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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千百年前——你爱过的那一尾狐
锦童说:“凉安,你答应要陪我终老,你看,我已经这么老了。”
一: 锦童
她叫锦童,爱穿樱红色罗衫,系雪青纱长裙,常常在鹿山的荒墓里修炼。月夜,她斜倚在高窄的坟茔上,半眯着眼,运丹吐纳,那慵懒的样子像极了一贵妇在深闺吸服五石散,姿态妩媚,手段熟练,漫不经心中流露娇柔地诱惑,风情万种。然只有凉安知道,这裙摆下拖着一尾蓬松抖动磷火的狐魅,不过百余岁,或许,不询世情。
二: 凉安
锦童离开凉安已整整六十年,一个甲子,凉安没有再回鹿山。风尘仆仆颠簸于俗世无乡路,细麻长袍刻满了风刀霜剑的虐痕,略一抬袖,几乎听得到丝帛爆裂的硬脆声响。娑娑娑,像干朽的乔木遇风时的嘶叫,绝望,暗哑。而凉安的脸,乱发拨开,依旧是青春迎面,无须无纹,倜傥书生的样子。
凉安不明白,就一直在想,五百九十七岁的自己尚且如此,当年的锦童,不过一只百余岁刚刚幻化人形的小狐狸,如何已经老去?
三: 忆起
锦童说:“凉安,你要我怎样都可以,但你不能离开我,我不是那些薄凉无心的妖精》”
锦童说:“凉安,你答应要陪我终老,你就得守誓。”
凉安恍惚又看见锦童说话时既决绝又果敢的表情,在锦童离开凉安以后的一个甲子,他始终认为那不是一只狐狸该有的表达方式。
四: 负伤
朱字符。黄镇纸。天师宝剑急急如律令!
这道金光已经追了凉安三天三夜,略一泄气便被它的锋芒刺得皮开肉绽,几欲扑地,想来也是凉安的劫数,明明迷惑的不过是个小户人家的婢儿,居然引来了得到天师,旧日同谋的狐姬早弃他而去,这番势单力薄,怕是拼死也难出生天!
拼罢,总比力尽疲怠被人生剥了强。凉安一提气,飞跃十丈,吐出元丹去击那金光,五百九十七年来的功力就此一掷,怎能不心酸?“哐当!”混元相撞发出巨大的金石碎裂声响,震得凉安头昏脑胀,慌慌收回元丹,未入丹田,只觉一股强劲的吸力要把元丹夺去。凉安生生把吸力连同元丹一并咽下,牙关咬碎,任它在腹中如剑挥割也不松口。
疼痛难忍的凉安显现原形。蜷缩在一堆枯灌木丛旁,不过是一只银白色的伤弱狐狸霍霍咽气调理。
腹中乾坤相搏,忽冷忽热,凉安的神气也忽聚忽散,魂魄游离。天色愈暗,在这荒山野岭,身为蛆上肉,如何可能一夜平安?活了五百九十七年,媚杀了三百多个处子,享尽常人几世富贵,不算枉了。这般一想,凉安心神俱涣,气泄难收,昏昏欲睡。
恍惚间听身后有人语:“你醒了。”
她俯下身,柔软的唇压住凉安的嘴,源源不断的暖流涌入心肺。那一刻,凉安已知她不询世情,这样冒失地使用真气为不明来历的窘徒疗伤,恐怕此刻早吞了她的仙丹去了。
凉安定定神,骤息恢复了人形。“呀!”她惊叹,推开凉安,双颊红粉漫烂。
凉安好笑,逗她:“狐狸也会脸红么?”
她愣愣看了凉安半响,方笑道:“狐狸不会,女人会。”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可以陪我在鹿山玩么?”
“楚凉安。”他需要这只百余岁的狐狸为他疗伤,于是温柔地告诉她:“我叫楚凉安。我愿意陪你。”
她明亮的眸子不遮欢喜,靠近凉安,又问:“到老呢?陪我到老呢?”
凉安是只多么巧言令色的老狐狸,毫不拖沓地承诺她:“我愿意。”
她“咯咯”笑了,真诚之态竟是凉安这五百年来所媚女人皆不及的,她说:“凉安啊,你相信么,如果你不出现,我以为自己会在这鹿山上孤独终老了。”
狐狸是不会老的,锦童,一开始就想这样告诉你。
五: 缅怀
不会老。除了拥有万古长青的迷惑众生的幻相,还有不朽的记忆。
在锦童离开凉安的整整的六十年,凉安始终生活在锦童留给自己的记忆里。凉安这一生卷冗的时光仿佛因锦童形成了一个断层,她出现以前的一切变得迷糊难辨,她离开以后的一切变得浑噩不清,惟独拥有她的日子在凉安生命的荒野里如一场三月浓春滋芽炸雷,绵绵不息地艳丽,连空气也会放大清晰。
与锦童耳鬓厮磨的相处不过一个月的计量,鹿山上的金桂树刚刚飘尽花雨,凉安已记下她的点点滴滴,她月下修炼,她晨间梳洗,他缀补衣裳,她挑灯绣帛,她摘花扑蝶,她细唱曲调……
“……早知凭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扬束教吟课。阵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抬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只狐狸的娇憨比任何一个女人更像女人。
锦童斜眼睨凉安,娇嗲:“凉安,想什么呢?给我说说你从前的事儿吧!”
“忘了。”
“怎么会忘了?你骗我。”锦童从凉安怀中坐起,似摸似样先生般说起:“我看过的书从来不会忘,四书呀五经呀史记呀,还有前辈的试文,曲儿我都记得,一字不差。你怎么把自己的事都忘了?怎么……”
“哦。”凉安打断她:“招了吧你,看过这么多书,媚过多少个书呆子?”
她一急,直跺脚,争辩:“没有没有,是从山下书院俞小姐那借的!你不信,我明儿就带你去看!”
“是么,我不信,我现在就要看,什么俞小姐啊俞公子啊有没有藏在你衣兜里。”凉安就势去扯锦童衣裙。“哗”地一下,她跌在长椅上,带风扑熄了油灯。
锦童,从来我楚凉安与人交合是为了索取,只与你那一次,是把命也交到你手上。所以,我是爱你的。
竖日,从锦童温香的身畔百骸皆融地醒来,凉安便知道,此生再无人能如锦童这般捆住凉安了。捆住他,生生世世。
然……凉安这只老狐狸,如何甘?与她千日恩爱百日如宾,自是心满也难意足。别怪他,她怎能要求一株江南水柳行状松柏?何况又是她亲自招来的风月。
锦童带凉安去见她的金兰之交俞小姐,她说:“俞姐姐,他是我`我`表哥哥呢,我带他来见识见识你藏的许多书。我想啊天也冷了,今后让他代我还书,我也乐得自在。何况这书院我一个女儿家也不便常来,哎呀,放我进门,那些学生的眼儿呵……”
锦童自顾自地说,全不见她那好姐姐与凉安眼角眉梢的搭俏。世间多少金风玉露,几回云翻梦楚都只靠细枝末节的陈仓暗渡,而表面不动声色。
凉安斯斯文文报上:“鄙姓楚,名凉安,敢问小姐芳名?”
她矜矜持持回答:“绞丝儿绣,绣月。”
那只不询世情的傻狐狸居然还没发现他们过于文绉绉的暧昧,兴匆匆地张罗:“俞姐姐,你再找几本书给我吧,下次我让凉安来还,你好好认着他嗳。”
“嗳——”你俞姐姐应的是你,尾音拉得又软又粘却贴向凉安。
六: 背叛
“俞小姐,这些书你点点,看齐了不。”
“嗳,放在桌上罢,楚相公,你来我房喝口茶,这大雪天的,锦童也不知疼你,使你大老远来。”
“谢过小姐,茶还是不喝了,天晚山路不好走。”
“楚相公急什么呀,晚了这儿没有铺铺盖盖么?还是你惦记着锦童妹妹,怨绣月不够贴心肝?”
“不……小姐……告辞了,他日再叙吧。”
转身,待要开门——
“楚凉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在我面前摆什么款儿,我不怕你,我还留下你。我有定尘珠,你知道么?定尘珠,没有妖精不想得到。”
凉安停下脚步,微微诧异地回头审视她。
“楚凉安。”她静静地微笑,等待回应。
“你要什么?”凉安温柔地问她。
她没有一丝犹豫,吟吟笑道:“你,我要你离开锦童,陪我,一辈子。”
他们说每只狐狸命里都有一场大劫,熬过了,一生平安,熬不过,就此重来。就答应她罢又如何,一个肉身凡胎能有多大作为?就算被他困住——她一辈子有多长?不过百年。百年后,仍是俊俏后生,怕什么!
但锦童……
锦童倏地出现在凉安身旁,紧紧抓住凉安的衣袖问:“什么是定尘珠?”
“老一辈妖精炼出来的,吃了就可以放胆在人群里走,神仙都看不出你是妖精。”
“凉安,你想要么?”她满眼的惊惶。
“是的。我尝试过被人驱逐的滋味,所以想要摆脱这种不安。”
她咬着唇看着凉安,脸色一层一层苍白下去,慢慢地,像这欲夜的天色,灰白无光。她亦知凉安不是善类,凡若要走,是留不住的,惟有低底恳求:“凉安,你不要离开我,你要我怎样都可以,但你不能离开我,我不是那些薄凉无心的妖精,我是用命来爱你的,真的爱你……”
凉安不忍再看锦童,速忙打发她:“你自己先回鹿山吧。”
“不,你答应要陪我终老的,你就得守誓。”
那厢,俞绣月并不急,淡定地听他们对话,她胸有成竹,一只狐狸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她一言不发,只将朱唇微启,一粒珠子被她咬在齿间。
定尘珠!凉安心神一紧,推开锦童,坦然去衔——那是怎样洒脱的姿态?激得锦童化作一缕轻烟逃逸。
七: 欺骗
兰若寺,七星塔,莲花刹,城隍庙,大雄殿……这一个甲子,哪怕是日日流连佛门净土,也不再心起涟漪。凉安内心不惧,只因腹中有两粒珠子,一粒叫自己,一粒叫锦童。
然而世间本无定尘。树欲静而风不止,卷起红尘涛涌的其实是我们不安分的心。
凉安问俞绣月:“怎么回事?为何听到天师降狐令还是心跳如雷?这定尘珠怎么不像传说中的有用?”
俞绣月神色闪烁不定,搪塞凉安:“那你先躲躲,或许它起作用也要有个缓期。”
躲?往哪躲!催命的令声比上次的金光还厉害十分。听她说话的语气凉安已知她给自己的定尘珠多半是假的了,可恨凉安,巴不得撕开她!
未来得及和俞绣月算帐,房门大开,竟是上次得道的天师!
“你这妖狐!上次被你侥幸逃脱,你若好生在山上修炼便罢了,竟歹心不改又来祸害人间!看我收了你,青火白龙。!”
“不!师傅!”俞绣月尖叫。
温香暖玉护在凉安身前,一瞬,强劲的冲击,凉安连忙抱住她,双双倒地,自己尚无恙,她已瘫软——竟是锦童!
“师傅,放过他吧!”俞绣月扯住真人的衣角泪眼恳求。
“你这疯村妇!”天师怒叱。
趁着兵荒马乱,一片狼籍,凉安抱起锦童化烟而去。
锦童说:“凉安,你答应要陪我终老,你看,我已经这么老了。”
锦童在凉安的怀中一点点地冷却,他抱着她,任漫天大雪将他们一层层覆盖,凉安的喉咙难受得说不话。凉安明明看见锦童容颜未改,却无法驳解她,或许一开始她便不是凉安花言巧语能猎得的姬媚,于她,凉安早已心机用尽。
直至锦童在凉安怀中剩下一张冰结的狐裘,凉安第一次在气结精殆时仍感到有澄明的智慧:她,锦童——永远离开了自己。
只是凉安不明白;一只狐狸如何会老?
埋葬了狐裘,凉安决定下山寻求答案。
八: 结局
又是黄昏,日光点滴隐去,西天堆起灿烂的五色暮霞。凉安行至古道旁一家蔽陋野店,从衣袖里摸出几个铜钱摆在柜上,指指蒸笼里的馒头。
自在临终的锦童面前说不出话,凉安再也说不出话了,喉咙堵咽如哑。真讥刺,自己竟成了一只沉默的老狐狸。
掌柜会意,娶出馒头给凉安,见凉安望定前方的石碑,便来与他扯话:“客观莫怕,那是个大户人家闺女的墓呢,香艳得很,前阵子还来了一帮子文人墨客说是给赋诗,您也许还听说,是很有名的故事。说那个叫俞绣月的小姐,爱上了一个妖精,抵死不嫁人,宣称那妖精会陪她一辈子。这小姐生生守了四十年活寡!有一天,她叫人造了个石碑,自己撞死在碑上了。哦,对了,她还画幅画,据说是那妖精的模样,也刻在碑上了……怎么,您要去看?就在那前面不远,您慢走。”
这画,是自己,楚凉安,难为一身臭皮相也让小姐惦记了这么久。凉安冷笑着观赏小姐墨宝。画边不知谁题了一行字:“天若有情天亦老。”
像一道晴天霹雳击中凉安的心房!眼前忽然出现多年前的漫天大雪,锦童“咯咯”的娇笑在耳边响起,只感觉天昏地旋,只感到万念惧灰……
六十年!凉安迟了六十年!迟了六十年才明白锦童临终的遗言。
锦童,你是要我守誓对么?若我也有情,与你,一同老去。
锦童。等着我!凉安这就回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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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眸斷這無助,
沒有眼淚的悲傷沒有人清楚,
只能呼吸這不被了解的孤獨.
敏感的女人,写了那么多文字,已是厌倦了语言,其实内心早就千疮百孔,疼痛扭曲,在人前却始终保持淡然,无懈可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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