”

“我要吃蛋炒饭。”佳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种好似电影布景的大宅中提出这种要求,不知会不会天打雷劈。

阮正东请了位很好的厨师,起码炒出来的扬州炒饭十分地道,虾仁新鲜,火腿丁咸香可口,连青豆都粒粒酥软。厨房送来还配了一碗干贝冬笋汤,这样的好吃好喝,这才像他,处处都挑剔,处处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远处的沙发上,旧式的沙发又宽又深,显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点,仿佛陷在那沙发里。那条哈士奇就伏在他足边,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她吃饭的时候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枝烟,并没有点燃,含了一会儿又取下来。

吃饱了之后他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吧。”

语气已经平淡,她反倒觉得难过,从前她吃饱了就会好过一点,现在渐渐失效,吃饱了仍旧难过。

“为什么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点生硬:“总之请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干涉。”

她静了一会才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一点火光映在墙壁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从前我还想着,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许多时候,不是我想就可以做到,佳期,你其实很好,可是我不再爱你了。



第 18 章

“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打破沉寂:“撒谎会长长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谎,佳期。”

“我跟和平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玩打仗,我是连长他是政委,领着一帮人冲锋陷阵,遇上敌人都是我带人突围他掩护撤退。十多岁的时候跟别的大院孩子们打架,人家操一块板砖拍上来,和平替我挡在前头,为这个他头上缝了好几针,可愣没掉一滴眼泪。从小到大,摸爬滚打上树翻墙,磕着碰着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佳期,你知道吗?在几年前一天半夜里,我打电话给他,毫不知情的问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就在电话里哭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伤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夸你的好,我一直以为你们会结婚,因为和平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对谁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辈子也不会变。他对我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的认我是兄弟,他爱你,就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一点一点的去攒钱,想着能跟你结婚。他甚至还跟我说过,你们儿子,将来一定要认我当干爹。他就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不要他。他哭的时候,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就在心里想,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个女人伤成这样,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认得你了,原来就是你。跟几年前的照片比起来,你也没大变,更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会是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荤八素,让他能为了你流眼泪。”

“没想到你还没结婚,我想这是报应,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后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送花给你,打电话给你,约你你也肯出来,我不动声色的看着你,就想找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和平为了你伤心。你要是一上了钩,我就打算立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报多年前的一剑之仇。我可以轻轻松松的觉得,他当年为了你伤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从来就对我没半分非份之想,我就想,你要么是太笨了,要么是实在太会演戏,把分寸把握得这样好。既然你要玩,我当然奉陪到底,这么多年我见的女人多了,时间一长,藏的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来。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别的女人,要么爱我的钱,要么爱我的家世,要么爱我的人,总归有一样,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块儿,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之后我想叫你下车,结果你睡的迷迷糊糊,只说了一句:‘孟和平,你别闹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不止是他记得你,你原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抱着你,你靠在我怀里睡着,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是你?你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我怎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会是你?难道就为你不待见我?可是我抱着你,就是不愿意你醒过来,因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欢过别的人,离离合合,也有过动真心的时候。可那天我听着手上的表滴嗒滴嗒,一分一秒的走着,我就在心里想,每过一秒,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下决心叫醒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见你了。”

“这辈子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半夜里醒过来,就会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后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软,每次我就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你,下次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忘了你。”

“最后却是你先说分手,你漫不在乎的说分手,你仗着我爱你,你就能这样毫不在乎的把我给甩了,我跟和平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我病了之后,你来医院看我,看着孟和平的时候你连眼神都在发抖,你这个笨蛋,一点也骗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么多年原来还爱他,可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分开?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为我竟然会爱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这病,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医院给我送馄饨,你敲门我其实在病房里,可我没开门,最后你坐在椅子上,我从门缝里看着你,一直点头打着盹,就像个小孩子。我想还是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也别害你了。但最后你却回来了,你跟我说,你没等到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横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有你的时间,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伤,你叫我别去看你,可我最后还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车停在你家楼下,我就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在车里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我们三个人都陷到这种地步来,我太不仗义了。最后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也下决心把这事做个了断。”

“你们两个人真的很像,一样的死心塌地,一样的傻头傻脑,再苦再难都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可是我不一样,我觉得受不了,我爱的那个人,要全心全意的对我,因为我是全心全意的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骛。佳期,所以我不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请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说清楚,你当年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是的互相成全,可是却伤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个性其实像我一样,都不会容忍,所以请你离开我,再不要回来。”

他轻松的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你却直到现在都还在骗自己,所以,只有你才会长长鼻子。”

这样长的一篇话,佳期就跟做梦一样,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小小,像是梦呓:“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爱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没有哭,而是像他一样,平静而从容的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已经有了太多的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骗自己,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是的,我爱你不如爱孟和平那样深,因为我从前遇到的并不是你。可我不是个木头人,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这样爱过我。在我终于下决心重新开始的时候,你这样把我推开,我无话可说。但我要说的是爱情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你是尽了你的全部力气,我也是尽了全力,如果你认为我爱的还不够,那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没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让我像爱他一样爱上你。”

她慢慢的蹲下来,扶着沙发,像要攥住一个什么倚靠:“从前我就像你一样,我以为牺牲可以成全幸福,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我错了,牺牲自己却并没有让人得到幸福。因为真正爱着的人,哪怕那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停止爱他。很多年前我也对一个人说过,我不再爱他了,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宁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他也不会停止爱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辜负过一个深爱我的人,从前我放弃孟和平,因为我没有办法放弃比爱情更重要的一些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尊严。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因为我们中间已经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东西。这辈子我也没有办法回去,我只能辜负,对他除了内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几乎打算用这一辈子来还欠他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够遇上你,我还可以遇到另一个深爱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负你,你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点,我也就想可以肆无忌惮一回,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我想重新开始。正东,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爱我,不管你的病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要推开我。哪怕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我想一直到最后,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我希望你给我时间,让我可以说,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发前,像个小孩子,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缓慢而轻柔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

雨声一点一滴的敲在窗上。

她的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你要答应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能再叫我离开你。”

“好。”

“你要答应我,从此后不能再招惹别的女人。”

“好。”

“你要答应我,要像爱我一样爱惜自己。”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遇上什么事,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发顶,缓缓沁进发间,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轰得一热,竟然不敢抬头。

“好。”

他慢慢的说:“还有什么条件?要提就一块儿提出来。尤佳期,我发现你真的很麻烦,我怎么会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进尺,又得理不饶人,还喜欢管东管西。”
她噙着泪,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迟了。条件多着呢,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呢,你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呢,你要哄我开心。永远觉的我是最漂亮的,梦里面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这么长?”

“记不下来就拿MP4录下来,每天带着,早上起来听三遍,晚上睡觉前重温三遍,有时间就经常在耳边放三遍。这就叫三个三遍。”

他终于觉察出不对:“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佳期说:“这么经典的台词你都不记得?是英国BBC的《傲慢与偏见》。”

“胡说八道,明明是张柏芝的《河东狮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还自称从不看粗制滥造的港式文艺片,那你怎么知道是《河东狮吼》?”

“我是从来不看,不过那会儿我正追一个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电影院,看了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还敢说,你竟然还敢说!”

他被她掐得龇牙咧嘴,直求饶:“你轻点,轻点成不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没有陪小妹妹看过《野蛮女友》?”

“没有,真没有!”

“我不信。党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的没有,请党和人民相信我这一回。”

“你的历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难了。”

“可我已经把历史遗留问题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说,要允许人犯错误,更要允许人改正错误。”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争取宽大处理。从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产文艺片,一直到把香港出产的文艺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错误了。”

“我不干,那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一天一部,看到下辈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怀好意的笑:“能不能罚我每天陪你做点别的事啊?比方说……某些适当的、有宜身心健康的运动?诶!诶!你怎么又掐我?再掐我亲你了,我亲了,我真亲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湮灭在缠绵的唇齿间。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有湿漉漉的温热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脚踝,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热烘烘的。过了一会儿,又去舔阮正东的脚背。

见他们完全不理会,被忽视的狗狗停止讨好舔,竖着尾巴低吠了数声,试图唤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终于微微移开唇,喃喃:“甲骨文,别吵。”

甲骨文不折不挠的继续吠叫。

她用力挣了一下:“它为什么叫甲骨文?”

“我们上楼去好不好?上楼我就告诉你,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轻宠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裤角就是不放。

她顾左右而言它:“我要看文艺片。”

“能不能换成我刚才那提议……”

“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这就是轻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台湾八点档连续剧,从琼瑶全集开始。”

他求饶:“我们还是看港片吧。去我卧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间里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么回事?”

“啊?”

“少装糊涂。”

“你喜欢看谁的片子?是喜欢去电影院,还是喜欢在家看原声碟?咱们先看王家卫的片子,还是先看尔冬升?要不吴宇森?”

“吴宇森拍过文艺片吗?”

“没拍过吗?”
“盛芷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记得啊?”

“我会记一辈子呢,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最小气。”

“我爱你。”

“什么?”

“你哪怕再小气我也爱你。”

“那盛芷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他哀叫:“我连恶俗文艺片的三字真言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你还问。”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追着你问。”

“你说的,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她醒悟过来:“你老实交待,当年跟谁看的《霸王别姬》?”

“你怎么这么能吃醋啊,我跟陈凯歌一块儿看的。”

她根本不信:“骗人。”

“真没骗你,93年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传部那边给了大把的赠票,正闲着所以去看了。”

她激动的抓着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没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别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个时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没有找他签名?有没有合影?有没有保留首映纪念卡?”

他终于败给她了:“你怎么这么花痴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蛮,又暴力,还小气,特别爱吃醋,特别花痴,可惜啊,被骗了吧,知道的太迟了吧。”

他亲吻她的脸颊,如同亲吻一个小孩子。

而后温言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后悔没有早一点遇上你。让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19 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下着小雪。

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变成湿漉漉的。两株梅花开了,幽幽寒香沁人袭来。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会儿,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楼来了,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她没有回头,只是微笑,他在玻璃中亦微笑,然后告诉她:“这两株梅花都有几十年了,一株馨口,一株檀香。”

老房子,处处都有旧时光的印记,偏厅的墙壁上有装裱精致的行书条幅,写的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笔锋矫然飘逸,虽然没有落款,佳期对书法更完全是外行,但是仍认出了是谁的手迹。

“小时候练字,可练惨了,一放假就得在家临碑帖。”阮正东告诉她:“那时候哪静得下心来写大字?成天就惦着溜出去玩。一直到出国之后,被我妈逼着非得一周给家里写一封信,结果我爸给我的回信上,劈面头一句就痛批我的字。”

其实他的字还是写得很好,佳期见过他写小楷,字迹酷似他的外祖父,遒劲挺拔,一望即知下过功夫,颇有风骨。

佳期说:“我小时候挺喜欢上书法课的,那时候常常用旧报纸练大字,买几张宣纸,要仔仔细细的掐出米字格,酝酿好半天,才敢往上头写呢。”

阮正东说:“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想,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佳期问:“为什么?”

他倒笑了一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可总觉得认得的你太少了,就想着能多知道一点。想知道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过的好不好。这二十多年,你高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伤心的时候,我也没有知道,所以总觉得遗憾。”

佳期慢慢的伸手,握住他的手,说:“我小的时候,其实跟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也调皮不懂事,让我爸爸伤脑筋。”

他笑:“真看不出来你还能调皮捣蛋。”

佳期说:“小孩子啊,当然有不懂事的时候。放寒假了,爸爸要上班,家里成天就我一个人,开始几天时间把作业写完了,就想跟隔壁的几个小女孩儿一块儿跳皮筋。有一天玩得太久,结果忘记回家封炉子。等晚上我爸爸回来,炉子里的蜂窝煤已经熄了。你没用过煤炉你不知道,重新生炉子得一两个小时。眼看着天黑了,还不能做晚饭。我心里只害怕,结果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责怪我,反而带我出去吃馄饨。”

小镇那座桥头拐角有一家小饭馆,佳期记得自己被父亲带着去吃馄饨。冬天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湿漉漉的,一侧的店铺门里投射出晕黄的灯光,一侧就是去流无声的小河,埠头下有晚归的人在拴着乌篷船的缆绳,黑暗里遥遥跟父亲打招呼:“尤师傅,吃过了呀?”

父亲客气的答:“还没有呢。”

她落在父亲后头老远,低着头惴惴不安,虽然父亲没有责备,可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听得到自己胶鞋落在青石板上答答的脚步声,父亲回过头来,远远向她伸出了手。

父亲的手指细长柔软,她不知道妈妈的手应该是哪个样子,可是父亲的手永远是这样温暖,叫人安心。

阮正东很认真的听她讲,一直到最后,他还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微凉,因为挂着点滴的缘故,虽然没有回医院去,但护士住在楼下的一个房间,而且每天医生会准时过来,每天上午总是要打点滴。很多种药水,一袋接一袋经常要挂整整半天。

佳期给他在掌心下垫暖手宝,可是他连手肘总是冷的,打完点滴还得吃一瓶盖一瓶盖的药丸,吃药的时候他还笑,说:“这么多种,不知道医疗保险给不给报销。”

他说话算话,每日打完点滴后就陪她看许多的旧电影。

都是香港出品的文艺片,虽然俗气无聊可是他们两个也乐在其中,旧式的沙发又宽又大,两个人窝在里面,她咔嚓咔嚓的吃着薯片,喝很好的都匀毛尖,茶香清溢,她拿来配薯片配巧克力甚至配曲奇,阮正东说她从来只会暴殄天珍。

她不服气:“薯片配绿茶最好吃了,不信你试试。”

话说出口立刻后悔,因为他不能喝茶,更不能吃薯片,于是端起阿姨替他准备的弥猴桃汁给他:“这个也好喝啦。”

他就她的手喝了两口,皱着眉头说:“酸。”

佳期不理他:“你甭想再骗我亲你。”

他笑嘻嘻凑近她,不怀好意:“你怎么知道我想亲你?”

佳期怔了一下,忽然转过脸去,说:“看电影吧。”

这天看的是《大城小事》,黎明与王菲主演。

分手,偶遇,俊男美女,漂亮的画面,动听的配乐,因为相爱所以不离不弃,寻找,在偌大的城市里,奔忙回顾。即使情节弱了一点,可结局那样甜蜜。

大篷大篷的烟花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每一朵都绚丽灿烂不可思议,这座城市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可是再平凡的情侣,也能得到一个成全。

佳期喜欢这部片子:“哪怕内容再无聊,只要结局好,就是好的故事。”

阮正东说:“比起《Sleepless in Seattle》差远了。”

她承认两部片子相差甚远,但执意于此:“我就喜欢这一部,你看,站在金茂大厦俯瞰烟花,焰光照亮彼此的脸,让人觉得真的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他不以为然:“烟花一转烟就没了,怎么能算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佳期说:“可是那样美,叫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怎么不是天长地久?”

他微笑,没再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最后,他说:“佳期,我们订婚吧。”

“如果可以,我想娶你为妻。从前有人对我说过,一个男人对女人表示最大的诚意,就是求婚。我很想娶你,可是我担心将来。所以我们订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的结婚,我想让全部的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如果可以,将来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电影里的孟老先生正在请周医生听一首黑胶碟老歌。

留声机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沙沙声,甜美的嗓音仿佛穿透时空。

许多人用了一生去缅怀一段感情。

电影里并没有说,为什么分离,浮华至梦幻的场景,泛黄的记忆,爱情的片断支离只是令人唏嘘,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阮正东微笑:“你瞧,我可不愿意像他一样,等到八十岁了还错过那个人。”

佳期觉得心酸,终于说:“都没有钻戒。”

他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个闷闷不乐啊?早知道我就去买只特别特别大的钻戒。”

他伸出手来,指间已经捏着一枚精巧的指环,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环镂花精致,微有磨损,看得出是颇历岁月时光的旧物。戒指恰好落在她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据说是我曾外祖母的遗物,她一直戴着,当年她离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这个。”他轻轻磨挲着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过两年,她也走了。临终之前将这个交给我,我真希望外婆还活着,她一定会说我没有挑错人。”
佳期见过壁炉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经的青鬓朱颜,那样美丽的双眼。解放后也有许多照片,与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着灰色军装,剪着齐耳的短发,是那个时代最朴素的妆束,可是明眸皓齿,仿佛时光永远停驻。也有晚年的几帧合影,两位老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并坐在藤椅上,平静闲适。身后是花开堆雪的梨树,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觉得好奇:“他们真的没有吵过架?”

阮正东哈哈大笑:“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气,那才真叫一个厉害,这两个人生了气,谁也不理谁,所以他们总是让西子去叫外婆吃饭,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块儿吃饭,这场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爱很爱,所以才可以这样吧。

数十载不离不弃,即使最艰难的岁月,也始终执子之手,终于与子偕老。

佳期最喜欢其中的一张旧照片,半身像,眸如点漆,端然而坐,目光明净清澈,透过镜头几乎都能觉得那种灵秀逼人。十六岁家世优越的少女,乌黑柔亮的短发,身着洋装,无忧无虑,旧时闺秀的娴静美丽,没有半分能让人联想到后半生的波澜壮阔。

她说:“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来挑去,结果最后选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很多时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比,差得太远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啊,有什么办法。”

她终于笑一下。

“诶,终于笑了,真难啊。早知道买只大钻戒,说不定能笑得再灿烂点。”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没亲过我,怎么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温柔的仰起脸亲吻他。

过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来:“甲骨文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它?”

“关禁闭呢。”

她笑:“你把它关起来干什么啊?”

“明知故问。”

他不放手,继续吻下去,她推他:“电话在响。”

他简直气馁:“当没听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后还是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告诉她:“西子明天来上海。”停了停又说:“和平明天也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要不你别跟他们碰面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摇头说:“没关系,反正迟早大家得见面。”

他说:“也好。”

第二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脸刷了牙却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结果阮正东敲门进来:“怎么还没起来啊?”

她急急扯过被子:“我还没换衣服。”

倒教他一时窘在那里,其实她穿一套严严实实的睡衣睡裤,小方格泰迪小熊图案,倒像个孩子。

她的确没有拿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因为来的匆忙她根本没有带什么行李,到了之后才临时添置了几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缝老师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订制衣服,量了尺寸之后几天内就陆续送过来,只是几套家常的便服,样式简单而衣料熨妥,佳期觉得很舒适。

阮正东走过去打开了衣帽间的门,往里头张望了两眼,说:“你还是不是女人啊,登样些的衣服都没一件。”

佳期说:“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样穿。”

他一时气结:“小气鬼,小醋缸,只爱翻旧帐。”

她还嘴:“大花心,大萝卜,心虚还不让人说。”

他走过来捺着她就亲,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紧,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都重起来,他的手也不老实,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只觉得他的掌心烫得吓人,他热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中,痒痒的,他的手已经像一条鱼,滑进了她宽大的袖子里,顺着她的手肘还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乱,只觉兵败如山倒,一时情急,死命的蹬了他一脚,正好踢中他,他闷哼了一声,终于闪开一旁,痛楚的弯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吓得连忙爬起来:“不要紧吧?”

他还是不吭声,佳期着了慌:“踢着哪里了?”

半晌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没事。”

佳期老大过意不去,从前跟室友闹着玩,情急之下她也误踢过人,把绢子的小腿弄得乌青老大一块儿,好几天才消,绢子从此总笑她是属骡子的。

可见是踢重了,佳期说:“我看看,踢哪儿了?”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手一摔竟然夺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里。佳期这还是第二回看见他脸红,突然醒悟过来,脸颊上顿时跟火烧一样,一双赤脚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乌黑发亮,烙在脚心里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个地洞钻进去躲着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下楼再见着阮正东,还是觉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一直到江西来。

江西还是那样美丽,活泼的与佳期拥抱:“我跟主任说如果再不让我休假,我就投诉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过来,我就拖着他一起来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环:“啊……这个戒指……”拉着佳期的手,转头直笑:“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阮正东只是笑:“难道还遍邀亲朋昭告天下?”

“当然要的呀,”江西慧黠的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请所有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们来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东斜睨,一双丹凤眼更显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气的向他扮鬼脸。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里,佳期觉得微笑很难,可是十分努力的微笑:“喝茶吗?要不咖啡?”

他说:“谢谢,不用。”

江西说:“你别理他,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只喝白开水,跟蒋委员长似的。”

佳期顿了一下,说:“我去倒茶。”

阮正东说:“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说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还是走到厨房去帮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说:“西子最喜欢柠檬蜂蜜茶呢。”于是她帮着切柠檬,柠檬太新鲜,一刀下去果汁迸溅,正好溅到眼睛里去,顿时酸涩难当,立刻睁不开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声,忙忙拿了干净毛巾来给她,她按在眼上,笑着说:“真是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来。”

李阿姨说:“这个溅到眼里最疼了。”

是很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端着茶盘回到客厅里,眼睛红红如小白兔,阮正东立刻看到了:“怎么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柠檬汁溅到眼睛里去了。”

他说:“叫你别弄,你还要逞能。”

江西还在一旁添乱:“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东作势要给江西一个爆栗,她一缩就躲到孟和平身后去,只是笑嘻嘻。

因为添了两个人,空旷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李阿姨都格外高兴,忙着准备晚餐,佳期在厨房里给李阿姨帮忙,江西在厨房门口探头:“要我帮忙吗?”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还是进了厨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两个人,一下起棋来,谁还在他们眼里?”

佳期也不让她动手,江西笑:“我这回可真是反主为客了。”倒说得佳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帮自己捡菜心,江西弄好之后似乎觉得余勇可嘉,又帮忙剥莲子。看着佳期切菜,顿时几近崇拜:“天啊,佳期,你这动作跟李阿姨一样专业啊。”

李阿姨笑逐颜开,说:“我都快下岗了呢,东子就爱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说:“我还没吃过呢,我哥运气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叹:“其实好多年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就羡慕人家家里,一家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做一顿饭出来,那才有家的样子,有人间烟火气。没想到今天还可以这样。佳期,你早点跟我哥结婚吧,以后我天天上你们那儿蹭饭去。”

李阿姨说:“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结婚的呀,结了婚怎么还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饭。”

江西说:“孟和平忙着呢,哪有空在家吃饭,所以我以后大把机会去哥哥家蹭饭,是吧,嫂子?”



第 20 章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失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强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的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廖廖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的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作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的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

“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

“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耸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廖廖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让人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的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的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的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远宏静,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作声,只是不作声。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草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跳跃灵巧。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暖流呼一声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启动,松开手刹,踩下离合。

然后加油门。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渐渐有规律,突然一下子静止,熄火了。

他再次启动。

刚刚踩下油门,再次熄火了。

他重新转动车钥匙,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的动作,点火,松开离合、加油门,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这一切,可是这一切做起来都这样难,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真皮方向盘仿佛打了滑,腻得握不住。

车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终于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指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启动车子。这次终于没有再熄火,他驶下车道。顺着车道转过弧线,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往后退去,慢慢退去,从视线中退去。

原来没有下雨,他一直恍惚听见雨声,潇潇的声音,却原来并没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车道从面前延伸开去,他没有办法再回头看。车子已经驶出了花园的铁门。顺着这条安静的马路一直驶出去,然后拐弯。

车子拐进了另一条马路,忽然仿佛豁然开朗,眼前已经是繁华的街。

两侧依旧是法国梧桐,枝节楂桠,倒映在车窗玻璃上,飞速的掠过,像流水一样,一点淡淡的树枝阴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纹。

他这时才问:“去哪里?”

“恒隆广场啊,”江西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一遍?”

他哦了一声,放低了车速以便留意路标,但一时没有看到指示牌,随口问:“那现在要往哪边走?”

江西有点诧异:“这不是在淮海路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才仿佛醒过来,四周的一切都那样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马路,熟悉的方向,统统涌上来,淹没他,涌上来。这座城市的繁华最深处,曾无数次这样驾车驶过,原本应该熟悉如同掌纹的道路。而且车载屏幕上闪烁的小红点,沿着地图正缓慢闪动,提示着他们目前处于的位置。

科技已经如此昌明,几乎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卫星找到。

但是有些东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却没有办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江西也爱逛街,孟和平其实很少陪她逛,因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两人很少能凑一块儿,即使凑一块儿她也并不像别的女孩子,总腻着他不放。更多时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块儿逛街。

去买鞋,名店的店员半跪在地板上,将样鞋一一比对给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镂花与细碎的水晶,散发着熟革特有的皮质膻香。

江西问他:“哪一双好?”

他同店员一样跪蹲下去,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说:“白的这双好。”

江西微笑:“我也觉得这双好,穿裙子一定会很漂亮。”又说:“不过你们也太固执了,连九折都不肯打。”

店员小姐只是好脾气的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们的规矩,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刚刚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这个价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们会员的话都是原价,连九九折都没有。”
孟和平说:“喜欢就买了吧。”

江西说:“不过这双不合脚,稍微大了一点,换双小点的给我再试下。”

店员说:“我们记得您是穿七号的呀,不过我叫他们再拿小一码的来给您试试。”

孟和平忽然记起,于是说:“她穿六号的鞋。”

阮江西抬头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员小姐艳羡得不得了,说:“阮小姐,您男朋友对您真是好,又细心又体贴,连您穿多大的号码都记得。”

不一会儿店员已经捧了另一双鞋来让江西试穿,她踏进鞋里试了一试,太小了。

两双鞋摆在那里,江西将原来的那双又试了试,还是觉得踏进去太松,可是六号的那双根本不能穿,中间却没有码号了。

孟和平说:“要不就买这双吧,松一点不要紧。”

江西抽回脚,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买了,还是不买了。”站起来已经走到了店门处,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忽然转头对店员说:“六号那双我要了,替我包起来。”

店员连声说:“好的,好的。”

孟和平说:“不是小了吗?”

江西似笑非笑:“我愿意要。”

他平常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于是不再说什么,打开钱包抽出信用卡来递给店员,另一位店员已经动作熟练的将鞋子包好,装进购物袋,殷勤的说:“阮小姐有空再过来看看,我们下周还有新款陆续到货。”

江西这天似乎心情不错,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试了许多衣服,也买了许多。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孟和平替她提着。虽然时值隆冬,但各店里的春季新款都刚刚上架,娇艳柔嫩的颜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气息,新鲜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裤子,流光溢彩的一张脸,笑吟吟的对着他问。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划过,短促嘀的一声,更多的袋子拎在手里,最后回停车场去,大包小包,堆满了后座。

江西长长吁了口气:“真痛快。”又说:“上个月我们去越月的节目里客串嘉宾,不知道你看过那期节目没有。不过我想你一定没看过。”

那是一档颇有名气的女性谈话节目,孟和平倒的确没有看过。

“那期谈话主题是物质与爱情,最后我们公认,有物质条件保障的爱情,会比较长久。”她停了一下:“可是,这个定律却不能做反推,因为即使有物质保障,不一定就会有爱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从来很活泼,他只觉得她此刻似乎格外严肃,于是笑了笑:“怎么突然发这种感慨。”

江西耸了耸肩:“回家吧。”

他却迟疑了一下:“晚上我们两个就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去汾阳路吃你喜欢的烤肉?”

江西侧头想了想,说:“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轩,开在白崇禧故居里,旧式的花园大宅,改造之后颇有风韵。最关键是东西好吃。江西最喜欢那里的日式烤肉,几乎是百吃不厌。

她酒量颇为不错,喝清酒,两颊起了微红,孟和平因为要开车,所以没有喝酒,见她一杯接着一杯,于是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江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头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这城市的寒冷冬夜,闪烁着无数灯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连名字我都已经忘了,可是里面女主角说过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她目光晶莹潋滟,仿佛流动着灯的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或许是芥末的缘故。

他问:“是句什么话?”

她却调皮的一笑:“我不告诉你。”

吃过饭江西又拖着孟和平去泡吧,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人,在酒吧里不过几个钟头,已经混熟了一大票朋友,连孟和平都被他们厮混得热闹起来,摇骰子划拳猜枚真心话大冒险,搭积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几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疯,最后连孟和平都喝了好几瓶喜力。

他生平头一回酒后驾车,只觉得轻而快,难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啸而过,这城市的深夜依旧繁华如斯。无数灯火层层叠叠,每幢大厦都仿佛水晶的巨塔。远远近近迎面逼迫而来,几乎倾塌,直往头顶压下来,可是顺着高架蜿蜒的曲线,又被轻快的抛到之后。
江西打开了车窗,风呼的一下子灌进来,吹起她颈间的围巾,细长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臂,像是谁的手指,轻而柔。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可是心底还是一片混沌。

红灯,他缓缓停下车。

江西忽然倾过身来,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气息,酒香,脂粉香,温而软,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依偎着,不能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后头车上在按喇叭,还有人在吹口哨,她终于稍稍离开他,一双晶莹的眸子却仍旧注视着他,忽然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没有应,嗓子眼里直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拨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却只是这样叫了他一声,没有再说话,缄默而安静,后来慢慢的歪了头,就那样,睡着了。

她睡着了也像一个小孩子,蜷在那里,缩得小小的。

他将车开回去,一直驶进熟悉的铁门。夜已经深了,只有车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寂寞的亮着。树木掩映的宅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灯光,他将车停下,没有熄火,车内空调的暖风呼呼的吹拂着,转脸看到江西还沉沉睡着,有一丝头发散了,垂滑在脸畔,脸上红扑扑的,更像个孩子。

他拿出烟盒,取出一枝烟,点上,熟悉而甘冽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的呼出。

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烟头上那一点红,仿佛是颗璀璨的红宝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这样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车里,只是一枝接一枝的抽烟,仿佛只有烟草,才可以麻痹那种淹没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时分,他驾车离去。倒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部车子,同样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厅里江西说的那句话,不由抬起头来,按下钮打开了车顶天窗,隔着玻璃,星子远而淡,模糊的几乎看不见。

江西并不知道,他其实知道她说的是哪部电影。

他记得,女主角说的是:“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第 21 章

江西睡到中午才起来,醒来时觉得馥郁满室,原来梳妆台上、桌上、床前都放着大捧的粉红玫瑰,娇艳美丽。

下楼后李阿姨笑着告诉她:“和平真是有心,买的花好漂亮,还怕吵着你,请我替他放到你房间去,我看你还睡着,所以没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问:“我哥呢?”

“去医院做检查了,佳期陪他一块儿去了。难得佳期那孩子,处处体贴,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难得。”

江西今天仿佛觉得格外无聊,吃过了饭就去书房找书看。小时侯遇到什么事情,她总是一声不吭躲到书房来,坐在高高的梯台顶端,捧着腮,望着一溜溜灰黑色的书脊,仿佛细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顶天立地的书墙,只是发呆。

小时候阮正东并不爱带她玩,因为她比他小几岁,又是女孩子,所以总嫌她麻烦。可是孟和平脾气很好,每次玩游戏总肯带着她,同阮正东一样叫她妹妹。可她就爱捉弄他,因为他性子宽和,肯容着忍着她撒娇胡闹,比起阮正东来,他甚至更像是她的亲哥哥。她最开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点叫和平哥,十几岁她就到英国去念寄宿学校,教会女子学校,清规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纪离家万里,新朋友又还没有,苦恼起来只能抱着电话打。他正在美国读大学,打越洋长途给他,再叫“和平哥”,结果他就在电话里面哈哈笑:“和平鸽再配上橄榄枝,就是联合国了。”说得她不好意思,于是学着哥哥只叫他“和平”,仿佛没有礼貌,可是心中却有一种理直气壮的窃喜。

是什么时候就长大了?

回国之后重新见到他,已经是风度翩翩的出色男子,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内敛而沉静。那时他的地产公司刚刚起步,正在京郊做了第一个楼盘。她刚到台里跑新闻,为了地产专题去采访,他亲自开车带她去看楼盘现场。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楼盘在西郊,那时那片地段还比较荒凉,离市区很远,路很不好走,到了之后看到依山傍水的别墅,星座错落,夕阳下风景秀美宛如油画。

一共十二幢别墅,每一幢都风格各异,占地最大的一号已经完工,唯一这套别墅是中式的庭院,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四合院,进门花荫满地,静静的一树垂丝海棠开得繁华如锦,艳阳照着,无数只蜜蜂嗡嗡的绕着海棠花树,熙熙攘攘,院子里静的连花蕊落地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走廓一端是厢房,另一端则是厨房及储物间,厨房里头装修的竟是最旧式的,砌着传统的大灶,细而笔直的烟囱,令她觉得十分罕异。

问他,他只是说:“每次开车在乡间,远远看到炊烟,就会让人动了归思。”

她信口就猜:“那这套房子,你难不成是为自己建的?”

他说:“是啊,总是做梦自己将来老了,可以住在这里,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黄昏时分到山上散步,远远的看见炊烟,就下山回家吃饭。”

她说:“那是小龙女与杨过,神仙眷侣才做得到。要是你爱的那个人,不愿意住在这么远的郊区怎么办?再说这种中国大灶,有几个人会用这个做饭?”

他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说自己是做梦啊。”

暮春的太阳那样好,斜斜的穿过檐角,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一半在花荫里,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来仿佛有点不真切,那笑容是虚的,眉心微微皱着,神色忧郁而怔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她忽然突兀的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心。

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那条路正在翻修,他那时开一部半旧的三菱越野,车况并不好,结果一路颠簸,车坏在了半路。他打了电话给修车行,离市区太远,拖车过了很久都还没有来。他们两个人枯坐在车里等,四处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车外万籁俱静,夜空岑寂深遂,星子大而明亮,她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挤挤的星星,像黑丝绒裙裾上缀满冰凉的水钻,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犹重,车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她打了一个喷嚏,他问:“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她接过去穿上,外套还有他的体温。

坐着越来越冷,他们只得尽量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从小时候各人的糗事讲到最近的财经新闻,能讲的话题几乎都被他们挖空心思翻出来讲了。江西觉得饥寒交迫,又饿又渴,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终于看到雪亮的灯柱一晃一晃,出现在遥远的路端,车声轰隆隆的渐渐近了,终于可以看出是拖车,她高兴的拉开车门跳下去,回头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他的外套笼在她身上,又长又大,袖子太长仿佛戏台上的水袖,而她笑盈盈的回头,脸大半融在黑暗里,在闪烁的车灯里她看到他注视着自己,温柔而眷恋。

她的心忽然一动。

后来过了几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将外套还给他。

才不过早晨八点,秘书刚上班,见到她对她说:“孟总昨天加班,又睡在办公室呢。”

她敲门却没有人应,推开门进去,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桌子上横七竖八放的全是图纸,地下散放着七零八落的楼盘模型,她小心翼翼绕过杂物,回过头才看到他原来窝在墙角的沙发里,裹着毯子还沉沉睡着。
在梦里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

她小心翼翼的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去,终于触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觉温暖而柔软,她忽然胆子大起来,慢慢凑近,终于吻下,吻在他的眉间。

他突然惊醒,睁开眼睛,一刹那目光里仿佛有几分迷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西子?你在干吗?”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亲你,我刚才偷偷亲你了,你要是觉得讨厌,我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时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样子:“妹妹,你别玩了行不行?”

她揪着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终于呆掉。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也算是开始了,反正她老爱跟他在一块儿,常常给他打电话,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时候她却偏跟他捣乱,他偶尔还是脱口叫她“妹妹”,把她当小孩子。

渐渐还是论到婚嫁,因为孟和平的母亲特别喜欢她。

孟妈妈有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疗。

江西陪他去看过孟妈妈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他的母亲,每当他母亲说话的时候,他永远只是沉默。而且那种深沉的忧郁,总会隐约浮现在他眉宇间,让她觉得,即使站在万人中央,他仍孤独而茕然,令人心疼。

孟妈妈见了她,总是长吁短吁,说:“和平也快三十岁了,几时把你们的事办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临终前,她也并没有等到他们结婚。

孟妈妈病危的时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是她先赶到的医院,最后孟和平终于赶回来了。

临终前,孟妈妈一直拉着她的手,那时孟妈妈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妈妈……错了……”她的声音断续而零乱:“和平……”

孟妈妈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流露出企盼。

他终于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的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亲的手更冷,当孟妈妈的手渐渐冷去,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那是她第一回看见他哭。

默默流泪。

是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决心,自己以后要再不让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悲伤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总是笑她:“你真是厉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块儿。我就不行,从小一块儿长大,跟你哥在一块儿总会让我有种乱伦的错觉,这辈子注定只能当手足。”

哥哥曾经很喜欢盛芷,但也许只是喜欢。她没有想到,哥哥还可以爱上别人。

阿姨到书房来找她,就在门外敲门告诉她:“西子,和平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她:“等会儿出去吃饭好不好?我在外滩三号订了位置。”

她答应他。

然后回房间换衣服,重新化妆,一切妥当下楼去,阮正东与佳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看到她,佳期问:“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

阮正东说:“你看看她已经换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约会,怎么会跟我们出去。”

佳期已经换了拖鞋,阮正东于是问:“怎么一回来就把鞋换了?过会儿反正还要出去呢。”

佳期说:“你从来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张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说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龄那种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东哈哈笑,说:“可是我认得另一个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声,说:“盛芷是不是?”

阮正东最头痛她提这个名字,连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帮菜好不好?”

佳期还没有答话,江西忽然问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东说:“她穿六号。”

他陪她买过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记得这样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话,不由微有窘意,谁知江西却说:“我昨天买了双鞋,买小了,正是六号的,你要不嫌弃的话,送给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没穿过的。”
佳期听她这样说,如果推辞倒怕江西见怪。于是江西就将鞋拿下来,让她一试,倒是恰到好处,不大不小。

阮正东说:“这双鞋挺漂亮啊。”

江西说:“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东听她语气怅惋,不由笑了:“我知道这个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给你买一双,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来:“真没诚意,对我也这么小气,起码要买两双给我才行。”

她手机响起来,是孟和平打来的,问:“我现在过来接你?”

她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外滩三号的“Jean Georges”餐厅颇为知名,江西与孟和平来过几次,江西以为孟和平又在这里订了位置。谁知他携着她上了望江阁的顶层,顶层包间的贴身管家已经在餐厅门口等侯他们,笑盈盈替他们推开门。

包间很小,江西听说过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说是绝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两个人。小小的一张圆桌,错落的燃着烛光,点缀鲜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过玻璃,整个外滩尽收眼底。黄浦江两岸,所有的建筑都仿佛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着浦江西岸,无数旧时代的建筑,在迷离的灯光投射中仿佛笼着岁月的金沙。外滩流淌着车灯的河流,而江上流动着两岸灯光的倒影。游轮曳着滟滟的流光缓缓驶过,浦东的建筑遥遥看去,如晶莹剔透的琼楼玉宇,更像是反射着日光的水晶簇,丛晶林立,光芒四射,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正纷纷坠落,连缀天上人间,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举世无双。

再华丽的言辞亦觉失色,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华的一端浩然铺陈,俯瞰众生繁华。

他说:“盛芷向我推荐这里,她说这里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场所,而且据说直到目前,这里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他微笑:“我希望,能借助这个百分百的运气。”

香槟镇在冰桶里,散发着丝丝白雾,细长的水晶香槟杯旁放着一捧玫瑰,鲜艳怒放,艳红如滴。而落地长窗外就是奢华繁美的外滩灯火,华丽如同世上最浪漫的电影布景,每一个镜头都美伦美奂,教人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他微笑,抽了一朵玫瑰,替她簪入乌云般的发鬓。玫瑰的香气混和着发香,然后轻轻的低下头,吻在她鬓上。

她闭上双眼,终于听到他说:“嫁给我,好不好?”

这一刻,她拥有这世上最幸福的刹那。

黑丝绒盒子里璀璨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锐白的光芒,仿佛他伸手撷下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就在他的掌心,闪烁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光芒。

江风吹起抽纱的落地窗帘,烛光摇曳,她脸上的笑容也仿佛摇曳不定。

他看着她,可是她眼神仿佛透过了他,投射在他身后某个虚无的空间。露台外无数景灯射灯交相辉映,勾勒仿佛天上人间,星海灯海尽成一色。她的脸逆对着这世上最繁华的夜色,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她的发际跳跃。

她的脸庞上仿佛有笑,那笑是春天里的冰雪,一分一分的在日光下融化,烛光下她的侧影十分美丽。

只是柔声说:“我愿意。”

很多年前,在黑暗的小礼堂里,她站得远远的,整个人都笼在黑暗里,可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双眼里有着光与热,热情而真挚的注视着自己,她将手拢在嘴边,大声的回答他:“我——愿——意——”

整间小礼堂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

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刹那,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甜蜜的暖流,渗进他的心底,深深的渍入每一处血脉骨肉,永不能够再拨。

他握着戒指的手忽然开始发冷,指尖的寒意沿着血脉,一直渗入心脏,在那里紧缩,挤压,不能抑制,无法强迫,迸出强烈的疼痛,他无法抑制,手竟然在发抖。

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痛楚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最重要的一部分,随着灵魂都已经渐渐死去,苟延残喘,可是到了最后一刹那,却本能般垂死挣扎,希翼那最后一缕空气。

“对不起。”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穿透遥远的距离,无力而徒劳:“西子。”

她嘴角微微颤抖,像是想要说话,可是终究忍住。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没有办法,因为在我心里,我深深爱着的那个人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够娶别人。”

他的声音终于由颤抖而渐渐平静:

“我很喜欢你,可那只是小时候喜欢你这个妹妹的那种喜欢。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过爱另一个人,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爱着的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找回她,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爱她,可是我无法控制。这么多年,即使她离开了我,即使我不得不离开她,但我没有办法停止爱她,将来也永远不能停止。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除了她,我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即使旁的人再美、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像爱她一样去爱别人。我全部的一切都给了她,再不能给别人。所以,江西,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娶你,因为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永远都只是她。”

夜风吹动,雪白的帘纱仿佛波澜,起伏不定。

她转过脸去,极力的仰起脸,凝望着露台外黑丝绒般的夜空,那些闪烁的星星,就像一把银钉,每一颗,都深深的钉入夜幕。被这样璀璨的灯海湮灭,每一颗肉眼都几乎不能看清。
她慢慢的说:“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可是真正爱着我的那个人,他应当永远也不会让我流泪。”

她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在身后咫尺,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最明滟的夜色,而她素颜青鬓,落寞如雪:“小的时候玩过家家,我就是你的新娘,可今天你终于打碎了我最美最好的一个梦,真残忍,让我不得不醒来。我知道这么多年,有个人一直令你念念不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敢确定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看着她,她神色落寞而凄楚:“怎么会是她?”

他抑止不住心中的那种疼痛,不能言语,无法控制。

“对不起。”

命运如同一场惘局,到了最后,每一颗棋子都是动弹不得,千羁万绊,生不如死。

她终于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却比哭还凄凉。

“和平,谢谢你,因为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有种感情独一无二,无法有一丝一毫的将就。我觉得她真幸运,能有你这样爱着她,可我也觉得我真是幸运,能有你,同哥哥一样爱护我这么多年。最重要的是教会我,怎么样去爱一个人。用尽自己的全部,不管对方是否知晓,不管将来如何,不管有没有希望,只是没有退缩,只是尽自己全部去爱着。”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可是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哥哥爱她,就如同你爱她一样。不管你们过去是怎么样的,但现在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如果你那样做,哥哥他会死的。你知道他目前的情况,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爱她一样爱过旁人。她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了她,你很难过,可如果没有了她,哥哥会活不下去。如果你要跟我说不起,我没有任何条件的原谅你,因为那是你无法控制事情,就像我无法控制自己爱你一样。你不爱我没有关系,我们从此以后可以像从前一样,只是做兄妹。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哥哥失去她。”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22章

孟和平来的很早,他有早起的习惯,处理了几封电邮,然后给秘书打电话。所有的事情办妥后,他才从酒店开车过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李阿姨在餐厅里忙碌,看到他笑着说:“东子和西子都还没起来呢。”问他:“吃了早餐没有?”

餐桌上的早餐很丰富,他拿块三明治,走出后门想去花房看看兰花,没想到在后廊会遇见佳期。

她蹲在那里正给甲骨文洗澡,那条狗难得这样听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浑身全都是泡沫,湿漉漉的毛全贴在身上,平常看惯了这狗威风凛凛的样子,突然变成皮包骨头,瘦得一根根肋骨分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神色专注,拿着花洒给狗狗冲着,嘴里还在哄着:“小甲乖,马上就好了。”

水从她白晰柔软的指隙间漏下去,洒在狗狗身上,她用专门的梳子一边洗一边梳,甲骨文却睁着褐色的眼睛,神色忧郁呲着雪白的尖牙,仿佛很怕水。

他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移不开脚步。

佳期听到脚步声,以为是阮正东,头也没回的说:“大懒虫可算起来了,自己的狗都不管——把大毛巾给我。”

他看到架子上搭的大毛巾,于是递给她。

她接过去包住甲骨文,过了几秒钟,忽然又转过脸来,看到是他,有点仓促的低下了头,沉默的给狗狗擦拭着毛皮。

她瘦了很多,也许因为冷,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睡不好就会有黑眼圈,从前她其实很能睡,上床不一会儿就能睡着,而且总也睡不够,有时在地铁上都能靠着他盹着,他总是叫她小猪。每次一叫她小猪,她就揪他的耳朵:“大猪头!大猪头!”

甲骨文朝他低吠了两声,他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三明治攥碎了,碎屑洒落一地。

他终于转身走开。

佳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拿着电吹风的手,一直在发抖,吹得甲骨文身上那些长毛全飞竖起来,绒绒的乱糟糟一团。

她关掉电吹风,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开,继续给甲骨文吹干,电吹风嗡嗡响着,麻木单调的声音,而她麻木的替狗狗梳着长毛,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却回来了。

她蹲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我向江西求婚。”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说:“我们或许会出国去举行婚礼,也许干脆不举行婚礼。这样对大家都好。”

电吹风嗡嗡的响着,靠得太近,有一点点热风吹在她脸上,她抱着甲骨文,一遍一遍的给它刷着毛毛,专心致志,仿佛这样才可以心无旁骛。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甲骨文舔着她的手背,热乎乎的舌头,她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微,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终于走掉了。

她抱着甲骨文,一直蹲在那里,脚上发了麻,可是不能动。甲骨文拱着她,挣扎着将头从她双臂间透出来,它的鼻子湿湿凉凉的,触在她脸上,伸出舌头来舔她。

她听到自己喃喃说:“小甲乖,别走开。”

停了一会儿,还是说:“别走。”

甲骨文舔着她的脸。

蹭着她。

她将脸埋进甲骨文绒绒的毛皮里,它松软的长毛粘在脸上,痒痒的,热辣辣的,渐渐的渗开,只是慢慢的,无声的,徒劳的想要抱住它。

它呜咽着,再次将脑袋从她的臂膀间钻出来,磨蹭着她的脸。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别走。”

她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直到阮正东来找她,很远就看见她:“佳期。”

她站起来,向他微笑。

她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甲骨文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以往在一块儿他们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今天两个人却都沉默。

最后,他说:“今天我打电话给老爷子,说了我们的事。”

她望着他。

“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说服他。老爷子这两年身体也并不好,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在这上头惹他生气。”他自欺欺人的转开脸去:“佳期,你走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好,我今天下午就走。”

他站在那里,身体仿佛有点发僵。甲骨文绕在他足畔,毛绒绒的身子蹭着他,而他一动不动。

“我回去向公司把手头的事情全交待好,然后辞职,就回来一心一意的陪着你。不管我能够陪你多久,不管谁是否同意我们在一起。但你别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想让我离开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笑了一笑:“你有时候,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但她就是这样笨,认定了就一往无回。

她打电话回公司去,主动说明自己短期内无法销假上班,要求辞职。公司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十分紧张,她离开这数日,已经连累她那组的同事焦头烂额。

她搭航班回去办手续,临行前叮嘱阮正东:“我顶多两三天就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仿佛不满。

她踮脚亲吻他:“乖乖等我回来。”

北京当然比上海更冷,离开了一个星期,仿佛已经离开了半个世纪。

周静安一见面,就给了她大大的一个熊抱,然后就骂:“连电话都不肯打一通,我还以为你真的被拐卖了。”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打给我?”

周静安切了一声:“我敢吗?全公司上上下下都传说你跟某人的公子私奔了,既然是私奔,我干嘛那样不识趣去打扰你?”

她笑:“我真要跟人私奔的话,也会事先告诉你的。”

周静安听说她要辞职,不以为然:“为什么要辞职?听说老板跟人力资源部都交待好了,说算是给你放长假,薪水一分钱也不少你的。”

她说:“我不想占这种便宜,公司本来人手就紧张,何必呢。”

周静安说她:“死脑筋,这么多年你从没休过大假,对公司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老总都发话了,你只要顺水推舟就行了。”

佳期说:“我希望全心全意去陪着他。”

周静安直摇头:“傻瓜,就没见过你这样傻的。怪不得徐时峰说你是榆木脑袋,你何止是榆木,简直是朽木,没得治了。”

佳期先是笑,后来突然回过神来:“咦,徐时峰?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周静安若无其事:“哦,前两天我有个朋友要打官司,我陪着上他那儿咨询了一下,所以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佳期抬头望着天花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吧,主动交待问题,我就放过你。”

周静安嗤笑:“什么交待不交待的,谁会跟他有什么瓜葛。”

佳期不相信,可是见她一脸正气凛然,于是只是笑,不再追问。

她把手头的事都仔细跟同事交接清楚,包括自己历年来跟的客户,还有全部的相关资料。
用了两天时间才办妥了一切。

同事们都以为她是要结婚所以辞职,纷纷嚷着要吃糖,最后却是副总谢小禾出面,邀了同事们替她钱行。

谢小禾原是佳期所在部门的经理,后来升了副总。当年是她招佳期进入公司,而佳期工作向来得力,谢总很舍不得她。
聚餐很热闹,人太多所以在很大一间包厢里开了两大桌,谢小禾端起酒杯,说:“我们的目标是……”

马上有同事接口:“没有蛀牙。”

大家顿时笑得东倒西歪,谢小禾也笑:“其实今晚我们的目标是灌醉佳期。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目标,今晚一定要做最后的努力,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

同事们轰然大笑,然后真的轮流来向佳期敬酒。

佳期觉得十分感动,在公司数年虽然辛苦极了,但有苦有乐。同事们不仅朝夕相处,而且一直以来都是相扶相助的伙伴,一旦离开,真令人不舍。

同组的拍档来跟她碰杯,纷纷说:“佳期,祝你以后永远幸福。还有,幸福着也别忘了咱们啊。”

她连连说:“不会忘的,我一定不会忘的。”

平常并没有觉得,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同事们都很真诚。

最后连“进哥哥”都来向她敬酒:“佳期,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然后竟然没有旁的废话,只一仰脖子将酒喝干了。

佳期受宠若惊,连忙将酒喝了。

郭进回去他们那桌了,周静安才悄悄告诉佳期:“进哥哥最近认识了一位女朋友,听说对他很好的,对他儿子也很好,他一心一意正谈恋爱呢。你瞧,他连说话都利落多了。”

佳期微笑,爱情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抚慰哪怕残损不堪的心灵。

那天晚上佳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但谢总终究并没有实现她的目标。最后倒是谢小禾与周静安都喝高了,两个人一块儿抢话筒唱《桃花朵朵开》,正闹着不可开交的时候,佳期接到阮正东的电话。

他笑着说:“你那边听起来真热闹。”

她走到包厢外头来讲电话,告诉他:“他们都以为我辞职去结婚呢,所以都说我应该将你带来跟大伙儿见个面,说不能叫你就这样把我拐跑了。”

阮正东笑着说:“那等咱们结婚的时候,把他们统统请来,让他们送咱们大红包。”

佳期说:“我明天就回来了,还要我给你带什么吗?”

他只是笑:“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了。”
那天玩到很晚。

出来后才知道在下雪。

大雪如飞絮扯绵,漱漱落着,路灯下只见无数急雪片片乱飞,不远处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心里的隔离绿化带、远处的楼顶,都已经全白了。

雪夜不好打车,谢小禾虽然醉了,但仍记得安排一位有车的同事送佳期回去。佳期喝了不少酒,微有醉意,下车跟同事道别,然后往公寓楼那边走,冰凉的雪花扑在她脸上,脸颊是滚烫的,并不觉得冷。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收拾行李的事,脑子里正是乱七八糟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刚从手袋里翻出来,却又挂断了。

她打开滑盖,看清了号码。

有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她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雪,水珠顺着手机屏幕滑下去,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仿佛并不分明,她没有将这个号码存进过电话簿。

可是他打过第一次之后,她就已经记得。

迟疑了很久,还是拨回去了。

熟悉的铃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而她站在那里,雪不停的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怎么会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终究还是转身。

孟和平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密密的雪帘,两人都觉得对方仿佛十分遥远,遥不可及。

最后,他说:“去喝杯咖啡,好吗?”

她知道他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说话,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并没有开车来,两个人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咖啡馆已经快打烊了,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灯光与音乐都是幽幽的,若有若无。

他面前那杯咖啡纹丝未动,也许因为他现在只喝白开水。

而她一口一口啜着自己那杯蓝山。
从前她不喝咖啡,他有点怅然的看着她,许多事情已经改变,无法再挽回。而岁月的长河挟卷着他们,只能随波逐流的向前去。

“我明天早晨的航班去纽约。”

她问:“和西子一起?”

他说:“我先过去,西子也许迟一点再去。”他仿佛是解释:“有一些琐事,我先得过去处理好。”

她说:“我明天下午回上海,要不我送送你,是几点的飞机?”

他将航班号告诉了她,却说:“不用去送我了,我就只是来跟你道个别。”

隔了很久,他才又说:“佳期,照顾好东子。”

她说:“我会的。”又说:“你也照顾好自己。”

他点了一下头。

他将她送回公寓去,两个人走着回去,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沉默的走着。夜已经深了,又下雪,只偶尔有车经过,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

佳期落在后面几步,他放慢了脚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上海滩》里最经典难忘的镜头。那时候追着看意气风发的许文强,并不甚理会柔弱娇美的冯程程。可是小小年纪也记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仪着她的男子。落雪无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围着白围巾的许文强风度翩翩,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齿,温婉动人,所谓的佳偶天成。

曾经以为那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曾经以为那是两情相悦永偕白头。

谁知中间会隔了家恨父仇,万重恩怨。

眼睁睁看着她却嫁了旁人。

直到最后,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他才可以说:“我要去法国。”

而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她终于跟上来,脚步轻浅,就像雪花,落地几乎无声。有一朵洁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绒绒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模糊起来。

走得再慢,也终究只能送她到楼下。

“再见。”她立住脚,对他说。

“再见。”

他目送她进去,她的身影融进公寓楼厅温暖的光线里,渐渐模糊了轮廓,终于消失不见。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遥望到楼上的窗口,属于她的那盏灯光熄灭。

路灯寂廖的亮着,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身上。他的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握着一样东西。

他将手抽出来,那只玳瑁发夹在路灯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她离开他的时候,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而如今他要离开她,也没有办法带走任何东西。

他弯腰,将玳瑁发夹端端正正放在洁白的雪地上,最后一次用手指抚摩着它柔腻的弧面。

舍不得,可是不得不割舍。

这么多年,他一直留着这发夹,可是终究也没有机会将这个还给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间已经融化在掌心,变成小小的水珠,微凉。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风卷着雪吹在脸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的一横一竖,划过雪面,写下了三个字。

雪不停的落着,纷纷扬扬,他站起来,就静静的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三个字,无数的雪花落下来,那三个字渐渐湮没,渐渐模糊,字迹淡去,最后终于隐约难以辨认。



第23章

清晨时分佳期突然醒来,窗帘闭合,卧室里四处暗沉沉的,她就那样突然醒来。

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指向八点二十六分。

他搭乘的航班呼啸着冲天而去,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某个刹那。
而她也即将离开这里。

她起床洗漱,然后开始收拾一些零碎的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些衣物,装了小小一只行李箱。

下楼去吃早餐,小区外不远处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那里的豆浆十分醇正。佳期叫了一杯甜豆浆、一根油条,这才发现老板换了人。

豆浆还是那样醇厚好喝,新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告诉她原来那对年轻夫妇回四川去了。
“小老板娘怀孕了,小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心疼老婆做早餐太辛苦了,所以两口子回老家生孩子去了。说是将来等孩子大一点,再出来。我们就把店子顶下来了。”

这喧嚣尘世里,即使再纷扰熙攘,亦容得下一对最平凡的夫妻,生儿育女,其乐融融地过着他们的日子。

时间还很早,佳期想起阮正东前几天偶尔提到,说是想吃梅园的奶卷,想着反正上午没有事,不如去替他买些带回上海去。

她站在街边等出租车。

正好隔壁是一家电器店,落地大玻璃窗里无数台电视机,正在播放整点新闻。

相貌端正的女主播,连微笑都中规中矩,以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新闻:两会出台最新草案后,市民反响热烈;春节临近,春运人数到达顶峰,火车站里出现排队买票长龙;昨天雪夜发生数起交通事故,市政部门出动全部铲雪车,并喷洒融雪剂,保证了交通畅通……
她漫不经意地听着,雪后的出租车最难等,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都载着客。

“下面播报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七四七坠毁在俄罗斯境内。目前已经证实这架飞机上有乘客二百三十二人,机组人员十三人。这架航班号为‘CA980’的波音客机,是于今早时分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起飞,执行前往美国纽约国际机场的日常飞行任务。失事前七分钟,失事飞机曾向俄方空管局发出过紧急求救信号。发出信号后不久,即与地面失去联系。目前已经证实飞机坠毁在俄国上扬斯克山山脉附近,由于当地气候恶劣,正处于暴风雪天气,俄方救援人员无法前往坠机现场。目前失事地区气温低达零下43℃,机上乘客生还机率十分渺茫……”

佳期抬起头来。隆冬的上午,雪后的太阳好得像金叶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

孟和平!

孟和平在那架飞机上。

他昨天晚上来向自己道别,曾经告诉过自己,他是搭那趟航班。

她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立。

她以为一切已经重新开始。

过去的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她以为不过是重新开始,随着疲惫的空乏,随着深沉的痛苦,硬生生地将曾经最重要的那部分从她生命里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干二净,不剩分毫。她曾经失去过那样多,那样重要的一切,以为终其一生都不能再找回。她下定决心割舍掉一切,只要自己真的可以忘记,只是做全然陌生的路人。把曾有过的全部的幸福都一一检点,把全部的笑与泪都努力忘却。只要,做一对全然陌生的路人。

站在世界的这端,遥望对方在另一侧的大洋彼岸,只要知道,就好了。

可是命运偏偏要这样残忍,连最后的一分企望都不留给她。

在这个世上,连他最后的存在都不肯留给她。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离开。

她不能接受,没有办法,她可以失去一切,她也已经失去一切,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残忍,这样残忍地对待她,把最后他的存在都夺走。

她没有哭泣,整个人就像是在噩梦里,只是挣不开,只是拼命地想,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因为每一次吸气,就会疼痛得无法自抑,因为剧痛,反倒令她麻木不仁,只在想,这是做梦,只要是做梦,终有一刻能醒来,能醒来知道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呆了很久才伸手拦了部出租车,随口说了地址后伏在车窗上看街景,那么多的车,滚滚如流,夹杂着她坐的小小车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梦游一样,又像是被魇住了,怎么挣扎都不能醒来,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

“小姐,到了。”

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看计价器给钱,攥着一大把零钱下车来,出租车绝尘而去。她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大片的旧式小区前,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

怎么会到这里来?

手机在响,她掏出来看。

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屏幕上不停震动着这行字,一遍遍地问,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随手将手机关了,不知不觉往后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转弯,看到熟悉陈旧的门洞,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专业疏通”、“绿源纯净水”、“宜卫清洁”……残破的纸片粘在墙面上,还有粗黑喷漆字迹一路触目惊心狂草疾书:“13XXXXXXXX办文凭”。

墙角有个小小的黑色方框,里面是“快速开锁”,底下漆喷的电话号码已经退了颜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数字,根本已经辨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记得自己那会儿刚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两个小时公汽才能回来。每天累得东倒西歪,人在车上都能盹着。有次她的包在车上被小偷割了,钱包和钥匙都不翼而飞,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个人坐在楼道上吹了半宿冷风,冻得牙齿直打颤,几次下狠心想打这电话叫人来将锁给撬了,但最后还是强忍下来,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几乎被冻僵了,被他好一顿骂。

后来进门之后,她抱着热水袋,他抱着她,半晌她才缓过劲来。后来就发烧,高烧不退,他急得请假在医院照顾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体向来都很好,从来没有那样病过,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虚弱下来。每天进出医院,打点滴,一袋一袋的药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经不太好找到合适的针位,护士拍打着她的手背,闷生生的一种疼,可是有他在,他会用手轻轻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针头刺入皮肉的那一刹那。

她一步步上楼,楼道狭窄阴暗,大白天的,脚步稍重,声控灯也会亮,四楼左侧,看到熟悉而陈旧的绿色防盗门,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栏。她伸手在包里摸索,没有,夹层里袋统统伸手进去摸,没有。索性将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蹲在地上一样样地找。

手机、钱包、化妆镜、口红、粉饼、纸巾、钥匙……她耐心地一样一样翻,将包里每个旮旯都翻过来,最后终于有只小小的绒线袋跌出来。

绒线袋里装着钥匙,匙圈上头还系着一只桃木小牌,一面刻了三个字 “九月生”,另一面是弯弯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买给她的,她是阴历九月生,所以他买了这个桃符给她带着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这样孩子气,甚至还有点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义者。她总是忘记带钥匙,所以他拿绒线袋替她装了,总是记得替她搁在随身的包里。这么多年她换过一个又一个手袋,只有这个绒线袋,总是牢牢记得搁在包里。

这是家的钥匙,当那天歹徒抢走她的包,她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因为包里有这串钥匙,她不能没有这串钥匙。

那是回家的钥匙。

那是他与她的家门钥匙。

她手心里有一点汗,捏着钥匙硬硬的,硌手。

房东并没有换掉防盗门,但锁肯定早已经换掉了。

她觉得悲哀,眼泪突然簌簌地掉下来。

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地离去,就这样抛下了她。

曾经有过的幸福,如今已经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她曾有过的一切,都曾经在这扇门后。咫尺之遥,触手可及,她曾有过的一切。她抓住门的铁齿,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终于没有忍住,她拼命地拍着门,就像疯了一样,一面拍一面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来了!孟和平!你开门,孟和平,你开门……”

她知道自己是发了疯,底下楼道里的灯骤然亮了,她抓着门上的铁栅栏,任凭眼泪刷刷地往下淌。整个世界早就遗弃了她,他已经遗弃了她,抛下了她,自顾自地走了。如同这把锁,已经换掉,已经摒弃,将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了。整个世界早就已经摒弃了她,她再也无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面哭一面胡乱将钥匙往锁眼里塞,绝望般用力扭动,哪怕让她再看一眼,哪怕让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经有过的幸福,那些她永远再也无法得到的幸福。他怎么能就这样抛下了她,残忍地自己走掉。

她曾有过的一切,都只在这扇门背后。

“孟和平!我回来了!你开门,孟和平……”

她抓着铁齿,绝望地扭动着钥匙,就像疯了一样,他不能就这样自己走掉。

她不要他就这样自己走掉。

门锁咔嚓一声被她拧开了。

她傻瓜一样站在门口。

房东并没有换掉锁。

屋子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所有的家具都在原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厅一目了然,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块钱买回来的简式挂衣柜。卧室实在太小放不下,只得塞在客厅里。这衣柜还在原来的地方,连灰尘都没有落上半点。

地刚刚拖过,瓷砖上还汪着水。孟和平拖地从来不绞拖把,所以瓷砖上总会汪着水。桌子上两杯茶还腾腾冒着热气,她性子急,喜欢喝冷的,所以他喝茶总是替她也凉上一杯。两只杯子并排放着,不远不近,袅袅冒着热气。向阳的窗台上搁着一只玻璃花瓶,瓶里插着一捧姜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只只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应该飞走了。

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连步子都不懂得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里面。通往阳台的纱门开着,北风浩浩地吹进来,风吹到脸上是冷的,又是热的,滚烫滚烫地滚下去……

阳台上放着藤椅,他一个人窝在里面,脸上盖着大叠的小报,仿佛是睡着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间夹着一根烟,那一星红芒已经燃得快要烧着他的手。

她站在那里,就像是做梦一样,只有眼泪不停地往外涌,她不敢动,她怕一动,这个梦就会醒来。她只怕自己是在做梦,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濒临崩溃前的幻觉。

他动了一动,却没有掀开报纸,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佳期……我刚刚又听到你在叫我开门。”

他一动未动在那里,声音低低的:“你怎么老是忘记带钥匙?我一直隔几天就回来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你总不回家,家里也不能变狗窝啊。我只能等这最后一次了,明天我真的就走了。你别以为我是等你呢,我是没遇上一个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还会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这么多年找来找去,就没能再找着第二个你。”

她咬着嘴角哭出声来,俯身终于伸出手,慢慢将他脸上盖的报纸掀掉,他的脸一点一点地露出来,原来并不是做梦,原来这一切并不是自己在做梦。她的眼泪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他的脸,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得瘦,瘦了许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是当年那样光洁饱满。她的眼泪簌簌地落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仿佛他与她在一同流泪。

他仿佛是梦呓一般:“佳期?”

她拼命点头:“是我,是我。”

她问:“你为什么没有走?”

他说:“我怕你万一回来,见不到我。”

她紧紧地抱着他,他伸开双臂,也紧紧地抱着她。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佳期,我今天早上到了机场,快进安检的时候我就想,我这一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就像那年你离开我,我本来打算出国去读博,也是临上飞机前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我不能走,我已经跟你隔得那么远,怎么能还离你越来越远。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因为你在这里。”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我一直怕,怕见着你。”他喃喃地诉说着,像个小孩子,“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是流泪。

“我妈妈是前年过世的,佳期,我代她向你说,对不起,请你原谅她。其实到了最后,她后悔了,可是她跟我都知道,有些错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我一直不敢去找你,因为我根本没能让你幸福,而是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这么多年,我没有资格再爱你,我怕再见到你,可是我没有法子,我没办法让自己忘记你。”

她流泪满面。

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



第24章

她终于给阮正东打电话,说自己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所以推迟一天回去。

他并没有疑心,语气轻松地回答她:“行啊,迟一天就迟一天,不过我要收利息。”

他向来喜欢如此说笑,她没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像是做梦,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了西郊,她见到他当年开发的第一个楼盘,山清水秀,别墅隐在其间,十分幽静。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却是他自己的。

当她看到那宽敞的旧式厨房,看到那套中国大灶时,他只是含笑:“我答应过你,终于能够办到。”

当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做到了,这么多年,他辛苦地赚钱,终于是做到了。他给她盖了大房子,砌了中国大灶。

“那时候我一直想,我们要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然后生几个孩子,夏天的晚上我们在葡萄架下吃饭,孩子们也许会问,爸爸,你是怎么追到妈妈的?等那时我就可以把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一点点讲给他听。”

她含笑听他讲着,深冬一点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轻浅跃动,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可是这样清醒,任那疼痛,一点一点地侵袭。

他们都不提明天,只是如旧友重逢般默契。然后开车去附近乡间农家,买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饭,结果两个人呛得直咳嗽,费了好大的劲才生起了火,饭蒸稀了,菜也炒得并不好,可是总算是做熟了。

终于能坐下来,对着一桌的小菜。她笑着说:“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气一样关掉,弄得我手忙脚乱,还是炒糊了。”

他没有动筷子。

最后,她说:“吃吧。”

他低下头,慢慢地夹起莱,放进嘴里。他们两个人都吃很慢,一点一点,将每一颗米饭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纵然无法重新拾起,可是这样经历过,总是值得。

吃完饭后她去刷碗,虽然有洗碗机,可她站在水槽前,一只只清洗干净。她洗得很用心,一点点洗着,把每只碗、每只碟子,都洗得洁白无瑕。孟和平拿了一块干抹布,站在水槽旁边,将她洗好的碗一只只擦干。门外的阳光投进来,照见他的身影,瘦长瘦长的影子映在地上。

佳期把一摞洗干净的碗,放进消毒柜里去。

就在她踮脚的时候,他忽然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她动了一下,却停在了那里,并没有回头。

他将脸埋在她背上,她还是那样瘦,肩胛骨单薄得让人觉得可怜。隔了这么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记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过的她。

“佳期。”他的声音很低。

她没有应他。

他说:“将来,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还在哗哗地淌着,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因为我会一直等你。”

他说:“我会等着你,一直等,一辈子。”

“如果这辈子,我等不到你,我还会等,我等到下辈子。”

“哪怕下辈子我仍旧等不到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

她不能言语。

水哗哗地流着,就像是在下着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绳索,无穷无尽抽打却是无法停止。

他们都不能够,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执狂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镂在心上,无法碰触,无法遗忘。

她终于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说:“好。”

他说:“不管你要我答应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送她到机场。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里,对他说:“我们说好的,你不许下车,不许进候机厅,你要转过脸去,不许看着我,我走的时候,你不许再记得我,从今以后,你要永远忘了我。”

她每说一个“不许”,他就笑着点一次头,重重地点头,始终微笑。

最后,她说:“我走了,你把脸转过去。”

他听话地转过脸,背对着她。

她拎着箱子,下车,急急地往候机厅去。

他坐在车上,一直听话地,背转着脸。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极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眼泪却静静地淌了满脸。

他明明无法做到,可是全都答应下来。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不管她说什么,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身后是巨大的机场,无数架飞机轰鸣着起落,进出空港。

而有一架飞机,载着她,离开他。

他答应了她,绝不回头看,绝不看,她离开他。

从此之后,人各天涯。

佳期走得很快很急,进候机大厅时,广播正在最后一遍催促:“飞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搭乘该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

大厅里都是人,无数熙熙攘攘的旅客,从这里离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觉得自己软弱而茫然。

阮正东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实那是因为怯懦,所以总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谓的勇敢其实只是蜗牛的壳,看似坚固,实际上却不堪一击。

她却只是懦弱地想要逃避。

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可是她觉得孤单得令自己发抖。

她的腿发软,几乎没有办法再站立。终于将行李放下来,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从她身边经过,而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累极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来,累到了极点,只想快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一场。可是心里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亲的那个家去。温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交给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极点,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变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里去,宁静而安全的小小旧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没有力气坚持,她再也没有力气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样遥远,可是不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

出了机场她拦了一部出租车,天色正黯淡下来,这座城市的黄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机并不情愿跑长途,她加了一百块钱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离带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的,因为车速快,夜色朦胧中,那些排列整齐的植株仿佛是栅栏,几乎连在了一块儿。而橙黄色的小圆点,反射着车灯的光,排成漫长而寂寞的队列。

出租车司机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并不好,唱到中间有点卡,有轻微的吱吱声。
一首老歌,反反复复地唱:“等你爱我……等你爱我……”
很俗气的歌,是许多年前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那样执着,那样坚定,可是谁有足够的勇气,真的将爱情进行到底。

小镇的夜色在点点灯光中显得格外宁馨。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下了桥,站在熟悉的巷口,两侧房子里电视机的声音隐约可闻,她却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她曾有过的一切。她的家,还有最疼她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满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风吹得她手足冰凉。

父亲去世后,为了偿还那五万块钱,她把同父亲一起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给卖了。还有厂里给的一点抚恤金,她自己上班攒下来的一点点钱,东拼西凑,将因为医疗费而用掉的钱全部凑齐,存回那张银行卡,然后寄到沈阳去。

她不要欠一毛钱,父亲也不要欠一毛钱。

对于那个人,那件事,她不愿意父亲有任何屈辱的姿势。

那是她欠父亲的债,她连最后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们的家,换取父亲最后的尊严。

那是她与父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读大学之后,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总
觉得弥足珍贵。每一次回家,远远地看见墙后小楼的一角,心里就会觉得骤然一松。

她是回家来了。

哪怕在外头再难再累,只要想到还有家,还有家在那里,她总是能够忍辱负重。

只要有家在那里,她的家在那里,永远有一盏温暖的灯光,会等着她。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最终走出多远,她知道,父亲会在家里,会在家里等着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卖,去换取仅存的尊严。

卖房子的那天,她并没有哭,却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从出生开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楼里,她知道每一级台阶、每一道窗隙里,记忆的都是她与父亲的时光。她知道每一扇柜门、每一张椅子,都留下父亲摩挲过的指纹。

那是她最珍视,也是她唯一仅存的一切。

可是她连这记忆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卖,在无路可走的那时候。

是那个时候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视的东西出卖掉,而换回来,却是永远地失去。

她再也没有颜面回来,回来面对与父亲同有过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时光,那些最温馨最温暖的记忆。

她拖着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桥头上去。

桥栏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来,仿佛还是许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学,忘了带钥匙,只好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只要再等一会儿,爸爸就会推着自行车,从桥头那边走上桥来,熟悉的身影会一点点出现在视野里。

河水无声,风吹得很冷很冷,河水里倒映着两侧人家的灯光,荡漾着温暖的橙色光晕。
可是再没有人会回来,替她打开家门,再没有一盏灯,会是她的家。

这么多年,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曾经流泪,躲在被子里,默默哭泣,可是再不会有人,用温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泪。

这么多年,她一无所有地回到这里来。

两手空空,身心俱疲,什么都没有,连一颗心都成了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远处人家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灭了,夜浓稠如墨,风吹得人冷彻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绝望的空虚与寒冷,让她一直发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桥下的河水在黑暗里无声流淌,她抵在桥栏上,视线一点点地模糊。

“爸爸,我回来了。”

“爸爸,求你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让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边新开了家客栈,很小的招牌,崭新的粉刷,门口还挂了一对大红灯笼。因为近年来游客渐多,所以镇上也有了几家像模像样的旅馆。

灯还亮着,于是她敲了门。年轻的老板娘并不认得她,但是很热情地把她迎进去了。
楼上的房间里一切都是新的,连窗帘都是新鲜而热闹的橙色图案,房间是所谓的标间,还有小小的洗手间。里面有燃气热水器,老板娘耐心地教她调水温。

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午夜时分,整个古镇几乎都已经睡去,哗哗的水声,寂寞而清晰,而热水打在身上,泛起一阵轻微的痛楚。

没有带吹风机,湿淋淋的头发用毛巾随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觉得累到了极点,竟然就那样睡着了。

快到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醒来,全身都是滚烫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着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可是人倦到极点,仿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昏昏沉沉睡着。口很干,嘴唇上全起了皮,紧得发疼,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自己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因为烫,喝了两口又倒下去睡着。

有乱梦,恍惚间是小时候生病,父亲摸着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退烧。父亲的手清凉而轻柔,像是羽毛,拂过她的额头。

再过一会儿,却梦见上次在医院里打点滴,她睡着了,护士替她拔掉针头,而阮正东俯过身看她,温和地替她按住药棉。

突然之间,却只剩了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医院里,医生、护士一个人都没有,很长很长的走廊,却寂静如死地。她浑身发冷,推开一间间病房的门,门后却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仿佛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一直发抖,惊恐交加,把每一扇门都推开,却总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她从梦里醒来,透过窗帘,阳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觉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动弹。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虚弱无力到了极点。

终于挣扎着起来,慢慢走去了镇上的医疗站。

这么多年,医疗站还是那么简陋。医生护士都是些年轻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医生开了药,想不到最寻常不过的感冒,却让她病得这样无力。

药水滴得很慢,过了许久还没有打完。输液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坐在长椅上,看药水一滴滴落下。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可是并不觉得饿,人像是发了木,机械而迟钝。

有人从门外的走廊上经过,都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忽然又回过头来,迟疑着唤她:“佳期?”

她认了许久才认出来,原来是在自家楼下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孙伯伯。

孙伯伯又惊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努力微笑。

孙伯伯是来取药的,却一直陪她打完针。

他坚持要她跟他回家,说:“咱们楼上楼下住了十几年,你就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怎么可以不回家看看?而且你现在又病了,回家让乔阿姨给你熬热粥,受凉感冒,热热的吃下去就好了。”

她只得点头。

停了一会儿,孙伯伯却说:“佳期,其实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这句话她没听懂,直到走进熟悉的院门,看到熟悉的房子,她站在天井里,仰望那熟悉的小楼,那熟悉的窗子,那自己曾有过的一切,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孙伯伯说:“怎么不上楼去看看?”

而她只是摇头。

她不敢,她一直以来所谓的孤勇,只不过是没有了家,所以不得不孤注一掷。

她是没有家的孩子,一切都只有自己,所以不得不勇敢。

不论面对什么,她都没有任何支撑,所以才这样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勇敢,而实际上,她只是软弱地不敢承认,自己根本没有退路,没有支持,所以不能不勇敢。

她没有资格号啕大哭,所以把全部的眼泪,都忍回心底。

因为她没有回家的路,家于她,已经是失去。

孙家伯母看到她的样子,也红了眼圈。
她说:“好孩子,已经买回来了啊,他已经替你把房子买回来了,你别再难过了。”

佳期没有听懂,直到孙家伯伯拿了钥匙来,孙家伯母牵着她的手,陪她上楼。

当钥匙插进锁孔,当熟悉的门被推开,房子里的一切出现在她眼前。

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她与父亲的家,还在这里,竟然还在这里。

她一直以为,在这个世上,自己是再不会有家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无法站在这里了。

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奇迹。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在发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

孙家伯伯说:“你现在有这么一个男朋友,对你这样好,你爸爸若是知道,一定也会觉得放心的。上个月那位阮先生来的时候,说想把这房子买下来,老李本来不肯的。最后阮先生出到十五万块钱,都能在镇上买套最好的新房子了。我们都觉得好奇怪,那位阮先生才说,其实是想替你买回来,说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这房子对你来说,就是家。他就是想给你一个家,再新再好的房子,对你来讲,都不是家,只有这房子,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家。

“当时老李一家和我们邻居们都觉得他真不容易,花这样的心思,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为了你。所以老李二话不说,只要了六万块钱,就将房子卖给他了,而且第二天就着手找房子搬家。当时啊,那阮先生一直感谢老李,还说谢谢邻居们在中间帮忙,请我们在镇上最好的餐馆里吃饭。这位阮先生人真好,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劝破了舌头,他也只喝了一小杯,还说是因为大家太热情,把你当女儿看待,更没把他当外人看待,所以他不能不喝。当时我们就说,我们东浦的女婿,怎么能不会喝酒呢?等你们结婚后,佳期,你一定要把他酒量给练出来。”

孙家伯伯说得直笑:“他最后把钥匙给了我,再三地拜托我,请我平日帮忙打扫一下房子,等你哪天回来了,再把钥匙还给你。他还要付我们清洁费,我说我们楼上楼下住了这么多年,不过帮你平常打扫一下,怎么能要他的钱?等你们结婚回来摆酒席的时候,我们多喝两杯喜酒就行了。”

孙家伯母说:“佳期,你遇上了好人,你下半辈子,一定会幸福的。”

她一直流着眼泪,仿佛这一生的眼泪,都会在这一刻流尽。

装着家门钥匙的信封里,是阮正东的字迹,那样流利飞扬,只写了一句话:“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了。”

他一直在等,却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样一件事情。

在一个月以前,在他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就来了这里,替她买回了这房子,他竟然替她把家找了回来。

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件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什么事。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为她做的事情,他都不曾告诉过她。

不管是帮她在工作上解决麻烦,不管是那次帮她找钥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到底在身后,花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气力,替她一一担当,替她一一寻觅。

他说过:“因为我是全心全意地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一直以来,真的做到,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爱她,不管她待他到底如何。

他一直等着她。

等着她爱上他。

她生病,他第一个发现,她遇上麻烦,他总是帮忙,每一次她哭,他都能知道。

因为他全心全意,那样子爱她,不管她在想什么,他都能知道,不管她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知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感动,而到了现在,她没有办法再觉得感动。

她让他等了这么久,一直等到现在,一直等到了今天,她才是全心全意。

年轻的时候她爱上一个人,以为两情相悦就是天长地久。

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力量,去爱上另一个人。

当她转过身,他却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等她。

她用了这么多的时间,一点一滴,渐渐遗忘,渐渐成长,在挣扎与彷徨中一路走到了现在,在最后的选择面前她甚至动摇。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真的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直到今天,她才觉得自己,有勇气重新开始。

把全部的过往都忘记,把过去的一切都结束。

一直到今天,他才等到她。

一直到今天,她才等到他。

她要回去,如果来得及,如果还可以,她要重新开始,全心全意。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25章

走出机场刚刚打开手机,忽然接到江西的电话,语气焦虑而惊慌:“佳期,你在哪里?哥哥突然昏迷,我们现在在医院里。”

她忽然心悸,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恐慌。

问清了医院的地址,立时赶过去。

幸好并非是高峰时段,道路并不拥堵。佳期赶到医院,江西出来接她,眼睛红红的已经哭过,说:“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妈妈已经赶过来了。”

佳期觉得恐惧到了极点。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无数病房的门,她拼命往前跑,江西在后头追着她:“在ICU。”

阮正东在ICU里,只能隔着大玻璃窗,看到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没回来,哥哥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今天早上起来,他说不太舒服。他从来都不说不舒服的,他从来再疼都是忍着的。我去打电话叫医生,结果电话还没打通,他就已经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犹豫了那么一天,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因为她懦弱,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腿发软,扶在墙上,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站稳。

张秘书走过来,轻轻跟江西说了几句话。江西转过脸来对她说:“妈妈要见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惊惶,人反倒有点发木,麻木地跟着人走,一直走到一间会客室去。

她视线模糊,看到沙发上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无语。
阮正东的母亲嗓音略有些沙哑,神色疲倦而憔悴,这一刻,她也只是个平凡的母亲。

她说:“我向东子的父亲提过你,说你对东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说,“那天东子给他父亲打电话,他父亲没有同意你们的关系。主要是考虑东子病着,而你还年轻,只怕耽搁了你。”

她终于落泪,说:“不是。”

哽咽着,又说:“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回来,让他担心。”

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这个样子,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默默垂泪,阮夫人洞若观火,显然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轻轻地在佳期手上拍了拍,“医生说他会醒过来的,希望你能让他安心。”

阮正东是晚上醒来的,在他自己的坚持下,转出了ICU,住进了特别病区。

他的脸色并不好,因为用了镇痛剂,精神尚可,看到她还是吃力地笑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一点哑:

“你回来了?”

他说得很慢,几乎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只不过几日不见,他就似乎瘦得脱了形,躺在那里,越发显得瘦。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因为一直吊着点滴,他的手很冷,她用两只手捧着,用自己掌心的体温暖着。

他说:“你别担心,我就是晕了一下子。”他说话很慢,也许是因为疼,可是还是笑着,“比上次还丢人,上次是在浴室里滑倒的,这回就在客厅里,被地毯绊的。”

阮夫人说:“你就是不听话,如果肯乖乖住院,哪会有这么多事,现在不住也得住了。”

“妈,我好着呢。”他慢慢说,“不信我爬起来,跑三圈给你看?”

阮夫人嗔怪:“还贫嘴。”

“您怎么来了?”他停了一下又问,“没惊动我爸吧?如果惊动了老爷子,我罪过可就大了。”

“你病成这样,妈妈能不来吗?西子在电话里急得直哭,幸好我这两天在江苏考察,所以能这么快过来。你爸还不知道呢,你呀,尽让我们操心。”

阮正东似乎很疲倦,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佳期不敢动,还是江西走过来,轻轻将阮正东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放下。

她却一直不敢动,也不敢多说话,只怕自己会哭。

过了许久抬起头来,才发现江西望着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泪光。

而她连哭都不敢。

她只怕他突然就离开,在她刚刚明白,在她刚刚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再开始,他却就这样,决定离开自己。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一直不敢动。

只怕惊醒了他,可是却更害怕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

她不能动弹,像是小小的蚁,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只是希望,能有一线光。

可是光明却永远不能笼罩她了。

她觉得害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直怕得发抖。

阮夫人还要赶回南京去,因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动。

江西和佳期送她离开医院。

临上车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语气感伤而郑重:“佳期,谢谢你。”

佳期心中一恸,几乎失态:“阿姨。”

她握着佳期的手,过了很久一直握着,最后才轻轻拍了拍,上车离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劝她回家去休息,她却说:“我饿了,你也还没吃饭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点东西?”

江西其实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让佳期去吃点东西,却会用这种婉转迂回的说法。

江西向来同阮正东一样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来不委屈自己。今天却似乎并不在意,随便顺着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厅,就坐下来点菜。

佳期一直怕她会说什么,自己会无言以对,谁知她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默默吃饭。
江西吃了很多,她一直吃,默默无言,反倒是佳期几乎没有吃下什么。

最后,江西才说:“好饱。”

佳期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吃饱了就会比较不难过。”

江西叹了口气:“你那朋友说得不对,如果真的难过,即使吃得再饱,也不会觉得好过。”

佳期说:“是啊,可是能吃饱我还是尽量吃饱,因为如果饿着,我会更难过。我爸爸教过我,即使再苦再难,也要努力对自己好。”

江西说:“可是你都几乎没吃。”

她说:“我已经努力了,只是吃不下去。”

江西凝视着她:“其实我昨天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佳期说:“我答应了你哥哥,我叫他等我,我怎么会不回来?”

江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以前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努力。旁的人也许不会像你这样努力,你一直努力对别人好,你也一直努力地对自己好。你希望别人幸福,你也希望自己幸福。你会动摇,你会懦弱,你也当过逃兵,可是每一次你还是勇敢地回来,坚强地面对。当你觉得应该牺牲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且不计较会得到什么。面对困苦你也会哭,但更多的时候你隐忍痛苦。正因为这样,他们喜欢你,因为你活得很自然,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你有血有肉有缺点,但活生生的,让人觉得,这样才是活着。”

佳期说:“你别这样夸我啊,我没有这么好。”

江西说:“你就好在没有这么好。”

她说:“哥哥真是幸运,能够有你。

“虽然他眼下情况不是特别好,可是我相信,你们两个一定可以在一起。因为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如果将来你们遇上任何阻力,我也会觉得放心,因为你不会放弃,你不会害怕。”

佳期轻轻地说:“不,我害怕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妈妈都害怕得不得了。”

她现在更觉得害怕,这害怕甚至是恐惧。
恐惧她无法面对的事情。

江西有点吃力地岔开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连我哥都不知道的,其实我偷偷地把你的照片,给我爸爸看过。”

佳期看着她。

她有意放轻松语气:“我选了最漂亮的一张照片,真的,就是我哥那天拍的,你跟甲骨文在草坪上玩水的那张。把你拍得多活泼可爱,漂亮动人。你别这样瞧着我啊,我也是被逼的。我哥跟老爷子在电话里吵起来,吵完了老爷子让秘书打个电话来说,人不让他见,照片总得给他瞧瞧吧。我哥不干,我没有办法,只好偷偷传给他们一张。”

佳期不知说什么好,江西说:“其实我爸最疼我哥,他一直偏心眼,别瞧他表面上对我哥很严厉,其实他比我妈对我哥心软多了。他每次对我哥发脾气,都像夏天里打雷,轰轰烈烈,可是不见得就真下雨。你放心,前景是光明的,只要搞定了老爷子,我妈就不能起什么阻碍。”

江西吃力而起劲地讲着,仿佛将来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要解决,她不能停下来,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流泪。

而佳期认真地倾听,不管她说什么,她都微笑,她都点头。

将来,还有很长远的将来,她都得同他一起,只要是同他一起,她一定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可以,在一起。

阮正东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只是依赖镇痛剂。他精神还算好,也能够下床活动,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从前他的话很多,佳期跟他在一块儿,总要拌嘴,可是现在佳期费尽心机地逗他,他也顶多只是微笑,摸摸她的头发。

她觉得沮丧,因为这待遇和甲骨文差不多。

甲骨文撒娇时,他就只是拍拍它的头。

除夕的上午,医院方面终于松口答应,放阮正东出院一天,让他们回家过年。

家里很热闹,江西几天前就找了一帮朋友来,把偌大的房子布置起来,只是布置得像过圣诞节。

江西听到阮正东这样评价,郁闷得不得了,拉着佳期要她主持公道。

佳期说:“看着是有点像圣诞节啊,到处都是彩灯闪啊闪,虽然贴了福字,可是又挂了红果。”
喜气洋洋,虽然俗不可耐,其实佳期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可是嘴上偏不承认。
江西说:“哼,你现在就向着我哥,你重色轻友,你蔑视你未来的小姑子。”

李阿姨等人都放假回家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可是还是很热闹。江西出主意,按北方的习惯包团圆饺子,三个人在厨房里,边看电视边如临大敌,卷起袖子摆出大干一场的局面。江西事先准备了大袋面粉,无数肉馅,还有各种调料。

佳期负责擀面皮和拌馅,阮正东和江西负责包饺子。

他们两个人都包得很慢,但阮正东包饺子像模像样,比江西包得好很多。为此他十分得意:“我们当年在部队里,过年都得包饺子,全体官兵一块儿包。到了除夕夜,军委首长下基层来看望大家,看了我包的饺子,都连连夸不错不错。”

江西不服气,嘀咕:“他们几乎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能不夸你吗?你别看我包的这些不好看,我包的这些馅大,好吃。”

阮正东笑:“你那个一煮就散了,不信你问佳期。”

江西说:“不用问她,她反正向着你,你反正欺负我。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好,连妹妹都打算忘掉。”

阮正东只是笑。佳期特意包了一个糖馅的,说看待会儿谁吃到,来年的运气一定好。

电视里正放新闻联播,照例播放全国人民喜迎新春,各省各市欢度除夕,《焦点访谈》也只是报道春晚的准备工作。

阮正东说:“你们台怎么就数十年如一日,一点惊喜都没有。”

江西说:“稳定压倒一切,我们台长说了,这种举国同庆的时刻,不要惊,只要喜就够了。”

饺子煮熟了,一人一碗,江西包的那些果然全散了,可是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阮正东都忍不住吃了好几个。

他最近几乎已经吃不下什么。

阮正东忽然呀了一声,佳期忙问:“怎么了?烫着了?”

他只是笑。

原来他吃到糖馅的甜饺子,江西喜滋滋,说:“哥,明年你一定会跟佳期结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对她笑,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在饺子上做过暗记。

江西凑到她耳边说:“你跟我哥一样,就只会偏心眼儿。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个大红包不可,你也得给一个大的给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岁,本来应该一直守到十二点钟倒数。

佳期怕阮正东身体吃不消,于是到了十点左右就劝他去睡觉。他不肯:“你们都玩,叫我睡觉?”见江西没注意,悄声对佳期说,“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说:“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到。”

佳期陪阮正东上楼,她回卧室换了睡衣回来,他却已经把卧室门关了。

她敲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儿开开,我不是大灰狼,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在房间里哈哈笑,把门打开让她进去。

他的床很大,西班牙式的旧式大床,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经颇有岁月。佳期觉得这床太软,躺着有点发晕。两个人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她回身抱着他,将头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头亲吻她,但只是亲吻,却没有别的意思。

春节晚会的节目跟往年一样无聊。

载歌载舞,相声无趣,小品生硬,独唱难听。

佳期开玩笑:“广电总局的局长你认识吗?给他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听取一下群众的呼声啊。”

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嗯,我好像认得,可我忘了他的电话。”

她笑得将脸藏到他怀里去。

他讲小时候的一些事给她听。

“原来姥爷还在的时候,不管多忙,到了春节家里人都会赶回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热闹着呢。姥爷去世,家里人就再也没聚过了。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每年过春节,他和我妈反倒要出去过年,家里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可是我很高兴,真的,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才像是家的样子。”

她说:“那咱们明年还这样过,最好咱们明年已经结婚了,这样可以陪你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春节。”

他不满意:“求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抢先?这个得我来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开口了。”

他笑了一会儿,却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问:“佳期,你爱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说:“其实,你还爱着和平吧?这样也好,真的,虽然你跟我说,要我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现在觉得真庆幸,你还没爱上我。这样我万一哪天不在这里了,你并不会太伤心。”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怕自己稍稍一动,满满的热泪,就会全部溢出来。
他说:“还好,你还没来得及爱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让他抱着自己,久久地,亲吻着。

最后,他一直没有动,佳期手臂发了麻,慢慢地抽出来,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他近来瘦了许多,睡着像孩子,额发凌乱,因为暖和,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血色,看着更令她难过。

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半夜里她突然惊醒,却不敢动。

他没有开灯,朦胧的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疼得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镇痛剂,连呼吸都因疼痛而颤抖,却小心翼翼,只怕惊醒了她。

她在黑暗里静静躺着。

他最后终于摸到了药片,就那样吞下去。

她不敢动,一直那样静静躺着,就那样听着他轻而浅的呼吸,他因剧烈的疼痛而隐忍地吸气。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在极度的疲惫中慢慢睡着了,而她闭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连眼泪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东醒来,两人的睡姿很亲密,像两个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窝在他怀里。
他注视着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

她故意顺着他说八点档的台词:“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我会负责任的。”

他抱着她,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贴得太近仿佛是一种震动,让她觉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佳期。”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瓮瓮的。

“嗯?”

她贴在他怀里,很温暖,很安静,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第26章

起床后阮正东吸了一会儿氧气,又吃了药,精神好多了。他和江西给父母打电话,阮正东跟父亲说了数句,忽然说:“爸,您等一下,我让佳期给您拜年。”然后就将电话塞给佳期。
佳期一下子吓得呆掉,拿着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听筒那端终于传来笑声,十分亲切地说:

“佳期,新年好。”

她轻声说:“新年好。”

“叫西子来讲吧,我听到她在旁边笑啊。”

佳期答“是”,马上把电话给江西。

倒是江西讲完后,阮正东的妈妈又特意让她接电话,问她阮正东的情况,又叮嘱她自己保重身体,跟她说了许多话。

中午的时候阮正东有点疲倦,他回自己房间午睡。

下午三点他仍未起床,佳期有点担心,走上楼去看他。

轻手轻脚到他的房间去,他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觉得恐慌,急急地走过去,一颗心怦怦跳,伸出手,试探似的按在他肩头。

他微凉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没有转过身来,依旧躺在那里,却握住她的手,声音似乎很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声说:“大年初一,不许说这种话,呸,呸,百无禁忌。”
他转过身来,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无忌。”

过了一会儿,却又说:“佳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别在我身边。请你一定要走开,不然我会受不了的。”

她几乎失态,连声音都走了调:“你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马上就走掉,永远也不回来,你信不信?”

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现在就走,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不许你说,你不许再说!”

他竟然还在笑:“说说我又不会马上死掉。”

她恨极了咬他,眼泪突然就往外涌,牙齿隔着衣服,还是深深地陷到皮肉里去,只是抑不住地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腿发了软,于是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来,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觉得像是被剥了壳的蜗牛,只有最软弱最无力的肉体,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里。她一直以为可以有机会,可是他偏偏这样残忍,命运这样残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惧的事实。

他也下了床,伸开双臂慢慢抱着她:“佳期,我以后再不说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阮正东,你欺侮人,你怎么这样欺侮我……”揪着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难以抑制地战栗:“你怎么可以这样欺侮我?你骗我,你让我相信。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都不再离开我,可是你骗我,你骗我。”

他抱着她,慢慢哄着她:“我不说了,我以后再不说了,我错了,我再不说了。”

她紧紧抓着他,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紧紧抓着他。如果可以,就这样抓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几乎在崩溃的边缘。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太好的东西,她永远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相依为命的父亲,还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将更彻底地失去一个人。

她一直以为,无法再开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却早已经开始。

而她挣不开,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只是千刀万剐,身受这世上最可怕的凌迟。

他用手指拭她脸上的眼泪,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着,深深地低着头,不肯抬起来,让他看见自己的泪痕。
他说:“佳期,别哭了,是过年呢。”

他说:“我想要你陪我,就我们两个人。”

佳期一整天陪着他。

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

《The English Patient》。

当背景音乐响起,钢琴沉重而悸动,交响乐骤然爆发出情感的喷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里,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沙发里的佳期靠在阮正东的肩头,不知不觉已经淌下眼泪。

他只是将纸巾盒递给她。

她含泪笑着,说:“越来越没出息了,看部电影也会哭。”

他还是很轻松:“早知道就看喜剧了,《河东狮吼》就挺好的。”

佳期说:“那片子太老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了。我要看《满城尽带黄金甲》,这片子圣诞节前上映的时候错过了档期,我都没看到。”

他说:“那片子不是喜剧啊。”

她说:“花了三亿拍出来还不是喜剧啊?那中国大片真的没救了。”

引得他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容颜清减,但依旧风流倜傥。

傍晚佳期自己开车送他回医院。

已经快要下高架了,他忽然说:“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吧,医院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她说:“可是我们答应俞院长,要按时返院的啊。”

“只是迟几个小时嘛,让我再吃顿好的吧,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总不能让我饿着待在医院里吧。”

她拗不过他,只得问:“那我们去哪儿吃饭?”

他想了一想,说:“金茂俱乐部。”
那么远,还在浦东,得过江。

而且又贵得要命,上次和周静安出差来上海,结果慷慨的客户请她们在金茂俱乐部吃过一次饭。餐厅位于第86楼,光是上去就换乘了三部电梯,走过迷宫似的通道,幸得有专门的服务生领路。

事后,周静安说:“下回谁要是再请我在那里吃饭,我立马要求折现金给我得了。”

佳期陪着阮正东上楼,他现在走路很慢,可是她不敢搀他,只好装做挽着他的手,慢慢地陪着他走。

可是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傍晚时分,窗外整个上海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

身在这样高处的琼楼玉宇,只是俯瞰众生。

招牌菜水晶虾仁吃口一流,海鲜汤极鲜,水果拼盘更是食色动人,在盘底干冰的缕缕白烟下,每片水果都晶莹剔透似艺术品。

阮正东似乎胃口不错,吃得很香,他有很多天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他对佳期说:“这里以前是会员制,十分安静,现在客人好似多了些。虽然这里的菜式一直寻常,可是风景好。”

佳期说:“买椟还珠。”

他微笑:“谁叫我偏偏不喜欢那颗珠子,而是喜欢那只盒子呢。”

佳期没有说话,他忽然说:“我还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她说:“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要什么了。”

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有人在餐厅外等候他们,阮正东向她介绍,原来是酒店的公关部经理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引着他们搭乘员工电梯上楼,然后穿过嘈杂低矮的机房,阮正东相当吃力地慢慢走着,可是他尽量走得很稳,只是沉重地呼吸。佳期心里难受,却只能放慢脚步,根本不敢伸手搀扶他。

他们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却走了很久才走到。

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一点,可是当那条熟悉的孔形通道出现在眼前,她仍旧几乎不能置信。
那通道并不长,圆形的甬道,通向黑丝绒般的夜幕,尽头只是天,而他含笑,向她伸手。
她将手递到他手中,一步步往前走。

他们走得极慢,他攥着她的手,大半个身子已经不得不倚靠着她,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圆形的孔窗前,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而视野豁然开朗,他们立在金茂之巅,立在琼楼玉宇之巅,立在这城市之巅,几乎如同立在这繁华世界之巅。

天与地之间,是陆家咀无数楼宇,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刚刚亮起灯。

几乎是突然之间,对岸外滩一片灯火辉煌,华然璀璨,像是一颗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无数金色的灯光、灯柱、射灯扫勾出建筑的轮廓,仿佛一卷雕镂精美的金箔画,华丽得几乎奢侈,铺陈出眼前的盛世繁荣。

风吹动他们的衣裳,飘飘拂拂,衣袂若举,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仿佛是做梦一般,明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可是不能相信,喃喃说道:“新闻从没有预告,说今晚上海会燃放大型焰火。”

他微笑:“是啊,可后来有关方面突然觉得,如果今晚不燃放大型焰火,不能体现欢乐祥和的新年气氛。”

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谎言。

她不能置信,无法言语。

天空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嘭”的一声,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绚丽花朵突然绽放在夜幕上,越开越大,越绽越亮,几乎点燃大半个夜空。

美丽得几乎不可思议。

两三秒钟后,又接连好几声闷响,一朵朵更大更璀璨的花朵划燃夜空,炫目如琉璃碎丝般的弧光割裂整个夜空,隐隐似有无数人在惊呼,浦江两岸的人流几乎在刹那间停止涌动,无数人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在空中绽开,将夜空点燃如同白昼,紫的、红的、橙的、蓝的、绿的……无数颜色夹杂着无数金色银色的弧光喷簿,像是最绚目的花园,姹紫嫣红盛放在黑色夜幕。又像是喷溅的无数道流星雨,在空中划出最迷离最潋滟的弧迹,把黑丝绒般的天幕,割裂成流离的碎片。在这些明艳的光线里,每一朵烟花盛开,她的脸就被映成最明亮的光彩,而每一朵烟花凋谢,她的脸就朦胧未明。在无数烟花盛放与凋零的间隙,她只是凝望,任凭人间最绚烂的颜色,在自己面前呈现最美丽的景致。

数万人在仰望着惊艳的时刻。

这城市在这一刻,绮丽风华,倾城绝代。

她只是凝望着那绚目不似人间的美丽景象,而他只是凝望她。

绚丽、盛开、绽放、璀璨……即使每一次凋谢也美得那样绚烂。

他说:“佳期。”

她的脸颊被烟花绚烂的颜色映得忽明忽暗,她轻轻用手挽着他,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让他站立得更稳。

她含泪说:“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想像,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微微含笑。

他此生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终于说:“佳期,你说过,这样美,你会记得一生一世的。”

是呵,这样美,令人刻骨铭心,会永远记得,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所以,你一定会记得我,一直记得我的。”

他声音很低:“佳期,如果你真的爱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慢慢地转过脸来。

无数烟花正盛开在夜空,而他微微含笑,神色宁静而安详。

“佳期,我很感谢你,这么久以来,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满足。可是现在我想要你离开我。”

她问:“为什么?”

他还是笑着的,却说:

“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所以,请你离开我。

“你到上海来,说了那样一篇话,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你明明没有办法,这辈子你都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可是你却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我。

“你有时候真的很勇敢,勇敢得近乎愚蠢,我一直说,你有一种孤勇。其实,我只希望我所爱的女人,平凡而孱弱,不必事事自己挡在前头,当有任何事情发生,都可以有人替她遮挡风雨,有人尽力照顾她,疼爱她。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容而幸福,跟你所爱的人,安宁地过完下半生。我不需要你勇敢,我只要你幸福。”

她只能说:“你给了我很多,和你在一起我是很快乐的。”

“可是你不幸福,这世上能给你幸福的人,并不是我。”

大朵的烟花还在她身后绽开,泪默默淌过她的脸。

“你没有回来的那一天,我知道你是跟孟和平在一起。我想了一整天,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其实,这样更好。真的,因为我可以放心。”

蓝色紫色的弧光滑落,像是无数道流星,带着万点碎金,散落在夜空里。

那句话,她却不能说。

她只是固执:“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答应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再离开我。”

她只能说要和他在一起,他答应过她,要跟她在一起。

别的话,她却不能说。

他微笑:“是啊,我答应过,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你要我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即使我有时间,你也不能像爱他一样爱上我。你怎么就这么傻,还有孟和平,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傻,我原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傻的了,可是却遇上你们两个。

“今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孟和平,我把他痛骂了一顿,我就没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硬把你往我这儿送。如果我是他,我死也不会放你走。”

她不能说话,风吹乱长发,丝丝拍打在脸上,又痛又辣。

可是那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不能够说出来。

她无论如何不能够说出来,她绝不能够说出来。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放心,因为你将来是幸福的。离开了我,你会很幸福地活着。所以我真高兴,你并没有爱上我。不然的话,我会内疚一辈子,我会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你。放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我会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他将她揽进怀里,声音宁静得仿佛刚刚醒来:“佳期,请你原谅我。幸好你还没有来得及爱上我,幸好我还来得及,让你得到你自己的幸福。”

他最后一次,吻她,咸咸的泪夹杂在唇齿间,他那样专注而眷恋,而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

而她不能说,她什么都不能说。
他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可是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几乎软弱得就要说出那句话来。

如果可以,如果来得及,如果真的可以,她愿意。

她愿意用她现在有的一切,去换取。

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因为她爱他。

就如同他爱她一样,全心全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如今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却不能够知道,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她几乎没有办法,而他慢慢地离开她,他的唇角还有笑意,狭长的丹凤眼,秀长而明亮,烟花还在无穷无尽地绽放,焰火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大篷大篷的烟花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那样绚烂,那样美丽,照亮他们两个彼此的容颜。

“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要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尾声

她在上海又留了两个礼拜,阮正东的情形时好时坏,因为病情持续恶化,不得不服用大量的止痛剂,很多时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睡着的。

医生并没有太多办法,这医院有全国最优秀的肝胆外科医生,可是也只是尽力。因为肝癌晚期,全世界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只能用镇痛剂减轻痛苦。

佳期去看他,静静地待在病房里,江西默默地离开,而她也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病床上,他的睡容。

偶尔他醒来,剧烈的疼痛令他满头大汗,可是见到她还是微笑:“你走好不好?”

她知道他不愿意让她看见,于是总是点头,默默走开。

他一直让她走开,可是她真的舍不得,哪怕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他却一直让她走开。

她一天天挨下去,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痛苦,都如此珍贵。

最后一次她去医院看他,他的精神实在不错,很难得地下床走动了一会儿。

他已经很瘦很瘦,体重剧减,虚弱得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已经有好几天没能下床了。

但今天他精神出奇的好,在病房里走动了一会儿,又打开窗子透气。

佳期陪他站在窗前,他看窗外太阳很好,暖暖的,仿佛春天已经来了。

他说:“真快,上海今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早。”

她说:“是啊,花又要开了。”

他微笑:“还是冬天呢,正月都还没有过完,等到再过一个月,才是真正的春天了。”

上海的春天会比北京早。

时光在这里,总是特别地匆忙。

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别地匆忙。

他说:“你今天走吧,我给和平打电话,让他去机场接你。”

她说:“我明天再走。”

他说:“你昨天就说了,今天走,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她说:“我明天走。”

他说:“一定哦。”

她说:“一定。”

他微笑着伸出手来:“拉勾。”

这样小孩子气的动作,有很多年没有做过了。她微笑着伸出手来与他拉勾,他的手很凉,因为体重急剧下降,所以瘦得指骨分明。

她的尾指终于钩住他的尾指,轻轻地摇了一摇。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她似乎并没有听见。
第二天她终于离开,江西开车送佳期到机场,一路上,她们两个人都是沉默的。

直到最后,江西才说:“佳期,认识你我很高兴。”

佳期说:“我也很高兴。”

江西反而笑了:“你瞧,我们还算是有缘分,不过这辈子好像缘分浅了一点,所以不能做一家人。”

佳期努力微笑,可是抑制不住,总仿佛想要流泪。

“我真的觉得很幸运。和平他教会我,怎么爱一个人。哥哥他教会我,怎么样用另一种方式爱一个人。

“爱一个人不仅仅是独一无二。爱一个人还希望他比自己幸福,比自己快乐。佳期,一度我很嫉妒你,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那个人,爱我就像和平或者哥哥爱你一样,那样独一无二,那样坚定,不管能够得到什么,都执着而无悔地付出。”

她轻松地笑起来:“你放心好啦,我会照顾好哥哥的。哥哥他也很坚强,早晨我去医院看他,他还说了,叫你走的时候别哭,还有,结婚的时候别忘了他的请柬,他给你们预备了一个特别惊喜的大红包。还有,将来你们的孩子,一定要认他当干爹,还有,他还叫你一辈子都别忘了他,好叫孟和平吃一辈子的醋。真是啰唆,对吧?”

佳期想像着阮正东说这番话的样子,笑得眼泪哧哧地掉下来。

江西说:“哥哥不让你去医院看他,也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早上他要作化疗。他说作化疗太难看了,不愿意让你看见,真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机场终于到了,江西把车停在停车场,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我最害怕候机厅送人那种场合,我怕我会哭的。我可是公众人物,知名女主播,哭起来会上八卦狗仔杂志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江西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她:“替我向和平哥哥问好,你们要保重。”

“我知道。”

“佳期,再见!”

“再见。”

江西看着佳期走进机场,一直看着佳期渐渐地消失在玻璃墙内,她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软绵绵的,靠在车内,连手指都无法再抬起来。她竟然能够做到,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做到,自己会在任何一秒钟,忍不住放声大哭。

电话一直在响。

她终于接听。

“江西,我是张秘书。你是不是回医院一趟,很多后事要跟你商量办理。还有东子的一些遗物,要处理一下。从今天凌晨到现在,首长一直十分悲痛,滴水未进,我真担心首长的身体也会一下子垮下去,希望你能劝劝他。”

凌晨时分,她和父母守在哥哥的病床前,他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她知道。”

她一直点头:“我明天会去送她,哥哥,我答应你,绝不让她知道,让她安心离开。”

佳期走进机场,嘈杂的候机厅,人来人往,广播里在播放着登机启事,有小孩子的笑声,还有推车滑过地面的声音,那样嘈杂,那样热闹,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她低头极快地走着,一直低着头。

佳期很快地办完手续,然后登机。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一直等到起飞。

当滑行由慢至快,当机身仰起的一刹那,当飞机脱离地心引力的瞬间,她终于抬起头。
相邻座位上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小男孩大约才四五岁,解开安全带后,就爬上爬下,好奇地打量四周,没有一刻肯安分。

最后,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压得极低,偷偷问自己的母亲:“妈妈,你看那个阿姨,她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

年轻的母亲低声哄着:“乖,阿姨一定是很疼,所以哭了。”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他想让她安心地走,她就安心地走。

他让她安心,她也要让他安心。

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晚上在医院里,她站在病房门前,从两三寸宽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他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支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支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梢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她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说:“我没有等到你。”

其实他一直在那里,他始终都在那里,只要她回头,她就能够看见的。

他一直在等她。

过了这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一刻起,她遇见他。

他的字迹飞扬流畅:“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他说:“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要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她却不能说,她其实已经遇见他,在他等着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爱上他。

这么多年,她花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才学会结束,才学会重新开始爱上一个人。

可是他却不能在那里,他却没有时间给她。

在最后的时候,他以为她爱的并不是他,所以,他安心地离开。

就这样,她让他安心地离开自己。

当我终于爱上你,我却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怕你觉得来不及,怕你觉得对不起。

怕你会对我内疚,怕你会觉得不安心。

你一直等着我,而我,会用这一生来记得你。

当他的尾指勾住她的尾指,他说:“一百年,不许变。”

他和她约定了一百年,她不会变,她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一百年。
泪如同小蟹,狰狞地爬过每一寸脸颊。

她会一直记得。

她与他的一百年。

小男孩忍不住,歪着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从自己口袋掏出半包纸巾,递给佳期:“阿姨你别伤心了,我妈妈说,如果你伤心的话,疼爱你的人会更伤心的。所以每回我摔跤的时候,虽然很疼很疼,可是我从来不哭,因为我怕我一哭,我妈妈会更伤心。”
佳期接过纸巾,流着眼泪,却努力想要微笑:“谢谢你。”

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因为如果她伤心,那么疼爱她的人,会比她更难过。

她一定要过得幸福,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要幸福。

她答应过他,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幸福。

(完)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对不起,你只是一个妓女

一、你凭什么是个妓女

第一章 妓女夏鸥

    大板常指着夏鸥说:“你养的这婊子怎么年年看上去都像处女啊?”

    说这话时大板和那帮哥们随即就带了羡慕的语气和欣赏的眼神。

    我不喜欢他们喊夏鸥婊子,但是夏鸥确实是个卖身拿钱的妓女,我也确实说不上婊子和妓女有什么区别。

    反正就是不喜欢他们这样喊。原因没分析过。

    夏鸥今年19了,夏鸥很漂亮。漂亮的少女夏鸥是个妓女,不爱笑不多话,脸上总是满满的一页清纯。这就是好友大板老说夏鸥像处女的原因。

    可以说夏鸥是个对工作不负责的妓女,具体表现在她永远学不会怎样叫床。

    浪女淫叫,声音时高切时殷殷,激情而缠绵。夏鸥在床上老咬着唇,死忍住不发出任何声响。

    第一次和夏鸥做爱她才16岁。当我快进入她时,她那痛苦的表情让我误以为我在强奸一个处女,情不自禁要对她怜惜。完全进入时发现我上当了,就狠狠的*了她。只是关上了灯。

    我不喜欢看见她苦楚的表情,虽然认定她是装的。

    大概是痛极了,她小声说了句:

    “你就不能轻点吗?”

    “不能!”

    “为什么?”

    “抱歉你只是妓女。”

    偶后夏鸥在床上再也不说一个字。本就很少话的夏鸥,搞得我像个迷恋冲气娃娃的色魔。

    我知道我不是色魔,夏鸥也知道。

    除了在床上,我可以永远像个君子般对夏鸥,每个月工资按时给,不拖不欠。而且她绝对有她的自由权力和空间,当然在我需要时她必须出现。

    有时候我觉得夏鸥真不是做妓女的料,又或者她只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差,又或者她的样子逼她这样尽力去装纯——她永远都是牛仔裤梳一个马尾。虽然她的姿色可以让她妩媚得更女人。

    夏鸥大二了。白天正常上课,晚上回到我家。

    朋友常问为什么我不正经交个女朋友却要包养个小姐当情妇。呵呵,我想那些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女孩,还不如夏鸥实在——我明说,我要钱。

    夏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先生,我可以陪你睡觉吗?”瞧,多直接!

    那是4年前,那天我和几个同事在一家叫“妖绿”的酒吧里消遣。夏鸥就是穿着牛仔裤背着普通样式的学生书包,跑到我面前,对我说的那句话。

    妖绿在那时就比较出名了,大厅里灯光偏好绿色,我想酒吧老板一定是个崇尚自然妖娆的人,你就可以想象为什么酒吧取名妖绿——好象森林中一烟妖精,充驰着原始而野性的撩人。

    朋友都点了些个小姐的台,坐在大厅一个角落,嬉笑喝酒。我望着哥们几个,我就不知道是男人在调戏妓女,还是妓女在玩弄男人。

    我望着舞池里的人类,他们现在是一群没有灵魂的动物,回到最原始。他们像蛇一样相互碰撞缠绕,带了从灵魂深处释放出的表情,配合着绿光,我担心他们长出獠牙。

    夏鸥这时就出现了,她背着书包,穿着牛仔裤,蹬蹬的跑过来,脑后的马尾甚至还很学生气的摆动。他直接找到我,俯下身说“先生,我可以陪你睡觉吗?”

    说话时定定的看着我。

    “啥?”我以为我听错了,我望着这个学生妹妹,眼珠差点没滚出来。

    “我可以陪你睡觉的。”她再说,声音却是超乎想象的坚定。

    几个平时惟恐天下不乱的朋友开始起哄了,纷纷指责夏鸥应该每人陪一晚,甚至有人开始摸她的脸或胸。夏鸥吓住了,却没有走,躲开了,仍然看着我。

    “你多大了?你成年了吗?”看她那发育不怎么良好的细小的身子,我不禁怀疑。不过她的眼睛十分漂亮,从里面渗出的纯白是难以想象的迷人。

    长大了或许会是个厉害的角色。

    “我16了。”她细声细气的说。

    “那么小啊?你干什么的?”她看上去实在不像干这一行的。

    “妓女。”直到说出这两个字时,声音才明显的比刚才虚弱。

    “你很需要钱吗?为什么不好好读书。”还算理智尚在的我教训起她,本想多说几句,但在抬头时接触到那不卑不坑的眸子,我知道自己是自作聪明了,那眼神镇定地就像在问老师请教一道题一般的自然。

    酒吧里的灯在变幻颜色。

    绿灯晃过她脸上,是一种苍白;红灯映在她脸上则立即可以妖娆。

    于是我就带她回家了,这是我第一次带妓女回家,那天其实喝了不少,却也实在被她的眸子迷惑。

    她真不该出来做这个的。她那时坐在我家沙发上时规矩得像个邻家的丫头。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橘黄色的灯打在她脸上,又从她眼睛里晃出来。我进去洗澡前看了她一眼,她也在看我,不带任何表情,甚至没勾勾嘴唇的笑。

    每个女人都有她的故事,妓女也是女人。妓女的故事可以简单到只是交易,也可以曲折至让人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夏鸥是那种,但她实在就有妖精的浅质——带着妓女的身份,让眼睛流漏出纯白。

    那晚没留她到天亮,我不习惯和一个陌生女人过夜。做了那事儿后,给了她500块,打发她走人了,甚至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我承认那时我叫她走时,她眼神中转瞬即逝的哀怨曾让我泛起一丝不舍。她还是没说什么,穿上衣服接过钱,走掉了。我狠心到在她还没穿好鞋就关上了家门,并对自己默念:她只是个妓女,来安抚久久不能平静的内疚。

    一个奇异的小妓女。我对自己苦笑,这个世界什么都有,遇得越多,成熟得越快。

    但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在两年后,再次遇见她,并承诺,抱养她两年,这两年里需要时就住我家,每个月给她四千块钱。

    更没想到,从此迷恋,包括她的过份安静。


第二章 我的情人

    再次看见夏鸥了,在两年后的夏天。那时刚和女朋友分手,觉得女人要的东西我永远给不起。比如时间,比如婚姻。分手后一度很茫然,我知道那是空虚造成的。

    两年来事业的平步青云让我开始不可一世,金钱和都市的夜把我的迷离包装得密不透风。

    开着车在城市瞎晃,乱想。想自己,表面风光,其实看透了不过是个城市里某个角落的穷人。和大多事业有成的青年一样,穷得只剩钱,和满肚子愤世的理由。

    那年夏季实则很热的,我吹着空调,就想象不到车窗外的酷暑。当车滑过C大校门时,我就看见了夏鸥。当我认出她来后,竟无意识的把车偷偷停在她身旁。

    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叫夏鸥了。当她站在阳光下,顶着被太阳晒得殷红的脸,淡定地立在那里时,完全就是酷夏的一抹清凉。

    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

    头发比以前长些了,面容没怎么变,身体成熟了几分,凹凸有致只是依旧单薄。还是梳着马尾,穿合身的牛仔裤。

    我发现我两年来一直渴望的那双眼睛了,它无意的瞟了我一眼,仍然是那样纯白却有妩媚婉转的潜力。

    这妓女气质修养得很好,至少看不出她是干什么的。

    过了大概十分钟,走来一中年男人,没看清楚脸,只是知道他肩头很宽。他塞给她一包东西,就走了。我突然烦闷那男人离去时挥手以致再见。

    我下车朝她走去,“嗨!希望你还记得我。小姐!”我恶意地把小姐两个字吐得又狠又清楚。

    她望了我一眼几乎是立即就认出我,抬头道:“是你。”阳光射进她眼里,她眯了一下眼睛,然后她就要走。

    但是我叫住了她,“你是干什么的?”我这是多此一问,因为眼看她朝C大里面走。

    “妓女。”她转身,答,比起两年前,多了分随意。

    我感觉我有点莫名的愤怒了,“你他妈的算什么妓女?!没见过你这么丑这么没专业水准的妓女!”

    她明显愣了一下,偶后笑了。值得一提的是,夏鸥很少笑,但是笑起来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会飘得到处都是。

    “那么我就是个不敬业的妓女了。还有事吗?我要进去了。”

    “等等……这个……刚才那个男人是谁?”问出口之后,我就感觉我是个白痴了。

    “你总不会以为是我爸爸吧?”她说,面容始终平淡。我却感到受到嘲笑——我还奢望一个妓女能怎样呢?

    “你叫什么?”

    “夏鸥。”

    “恩……夏鸥。”我思索了一下,“你男人给了你多少钱?”

    “他不是我男人,我们只是主户关系。刚才他给了我两万”

    我彻底绝望了,你真的不能想象一个花儿一样美好的少女,站在阳光下,带着斯文与纯白,穿着牛仔裤和衬衫,自然得像说“我今天看见一件好看裙子。”一般地形容她如何跟一个男人金钱与肉欲来往。

    我倒真希望她有她年纪一样的活动和思想。

    “我包养你!”一句话完全是不加思索地就冲出口。值得鄙视的是,还带了一脸紧张的期盼。

    她有了今天见面第一次对我的审视,却也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对上她那双眼睛了,时刻在向外界招摇着天真的眼睛。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你是妓女,而我有钱。”我说,简单直接。

    “好的。”她居然就答应了,不带任何修饰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明显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兴奋。我甚至忘了要她去检查有没带病。

    然后她就是我的人了,期限为两年。

    但是几天后我就发现我带了个不会叫的冲气娃娃,实则是个只会做饭泡茶的哑巴。

    每天下班就看见夏鸥趴在桌上发呆,她静静的把目光集中在桌面的菜碗上,看不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有没喜乐。灯光泻在她头顶,让她的发看上去柔润而温暖。

    我会大声提议:我回来了你连鞋都不会帮我提一下吗。

    于是她才急急地去找我的拖鞋。从不抗议。

    夏鸥是个乖女孩,说菜淡了会去放盐;说人累了会给你捶背。夏鸥永远不声不响。她这点不发声响的“优点”也表现在床上,这是我一直无法忍受也是她唯一不听话的地方。

    “夏鸥你别咬着唇,乖些,放轻松!”轻声诱导。

    “……”还是不发声,一脸麻木。常常搞得我差点要阳痿

    有时工作多了,在电脑前坐得脑子一乱,看一眼她就静下来了。我在时,她永远像个清静的鸟儿般依在身边,我猜想她坐在我左右就等着我和她对视,因为每当我看她时,她都在静静的看着我。那目光从她美丽安静的眼睛中流出,不搀杂任何欲望,神奇的是我会像欣赏一副风景般冷静下来。有时我错以为我们是婚后十年的夫妻。

    和她的默契是与生俱来的。

    我时常搂着她,对她半开玩笑半威胁的说:“现在你是我的女人,不可以想其他男人。你在这两年都我是一个人的。”夏鸥一般就会盯着我,不响。

    但我很清楚我不会喜欢她的,因为她是个妓女。对于做妓女这份职业,我本人不鄙视也不尊重。却是绝对不会加以感情。


第三章 “丈母娘”

    我看到夏鸥笑得最多的时候是在她过生日那天。

    头天晚上我在电脑前整理一分文件,夏鸥洗了碗,就推了张椅子过来挨着我。

    前几天给她买了件白色居家裙,这是我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当她接过这很普通的裙子时,就笑了,只抿了抿嘴,但满眼的笑意。“你穿一定好看。”我说。然后她就时常穿,感觉像一朵纯白的棉花一样在屋里飘来飘去。看上去比以前更女人。

    我早说过她有妩媚的潜力。

    那时她就穿着那裙子,离我的距离刚好能让我闻到她身上的女人香,若有似无。我发现我无法认真工作了,回头瞪了她一眼,本来准备了满眼的责备,却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

    夏鸥在笑,我就突然觉得满屋是春天,花草烂漫。

    怒意顿无。

    “你在笑吗夏鸥?”

    “恩!”她答,还孩子气的点头,可爱至极。

    “呵呵,这可奇了,说说看,你开心个啥。”

    “明天我就可以结婚了。”她说。

    明天她可以结婚?这是什么意思?夏鸥说话永远那么不清不楚。

    “明天我满20。”她轻轻的说,笑,我建议你去猜想,那偶尔一笑的动人。

    我不想接着她的话题说下去,你会想和一个20岁的妓女谈婚嫁吗?

    “恩,那好啊,总算长大了。夏鸥你说,想要什么礼物。”女人那么一眼期盼的告诉你她过生日了,大概都有这层意思。夏鸥是个直接而现实的女人。

    “我要,你就给吗?”

    我吃惊的望着这个提出疑问的女人,她那水晶般的眸子正毫无遗漏地展示着她孩童般的无邪。

    “不会,要看你的心有多大了。毕竟我还在为别个打工。不可能给你个房子啊车子什么的,”我想了想,结合她之前的话题,猛的觉得可笑——她不会是想要我娶她吧?“当然,更不可能对你有什么遥远的承诺……”

    “我要你明天陪我去见一个人,以我男朋友的身份。”话儿从她绯红的小嘴滑出,且字字清晰。

    我在考虑中,我不能猜到她有什么企图。我盯着这个我最不能懂的女人。

    “你明天刚好不上班。”

    连这也算好了,看来她是准备很久了。我防备的看着“去见谁?”

    “我母亲。”

    第二天,我像真的要去见丈母娘大人般穿戴得整整齐齐,白衬衫,镶金边的领带,由夏鸥亲自烫得平整的名贵西装,一尘不染的皮鞋

    ——“我母亲,很会生活。”全为夏鸥的这提醒。

    夏鸥也穿得很漂亮,举手抬足间尽是青春的流泻。

    我俩像一对金童玉女般坐上车,一时间引来目光阵阵。

    当我开着车,目光偶尔滑过身边的夏鸥时,她正在望向窗外,没多说一句话,静静的把美丽倒映在我眼角。我又开始产生幻觉了,以为这是我要带着回娘家的新娘。

    我本想无奈地叹口气,对于妓女夏鸥。却不想那声轻叹竟是倾泻了满足。

    车大概开了30分钟左右,到了。

    原来夏鸥家并不贫穷,至少她妈住的高级住宅小区是我对父母供给不上的。我望了身边的女孩一眼,更加觉得这个叫夏鸥的妓女不可思议。

    最可笑的是,在夏鸥按了16楼门铃那一刹那,我居然莫名其妙的出了身汗。以前不是没见过女朋友家长,活到快30了,我分析不清楚为什么这次假冒的护花使者身份让我激动而紧张。

    门开了。

    “呀,是宝宝呢!宝宝回来了!快让妈妈看看,哟瘦了好多!宝宝上次让你带的钥匙呢?怎么每次都叫妈来给你开门呢?呵呵,宝宝在学校还好吧?”

    我就立在门口,睁睁的看着那个当门一开立马拥住夏鸥的女人,一边喋喋不休的唠叨,一边帮女儿提过手上的包。夏鸥依偎在她怀里,只笑不语,笑是我从来看不见的那种,带着娇憨的甜美,半亲腻半撒娇,永远溺个不够。

    那女人叫夏鸥宝宝,她只是个普通的母亲,让女儿在怀里昵语。

    我眼眶湿润了,我有点无力了,夏鸥是个妓女。

    说不出什么感觉,当你看见一个万人廉耻的妓女,在她家人前亲热时……或者全天下,就只有她母亲会那样对她了。

    那个叫夏鸥宝宝的妇女,看上去不过40左右,风韵十足,只是很苍白,也很瘦,额头较高,显得头发很少。此刻多了股母亲特有的慈祥。我看夏鸥的眼睛完全会遗传她妈,媚。只是夏鸥的眸子里放了种让人松懈的天真,比她母亲更厉害。

    “好了妈,还有客人呢。”夏鸥这才把我拉进去。“这是小斌。”

    那妇女这才注意到我,马上用一种戒备的目光看着我。

    “伯母您好!我叫何念斌。”像个绅士一般,连忙对她鞠了一躬,带着一背生怕不受宠的寒意。

    “哦哦……好,小斌,小斌,”她又把目光转向夏鸥,“他是……”

    “妈,他是我男朋友。”说得跟真的一样,她说谎不脸红,嘴边的笑意依旧自然。

    “男朋友?”那种不放心的眼神扫得我极为不爽。

    “是啊妈,他已经向我求婚了。等我毕业我们就订婚。”夏鸥说,轻笑。

    我犹如当头一棒。订婚?和夏鸥?想想都是罪。

    “啊!订婚了?”她母亲的眼神一下子对我有了从未有过的和善,马上变成了我所熟悉的,常常在我亲妈眼里找得到的慈爱。“是真的?”

    “恩……哦,是……是啊,我很喜欢你们家夏鸥。”面对这位慈母,我真不好说什么。在心里盘算着回家怎么好好教训夏鸥,嘴上支吾的应着。

    “啊,真好!恩!!真是好!哦哦,快进来屋里坐!!”她温柔的拉我进屋,然后马上就开始忙起来。

    端水果,倒茶拿饮料和红酒……恨不得把家里能吃的都搬了出来。

    “夏鸥!”她颇为严厉的叫女儿“你怎么还愣在那儿傻笑?还不快给小斌削个苹果!真是的,这么大了……唉,女儿大了,长大了……总算是……”然后一边念着,一边进了厨房。

    我见“丈母娘”忙去了,马上换过一种脸色,正想严厉的呵斥夏鸥,这种话怎么能对老人乱说。但是当我转过身时,看见夏鸥在削苹果,而且一滴晶莹的泪就从她眼里滑出。

    夏鸥一般是不哭的。我一辈子就看见她哭过三次,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她母亲过世,第三次就是后话了。

    夏鸥的眼泪,顺着她白净的脸颊流下,一滴滴滑得飞快。我就忘了要骂她,呆住不知道怎么办好。

    正当我束手无策时,好在她母亲出来了,一眼就看见女儿在哭,急忙问原因。

    “妈,小斌欺负我!”

    本来我也想知道夏鸥为什么哭,也在等答案,谁知道听她这么嗲声的对我一指,她母亲的眼光就顺着她葱白可爱的食指望向了我。

    当时是很尴尬的,我在心里埋愿夏鸥太不懂事。自己竟也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办好。

    “啊?小斌欺负你?”这位还拿着菜刀的“丈母娘”愣愣的重复,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

    “是啊,人家给他削好了苹果他还不吃!又说要吃梨!可是人家把苹果都削好了嘛!”

    我狂翻白眼,我根本没看见她何时把苹果递给我的。

    “唉,宝宝你别太任性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孩子!”她母亲明显松了口气。转向我,笑着说:“呵呵小斌啊,你一定把我们夏鸥都宠坏了,她以前不爱撒娇的。哈哈,对她好是对的,可是有时也别太将就她了。这不,你看她无理取闹了吧?”

    “妈~~”夏鸥的声音嗲嗲的,害羞和假装生气的成分把握得非常到位。

    我这才反应过来,配合的说:“唉是啊,当初看她小,又懂事,惯了她几个月,没想到现在都快骑我头上了。伯母你放心,我以后会好好对小鸥的,她要是改不过来,我就依着她,让她任性一辈子。到老了,都还对着我使小性子。”说了这些话我才觉得我演戏挺不错了。我望了夏鸥一眼,她那时眼泪还没干,挂在脸上,可能没意料到我会那样说话,表情有些吃惊。不过在下一秒,就带了满满的感动。

    她母亲信了,轻声说了夏鸥几句,又进厨房去了。

    我看着夏鸥,她对我笑,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夏鸥用眼神提醒我去帮她妈做饭。我说好的,就去了。起身时夏鸥小声说了句诚恳十足的谢谢。

    “谢谢你。”她说,声音是轻柔的,表情是真诚的。

    就进了厨房。虽然不会真的抄菜,但以前回家总要围在亲妈身边转,也常帮着打打下手。我觉得那是种很温馨的满足,特别怀念。当然那也是我妈在世前了。

    所以厨房里的活我基本上还算熟悉。

    “伯母我来帮您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哎~要你做什么呀,”她见我进厨房有些受宠若惊,手在围裙上搓着,“你尽管等到菜好了,多吃几碗就对了!”怎么和我妈的话一样啊。我马上想到了母亲,就差点喊出声妈了。想起过世多年的母亲了。母亲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守寡十几年,含辛茹苦带儿……

    我开始凑合着理点小菜什么的。尽量不做得手忙脚乱。期间听她一直捞念她家夏鸥“是个好女孩啊”“从小就乖顺啊”什么的,我不多说话,偶尔真挚的应两声。

    她又说到,最近老是闹肚子痛,我就想到我母亲以前肚子痛用的良方,说下次来给她带上。

    她感动的望了我一眼,似乎要落泪了。发现她认真看你时,和夏鸥的眼神十分相似。

    一直没看见有男人,也没听伯母提过夏鸥的父亲

    就感慨了,觉得这个家庭,也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光。

    饭菜都一般,但是我吃了3大碗,乐得夏鸥她妈脸上红润润的。一个劲的毫不忌讳的直接赞扬我。

    伯母一边把饭使劲往碗里压紧,一边快乐的说:“唉,老了,我得这白内障不久,眼睛却越来越不好使。看不清,弄的菜就不好吃。”

    我连忙说哪的话,好吃好吃。

    其间偶然问到我工作的地方,正欲说,夏鸥把话岔开了,“哎呀妈!!你老问这些干嘛呀?说得好象我们家很势利似的。”

    “哦哦,好好,不问了,啊小斌,来多吃肉!你得再长胖点才好呢!”然后给我夹了块回锅肉。

    我一口吞下。

    我奇怪了。按理说我在一家规模影响都不错的外企工作,而且也算是个金领级阶层,以前这些都是我炫耀的资本,怎么夏鸥会急切的不想我说出来呢?当然我也没必要在她妈面前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说点好的,让长辈开心一下,觉得自己女儿没找错人。

    但是夏鸥不想我说,我也不多说什么。

    期间有个小冷场,夏鸥打破的:“妈你猜,小斌多大了。”

    “恩,怕也就是个24、5吧。”夏妈重新审视我一翻,带笑说。

    “什么呀,都30的老头了!”夏鸥那装作的鄙视眼神都让我快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比我大了9岁呢,找到我可是他的福气!”

    “唉,夏鸥,男人嘛,比女人大点才好呢。大9岁不算大!你小孩子不懂瞎说。”夏母微带严厉的为我说话,立马就看得出她对我的满意。

    夏鸥就笑了,带点羞涩。我知道还藏点无奈。

    吃了晚饭夏鸥就说要走了,看得出她妈很不舍,却只说了句“这么快就走了不多休息下吗?”在没得到夏鸥同意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依依地送我们在楼下小区,夏鸥说,妈你回去吧。她说“哎,就走。”

    然后车开很远了,在转弯时从反光镜里看见她还立在那儿,踮着脚向这边望。

    就想起,伯母眼睛不好。

    伯母有白内障,伯母根本看不了多远。

    “你应该多来陪陪你妈,反正又不远。”我带点小责备的说,夏鸥现在已经又换回那一贯的表情——保持面容麻木。

    她低下头,没说什么。我也就不多问了,我不想追究许多我不用知道的事。我知道没那个必要。

    当车快进入市中心时,夏鸥突然叫我调转头。

    “调转头!回到刚才那里!”她说得很急切,又带有命令的意味。

    我望着她,变得冷漠起来。我想她有命令的权力吗。

    “哦……请你!好吗?”


四、散在风中的蒲公英

    还是把车开回去了。给自己的借口是:今天她过生,宠她一次。

    其实我根本拿她没办法。

    把车停到停车场我就直径往她家的单元走,夏鸥叫住了我。

    “怎么不是去看你妈吗?”

    “不是。我现在要向你讨我的第二个生日礼物。”她说,眼睛就眨啊眨的。表现得像个学龄儿童。

    我眉头皱起来了。压低声音说,“你提。”

    我在心里想:夏鸥但愿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个什么位置。

    答案让我大吃一惊:想和我吃凉虾。

    “我想你请我吃凉虾。”她说完,笑得有些夸张,眼神带点嘲弄,她一定看见我不满到极点的表情。

    凉虾——我没记错的话,凉虾1块钱一碗。以前小时候吃过,米做的,一颗颗白白胖胖,小拇指指尖大小,放在冰水里,加红塘,和花生芝麻。夏天解暑,清凉。

    我望着她,这个老是让我不知所措的女孩,站立在初夏的微风里,笑得有如一株清雅的蒲公英,散了一片。

    “我没听错吧?你要吃什么?”

    “跟我来。”然后她拉住我的手,飞快的跑起来。

    我那年29岁,那年我以为自己在风中进行初恋。

    她跑在前一步,不时回过头来催声“快点啊你老啦?”然后看着我瞪圆眼睛,她会放肆的笑。第一次笑得那么毫无章法。因为夏鸥以前不笑的,就算笑也只是动动嘴,眼睛从来都是很平静无波澜的。

    我豁然开心起来,任她轻柔的拉着我的手,你可以想象她头发被风吹拂后飘入我嗅觉范围内的味,少女的温馨使夏鸥这时看上去像那大海的小女儿。

    小时候看过童话,大海有12个女儿,而最小的女儿最是美丽而善良。

    路边的树阴一片片倒在地上,阳光透过叶缝,撒得斑斑阑阑。

    跑了一会,夏鸥在一个路边摊位下停住。整个“店”就只有一把大的遮阳伞,和一张四角桌,上面人工手写着“凉虾5角”,字迹是毛笔字,已经快脱落了。摊位面前是一排平房,妇女儿童们平静的沐浴在夏阳下,好奇的看着我和夏鸥——盛装来吃凉虾。

    我感觉自己像个疯子。

    夏鸥很快乐,她清脆地叫唤老板娘,要2份凉虾。

    “夏鸥?是你吗?”老板娘是个大约50的妇女,飘着一脸亲切的小雀斑,微胖,穿着蓝色碎花的布衣,一笑就没了眼。

    “是啊,张婶!我带我朋友来吃你家的凉虾。”

    老板娘一下子注视到我,和夏鸥的母亲一样看人一点都不知道含蓄。看得我几乎要脸红了。我那时满头大汗,穿着白衬衫,抱着西服外套,高高的挺立在她家的遮阳伞下。却不知道手脚要怎么放。

    “哦,坐啊!年青人!”她亲切的招呼,象山间的向日葵一样咧着嘴,一笑,没眼。

    我看夏鸥很随意的找了张小凳子坐下了,我也拘谨不习惯地坐在她旁边。

    老板娘盛了满满两大碗凉虾过来。

    我有些不想吃,喝了点水就放那儿了。

    夏鸥开始吃了,她一口一口的,速度很频繁。一会就快见底了。然后嬉笑着说还要。

    我就不能想象前几天夏鸥在酒吧“妖绿”,喝威士忌时的斯文优雅。

    夏鸥说脚累了,就把凉鞋脱掉了,光着她白嫩的脚踝,掀高裙子裸露到大腿,那些都是耀眼而美丽的。她像个深山里的水妖,不加一丝修饰的鬼魅着,毫不费力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尽是诱惑。

    她见我在看她,吐吐舌,笑:“你干什么又这样瞪着我?眼睛张得圆圆的,看上去好幼稚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说话。她又开始吃她的凉虾,发出可爱的声音。

    “张婶,你们家的凉虾还这么好吃呐!我还要一碗。”

    “哈哈,好吃吧!那你可以经常来吃嘛,好多年没看见你了。对了,你妈还好吗?”

    “恩,还是老样子。”

    然后她又开始吃,低着头很认真。

    “你好象以前经常来这里。”我总算忍不住好奇,问。

    “是啊,”她抬起头,用手指了指,“你看你左手边,第三间屋,就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家。”我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是一扇脱落了红色油漆的门,上面贴着金色的“倒福”,窗很低,斑斓的玻璃上有张蓝色的手剪“双喜”,喜字一半已经快被侵蚀烂了。“我是吃张婶的凉虾长大的。呵呵”夏鸥说,对老板娘一笑。埋头又吃。

    真那么好吃吗?我瞧她吃得那么满足的样子,看了看我碗里的,实在觉得像……像一种厕所里的动物。越想越不敢吃。

    “你们家,以前住这里啊,原来。”这里是很绿色,还毕竟算贫民窟了。

    “恩,住这里。住了十三年。啊,说起来,这凉虾有十多年历史了!”她悠悠地说,我跟着她的话轻轻的假想,一个市井里长大的美丽女孩,夏鸥。

    听她回忆是一种清凉,比凉虾美味,至少我这么觉得。

    “后来呢?”问。

    “后来,后来妈跟了很有钱的男人,再后来我们就跟着有钱了,搬了家,住进了全市最顶级的花园小区……只是我再没吃过张婶的凉虾了。”她的那碗又吃完了,望了我一眼“你都不吃吗?”带一脸谗相,似乎够调皮。

    “哦,我不想吃。刚才饭吃多了些。”

    “那我帮你解决了!”她雀跃。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那个带蓝花的陶瓷碗就被移到了夏鸥面前,她三口两口开始吃起来。

    “你要吃,再多叫几碗就好了嘛。”我纳闷。

    “嗯,但是会把张婶吃垮的,她一定不会收我们的钱。”她张大眼,认真的说。

    想想也对。

    夏鸥又开始对着我回忆了,“小时候,家里很穷,我从小就没父亲,母亲带我到十岁,我记得我每天放学回来,必然要吃一碗凉虾。那时母亲拿家里最大的碗,在这里买,但还是不够我吃呐!”夏鸥说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话。“说起来,这凉虾的味道怎么都不会变,冰冰滑滑,清清凉凉,又软又耐嚼。”

    我看着她,这个享受般吃着凉虾的女孩。我真不敢相信她目前是我包养的情妇。

    夏鸥只是个妓女。

    我向夏鸥相反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两边都是平方,中间一条大约5米的过道,还有着石板路,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光着屁股向这边瞧,我一看他,他就害臊,转过脸跑开了。

    夏鸥最后这碗吃得很慢,算算好像吃了半小时。我知道这女孩子在留连。

    我想问她,为什么好好的书不读要去做这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妈……活不过明年了。”这个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本来我们都没说话了,张婶去她屋里忙了,就我和夏鸥坐在这里。她猛的一句话,像一排海浪般袭来,给我个措手不及。

    夏鸥说完这句话,立即抬头望着天。

    记得我小时候,要哭就看着天,那样泪水就不会流出来。

    “为什么?”我声音在轻颤。因为我无法想象,像她妈那样年轻慈祥的母亲,会死去。而我不知不觉已把那可爱的母亲想占为己有。

    “我妈她,1年前被确诊为血癌。每个月都去医院接受化疗。”

    “那她自己知道吗?”

    “呵呵,很可笑的是,这件事是她亲口告诉我的。那时她还安慰我叫我别哭呢。”

    我不敢看她,我怕看见她的晶莹的珍珠。

    “我从来没为这件事在妈面前哭过。我哭她会很伤心……哎小斌你干嘛呀!我不会哭的,你眼神躲什么!”她突然笑着轻骂我。

    “哦,我,我没躲啊。”很不自然地回他的话,我在掩饰心里对他的爱怜。

    “嗯,说说你对……啊……妓女的看法。”她转了话题问,却也是明显在妓女二字上难以自然吐出。

    “不尊敬,也不轻视。”我老实的说。

    “你猜我妈,是干什么的。”她问,眼光闪过恐惧,强装镇定,却带了轻微的可怜。

    我猛的想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地望着夏鸥,“伯母她……”

    “呵呵,猜到了吧!我妈是个妓女!”

    我听到这些个字,差点没把碗给打翻。它们从夏鸥嘴里吐出,有代表慈祥的“妈”,有第一人称“我”,还有那很敏感的字眼——妓女。我真不希望这些词连成串,更不希望它们从夏鸥这如此洁白的女孩嘴里落出。

    “但是你也看见了,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猜不到。是的,她是个妓女,众人包养过的情妇,可是,也是我母亲。就像你今天看见的那样,她一看见我就笑得那么美好又慈爱,因女儿找到个好伴侣而骄傲,她亲昵的叫我宝宝……尽管她是个妓女。我发誓,从小到大,自我懂得了她的职业后,我没一点看不起她。因为她是在为我付出。”

    如果说当我知道伯母是个妓女时,我失措了;那么当我听见这后一篇发自妓女的女儿——一个小妓女的肺腑之言时,我惊呆了。我好象落入了一个妓女的世界,标语是“虽然妓女,可是人性。”

    我没说话了,夏鸥也不说了,紧紧的保管好了她的巧笑倩兮。她又开始吃凉虾。直到吃得一点不剩,好象要把她的孩提时纯净的美好全部收藏到体内深处。


五、母亲

    走时张婶果然死活不收夏鸥的钱,虽然仅3碗,给两块钱还要找5角。

    她朴实的说“夏鸥啊以后多带着你英俊的男朋友来吃张婶的凉虾啊!”

    夏鸥笑着说好,我也友好的致意还会来。

    只是那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吃这位脸上缀着小雀斑的妇女的凉虾了,因为没过多久这里就拆迁了,大家都分散到不知何处。夏鸥听说这些时,我以为她会感慨以后没凉虾吃了。谁知她先是一愣,然后轻声说以后再没有她的天空了。

    原来那里是她的天空吗?那里蓝天白云。

    我想她已经把那片蓝天,永久的封锁在天堂般纯净的心里。那里没人耕种,那里永没有污染,那里也绝不会拆迁。我死不承认,那里的天也已经紧锁在我心里。

    过后,我开始对妓女有种说不清的情愫了。夏鸥倒是像根本没发生一样生活,保持面容麻木,除了在那天之后连拉三天肚子。

    夏鸥要我去常去看看她妈。

    “你没事多去看看我妈?多陪她说会话,讨她开心吧。”那天晚上夏鸥就这样说。不是在求问,而是在陈述。我又开始皱眉了,我想小姐你最大的不可爱就是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地位。我有多少时间去陪一个妓女的母亲呢?

    我心里这么想了,脸上也立刻这么表现出来了。

    “你是在意她是妓女呢?还是不满现在对你说话的是妓女?”夏鸥说,她似乎生气了,用从未有过的生硬口气对我说。

    我在意她妈是妓女?我至今能回想起我那天在她家听她拉家常时有多亲热,也能体会出当我知道伯母是个妓女时心里有多惋惜却不鄙视。

    “我只是不喜欢你对我说话的口气。”我也来气了,我想你只是个妓女。

    开始抽烟。

    “好了,我要去洗澡了,你去帮我放水吧。”硬生生地对她说,不带丝毫情愫。

    她没多说什么,去浴室了。尔后我听见流水的声音。我有些急噪,我心里开始怪那哗哗的水声,我怪它,把我的思维理性性格全部都快淹没了。

    到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夏鸥拉着我,在阳光下飞跑的情景,对比了刚才她默默的进浴室时的身影,我就决定后天抽空去陪陪她母亲了。

    “放好了。”她说,脸上的落寞已经换掉,又是一脸纯净,我讨厌她那么会掩饰,因为那样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写着平静一片。

    既不受伤也不雀跃。

    洗澡,睡觉。

    躺在床上,夏鸥背对着我。我叫她转过身来,她就转过来,看着我,带了茫然的样子,我知道她装的。

    我心里又气了,我想你既然做了这一行,你还在乎什么自尊?凭什么要我来妥协,又不是我妈。

    我一气,就闭上眼睛,“关灯,睡觉。”我说,就背过身,望向窗外。

    窗外有月亮,不圆,却亮。

    半小时后,睡不着。转过身一看,被夏鸥那双幽静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你晚上不睡觉瞪着我干嘛呀?想吓死我?”

    “我在等你醒过来,我有两句话要说,能说服你当然好,失败了我也没办法。”夏鸥用一贯的平静说。

    “好,你说。”我好奇她的所有思想。

    “第一句,我妈从来没得到过任何男人的承诺,她那么喜欢你,是因为一个妓女,会觉得女人能得到男人一辈子的承诺是最完整的幸福。第二句,我妈活不过明年了。好了,你可以睡了。”她说完,水波般的眸子就那样般灿灿的望着我。

    我一下子就崩溃了,猛地楼住她,一个才刚满20的女孩,她像个充满神话的深洞,神秘,其实又单薄得让人心疼。“什么都别说,睡吧,后天我去看她。”

    然后女孩在我怀里很快睡着,呼吸平和。

    那一刻,我几乎要以为我快对她动情。我意味深长的吻了她的唇。

    后来我一有空就去看那妇女。那个当了几十年妓女觉得男人的承诺很稀罕的女人。那女人也是个母亲。

    我每个月定期陪她去做化疗。期间是痛苦了,但是她很坚强,笑着说“哎呀白花钱,又痛呐,最后还不是会死。干脆在家养着算了。”夏鸥听了就会轻声责备她“妈你又乱说话。”

    我总觉得夏鸥似乎不喜欢去看她母亲,因为她总在我提议要去的时候找点什么事出来,要和同学逛街啦,学校有个什么活动非得参加啦。但是她又确实很爱她母亲。

    我发现我永远无法真正探索到什么,对于那个有着纯白眼睛的女孩。她一直表现得很没心机。

    伯母似乎不知道她女儿是干什么的,老在我面前提她的好,孝顺啊,乖巧啊,善良啦。在我去的第三次时,她就坚决的不让我叫她伯母了,我当然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亲亲热热的叫了声妈,美得她,把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朵花。

    叫妈时,我发誓至少一半是真的,因为她对我太好了,给我感觉太像我死去的亲娘。我就常给她买些什么,虽然我知道她富足到根本用不上。她从来都表现得又惊又喜,而且让你看不出有一丝假意。让我的孝顺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知道她为什么肚子痛了,虽然她的痛和我母亲的完全不沾边,但是我还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把当初说好给她的药给她带去。

    自然又得到一番好夸,外加一桌美食。

    有天我提议要给她请个小保姆,因为她一个人太孤单了,又带着病。她的脸色马上垮下来,叹了口气,那一丝一缕平日里看不见的惆怅在那刻全部绘在眼里:“小斌啊,你也算我半个儿了。有些事也不想老是瞒着你。”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了,但是我不想听她说出来,那样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和她女儿不同,夏鸥是什么感受都不放在脸上,她则是把任何感情都寄托在那双眼里。我不忍。我不愿让这么个半只脚跨入棺材的妇人,以为她的半个儿子对她有什么轻视。

    于是我拼命找些打岔的话“啊,妈!您累了吧?我给你捶捶肩。”

    “呵呵不累,我有话要跟你说。来,过来挨着妈坐。”

    无奈只好坐下,手里冒汗。

    我以为她会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她好半天都没声响。我看了看她,后者正盯着茶几上的苹果,一脸呆滞。她今天化了点淡妆,轻轻的绣了眉,粉底和眼霜的效果很好,让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个病人。

    “小斌,不知道宝宝有没跟你提起过,其实,我……我没嫁过人。我也一辈子没接过婚,甚至从没得到过谁给的婚姻的承诺。”

    我望着她,看她艰难得述说而不能阻止,我觉得自己很残忍。

    “我一直是个妓女。甚至不知道宝宝的父亲是谁。”

    终于说出关键了。她紧张地偷望了我一眼,见我没什么大的反应,明显松了口气。

    “以前年轻时确实是贪图荣华,没有面对穷苦的信心。自从有了宝宝后,就一心想让她过得很好。不能说,我是一辈子为我孩子付出,因为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很内疚,我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那孩子从小就懂事,贴心,却也早熟。我猜她大概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但是她从没表现出什么来。我尽量不让她再去和认识我的人接触,我也从不见她的朋友。所以,我爱她,她也从心底的爱她母亲,但其实我们这二十多年来接触是很少的。她初中就开始住校了,我要给她很周全的保护。保护我的女儿,有最干净的灵魂和完好的自尊。”

    我从没听过这么感人肺腑的一席话,我也从不知道一个母亲可以给女儿的关爱到达这种地步。我虽然爱我母亲,但是她毕竟是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家庭主妇,她的说话方式里从来不会出现这般赤裸的爱。我几乎是嫉妒夏鸥了,她有个多么伟大的母亲。

    “所以不能请保姆啊什么的外人来,我害怕我的女儿听见什么闲话。我知道她很少来,是不愿意看我现在的男人……唉,我可怜的孩子,造孽啊!小斌,小斌啊,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我是真的喜欢你也信任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一辈子就那么个女儿,我说话的方式也很感性化,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这个男人来倾诉,但是我是真的把你当儿子了。你会嫌妈不干净吗?你以后还会来看妈不?再喊一声……再喊我一声妈,好不好?”

    我面对着她那双期盼眼睛,忐忑的声音,只过一瞬间,我就喊出了几星期以来最诚心的一声妈。毫无犹豫。

    “妈妈……”那时觉得面前这位,泪眼婆娑的妇女,就是咱亲娘了。

    “哎!好儿子。”她双手紧握着我的手“妈得了这病,也是快入土的人了,夏鸥是个好孩子,绝不会给你抹黑的。你好好待她,她妈脏,可是她却是个纯净得像水一般的好女孩啊。”

    “恩,我知道,妈您放心吧。妈您也不脏,妈您别那么说啊。”我眼睛又湿了。

    我知道夏鸥是个妓女,这位被我叫做妈的人却告诉我她女儿是水般纯净。感觉像老天给我开了个大玩笑。

    不好玩也不好笑。

    我在那一刻极度地对夏鸥不满,为什么她要那样去破坏她母亲为她营造的一片清净!她有个一心保护女儿的母亲,也有了金钱做保障的富裕,她还有什么不好呢?还要去卖身。仅仅是青春期不满的发泄?或者她根本骨子里就透荡着当婊子的水!

    回到家里,看见夏鸥,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双眼睛是狐媚的。

    总算忍不住,问出“你凭什么还要当个妓女?”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二、恩赐

六、我爱上了一个妓女

    问这句话时人在激动中,声音就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夏鸥本来在收拾桌子,她又穿着那件白的裙子,像一烟迷惑的幽魂在客厅飘来飘去,脸上带个淡然的表情。听见我突然高声的说话,她愣了一下,随即又转到厨房去了。我又些到愤怒的边缘,我又想到了那被夏鸥和我都称之为母亲的美丽而可怜的女人,她那么努力的营造一片无尘的天,去笼罩自己的女儿,我甚至可以猜出她为什么喜欢让夏鸥穿普通很中性的衣服,因为她实在不愿自己的女儿受到一丝自己的影响。如今她很满足了,她觉得女儿平安长大了,也快嫁人了,她的一生美好的愿望也快实现了,她整天开心得像只毛色发光的鹦鹉,重复那几句“真是太好了,夏鸥和你真的太完美了。”尽管她自己已经一天比一天衰弱。

    但是夏鸥的母亲越开心我越觉得她可怜,夏鸥只是我的情妇,花钱包养的。刚开始我看她那么毫不修饰的用目光欣赏我时,还很内疚,但此刻我看见夏鸥堕落得没理没由,我就把所有的情绪全部发泄到夏鸥身上。

    “你到是给我说话啊!你以为你很清高吗?”我追到厨房,激动的说,然后就看她把吃剩的菜倒掉,她十分优雅的做家务,好象在充满艺术的弹钢琴。她脸上那抹平淡也正好和我的呼吸不定形成对比——慵懒的猫对暴躁的公牛。

    “你是哑巴吗?我让你回答我!”我把手撑在门口,身体挡住出路。

    “你希望我说什么?”她缓缓地抬头看我,“你不是已经去看她了么?”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好象那是我的妈,我逼一个陌生人去喜欢。我说夏鸥你没良心!“你妈她,已经在盘算着等你毕业就直接结婚了你知道不!”

    是的,最近每次去伯母都很兴奋的对我说干脆毕业就结婚,订婚都免了。她是个极为敏感的女人,每当我稍微表现出一点不满,她马上紧张地问“怎么你们本来都是要结婚的不是吗?难道你不想娶我们夏鸥?还是你嫌弃妈的身世?”弄得我每次都必须积极配合。但是我那颗已经被激活的良心,无时不在谴责我的欺骗,对一个可怜的妓女,伟大的母亲。

    夏鸥手上的活停顿了一秒,在听见结婚二字时,但是几乎是马上,她又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洗碗,然后出去擦桌子。在从我身边挤过时,我听见一句努力保持平静但却泄露出那么点悲伤的声音: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快死了。”

    我平静下来,我开始审视她,脸色苍白身体消瘦,那时刻毫无内容的眼睛,我知道,她拥有一颗比任何人都爱她母亲的心。她给我的感觉就是“我,是一个充满另类艺术的幽雅妓女。”

    “你为什么要是个……妓女啊?”我喃喃的说,我不是在看不起她,我既为她母亲悲哀,也在呼喊出自己的心声。“你应该是个和你外表一样的纯洁的女孩啊,花一般的年龄。”

    夏鸥没动了,她突然向我走来,我看见她眸子,水在里面温柔的静静的流,“小斌,我很感谢你,去陪我妈。真的。说不出的感激。让我妈多个儿子吧,你不用为你身为假女婿而不安。”

    原来她什么都洞察出了。

    “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不听你妈的话。”放弃了愤怒的我,就立即变得轻言起来。声音几乎是无助的。

    “很多事,知道得越多越痛,还是不知道的好。就算知道了,也是一种无奈。”

    我望着夏鸥,此时她已有了一抹清清的哀愁。

    我就没问什么了,不忍。我当时想,反正她妈快死了,反正两年期限快到了,反正她都不属于我,反正还有那么些个反正——自我安慰。

    已经入秋了,我像一个接近新婚的青年忙碌而规律起来,每天早起上班,按时回家,准时吃饭,四菜一汤。保持每四天一次去看望夏鸥的母亲。我不愿意去分析我和夏鸥的关系,也从不去面对给她的超乎平常的怜爱,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全看在快要病势的母亲份上。

    但是我却一天天消瘦起来,我像卷入一场美丽而善良的谎言里,时刻都在欺骗。我已经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幻。很少做爱,我不愿意提醒自己身边美好的女孩是我的情妇,每天都抱着她入睡,她总是用温情的目光看着我,用极为女性的声音,带着女人天生的母性说“睡吧,别想那么多。总会好的。”

    于是我就睡了。睡在她胸前,像个孩子,并可以睡得很安定。

    我和夏鸥的事情只有大板知道。

    大板曾在我刚开始告诉他我和一个妓女的女儿——那个小妓女的故事时惊呼,说你怎么掉进窑子里了。但随后看我痛苦的样子,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大板用他的思维方式劝着我妓女怎么了?妓女也是人啊,你小子咋那么不开窍?谁想啊,哪个女人不愿意正正经经的被一个男人宠幸呢?

    然后大板说了句,他一生说得最准确的话:“你他妈少在这里乱找借口了,你最大不了的痛苦就是你爱上了一个妓女!”

    我惊讶地望着大板,这个从小跟我打到大的兄弟,大大咧咧的竟然如此精准的说中我的心事。

    “得得,本人拒绝盲目崇拜,可别把我捧得跟神似的啊。你也不照照镜子,啊,小样,你都被折腾成啥样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爱上那女的了,而且是很爱!”

    我爱夏鸥?而且是很爱?我不敢想象。

    “傻样,你爱上她又什么了?你爱的是一个你可以爱的人呐!”大板说。

    一连几天我都激动着,夏鸥也看出了我的反常,她说你没事兴奋个什么啊。

    我看着她,我可怜而善良的夏鸥,她美丽得让我欣喜。为什么不可以娶一个妓女?她只是一个自己深爱着的女人。我就情绪波动了,我常在看着她默默的收拾屋子的时候给她一个感激的拥抱。

    “夏鸥。”我喊,却不多说什么。

    “怎么快30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她轻声骂我,却丝毫不带责怪。

    “你没听人家说过么?再成熟的男人在他深爱的女人面前都是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直接的表白。我至今记得她当时的反应,她那不可置信的眸子里流露出满满的惊喜。在那一刻我想,我是愿意娶她的,尽管我在此以前从未想过,我会娶一个妓女。

    从那以后我像个初尝恋爱的少年,每天都保持着莫名的快乐。在母亲那边,也时刻毫无保留地流露出对夏鸥的爱恋,这些都是我以前尽力掩饰的。

    每当我拥着夏鸥时,看她在我怀里安静的呼吸,是我前所未有的塌实和感动。当我完全放肆自己的感情时,我以连自己都吃惊的方式宠爱着夏鸥,心疼她每次不小心的小伤,责怪她学校寝室的铁床——她午睡是在学校寝室的。因为那铁床老把她腰部弄得一片瘀青,我在轻怪她自己不爱惜自己的下一刻,狠狠地大骂了她们的学校。

    夏鸥就笑了,说我的确还是个孩子。

    那段时间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难忘到到今天我想起来,都是种凄凄惨惨的快乐。


七、被遗忘的钻戒

    当夏鸥从学校里出来看见我时,确实吓了一跳。却也又惊又喜。

    “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我女朋友放学不可以吗?”我依着车,装成绅士的样子替她开打车门。

    现在是放学阶段,学生们像放出来的蜜蜂一般的多,夏鸥很快成了注视的焦点。她表情控制不住的骄傲,我也很得意。

    “其实我真想去看看你们寝室的铁床,什么烂玩意。”假装严肃,眼里含笑,语气不悦,实则宠爱。

    但我也实在是气不过夏鸥学校寝室的铁床,把一个女孩的腰部都弄成啥样子了,淤血的面积挺大而且颜色很深,我看着就心疼不已。我就经常看见夏鸥在屋里,用烧酒揉她腰间的伤处,我说要代劳,她说我力道大怕痛。也就没多过问了。

    “我们一起去看看妈吧。”她突然提议,我欣然说好。

    经过某商场时我说要去下厕所。看我很急的样子,夏鸥说你去**商场借个厕所好了,她说她就在车上等我。

    10分钟后我回到了车上。衣兜里多了只钻戒。

    开着车,心情晴朗得如希腊的天空。那暖暖的阳光洒进车窗,我看了看身边的夏鸥,她年轻的脸庞上的幸福也可爱的微露着。可能是心里作用,我似乎老感觉得到衣兜里的小方盒。沉淀着我漂泊了三十年的心,载来了一分塌实的归属。我要在晚饭时,给夏鸥一个发光的承诺,给夏鸥妈一颗精彩的定心丸!

    也给自己,一个最美的妻子。

    “你怎么一直在笑?”夏鸥问我。

    我突然窘了起来,因为我不能像夏鸥可以把心事遮掩得很好,我什么都会在脸上展示出来。就让夏鸥看见我一人傻笑了。

    “哦没什么。”我说,为了不让她怀疑,我多加了句“我已经申请到西南地区的总代理。”

    含义:你老公前途大好。

    夏鸥没说什么,她对我工作上是从来不喜欢过问的,我也没必要让她去操那分心。她脸开始望向窗外了,一直到下车。我们在一起两年了,我却还不能把握住她的心思:现在开心啦,此刻郁闷啦……完全不能。

    回到家里夏鸥自然和她妈一番亲热,然后妈乐呵呵地进厨房做饭了。

    我可笑的又开始紧张了,我在心里一直酝酿着如何开口求婚。

    我望着夏鸥,她在贤惠安静的给我削苹果。我轻声提醒她我们第一次来时,她也在给我削,同样的神态。我说夏鸥你那时表现得就像我妻子般安详。

    外面阳台上停留了几只鸟,唧唧喳喳吵闹。

    夏鸥在轻轻笑,我感觉胸膛已被平实的感动填满。

    突然就听见厨房里一声“乓——”的一阵,是碗落地上的尖锐。然后立即感觉有一重物倒下。

    我和夏鸥几乎是同时奔进厨房,见妈倒到那里,已经晕厥了过去。

    “妈……妈!!”夏鸥慌张地跑过去,急切的想去抱动她妈的脑袋。

    “别动!大概是脑溢血!”我知道我必须比夏鸥镇定,因为脑溢血的死亡率是相当高的。

    “你先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对夏鸥吩咐,她马上向外冲去,一脸惊恐。

    其实我当时也实在有些慌了。我在心里一直默念着:何念斌,镇静些!!我叫打了电话的夏鸥赶快过来,小心的把妈的身子移平,并把她的头歪向一边以便她能呼吸畅通。然后迅速松解了妈的外套,并叫夏鸥快去把窗户都打开。然后叫夏鸥去把毛巾用冷水打湿。

    我熟练的指挥让夏鸥稍微冷静了点,其实那时我的手已经止不住的抖动着。

    突然我无意间看见地上毫无知觉的妈的腰——一片青青的淤血,和夏鸥的一模一样,我在那刻猛地想到什么,竟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然后呢?然后呢?”夏鸥无助的望着我,声音颤动,她一定觉得我已经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对我全部的信任让她那时显得十分无助。她的红唇微张,并无意识的剧烈颤动,带着满眼的惊慌。我看见那些狂飙的眼泪,它们提醒了我——时间紧迫。

    “把毛巾覆盖在妈额头上。”我克制自己慌乱的心,又下了指令。

    过了大约5分钟,就听见了妈强烈的鼾声,我终于开始无助起来,我想起了6年前我母亲脑溢血的情景,就是在鼾声过后没几秒就停止了呼吸。我必须尽全力去挽救这位可怜的母亲。

    强打起精神,叫夏鸥去拿条手帕过来。

    “干的还是湿的?”她焦急地问。

    “你他妈的傻B呀!湿的要怎样弄嘛?当然是干的!”我猛地对她的笨手本脚剧烈的不满起来,大声骂了她。夏鸥在愣了一秒钟后冲进屋。

    “快点!操你大爷的你还在化妆呐?”忍不住又吼,不知道心里在生气什么。

    接过颤颤巍巍的夏鸥的手巾,我快速扮开母亲的嘴,她的舌头已经开始下坠,我忙用手巾包住舌头,轻轻向外拉。

    ……

    那该死的救护车到10分钟后才来。然后夏鸥哭喊着跟着救护人员奔向了医院。我呆呆地站在这个我熟悉的房子里,甚至忘记了要祈祷。

    十分钟左右,接到噩耗——妈走了。

    那一刻我才瘫痪在了地上。

    我想起了我死于脑溢血的母亲,又想到了夏鸥的母亲,她们在重叠。妈妈说“孩子!”

    夏鸥的母亲叫我“我的儿啊!”

    “妈——”对突然对着窗外漆黑的世界咆哮,眼泪开始止不住的狂飙。我痛苦极了,关于我的那些爱我的亲人们,我是那么不想失去。

    我脑子里猛的出现小时候的情景。

    那时家里有3个孩子,我是最小的。母亲很疼我,做饭时总拉我在身边,抄好了菜我老喜欢用手拈着偷吃,母亲就会用手拍我的头,骂我是谗猫。

    只是手劲不大,只是骂声带笑。

    我又想到了夏鸥的母亲,总把一分菜里最好的挑给我,用严肃的语气命令我吃掉。

    只是严厉里透着浓浓的关爱,只是命令里藏着不可磨灭的喜欢。

    巨大的痛楚让我暂时忘记了钻戒,和腰间的淤血。

    几天后我才在学校门口看见了夏鸥,她已经憔悴得像个稻草。眼睛里再没闪烁着晶亮,空洞地看着我。

    “夏鸥……”轻声唤她,那股心疼像巨石般从山顶滚下。我快不能负荷了。“跟我回家吧。妈不在了,还有我呢。”

    牵着她的手,走,一路无言。


八、我们的孩子

    失去母亲的夏鸥刚开始是很消极的,什么都不表现出来,伤心闷在心里。话比以前更少了,常常一个人呆坐着,或者在卧室里不出来,写着什么。

    我着急她,却也不能责备什么。钻戒放在抽屉里。我一直未给她,等待着她恢复。

    夏鸥是很害怕失去我,以前有母亲,现在我像她唯一的依靠。每晚她不再用手轻抚我,而是小猫般缩在我怀里,双手紧紧地环着我的腰。久久都不睡。

    两年情妇的期限来到的那天,夏鸥开始收拾东西了,当她问我可否把那件裙子留给她时,我坚定的否决了,我说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其实也已经是个很好的承诺了。夏鸥那时看了我一眼,放下裙子,还是走掉了。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屋里除了一个伤心的男人,就只剩下满屋的挫败。

    我从没想过我的爱情要怎样的波澜,我欣赏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娶一个妓女,我喜欢纯洁而美好的女孩。

    但是当我的情妇离开我后,我发现我真不能过早决定我欣赏什么我喜欢什么了。

    一星期后我去学校找她,刚开始她一直不见我,我就在她寝室楼下守了一个星期。每晚7点准时出现在那里,等她一出来就上前。我像一个痞子追学校校花一般死缠烂打,夏鸥烦了就会皱着眉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彼此在乎,因为这两年来的感情都不是假的。”其实说那话时,表现出的自信都是虚的,我觉得自己完全把握不住她,她是个山野间的妖精。

    她沉默了,如果她在考虑的话我希望时间可以缩短点,哪怕一秒我都可能让我疯过去。

    “唉,你对我,知道些什么呢?”她说。

    “我知道你的寝室窗台在3楼,我知道你窗台上有盛开的美丽的兰花。”我用最抒情的态度说。

    我看她似乎犹豫起来,急切而恳求的说“你还在考虑什么呢?”

    “我没有考虑什么,我只是在想如何拒绝你。”然后她转身毫不带一丝留恋的上寝室了。追上,给寝室管理员拦住。

    本来我都开始绝望了,我开始在心里嘲笑她清高,我想我哪点配不上她?而她还只是个……觉得鄙视妓女得很,当你不去接触她们时,她们想近办法勾引;当你想要靠近时,她们又那么故作神秘的逃离。这就是另类艺术的手段!

    我开始强迫自己不再去找她。

    谁知在两天后她就自己回来了。

    当我看见她提个行李箱,带着定然的表情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你收留一只流浪回家的小猫吗”的时候,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我差点没高呼夏鸥万岁。

    城隍城恐的接她进来受宠若惊的帮着她放东西。那时我是满足而快乐的,当我看到夏鸥重新回到我身边时我就立即忘了我以前对妓女下的批判。

    回来后她就突然好起来了,脸色红润,时尔对着窗外,可以笑得神秘而甜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实在是欣喜她的苏醒。

    “笑什么呢像个小白痴?”问她,奇怪跟着就感染了她的好情绪。

    “我不告诉你!”说着,她一扭身跑掉。我看着她快活的神情,我好久没那么舒畅过了。

    欲望如巨浪般袭来,当我看见她娇憨地扭动她的小屁股时。

    我像只见荤的野兽猛地把她抱起,向卧室大步走去,然后毫不怜惜地把她以抛物线型丢在床上,就扑上去。

    “啊,不!!走开!”她挣扎。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她居然这么认真的反抗我的亲热,这是前所未有的。我停下来,审视她,脑中不自主的又开始乱想——她不让我碰她是在乎前提没给那4000块钱了?

    “夏鸥,夏鸥!我好想你!”深深的吻她,“你以后代我保管我的所有银行卡,好吗?像个管家婆一样。”说着,手就又开始不规矩起来。

    “别闹了,轻点行不?”她说,不整的衣衫让她看上去极具诱惑,那发光的眼睛水妖般混乱迷人。盯着此刻妖媚又不胜娇羞的夏鸥,作为一个男人我已抛掉所有防范和顾虑。

    我再次扑上去,撕毁着她的衣服。

    “小斌小斌!别!啊你别伤了我们的孩子!”她尖叫。

    我被那歇斯底里的叫声惊呆了,手还放在她的乳房上,忘记了动弹。

    “什么?孩子?”重复。

    “嗯。”她脸猛地红了,像朵带了血的白玫瑰。

    “我们的?”再重复,不可置信。

    “是的。”

    我这才想起那段时间有几次算算是安全期就偷懒没带套子。

    我至少有3分钟没说话,就这样望着她。眼前这眼睛清亮的少女,已经是个小母亲了吗?我把手向她的肚子移过去,轻揉的抚摩,那里边有个小生命了呀!!那是我的儿子!

    我他妈有儿子啦!

    接下来我就疯狂的把夏鸥抱起来,举着,又引来她一阵惊恐的尖叫“啊小心孩子!”

    恍然大悟,像放国宝般温柔地放下她,却不能发泄心里和全身一股涌流的激动。我飞快的向客厅跑去,然后在跑向厨房,最后又跑回来。嘴里一直叨念着“我有儿子了,嘿嘿,小子,你老爸是个天才!”

    “哎呀你疯啦!”夏鸥笑着骂,脸上也同样印着分崭新的喜悦。

    “夏鸥!夏鸥!!我的好夏鸥,你快告诉你儿子,他老爸是个天才!”我兴奋地扑向她,捧着她的脸就亲。

    夏鸥被逗得咯咯直笑,笑过后又问:“为什么你是天才呢?”

    “因为我让你有儿子!”我理直气壮的吼“那还不是天才么?”

    她就笑得更欢了。

    当天晚上我就去买了纸尿布和奶瓶,加一打婴儿的小衣服小鞋子,然后捧着那些精致小巧的鞋念“小鬼,你一定像你爸一样聪明帅气!”

    第二天我又拉着夏鸥去商场买了最漂亮的婴儿床。

    “孩子出生还早呐!”夏鸥提醒我。

    “你懂什么?难道孩子出生了要跟着我们睡?我可不愿意谁来和我抢我的夏鸥,我儿子也不行!”说得义愤填膺的我张牙舞爪。

    “我看你是得神经病了。”她骂,却笑得好窝心。

    以前妈在世时告诉我,一个女人肯为那男人怀孕生子,就说明她很爱他。

    夏鸥肯为我生儿子,夏鸥很爱我。我每次得到脑中的这些提示,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实在。

    以后的生活丰富而灿烂,给小孩想名字啦,看教科书啦,学习怎样做个好爸爸。

    夏鸥曾小心地提过一句想现在不要孩子,等毕业再打算,被我严厉的否决了。要知道我是用我全身心的感情在爱和期待这个孩子。

    我和夏鸥的第一个孩子。

    夏鸥见我那么坚决,就没多说什么了,她一向不喜欢多发表意见,就笑咪咪的享受做母亲的快乐。

    夏鸥会在床上,躺在我怀里,小声而自豪的告诉我,做母亲的心情。她说她甚至做梦,小孩在她肚子里,从胎儿长到成年。我笑着说那我们儿子太自私了,他想霸占他母亲多少年啊。

    “要是妈妈能看见她的外孙,该多好啊。”夏鸥说,带了感慨。

    夏鸥的母亲?我脑中晃过她死去前的一幕,和她腰间的青痕。但也仅仅是晃过,因为夏鸥没在学校睡了腰上的痕迹也渐渐消失。

    “别想那么多,妈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的,和我们的孩子。”

    我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可以那么繁多,多到你逐个去品位但都尝试不完。工作的顺利也助成我无忧的理由。

    “夏鸥?”我抱着她,亲热地叫。

    “什么?”她轻声应。

    “我很爱你和孩子。”

    “我也是。”

    “你是我一个人的夏鸥吗?”

    “恩,我是你一个人的。”

    这些话,听得我心都甜腻了。

    我在算着,在情人节那天,亲手给夏鸥带上早已准备好的婚戒,然后她将是我唯一的爱人。

    当然那个时候绝不会想到,我以后还会叫别人老婆,而那颗代表忠贞承诺的戒子,夏鸥一辈子都没机会戴上。


九、我把爱情炖成汤

    胎儿快一个月时,带夏鸥去医院做了个全面的检查。当那中年医生笑着说大小都安好一切正常时,贴心极了。然后回家按着医生的指示,炖汤熬补品。

    “你不无聊吗?”夏鸥对着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的我说。

    “不啊,我很快乐很充实!”我乐呵呵的说,然后把她赶到卧室去休息。“别让烟熏着了我的儿子。”

    她就去写着什么了。趴在卧室的梳妆台上。

    晚饭后,我洗了碗,发现茶几上多了张纸,上面是夏鸥的字迹:

    送我至爱——斌

    我把爱情炖成汤 没放调料不加糖 下锅掺上点心情

    噗噗淌淌

    我把爱情炖成汤 哀愁喜乐守在旁 开了小灶慢慢煮

    欣欣赏赏

    我把爱情炖成汤 不欲倾诉拒张扬 偶尔四下无人后

    偷偷尝尝

    我把爱情炖成汤 十里无风百里香 渗透付出跟给予

    清清亮亮

    我把爱情炖成汤 无欲无物前途长 担忧爱果成熟时

    熙熙攘攘

    ——夏鸥赠

    我欢天喜地的拿着纸条,默念了N次,直到背下。然后进屋去依着我的夏鸥,亲亲热热的称呼她为小诗人太太。

    她边笑边说我恭维她。

    “我不夸奖我老婆去夸奖谁呢?”

    学校那边本来想叫她别去了,但是她不肯,她说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夏鸥读的专科,三年制)她说工作了有时间还要升本。

    这些其实都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只在意她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宝宝。

    我已经决定了,等她一毕业就结婚。她将成为我的小新娘,只是要大着肚子参加婚礼。但是她无论怎样都是最美丽的。

    而且我知道她的美丽将是我一个人的财产。

    有天中午公司突然停电了。于是提早下班。就想带夏鸥一起去吃午饭,顺便陪她到公园里去看看猴子。夏鸥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猴子,她说像我。她每次这样指着我说像我时我都会抓她过来打她的小屁股。

    那天是3月9号,那天云里有丝丝太阳。

    我把车停到离校门还有点距离的地方下了车,因为夏鸥说不喜欢大家都注视自己时的气氛。

    还没靠近夏鸥时就看见了她,和另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看不清楚,只看见那男人肩头很宽。

    我已经很久没问她除我之外还没有其他男人,因为我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我那样问是对她的轻视。

    我很想相信她却在此时心里克制不住的紧张,我悄悄靠近他们,躲在一棵大树下。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看得出夏鸥很惊恐,偶后很愤怒。

    那男的说了什么,夏鸥好一会没说话,沉默了一阵,期间夏鸥毫无表情。最后那男的又说了些什么,她似乎很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进学校去了。

    那男人从我身旁走过,我仇视地盯着他离开。当我认出他就是两年前包养夏鸥的中年男人。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呼吸困难了。

    我觉得压力很大。我告诉自己要相信夏鸥。毕竟她已经不是个人人可碰的妓女,她是我快过门的老婆,是我精心挑选的妻子,是我儿子的母亲。

    晚上夏鸥准时回来了,我一阵狂喜,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只不过碰见了说说话。

    但是还是有点疙瘩在心里,我看着夏鸥,想仔细研究她,但是没成功。她是一汪清透的水,什么都看得见,其实看见的什么都不是。

    我想问她那男人是谁,但是那么做她会因我的怀疑而伤心的。但是我必须问她,不然我会郁闷死。

    在我去上了第4次厕所出来时,我鼓足勇气问她了。

    “夏鸥。”

    “恩?什么事?”

    “今天在学校还好吗?”为了表现出随意,我装作边翻动报纸。

    “呵呵,好啊,还是以前那样。”

    “哦,就没遇到点什么意外?”报纸被我翻的哗哗直响,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她没说话了,盯着我研究。我怕了她那锐利的审视了,好象我做贼似的。急忙解释:“哦哦,我想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动,今天我睡午觉时梦见它叫我爸爸呐。”

    她叹口气温柔的依在我怀里“才一个月大的胎儿,怎么动?傻瓜。不过今天碰到个熟人,还告诉我怎样安胎呢。”

    她笑骂我傻瓜。笑得我真想做她身边最亲的傻瓜。

    我连着三天请假早早的在她放学时去接她,一切安好,也没什么多余的麻烦发生。而我也实在是在她脸上找不出什么风浪。我那颗戒备的心才渐渐松缓。

    夏鸥的产前忧郁症还不轻呢,这段时候老说害怕这个孩子。我就笑她我说你自己的儿你怕个啥。有次她竟然说要把孩子打掉,我生气地和她闹了一场,而后想到她这么年轻又第一次做母亲,有些不适应是正常也可以体谅的,于是又小心的赔不是。我就天天哄她逗她开心。自己还时不时陶醉在自己的体贴与细心堆里。

    那天在开会时收到大板的短信,问我夏鸥现在应该在哪里。那时是早上10点左右,夏鸥应该上第三节课。于是我就说在学校的。我问他没事问夏鸥干什么,他没多说,就以随便问问为由,就没回我了。

    我直觉事情不那么简单,大板从来不多过问我的这些事,更没习惯去提到夏鸥。现在一位部门经理正在做一个月的销售总结,我盯着他,我看上去听得仔细,其实那时我可能连他是男是女都会乱答。后来过了十分钟实在坚持不住了,我请假跑到厕所里,给大板又挂了个电话过去,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还是说没什么,只提了看见夏鸥在街上。

    他说:“哎都跟你说没啥大事儿了!不就一小妞嘛?看你紧张得啥熊样!我告诉你,漂亮的女大学生到处都是,改天我介绍个好的给你!”后来不痛不痒的又说了几句,就挂了。

    我可能猜到点什么,忐忑不安的拨了夏鸥手机号码,一个优雅的女人的声音“对不起该用户已关机”让我心里发毛,一个上午都心神不宁的,那句“相信你孩子的母亲。”的自我安慰在此刻丝毫起不了什么作用,毫无分量。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急忙赶去夏鸥的学校,在她寝室门口见到她的好友,问之夏鸥的去向。答:“夏鸥今天没来上课。”

    我的心,猛地落到了谷底。从寝室楼底走过,抬头又看见了那窗台上的兰花。听说是夏鸥养的。

    兰花好纯洁啊,兰花在阳光里好美丽呵。

    我看着夏鸥那美好的花儿,费尽所思也想不出同样美好的夏鸥在哪里。

    夏鸥去了哪里,夏鸥怎么可能一个人去什么地方?我很想相信她的,可是我现在脑子里很乱。

    发疯般的在街上游了一下午,车停在公司里,而我就这么一个人带着紧张兮兮的表情在路上走,看天由白变蓝变橙变红再到深色。经过妖绿的门口,我思索夏鸥在里面的可能性,就进去,在一大群发疯的五颜六色的虱子中仔细寻了一遍,没有。走出妖绿大门又给夏鸥挂了个电话,还是关机。

    我彻底绝望了,已经是晚上9点了,妖绿门口的霓虹灯把我打造得像个充满悲情故事的流浪汉。大街上的人有的匆匆赶过有的散步慢慢走,只是神情自然。

    我像一只垂下尾巴的狗,我从来不知道我有一天会被一个女人弄得如此身心颓废。

    我以前一直是那么自信而神采飞扬。

    该死的夏鸥,你难道就真是个妓女,无法改变?甚至于现在有了孩子。

    我怀着几乎奢望的心给家里坐机打了个电话,两秒钟后就听见夏鸥接起电话说喂。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涨满了,激动的拿着手机,死而后生般珍惜“啊夏鸥!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6点吧。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应酬啊,吃了饭没?”她说的轻松自然。

    “你怎么不开机?”

    “哦手机昨晚忘充电了,现在在充电呢。我正想给你打电话问你怎么还没回家呢。”

    “你怎么不早点打电话给我!”我怪她,满带责备,却是很欢喜的。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没呢,我就回来,等着啊!”

    “呵呵,傻瓜,难不成我还飞啦?”

    我在一分钟前就是以后你飞了!我想。挂了电话赶快向家里跑,融入人群前我也可以和他们一样拥有轻松的表情。急切回家,心里说不出的塌实。

    门一开我就嚷:“夏鸥你今天去哪里啦?我去学校找你你们寝室的说你都没去学校。”

    “哦,今天我去副产科检查去了。”

    原来是个误会。我立即在心里把大板那家伙骂了个狗血淋头,诅咒他现在吐血十盆。谁让他说得那么神神秘秘的。不过,我不也没坚持相信的立场吗?我内心受到强烈的自责。

    我抱住她,心疼又宠爱的说:“夏鸥啊,下次去的时候说一声,我开车送你去。一个孕妇在街上晃来晃去多危险呐!对了医生说孩子健壮吗?”

    我形容孩子喜欢用“健壮”,因为我觉得应该是个男孩,以前夏鸥也反驳过我,她说还只是胎儿,但是我仍然喜欢说健壮。“胎儿怎么啦?咱们的孩子从胎儿时期就健壮得像头牛!”她就掩嘴笑,美丽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女人才有的光。

    “恩,都好。”她说,不咸不淡。

    晚上睡得极为塌实,用手楼着身边的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想象自己是个大堤坝,保护着我才拥有的珍珠湖。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继续充实在初为人父的快乐中。在心里偶尔幻想给夏鸥戴上钻戒时她甜蜜和感激。时常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傻笑。

    后来一次朋友出去吃饭,本想带着夏鸥的,但是她说身子有些发软不想去。其实我本来也不放心她去,我那几个哥们都是粗人,像大板,说话不把别人的妈牵连上就是把别人祖宗一快从坟里拉出来,要不然他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哥们几个是从高中就认识的,可以说是一起打架打出的感情。

    那时也正的血气方刚的年纪,动不动就“小心老子放你血”。大板说这句话是小斌的专利谁都不许抢啊,谁抢了他妈的生儿子没屁眼。妈的哪个能把这句话拽得那么毒?也只有小斌你了。干他娘的!就你狠!”那时觉得很意气风发很性格。

    晚上我就去了,在一个很普通的餐馆里。

    这群人偏好喝酒,吃饭其实是个幌子,醉上一回才是大事。所以真正气派的饭店大家倒还真觉得别扭,按蝌蚪的话说就是发挥不出来。

    蝌蚪也是兄弟几个中的一强人,个头不大干事却猛,上高中时就让几个女孩在医生为他出血。他自个也懊恼“妈的怎么命中率那么高!”

    “明显你蝌蚪多!”大板评论。

    于是蝌蚪的外号就这么开始成型,而后还真给他叫出名了。学校里几个斯文点的校花级女孩一听蝌蚪的名字又是害怕又是不屑。

    那时我们这群人就属我成绩好些,其他几个除了大板家里拿钱让他上了个夜大外,高中后就没人还上学了。像尾巴精、大胖……这些吊人在高考后还到学校把看不惯的老师狠揍了一顿后才离开,本来打老师时我也在场,几个老师都挺喜欢我的,后来看实在做得太过分了点,帮着劝了几句。再后来居然有个老师告到我家里去了,从此我就再不给这些教书的好脸色看。蝌蚪其实很羡慕我,他后来常说当初要像我一样痛快并学习着该多好。蝌蚪现在在一家私人摩配公司跑猎物,一个月9百近千。

    哥们几个都说我在学校时是痛快并学习着。其实我知道我要不是有个严格的父亲,哪能像今天这么风光?当然这些都是屁话了。

    那天哥儿几个又约出来吃饭,那时已经接近10点。本来都想推辞掉的,大板在电话里口气不佳,他说我有了堂客兄弟都不要了。

    于是只好出门,临走前在夏鸥体贴的为我披件外套时在她脸上偷了个香。

    “小心别喝太多啊。早点回家。”她说。

    这句话那个甜啊,怎么形容呢?——真他妈的腻死个人!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三、 罪

十、你是我无法言说的伤(上)

    等我到了那里时大家都已经在开始喝了,见我迟到纷纷责备,然后是嚷着罚酒三杯。

    “你小子不够朋友啊!有了温香在床就不想起来啦?罚罚!”尾巴精带头起哄。

    二话没说,三杯就下肚。当时是喝的啤酒,用的一次性纸杯,大概三杯就满一瓶那种。本来晚上就没吃多少,加上点感冒,又喝急了,竟有些想吐。

    “好了,来,坐吧”大板的老婆出来帮着打圆场“人家小斌又没什么大错,别一来就叫人家喝!快来这边坐小斌。”

    “哦哦,谢谢嫂子,还不碍事。”我接过凳子就坐下。

    我们跟大板她老婆也是高中就认识的,但那时好象不怎么熟,只挂得个相貌。见面都不招呼那种。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大板上了夜大竟还和她通了电。其实两人脾气都火暴,吵吵闹闹到头竟还结了婚,只是没要孩子。因为大板是我们中年龄最长的,所以称她一声嫂子。

    坐下来环视了一圈,才发现大家都没带女人,除了大板。大板每次出来玩他老婆都要跟着一块,美其名曰不放心大板,其实她自己也是个好玩的主儿。

    发现有个生面孔。

    无意的向那陌生的女孩望了一眼,短发,削碎了的。圆眼睛,低下头在喝饮料,却抬高眸子打量我,精灵古怪的样子,在我们一群人中显得单纯幼稚。她见我在看她,毫不吝啬的对我笑了笑。她有洁白美观的牙齿,我礼貌的回笑。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满时的情景。当时第一感觉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一个女孩。

    “小斌,这是你嫂子的表妹,还是个大学生呢!”大板把那大学生三个字吐地很得意,又畅快,好象他老婆的妹妹是大学生,他大板也就是个文化人。

    而后他对叫小满的那女孩倒了杯酒,“来小满,去给你哥哥敬一杯。”

    我受宠若惊了,我连忙烂住:“哎别别!大板你也真是的,你说啥呀?女孩多害羞啊,敬什么敬!”

    我还没说完呢,就见小满大大方方的站起来,“我叫你小斌哥哥好吗?我叫小满,听我姐说你在**公司可是个大经理呐!我好崇拜你呢,以后等我毕业了,可得指点我一条明路!小妹就感激不尽了。”然后她端了桌上大板给她倒好的酒,“小斌哥哥,本来我是不喝酒的,我一喝酒我就晕,你看我本来都喝汽水来着。嘿嘿,但是今天第一次认识你嘛,总要表现好点,来,我诚恳地敬你一杯,我先喝了!”然后眉头一皱,喝了个尽。

    我听她像麻雀一样的噼里啪啦一通,愣了好一会。我接触夏鸥这类不爱说话的女孩久了,一下就还不能反应小满这种说话连串的女孩子。

    见我好久都没反应,蝌蚪在我后脑拍了一下“你小子傻啦!喝呀!”这一下拍得不轻不重,又突然,我才连忙哦哦几声,又喝下一杯。

    “我看他是见到美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尾巴精贼笑着说。

    “哪能呢?一定在思考怎么把我们小满抱回家呢,小斌这家伙,可是我们几个中最贼的!”大板也欢快的起哄。

    我尴尬极了,我想我到没什么,都那么一大老爷们了我还怕啥呢,但是人家是个女孩子一定会害臊啦。

    我就看了小满一眼,她也正好在看我,眼睛笑咪咪的,丝毫看不出什么害羞的状态。

    大板老婆骂了大板几句,说他怎么开玩笑都开到自家人了。大板说小斌配我们小满刚好啊我是在做好媒人呢。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又挣起来。那天吃的火锅,我看见每个人的脸都被印得绯红,笑得畅快。其中时时听见哥几个粗鲁的骂娘声,却感觉很亲,我误以为又会到了高中……很怀念。

    吃完了已经快凌晨1点了,我担心夏鸥一个人在家,就想回去了。大家都有些醉意,蝌蚪喝高了,在街上东倒西歪的大叫还要去K歌。大板本来也应和着说好,被老婆骂了几句什么,然后还是厚着脸皮说今天晚了下次去。

    大家各自叫了出租车回去了,大板走时把小满塞给我叫我送她回学校。我说好。嫂子不放心的说了句照顾好她啊,大板就用醉熏熏的嘴去凑近她耳朵,猛的一声大喊“小斌你都不放心你还放心谁?!”然后用醉汉特有的眼神瞪她。吓得嫂子又是一阵大骂。

    期间小满就一直巧笑可爱的望着她的姐姐姐夫们,一副好玩的表情。

    当我送了小满终于回到家时,客厅灯还亮着,我一开门就看见了夏鸥清淡的笑“回来啦?”然后她就熟练的给我拿拖鞋,又忙着想去放洗澡水。她知道我有回家立即洗澡的习惯。

    我看着她忙忙碌碌而安安静静的样子,心里被填得满满的舒服。

    “夏鸥。”我叫她“别忙着去放水。”

    “怎么了?”她一脸不解的回到我身边问。

    我一把抱住她,感触深到心坎里,什么也不想多说,就这样抱着她到很久。

    “到底怎么了?一身酒气,先洗个澡吧。”她还问。

    “没什么,哎!”我松了口气,“就想抱抱你。太想你了。”我想我连自己都算不出,我有多么的喜欢她的与世无争,和宁静贴心。

    “傻瓜,你才多久没见呐?就说想我。假的吧?”

    “假的?”对她挑眉,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一把抱起她,就向浴室走去。“让你看看是不是真想!”

    “呀!你干什么啊!”夏鸥惊叫道“你疯了啊?快放我下来。小心别伤到孩子!”

    “不会伤到孩子的。”我抱着她直径往浴室走,不理会她的叫唤。

    “那你要干嘛呢?”

    “我要和你洗个鸳鸯浴!哈哈!”抱着夏鸥,反脚踢上浴室的门,关上了我得意的大笑。

    洗时又看见她腰间出现了淤血,我立马就想到了夏鸥他母亲死前我看见她腰上的一模一样的痕迹,我怀疑又不解的审视着夏鸥,她坦若的看了我一眼继续用烧酒涂在腰间轻柔。

    我没多问,我知道问了她也不说。只是在夜里那痕迹像鬼魂般出现在我眼前,怎么也不能入睡。夏鸥在身旁,睡得安稳。我悄悄捞起她的睡裙,在她腰间用手比了比,刚好一拇指加个食指的印。

    我心立即沉下去了。

    两天后大板又约我出来。我说咋的呢哥们,才多久没见呐又想我了。

    大板右手夹着杯五粮液嘿嘿的笑说老子还真想你了。

    这回就我和大板两个人。

    其实在众多兄弟中我和大板关系是最铁的。别你看大板长一脸铁汉子样,他有时说话看人还愣特准。

    “行啊,咱哥俩也好久没单独在一起说说话了,”我允了口酒,下喉时辛辣中带着甘纯,下肚后唇舌还留有余香,不禁赞叹“好酒哇!”

    我抽烟,但不常抽;我也喝酒,但不烂酒。

    那天叫的都是些家常菜,大板最爱吃的是这里的红烧狮子头。他说,“这里一不见名的小店,菜到烧得蛮好,上回叫我那婆娘学一手她个笨蛋愣是学不会。也不知当初哪只眼睛瞎了娶到她?”

    “呵呵,嫂子是好人呐。”我由衷的说。

    大板听我赞美他老婆了,立即乐得开了一脸花,却还嘴硬到,“哎,好什么呀,就一碟烂豆腐花呗。不过要说她那表妹,嗬嗬,就一标准的小美人了。”说着,还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跟他一起那么久了,他随便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于是装傻,“表妹?哪个表妹呀?就读中学那孩子吧?唉,人是水灵的,就是呆了点。”

    “你看你跟我扯哪去了?”他不满的皱了皱眉,“你都说的啥呀?我在说小满呢!”然后他又灌自己一杯。其实大板酒量一般,但是又爱喝,他是没人劝都要自己喝到醉的人,我瞟了那酒瓶一眼,已经去了一大半了,我也只是尝了一口,我意识到不能再跟他喝了,要不然等会就只有给他抬回去了。

    而且他这时提小满,明显有阴谋。

    “小满?哪个小满呐?”我故意问,谩不经心的夹了块红烧肉放嘴里,嚼,食不知喂,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大板送回去。

    “你没真傻吧?小满啊……上回我们哥儿几人一起喝酒时她还在呐,就是那……长得,灵灵气气的那丫头哇?”说着就又要去拿酒,被我给夺了过来。

    “哎,你小子,你喝那么多了想一人独吞啊?我还没喝呢!”要不这样说大板会觉得我瞧不起他,喝酒的人最忌讳你说他喝不了多少。

    “好了,你也喝得差不多了,走,送你回家去。呆会看嫂子不抽你!”说着我就要起身。

    “哎!我跟你说小满的事呐,急什么?”看这情形,大板就是为那小姑娘来的。

    “好,你快说,小满怎么了?”我边稳住他边叫老板拿点醋来给大板灌了醒酒。

    一个黑黑瘦瘦的丫头连忙拿了一碗醋了,然后惊慌的又躲回屋里了。这种小店最怕的就是遇到酒流氓。

    接过醋我连哄带威胁像骗小孩般让他喝了点。大概醋下胃一刺激,他一个弯身立马就吐了。

    我真是拿他没办法,要知道白酒后劲大,就算吐了也还是会不舒服的。

    匆匆给了钱就想带这家伙走了,谁知道他还赖那儿不动,嘴里一个劲叨念着什么。我仔细一听可把我吓了跳,他说:“你嫂子要你好好照顾小满呢!你嫂子说小满挺喜欢你,呃!叫你多和小满走动……呃走动!”

    我听了这话,我就只好站在哪儿苦笑。我想别人不了解我你大板还不知道吗?我有多喜欢夏鸥?怎么可能又去和那小满交往。我就去扶他,一边好言劝说:“呵呵,那怎么成?认她当妹妹就没问题了,再怎么说你亲戚就是我亲戚了。”

    谁知大板抬起头把眼一瞪,大吼到“放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准时回家,回家都不出门!呃……兄弟叫你出来聚一次比登天还难!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想到他大概醉得不知道在说什么了,也就没理会他,继续扶着他往小店门口走。

    “谁还看不出你就为你屋……里那小妖精着迷?小满,那么好一女孩我还怕你糟蹋了她!你一天到晚,呃……为了你家那婊子,呃!我看你魂都快被那婊子吸走了!”他在夜里的大街上破口大骂,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显得夜特别静。


十一、你是我无法言说的伤(下)

    本来想到他喝醉了别理他,可当听到他那时左一句婊子右一句婊子,而且他口中的婊子就是我孩子的妈!我实在是忍不住了,猛放开他,冷冷的说:“我警告你,你嘴上放干净点!谁是婊子?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大板本来全身都依在我身上,被我突然这么一放就站立不稳差点坐到地上,这下酒也惊醒点,说话也清楚些了“哟嗬!”他站起身,用异样又嘲笑的眼神望着我“警告我?我嘴上不干净又咋啦?老子嘴里就从来没干净过!看你这架势,你还打我不成!我就骂她怎么了?狗娘养的婊……”他婊子两个字还没吐出来完。就被我一拳击中在右脸上,由于本就有点醉熏熏的,这一下大板就趴在地上好久没起来。

    说实话我们兄弟这么十几年,从来没翻过脸,更别说打架。那时是真的气不过了才动的手,后来想起还泛过悔意。。

    过了好久大板才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然后我的视线里就多了一头杀红了眼的公牛:“妈的何念斌!我操你祖宗的B你被那婊子整疯啦!”他扑过来就是一拳,打在我胸膛,一声闷响,我以为我的五脏就已经碎了。然后他的拳头就像暴雨般在我脸上,身上。一边打他嘴里就一边不断的骂:“你他妈的不认识兄弟!我告诉你又怎样?你那宝贝,不得了的心肝,在上星期三和一男人去**宾馆卖去啦。你还在这里紧张她……”

    当时我脑袋就哄的一下一片空白。

    就感觉大板又快又狠的拳头继续落在身上,他嘴里也不停顿的骂:“你总不会以为他们是去喝茶呐?你没看见她跟那男人的亲昵劲,干她娘的看着就骚!她长的就天生的婊子样,她妈是婊子,她比她妈更厉害!你没见人家开的什么车,是你那小别克能比的么,小样就你还在这里为她傻痴情,她是在装B呢!你还以为她纯情!你能满足她么?我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不然你都快连妈都不认识了!”

    本来大板打架就是我们几个最狠最猛的,现在他发疯般的向我袭来我还真有点受不住了,最后在一句‘和一男人去蓝山宾馆’的打击下,我实在有些挺不过来,一跟头就向后倒在了马路上。见我表情异样也没还手,大板总算停了下来,吐着口水说“醒醒吧你!老子都看不下去了!”

    “什么蓝山宾馆?”这是我唯一的意识,因为上星期三就是夏鸥没到学校那天。猛感到血向脑门涌。

    “嘿,蓝山宾馆你都不知道啦?五星级的,那外面的停车场全放着他妈的有钱人的宝马奔驰,那里面叫一晚上小姐可以用掉老子一个月工资!”然后他骂骂咧咧的在我身边的台阶上坐下,见我全呆住的神情似乎又有些不忍“喂把你那鼻血搽掉吧!哪那么不经打!揍几拳就挂彩了……唉 ,算了算了,告诉你吧,上回老子去上班时在**宾馆门口看见那婊……那女的,和一男人进了宾馆。”

    鼻下痒痒的,我知道鼻血又开始流了,没理会。身上的伤也没感觉到痛。只是心揪得难受。

    “哎你瞧你那熊样!女人呗,一比一比个贱,谁像你啊,妓女你也真去碰!没得病算你运气好的了。小样的,傻愣着干嘛呀?这不又给你介绍了个吗?打发她快点走吧,她要向你要钱,告诉我,老子不打女人,叫你嫂子去把她给掀了”

    大板在我耳边唧唧歪歪了半天见我没反应,气了,强拉我起来:“哎走走走!兄弟陪你去喝个痛快!咱哥俩个慢慢聊。”

    然后大板买了20罐啤酒,和我喝了个通宵。大板对我只会喝酒不说话的样子说:“小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也太让我失望了,因为在心里竟还在想我没回家夏鸥会不会傻等。

    操你娘的。我还老想着要保护夏鸥不让她受伤,什么受伤不受伤。她被我保护得好好的,我却偏体零伤了。

    “你小子……居然为了一婊子打我?哼!兄弟?真他妈的没想到!”大板喝着酒,干脆就平躺在人行道上,吐着酒气愤愤的骂。

    我也倒在大板身旁,猛灌酒。

    躺着喝酒也是哥们几个的强项。我们高中就打了架不回家,就喜欢这样。

    记得那时是躺在河边堤坝上,喝过的酒罐子就往河里抛,喝过就一起尿尿,比赛谁远。那时很无聊,那时人人都觉得自己仗意而有前途,但那时很快活。

    那时不会花心思想爱情,不会想带不带绿帽子,不会想结婚生孩子,不会为了女人打兄弟。

    身边的大板,他睁着眼睛感觉很茫然,嘴里一直念着我为了女人打兄弟之类的话。我很内疚。

    “打我?哼!何念斌,你不想想我们是怎么过来的!13年的情分……你和你女人多久?打我?生死之交也就不过如此!”大板喝酒咒骂,时不时的打个难受的酒嗝。

    然后他就开始数,从高一那年打架认识,结为兄弟,一路走来,一起逃课撒谎喝酒下暴,包括和尾巴精一群人一起帮助我隐瞒实情——我在学校就是个尖子生。大板就这样说了一夜。

    我没说一句话,却流泪了。

    那夜天空特别深,那夜的风特别凄。

    然后我和大板都醉倒在了大街上。

    早晨被扫街的大娘用扫把毫不留情的赶起来,大板眼还没张开就先一阵骂,劝住他。

    头痛得厉害,本想回到家继续睡。一进屋夏鸥就急急的来搀扶,嘴上说了句怎么喝那么多。

    我望着她想起大板的话,越看她那双水灵的眼睛越觉得她贱,一个气愤不够,拖她到床上狠狠地强奸了。对那时印象比较模糊,仿佛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用手一直捏她的腰,依稀记得夏鸥没多说什么。

    做完那事儿又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当眼睛被阳光晃得醒过来时,头痛得厉害。见我醒了夏鸥忙端来一碗醒酒汤,和以前一样美好的哄我喝下,好象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也开始迷茫了,我看着她泛着水波的眼睛,那么无邪清灵,不带任何瑕疵。阳光在她身后照耀,看她那眼神就像一道青春时明媚的忧伤。我有些脑筋转不过来。以为这是上帝送给我的天使。洁净善良。

    我看见她拿碗的手,覆满了捏痕,是我昨天的兽欲使成。但是几乎是立刻,在我还没来得及去心疼一番时,那青紫的颜色就刺激了我,我一把掀开她的衣服,就看到了她腰间的痕迹。我总算明白这些瘀血是什么了,我可以想象那男人一双油腻而富足的脏手,淫恶地在上面揉捏,在夏鸥光洁而充满韧性的皮肤。

    而那双手一定也曾游弋过夏鸥的全身。我就会无法控制的想象,夏鸥在其他男人怀里会有怎样的表现,还是咬着唇不发声,或是兴奋的淫叫

    我狠狠地望着她,我曾以为她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妓女。却不想她只是个最会假装天真的婊子。而我还为了这婊子在昨晚动了兄弟。

    她也正望着我,目光带点怯意。

    “让一下,我要去公司了。”我虚弱的说。恨自己竟还对她满是歉意和疼惜。

    她坐在床上的身躯移了一下,当我发现她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后。然后下一刻我毫不留恋地穿衣走出了家。

    ——在她手放的那里还有个指不定是谁的祸。


十二、等待

    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的废乱,整天呆在公司,时刻忙着,却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必须找点什么事来做,不然我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夏鸥。她现在是否又在那男人怀里,任他在腰间或大腿捏出新的瘀青。

    晚上我也不想回家,我害怕回去看见那空房,更害怕面对一个指着肚子说有里面我孩子的女人,而那孩子我真不敢确认是谁的。晚上或者就在办公室后面的小床上睡,或者和朋友去妖绿喝酒消遣。

    但我更经常做的,就是和大板一群人出来喝酒。当然大板每次都会叫上小满。

    小满还只是个孩子,小满爱喝可乐,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咬着吸管瞪着代表单纯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你,发现你也在看她了,她就会非常开心的一笑。

    大家喝酒都豪爽,通常情况下是先一人敬一杯然后全体干一杯,最后还要依次坐庄划拳满桌子转着喝一杯,有些酒量不好的在开始就会喝趴下,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不喝——大板一般在喝前就会放话:谁闪人谁他妈的就不意气!

    我要够意气,但是确实也酒量不好。

    小满这时就可爱了,她知道在我快不行时,天真的拉着我离场“姐姐我要小斌哥哥带我去吃肯德鸡新出的的鸡翅!”“姐姐我想和小斌哥哥去唱歌!”“姐姐……”

    她总有那么多新花样搞得我头昏眼花,也实在是感激她。好在大家可能有些误会,都笑着放我一码——他们以为小满在心疼她男朋友,而且也想留多点空间给我们发展。

    小满是个很不错的小女孩,我提到她时都会忍不住加个小字——小丫头,小可爱,小不点儿,其实满是宠溺。

    小满就不乐意啦,她就会嘟起小嘴,代表她已经生气了。但我知道她不会真的生我气,她两分钟后就又会来腻着我,问我喜不喜欢余文乐。

    “余文乐谁呀?你的男朋友?”

    她就真的不高兴了,她觉得我不认识余文乐是对她偶像的一种讽刺,然后一脸大度的说不和老头子计较。“老头子!”她从此就叫我老头子。

    小满很好,只是我对她永远放不进别的感情。每当大板满脸贼笑的问我和小满发展到什么地步时,我想到小满叫我老头子,于是正经的说:“她像我的女儿。”

    大板在一连几声“可惜可惜”后愣几秒,然后反应过来——他和小满一辈的。他就会大喊小子你占我便宜!

    我就这样每天笑着生活,笑到都忘了什么叫快乐。

    我滑进了一个凌乱糟脏的深洞里,我从来没想过还能爬出来。洞的四壁是我碰都不敢去触碰的泥,那种泥的名字叫思念。

    大约过了3月中旬,有个很重要的文件存在家中的电脑里我必须回去拿。我故意在外面流连到凌晨2点才回家,这样就算夏鸥在家,也已经睡了。

    轻手轻脚开门,像个鸵鸟般地进屋。电脑在客厅的,所以我不必担心夏鸥会发现我。

    可是我一抬头就看见夏鸥了,她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跑过来给我拿拖鞋。

    她原本就瘦小的身子现在只瘦得一把骨头了,瞪着双充满欢喜的大眼睛把拖鞋快速递给我:

    “你回来了?来把鞋换了。”她清脆地说,故意把声音抬得高高的,却还是在最后两个字的尾音时听出点哽咽。

    女孩夏鸥把鞋放在我脚边,等着我脱了鞋她又把我的皮鞋放进鞋架。两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做这些事,表现得熟练又轻松。

    后来她怀孕了我就不让她做了,我体贴她的身子,而她总是不满的说“你别剥夺我唯一的喜好嘛!”

    我以为我可以不爱她了,经过那些事,至少可以少爱一点。

    可是当时我看见她习惯地伸出手去捡我换下的鞋时,竟然眼眶发热。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没去抱住那瘦弱的躯体。

    我以为我时常听见的小满的唧唧喳喳会冲淡点我对夏鸥的爱。只是也失败了。

    看见夏鸥时,我就明白我根本无法不去在乎她。

    “你怎么还不睡?”我问。指甲在大腿肌肉里深深的掐,警告自己别对她太好。一个妓女!

    她冲我一笑,天真,但是没回答我的话,只说了声去给我倒咖啡——我有晚上喝咖啡的习惯。

    我看着她的笑,我就觉得自己又要走进她妖娆的圈套了。

    倒了咖啡出来她就搬了凳子依到我身边坐着。我不回头也知道她在平静地看着我。

    这是她以前每天都做的活动。

    我实在太不习惯这一循环了,那熟悉的味道让我心软,但也知道只有这味道能让我活下去,并且生生不息。

    写好我要的东西后,我起身,努力不去和她的眸子相碰,不给她捕捉我的机会。

    “我去给你放洗澡水!”她说,又向浴室走去。

    “呃,夏鸥……”

    “嗯?”

    我叫住她,我想告诉她不用了我不在家睡,面对她明显的兴奋神态我竟有些说不出口。

    “我……唉 ,你自己去睡吧。我吃点东西就回公司了,那里还要处理些事。”希望这个苍白的理由可以让她好受点——谁会拼命到在凌晨去处理什么事情呢

    她看了我几秒,就不声不响地去给我烧菜。

    其实我根本没什么胃口。

    十分钟后,她把菜上齐。她说你快吃吧你一定没吃饭。就坐在我身边看我吃。

    我犹豫了几秒钟,坐下拿起碗筷,忍不住还是问了:“你这几天几点睡的?”因为我看她今天的架势似乎每晚都等我到深夜。

    她看着我,没说话,只摇头。

    “没睡?”

    “嗯,但是我白天可以睡的。在学校。”

    我很心疼,但是不想让她知道。低头吃饭。

    吃完一碗她连忙又给我盛了碗汤,这也是她以前爱做的事。

    我感到我的心酸得不能负荷了。

    在瞟到她盛汤的手,拿着汤匙微微地颤的时候,我就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怜惜。

    我缓缓拿下她手上的汤匙,让她转过身面对我,然后好象烈士般义无返顾地拥住她,一感觉到她瘦弱的身板,立即塌实又温暖。

    “让我拿你怎么办?让我拿你怎么办呐?”

    “我只是在等你,做到我能做的最好的。”她声音立即带哭腔,也紧紧的抱着我。

    我摸着她的发,柔顺又细软,贴着她的面,熟悉而清香。那瘦得跟猴子似的身子是我久久的吸引。我永不想在拥着夏鸥时放手。

    但是她为什么又那么地邪恶?以前那么对她母亲,现在又这样对我。对她在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残忍她才能活下去吗?

    我扳过她,看着她的眼睛,红红的,我说你这个坏女人。但是我竟不能自抑的爱上你这坏女人啊。

    她没分辨什么,眼眶更红了。

    “你告诉我你那晚和谁,干了些什么,好吗?”我还是要问的,而且要她亲口告诉我,不然我一辈子都会被心中那点淤血搞得精神颠覆。

    她摇头,眼睛张得大大的,皱了眉头,做了我见过最大的面部表情。

    “你说啊!”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你别问好不?”她用近似于乞求的声音说,好象只无助的白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那你希望我怎样?带着这分灰色的自尊阴影跟你过一辈子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想过要认真跟我过?”我吼,近似咆哮。

    然后我就看她哭了。她坐在沙发上哭。

    这是她第三次哭,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泪。


十三、你是看不透的深潭

    夏鸥哭了,殷殷切切的声响,微微轻耸的瘦肩,泪水放肆地滑在脸上,再快速的滴落到地上。她似乎不想也不喜欢流泪,就拼命用手背去擦拭脸上的水,擦得又狠又快,我担心我再不阻止她她会把自己脸弄破。

    “好了,别哭了。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挨。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有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夏鸥,乖啊,听话。来,告诉我。”我蹲下,轻哄。温柔的用拇指为她擦泪,不停的对她说话。她是只猫,敏感而聪明,需要你用尽全力的感触,才能让她感受到你对她的在乎。我现在唯一没做的就是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了。

    过了好一阵,泪没流了。再哽咽了一段时间,她才完全平静下来。

    “你真想听?”等她这话我等得心都麻了。于是当她这么一说我就激动了,我当时就发誓无论怎样我都原谅她。

    “嗯,我必须要听。因为我要和你一起生活。”

    我以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是她的第一句还是吓坏了我。

    “我长到现在,一共被9个男人强暴过。”她说,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种淡然。

    我以为她在说我吃了9颗樱桃。但是她说她被9个男人……我惊讶地没合拢嘴巴。

    “还要听吗?”她微带嘲笑的问。

    我望着她,我想我开始有点了解她了——

    妓女夏鸥。

    “恩,你说吧。”

    “我的初夜是在11岁。那时母亲第一次带男人回家。那男人趁我妈不在时,强暴了我,然后对我说,如果我告诉别人,他就要打死我母亲。于是我谁都没说。后来母亲的接连七个男人都对我做了那样的事,他们事后都用母亲威胁我。而且他们知道绝对成功。”

    我听着,点了一根烟。烟雾弥漫,我就看不见夏鸥,也看不清她脸上的平静。

    夏鸥看着她手上的茶杯,继续说:“他们大多都把责任怪在我身上,说我……用眼神勾引他们,说我天生就是我妈的代替者。你能想象一个仅13岁的荡妇吗?那时我还没满13岁。”

    我陷入惶恐中了,我不敢去想我深爱的女人有个什么样的童年。我在心里不住地责备她母亲,一生周旋在男人身边,时刻都想保护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连这些都注意不到。

    夏鸥太会伪装了。我熟悉她平静得像两口井一般深的眸子。

    “13岁时母亲做了一个男人的情妇,这个男人十分有钱。一下子,我和母亲的生活好起来,我们也跟着像个上流社会的人。我可以读最好的学校,吃最美味的东西,而且那男人从不对我动手脚,其实他忙到很少来我家。我一度觉得这是很幸运的事。我刚上高一那年,一天放学他来学校接我,说带我去一个地方吃饭,说我母亲在那里等我。我毫不怀疑地跟他去了。他让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然后当着那司机的面强奸了我。那一刻我想我是个死人了。当他发现我并不是处女时,很气愤,他说他等了那么多年,没想到我早就是个小婊子。他就开始骂,骂我母亲,说她是婊子,说我是小婊子。我气不过就给了他一脚,结果可想而知,我被他用手捏得混身是伤。他没用我母亲威胁我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像没事发生一样送我回家了。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什么,母亲的一切都没了。而我不说,我母亲可以过风光的日子,反正我对男人这事都麻木了。我已经放弃要挣扎,我几乎信了他们的话——我就是个妓女,我天生勾引人,我是个坏女人活得微不足道。那天晚上我没回家,那天我遇到了你。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进那间酒吧的,但是进去的那一刻我被绿色的灯光迷惑,我是真的想接客了,那时感觉自己死了一般。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你是你们一群人中唯一没叫小姐的男人。”

    我回想起那一晚,第一次看见夏鸥,那个满脸向外溢着纯白的小女孩,我那时怎么会想到,她也有个向外溢着血红的心啊。

    “那你以后接开始接客了?”我问。

    “没有,我只接过你一个人。你信吗?”她问。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想16、7岁般大的孩子是很容易冲动的,后怕起来,也很具影响。可以理解。

    “我想我之所以没再接客,我因为你当时对我的态度和表情。你毫不忌讳地叫我妓女,你毫不顾及地在我身上发泄兽欲,然后是甩了500块钱,连个觉都不让我睡就赶我出门了。那一刻我手上捏着我自己挣的500块钱,我感觉自己像条流浪狗。”

    现在听夏鸥述说当时的情景,虽然不知者无罪,但是我还是很尴尬。我的爱人,在对我说着几年前,我把她当做妓女的片段。

    一根烟已尽。

    “后来你大概都能猜到了,那男人一直不放弃我母亲,我想就是因为我。再加上我母亲得那病是很需要钱的。三年前你在我们学校门口看见的那个给我钱的男人,就是他的专门派来看管我和我妈的。直到遇见你。我想我没欺骗你什么,至少我一直都只是你的一个情人而已。”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像在自语。

    我沉默了很久,我脑子有点一下子消化不了,我看着面前这个不是妓女却有着相同遭遇的女人,我猛地想到什么,“他是不是很喜欢捏女人的腰?”

    夏鸥点头。

    意思就是在她母亲过世后,在和我定下终身时,她还私会那男人。

    “为什么还不离开他。他已经没什么可以威胁你了。”

    “因为我毫无拒绝的理由。”她低下头,说得那么无可奈何。

    “什么?”

    “这个不能告诉你。”还是那抹无奈。

    我死瞪着她,突然有杀人的欲望。宰掉所有欺负夏鸥的男人,也杀了夏鸥。

    但是我爱她。

    我让步了,我想她受的已经够多了。我抱住她,宽慰她“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以后你还是我的夏鸥,我都不会去计较什么。但是别再去见他男人了。”我轻轻抚摩着她柔软而让我熟悉的头发。

    我本以为夏鸥会感动地扑在我怀里痛哭,感激我这样理解和包容,再痛改前非和我一起创造明天,只是我的美好憧憬好没做完时,就听见夏鸥,在后面加了句的叹息。


十四、离开

    我盯着这女人,她悠然的轻叹,她满腹的无奈都从那一声叹息中泻出。

    然后她沉默了。我在沉默中爆发:

    “现在是怎样的局面?你偶尔去私会其他男人,但是每天都腻在我怀里对我说‘我们的孩子怎样怎样’?还是你根本就是个本性难移的妓女有那么有分需要?”我歇斯底里的狂喊,窗户似乎都都震动。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她丢了块炸弹给我。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瞪大眼睛,我不可思议,我强烈要求她再说一遍说清楚点。

    虽然她已经说得很清楚。

    “我以后都不会再对你说‘我们的孩子了’,你放了我吧。”她累极的样子,如疲倦的流浪猫般的身子,和她低声的如乞求般的喃语,都使我震撼了。我觉得挫败又无奈,我想挽救夏鸥挽救我们的爱情,可是她不想。

    这次我听明白了。

    原来,她要的只是我时不时的宠爱或者她根本没把心放我这。

    我原以为,像她母亲说的样子,一个妓女,最珍贵的是一个男人的承诺。可是我的,夏鸥不要,我硬给,她就犯累。

    我缓缓地起身,我必须离开这里。屋里空气太坏了,我像个被关在茧里的动物,不能呼吸不能乱动。而对夏鸥那分追求,就是我一辈子最厚的茧!

    走到门口时回头,看见夏鸥还呆坐在沙发上,头发凌乱,目光呆滞。我心里的千万句说不出口的怜惜就在那刻决堤。

    “夏鸥!夏鸥!”我克制不住地奔过去抱住她,疯狂地摇撼她,把她的脸扳过来拼命的吻她的唇,“夏鸥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们可以活得很好的,只要你离开那男人。”然后我用全身仅存的力气拥住她,轻声诱导“你想想,还有我们的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啊。你希望他没名没份吗?我愿意给你这些的。以后我们会是一对最般配的夫妻,幸福地拥有最可爱的孩子,在公园欣赏他荡秋千,你猜猜他那时会说什么?他一定长得虎头虎脑的,用稚嫩的童音喊‘爸爸妈妈你们看,我荡得多高!我要飞到外太空了!’夏鸥,你别犯傻,别钻死角,你也要想想我们的孩子啊。”

    “我们的孩子?”她喃喃自语,她突然像个精神病般狂笑起来,笑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心猛的冷了。“我们的孩子早在你走后的第二天,我就去医院让它变成了一滩血水!或许它真的去了外太空了。”

    她还在笑,她一直那样笑。我不能接受这个疯子了,她杀了我的孩子!我一心想去呵护期盼了那么久,她知道我有多爱那孩子的。

    但是她竟忍心把他打掉。

    “你……你这个疯子!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你有没有精神病!你你……”我当时有点气得语无伦次起来,心里巨大的痛苦在一刹那间堵塞在咽喉,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堵塞疏通:“滚——”

    夏鸥看了我一眼,然后去收拾她的东西。用了大概用了三分钟她提着行李箱站到我面前。

    我望着她,我知道她快要走了,是我赶她走的,我心都快痛得抽筋了。

    “小斌,千万别内疚。不是你要赶我走的。我早就想离开了。东西……”她突然哽咽起来“东西都是以前收拾好的。我只是在等你回来,亲口告诉你这些事情。再见。”她说话时,我一直不敢去看她。

    然后她毫不留恋的钻出了门,顺手关门“砰——”的一声。

    我就知道她走了。

    我在她走后,呆坐在地上,整整一夜。当新升的太阳照进空荡的屋子时,我才敢承认一个事实:夏鸥走了。

    夏鸥真的走了,我原本以后她还会留恋还会回来。但是以后下班回来,开门时再也没听到过那熟悉亲切的“你回来了。”

    我所面临的就是一股空气的味道——空气真的很空

    “我应该恨她的,因为她杀死了我们的孩子,但是我觉得我在她走后,想到的只有她的好。她安静,又纯白。像猫一般腻,像鸟那样依。可是你能不能想到她竟是个杀人狂!”我把大板叫出来,发泄。

    “唉兄弟别想了。去把小满带出去玩几天。她是个不错的孩子。”大板只是无奈的拍拍我的肩告诉我是男人要坚强些!

    我不知道我除了苦笑,我还能对他做什么表情。

    一个家有女人时,味道是熟悉而不易让人察觉的,但是一旦她走掉,就会立即感觉以前有多迷恋那股味。

    我检查了所有的房间,那钻戒还摆在抽屉里,衣柜里挂着件纯白的裙子,我知道夏鸥穿上它就像轻灵的白云。浴室里她的洗面奶没在了,我看见茶几上还放着一盘光碟《做个新好妈妈》。给孩子准备的房间里有好多精致的小鞋,从婴儿的到3、4岁都有,还有那些小衣服小裤子,和最漂亮的婴儿床。我至今记得夏鸥和我一起买这张床时的情景。

    可是现在夏鸥走了,孩子也没了。

    我的泪在我毫无知觉下狂趟。

    “她杀死了我的孩子。”我告诉自己,这样可以少想她一些吧。

    母亲说过,一个女人如果很爱你,就愿意为你生孩子。

    夏鸥把我们的孩子打掉了。

    晚上睡觉时在床头找到根细长的头发,如获致宝。看了又看,小心收尝。

    大板每次看见我颓废样,就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完全不是个带种的!一个妓女有啥希奇?人家不去找她更好的生活吗?那她生了小孩谁去给她保持身材?你再这样下去老子翻脸连兄弟都不认了!”吼得脸红脖子粗,手脚挥舞。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四、抱歉你只是妓女

十五、小满

    “不爱你所以不要你的种!”大板这句话差点把我击倒。夏鸥走前苦痛的样子立即模糊起来。

    但是骂完之后又每天拉着他老婆带着小满来找我。

    常常,当我还把自己关在家里贪婪的吮吸夏鸥遗留的残味时,大板他们就来了,带了菜和酒。很兴趣高昂的样子。逼得我强打起精神去跟他们说笑。偶尔带着些煮火锅的菜色,几个人热腾腾的吃,几杯酒下肚,大板就会借酒装疯撮合我跟小满。

    小满是个惹很喜爱的女孩,但我始终觉得小满是我女儿,小满喜欢嬉皮笑脸的喊我老头子。对于给小满的宠爱就理所当然了。

    但是我更常干的就是在酒醉后撕心裂肺的叫夏鸥的名,一遍一遍的叫,从心底呐喊出来。只在送走大板一些人后,一个人躲在浴室痛快的哭,抱着夏鸥喜欢用的沐浴露。香味溢出,越熟悉越让人心颤。

    后来公司出了些事。总裁在一次贪污上亿中被举报并抓获,职位的调动,业务的运程都发生了很大改变。我每天忙到骨子里,竟也在最痛苦时躲过失恋之人最难熬的寂静——当我寂静时,夏鸥的样子和泪就会像蜘蛛网般罩过来,我动弹不得。

    于是我拼命工作,借以忘掉夏鸥。

    三个月后一天晚上,在一家KTV包房里,很多人一起喝酒。

    我不知道是我酒量火速提高了,还是对酒精已经产生免疫功能——我怎么都不会醉。大板说喝吧喝吧,醉了你就什么都不去想了。于是我喝到吐了,吐了又喝,我混混浊浊的眼前还是有个夏鸥。

    夏鸥是个美丽的女人,夏鸥是蒲公英在风中摇曳。

    但是在我以为夏鸥是个神秘美好的女神的同时,大板在骂夏鸥是个婊子。

    “那婊子哪有我们小满好!”

    我想为夏鸥澄清,却想不出理由和一句辩词。

    我望了小满一眼,她时刻含笑的眸子里清楚的闪着痛惜。

    我想她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其实也洞察一切。她知道我需要酒需要麻醉,她此刻就安安静静的呆在我身边,也不再吵着说要去吃肯德鸡。

    小满喜欢吃肯德鸡,我一直觉得吃那玩意是小孩的专利。小满还真的只是个孩子。

    所以当一个你一直以为是孩子的人,用坚定的口吻对你说:“小斌,我以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不会那么堕落!”时我真的吃惊极了。

    我想我一辈子都感激小满的那句话。因为我那时都已经决定放弃我晴朗的天空。

    每次出来玩都会喝过多的酒,所以都没开车。小满就担负起送这个三十多岁的没有晴朗的醉汉回家。

    走在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我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含糊声音自言自语着,小满就在身旁皱着眉头不停的告诉我哪儿有石块哪儿有没盖的下水道。

    我说小满你知道人为什么要有爱情吗,为什么男人就要以事业为重,被爱所伤不能哭?

    我至尽记得小满那时的话,她认真异常的说了句:“你三十岁了,你刚好是个男人。人人都那么想的,爱情是附属,事业为第一。其实真正遇到的人,才懂得,爱,欲罢不能。”

    我看见小满时刻都堆满笑容的脸上,那副假不了的“我懂你”,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多可贵。

    “小满……”我感激她。

    “你爱上的人一定很优秀。我或许不够好,可是明天,请你用清醒的眼睛看看我吧,”她说。我除了震撼,也没什么可说了。我猜想她活泼的外表下,有颗怎样敏感的心。“我希望你能从内心的接受我。”

    认识她几个月了,我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审视小满,她实在是我精神上的一大块补足。

    “让我抱抱你吧。”我无力的说,紧紧的把她扯向怀里,拥揽住。

    她娇好的身躯在轻轻颤抖,夜风中。我想她还是个孩子呢。

    几天后大板正经的说你可以带着小满去旅游一下,小满学校要放几天假。小满听了就立即雀跃起来,她高声喊真好真好。

    我望着那么有动力的小满,我就不忍心说什么拒绝了。其实我也需要轻松一下疲惫不堪的大脑。

    目的地定在三亚。三天后起程。

    一路上小满的活跃兴奋和我的提不起劲成明显反差。

    小满在飞机上就嚷个不停了:“三亚有大海呀!我还没见过海呢!”

    但是她表现的样子像没出过门。

    “老头子,大海漂亮吗?”

    “恩,你看见就知道了,和你的眼睛一样漂亮极了。”她是那么活跃的小鹿,我忍不住对她笑。

    “那么大海很大吗?”她问。

    换一个人我会以为在装白痴,但是你看见小满问这句话时那毫不做作的表情你就会忍不住正经回答她的白痴问题:“恩,大海非常大。”但是我还是在回答她之后半带宠腻半嘲笑的刮刮她的微翘的鼻头“你傻瓜呀?”

    当小满看见大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小傻瓜是有多傻了,她是直径冲到海滩边,然后一个劲的尖叫:“啊——是大海呀?呀!是真正的大海呀!大海好大呀!大海里面全是海!”

    我听见她最后一句评价时差点没晕过去。我说你小声点,别人还以为是疯子呢。

    小满没理会我,对我做了个鬼脸就在海边奔跑开来。她全身都有使不完的活力,她是一颗常年跳跃着的火种,鲜活,光芒耀眼。让所有人都要情不自禁的羡慕她的金色年华。

    小满去追逐海浪,海浪退开;海浪又返回,小满跳着逃开。她把凉鞋甩掉了,又嫌裙子碍事把裙子绑在腰间,露出修长健康的大腿。然后冲到海里,水冰了点,逗得她张开嘴兴奋的尖叫。你看见她露出可爱内裤的情景,是完全可以没有任何不净的杂念的,因为那就是小满,她永远是个让人舒心的孩子。

    我坐在沙滩上,看着小满,望着大海,海风很大,吹过。那么广大的一片金闪闪的蓝,就觉得原来自己是这样渺小,似乎一个渺小的人就完全不可能有什么广大的哀愁。

    那一刻毫无防备的笑了。

    “老头子!”小满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走过来,用她光洁的脚拨出沙在我身上“你一个人在这里笑啥呢?我会鄙视傻笑的人!”她站在我面前,放下围在腰间的裙子,而后在我左边坐下。我看她,她盯着我,嘲笑的表情。

    我就又笑了。

    “原来你不是个只会喝伤心酒的人呐!”她说,手脚挥舞。

    夏鸥洁白的样子几乎是立即就代替了蓝色的海,幽怨的在看我。

    夏鸥看上去永远纯净,夏鸥偶尔会静静的笑,那么美好。

    我就开始幻想,假如坐我身边的人是夏鸥,假如夏鸥和我一起看海。我们亲密的拥吻,我们宁静祥和的看大海的蓝,海鸥的白……幻想到最后自己一阵乱激动。

    可是当我发现我身边坐着的是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的小满时,那份感动的幻想立即粉碎了——她是小满,那个小小的丫头。

    我就笑不出来了。

    小满可能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吐吐舌。然后她一直说自以为很好笑的笑话,她被自己逗得在沙地上打滚。我勉强挤出点笑,我觉得她笑得那样子有些不可思议——夏鸥是不会像这样不文雅的笑的。

    海滩上走来一个提着篮子的女孩子,大概十八九岁,麦色皮肤让她看上去又野性又健康,踏着光脚,宣扬着原始的美。

    她看见我和小满,就走过来,问我们要不要海螺。

    “我看看!”小满立即就被吸引了,站起来就把脑袋凑过去“哇!好漂亮哦!好多呀!我刚才一直在海边寻找海螺都没找到,原来被你小鬼全捡走了!呀!还有贝壳!下次少捡点知道吗?”她跟大板一起久了,说话难免有点粗声粗气的。

    我忍俊不禁,我笑小满装大。我想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敢叫人家小鬼。

    那卖海螺的女孩可能被小满粗鲁夸张的表情吓住了,呆呆的说:“你要的话,海边涨潮的时候还很多呢。”见小满只埋头选海螺没啃声,她又发怯的说:“要不送你两个好了,不要钱。”

    “什么?难不成你这玩意还用钱买呐?”小满瞪她,吓得那女孩表情好委屈。

    我猜她肯定是刚从家出来不久的,没见过世面,才被小满这样的傻瓜都吓得住。她没多说话了,眼看着小满东拿西选,表情像老百姓见到吃霸王餐的黄军。

    小满欢天喜地地选了五个最大的,还好还不忘说声谢谢。

    卖海螺贝壳的姑娘就要走开,带了委屈的表情,使我发笑。

    “小姑娘你过来,”我叫住就要走开她,塞了二十块钱在她手里“这是那海螺的钱。”

    她惊喜的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到别处去了。

    “老头子我看你是钱多了没处花!”小满开始教训起我来。“你一定是看人家漂亮就给心疼她。”然后拿着一个色彩较淡的海螺,送到她耳边听,嘴角挂着个巧笑。

    我真是彻底被她的傻打败了。

    “老头子你听!”她把一颗海螺送到我耳边,“是大海的笑声呢!”

    是空气在海螺壳里流动,我就听见“嗡嗡”响。小满告诉我,是大海的笑声。

    “海螺是大海的女儿,大海把快乐分发给每一个女儿,所以每颗海螺都会笑。”小满认真的表情,超乎寻常的可爱。海风湿湿粘粘,一阵又一阵,把小满短俏的头发吹得很乱,有些飘到她眼角,她就眯着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笑。

    我用右手搂住她,看她一边听海螺,一边用手在沙上乱画。

    大海有12个女儿,小女儿最漂亮善良,那是夏鸥。

    没想到大海还有一个用笑感染快乐的孩子。

    小满是个不知忧愁的女孩,她也是个大海的女儿,载着满满的笑。

    小满安静了一会又嬉笑着跑开了,我羡慕她可以永远那么不知疲惫。

    在她走后我看见她刚才屁股坐过的地方的痕迹,和她用手写在沙地上的字“我喜欢你”

    我惊讶地向小满望去,小丫头大概害臊了,已经跑得很远去了,依稀还听得见她的笑声,透着干净的清脆。一会她冲我笑,脸上带了一抹晕红。宛然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正值最生命最美好时。

    我又想起夏鸥,那个和少女小满一般年龄的女人,却总是那么清淡的面容,不加任何感情色彩。她的内心喜乐与哀愁,她都一个人在角落捡拾。像个被继母虐待顿在墙角捡大豆芝麻的灰姑娘。只是灰姑娘最后遇到王子,夏鸥最后选择一个人漂流。


十六、女友

    我看着小满单纯的笑,我就要不由自主的把这种毫无心机的笑加在夏鸥脸上,疼进心坎里。

    原来夏鸥已经是固定在我眼前的一抹幽魂,挥散不开。

    夕阳倒挂在海面,云霞集聚天边,我震撼它的美,小满也惊叹太美了。我转过身,金光印在小满脸上,她的柔软的头发铺了一层金粉,被风拂到脸上嘴角,她正微闭着眼睛,睫毛在轻颤。我闻到一股纯甜的奶茶香。就惊叹以前从没发现到小满的美丽。

    海水缓缓轻抚岸边沙地,迎上来,又退回去。就好象夏鸥,轻轻走来,又安静离开。

    “老头子你怎么眼睛红红的?”

    “哦,风太大了。”

    ……

    在三亚转了三天,小满收集了一大堆我觉得毫无用处但她当宝贝的玩意。然后回到所在的城市,一切照旧,也是新的开始。

    在回家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晚上,我送小满回学校,她神秘的拿出一个海螺,递给我:“我把快乐交给你了,以后你要天天笑给我看!”

    那一刻,我真被她无邪的话感动了,且迷惑。

    “你是谁呢?”我问,精神恍惚,我想这纯洁的女孩是谁呢。

    “我是小满,二十一岁,未婚。”她笑着回答。

    月光照在她微笑的脸上,空气中流动着一股纯纯的奶茶香。我就不由自主想吻她。

    拉她入怀,吻上她嘴的那一刻我明显得感到她剧烈的颤抖。

    小满的脸实在离我太近了,以至于那一刻我就差点忘记了夏鸥。

    小满在那一瞬间,从我女儿变成了我的女友。我的小女朋友。

    大板是最开心的了,大板说小满难怪你最近满脸发光。

    小满就会害羞,撞进我怀里撒娇,我慌手慌脚的接住,因为她总给我那么多措手不及。

    小满很活泼,小满叫我老头子,我总是笑着不反驳,因为她是我小小的女朋友,在我第一次让她住在我家时用雀跃来掩饰她的娇羞。

    第一次留小满在家过夜,在快12点时我说睡觉了吧,你明天还有课。

    然后小满吞吞吐吐的说先去洗个澡。她就进浴室了。

    半小时……一小时……还在继续。

    我那时本来在电脑前查资料,猛一抬头发现已经一点了,而小满还在浴室里。

    我在门外叫了几声,没应。好几次就想破门而入了原因是我怀疑她水性不好溺死在浴缸里。正在我做好最后一次撞门准备时小满出来了,见我的姿势她脸猛的就红了:

    “老头子,你……”她红得厉害的脸正毫无保留的写满娇羞,湿莹莹的头发让小满添了几份少女独有的性感。

    “呃,呵呵,我以为你出事了。”我尴尬的解释。

    她不说话,低着头玩弄衣角。脸莫名其妙的烧得绯红。我当时就纳闷她是不是病了。

    后来过了很久小满才很不好意思的告诉我那天以为会和我发生什么事情。“我以为那天我们会发生什么。”小满说。

    其实我那天根本没打算碰她。

    那时候,我觉得她真是可爱得让人少疼点都不行。

    女友小满八层是个好动症患者,她说话总用她在偶像剧里学到的词,不伦不类,却也可以悠然自乐,自娱自乐。

    最开始不能习惯她跳蚤般蹦来蹦去,久了就觉得也没什么了。

    她不会煮饭,我就给她煮。但是逼她必须把那首夏鸥写给我的诗背下来,每天背给我听。刚开始她当然不肯,吵着说太长了,我硬下心两天没理她。两天后她跑来找我,大大方方地把诗背下来,然后嬉笑着说每个人都有一些怪癖,两个人在一起就要相互将就的。那时我是感动的,也觉得自己做事对小满不公平。

    当然事后免不了她向她表姐告我一状。

    “但是你不许拿我和另一个人比较。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小满正经的样子使我心惊,“这是我能忍耐的极限,因为我也是个女人,渴望一心一意的宠腻。”我看着她微微受伤的神情,我知道我欠她不少了。

    从那以后我才从心底的接受她。

    偶尔挤出点时间陪她去看新上映的电影,这是以前和夏鸥都不曾做过的,因为夏鸥不喜欢到处走,她只爱在家里静静的坐到我身边。一直都是。我想现在她是我心里不可触摸的痛。

    其实小满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每次刚一踏进电影院她就会嚷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小满在看电影时很专注,对于我的“真情告白”一点都听不见,她一心扑到情节中。我很有耐心的又说了几句,比如说你今天真漂亮啊,又说有你在真好啊之类。小满完全听不到。无聊至极,睡觉乎。一觉醒来一般就是电影散场时,走出电影院小满就会怪我不解风情:

    “别的情人看电影都是甜甜蜜蜜溺在一块,能在开场10分钟就睡着并且叫都叫不醒的可能也只有你何念斌了。”于是又是我的错,哄她大小姐到她气消。

    小满时常会耍些小脾气,我想她还小,总让着她。但是我以前从来没觉得夏鸥小。

    夏天又来了,夏天一到我那放暑假的小女朋友就和我整天粘在一起。

    大概小满的天空永远都阳光灿烂。21岁的小满就像一只精力旺盛的知了,时时唧唧喳喳个没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把很多巧克力放一起煮化然后再做成自己喜爱的形状啦,买很多零食守在电视前看肥皂剧边吃边哭啦……无聊至极却也让她快乐无比。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每个早晨悄然溜到我身后捂住我的双眼喊猜猜我是谁。然后雀跃于我一口答出的正确答案:

    “老婆。”

    她让我叫她老婆。她说老头子你懂什么现在谈恋爱都这样。好像我没恋爱过。

    以前想叫夏鸥老婆的,但是她不许,她平静的说还没结婚呢。

    我逼着自己不要拿小满和夏鸥比较。我尽量在看着小满或没有小满时,在清醒或喝醉时,在上班无聊时,在一个人安静时,都只想着小满。小满是我的女朋友。

    当然我心情好了也会宠爱的楼着小满,说你身上老有股奶茶味,然后亲切地唤她我的奶茶小老婆。

    小满确实很小,表现在她的行为:对帅哥的追崇和对足球的不懂让她每夜和我一起守着看凌晨2点的欧洲杯,却能在2:10分准时入睡。喜欢把人惹火后甜甜地猫般撒娇。同时也会有女人月事来临前的急噪……周而复始却也津津有味。

    小满是个好女孩,小满是个处女。

    第一次和小满做爱竟是有些醉了,把她当夏鸥了。在我急切的进入她时她痛楚的尖叫把我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然后我闻见小满身上特有的那股奶茶味就不知所措了。见我停下来,小满在松了口气后,坚决的说,“来吧。”她肯定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刺激当时的我。于是继续做完那事儿,只是表现得相当温柔。

    那时我在心里发誓要好好对她。

    早上起来看见床上那抹玫瑰般的暗红,我就呆了,心情沉重。我竟提不起一个宠爱加欣喜的笑给小满。小满没注意到这些,她只是撒娇般地楼住我脖子说她一定要嫁给我的。我当时是一个寒颤——我从没想过要娶夏鸥以外的任何女人。就算是小满也没想过。

    我问为什么。

    她满副嬉皮笑脸却又是理所当然的说:“因为我是处女。”

    我又想到了夏鸥,她平静的说她是妓女。

    然后我就头痛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倍对小满好。

    我满32的那天小满严肃的对我说:“现在你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老头子了。”说得我哭笑不得。

    我再也没看见过夏鸥。

    我就要开始考虑要和小满结婚了。因为我都已经是个真正的老头子。

    我想我能拥有小满这样的女孩已经是上天赐于我的礼物。时常想起,小满说的那句“因为我是处女。”觉得对小满很无力,对心底的夏鸥很痛怜。

    小满像那果汁广告里形容的那样,新鲜活力,张扬着让人羡慕的青春。她永远可以在上一秒决定下一秒做什么,无规律无计划。所以当她在沙发上吞下第八颗草莓时,就一个响指,把我拉起来:

    “走!给你买件漂漂衣服去!你看你连件新衣服都不买,亏得还算个小资呢!”

    她总喜欢叫我小资,其实我有些反感。说不清原因。

    然后她就开始跳蚤一样的换衣服,这边跳到那跳,洗脸梳头,选搭配漂亮的鞋,快乐得不得了。我想我不得不跟着她一起笑。

    她说:“我要给你买套帅气十足的运动服,”看我狂翻白眼,她讨好的说“哎你乖嘛!你老穿西装那怎么行呢?快快,换衣服出门!”

    “不许逛太久啊!外面那么大太阳。”我有气没力的说。实在怕了女人的逛街能力。

    “遵命!长官!”她说着双脚一闭,抬头挺胸站得直直的行了个军礼。调皮得让你拿她没办法。

    于是在她的拽拉下,我苦笑跟上。

    小满前几天月经来了,心情特别烦,经常莫名其妙的发火,而且我还不能生气,用她的话说就是:是男人就忍忍。但几天后的现在她又可以活跃在大街上,很快乐的样子,都让我感叹大自然造物的神奇。

    陪女人逛街是最高深的学问。你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女人的聪明也全表现在此刻,她永远知道哪个方向的哪条街的哪家店打几折。于是当小满快活的舔着可爱多花蝴蝶般的穿梭跳跃在各大商场时,我跟在后头累得头顶冒烟,每钻进一家商场就贪恋那里面的冷气不肯出来。从充满清凉的商场门口看外面大片大片的毒阳,你就可以想象要走出去是很需要勇气的。小满在这是就表现得比我勇敢,她总是率先毫不犹豫的冲进阳光里,丝毫不畏惧热浪袭击。她在给我选衣服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性。

    “这件好看吗?”她拿到我身前比试。

    “好看。”我答。

    “这件呢?”

    “也好。”

    “那这件可以吧?”

    “好看。”

    “那你喜欢这件吗?”

    “恩,都好。”我满口答应说得心不在焉。我以为说好就可以买了快点回家。

    “哇,你好博爱哟,那么你去更衣室一件一件全部穿给我看,再选哪件最好。”她小嘴流利的吐出。

    “……”

    忍住,要懂得欣赏女人的傻,越傻越可爱。我告诉自己

    终于选好了一件NIKE 运动T—Shirt。其实我也看不出有哪点不寻常,反正小满高呼完美,她向来都是夸张的。

    望着在大街上不断跳跃着的小满,闻着她身上时而传出的奶茶般的香,就想拥她入怀,认真考虑是否一辈子面对那诱人的味

    我伸出右手,我就要这么做了。却在看见对面走来的夏鸥时收住了手。夏鸥似乎也看见了我,和我旁边的小满,她对我轻笑。

    夏鸥站在阳光中,穿着粉红的小吊带,白色长裙,带着淡然的笑,如三年前在学校大门初见她时一样美丽。她比以前更白了许多,她雪白的肌肤沁透出一种桃红,那么宁静而熟悉的泻在这个夏季的早晨。让人误以为她是阳光中若隐若现的仙女。我以为和小满一起那么久了已经百毒不侵。

    只是身旁的女友是个凡人。

    仙女对我轻笑,我就实在不想留恋凡尘。


十七、我们结婚吧

    夏鸥瘦了,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楚楚可怜是很让人心痛的。

    她神态自若的对我招呼,“嗨!”

    我还沉浸在初见夏鸥的惊喜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你好!你是斌斌的朋友吧?我叫小满!”小满是个自来熟,她毫不含糊地上前打招呼。一边用手肘来碰我“喂!人家给你打招呼呢!老头子!你傻愣着干啥呐?”

    我这才反应过来,仓促的回应,那时表情一定很狼狈。后来小满回到家说我那时表现得像见到首长的农民。

    “哦哦,夏鸥。”然后又不会说话了,就直盯着她,也没忘记要放开女友小满的手。

    当时第一反应就的甩开小满的手,做贼般心虚,像个被妻子捉奸的丈夫,满心寻找解释,获得妻子的宽怀。

    正当我欣喜焦急惊讶慌张集于一身时,夏鸥就说她有事先走了,甚至不留个电话也没回答我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至今记得她临走前向小满瞟上的那眼,发誓绝对嫉妒。

    我一直目送到她在路口转弯。她消失的那一刻心阵阵的痛,我觉得我正遗失什么,而我没能力也没资格去寻。

    夏鸥本是我展示着光亮的宝。

    我丢了我的宝,也就没了我的魂。

    “哇!你这朋友好有气质呐!介绍给我好不好?”小满天真的嚷。

    “她……只是个妓女。”我说,妓女二字出口时,胸前一阵堵塞的难受。

    小满先是一愣,然后死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表示了惋惜。我从她夸张得做作的神情中看得出来,其实她是知道什么的。

    小满很天真,天真也不代表笨。

    她似乎三分钟就遗忘了这个插曲。拉着我在满街乱窜。我心不在焉地跟她走着,也忘记了要表现出点不耐烦加疲惫她才会停止。

    我满脑子都是夏鸥的影子。我真心希望能把夏鸥找回来。

    小满奔在前面,拉扯着我的手,我就开始思索小满和夏鸥……那盏一开始就不平衡的秤。

    我本以为夏鸥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刚才她出现在我眼目的那一刻我真快晕厥了。我都出于本能地要去呵护宠爱她了,那好象是我的血液里流着的职责。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就走掉了。

    她大概……早已经遗忘了我。她一个生活在众多男人怀里的女人,应该每天都是不同的精彩。

    我脑子在转动,乱想。想到,就是隐隐的哀愁。

    我开始了莫名的急噪,我厌烦地忍耐着小满像纤夫般拖着我到处窜,一个商场接一个商场,小满开心的说:“我怀疑我们进了个迷宫,觉得我们走的地方根本没变我们一直又会回到原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会回到原地”

    回到原地的怎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以前有个女孩,纯白,她叫夏鸥。

    就在我的耐性已经用到极限时,前面一阵尖叫。

    “呀!杀人啦来人啊!杀人啦~!”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回事,就看见走在我前面的路人向右一躲然后就有一人直冲冲地向我撞来,在我们面对面的碰撞的前一刻我下意识的把小满推来。

    然后那男人就直径朝我脸撞来。我被碰得退后好几步才站稳,他自己也摔到在地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怎么那么不小心时,他已经爬起来又跑了。

    然后就听见前面有女人在哭,狼嚎般惊人的分贝。

    小满是个见不得热闹的人,她马上不顾我的反对第一个冲上面去了。围观的路人立即把那地上的受伤者和旁边大哭的人围个水泻不通。

    我有了满肚子的火却没地方发泄,心想今天怎么那么倒霉。突然觉得鼻子一阵痒,感觉有东西流出了。

    我从小鼻子就小气,动不动就会流鼻血。可是卫生纸还在小满包里呢,她现在人都不知道被淹没到哪一层了。我狼狈地用手捂着鼻子,就往商场的洗手间走去。

    “需要纸巾吗?”

    一个熟悉而温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就看见了夏鸥那平静的眼睛。没等我反应要说什么,她就快速用手上的纸来擦拭我脸上的血,然后再递了一包心相印。然后没说再见的就走掉了。

    我觉得那时是幻觉。但是她留下的味道是那么熟悉,而我手上也的确多了包纸巾。

    我眼睁着看见夏鸥转身走掉,直到她被淹没在人群,最后大大的后悔了没勇气去挽留。那一刻心里是完全容不下谁的,那一刻被夏鸥的背影填的满实。

    半小时后接到小满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商场楼下等她。她又如跳蚤一般蹦过来,一眼看见我留在脸上的血印,她开始拼命的自责。

    “回家吧。”说完这句就用尽了我全部力气了。

    “哦好吧。唉,叫你去看你还不去呢。你不知道哇,那个男人好惨哇!她老婆好可怜哇!”小满边走嘴就没停过。我紧皱着眉也没力气和心情痛斥她。

    小满说那个男人很惨。

    我望向天际,眼光立即窜入眼目,使视线发黑。我想那个男人惨得过我?

    那天是星期一。到第二个星期一的中午接到了夏鸥的电话。

    刚开始就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我喂一几下,正想挂机时,夏鸥说话了。

    她丝毫没多余的话开场就问我:

    “何念斌你会带我走吗?”用了惯有的平淡,我没听错的话好象还带着些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说什么?你在哪里?”我在知道是夏鸥时,脑子有些没换过来。

    “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她说,接下来又吐了句上下不着边的 “你带我走好吗?我们结婚!”

    这个女人是个妓女,以前我深爱过的女人,曾怀了我的孩子,又打掉我的孩子。妓女夏鸥,在抛弃我和孩子后又出现了,她美好的想和我结婚。

    我真的生气了,我想你大小姐一个不开心就搞那么多男人出来,而且当初是谁不要孩子是谁要离开我的,现在想通了要我娶你我就娶?我还有没我自己的生活,而且我要拿什么去相信她?我要怎样去迎合她的生活方式?

    “那男人不要你了吗?”我冷冷的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分钟,听见她小声地说:“你会娶我吗?”我可以想象到她此刻咬着唇的样子,她一定又把下嘴唇咬到发白。

    “夏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做事那么任性而不考虑后果呢?当初也是你要离开我的。”我缓了口气,沉重的说。而且我也认为这样的话题,在两年后的一次邂逅下,不是通过电话就可以解决清楚的。

    “我只问,你会娶我吗?会带我离开这里吗?”她说得有些焦急了。

    “你总要给我个理由吧?你如何说服我呢?”

    “我愿意嫁给你。”她说。让我觉得她在说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我突然认为夏鸥太任性太不负责了。我像一条被她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公狗。

    但是我那如此不争气的心就是要这样任凭她摆布。是的,我一直活在两年前有她的世界里。我不得不承认。

    夏鸥说要嫁给我了,我等了四年的答案……我动摇了,几乎是,开始幻想如果我们结婚了。如果我们结婚,新娘是夏鸥,工作顺利,每天晚上下班后就可以看见夏鸥,有着安静祥和的晚饭,那样温暖。

    我就要心软了,我就要问她在哪里了,我想见到她,有和她在一起的机会我就不想放弃。

    就在我要开口的那刻,我突然看见办公桌上的饭盒,里面是我和我那可爱的小女朋友一起做的饭,我想起昨晚烧菜时她的手被油溅到,她装可怜的让去我心疼,撒娇让我去哄,淘气的让我亲。那时有个女朋友在身边真是很幸福的,而且小满从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

    小满在我最深陷泥潭时拉着我。还有——

    小满和我一起时,是个处女。

    “我……我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十分艰难,但我还是说了。

    “那么,如果我有九万六千五百块钱呢?”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说,“你还会不会娶我?”

    我想夏鸥根本就没搞清楚事情的性质。

    “不会。你给我100万都不会。”

    “哦……”她被伤害了,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呢?“能……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很想说,因为你狠心杀掉我们的孩子。但是那句让我内疚终生的话就这么带着报复意味的脱口而出:

    “抱歉你只是个妓女。”我说得小声,但是坚定。

    沉默了三秒。感觉到她屏着呼吸。

    “对不起。”

    电话被挂断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再也不能做我的新娘是夏鸥的美梦。我和她再也不可能了。

    把饭盒里抄胡的菜全倒进马桶里,然后反锁了厕所,蹲在里面痛哭了一场。

    晚上疲惫地回到家,我的跳蚤女朋友立即粘上来楼住我的脖子说,

    “老头子!我们结婚吧!”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五、谁是谁的伤

十八、不再漂泊

    我一听头都大了,怎么在一天之内有两个女人对我说同一句话呢?

    我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说:“为什么想到要结婚?”

    因为她以前一直从没提过要结婚,她说她还小还没玩够,婚姻会灭杀她。但是为什么她转变那么快?难道她……见过夏鸥?

    想到这个可能性我背上就一阵寒。

    “呵呵,人家刚才看见电视里的新娘穿婚纱好漂漂哦!我也要嘛!”

    “哎呀 ,今天我累极了,你别闹了好不好。”无奈地推开她,把身子往沙发上摔去,重重地陷在里面,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这些。

    “怎么?你一听和我结婚就很累吗?”她生气了,凑上来扳着我的脸问。

    “不是啊,我今天工作累。”

    “哦哦,老公我来给你捶捶肩。”然后她的小手就立即忙碌起来。而且不亦乐乎。

    我把手覆上她吊在沙发边的小腿上,那里柔软而弹性。

    “给老公捶捶肩啊,老公老公辛苦了,老婆唱首赞美歌。老公你是天,老公你最大,我是老公的,老公最最好!老公你猜每句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是什么?”她一边捶小嘴就一直唧唧喳喳说个没完,“哈哈,猜不到吧?笨蛋,连起来就是‘天大的好’!老公你天大的好呀!”

    小满边说边一蹦而起。说我天大的好。望着她期盼的眼神,我勉强扯动嘴唇笑了笑。

    我想什么都不懂的人真幸福。

    “小满你真幸福。”我由衷的说。

    “是啊!老公你那么出色!我能不幸福吗?我们同学一听你是个大官啊都羡慕死了!”小满自豪的说,她从不隐晦对我在公司的地位的崇拜。

    然后她就去做饭。小满现在在开始学着做饭了,因为刚学,兴趣还很高昂,但是菜不好吃也不可以表现出来,不然她要生气的。她说她是最具潜力的厨师。什么都不懂当然有潜力了。

    晚上大板和嫂子又过来家里吃饭,大板直皱着眉头说难吃。但是一听是小满做的,立即严肃的说一流,顶级!

    事后大板告诉我小满在家从不做饭的。我说我知道,他又拍拍我的肩说小满真的不错,很适合我。小满很适合我?我看着小满,她正在对着我笑。一股妻子对丈夫的亲。

    “你小子也该收收心了。别伤害了小满知道吗?那么好一女孩。”大板那么正经的跟我说,也是时候收回我漂泊无岸的伤痕累累的心了。我想

    之后夏鸥再没来找过我,如我所料。

    再后来很少想起夏鸥了,工作的忙碌和小满的花样百出已经让我应接不暇。

    在半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一个高三的女同学竟抱着她快2岁大的儿子来参加同学会,她说老公加班,孩子一人在家不放心就带来了。

    小家伙很淘气,说话方式和我家小满一个样。呵呵。

    我感慨我的大多数同学都有孩子了,看来自己真的老了。大家听说我还没结婚都纷纷笑我眼光高。说再不生个儿子以后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然后大家都笑。

    我勉强跟着笑了两声。小男孩一颠一颠地向我扑过来叫我叔叔。

    “叔叔!叔叔……”“哎,乖。”我用超乎想象的宠爱去唤他。把他放在我大腿上坐好。

    我想到了我那还没见到太阳的儿子。如果能生下来,肯定也差不多大了。而且会娇气地叫我爸爸——我健壮的儿子。

    “叫什么名字啊?”

    “虫虫……毛毛……”小东西还不怎么会说话的。也不知道他在说些啥。

    然后听到孩子他妈在对另一同学说:“唉,现在我要带孩子,又不能上班。生活紧着呢。他爸每个月就那么四千块收入,四四十六二四得八,两年也才不过九万六……”

    我突然就好象灵光一闪:一个月四千……两年九万六……

    “如果我有九万六千五百块钱呢你还会不会娶我?”

    有个妓女曾几何时对我说的话。

    九万六千,加上第一次她16岁那年,给他的五百……

    我突然感觉揪心的痛。她是在说明她一直不是个妓女。

    但是也仅仅的心里感触一下了,毕竟人生是会经历很多让你安静时可以怀念的事的。

    回忆是一瓶到老时生活的调味剂。我希望当我老到满眼浊水时,还有一颗能回忆年轻的心。

    两年后发生了一件大事。

    记得高中时期几个兄弟说到结婚就变成愤青,觉得结婚是件傻得不行的事儿。

    后来大板却先结了,勇敢的当了个傻瓜头。

    问其感受。满嘴粗话的大板竟感慨:像浮云。

    大板说婚姻像浮云。人前都是美满一片。

    那么在浮云背后有什么?

    问大板,他想了想,答:浮云背后还是云。茫茫然一片。最后这位跟我好了十几年的生死之交重重的拍了我的肩:“但我想,云后总有日月星辰。”

    我望着大板,第一次重新审视他。直到他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大吼一声:“妈的盯着老子看什么!”

    我宽慰了:婚姻是浮云,带来一阵风,云后就会有日月星辰,晴朗天空。

    我这才小心的吐出一句憋了很久的话:“小满怀孕了。”

    自然招来大板一阵毒打。

    在和小满的婚礼上,大板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别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他是在大家都对我开玩笑时以一句玩笑话说的,谁都没在意。小满的妈,我那个丈母娘笑得好甜。但是我对她始终不能像对夏鸥的母亲一样亲热。小满把她的不满意表现得相当明显,因为她的肚子没法让她穿她中意已久的用她的话说就是“漂漂婚纱”。

    只半年小满就给我生了个女儿。当然她是在怀孕几个月后才和我结婚的。她怀孕了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我问小满你月事多久没来了,她一脸傻相的说“我怎么会知道,哪有时间去注意哪些?”然后我们去医院一检查,孩子都两个月大了。

    匆忙结婚。因为没满足她的婚纱秀她在我耳边叨念了几个月,没办法小女儿满100天时我们照全家福时又给小满和我补了一张结婚照。

    照片里小满笑的很灿烂。结婚照和全家福都挂在卧室里。相框金灿灿的,小满很喜欢。

    那时我是很幸福的,小满的可爱,小女儿的娇憨。我以为我再也不会为除了家庭以外的尘事所动。

    偶尔不经意的想起那年,那个美丽的妓女夏鸥。

    “抱歉你只是个妓女。”我曾经那么对她说过。

    我在知道了她为什么想给我九万多块钱后,确实后悔心疼。但是现在女儿的诞生让我生活多了一分新的快乐,我感觉自己已经是个让人依靠的丈夫和伟大的父亲,我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看见我的小满和小小满在沙发上蹦跳欢笑。

    “小满我要让你每天都那么快乐。”结婚那天我在心里发誓。

    我想我做到了。

    “小满你和我一起快乐吗?”我问。

    “呵……呵。”她但笑不语。


十九、两碗回忆

    女儿睡着那张最漂亮的婴儿床,喜欢对人笑,像她母亲。

    小女儿八个月大了,牙牙学语。

    “露露(我女儿的小名)叫爸爸。”

    “爸……爸。”

    我喜欢听她含糊不清毫无动机的叫唤。心里就窝心得纯粹。

    “爸爸爸爸……”她叫个不停“妈妈……婆婆,多多……”

    多多,换她的意思就是哥哥。

    偶尔会情不自禁抱着她,小声说“露露其实有哥哥的,一个小哥哥。小哥哥都5岁了。”

    以前我就总喜欢和夏鸥一起幻想,我说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个健壮的小男子汉。所以到现在我还认定她肚子里的是个男孩。

    “小多多小多多。”女儿就嚷。

    抱着女儿,伤感一大片,满满是怀念。

    那时我已经是个35岁的男人了,早就过了那些迷恋风花雪月崇拜爱情的年岁,一心想过平静的生活了。

    夏鸥的连衣裙被我藏在衣柜最深处的,是一朵洁白的云。

    而被我藏起来的还有一份真挚到不能用言语述说的感情,埋在心里。

    两千零四年的一天傍晚,我牵着已经4岁大的露露在公园里看河马。

    4岁的小女儿十分可爱,朋友都说露露长得像我。听到这些小满就不依了,她会马上把脸凑到女儿的脸旁边,嚷着,“让你们看看到底像谁!我生的当然像我啦!”然后扳过小女儿,问她“是不?露露。”露露什么都不懂,露露只会咯咯的笑。

    我看着爱笑的露露,就想小满一定是把海螺也送给了女儿——海螺是大海的孩子,海螺是快乐的精灵。

    露露的妈最近迷上了打麻将,只要是别太晚回家我一般都不过问的。她应该有她的活动空间。我知道她是有分寸的,最多在输了百来块钱时来哭丧着向你撒撒娇要你补给她。

    小满一直都是个孩子,说不定以后还要跟露露撒娇呢。

    想到这里我就不自觉的带了笑。

    今天女儿出门前穿着条粉红色的小裙子,她妈给她梳了很多小辫子。还臭美的让她妈用口红在额前给触了一个红点,在公园里一跑,整一个粉嘟嘟的小公主。

    走到公园一僻静的地方时,“爸爸露露要喝汽水!”女儿叫到。

    “好的,露露看见哪里有汽水卖了,就告诉爸爸,爸爸给露露买。”

    “爸爸那边有卖爸爸在那边!”小女儿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拽到一个路边的小摊旁。

    “露露这里哪是卖汽水的呀?”我抱着女儿,皱着眉头说,注意一看,小摊桌子上摆着个小黑板,用粉笔字写着“凉虾每碗一元”

    立即呆住了,我没想到在这么多年后还会看见这种不为人知的小玩意。我心里的湖在那时就决了堤,回忆带着酸楚一涌而至。

    那女孩在阳光下奔跑的影子竟那么清晰。那年我29岁,一个女孩拉着我的手跑在前面,笑得毫无章法,透过风,全是她的发香。

    心底那个女孩叫永远,她站在初夏的阳光中,全身都毫不经意的散发着清甜。

    “爸爸这是什么呀?”小女儿仰着面细声细气的问。

    “老板在吗?买两碗凉虾。”我叫。

    “哎!来了!”一位老妇女急忙跑过来,她本来坐在另一边和一大婶吹牛。我一叫她就来了,双手不停地在围裙上搓着。“两碗吗?好的!”

    然后利落的盛了两碗,放了红塘加了冰块。

    女儿欢天喜地的吃,吃得满脸都是芝麻,一个劲的说爸爸真好吃呀爸爸真甜呀爸爸真凉呀!

    呵呵,我女儿说话不怎么会断句。

    我慈爱的看着女儿,她被冰得红红的小嘴一边吃就一边唧唧喳喳着,胖胖嫩嫩的手臂不停的摆动着。她的睫毛和她母亲一样挺好看,我第一次想如果她是我和夏鸥的孩子……随即想到小满,即可打断思绪。

    但我实在不想吃,我害怕我吃掉的是思念。

    女儿吃完了后,心满意足的跟我走了,在路上还在问:“爸爸刚才那个叫什么呀真好吃。”

    “那叫回忆。”心里极是苦涩,远处的夕阳,和渐渐亮起的街灯都是见证。

    于是晚上女儿回去告诉她妈,她今天吃了两碗回忆。乐得妻子笑个不停,女儿也跟着笑。

    什么都不懂的人真幸福,我盯着妻子和女儿,我想。微微悲伤。


二十、何叹息

    有天下班回家晚了点。刚下车就发现有人影在后面跟着。

    我怀疑是抢劫的,正想赶快进小区里。

    “何念斌!等等!”

    我转过身,惊讶的看着这个能一口喊出我名字的妇女,牵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男孩比较害羞,躲到他身后只露半个脸出来。

    “你是?”我实在想不出他是谁,我敢说我从未见过她。

    “我叫什么不重要。你快去看看夏鸥吧。唉!那孩子……”

    我想那时当我听见夏鸥的名字时,我眼睛都瞪圆了。我上下打量着这老妇女,衣着相貌都普通,年龄大概在50上下……我像侦察员一般的盯了她十多秒,然后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是夏鸥给我的地址!你一定得去看看她呀。”

    我更纳闷了我说夏鸥怎么了。

    “哎,能找个地方慢慢说吗?”她直接问。

    我知道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她要告诉我了,虽然戒备她,却忍不住心中憋了多年的好奇。把她带回了家。

    “你一个人住吗?”妇女打量着我家,拘谨的走进来,她身后的小男孩更是不停的用黑亮的眼睛盯着我。我看他一眼,他就赶快别过目光。

    “不是,我妻子带女儿回外婆家玩去了。”我边说边给她到了杯茶。然后拿了瓶可乐给那男孩。

    “哦。原来何先生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了啊。唉。”她最后那声叹气有很大惋惜的意味。

    “您请喝茶。”递给她一杯,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哦谢谢!”她本来还在环视我家,见我端茶了忙礼貌的客套起来。

    “你有什么事,说吧。夏鸥到底在哪里,她怎么了?”我心里一阵乱翻腾,我望了她身边坐得中规中矩的男孩一眼“还有,这孩子是谁?”

    “何先生你别心急。我今天来,就是要你去找夏鸥的,我当然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我全身的细胞都集中在一起,我从没这么紧张又认真的听谁说过话,我埋怨她说得太慢,她不会知道这种本就放弃的事被重掀起会有多心急。

    “希希你去看里面电视。”她对那小男孩说。

    孩子乖乖地进屋去了。经过我身旁时他那抹淡定的眼神竟如此熟悉到让我一个寒颤。

    “大婶你说吧。”

    “夏鸥是个好女孩啊!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的开场白就差点让我落泪了。我多年来最害怕的就是误会了夏鸥。那么我定不会原谅自己的,一辈子的罪。

    “我第一次见到夏鸥,她才16岁。可以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那么好的年龄,却带着副大人都做不来的表情。我从没看见过她笑,她说话很少。但我丈夫那时也只是帮人开车的,说实话那时心里真为她惋惜,却也实在帮不了什么忙。你想啊,一个女孩,被折磨得全身都是伤……每次她都在我家来借药酒。她还安慰我呢,她说李妈你别担心我的伤,用烧酒揉一揉很快就会好的。你瞧瞧,她有时说话真是连大人都要惭愧的。但是我们又能为她做什么呢?我丈夫也是拿工资吃饭要养家的。哦对了,我丈夫就是帮包夏鸥母亲的男人开车的。那男人真不是个东西!一风风光光的大老板谁会想到他背地里是个那样的禽兽•”她缓缓道来,说到最后那男人时咬牙切齿。

    喝了口茶,她又继续说:“他包养夏鸥的母亲其实只是个幌子,他只是很喜欢夏鸥。就用她母亲做诱饵骗夏鸥上钩。夏鸥呢,你别看她一副冷漠的样子,偏偏又孝顺。于是,几乎每次那男人回这边公司,都要把夏鸥叫出来。她才是个孩子啊,遇到这种事你叫她如何去开心去笑?我丈夫看她可怜,有次就带回家让我给她找点药。那么灵巧的女孩子我一看就喜欢,加上我家没女儿,那么多年来,我都已经把她当亲生女儿般了。就常叫她来家里坐坐,她也给我说说她憋在心里不能告诉别人的事儿。哎,我也算是个她在这城市里唯一的亲人吧。”她缓慢的说,边说边回忆。我的思绪跟着他的声音起伏不停。我知道了原来她就是那个司机的老婆。

    我点了根烟,心情沉重。我说请您接着讲吧,这些夏鸥告诉过我。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接着说:“后来她母亲去世了,她怀孕了。”顿了顿,她突然问我“你见过夏鸥哭吗?我只见过一次,就是在她怀孕的一个月左右。”

    “为什么?”

    “后来那位老板有近两个月没回来。但一回来就立马找到夏鸥。那时夏鸥母亲刚过世没多久,那混蛋男人就找到夏鸥,威胁她,要夏鸥去服侍他最后一次,并答应以后都不再去缠着她。夏鸥多单纯啊,傻傻的就去了,以为可以从此摆脱这个噩梦。去了就听那男人无耻的炫耀,两个月前那几次都没用安全套。夏鸥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所以说,那时她是很着急的,她自己也分不清孩子是谁的了。要知道你很喜欢那孩子,她绝不会杀掉你的孩子。但又怕不是你的,所以就暂时离开你。想躲着把孩子生下来。那段时间就连分娩都是我在照顾她。都心疼她的身世。”

    我惊呆了,这个傻女人呐!

    “直到孩子平安出世,是个男孩。她又急急地找你,但是后来还是带着孩子离开了。小何啊,夏鸥待你不薄啊!孩子都给你带这么大了。”

    “她怎么知道孩子是我的?”我立即提出疑问,其实我早在看见孩子第一次那刹那就觉得有说不出的感觉。就好象看见父亲啊母亲啊之类的亲切感。

    “夏鸥说好象是你受伤了给你擦拭了鼻血得到的血液样本。”

    我想起了,那次被路人撞到了流的鼻血。

    “当天她就带着儿子去医院做DNA验证,结果真是你的孩子。得到结果那一刻,她抱着儿子笑了半天。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把孩子交给你。就走掉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连我都不知道。”

    我听得心都要停止了,手端着茶杯,一端就是两小时。

    她又喝了口润喉,接着说“这一走,就是整整八年多啊。直到今年6月的时候,她才托人找到我,把儿子带过来,她人却没来。我求那个带希希过来的人告诉我夏鸥的情况,她开始死活不说,到今天早上我又去求她,她才告诉我,夏鸥本来在深圳的一个五星级酒店当领班的,日子虽然苦可带着可爱的儿子也还有个念头。两星期前一个住酒店的男人乘着酒性就去抱夏鸥,那孩子当然不从,一个失手吧大概,就把那男人给杀了。经过我也不是很清楚,本来这也算正当防卫,可是夏鸥把人家杀了,在浴室里把那男人的尸首用刀划成几大块!我想,那是她心里埋了二十多年的愤怒了。偏偏那男人是一大官的亲戚,所以,这刑就算最轻也怕是个无期啊。”

    当时忘了什么感觉,反正就是血液凝固了。

    “所以她就叫她那边最好的姐妹,把孩子给我送了过来。你看,这一大一小,真是造孽啊!我就是来,让你快去看看她的,哪怕见个最后一面也是好的啊,至少在她……总算有个亲人……”说到这时,这饱经风霜的老女人竟然声音哽咽了起来。“我苦命的夏鸥哇!”

    我忘记了要哭,我那时脑子是很不清楚的。

    “大婶,您告诉我,那大老板是谁!”我红着眼睛问。

    “那个罪魁祸首就是那挨千刀的万人憎恨的刘光栋。”当她吐出这三个字时带着明显的恨意,我也呆了。

    刘光栋……**外企的前任总裁。九年前因贪污公款被抓获,判了二十年。

    而我那时也只是他门下一个地区的经理。算起来也是给他打工的而已。我猛想到从24岁到28岁那短短四年间,从一个小小的课长爬到西南地区的总经理……我曾经还那么得意自己的天才。没想到竟是因为一个女人?!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缓缓的进屋去,一把抱住孩子。那男孩立刻僵硬了身子,戒备的盯着我。

    我的亲儿哪!竟然长到10岁了才见到父亲!我都对你母亲做了些什么啊孩子!男孩怔住了,却还是防备的挺直腰板。

    “你叫什么名字?”我心疼的问。声音沙哑着。

    “何叹希。”

    ……

    “小斌,你说以后咱们孩子叫什么好呢?”

    “嗯,是个男孩的话就叫……何……何叹息!”

    “呵呵,什么名字呀怪怪的。”

    “哎夏鸥你不懂了,这名字才好呢!何叹息,为什么老是叹息呢,孩子以后一定会一生一世都没烦恼!”那时我的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准父亲。以为有了最美的妻子和最健康的儿。

    我把男孩的头深深的埋入怀里——何叹希,你真的没有烦恼吗?


二十一、妻子

    那位妇人要走时,还问了句:“小何,这孩子你认吗?你要不认我就只好带回去了。反正我家孩子多,加他一个也没什么。”

    我痛苦的说大婶你这样的话就是在怪我了。“我当初根本就不知道有个孩子!夏鸥就跟我说孩子打掉了。”

    她愣了愣,擦拭着又流下的泪:“唉!那孩子!总是为别人想得多。”她心疼的念着,我送她出了门。

    现在屋里就只剩我和一个男孩。那个黑瘦的小小的身子流着我的血,他是我的儿子。我的儿此刻正一声不响的盯着我,毫无表情,规矩的坐在沙发上,挺着了腰板。我心一阵酸楚。

    “希希,你妈妈……她过得好吗?”

    他听到妈妈二字时眼睛亮了亮,里面立即就晃动了液体。随即张大眼睛眨了眨,把头微微抬高。带了分稚嫩的固执,让我心疼极了。

    却始终不语,没有丝毫表情。

    晚上妻子回来了,女儿一看见我就一如既往的直往我怀里钻。

    “爸爸!抱抱!爸爸!抱抱~!”亲昵得很。

    “哎!”我亲热的抱起她,望了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儿子一眼。他本来正好奇的在看着进屋的人,看见这一幕马上调转头用手狠狠的按了一下电视遥控器。故作不在乎,表情和他妈一个样。

    “来,露露,这个是哥哥。快叫哥哥。”我把女儿抱到沙发上挨着儿子。

    “哥哥!”露露立刻亲切的叫唤,一边用手去摸希希的脸。小孩就是小孩,你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那么多疑问。

    但是大人就不一样了——我心事满腹的看了小满一眼。

    小满看见沙发上的男孩就好奇的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我没答声,仍然望着儿子,心里盘算着怎样向小满开口。毕竟再善良的女人都不可能轻易接受丈夫的儿子不是自己的。

    儿子有些怕生,用看不出表情的眼神盯着矮自己大半个身体的妹妹,没理会。

    露露就一直叫,她稚嫩柔软的嗓音叫得很亲切很起劲。

    她喊:“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她边叫就边围着儿子在沙发上蹦跳。

    “恩。”儿子这才勉强从喉咙里发个声。

    刚才那老妇人走后我就一直想和儿子说说话,谁知他一直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就是什么也不说。我还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呢。

    小满希奇的又问了声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这才把小满拉到卧室,关上门后,我坚定的说:“他不是哪家的孩子。他是我儿子。”我想迟早都要说,反正孩子已经在这里是事实了。

    小满乐了,她说你又开玩笑吧。

    我望着妻子,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但也一定要告诉她。

    “小满啊,你听我说,”我点上根烟,思索如何继续开口。吐出烟雾时,我看见小满被我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外面那男孩,是我滴滴亲的儿子,我和夏鸥的孩子。”

    我注意到小满的表情,她先是愣了十多秒,然后用从来没有过的严肃问:“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许骗我。”

    然后我一五一十的把前几年发生的,和刚才知道的事都告诉了她。

    小满坐在床边,惊讶的被一个又一个她以前从不知道的情节吸引和震撼。

    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我就毫无保留的说出了对夏鸥的感情,只是说法委婉,我害怕她不接受我和夏鸥的儿子。

    小满红着眼圈听完,过了十几分钟,都没说话。就那样坐着,目光呆滞。最后她哭了。

    小满哭了,她匍匐在床上,哭得很压抑也很激动,嘤嘤的声响,全身抽搐。

    我心疼又无奈的走上前,我想安抚妻子,竟不知怎么开口。

    我就这样沉默的站在她身边,努力体会她的痛苦。

    “结婚前……姐姐,就告诉过我,”她突然开口了,在大概过了20分钟后。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怨声说。声音听上去很闷,因为哭久了又一直抽搐所以此刻说话有些结巴“你……是,是个有故事的……人,人。可是,我那时……说,我说,我不怕……我……哇……”

    她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了,放声痛哭起来,被子让她的眼泪鼻涕弄得一片狼籍。

    我慌乱起来,又束手无策,我不知道该拿此时的小满怎么办。我跪在床边,诚恳的叫她:“小满,小满!”我想她一定恨死我了!我抱过她的头,抚乱她柔软的头发,让它贴在自己下巴处。我想,对小满,我有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欠了一生的情。

    小满不说话了,在我怀里哭着,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但她虚弱茫然的眼神让我心疼。她就像个被人遗弃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深知她的痛楚,却又无可奈何——我不可能让我的儿子流露在外。

    “小满,我知道你一向都很乖很体贴的……夏鸥和那孩子都太可怜了……我……”我语无伦次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安慰已经被现实打击得呆若木段的妻子。

    “我知道,我要大量,要体贴……我要做个好妻子,善解人意……”小满双目无神的喃喃自语,让我实则快崩溃,“我要谅解丈夫,照顾孩子。要原谅真爱……真爱……”然后一行清亮的泪水又无声地划下,从她脸颊掉落在我手臂“真爱啊,什么是真爱?可怜我跟了你十年,竟输在你一句对从前的真爱。”一字一句说得那么真!真到感人肺腑,原来她一直都知道,我心向夏鸥,但是她十年来一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她一直用自己的方式来感动开导我。

    “小满,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打我……但是夏鸥她……你实在犯不着和一个快死的人吃醋啊!”确实,夏鸥快死了……我说到此时,已是泣不吭声。

    “是的,她快死了,她苦了一辈子,她可怜了一生,她善良又宽容,她很好。你们是真心相爱的,我应该要原谅你们的我知道……可是……可是斌!我恨自己!我恨自己真的没那么高的觉悟,没那么高尚的品德……我心底在知道你还爱她时我就是难受……我心里难受哇……像刀割!”小满说到最后喊了出来,那歇斯底里的呐喊,字字深嵌入心脏!

    我身子滑到了地上,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感到自己无能,在选择自己爱的女人,在对面自己的妻子,自己可怜的孩子……那同样流露着纯白眼睛的男孩,我的孩子!我混乱了,我不知所措了。我何念斌何德何能受到两个那么优秀的女人的眷念,我在欠了妻子那么多之后又有何理由向她要求:原谅我和夏鸥,原谅我和夏鸥的孩子。

    我感动自己在崩溃的边缘。

    妻子半躺在床上哭,她身子剧烈的颤抖。我望着她湿润的双鬓,我上星期还在那儿发现一根白发。

    “老头子你看我都长白头发了!”

    “有什么希奇的。我也长了很多啊。毕竟过了十年了。”

    “呀!已经过了十年了吗?那么快呀!我以为我还是个女孩。”

    我那时在嘴上嘲笑她大惊小怪,却实在是在心底想: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少女那般。

    妻子现在躺在床上哭,她双鬓一定更添了几根愁白的头发。她是小满,跟了我十年,用青春把我从失恋的泥潭拉出,她是我结发的妻子呀!

    “小满,小满别哭了,要不我们把那孩子送给别人,刚才带他来的那大婶……为人很好。一定会好好待他的。我们就可以……可以放心了。”说出这些话时,其实我心在揪。

    我的儿子呀!我和夏鸥的亲儿呀!心头那块动不得的肉哇!怎可能说丢就丢?可是……小满痛苦的样子,我又实则不忍。

    “不准!”小满忽然撑起身说,并强打着精神装生气,她反而来拍拍我的头:“送给别人能有自己养好吗?谁不疼自己的亲儿?傻瓜!你太看轻我了。我们已经结了婚,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现在孩子他妈已经那么惨了,留个才那么小的儿,如果我们不养,叫他怎么办呢?”小满底下头,“毕竟,孩子那么小,孩子是无辜的。”

    然后她哽咽着却又十分认真的说:“你快去看夏鸥吧。儿子就交给我了。”

    我本以为她会闹,会耍脾气,更或者怎样,我完全没想到还没等我多给她分析道理,她就自己想通了。我感激的抱住她,我为我有个那么气度的妻子而激动。毕竟,一个妻子能做到这份上,也需要太大的气度和胸襟。

    “小满?小满……你长大了。谢谢你。老婆。”我用头重重的蹭她的脖子,发自内心的喊出。

    “唉谢什么呐?我才感谢你呢,让我白白多了这么大个儿子。捡了这么大个便宜我欢喜得很呢!”小满又用那种儿童语气说话,痛楚的泪水还挂在脸上。

    “哦!我们快出去吧!说了那么久的话,露露太皮,让儿子单独在外面可应付不来!”然后小满赶紧跳出去,她笑着亲切的一把揽住希希,大声嚷嚷:“哇!你这小鬼,长得可真俊呐!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了,当然你可以叫我阿姨,我等你到你想叫我亲妈,那时我才高兴呢!嘿嘿!真帅!明天你带妹妹去吃肯德鸡!”我瞧见妻子说话时,声音还发着颤,眼眶又微微发红了。“露露,好不好?”她一手拥着儿子,一手抱过女儿,强装兴奋。

    儿子本来陌生的眼神不由自主的就在小满欢快的声音中放松下来。

    “但是有个条件!”她严肃下来,让我在一边心着实的悬了一下,“你们必须给我带回个最大的鸡翅!这可说好了我那份不许偷吃啊!”小满天真的说,女儿也开心的尖叫。我这才放松心情,情不自禁的舒展了笑。

    我注意到儿子的表情,带了微微的笑容。

    此刻我是那么的感激妻子,她实在比我勇敢。回想当时我遇到这种事情就不知所措了,我突然觉得我开始依赖她——妻子小满。

    晚上小满提议去吃一顿海鲜:“我们去吃海鲜!狂宰你们爸爸一顿好不好?”

    这个提议得到全家一致通过:小女儿最疯,她兴奋得尖叫蹦跳;儿子比较腼腆,却也在这时止不住的笑出来;我望着小满,我觉得那刻我是离不开她了。

    “妈妈,为什么要宰爸爸一顿?”小女儿问,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宰的意思,却也跟着说得起劲。

    “你爸爸啊,不乖!犯了错。”小满故意生气的望着我说,一会又笑了,“露露你自己去问你爸爸,他该不该被宰。”

    “呵呵,该该!今天我们出去玩个痛快!”快乐立即感染了我。

    “啊!好啊好啊,哥哥,我们一起去宰我爸爸!”女儿拉了儿子的手欢快的说。

    “露露,”小满蹲了下去,面对女儿严肃的说“不是你一个的爸爸,是你和哥哥的爸爸。哥哥也是爸爸的儿子呀!知道吗?”

    “哦!”小女儿似懂非懂,却也把小脑袋点得很快。“哥哥,是宰我们的爸爸!”

    然后一家一起出门,热闹哄天。

    夜空里有星星无数。我们一家四口就这样走到大街上。

    妻子左手拉着儿子,右手挽着我的腰,我右手抱着女儿,左手拥着妻子。她们在说笑,夹杂着女儿毫无文雅的叫声。

    偶有路人被吸引,羡慕我们的温暖一家。

    我抬头,我突然感到有湿润的东西滑落。

    晚上在床上,拥着小满,我说谢谢你。

    “老婆,谢谢你。”那时她已熟睡。带着安静如孩童的颜面。

    但是我不再觉得小满是个孩子了,我专注的看小满,跟了我快十年的妻子。我想我在现在才了解她,在她乐观的外表内有颗那么善良懂事的心。或许我都还不能真正懂她,我就需要用一辈子来探索。用眼睛看她的快乐,用心去体会她的内涵。

    小满,谢谢你。轻吻了她的颊。

    第二天我就直飞深圳。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六、别哭

二十二、再见夏鸥

    我离她那么近了,虽然我还在飞机上,我似乎已经感觉到她的心跳。我带着夏鸥最喜欢的那件纯白的裙子,夏鸥,好女孩,我来了。你别怕呵!有我在,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当我怀着波涛万丈的心,隔着一堵玻璃墙看见穿着囚衣的夏鸥走来时,我眼睛一下就红了。

    “夏鸥!夏鸥!”我从心底的喊出,因为只能见十分钟,我一下子千言万语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思绪一下就堵塞了。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才能表达出我对她的思念和感情。我甚至不能接触她——隔着那道玻璃窗。

    她好瘦呵!又瘦又苍白。我眼泪又止不住的流出。我不是个喜欢随便哭的男人,但是我总是在夏鸥面前流泪。

    我以为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只为两个女人哭,一个是母亲,一个是爱人。

    夏鸥我爱你!

    “你哭了。”这是这么多年来夏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别哭好吗?我活得很好,我不苦。”她用对讲机说,微笑着,我想只有像她那样从小就不爱表露感情的女孩才能在生命尽头微笑吧,笑得好从容。我实在不喜欢看见她现在的笑,她那笑就代表离别——生离死别。

    “夏鸥!”泪水疯狂起来,“夏鸥!我对不起你!”我扑到玻璃窗上,世界上还有什么窗比这盏更残忍而铁面无私!

    “我能进去抱抱她吗?放我过去好不好?”尽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还是哭着恳求我身边的看守员。

    他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时间让你多浪费了。”他冷冷的说。

    可能他早就对这些麻木了。

    但是我还不能接受啊,我真的害怕失去夏鸥!

    “夏鸥!夏鸥,我带了你最喜欢的裙子!”我说着,就慌乱地去翻包,取出那件白裙子,展示在夏鸥面前。

    “啊……谢谢你小斌,我的裙子啊,这是我的裙子……以前我最喜欢穿的,你说穿上像白云那么好。”夏鸥轻笑,眼神微微显示了激动,在看见这件裙子时。

    “小斌,你看见孩子了吗?我们的孩子。”夏鸥又说话了,说到孩子时她声音还那么好听,软软的,轻柔,而母性。

    “看……看见了。”我喉咙被哽塞了,我说不出多余的话了。

    “他叫何叹希啊,是你当年取的名字。我现在也觉得真好,希望我们的孩子永远不必叹息,永远没有烦恼吧。”

    “好的好的,夏鸥!夏鸥我……夏鸥啊……”我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的呼唤她的名字。

    “这么久才让你见到孩子,你会怪我吗?你别恨我好吗?”她底下头,几乎是立即又抬起头,睫毛上粘着闪光的东西。“我好自私,一个人带走孩子。也是没有办法了。”

    “不怪你不恨你,夏鸥你一点不自私!自私的是我,你那么辛苦养大我的孩子,我还怪你什么呢?夏鸥我一直爱着你,夏鸥我永远都爱你。夏鸥……夏鸥我不想你走……我不想!真的!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和我们的孩子。我们其实有孩子的。那孩子他,我们有孩子的。”我语无伦次了,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什么。

    “傻瓜,我没走啊,我这不就在吗?以后也永远在你身边啊。那孩子,你要好好爱他啊。”一提到孩子,夏鸥脸上就出现一抹为人母亲的安详,“我知道你会爱他的,你当初那么的喜欢他。你提早买了好多小鞋啊小衣服……可是那时他还不能叫你爸爸呢。现在他叫了吗?他听你话吗?”

    “嗯嗯!叫了,他叫我爸爸,他很乖他很像你。”

    “唉,我不希望他真像我,我……是个妓女啊。”

    她说她的个妓女!一个妓女?!

    我一下子就想到什么,在多少年前,她说如果她有多少钱,我会不会娶她……我当时是怎样的回答啊!

    至今才知,回答她的那句话,折磨了夏鸥一生,也惩罚了我一世。

    我再也克制不住了,我猛地跳起来,抱住头,发疯般狂抓自己的头发!像野兽一样的尖叫,又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用指甲抓自己的脸!“啊——啊——”那一刻我是痛苦难耐级了,我疯了,我精神分裂了,我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也听不见夏鸥了。百万只虫都在撕咬我的心,我受到了最严厉的酷刑。我的行为根本不受控制了。

    我死了吧,已经。这是最严厉的惩罚。

    那么纯净如水的女孩……我说“抱歉你只是个妓女”。

    “夏鸥!我们一起死吧!”我对她叫。拼命向玻璃墙撞,看守开始拉住我,叫了很多人把我拖走了。

    “我们的孩子怎么办!”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后一句夏鸥的话。

    本来要给我打镇定剂的,但是奇迹的是当我听见这句话时就安静下来,然后从容的走出监狱。

    夏鸥说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我立刻想到了我的孩子,我和夏鸥的孩子。瘦黑的脸,那安静纯白的眼睛。还有小满,女儿……等待我的那个家——四口之家。

    几天后我带着夏鸥的骨灰回到家里。一切照旧。


二十三、天上的母亲

    上班下班,周末带妻儿去公园散步,看猴子看河马,偶尔全家旅行。

    我感谢夏鸥给了我这样好的一个儿子,完全遗传了他母亲,不爱说话,心里却是处处为人着想,是善良而体贴的。

    三年后的清明节,我一如既往的带着妻儿来到这里。全家每人都对躺在里面的女人几拜。

    夏鸥当时一定不怎么难受就过去了,因为她一生受过太多苦难了,上天要再安排些痛在她身上就实在不公平了。

    她一生都活在悲苦里,或许这是让她最轻松的解脱。

    “哥哥,里面是什么人呀?”女儿问儿子。

    “是母亲。”

    “可是妈妈在这里呐!”女儿拉拉妻子的裤脚。

    儿子望着天,泪水在他眼眶里转动却没流出。他有一双如他母亲一样纯白干净的眸子,有同样善良的内心,也时常带着他母亲一般的安静。

    “这个是天上的母亲。”儿子说。

    天上的母亲。

    我想,那却是我寄托到天上的伤。

    妻子是个敏感的动物,她又在我身边悄悄地哭了。

    我紧搂了妻子。那么,谁是谁的伤?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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