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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夏至·遇见·燕尾蝶
如果十年前无法遇见。是否永远无法遇见。

  在大雾喧嚣了城市每一个角落的岁月里。芦苇循序萌发然后渐进死亡。

  翅膀匆忙地覆盖了天空。剩下无法启齿的猜想。沿路撒下海潮的阴影。


  黑发染上白色。白雪染上黑色。

  白天染成黑色。黑夜染成白色。世界颠倒前后左右上下黑白。

  于是我就成为你的倒影。

  永远地活在与你完全不同的世界。

  埋葬了晨昏。

  埋葬了一群绚丽华贵的燕尾蝶。

  你是我的梦。

  

  立夏也不知道是如何走下舞台的。只觉得脚下像是突然变成了沼泽,软绵绵地使不上任何的力气。整个世界突然像是被抽空了声音,剩下所有的镜头像是无声的电影在眼前播放。立夏看见七七对着台下挥手,笑容像是春天开满整个山谷的白色花树。而陆之昂从钢琴后面站起来,装模做样地对着舞台下面的学生鞠了一躬,感觉突然变成个成熟的绅士一样,只可惜依然是一张17岁稚气未脱的棱角锐利的脸。而傅小司呢,立夏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傅小司,只能听见他在自己的前面卷着袖子叮叮当当地收拾东西,画板,颜料,画笔,画架。然后立夏跟着唏里糊涂地下了台。走下舞台边缘的时候,立夏本来想抬起头问问傅小司的,可是一抬头就看到李嫣然漂亮的脸,她拿着一瓶矿泉水等在那里,小司抬起眼和她低声说了什么,李嫣然笑容很灿烂地挂在脸上,于是立夏所有的话都消失不见了。

  在后台的时候立夏的眼睛一直跟着傅小司,几次话都要出口了,可是都因为李嫣然在他的旁边,而变得什么都不敢问。可是目光还是粘在他身上拉不回来。立夏想,这就是自己一直喜欢了整整两年的画家么?眉毛,眼睛,鼻子,头发。黑色的头发。两个人的影子全部重叠起来。感觉变得奇怪而且微妙。

  晚上立夏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尽管已经三月过半,可是窗外夜色的寒冷依然没有退去,立夏眼前反复出现傅小司在后台的情景。她几次都要开口询问了,可是话到嘴边就被李嫣然的笑容逼了回去。

  翻过身,眼前是过道里走过的同学拍拍傅小司的肩膀,傅小司抬起头一双大雾弥漫的眼睛,然后礼貌地笑了一笑。再翻一下就看到到祭祀站在画板前面拿着笔停了一秒,嘴角浮现浅浅的笑容。

  睡在左侧就看到傅小司蹲下来收拾折叠的木头画架,浅黄色的木头架子自己也曾经借来用过一个礼拜,头发垂在眼睛前面留下了细碎的影子。睡到右侧画面跳转到祭祀在深夜里穿过画室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可乐,然后抬起脚避开散落在地上的画稿走回客厅。


眼睛盯着天花板的时候傅小司把颜料一支一支地按照顺序放进颜料盒里,脸上还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李嫣然在旁边要帮忙,他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叫她休息就行。闭上眼睛却又看到祭祀走在大雨里,没有撑伞,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大滴大滴的雨水沿着黑色的头发往下滴。世界潮湿一片。

  傅小司走过来,祭祀走过来,两个人叠在一起走过来,最后变成傅小司的脸,眉毛眼睛  
头发全部黑色,像是浓重的夜色一样的黑色。

  ——喂,表演完了,还不走,傻了么?

  那么多的感觉一起涌上来堵在喉咙里,这差点让立夏哭出来,眼泪留在眼睛里,哽咽得难受。立夏不得不捂上了嘴。

  黑夜变得很安静,可是立夏觉得有很多的东西都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深夜里苏醒。所有的所有全部苏醒。

  苏醒的是什么呢?

  “小司,如果那个时候你停下一秒钟,也许我的问题就能出口了。你……是祭祀么?是我一直喜欢了两年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人么?”

  ——1998年·立夏

  三月缓慢地过去,立夏一直没有再问,到后来也变得很淡然了,立夏想,其实傅小司是谁都无所谓的,他依然是那个不爱说话眼神白内障的小混混!尽管他成绩全校第一美术全校第一面容干净衣着光鲜艳,可是他全身上下都是一种懒洋洋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所以立夏总是觉得只有混混这样的称呼比较适合他。

  气温开始慢慢地回升,只是不太明显,在浅川这样深北方的城市里春天来临得格外缓慢。小司和陆之昂开始脱下大衣,从冬装慢慢穿回春装,只是陆之昂还是很怕冷,偶而还要带个绒线帽子,而且形状很搞怪,耳朵两边有两个小辫子,像是小姑娘一样。每次傅小司都会给他白眼,立夏和七七也跟着起哄,不过陆之昂总是捂着耳朵哇啦哇啦地耍无赖,一副“你能把我怎么着”的表情。好在他长着一张好看的脸,笑容灿烂,讨人喜欢不让人讨厌。反倒露出一股孩子气。

  三月末的时候立夏寝室的一个女生转学去了深圳,走的时候立夏并没有觉得多么伤心。其实也就才相处一年都不到的时光,而且平时也不怎么熟。倒是对老师口中说的要转来的插班生立夏很感兴趣。在班上的那些女生口中一直流传着转过来的是个问题学生的说法,这让立夏更加地好奇。因为一个问题学生都可以转进浅川一中甚至是转进三班,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呢。看着自己身边空掉的座位立夏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和自己坐在一起呢。

  那天早上立夏去上课的时候,刚进教室就听见整个教室嗡嗡的声音像是被炸了巢的蜜蜂窝。立夏转过头去看到班主任站在窗户边上,另外一个女生站在他的前面低着头。因为窗户光线太强,所以立夏只能看到那个女生的剪影,到肩的头发,剪得比较凌乱所以感觉只有齐耳那么短。

立夏想,这应该就是那个女孩子了吧。

  很久之后,立夏所能记得的就是她自我介绍时的语气和表情,唯一说过的一句话是,“我叫遇见”。然后就走下讲台坐到了立夏身边。然后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天早晨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可是立夏依然可以回忆起遇见说话的神态语速以及动作  
。像是另外一个傅小司一样,不发一言,全身冒着森然的冷气。还真有些怕人呢。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遇见都没有和立夏怎么说过话。只是偶尔老师上课提问的时候立夏会悄悄地把答案写在纸上给她看。然后她就照着念出来。坐下来之后也没说声谢谢,只是朝立夏望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遇见的穿着在浅川一中里面算得上很另类的了。而且仔细看看还会发现遇见打了耳洞的。果然是问题学生吧,立夏心里想。

  那个周六中午吃过饭后,立夏从学校外面的书店回来,正好看到遇见在学校的大门口,身边站着一帮染着黄头发穿着流气的男生。遇见和他们争执着什么,而且到后来还拉扯了起来。立夏跑过去,拉着遇见就往学校里面跑,一边跑一边用最大的声音说,你还在这里啊,老师正找你呢快跟我走。其实立夏的心跳得很厉害,生怕背后的人叫自己站住。不过遇见却自己站住了,她甩开立夏的手,很疑惑的表情看着立夏,像是在说,你管我的事情干嘛。然后遇见身后的两个小痞子就开始逗立夏,那些嘲讽的语气像是粘在身上的荆棘的种子,伸出刺人的根朝着皮肤里面狠狠地扎进去。毕竟立夏从小是乖孩子长大的,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所以脸烫得像要烧起来。遇见回过头去吼了他们一声, 然后他们也不敢做声了,回过头来遇见对立夏说,你回去上你的课,不要管我。立夏一瞬间觉得尴尬得要死,因为看起来的确是自己多事了。

  正在立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人的背影突然挡在立夏前面,立夏不用抬起头也知道是谁,浅草的香味从白色外套上传过来。傅小司转过头来对立夏说,干嘛在这里,回去上课。立夏抬起头看到傅小司脸上有着微微的怒气。

  然后他拉着立夏走了。

  遇见抬起头望了望立夏,她的背影显得很瘦小也很单薄。遇见也很奇怪,是什么力量让她能够对着自己这样的问题学生说话呢。想不明白。

  一整个下午立夏都觉得很不自在,想要找机会对遇见说声对不起却怎么都说不出口,这让她觉得特别的懊恼。于是一整个下午的课都没怎么听进去。然后昏昏沉沉地捱到了放学。

  班上所有的人几乎都走了,因为今天是周六,明天不用上课。所以很多人都回家去了。立夏收拾好书包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她走出教室,刚好想要下楼梯的时候,走廊尽头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茹綶伱能到我訫裡, 伱⒈錠會流淚;. 铟為裡緬全寔 伱給嘚傷悲... 茹綶我到伱訫裡,我吔會流淚... 絪為裡緬 全寔伱嘚無所谓..
立夏抬起头望过去,遇见坐在走廊尽头的那个窗台上,书包放在脚边。在那个黄昏里面,遇见的头发泛出夕阳的金黄色泽。

  立夏忘记了那个下午对话是如何发生,如何结束的,立夏只是记得了遇见的笑容,那是立夏从小到大看到过的最干净的笑容,甚至比傅小司陆之昂的笑容还要让人觉得干净。也许是黄昏的温暖氛围酝酿了无声的毛茸茸的温暖,使得一切都变得充满幸福的甜腻香味。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管我的事情呢?

  ——不知道呢,那个时候只是想,总应该和你熟悉起来呀,无论如何,哪怕毕业分开之后再也不会相见,哪怕以后看到毕业照片都想不起彼此的名字,可是,无论如何遇见都是我的高中同桌啊,无论以后各自如何的境遇,我们会遇见各种不同的人,与他们会发生各种不同的关系,可是,高中同学,一辈子就这么66个,而高中同桌,一辈子就只有遇见一个呢……我这样说,肯定显得很矫情吧……

  “立夏,你知道么,那个时候我在浅川一中没有朋友,在认识你之前,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所以,有人关心的感觉第一次让我觉得很温暖,那是像夕阳一样的热度。你相信么,即使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

  ——2002年·遇见

  春天是个潮湿的季节。有时候整个星期整个星期都在下雨。尽管因为下雨不用出操不用上体育课,可是那种阴冷的湿漉漉的感觉还是让人不太好受。棉被都有一种冰凉的感觉,睡下去要半个小时才会觉得有温度。

  遇见每天晚上都没有上晚自习,每次老师点好名之后一转身,遇见就跑出去了。然后一直到晚自习结束都不会回来。经常是立夏打着手电趴在床上演算着草稿或者重复地划着英文单词或者化学方程的时候,会听到楼道响起很轻微的脚步声,去打开门就看到遇见,因为经常下雨的缘故,她每次都是湿淋淋的回来的。

  本来立夏也想问她到底每天晚上都出去干嘛,但一想想上次发生的事情就果断地闭了嘴。她不想让遇见觉得自己是个多事的三八长舌妇女。尽管自己的确有时候也比较像长舌妇,跟盈盈她们一起讨论某某明星的花边以及二年7班的某某某是否爱上了一年5班的某某。

  立夏记得第一次自己去给遇见开门的时候还着实吓了一跳,一打开门看见一个头发滴水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门口差点把舌头咬下来吐出去。张开嘴想要尖叫就被遇见一把捂住了嘴巴。然后到后来立夏就习惯了,差不多每天晚上11点半就要去帮遇见开门。碰到下雨的天气还会准备好干毛巾,立夏总是奇怪为什么遇见总不喜欢打伞呢,但是又不好意思问。到后来立夏还会泡好一杯热牛奶然后坐在写字台前等遇见回来。这种习惯越来越长久持续,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蹑手蹑脚的小心翼翼,玻璃杯里牛奶的热度,遇见小声的一句“谢谢你”,午夜嘎吱打开的门,这些成为了立夏的习惯。到后来立夏都觉得没什么奇怪了,遇见理所当然应该在11点半出现,然后湿淋淋地回来。

  遇见习惯性地盘着腿坐在椅子上擦头发,然后看着立夏穿着睡衣黑着眼圈咬牙切齿地背外语。有时候是扎起发,有时候还会贴一点眼霜膜免得第二天起来太难看。功课太难的时候  
也会呜呜呜地抱怨,并且会骂一两句傅小司陆之昂王八蛋凭什么不下功夫成绩都那么好之类的话。遇见觉得立夏是这么体贴而又真实的一个人,牛奶的温度从喉咙一直向下来到心脏。

  遇见有时候也问她说,干嘛那么拼呢。立夏瞪大眼睛看回来,说,不能让傅小司和陆之昂看不起呢。

  于是遇见就眯着眼睛笑笑。

  ——立夏……

  ——恩?

  ——谢谢你……每天晚上都等我。

  ——啊……别这么说啊遇见,我晚上都要熬夜温书的,正好有你陪我,我还想谢谢你呢。以前自己一个人在寝室里看书写日记的时候还会害怕的。

  立夏,也许你从来都不知道吧,就是因为你每天晚上都会等我,所以在回来的漆黑的路上,我都不觉得害怕,在那些雨水淋在身上的时候,我也不觉得冷,也许知道前面有人在等待自己的时候,人就会变得格外勇敢吧。

  ——1996年·遇见

  ——小司,陪我去剪头发。

  ——自己不会去么?

  ——……你什么态度,不管的,陪我去。

  ——你头发不是很好么,剪什么剪。

  ——哎呀少废话。高兴剪了就剪。对了,下午的课旷掉吧,去山坡玩会,然后等放学了就去剪头发。

  ——不会被抓么,又旷。

  ——不会的,下午老师不在,学习委员我早就打好招呼了,她一直暗恋我的呀,哈哈。

  ——……去死。

  ——小司,这是嫉妒不来的,你认了吧。

  山坡的草已经从冬天的枯黄一片变成了现在浅色的绿,而深色的绿一个转身席卷上树梢。而更加深色的绿在树干上铺展着章节。

  傅小司把衣服蒙在头上睡觉,陆之昂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低下头去看看蒙头大睡的小司,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反复地张了很多次口,终于说了话。

  ——小司,你说人和人的感情会很持久么?还是说彼此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开心,而一旦分开又会很快忘记,有新的伙伴,开始为新的事情哈哈大笑。一年半载都不会想起以前的人以前的事。你说会这样么?
——应该会吧。

  ——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呢。

  ——喜欢不喜欢轮不到你说笨蛋,你以为你是谁?世界因为你而转的么?


  ——小司……你想过分科的事情么?

  ——想过的啊。我念什么都一样的。要么做个艺术家,要么做个工程师。我妈妈都觉得好,所以我也感觉无所谓了。

  ——我还没决定呢。念理科很累的啊,要么干脆做个艺术生,分科后去七七的班,念文科,整天看小说,画画,和漂亮女生开玩笑……不过好像这样也是很空虚的人生啊……

  然后就是沉默。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小司觉得脖子里有草一直痒痒,动了几次都还是觉得痒。他叹了口气,闭着眼睛对着天光大亮的蓝天。眼睛里血红色的一片,有种毛茸茸的热度。春天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青海,以前小司在电视里看到过介绍,一到春天那里的景色就特别的美。那里的草海一片一片,旅人说,架车穿越山脉的时候,经常半日半日地看不见人,然后半路会遇见一大片花海,整片花海一望无际,里面飞满了成千上万的手掌一样大的蝴蝶。

  小司拿掉蒙在眼睛上的衣服,然后告诉了陆之昂刚才自己想到的那些很遥远的风景。

  陆之昂哈哈大笑,然后很起劲地说,小司你不知道呢,晚上我在台灯前做试卷的时候,我就觉得很累,有时候我就突发其想地想要去旅行,我还想如果小司那家伙要去的话我就带上他,然后再带上我家的那只高大的牧羊犬宙斯,然后什么考试什么升学什么漂亮女生帅气衣服都见鬼去咯,我们两个就那么去流浪了。流浪这个字眼真的很酷吧。说完他就大声笑起来,头发在风里乱得像狮子一样。笑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因为傅小司那家伙一声不吭,于是转过去望了望他,然后看到他睁着一双白内障眼睛,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带,上,傅,小,司,和,你,家,的,狗。

  不可避免地两人打了一架,中间夹杂着陆之昂嗷嗷地鬼叫的声音。打到后来两个人头发上都是草。夕阳沿着山坡的轮廓落下去。

  ——陪我去剪头发啦。

  ——不了,已经陪你浪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了白痴。我答应了立夏帮她讲化学的,女孩子上了高中好象理科都不怎么好,她好像对那些方程式一直搞不清楚的样子。得帮帮她呢。

  ——啊要老婆不要兄弟。

  ——你又想被打么?

  ——……那我就改天去剪头发吧。我等你一起回家。

  ——恩。好。

  似乎已经很多天了吧。下午五点半的太阳,太阳下一半金黄色一半阴影的课桌。外面无声渐次长出新叶的香樟。立夏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想,很多不相干的事物从脑海里一一过去。刚刚用完的笔记本,1块钱一支的中性笔,傅小司黑色的化学笔记,陆之昂长着辫子的小帽子……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的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手握着钢笔在演算纸上写写划划,那些沙沙的声音想是在深沉的睡梦中听到的雨声,恍惚地荡在窗外


 ——这个么是2mol的硫酸与它反应,但是在这种温度下它们是不反应的,需要催化剂和加热,而且……喂,你有在听么?

  立夏被傅小司的最后一句话打断,匆忙地回过神来,然后看见傅小司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和拿着笔要敲自己的头的扬起的手,手指骨节分明。


  时间在窗外缓慢地踱步,日子就这样过去。

  立夏莫名其妙地想起这样的一句话来。这样的日子好象已经很久了,每天下午放学后,傅小司就从后面一排上来坐到自己旁边,摊开笔记本开始帮立夏补习,陆之昂在后面的座位把两张椅子拼起来睡觉,头发遮住大半张棱角分明的脸。周围的同学陆续地离开,喧嚣声渐次地小下去,日落时分的阳光在三个人的身上缓慢地照耀,世界是安静的,只有傅小司的钢笔在纸上摩擦出的声响。

  全世界唯一的声响。

  有几次李嫣然来教室找傅小司,应该是叫他一起回家的,不过每次傅小司都是走到门口去,低下头和她说一会儿话,因为隔得太远,而且傅小司声音太小,立夏感觉就想是在看电影里无声的镜头,夕阳从他们两个人的背后打过来,一片金黄色,每次都是傅小司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李嫣然就笑笑转身走了。然后他依然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继续帮立夏讲题。立夏有时候会觉得他们两个像是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充满了默契,这个想象让她觉得心里莫名其妙的难过。一般这个时候陆之昂是装做没看见李嫣然的,继续蒙头大睡。

  这天立夏本来也是以为傅小司会留下来帮自己讲一会儿化学再回家的,因为今天刚好发了上星期考试的试卷,立夏的成绩又是中等。可是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立夏回过头去就发现后面两个人都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翘掉了。于是放学的时候立夏就和遇见回公寓去了。

  拿了饭盒去食堂打饭,人群依然格外地多。磨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走出来,立夏捧着饭盒往公寓走。刚好来到公寓大门口的台阶上时,立夏一抬头就僵在那里,李嫣然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礼貌地笑。立夏觉得手里的灰铁饭盒微微地发烫,一直烫到耳根上去。

  小司这一个月都在帮你补习吧?

  ……恩。

  怪不得呢,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完,还要照顾你的学业,他每天好象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真让人担心呢。

  那,很对不起。本来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要误会。只是,自己的事情总归应该自己做吧。小司对每个人都很好的,但你这样老是麻烦别人也没意思的啊。何况你家和小司家的情况又那么不同,在别人眼里,也不知道会想成什么样子呢。李嫣然讲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地有些骄傲,并且带着点怜悯的眼神看着立夏。这让立夏突然就慌了手脚,张着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眼眶酸得难受。

我又不是为了……

  不管你为了什么,这个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我要去接小司放学了。再见。

  请等一下……立夏下意识地就拉了李嫣然的袖子,就像是对身边的同学那样,比如遇见,比如盈盈,立夏是那种喜欢亲昵感的女生,遇见在和她熟络了之后就说立夏其实是只猫,  
粘人粘得要死,所以当立夏拉了她的袖子之后才觉得突兀,于是手就尴尬地停在那里。

  李嫣然匆忙地甩开立夏的手,眼神多少带着厌恶,可是还是教养很好地维持着礼貌。可是这种礼貌在紧接着就完全消失了。因为她的一甩手,也因为立夏的尴尬茫然不知所措,于是立夏手里的饭盒就突然从手上翻下来,里面的菜汁溅上了李嫣然的那件白色外套。李嫣然不高不低的一声尖叫让周围的学生都看了过来,这让立夏立刻无地自容。

  而立夏一抬头,就看到李嫣然身后傅小司和陆之昂的脸,傅小司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立夏觉得不那么慌乱,并且当时立夏心里突然没有来由地觉得整个人放松下来了。她想还好小司来了。

  有些感觉曾经不经意地就出没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比如正在担心风筝下落,突然就来了阵刚好的和煦春风。比如刚好在担心阴霾闭日,突然就看见阳光普照。比如一直担心的化学考试,最后三道大题刚好前一天晚上黑着眼圈熬夜的时候全部看过。比如我在害怕的时候,而你刚好从我身边经过。比如怕凤凰花凋落一地,而突然夏天就变得似乎永远不会结束,阳光灿烂充满整个世界。立夏心里在念,傅小司。傅。小。司。

  不过傅小司却并没有看立夏一眼。他把李嫣然往他身后拉了拉,然后低下头看了看李嫣然衣服上的菜汁,低声地说了句,衣服没问题么?应该很贵吧,要么我买一件送给你。

  那一刻,整个世界是无声的寂静。

  遇见,如果你那天不在,如果你不是及时地出现在我的背后,如果不是你从小到大都那么坚强,如果……有一千万个如果,可是,还好你在……我想那天如果没有你,我肯定会像舞台灯光下一个手足无措的流泪小丑。眼泪除了懦弱之外什么都不能代表。我突然明白了你对我说过的话。无论在人前我是多么骄傲并且冷漠。可是,我真的是个懦弱的人。我无数次地想像你一样勇敢,像只美丽而骄傲的燕尾蝶。可是我还是会为很多小事流很多很多的眼泪。即使是现在,我还是没有学会坚强。
茹綶伱能到我訫裡, 伱⒈錠會流淚;. 铟為裡緬全寔 伱給嘚傷悲... 茹綶我到伱訫裡,我吔會流淚... 絪為裡緬 全寔伱嘚無所谓..
我最喜欢每个篇节前面那些描写...
简短却伤痛人心..
茹綶伱能到我訫裡, 伱⒈錠會流淚;. 铟為裡緬全寔 伱給嘚傷悲... 茹綶我到伱訫裡,我吔會流淚... 絪為裡緬 全寔伱嘚無所谓..
——1997·立夏

  立夏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傅小司依然没有望着她,倒是李嫣然一副很宽容大量的样子对着傅小司很好看地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呢。立夏觉得喉咙像被人掐着一样难受,张了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倒是陆之昂在小司后面望着她一脸关切,但是到后来也因为不敢面对立夏的目光而把脸转向了别处。

立夏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张了张口说:“对不起……这件衣服很贵吧,我,我……”本来是想说“我买一件赔给你”,可是这句话却怎么都不敢说出口,立夏看了看衣服心里还不知道能不能买得起,即使是问妈妈要钱,也不一定顺利呢,说不定就是家里半个月的生活费。于是“我……我……”地声音就逐渐小了下去,心里又难过又觉得羞耻。说到后来声音低下去,之后就安静了。立夏想,我就这么站会儿吧,看看他们能怎么说呢,也许他们不在乎就不要我赔了呢。本来是安慰自己的一句话,却差点让自己哭出来。


  “有必要这么看不起人么?”

  立夏突然被人用力地往后扯,抬起头是遇见,拿着装满刚刚洗好的衣服的盆子背对着自己站在前面。

  “不就是一件破衣服么,需要这么假惺惺地嘘寒问暖装着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么,多少钱我赔给你,你们三个可以滚了。”

  陆之昂嗷了一声很委屈地叫起来,不关我的事情呀,我一个字都没说呢。

  遇见一眼瞪过去,说,不关你的事就别放屁,闭嘴!

  陆之昂像是突然吞下了一个鸡蛋,堵得涨红了脸。抬起头向傅小司求助。

  傅小司看着遇见,两个人的目光都冷冰冰地。他说,这个不关你的事情吧。

  的确是不关我的事情,可是我看见疯狗乱咬人我就想踢死那只狗。不就是仗着家里有点钱么,一件破衣服搞得像别人抄了你们家祖坟一样。衣服穿不脏么?脏了不能洗么?实在不能洗他妈的重新买一件呀,家里不是很有钱的么?有必要用件衣服来为难别人么?

  傅小司没有说话,陆之昂在后面小声地嘀咕:啊……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啊……

  “管你们是什么意思,少恶心了。至于你,喂,说你呢,到处看什么看,你的衣服我会赔给你的,少装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了。你比他们两个更恶心。”一句话说得李嫣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本来很小鸟依人地靠着傅小司,现在也把手从傅小司手臂上放了下来。

  然后遇见拉着立夏回公寓去了,傅小司张了很多次口终于在喉咙里低沉地唤了一声“立夏!”,立夏的背影在傅小司的声音里颤抖了一下,然后继续被遇见拖着往前走。傅小司看到立夏一只手被遇见拉着,一只手捂着脸,于是心里恍惚地想,她是哭了么?

  回到寝室立夏小声说,我先去洗澡吧。遇见看见立夏低着头两只手搓来搓去的,仔细看头发上还有衣服前面都有菜汁,真是狼狈呢……于是忍住了心疼的语气不动声色地说了声好。

  这个时候大家都还在吃饭,澡堂几乎没有什么人。立夏拿着水龙头站着茫然地发呆。刚刚的事情全部在脑子里回放过去,无声的脸无声的表情无声的动作。立夏看见傅小司大雾一样的眼神,看到陆之昂欲言又止的样子,花洒喷出的水哗啦啦地流淌到地上变得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白色的瓷砖上。立夏突然很恍惚地想,什么时候,夏天可以提前到来呢?

 遇见站在窗户边上,黄昏已经快要结束了,夜色像潮水一样在窗外越积越高。甚至可以听到类似潮汛的声音。遇见转过头去看着坐在床边的立夏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从小到大都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既没有安慰过人,也没有人安慰过自己。所以面对着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的立夏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应该是哭了吧。遇见心里想。

  “立夏……”刚一开口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因为遇见看见立夏抬起头,整张脸都是  
泪水,而且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又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遇见立刻慌了手脚。低声地说,有这么难过么……

  尽管声音很低,可是立夏还是听到了,她用力咬着嘴唇才制止自己不对遇见大吼大叫,后来下嘴唇被咬得生生地疼起来才松开口,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遇见,你家里情况和我不一样,你们永远不会知道因为没有钱而带来的耻辱是什么感觉。我也希望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我赔你一件衣服,我也知道打翻了饭盒是我不对,我也希望自己很有教养的样子,可是我开不了口,我怕她的衣服太贵我没钱,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么?什么感觉啊?!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乡下人,粗鲁!低俗!没品位!没教养!不懂礼貌……

  讲到这里立夏的喉咙像是被人活生生掐住一样疼,张着口都说不出话了。只是眼泪依然流着,立夏想自己脸上现在一定很脏。

  遇见任由立夏说着,直到她停了下来才缓慢地走到她面前,遇见蹲下来抬起头望着立夏,很慢可是很清楚地说,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就会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笑话了。

  立夏望着遇见,眼前的遇见是冷静的,坚强的一张脸,于是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遇见,睡着了么?

  ——还没。

  ——我想和你说说话,我到你床上去行么?

  ——过来吧。

  立夏钻进遇见的被子,碰到遇见的皮肤冰凉冰凉的。

  ——你怎么冷得跟条蛇似的?

  ——你怎么烫得跟发春似的?

  ——……

  ——嗳,你到底想说什么呢?还在想下午的事情么?

  ——恩……我躺在床上一直跟自己说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为这种事难过不值得。可是还是难过。遇见你知道么,我一直以为傅小司和陆之昂像我对他们一样把我当作好朋友的,在以前一直到今天下午之前,我都没有那么明显地认识到自己和他们的世界其实并不一样。我总是在和他们两个一起上课一起画画一起逃课去看美术展甚至在陆之昂用扫把敲我的头傅小司笑得弯下腰去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我今天真的很难过的……一开口就是询问衣服有事么……可是我是个人啊,至少该先问问我吧……很丢脸啊,连件衣服都不如呢……

遇见觉得肩膀上冰凉一片,伸出手去就摸到一手的泪水。

  ——哭了?

  ——恩。真是没用啊。


  ——是很没用啊,要是我就给他们三个一人一拳。

  ——如果我家里和遇见家一样的话我也会这样的呢。其实当时我想我不说话不顶嘴,也许李嫣然觉得没关系就不会和我计较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没出息的想法,什么自尊啊什么骄傲啊都没有了。其实自己身上也有菜汤的,头发上也有的,那些菜汁沿着头发往下流到脸上,很狼狈的……遇见,你说傅小司和陆之昂他们真的就看不见么……

  话语因为哽咽而硬生生地断在空气里。

  春天过得很快,一瞬间就朝尾声奔走过去。夏日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等到夏日的末尾,在浅川的日子就是一年了吧?

  立夏翻了个身,似乎想起以前的诗人写过的话,他说,一生就是一年,一年就是一天,朝阳和夕阳,都是你不动声色的茫然的侧脸。

  早上起来精神好多了,立夏刷牙洗脸之后打开柜子拿出妈妈昨天寄过来的甜点,春草饼。这个是室县的特产,立夏从小吃到大的,每到春天那种叫做春草植物就会在室县的各个地方蓬勃地生长,整个室县都会变得格外的绿,像是绿色颜料突然就淹没了一整个县城。而春草有着很强的生命力,无论是多么恶劣的环境,只要春天来临,就会萌发新苗。立夏记得小时候妈妈就说过,如果长大后能像春草一样坚强,那一定是个很勇敢的人。

  立夏本来习惯地拿出一小包准备带到教室里去的,这已经成为她这一大半年来的习惯。从夏天家里带过来的糖水罐头,到秋天的红松果仁,到冬天的冻狮果干,立夏每次看到傅小司吃着这些从家乡带来的小吃时微微皱起眉头认真的表情,看到陆之昂欢天喜地手舞足蹈死命抢着往口袋里放不给傅小司的样子,立夏就觉得周围的温度一瞬间重回春末夏初,一切温暖而带有微微的水气。

  可是现在呢。立夏想了想只拿了两块出来,塞了一块到遇见手里,然后就背上书包拉着立夏上课去了。下楼梯的时候因为怕迟到而跑得太快,心里突然冒出傅小司陆之昂两个人三步跳下楼梯的样子。一瞬间心里有着微微的酸楚感。那一切尽管只过去了一天,可是竟然像过去好几年一样让人心里生出了沧海桑田的感觉。

  嗳,别等了吧,要迟到了……

  少废话。

  立夏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变得跟我们一样爱赶着最后一秒进教室了?

  不知道。

  小司……我问你个问题你别生气啊,你昨天为什么那样呢……多少有点过分呢……

懒得说。反正等下也要解释一遍的,你想听就听好了。

  7点55分,离上课还有5分钟,从公寓去教室用跑的话6分钟,拼了命像跑800米考试一样的话4分钟,这些立夏都是知道的。所以她和遇见两个人鬼叫着从公寓楼上往下面冲,遇见拉着立夏的手,两个人的笑容像是这个春天里面盛开的那些娇艳的花朵一样,年轻的女孩子脸上有着的耀眼的美丽光芒。


  遇见,拉着你的手,无论是在哪里,我都感觉像是朝天堂奔跑,你相信么?

  ——1999·立夏

  因为穿着两件一模一样的CK外套,小司和陆之昂看上去格外像双胞胎兄弟的样子,所以来来往往的人都会往他们两个看过去。在浅川一中,大部分人都是认识他们两个的,而且在这种时候不赶着去上课而是悠闲地坐在公寓大门口,多少有些奇怪呢,所以每个匆忙跑过他们身边的人都投过来好奇的目光。这让傅小司很不自在。陆之昂倒是没什么,不安分地晃着脑袋吹着不着调的口哨,不时地拉拉傅小司指给他看他口中的某某可爱女生。并且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女生在他口中都是“默默地喜欢着我”的。

  而之后的相遇,像极了电影中惯用的那种慢镜头。傅小司看到立夏和遇见奔跑过来,于是起身走过去,那一个匆忙的照面短暂得使傅小司只来得及说出一个“立……”字,然后遇见和立夏的脸像是模糊的影象从自己面前奔跑过去。

  立夏在跑过傅小司身边的一刹那,有根神经突然断在胸腔深处,思维跳空一段空白,那张熟悉的脸竟然带不出任何生动的叙述,于是只是仓皇的一瞥,即使他叫了自己名字的一个字。可是,还有什么用呢。立夏被遇见拉着朝前面跑过去,傅小司陆之昂顶着一张英俊的侧脸,从开始的艰难开口到吃惊再到不动声色,一切像是熟悉的电影情节,所有曾经看过的胶片全部燃烧起来。在他的那个“立”字出口的刹那全部烧成灰烬。

  立夏带着一种被悲哀的情绪想,不就是这样么,再坏还能怎样呢。

  一直到立夏和遇见跑了很远了,傅小司还是站在他刚刚开口说那个“立”字的地方。陆之昂站在旁边搓着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叹了口气摊开两条长腿坐在台阶上,抬起头望着傅小司表情痛苦。

  其实他很了解小司呢,从小到大,一旦他生气的时候就是一言不发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一双白茫茫没有焦点的眼睛,平静地看书画画,要么就是带着耳机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而现在他又是这个样子。站在公寓前面一动不动,像是一棵早晨的树。是什么树呢?陆之昂眯着眼睛在想,本来自己这个时候该担心小司是不是开心是不是难过的,可是却无来由地想要去想他究竟是一棵什么样的树。也许是木棉吧,不张扬,又也许是玉兰有着无比的香气,又或者是香樟呢,这些头顶上终年不凋零的香樟。

嘿,傅香樟,该去上课了。

  傅小司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走了两三步就开始朝教室跑过去,越跑越快。到后来都有点田径队训练的架势了。这让陆之昂慌了手脚,“嗷”地一声跳起来追过去,一边跑一边觉得自己委实很笨,说不定最后迟到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呢。妈的狡猾的傅香樟算你狠。


  一整天是怎么过去的呢?傅小司眯起眼睛也想不起来,只是当自己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太阳就已经沉到了学校围墙的爬山虎后面。已经渐渐逼近夏天了呢,日照开始逐渐延长,日落的时间由五点,五点一刻,五点四十逐渐向后逼近,傅小司看看表才发现已经快六点了。一整天都很忙碌,抄了整整5页的化学笔记,去学校教导处拿了两份美术大赛的推荐表,另外一份是给陆之昂的,然后学生会主席找他说是自己快毕业了希望小司能接替他的位置,中午去画室帮美术老师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石膏像,下午的时候英语老师临时考试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痛苦,然后放学陆之昂值日,现在他正在扫地而自己坐在窗台上看着太阳,教室里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人了。

  而在这些事情与事情之间的空隙里,傅小司无数次无数次地看到立夏与遇见微笑的脸,语气调侃夸张,带着女孩子的吵闹和明快,而自己不动声色的侧脸无数次地经过她的侧脸,那一次一次的时刻世界是无声的。而在那一刻短暂的无声寂静之后世界又重新喧闹起来。于是寂静喧闹寂静喧闹,像是昼夜一样缓慢来回。

  似乎没有自己的世界,立夏依然过得很好呢。傅小司靠在窗户的木框上想。以前就觉得立夏很坚强,像是那种无论在哪里都会生长的野草,而自己和之昂似乎就是活在自己家庭的温室里,没有见过雨雪也没有遇过狂风,只是在一个有着安全的玻璃外墙的世界里迸发出别人觉得耀眼的光芒。可是,这些真的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么?

  多少还是有些气恼呢。本来是一副好心肠,可是却没有解释清楚。平时也对别人的事情不会有兴趣,难得的一次为别人着想却变成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傅小司抬头看了看正在俯着身子扫地的陆之昂想,难道真的像陆之昂以前说过的那样我有一套自己的世界别人都听不懂我的语言么?又不是外星人呢。傅小司心里烦,顺手就拿过刚发下来的物理试卷折了个飞机朝窗户外面飞出去。

  嗳,发什么呆呢,我扫完了,回家么?抬起头陆之昂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前面,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点灰。“哎,做值日真是件麻烦的事情,我宁愿去画静物。”

  我不回去,你先回去吧。

……你要干嘛?

  不能这么窝囊啊。总归要把事情说清楚。不然好象我欠她什么一样。我也不是像她想的那么差劲的人呢。

  哦,那我陪你去呀。


  ……干嘛要你陪……你回去洗澡啊,全身的灰,做你妈真辛苦。

  做我家洗衣机比较辛苦吧。

  ……你废话越来越多了。说完傅小司就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拿起桌子上的书包甩到肩膀上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陆之昂把扫把一丢,然后拿起书包也朝教室外面跑。

  傅小司回过头去看到陆之昂,眉头皱起来于是加快了两步。身后那个人也加快两步。

  傅小司开始跑了起来。后面那个人也跑了起来。

  最后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停在公寓楼下面,傅小司大口地呼着气,冲陆之昂说,你神经病。陆之昂弯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因为呼吸太急促而说不出话来,于是只能用手冲着傅小司指来指去的。

  等休息好才反映过来,寄宿制学生都是要上晚自修的,于是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死人一样白。傅小司说,我现在格外地想和你打架。

  陆之昂摊开双手双脚朝地上一坐,一副随便你我破罐子破摔了的架势。

  夜色开始变浓了,傅小司坐在公寓大门口的那张椅子上。他从包里拿出耳机开始听歌。中途陆之昂离开了一下,等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两罐加热过的牛奶了。他对小司说,我去超市买的,先喝吧,等下肚子要饿了。我打电话给你家和我家了,我跟他们讲今天学校有活动要到很晚,不回家吃饭了。

  傅小司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的人,心里其实有些感动的,本来嘴里想说一声谢谢,可是却不太好意思出口,于是趁着喝牛奶的时候喉咙里含糊地哼了哼“谢谢”的那两个音节。

  陆之昂马上一副笑得很欠扁的样子说,哈哈,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很感动有我这么一个优秀的好兄弟吧,不要说谢谢啦,我对朋友的好是全国有口碑的啊!

  本来还存在的一点点感谢的心情现在全没了,一个白眼翻过去就不想再理他。这种臭屁的性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掉呢,还全国有口碑,是不是全国还要为你立牌坊啊。

  后来到9点半晚自习结束的时候,傅小司才看到立夏走过来。可是只有她一个人,遇见不在。

  立夏在经过公寓大门的时候朝旁边看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朝公寓里面走去。可是也只有立夏自己知道心里有多少个声音在一起嘈杂。在转过头去的一刹那看到傅小司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还有傅小司身后陆之昂暖洋洋的笑容,立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这一切漠然,在走上楼梯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一声接一声的“立夏立夏”。

其实心里也并没有多少生气,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两个人。终究还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呢。立夏心里觉得很沮丧。坐在台灯下面半个小时,可是面前摊开的化学参考书上的题目一道也没有做。盈盈她们都上床睡觉去了,只是立夏要等遇见晚上回来帮她开门,所以习惯性地晚睡。平常立夏都会用这段时间温书做题,可是今天手中的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也写不出任何数字。


  立夏望着窗外,心里想,快要夏天了吧,风里都有很多的水气了呢。什么时候才能到夏天呢?到了夏天,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嗳,小司,要么先回去吧……估计立夏她……

  傅小司没有说话,带着耳机仰躺在长椅的靠背上,于是陆之昂也说不下去了,只能低低地叹一口气,然后也躺下身子望着天。

  昂,你看天上的云那么厚,应该快下雨了吧?

  突然没来由的一句话。声音里也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是啊,所以要快点回家呢。已经十一点了……

  你先回去吧。我等下也走了。

  ……还是一起吧。我包里有雨衣的。

  一件雨衣也不能两个人用啊,笨蛋。先回去吧你。

  天上的月亮真圆啊……

  打赌100块,我赌天上现在看不见月亮。

  ……赌1块就来。

  你脑子烧坏了。

  小司,有时候总是想,即使呆在你的周围,哪怕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至少告诉你,你不寂寞,那也是好的。无论是小时候,还是你光芒万丈的现在。我总是觉得你有自己独特的世界,没有人能够听懂你的语言,所以怕你会孤独会寂寞。我从小就有一种很傻的想法,那就是,两个人一起无聊,那就不算是无聊了吧……所以一直到现在,我时时都会想,小司他现在,孤单么?

  所以当我这些年在日本的街头,偶尔看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樱花雨时,我都会想,傅小司不在,真可惜啊。

  独自看到世间的美景而无人分享,应该是一种遗憾吧。

  ——2003年·陆之昂

  后来果真下起了雨。春天的天气总是潮湿的。特别是浅川,似乎春天的每个晚上都是春雨连绵的。小司站起来脱掉衣服兜在头上,正要拉着冷得哆嗦的陆之昂离开,一抬头就看见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的遇见从学校外面跑进来。傅小司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大半夜才从学校外面回来,傅小司想起班上很多人流传的关于遇见是个问题学生的传言。

  遇见只顾着低头赶路,跑到公寓门口才突然看到长椅上两个人,着实吓了一跳,等看清楚了是傅小司和陆之昂之后就停了下来。
茹綶伱能到我訫裡, 伱⒈錠會流淚;. 铟為裡緬全寔 伱給嘚傷悲... 茹綶我到伱訫裡,我吔會流淚... 絪為裡緬 全寔伱嘚無所谓..
你们在这里干嘛?

  等立夏呢。不过立夏好象不太愿意讲话的样子。真是麻烦啊。陆之昂把书包里的雨衣兜着头,看了看全身湿淋淋的遇见然后想了想把雨衣递了过去说,你要么?

  遇见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说你自己留着吧我马上就回公寓了用不着。之后又抬起头看  
了看傅小司,然后顿了顿说,你等等吧,我去叫立夏下来。然后在两个男生目瞪口呆的表情里麻利地翻过了铁门然后朝楼上跑去。

  1996年4月18日 星期四 雨

  该如何来回忆呢,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记忆全部掏空,只记得几分钟前我在楼下号啕大哭差点吵醒管理员的傻瓜样子。可是现在心里是毛茸茸的温暖。就像是冬天你洗好澡之后冷得打哆嗦,然后突然钻进了妈妈帮你用暖壶暖好的被子。

  本来是习惯性地等遇见回来,习惯性地在十一点多听到走廊的脚步声然后帮她开门顺便给她干毛巾擦雨水。可是她拉着我往楼下跑,我心里其实隐约地能想到什么,可是始终有种惶恐,但是因为有遇见,心里不怕。

  我想现在傅小司和陆之昂应该已经到家钻进被子睡觉了吧。特别是陆之昂那个家伙,好象特别爱睡的样子呢。看着他们两个全身湿淋淋的样子站在铁门外面对我说话的认真样子我现在依然想哭。

  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天小司说话的语气以及他说过的这段话。他说,因为怕李嫣然计较那件衣服,所以才急忙开了口说要赔给她,因为怕是李嫣然说出来会比他自己说出来会让我难堪一百倍。他说,本来以为你能了解我的想法,因为大家是朋友所以不会计较,可是也没讲清楚,所以让你误会了,真是对不起呢。其实我可以很清楚地听出傅小司语气里的那些失望,这让我觉得很内疚。为自己的不知好歹也为自己对他们的不信任感到丢脸。所以我忍了很久终于扯着嗓子放声大哭,这一哭惹得遇见马上用手捂住我的嘴并且骂了我一声笨蛋。其实的确是笨蛋啊……

  我看到傅小司和陆之昂也变了脸色,傅小司表情郁闷地说,难道我又说错了?

  然后我死命地摇头,尽管遇见用力地捂着我的嘴,我哭不出声来,可是我知道自己的眼泪流了很多很多,只是它们溶进了雨水里,没有人知道吧。

  走的时候傅小司低下头表情认真地问我,他说,立夏你还生气么?

  我只记得自己很傻地用力地摇头,然后看到傅小司终于露出了笑容,其实小司的笑容特别的温暖,不像是陆之昂如同春天的朝阳一样和煦的温暖,而是像冬日里的终于从厚厚云层里钻出来的毛茸茸的太阳,因为难得一见,所以更加的温暖。而且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变得格外地清晰,我像是又回到舞台上看到他时的样子,北极星高悬在天空上面,指引北方的回归永不迷失。

上楼的时候自己还是一直哭,遇见在一旁摇头叹气拿我没办法。我每上一层楼就从走廊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他们两个蒙着衣服快步在雨里奔跑的样子。我想,他们两个在从小优越的家庭环境里能够如此干净而明亮地一直成长,真是不容易呢。等到他们长成棱角分明的成熟男人的时候,应该也会因为他们的善良和宽容而被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喜欢吧。

  而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会像现在这样从自己的公司带一  
大包点心,穿越人潮汹涌的街道,走过红绿灯,走过斑马线,走过一张一张陌生的人的脸,然后出现在他们面前么?

  然后不出所料第二天两个人都感冒了。遇见还嘲笑他们两个抵抗力弱,自己天天晚上都淋着雨回家还没感冒呢。可是立夏心里却很内疚。明明可以在晚上回公寓的时候停下来听听他们说话的,可是自己却摆了副臭架子。真的是臭架子呢,都不知道自己当时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所以现在想起来真的脸红。

  陆之昂穿得像个粽子一样,然后在他们两个的座位边上摆了个垃圾篓子,然后擦完鼻涕的纸大团大团地往里面扔。立夏时不时地听到上课时后面传来的叹气,因为鼻子不通畅所以带着嗡嗡的声音。

  班主任很紧张的样子,甚至主动要批假让他们两个回家休息。看起来学生和学生就是不一样呢,其他一些同学偶尔要请一下假都难,而这两个人感冒一下就吓得老师要主动放他们大假。

  所幸的是没几天两个人的感冒就好了,男生的身体总归是健康一点的。于是立夏稍微放了点心。之后就开始从寝室里大包小包地带妈妈寄过来的点心到教室里来,然后陆之昂很开心地吃了三天。

  五一劳动节,学校照例放了一天假。这在浅川一中是难得的一次。因为随着功课越来越紧,时间就变得越来越不够用。所以立夏在考虑了很久之后决定还是留在学校看书比较好。傅小司和陆之昂肯定是回家去的,七七叫家里开车来接,她叫立夏一起回去,立夏摇了摇头,尽管立夏蛮想回去看看妈妈的。所幸的是遇见留在学校,这让立夏觉得特别开心。

  早上起床的时候整个寝室甚至是整个公寓大楼都是空荡荡的呢。立夏和遇见体会了一下两个人独占宿舍独占盥洗室甚至整个公寓楼,这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两个人从起床开始就一直打闹进盥洗室然后又打闹回寝室,像是疯了一样。

  吃过早饭后遇见有点认真地对立夏说,等下上街去吧。

  去干嘛?不看书啦?快期中考试了呢遇见。

  去帮那个女的买衣服啊,说过赔她的总归要赔的。

……遇见,我……身边没那么多钱呢……

  是我赔又不是你赔,你要钱来干什么?

  立夏抬起头看着遇见微微有些生气的脸,心里像是有潮水一阵一阵打上来,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站在海边上,傍晚黄昏下的大海很温暖,那些海浪一阵一阵地覆盖到身上,像回到很  
多年前妈妈的怀抱一样。……妈妈?咦……怎么把遇见想成了妈妈啊……夸张……

  路上到处张灯结彩,毕竟在中国劳动节还是一个很主要的节日呢,不是说劳动最光荣吗,那么劳动者的节日似乎就应该最隆重呢。立夏嬉嬉笑笑地对遇见说。

  转过两个街角停下来,遇见抬起头看了看门口巨大的广告牌,然后说,应该是这里了吧。然后拉着立夏走了进去。

  马路上总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他们朝着自己的方向匆忙地前进。没有人关心另外的人的方向和路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旅途上风雨兼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嘈杂和混乱,无数的脚印刚刚被印上然后马上就被新的脚印覆盖。

  立夏坐在马路边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背。而身边的遇见自从刚从里面出来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路边上,立夏微微转过头去就看到遇见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指骨节,再微微地低下点头就看到了遇见眼里含着一些细碎的眼泪,这立刻让立夏慌了手脚。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所以立夏也只能机械地重复叫着“遇见,遇见……”叫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都带了哭腔。

  遇见擦了擦眼睛,隔了很久然后抬起头说,那件衣服380块,我只带了300块。对不起呢。

  立夏本来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没带够钱就会那么地伤心,可是之后就明白了。而明白了之后,立夏觉得想哭的是自己了。那个叙述缓慢而又冗长,可是立夏根本就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大街上的人群就在遇见的声音里逐渐淡化了容貌,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时间缓慢而迅疾地流逝,夕阳沉重坠落,像是第二天再也不会升起来的样子,可是每个人都知道并且相信,它第二天还是会升起来。下班的人群朝着各自的家匆忙地赶回去。整个城市点燃灯火。

  一切的叙述都从遇见的那一句不动声色的“立夏,你想听一个……故事么?”开始。立夏像是走进了一段漫长而黑暗的甬道,当遇见讲完后,立夏像是突然穿出地面般大口呼吸了一下空气。胸腔像是被巨大的黑暗镇压,呼吸难过。

  ——立夏,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现在爸爸不在身边吧。可是,我连爸爸妈妈都没有见过呢。从小和外婆一起长大,生长在一个叫白渡的乡下。你听说过白渡么?就在浅川的邻近。我妈妈是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生下我的,你知道,在那个年代,那是一种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么?我的外婆一直叫我妈妈把孩子打掉,可是我妈妈一直不肯,到后来我外婆生了很大的气,甚至按住我妈妈的头往墙上撞,可是我妈妈除了流眼泪之外什么都没说。甚至任何声音都没有,像是一个从小就不会说话的哑巴。立夏,你听说过一句话么,那句话是,哑巴说,相亲相爱。我觉得我妈妈就是那个样子的。即使是在现在,我都经常梦见我妈妈被外婆按住头往墙上撞的样子,我在梦里都可以看到她眼睛里依然有光和脸上依然有笑容。尽管我没有见过她。可是我从照片上看到过我妈妈,那还是她17岁的时候,梳着大辫子,穿着粗布衣服,表情纯真。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子。

 我妈妈留下过一本日记本,我从里面可以零星地去猜度我爸爸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在火车上遇见的,我妈妈写“他的眉毛很浓,像黑色的锋利的剑,眼睛格外的明亮,是我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神了。鼻子很高,嘴唇很薄,本来是张锐利的脸,可是在他微笑的时候所有的弧度全部改变。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看见他的,那个时候的他坐在我的对面,指着窗户外的大海手舞足蹈,他的表情开阔生动,像是无数个太阳同时从海岸线上升起来照耀了整个大地,让我一瞬间失了明。他一转过脸来就看到了对面的我,那是他一辈子对我说的第一句  
话,他说,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见海呢。

  那个时候,全中国的学生都出门在外,带着年轻人的朝气和激情去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我妈妈就是在火车上那样遇见了我的爸爸。在那之后他们两个就一起结伴,我妈妈的日记本里有着那段时间他们两个最甜蜜的回忆。有我爸爸拼命在火车上为妈妈抢一个座位的样子,有我爸爸严肃地站在她座位旁边称呼她“同志”的样子,有我爸爸脱下衣服给我妈妈穿的样子,有我爸爸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去帮妈妈买一碗豆浆的样子,有我爸爸表情生动地讲述他从小生长的西北高原大戈壁的样子,有我爸爸挥舞着手臂意气风发的样子。

  而那个时候我妈妈就决定了和我爸爸在一起。妈妈的日记本里写着说当她躺在我爸爸身边听着他年轻而沉睡的呼吸时,她觉得这就是幸福吧。可是我妈妈又怎么能知道,这一份短暂的旅途中的爱,就换取了她一整个人生。一个表情换走一年,一个笑容再换走十年,一个因为年轻没有经验而显得粗糙但是充满力量的拥抱就换取了一辈子。在我妈妈回家的时候,我那个年轻的爸爸——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呢,20岁的样子——执意要和她一起回去,可是我妈妈不同意。她写了份地址给他,说叫他回家问过父母后再去找她。然后我妈妈就上了火车。

  ——立夏,你知道每天站在田野里等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每天都站在那里看着太阳升起来然后再茫然地落下去,影子变短再变长,草木繁茂然后枯萎,这样的感觉……应该很孤单吧?

  立夏回过头去看着遇见,她脚旁边的地上有着一两点水滴的样子,立夏想,遇见总是这样,连哭都没有声音。遇见就是这样的人呢,坚强而倔强地活在世界上,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用上了孤单、寂寞这种字眼,遇见也是不会用的。于是只能假装借着想念自己的妈妈,来说出“这样的感觉……应该很孤单吧”。

——可是后来就没了音讯。后来我妈妈怀上了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于是告诉了外婆……立夏,其实到现在我也在想,我妈妈当时下定决心把我生下来,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呢?可是似乎在生下我之前,妈妈就用掉了所有的勇气了呢,于是在刚把我生下来没多久之后,她就走了……是真的走了,死掉了。我妈妈给我取了名字叫遇见,可是因为不知道我爸爸叫什么名字,所以一直我都没有姓。我想我妈妈肯定觉得,能遇见我爸爸,就是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吧。所以才会给我取这个名字,叫遇见。


  可是外公死得早,然后就剩下我和我外婆。外婆一直责怪妈妈,而这种责怪因为妈妈的去世而自然转到我身上来。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的缘故,在学校也没有朋友呢……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有时候就一个人对着自己被太阳拓到地上的影子说话,我小时候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遇见你不可以哭哦你哭的话那些不喜欢你的人就会很开心,我不要他们开心,我要他们比我生活得痛苦一百倍。我觉得我小时候就是个坏心肠的魔鬼,可是,这怪谁呢,从来都没有人关心过我,从来没有人会在我冒着大雨狼狈地跑着回家的时候让我跟他或者她一起撑一把伞,从来没有人叫我去他或她家玩……因为我没有漂亮的裙子没有好看的衣服不会说好听的话不会唱可爱的歌,所以班上男生经常欺负我。我也总是和他们打架。可是毕竟打不过呢……但衣服不是太脏的话起来拍拍干净都可以回家的。

  小时候外婆家没钱,所以经常吃土豆。每次我拿着土豆去河边洗的时候,邻居家的那些大一点的男孩就在我旁边洗肉,他们总是朝着我起哄,说我最喜欢吃土豆了,我记得有一次一个男孩子把自己刚洗好肉的手上的水甩到我脸上,然后对我说,闻过么,这就是肉的腥味儿呢……

  说话声断在空气里。是太难过说不下去了吧,立夏想。很多尖锐的喇叭声在街道上空穿来穿去。抬起头可以看到城市上空彼此交错的电线电车线楼房阳台伸出来的晾衣杆各种广告牌路标以及大厦的玻璃外墙,还有一些鸽子在接近黄昏的天空里飞来飞去。似乎只有抬起头,立夏才觉得泪水不会流下来。一直都以为自己的生活很艰难,可是却从来没想过,就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朋友曾经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

  ——遇见……

  ——不用说一些同情的话,我不可怜。我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换取同情。我在很多年前当我可以认字之后,当我看了妈妈当年那些日记之后我就发誓我要很坚强。小时候哭鼻子以后就再也不许哭。因为曾经的妈妈也很勇敢呢……尽管最后她也没有一直勇敢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可耻?可耻的应该是我吧……这么大了还要住在别人的家里,受别人的歧视,过着日复一日的傻瓜生活。后来外婆死了,家里回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在议论外婆乡下的这些地应该卖多少钱,然后卖掉的钱应该怎么分掉,只有我一个人跪在外婆床面前。那天我还是哭了,哭得很厉害,其实我是爱我外婆的,因为我外婆很爱我的妈妈,很多个晚上我都可以从  
门缝里看到外婆拿着我妈妈年轻的照片叹气。只是外婆从来不说。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小,所以总要有人收留我,于是我就去了舅舅家里……我舅舅就是我们现在的……班主任。

  ——什么……

  ——可是我舅舅并不是因为善良才收留的我,而是因为没有办法。所以他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不应该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以前我在我们那个学校里成绩不好,又整天打架,所以舅舅才把我转到浅川一中来的。

  ——啊,是这样,所以才会转到浅川一中转到高一三班来吧?

  ——立夏,你知道么,那天晚上你哭着指责我,说我因为有幸福的家庭而无法理解你的难过时,我心里就想起了很多事情。

  ——对不起,遇见……啊?!不对啊,那你刚刚的300块怎么来的?

  遇见抬起头,望着立夏,还有一些残留的泪水在她的眼睛里面,可是在城市的灯火照耀下,显得格外地光芒。她又重新笑了,说,我带你去我打工的地方吧。

  立夏站在一家酒吧门口,抬头就看见一个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酒吧的名字“STAMOS”。遇见也和立夏一起抬起头,然后说,我呢,就是在这里上班呢。

  哈?这里?遇见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唱歌。

  唱……歌?

  恩,唱歌。我男朋友是这里的贝斯手,现在这里还没开始营业呢,要到晚上九点吧,我带你进去看看吧。

  遇见有男朋友啊……

  恩。

  立夏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几个穿着朋克打扮的男孩子站在台上,其中一个在拿着贝斯调音,看到遇见和立夏进来于是从台上跳下来,立夏看着眼前这个染着黄色头发的男孩子,瘦瘦的样子,有着好看的大眼睛,嘴角微笑的时候很温柔的样子。他拍拍遇见的头,然后对立夏伸出手说,你好,我叫青田。

  已经五月了,所以即使夜晚的风吹过来也不会觉得冷。立夏拉着遇见往学校走。路上偶尔有车子开过去,车灯从两个女孩子的脸上渐次而过。回浅川一中的路一直盘山而上,两边长满了香樟,夜色中树木的香味变得格外浓郁。

——青田……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

  ——恩。很温柔呢,平时都没听过他大声讲话。

  ——我以前一直觉得玩音乐,特别是玩摇滚的人都是那种很邋遢也很粗鲁的男人,满嘴脏话然后和无数的女孩子发生关系的那种呢。不过看见青田,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啊……不过  
遇见你也很特别呢,所以总归你们在一起。

  ——我和青田是初中同学,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同一张桌子。可是你知道吗,在初三之前,我们一句话都没说过呢。初二的时候我们被调成同桌,那个时候我在学校不爱讲话,他也是个安静而温柔少语的人,上课我就睡觉,老师点到我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比我都要紧张,他每次都是把答案大大地写到他一直放在右上角的草稿本上,然后我就照着念出来。我回答好了坐下来的时候都能听到他松一口气的声音呢。

  ——真是言情小说的路数啊……

  ——可是后来才知道青田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初三结束的时候突然就决定不念了,和几个朋友决定了组乐队。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始说话了,我问他为什么突然就不念书了的时候他笑着回答我说,因为觉得生命似乎很短的样子,想做一些自己开心的事情,所以呢就不想再念下去了。那个时候就突然喜欢上了他讲话的样子,笑容满面,充满了勇气。一直以来我喜欢勇敢而坚强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才够顶天立地。其实那个时候他的成绩很好呢,和我们班班长差不多的样子。

  ——真是个奇怪的人呢,怪念头。

  ——我们第一次说话还要有趣。想听么?

  ——恩。

  ——初二升初三的时候,从学校的置物柜里把东西拿出来搬到初三楼上的置物柜去的时候,我抱着一个大纸箱朝楼上走,他走在我前面,因为我把纸箱举得太高了,没看到他在我前面,于是就一脚踩到了他的裤子,结果两个人都摔在楼梯上……

  ——然后就是第一次的对话“啊,真对不起呢,青田……”,“啊,哪里哪里,是我对不起……你没受伤吧,遇见同学……”,然后就面如桃花开心如小鹿撞了,是吧?

  ——不是。是那样的话就没意思了。少女漫画看多了吧你。我初中在学校里都不和人说话呢,哪儿来的什么“啊,真对不起呢,”这样的话语,不打架就不错了。之后我也没理他,把自己翻倒出来的东西全部放回纸箱后继续朝楼上走,没走两步就听见他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见他一张脸很红像要烧起来的样子,口里支吾着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干嘛,然后他憋了几秒钟后朝我伸出手,说,你的东西……掉在我纸箱里了。

 ——就这样?

  ——就这样。不过你知道我掉在他箱子里的是什么吗?

  ——什么啊?


  ——卫生棉。

  ——……

  五月五日了。立夏起床的时候心情特别的好。昨天晚上妈妈来电话对自己讲了生日快乐,立夏还是像以往过生日的时候一样对妈妈说了声谢谢妈妈。

  一整天立夏都过得很开心,尽管没有收到礼物可是依然笑容满面。因为自己也没有告诉过别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其实生日只是一年中的一天而已,立夏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晚上在台灯下看书的时候就听到楼下有人咳嗽,开始还没太注意,可是后来一直在咳嗽,于是立夏就伸了个头出去看看,然后就看到傅小司程七七和陆之昂在楼下招手。

  立夏叫了遇见和自己一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呢,这么晚了还到公寓来,而且还是如此梦幻的三人组合,不知道什么事情呢。

  等立夏到了门口才知道三个人拿着礼物来的,三个盒子从铁门的缝隙里递了进来。立夏嘴上没说可是心里却很感动。这是自己在浅川第一次收到礼物呢。趴在铁门上立夏一直在重复着谢谢谢谢,除了这个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立夏看着铁门外的七七问,你怎么没回公寓呢,这么晚了?

  今天不回公寓了,去亲戚家住呢。

  哦……我生日,是七七告诉你们两个的吧?

  不是,学生证上有的呢,上次帮你填表格的时候你给我我就看到了。傅小司把手插在口袋里说。

  遇见看了看铁门外面的三个人,然后又看了看立夏,从他们的对话里可以听明白今天是立夏的生日,可是相对于外面三个人的大盒小盒,自己两手空空似乎很难看呢。心里有些情绪不好发泄,一方面是自己没有注意到今天是立夏生日,另一方面又觉得立夏没有告诉自己有点失落。所以还是问了句,今天是你生日?

  立夏回过头看着遇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恩……可是又不太想告诉别人,所以就没对遇见说。不好意思啊。

  遇见耸耸肩膀,把手插在口袋里,叹了口气说,没准备礼物。

  立夏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遇见抬起头,歪着脑袋走神了半天,然后说,要么我唱歌给你听吧,你应该没听过我唱歌吧?

  该怎样去形容那种歌声呢?像是突然夜色中腾起了千万只飞鸟,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有力地扇动着翅膀。并不是很清亮的嗓音可是却很高亢嘹亮,像是带着朝阳般的生命力朝着苍穹生长。立夏突然产生了幻觉,如同上次艺术节上傅小司握着自己的手时一样,眼前出现大片大片华丽的色泽。立夏突然有点想哭,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只是看着遇见认真的表情心里感动。即使是唱歌拿全校第一的七七也不曾带给过立夏这样的感觉呢,立夏想,遇见,应该是在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在唱歌吧。
 而立夏回过头去看七七,七七盯着遇见的眼睛充满了光芒。七七本来觉得自己唱歌算是很好的了,可是现在听到遇见的歌声,才知道什么是拥有生命力的声音。如同朝着太阳拔节的麦子一样的高音,如同深深峡谷一样低沉的吟唱,然后回旋,泉水,蒸汽,山脉,沧海,世界回归黑暗,而声音重新勾勒天地五行。

  立夏,你知道么,正是因为在高一你生日的那一年看到了遇见站在我面前唱歌的样子,  
我才选择了唱歌。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真正知道了用整个生命去歌唱是一种多么磅礴的力量。歌声真的可以给人勇气使人勇敢,只要唱歌的人充满了力量。

  ——2003年·七七

  立夏回到寝室,先是拆开了七七的礼物,当撕开包装纸的时候,立夏看到了那件一模一样的自己弄脏的李嫣然的外套,纸盒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七七的字,“让那些不开心的噩梦都见鬼去吧”。应该是傅小司或陆之昂告诉七七的吧,立夏心里特别的温暖。

  而陆之昂的礼物就比较怪异,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长得有点像他的玩具男孩,立夏刚刚摸了下它的头结果就发出一阵一阵笑声,吓了立夏一跳,听了一会才发现是陆之昂的声音。盒子里有张卡,上面是陆之昂漂亮的行书,“录下我最帅最有朝气的笑声,希望你不开心的时候听到它可以忘记烦恼”。

  最后是傅小司的,立夏把盒子放在手里拿了一会儿才打开,可是盒子打开后立夏就张了口说不出话来。盒子里是十七张祭司的原画,“立夏,十七岁生日快乐”。

  合上盖子的时候立夏觉得有什么从脸上滑了下来,有着灼人的热度。

  十七年来最快乐的一个生日,谢谢你们。

  
茹綶伱能到我訫裡, 伱⒈錠會流淚;. 铟為裡緬全寔 伱給嘚傷悲... 茹綶我到伱訫裡,我吔會流淚... 絪為裡緬 全寔伱嘚無所谓..
回到室县已经一个月了,暑假过去一半。其实自己回忆起来都不知道上个学期是怎样就结束的,只知道最后的考试几乎要了自己的命,不过好坏还是进了全年级前十名。一等奖学金。

  呆在家里的日子总是悠闲的,每个星期会和遇见打打电话,有时候聊起遇见和青田以前的事情,立夏很羡慕有这样的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子。每次都会对遇见说,遇见真是很幸福啊。然后遇见也不说话,只是笑笑。

  其实整个暑假立夏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烦心的事情,上学期期末结束的时候老师宣布了选择文理分科的事情,可是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尽管自己想学理科,可是该死的化学又太头痛,而学文又似乎太酸溜溜了。立夏一直都不喜欢那些围着白围巾整天酸溜溜地念诗的人,可是学校里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装腔作势,也只能骗骗初中的小妹妹吧,反正立夏是这么想的。

 所以立夏就一直拖着,反正想着离开学还早还早,可是这么想着想着就过去一个月了。始终是要决断的吧。

  什么事情都要有个结果啊。下学期就是高二了,一转眼高中就过去一半,而马上到来的1997年也是隆重的一年,香港回归似乎越来越引人注目了,大街上也可以看见各种倒计时牌。每次立夏从那些电子牌下面走过的时候就会想再过一年教室后面就会多出这么一块牌子呢  
,上面写着“离高考还有XX天”。以前去高年级的教室里看到过的。不过自己才刚刚高一结束,担心这个应该早了点吧。还不如担心文理分科比较实际。

  那天突然想给傅小司打个电话,问问关于分科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和陆之昂怎么决定的。如果自己和他们分开的话,多少也会寂寞的吧。傅小司上次打电话来的时候留了两个手机号,是他和陆之昂刚买的,因为学校里不能用手机,所以也只能暑假里用用。立夏当时还骂他们两个奢侈来着,说是因为这样中国才不能致富。

  电话一直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估计没带在身上吧,正好立夏想要挂掉的时候就听到了傅小司没有任何感情的“喂喂”。

  立夏赶忙说,小司,我是立夏。还以为你没带手机呢。你在干嘛?

  出席一个葬礼。

  谁的葬礼啊?

  ……陆之昂的妈妈……

  傅小司突然听到电话里传出一声咣当的声响,之后就是突兀的断线的声音,于是只好切了电话。抬起头陆之昂依然坐在墙角的地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小司很想过去和他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可是却没有勇气迈开脚。身体里有根不知来处的神经锐利地发出疼痛的讯号。

  夏天快要过去了吧。冗长的昏昏欲睡的,迷幻之夏。
茹綶伱能到我訫裡, 伱⒈錠會流淚;. 铟為裡緬全寔 伱給嘚傷悲... 茹綶我到伱訫裡,我吔會流淚... 絪為裡緬 全寔伱嘚無所谓..
1998夏至·暖雾·破阵子
时光逆转成红色的晨雾,昼夜逐渐平分

  我在你早就遗忘的世界里开始孤单的岁月,闭着眼蒙着耳

  含着眼泪欢呼雀跃


  看不见你就等于看不见全世界

  黑暗像潮水吞没几百亿个星球。向日葵大片枯死。候鸟成群结队地送葬。

  一个又一个看不见来路的沉甸甸的远航。

  是谁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然后从此隔绝了世界

  无声的是你的不舍。还有你苍白的侧脸。

  世界其实从来没有苏醒,它在你的衬衣领口下安静地沉睡

  白驹过隙。胡须瞬间刺破嘴唇的皮肤。青春高扬着旗帜猎猎捕风。

  原来你早就长大,变成头戴王冠的国王

  而我却茫然不知地以为你依然是面容苍白的小王子

  他们说只要世上真的有小王子出现,那么就总会有那只一直在等爱的狐狸

  当燕子在来年衔着绿色匆忙地回归

  你是否依然像17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在香樟下低头

  然后遇见我

  在那个冗长的,迷幻的,永不结束的夏天。


 傅小司起初还不知道日子竟然这么悠长,每天早上被太阳晒得睁开眼睛,然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人字拖鞋朝写字台走去,拿起钢笔划掉台历上的又一天。

  刷牙。洗脸。看着镜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乱糟糟的一头长发,才突然想起暑假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月了。夏天始终是夏天,气温高得惊人,即使是浅川这样一个如此高纬度的城市依然会觉得水泥地面泛出的白光足以扼杀所有人想要外出的念头。西瓜在路边一堆一堆地堆积成绿色的海洋,偶尔有苍蝇在空气里煽动躁动的声响让人烦闷。李嫣然依然隔两天就会过来玩,说是玩其实也就是在客厅里看电视,因为小司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陪女孩子玩,自己喜欢玩的东西像拼图看书听CD打电动等等,在女孩子眼中应该都是乏味且落伍的玩意吧?小司有点懊恼地想,终究还是陆之昂比较受女孩子欢迎呢,聊起来话都没完,不像自己,在“嗳,过来了哦”,“吃西瓜么?”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话题于是就一个人闷闷地去卧室拼拼图。好在李嫣然也已经习惯了这样低调的一个人,寡言少语,目光涣散,所以两个人安静地呆在家里也没觉得有多无聊,甚至多少带了一些默契而显出了些许的温馨。嫣然不烦,这点让小司觉得特别好。很多女生一讨论起什么话题来就唧唧喳喳没完没了,傅小司每次都觉得头疼得厉害拿她们没办法。比如立夏和七七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文静的样子,讲起话来比妈妈都要多。

  一整个夏天还是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然有很多的年轻男孩子和女孩子成群结队地去游泳,一大片游泳池里明晃晃的阳光反射出来,年轻的笑容和冒泡的加冰可乐,盛夏里又产生多少青涩的爱情。整个城市的冷气依然开得很足,电影院里甚至可以把人冻得感冒。小区的物业大叔依然每天笑容灿烂。一切时光流转得悄无声息。可是究竟是什么呢?让这个炎热的泛着白炽光线的暑假变得缓慢而冗长,带着让人昏昏欲睡的热度,从眼皮上沉重地爬过去。

 怪念头。想不明白。傅小司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蚊子一样想要把脑子里那团热气腾腾的蒸汽挥散掉。后来打开衣柜找衣服的时候看到陆之昂上次因为下雨而换下来留在自己家里的那件白衬衣才想起来,原来是陆之昂一个月都没有跟自己联系。傅小司是在打开衣柜的那一刹那想到这一点的,于是嘴巴轻微地张了一张,没有出声地做了个“啊”的表情。

  换了件短袖的T恤出门,骑着单车然后驶出门口,之后是一段下坡,之后再左转,左转,  
路过几个有着班驳围墙的街角,围墙上的几张通缉令贴了好几个月依然没有动静。路边的香樟把夏日浓烈得如同泼墨一样的树阴覆盖到傅小司微弓的背上,忽明忽暗地班驳着。

  傅小司骑到陆之昂家的大门口,还没等把车停下来,就看见陆之昂推着单车出来,他一转过头来看到在门边的跨坐在自行车上的傅小司,表情在那么一瞬间在脸上起了种种微弱又强烈的变化,而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张开口老半天没有讲话,末了才讲出一句,你在这里干嘛?

  我在这里干嘛。小司心里想,还真像自己平时讲话的语气呢,而且还和自己一样臭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没什么,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你,这一个月你都关在家里造原子弹么?傅小司有点生气地把自行车的铃按来按去的,然后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陆之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就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了,恨得牙根痒痒。

  没什么……在家里不太想出来。

  就这样?

  恩,就这样……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其实傅小司心里是有些生气了。因为无论怎么样都可以看得出陆之昂心里有事情,可是不太想跟他讲。似乎从小到大这样的情况没有发生过吧,正常的情况应该是陆之昂哇啦哇啦在傅小司身边讲一大堆废话,详细讲述自己一个月来的生活情况甚至可以包括几点几分起床和这一个月一共买了哪几张CD和哪几本书,如果生活稍微有一点挫折就会哭丧着一张脸反复地抱怨。而一般小司都是爱理不理,一双眼睛茫然地看来看去,偶尔看他一个人讲得太眉飞色舞就“啊”,“是吗”地搭一下他免得他太入戏。而现在……

  心里有火没发出来所以就死命地骑车。香樟模糊成一片一片拉长的带着毛边的绿色从身边嗖嗖地向后面退去。因为满脑子都在想着把那小子揍一顿踩在地上解恨的壮观场景结果没注意在拐角的时候差点撞到人。

  傅小司狼狈地把车刹住,然后抬起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和刚刚几分钟之前看过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咦……陆伯伯你怎么在这里?

  夏天的空气总是让人感觉闷热,像是透不过气来。傅小司也一直在思索究竟应该如何去理解陆之昂的爸爸刚刚说的那句“他妈妈在森川医院……癌症晚期”。傅小司甚至是觉得自己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眠,懒洋洋地起床,混身无力,似乎觉得窗外依然是鹅毛大雪,可是一睁开眼睛早就八月流火。


  身上热辣辣地痛。像是有什么从皮肤上开始烧起来。傅小司想了想刚刚陆之昂从自己面前经过的神态。面无表情,以及他骑车离开的背影,白衬衣像一面无风的旗帜。应该心里很难过吧。可是陆之昂看起来还是很坚强。小司心里泛出隐隐的难过,他突然觉得很伤心,因为他害怕以后陆之昂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露出牙齿开怀大笑了。想到这里他有点慌,于是对陆之昂的爸爸说了句再见,然后掉转车头朝森川医院骑过去。

  世界是无声的,浸满水一样的安静。从陆之昂提着一个金属的保温饭盒走出森川医院大门的时候开始。他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森川医院大门口路边的傅小司,心里有种隐隐的难过。可是那么多的话堵在喉咙里,到最后也只说了声“要回去么?一起……”。

  “下学期要文理分班了,想过么?”

  ——之昂你会和我分开么?

  “不知道,还没认真想,小司你应该学文吧。”

  “恩。这个周末浅川美术馆有场颜泊的画展,你陪我去么?”

  ——随便去什么地方散散心吧,让我陪陪你,一个人孤单的时候会很难过的。

  “……小司你自己去吧,我最近有点累。”

  “我那天认识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过很高傲哦,下次介绍你认识,看你能不能搞定啊。”

  ——之昂你一定要和以前一样,要笑,要很会逗女孩子开心,要幸福,不要像我一样经常地皱起眉头,那样不好看。

  傅小司正在等陆之昂的回答,顺便也在绞尽脑汁地想下一个问题,哪怕是随便聊聊也好,可是似乎很难的样子,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摆臭脸的时候陆之昂是怎么安慰自己的。正想了一个“我们一起去剪头发吧”这样的烂问题刚转过头去,然后一瞬间世界静止无声。

  陆之昂坐在马路中间,两条腿因为太长而无辜地弯曲着伸展在前面,夕阳从他的背后沉落下去,背影上是一层毛茸茸的光辉。没有车辆开过,也没有行人,只有道路两边高大的香樟散发着浓郁的树叶的味道。他的头低下来,头发遮住了清晰的眉眼,只是还是可以看到白色的水泥马路上突然砸下了一滴水渍。傅小司心里突然一阵一阵地痛起来,因为在那些一片叠着一片的香樟树叶的撞击声里,在沙沙的如同海潮一样的树梢轻响里,在千万种或清晰或模糊的声音里,他听到了陆之昂那一句轻得几乎不着痕迹的话,他带着哭腔缓慢地说:

“小司,其实我有认真想过,以后的路,走起来该有多难过。”

  而之后的时间里,傅小司每天早上骑车去陆之昂家,然后和他一起去医院。以前每天上学是之昂到楼下叫他,而现在颠倒过来,每天早上傅小司甚至比上学的时候都要起得早,匆忙的刷牙洗脸,然后飞快地仰起喉咙喝下牛奶,然后抓起面包就朝楼下冲。路上咬着面包的时候,扶龙头的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都会叠在一起祷告,上帝请保佑之昂今天心情愉快。


  路上总是不太说话,阳光从香樟的枝叶间摇晃下来洒在两个男孩子身上。高二了,突然变成17岁的男生,身子日渐变得修长而瘦削,肌肉呈现线条。背后的肩胛骨在白衬衣里显出清晰的轮廓。而在医院,陆之昂的妈妈因为脑癌的关系,头部开刀,缝了很多针,再加上化疗的关系,头发都掉光了。 他的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清醒过来陆之昂就会马上俯身下去,而之后她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傅小司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情,大部分时间在旁边的病床上看书,偶尔会在白纸上随手画一些花纹。而陆之昂差不多都是蜷着一双腿在椅子上红着眼睛发呆。偶尔小司削个苹果,然后分一半给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条消逝掉,带着死亡前独有的安静,庞大而让人无力。世界突然变为一个灿烂的果实,只是内核里有条虫在不断地缓慢蚕食,一点一点咬空果核果肉,逐渐逼近果皮。在那尖锐的突破果皮的一下狠咬之前,世界依然是光鲜油亮的样子,只有蚕食的沙沙声,从世界的中心一点一点沉闷地扩散出来。

  每一天小司和之昂就在那条路人稀少的水泥马路上来回,在朝阳里沉默,在夕阳里难过地低头。时光的刻刀一刀一刀不留情面,之昂的下巴已经是一圈少年独有的青色胡渣。在很多个回家的黄昏里,小司都在想,我们就这么长大了么?17岁,18岁,19岁,朝着漫长的未来成长过去。然后时间在一瞬间的停顿,那是一个夕阳满天的黄昏里,小司和之昂同时抬起头,听到心电仪那一声波形回归直线的长音。

  立夏起床后在日历的日期上又划掉了一个日子,还有十七天开学。日子竟然过得如此地漫长,立夏也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有时候跑去七七家里找她聊天,会讲起浅川一中的很多事情,聊着聊着总会聊到浅川一中的那两个全校老师都当作宝贝的学生傅小司和陆之昂。可以聊的东西很多,比如陆之昂永远不变的那个蓝色的背包,傅小司惯常的白衬衣,两个人都爱喝的可乐,陆之昂无法无天的仰天大笑,傅小司眼睛里终年的大雾,教室里那两张画满花纹的课桌,冬天里黑色的长风衣,在一年就要过去的时候,立夏反而全部清晰地在心里回想起来,她想,这两个家伙,应该会成为浅川一中现在和未来的传奇吧。

 而每次谈到这里立夏心里都会稍微有一些伤感。早知道当初就不要留电话给他们两个,弄得现在如此沮丧。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在忙什么,很多时候立夏在家里偶尔一不小心看到那部安静的电话都会在想,小司现在在干嘛,还是皱着眉头在画画么?而陆之昂依然在旁边蒙头大睡?

  而这些浅川一中的事情也只能和七七聊,因为像室县这种小镇,能够考到浅川一中去的  
人就如同别的城市的学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一样稀罕。立夏在和初中的同学聚会的时候都很小心地避免不要提到浅川一中,更不敢提自己在学校是前十名的成绩,不然总会有人红眼睛并且开始酸溜溜地说话。立夏最怕这些。不过私下也会有点生气。当初不努力怪谁呢,自己从前晚上熬夜痛苦的时候你们在睡觉,而现在又来眼红我能念全省最好的中学。荒唐。

  整个暑假立夏一直都在考虑文理分科的问题,七七是学文的不用问,而立夏心里除了考虑自己之外还多了另外的两个人。忐忑,甚至会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在家里来回度步,简直像是老人一样。而那天打电话给小司也是想问问这个事情,可是结果却听到陆之昂妈妈的事情。

  立夏清晰地记得自己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手里话筒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再拿起来已经断线了,可是却没了勇气再打过去。立夏回过头去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夕阳打在她的头发上,微微有些花白的头发,背弓起来有些令人心里发酸的弧度。立夏心里一阵止不住的难过,眼圈在一瞬间就红起来。

  整个院落里挤满了进进出出的人,夏天的暑气沉下来积累在地表附近,使得整个院落格外地闷热,门外摆满了无数的白花圈。白菊花一堆一堆地散布在每一个角落。傅小司和父母来的时候四周都已经挤满了人,面无表情,或者窃窃私语。偶尔能比较清晰地听到一声“太可怜了,那么小的孩子”之类的话语,傅小司微微皱起眉头。

  陆伯伯一直忙着招呼来参加葬礼的人,形容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应该好几天都没有睡觉了吧。小司和陆伯伯打完招呼之后就开始找陆之昂,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周围很多的人挤来挤去,毕竟陆家在浅川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来得人格外地多。小司一边皱着眉头不断地小声对人说“借过借过”一边松开衬衣的领口,天气太热,胸口一直在冒汗。这件黑色的衬衣还是妈妈刚刚买的,因为自己的衣柜里从来就没有过全黑色的衣服。

  后来在那些敲锣打鼓的开灵师闹起来之后,傅小司才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陆之昂。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嘴唇上没有刮的胡子,可是他依然穿着白衬衣。傅小司突然觉得眼睛刺痛得难受,他心里恍惚地想,也许是周围的人都是黑色,一整个黑色的世界里,惟独陆之昂反出纯净的白,所以自己才会觉得刺眼吧。而这微弱而无力的白色,在一整个黑暗无边的天地里,如同一团无辜而柔软的白絮。傅小司刚想张开口叫他,然后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小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看到是立夏。接起来刚刚说完两句话,那边就突兀地断掉了。挂掉电话傅小司朝陆之昂看过去,正好迎上陆之昂抬头的目光。

  陆之昂听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手机铃声于是抬起头,他知道是傅小司。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司一身黑色的衣服,伫立在渐渐低沉的暮色里,像是悲悯的牧师一般目光闪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个人都像是要溶进身后的夜色里去一样。陆之昂胸口有点发紧,在呼  
吸的空隙里觉得全世界像是滔天大水决堤前的瞬间一样,异常汹涌。这样的情绪甚至让他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傅小司永远模糊的眼睛会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灿烂的北极星。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陆之昂那天抬起头时看我的目光,在开灵师一声一声的锣鼓声里,陆之昂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滑。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嘴角依然像极了他小时候被欺负时向下拉的那种表情。我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看他这么哭,为了阿姨的责骂,为了争不到的糖果,为了和我抢旋转木马,为了尿裤子,为了我把玻璃珠给了一个漂亮女生而没有给他……而长大之后的之昂,永远都有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谈话的时候是表情生动的脸,快乐的时候是笑容灿烂的脸,悲伤的时候……没有悲伤的时候,他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有过悲伤的时刻,我都以为自己淡忘了他悲伤的脸,可是事隔这么久之后再被我重新看到,那种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间将我变成空虚的壳,像是挂在风里的残破的旗帜。

  在浓重的夜色里,在周围嘈杂的人群里,他像一个纯白而安静的悲伤牧童。我很想走过去帮他理顺那些在风里乱糟糟的长头发,我也很想若无其事地陪他在发烫的地面上坐下来对他说,暧,哪天一起去剪头发咯。可是脚下生长出庞大的根系将我钉在地上无法动弹。因为我怕我走过去,他就会看到我脸上一塌糊涂的泪水。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为长大之后,我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陆之昂,妈妈一定会去天国。你要相信我。

  ——1996年·傅小司
茹綶伱能到我訫裡, 伱⒈錠會流淚;. 铟為裡緬全寔 伱給嘚傷悲... 茹綶我到伱訫裡,我吔會流淚... 絪為裡緬 全寔伱嘚無所谓..
陆之昂的妈妈出殡的那天陆之昂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看着一切缓慢地进行像是无声的电影,而他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傅小司站在他的身边也是沉默不语。以前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小司的话可以那少,而现在,他发现自己也可以轻易地做到了。

  尸体被放进焚化炉。妈妈的脸消失在那个狭长的钢铁空间里。他想起5岁的时候本来妈妈可以离开浅川去大城市深造,半年后回来就可以成为银行的高层。而那天在火车站的时候,陆之昂看着妈妈跨上火车,自己就突然哇哇地哭起来,而在火车启动前的一分钟,妈妈从火车上跑下来。而当陆之昂长大之后,才明白妈妈当初做出的那个决定其实就是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她选择了母亲而放弃了一个女性自己的事业

 ——妈妈我再也不会哭了,再也不会让你为了我放弃任何东西了。你要自由地过你自己的生活。

  火光隐隐泛出红色,热度在瞬间增加。陆之昂觉得眼眶发涨,他想起自己曾经差点病死的事情,那是他10岁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高烧,夜里叫不到车子,而且瓢泼大雨,他爸爸在外地出差,所以妈妈一个人抱着他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去医院。那个时候他家没有住在市中  
心,山路上全是泥泞,妈妈抱着他又不能换手,两只手几乎没劲了就死死地抓在一起不要松开。后来医生说这孩子如果晚到医院几个小时,就救不回来了。之昂记得当时妈妈在医院里大声地哭着,而他在昏睡里也可以感觉到她的伤心。

  ——妈妈我再也不会整天在外面玩得不知道回家了,我再也不会让你一直在客厅坐着等我了,妈妈我再也不会因为要出去陪女孩子开心而忘记你的生日了,妈我再也不会耍赖强迫你一定要说我画的画比傅小司好了,妈我再也不会说你做的菜不好吃了,妈妈我再也不会生病时大哭大闹了。

  烟囱里开始飞出黑色的尘埃,暮色里那个高高的烟囱显得格外地凄凉。傅小司抬起头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个尘埃的出入口,不知道带走了多少人的伤心和思念。黄昏的天空里有黑压压的鸟群无声地飞过去。之昂想起曾经有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去他家里,妈妈很开心,因为她一直担心他这样吊儿郎当的个性找不到老婆。妈妈见到那个女孩子很高兴甚至很紧张都有点不知所措。那天妈妈一直陪他们聊天,陆之昂知道妈妈很开心。可是那个女孩子竟然在他耳朵边上悄悄地说了句“你妈妈怎么还不走啊我想和你单独聊天呢”。就因为这一句话他就把那个女孩子赶了出去。他妈妈因为这个还骂了他的臭脾气。他当时没有顶嘴,心里在想,以后一定会找一个全世界最好的老婆让她知道我也是很优秀的男生呢。可是他没想到时间这么短,而来不及做的事情这么多……

  ——妈妈我再也不会每天都把衣服弄得很脏了,妈妈我再也不会忘记您喜欢红色而买错绿色的衣服送您了,妈妈我再也不会把您送给我的礼物借着不喜欢的借口而丢在房间的某个地方了,妈我再也不会忘记你的生日了,妈……妈我再也不哭了,妈我会成为一个最好的注册会计师……妈妈,你一定要去天国,以后等我死了我也会来,你放心我一定会到天国来的,因为你告诉过我要做一个坚强而善良的人。上帝肯定会很喜欢我的,妈妈……再见。

  傅小司抬起头,天空显得灰蒙蒙地看不清楚。他想,这个夏天终于要过去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夏天了吧。

  傅小司拉着宙斯往家走的时候心里生出很多莫名的情绪,甚至说不出是惶恐还是生气,又或者是深深的难过。只是他以为陆之昂心情已经渐渐好转的时候其实一切只是越来越糟。他站在陆之昂家的院子里,只能看到宙斯脏兮兮地蹲在狗屋旁边,一脸无辜的表情,看到傅小司走进院子的时候就一阵一阵低声的叫唤。

 陆之昂的爸爸同陆之昂一样,依然陷在伤心的情绪里面。只是陆之昂更加严重一点。傅小司在和陆伯伯聊完之后才知道,从他妈妈下葬之后,他几乎都没怎么回过家。很多时候都是凌晨才一身落拓的样子从外面回来,满身酒气,双眼通红。

  ——我在给他一耳光的时候,他都没有做声,眼里的泪水也是忍着没有落下来。我也可以听见他咬牙忍耐的声音。我比谁都了解我这个儿子。平时似乎很随和的样子,其实个性比  
谁都倔强。

  傅小司告辞的时候看了看院子里可怜的宙斯,然后说,我先把宙斯带回家养一段时间吧,现在这里也没人有心情照顾它吧。

  傅小司把宙斯栓在大卖场门口的栏杆上,然后进去买狗粮。出来的时候看到暮色里宙斯蹲在马路边上看着来往匆忙的车,周围有很多的人对宙斯投过去好奇的眼光,这么大并且这么漂亮的牧羊犬怎么会这么邋遢地被栓在路边呢?宙斯专注地趴在地上盯着马路远处,安静地等待,而傅小司看着宙斯的背影突然心里一阵又一阵来路不明的难过。

  在回家的路上傅小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宙斯还是条很小的狗,宙斯几乎是和他们两个一起长大的,从弱不禁风到现在站起来比小司还要高。那些过去的岁月全部重新回来,他和陆之昂一起牵着宙斯去爬过山,也拖着宙斯去河里游过泳,买过各种各样的狗粮,换过三个不同大小的狗屋,最后一个狗屋是他和之昂用木块和钉子一锤一锤地敲打出来的。那些前尘往事从心里深处涌动起来往喉咙顶。傅小司突然停下来拍拍宙斯的头,宙斯乖巧地仰起头来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小司的手心,然后小司一滴眼泪砸下来。这条暮色里喧嚣的马路无声地吸收着傅小司的那滴眼泪,发烫的地面容纳着他的悲哀并且迅速地朝着地心深处下降。小司蹲下来抱了抱宙斯,然后擦干了眼泪,他想,最后哭一次吧,再也不要哭了。

  当小司站起来准备回家的时候,宙斯突然大声地叫起来。

  前面一群飞扬跋扈的男生里面,最清晰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白衬衣,瘦高的个子,手上提着个啤酒瓶。在看到傅小司的一刹那,那只握着酒瓶的手突然收紧,指关节发白,甚至可以听到那些细长的手指关节咔嚓做响。

  傅小司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没有焦点,脸上是寒冷的表情。他拉着兴奋的宙斯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陆之昂,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傅小司看着站在面前的一群流里流气的小混混心里很是愤怒。其中几个傅小司也认识,因为是他在浅川一中初中部念书的时候就被开除出去的问题学生。那个勾着陆之昂肩膀的人叫武岳,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所有的人几乎都讨厌他。

——你这几天就是跟这种……人在一起么?

  本来是想说“这种混混”的,不过傅小司还是维持着一些理性。因为在这段时间,他也不想对陆之昂发火。

  陆之昂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坐在路边的栏杆上,手握着瓶子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敲着栏  
杆,他的头发垂在面前,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倒是武岳走过来一抬手就掐住傅小司的下巴,“你讲话给我讲清楚点,什么叫这种人,哪种人?!老子知道你是傅小司,傅小司了不起啊?”

  傅小司还没怎么反映过来就听到骨头撞击骨头发出的沉闷的声响,然后一个背影闪过来出现在自己面前,陆之昂的一拳用力地打在武岳的脸上,在武岳痛得哇哇乱叫的时候,陆之昂把啤酒瓶朝着栏杆上一敲,然后拿着尖锐碎片的酒瓶朝着那些因为吃惊而张大了嘴的人指过去,说,我心情不好,要打架的就过来。

  陆之昂看着傅小司一声不响地在房间里找着各种处理伤口的药和物品,光着脚在地板上来来回回,看着他的下巴上靠近耳朵下面泛出的一块淤青心里一阵一阵地感到心疼。他咬着牙在心里咒骂,妈的武岳用力还真狠。尽管自己从小到大就经常和小司打架,甚至打到满地打滚,可是依然不能忍受别人对小司动手。所以今天看到武岳掐着小司的下巴的时候陆之昂心里瞬间就火大了。而现在,尽管很多话想要讲,可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憋到最后也只含糊地问了句“痛不痛?”

  ——当然痛你他妈让我掐一下试试看。

  果然没有好声气。这也是陆之昂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小司还能朝自己发脾气,证明气得不算厉害。从小一起长大陆之昂算是了解他的脾气的,真正生气了的话是绝对不会和你说一个字的。所以陆之昂的内疚感轻了一些。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的很不会打架啊,好在有我,不然你就不止下巴青一块了。

  ——我手上拉着你家的狗!你拉着条狗去打架试试!

  ——……

  傅小司并没有因为陆之昂语塞而停止,他继续斜着眼睛瞪他说,而且!你也不看看谁挂彩挂得多!说完之后把找出来的棉花纱布酒精碘酒双氧水创可贴云南白药等等等等一大堆东西朝他扔过去。然后自己倒在沙发上揉下巴,心里在想,娘的武岳这个王八蛋力气竟然这么大!

  陆之昂摊开双手做了个“OK你赢了”的无奈表情,然后开始用棉花蘸好酒精清洗伤口。傅小司看着他笨拙的样子也只能叹口气然后起身去帮他清洗伤口。

  拨开头发才看到头上有道很深的口子,傅小司拿着酒精棉球都不敢用力,那些红色的肉和凝固的血让小司心里揪得难受,因为他知道这道口子是因为陆之昂跑过来帮自己挡了那个砸下来的酒瓶而弄出来的,喉咙有点哽咽,特别是在陆之昂不自主地抖动的时候。小司知道那是因为酒精碰到伤口的关系。

——痛你就叫,在我面前你装个屁。

  语气是没有波澜的平静,掩饰了其中的心疼。

  ——我是怕我爸听见,要是家里没人我早叫翻天了……喂你轻点啊!


  傅小司把棉花丢到一边,看着陆之昂说,你也知道怕你爸听见。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跟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陆之昂低着头,也没怎么说话,因为自从渐渐长大之后,他都不太敢朝小司顶嘴,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小司平时太具威严。如果是在平时,他肯定就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是现在,因为心情沉重,所以也就只是沉默着不说话而已。

  傅小司转身走出房间,回来的时候端了杯水进来,他看着不说话的陆之昂心里有些难过,但也有些生气。特别是看到他跟武岳那种人混在一起的时候。他把水递给陆之昂,然后说,你这样自暴自弃,你妈妈会恨死你的……

  陆之昂刚听到“妈妈”两个字就把手一挥,“你不要提我妈妈!”,可是一挥手刚好打到小司递过来的开水,抬起头就看到那一整杯水从傅小司肩膀上泼下去。陆之昂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因为他的手碰到了一点水,仅仅一点就非常的烫了。他望着傅小司面无表情的脸突然慌了手脚。

  傅小司什么也没说,尽管肩膀被烫得几乎要叫出来。只是一瞬间心里有一些悲哀穿堂而过。男生的感情应该就是如此隐忍吧,再多的痛苦都不带任何表情的承受,顶着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就可以承担所有的尖锐的角和锋利的刃。

  那天晚上傅小司住在陆之昂家里,他躺在客房的床上一直睡不着,眼前还是反复出现陆之昂那张悲伤的脸。

  肩膀的疼痛时不时地在神经里出没,用手碰一下就是烫伤的热辣感。“这个笨蛋”。似乎也就只能骂句“这个笨蛋”而已。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傅小司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枕头边上放着的烫伤用的药膏。那一瞬间他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得难受。他可以想象陆之昂晚上悄悄地走进来放下药膏,或者也会带着内疚的眼神看看熟睡的自己。然后坐在地板上对着熟睡的自己说一些平时里无法说出的话,或者也会软弱地哭。然后再悄悄地关上门离开。

  傅小司走到阳台上拉开窗帘朝外面望出去,阳光灿烂,带着夏天独有的灼人的明亮,而太阳底下,陆之昂拿着水龙头在帮宙斯冲凉。他的脸上再一次地充满了笑容,尽管没有以前的灿烂,但是却显得格外地平静,而水花里的宙斯也显得格外的高兴。

  傅小司闭上眼睛,然后听到在高远的蓝天之上那些自由来去的风,风声一阵一阵地朝更加遥远的地方穿越过去。他想,这些突如其来的伤痛,也只能依靠时间去抚平了吧。只是经过如此伤痛的那个笨蛋,会变得更加的勇敢,还是变得更加容易受伤呢?

不过无论如何,这个漫长的夏季终于结束了。
茹綶伱能到我訫裡, 伱⒈錠會流淚;. 铟為裡緬全寔 伱給嘚傷悲... 茹綶我到伱訫裡,我吔會流淚... 絪為裡緬 全寔伱嘚無所谓..
1996年9月7日 星期日 晴 夏天终于结束了

  开学已经一个星期了。可是却依然感觉不到任何的改变,或者说是很多的东西都在不知不觉里变化了,可是却因为自己太过茫然的眼睛没有发现而已。


  可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打量着那些刚刚升入浅川一中的孩子们。应该是老人的心态了吧,看着他们竟然会在脑子里回荡出“青春”两个字。真见鬼。而仅仅在一年多以前,我也是这样好奇地看着新的学校大门,看着无边无际的香樟,看着学校光荣榜的橱窗里那些升学毕业的学长学姐们名字后面的一所又一所名牌大学而张大了嘴巴一直惊讶。

  而现在,竟然要在放学的时候和那些刚刚进来的小孩子们抢着食堂的座位,抢着车棚的停车位置,用同一个游泳池,每个星期一站在同一个操场看着升期手升上国旗,曾经喜欢的林荫道被他们用年轻无敌的笑声覆盖过去,曾经用过的画室里出现了更多会画画的人。有时候真的觉得好沮丧,而且这种沮丧特别的莫名其妙。

  教室被换到了二楼,依然是中间的教室。只是谁都知道这是个临时的教室,因为在开学一个星期结束之后就会决定最后的文理分科。而大家就会进入新的班级,和新的同学成为朋友,有新的座位,有新的置物柜,有新的值日轮流表。然后逐渐开始遗忘以前的事情。

  然后逐渐开始遗忘以前的事情。当我写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因为这一个星期以来傅小司和陆之昂都没怎么说话,其实小司本来话就不多,我也早就习惯了,可是陆之昂的那种灿烂的笑容真的就凭空消失了。有时候看着他平静地骑着车和小司一起穿过学校的校园,看着他安静地穿着白衬衣靠在栏杆上,或者说是在游泳课上一言不发地在泳池里不断地来回,我都恍惚觉得是另外一个傅小司。

  小司有告诉过我他妈妈的事情,可是我什么也帮不上忙,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怕一瞬间气氛就失控。所以也就只能在看到他沉默的时候一起沉默,在他安静的时候一起安静。

  有时候我都在想,会不会陆之昂的人生就从此改变了呢?在他以后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加漫长的岁月里,他还会像以前没心没肺地笑么?他还会带着两个小辫子的帽子摇头晃脑地耍赖么?他还会对着每一个路过的女孩子吹口哨么?

  想到这里我竟然会觉得心酸。

  在写完上面一段话之后我去阳台上站了一会,现在继续写。而刚刚,当我站在阳台上朝着黑暗的夜色里望出去的时候,心里真的突然对未来没有任何的把握。远处的楼房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格外的微茫。觉得世界突然凭空地陷落一块,然后夜色像墨汁样迅速地填充进去,声音消失无踪,所有的未来都像是被硬生生地埋进了深深的河床,在河床的厚重淤泥之下一千米,然后水面还有一千米,永无天日。已经到来的高二,即将到来的高三,那些曾经传说中无数次出现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片段来回地出现在脑海里,轰轰然地做响。像是梦境里经常出现的那列火车,在有规律的铁轨撞击声里,又像是有人拿着刀,找准了我们最弱最防不设防的部分温柔地刺进去,然后拉出来,血肉模糊,然后再刺进去,一直到最后痛苦变得麻木,现在变得模糊,未来变得没有人可以知道结局。

我突然有点想哭。

  小司以前跟我讲过一个天使的故事,具体我忘记了。可是我还记得那个故事的大概是说,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一直守护着他/她的天使,这个天使如果觉得你的生活太过悲哀,你的心情太过难过,那么他就会化身成为你身边的某一个人,也许是你的朋友,也许是你的恋人,也许是你的父母,也许是你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这些人安静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陪你  
度过一小段快乐的时光,然后他再不动声色的离开。于是你的人生就有了幸福的回忆,即使以后你的道路上布满了风雪,可是你依然可以想起曾经幸福的事情,你就可以依然勇敢。所以那些默默离开我们的人,其实都是天使回归了天国,比如那些离开的朋友,那些曾经给过你帮助的陌生人,那些曾经爱过最后分开的人,曾经你向他问过路的男生,曾经讲过一个很好听的笑话逗你开心的同学,曾经唱过一首好听的歌给你听的歌手,写过一本好书的作家,他们都是善良的天使。也许你有段时间会对于他们的消失感到伤心或者失落,会四处寻找他们去了哪里,到了什么国度,可是到最后,你都会相信,他们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安静而满足地生活着。于是曾经的那些失落和伤心都将不复存在,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师。

  我有时候也在想,小司和之昂会是天使么?有时候都觉得他们不像人间的男孩子,没有普通男生的邋遢与聒噪,也没有故意的耍帅和出风头,他们安静地出现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安静地笑或者微微地皱起眉头,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掩盖他们身上的光芒,甚至有时候我都会想,当他们两个人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你不用费任何力气,也可以找到他们。

  还有遇见,遇见也是一个天使吧。有时候都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已经坚强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咬着牙在漆黑的夜晚里走路,也有风雪,也有沼泽,也有反复出没的让人恐惧的梦魇。很多个晚上遇见都会给我讲她在酒吧发生的事情,比如某一天某位客人突然送了她花说她唱歌真的很好听,说老板这个月又给她加了薪水因为越来越受到客人的欢迎,或者说有男孩子专门从一个很远的城市赶过来听她唱歌,因为他的朋友告诉他,在浅川有一个很会唱歌的女孩子,这甚至让青田都有点微微地吃醋呢。她对我讲起她的梦想像是一个孩童在描述她玻璃瓶里五彩的糖果。她说总有一天她要红遍全中国,成为全国最红的明星,她要每一个人听到她的歌就觉得充满了力量,她要让每一个哭泣的人都会因为听到她的歌声而变的勇敢,并且可以继续以后艰难而漫长的路。她要让每一个坚强而善良的人们在经历黑暗和丑恶的人性的时候还可以在她的歌声里找到温暖和勇气。在遇见对我描述这些的时候,我总会看见一些微弱的光芒从她的身上散发开来,在浓厚得如同海水一样的夜色里发出微波的光晕,像是从小到大看过的夏日夜晚的萤火虫。而我也明白,这些微弱的光芒,总有一天会让遇见华丽裹身,总有一天会让遇见变成最为华丽的燕尾蝶,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光芒万丈。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深深地相信着。

  1997年12月18日 星期四 雪 寒冷让人觉得无望

  无论如何,寒冷总是让人无望。


  这是我今天在语文书上看到的一个句子。在课间去水房冲咖啡的时候我就在不断地回想着这个句子。每到冬天在开水房前排队的人就会排成长龙。我靠在墙上反复地想起这句话,心里一瞬间有了一些无法言说的触觉。手上小司和我的杯子发出微微的热度,像是隔了无比久远的夏天。我都很差异语文书上会出现可以在我心里激起波澜的话。因为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是做着无数的语文试卷,机械地背着所有古文的意义,丝毫觉察不出任何的美感,在看到一句优美的诗词时,我第一个反映不是文字组合的瑰丽,而是它的下一句究竟该如何背诵。做完一张语文试卷,然后翻到参考书的最后几页对答案,然后自己给自己打分。

  而这样无望的日子,似乎已经持续了好久。

  我都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写过日记了,再翻开以前的日记竟然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就在我依然觉得自己还是刚刚进入浅川一中的小丫头的时候,时间竟然不知不觉的快要走过三年了。我知道下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像学长学姐一样,离开这个长满香樟和回忆的地方,散落在天涯。

  我们毕业了。这是一句残酷的话,可是每个人都必须要说。

  其实回忆起来我都觉得诧异,不知道什么时候时间变得行走得如此迅速。就在我们不断地在寝室的那张硬木床上睡去醒来的过程里,年华就悄悄地离开了。

  高三的日子很寂寞,每天都是做不完的试卷。并且身边只有傅小司一个人,然后回首高一的岁月就会变得有点哽咽。

  七七因为家里的关系而且美术加试又好,所以已经保送上海美术学院了,所以她经常都不来上课,有空就会呆在家里画画,并且给我写信。而陆之昂在理科班,他和遇见一起留在了三班,而我和小司选了文科在七班上课。而小司也因为学习的压力而没有继续为杂志画画,而我也没有对他说起这个事情。只能在很多个晚上翻着以前祭祀的画而感伤,那些杂志带着陈旧的气味一本一本地堆在我的面前,像极了我同样陈旧的过去。

  有时候上课我都会突然产生错觉,似乎我旁边就坐着遇见,她安静地趴在桌子上睡觉,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眉头微微皱起来,梦中似乎也很倔强。而身后就是傅小司和陆之昂,小司在桌子上画着花纹,而陆之昂则在旁边睡觉。我一回过头去就可以看到那两张看了无数次的英气逼人的脸。

  可是再眨一下眼睛,一切都回到现实。小司在教室的另外一边,很多时候当我穿越过各种各样的面孔朝他望过去的时候都可以看见他很严肃地望着黑板,然后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有时候看着他的侧脸会有些伤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知道这样的日子太过短暂,马上就要毕业吧。有时候也会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钢琴声,不知道是不是陆之昂在弹奏呢。

而毕业了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也不敢想象。以前听很多人说过,毕业就是一窗玻璃,我们要撞碎它,然后擦着凛冽的碎片走过去,血肉模糊之后开始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傅小司有时候也会想,时光怎么会突然加快了速度,似乎前一瞬间一切都还停留在1996年的那个炎热的夏天,而再过一个瞬间,已经是1997年的年末,12月,浅川已经下过好多场大雪,圣诞节的气氛越来越浓重,街道上都可以看见商店里挂出的各种礼物各种圣诞树和各  
种漂亮的小天使,闭着眼睛也可以听到1998年一步一步地朝着他们走过来的声音。

  很多时候傅小司独自穿越教学楼和操场之间的那条林荫道的时候都会恍惚地想起很多高一的事情,而高二,似乎整个就是被跳空掉的。似乎生命里凭空地少掉了1997。而1997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以至于自己一直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

  其实是清楚的。记得比谁都清楚。只是刻意地不要去想起。

  1997年发生了什么呢?1997年香港回归,整个中国热闹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但是1997年也有亚洲金融风暴,天空也似乎并不是完全那么灿烂。1997年还有中国的海军军舰首次航行访问全球。而此类种种,对于傅小司或者立夏来说都不具有太大的意义。而具有意义的是什么呢?

  是1997年文理分科的时候,陆之昂对自己说,小司,我要留下来念理科。

  是1997年遇见对立夏说,立夏,我不想再考大学了。我走了,但是我会永远想念你。

  1997年学校新建的文科楼投入使用,于是从那个时候起理科生和文科生开始在两栋不同的大楼里上课,中间隔了一个空旷的操场。

  而到现在,傅小司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和陆之昂一起把自行车停到车棚之后然后就挥手说再见,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教室。

  而1997年改变的还有什么呢?是太多还是太少?傅小司想不明白,也就不太愿意费心思去思考了。很多时候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思考其他的东西,在高三这种水深火热的世界里,学习就是一切。

  只是每天陆之昂和傅小司还是会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很多的时候陆之昂下课都会比傅小司早,因为七班的老师出了名的会拖堂,而且文科的考试比理科频繁,浅川一中的文科在全省都是很有名的。很多时候陆之昂放了学就会背着书包穿越过操场,从理科楼走到文科楼,然后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他放学一起回家。

  有时候立夏朝窗外望出去的时候就会看见陆之昂带着耳机安静地坐在走廊上的样子,阳光缓慢地在他的身上绕着光圈,偶尔可以听到鸽子起飞的声音。在陆之昂抬头的时候他也会对着走神的立夏笑一下,然后调皮地做一个“专心上课”的像是老师教训人一样的表情。只有在这种时候立夏才会觉得陆之昂像是高一的样子,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可是谁都知道陆之昂的变化,立夏知道,遇见知道,七七知道,全校的喜欢陆之昂的女生都知道,可是谁都没有傅小司感受到的深刻。

  而这种变化是溶解在这一整年的时光中的,像是盐撒进水里,然后逐渐逐渐溶解最后完全和水融合得看不出一点痕迹。在上学的路上,在陆之昂安静地坐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待他放学的时刻里,在偶尔钢琴教室里传出来的陆之昂的寂寞琴声里,在冬天和夏天的长假中,  
在抬头和低头的间隙,在一条又一条的手机短信里,在日落时分回家的寂静的路上,傅小司一天一天地感受着他的转变,心里有一些难过,像是一漾一漾漫出来的潮水。

  而陆之昂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是安静么?还是寂寞呢?讲不明白。立夏很多时候都觉得陆之昂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傅小司,只是比小司看上去平和,可是更加的寂静。因为小司是一种带着锐利棱角的沉默,而陆之昂,日渐变成一个对什么都格外温和的人,不像以前爱说话,爱笑,爱对着过往的漂亮女生吹口哨,他现在每天安静地骑车,有空的时候会叫着小司立夏一起去图书馆,偶尔开始带着黑色的边框眼镜皱着眉头做题,在图书馆会找阳光充足的角落,然后拿出很厚的参考书开始安静地在草稿纸上演算,最夸张的是他还会用数学的观念来与你分析生活中遇到的困扰,活脱脱一副被理科长年迫害的书呆子形象。只有很少的时候,并且周围只有像立夏遇见七七这样的很熟悉的人的时候,陆之昂才会回复到曾经的样子,会讲很多的话,有着生动的表情,偶尔和小司比划着拳脚,可是更多的时候都是带着微笑的一张无比安静的脸。当看着陆之昂专心在草稿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函数图象时,立夏就会回想起当初那个在小司和自己旁边肆无忌惮地打瞌睡的陆之昂,想起那个笑容如同春日的朝阳一样的陆之昂,心里就会突然地划过一阵风,把那些曾经的往事都从心里往四下里吹散开去。

  是高三改变了一切么?还是我们改变了自己,在高三的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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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立夏和傅小司离开了三班之后,遇见就在班上几乎没有说过话,只是偶尔和陆之昂聊天。遇见在每节课下课后的休息时间里,都会趴在阳台上朝着操场那边的阳台眺望,有时候会看见立夏经常穿的那件红色的衣服,很红很红的红颜色,在一楼的走道里来来回回,有时候她会和傅小司一起出现在阳台上,可是因为隔得太远,遇见也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可是她还是会很开心地冲着立夏挥舞着手臂,尽管她知道很多时候立夏都没有看见她。而陆之昂经常都会站在自己身边安静地微笑。

在立夏离开之后,应付老师突然提问的差使似乎就交给了陆之昂,而班上发生的很多事情也是陆之昂在帮着遇见处理。有时候遇见会问陆之昂,她说,你离开了小司会觉得寂寞么?陆之昂只是笑,也不说话,然后会不带任何表情地说,其实遇见是因为离开了立夏觉得寂寞,所以希望从我口中听到类似的字眼吧?遇见就是这么好强的人,永远都不会说寂寞啊,孤单啊这样的话。其实这样不丢脸啊,你根本没必要觉得难堪。就像我每天都会对小司哇啦哇啦地抱怨说离开他真是好无聊啊整个班上都是一群理科机器。


  遇见白了他一眼,说,你少来吧,你哪有哇啦哇啦,你现在不是已经转型了吗,安静沉默王子型。哇啦哇啦是两年前的你吧?

  一句话把陆之昂说得灰头土脸,憋了半天后开始抱怨世界不公平好心没好报。遇见看着他的样子也没办法发脾气,只是觉得小司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很好呢,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尽管每天晚上遇见依然会和立夏聊天聊到很晚,会告诉她在酒吧发生的很多事情,会告诉她青田每天送她回学校,会告诉她酒吧拿到的钱越来越多,可是却一直不敢讲那个在她心里已经埋藏了一段时间的秘密,甚至连青田都没有讲。因为遇见总是觉得一旦自己讲出了口,那么一切事情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彻底的,永远的,不能回头。

  很多个晚上遇见都会回想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学校的生活只有立夏几个人让她觉得还有一点意义的存在,而其它,其它的种种事物无论是沉落或者飞升,都不会让她哪怕多看一眼。她依然另类地行走在所有浅川一中的女生眼里,依然穿另类的衣服带着越来越多的耳环。并且在高二结束的那一天软硬兼施成功地拉立夏去打了耳洞,然后买了一副耳钉,一人一个。遇见依然记得立夏打完耳洞惊恐的表情,并且每三秒钟就会去弄一下耳朵边上的头发,生怕有人会看到。不过后来立夏比自己都还要喜欢那枚耳钉。很多次遇见都看到立夏对着镜子里的那枚耳钉臭屁得不得了,于是就开始嘲笑她一直嘲笑到她脸红,说她是没打过耳洞的良家妇女。可是嘲笑归嘲笑,心里却是满满的温暖。

  遇见你总是会笑我,很讨厌的。可是我很多时候真的会看着耳洞发呆,我到现在依然还记得当时因为疼痛而流出的眼泪。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在我曾经年轻的岁月里,我和遇见一起遭遇过一模一样的疼痛,那么以后的日子,即使是需要下地狱,我想我也会不皱眉头地跟着她一起吧。因为我一直那么认为,只要拉着遇见的手,无论朝着什么方向奔跑,都向是奔向天堂。这个想法,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改变过。

——立夏·2002

  这一年里有很多时候立夏也没有回学校,晚上会住在青田在外面租的房子。可是遇见明白,青田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哪怕是自己睡在他的旁边,头枕着他的胳膊,他也不会对自己乱来。遇见在很多个晚上听着青田呼吸的声音就会觉得世界特别安静。一整个黑暗封闭的空间里全部都是他呼吸出来的气息,然后再被自己呼吸进去,然后他再呼吸,如此循环。遇  
见因为这些温柔无比的意象而在很多个夜晚想起种种类似“永远”、“幸福”等平日里永远不会想起的字眼。

  在这一年里,青田拣了一只猫回家,取了名字叫布莱克。立夏也开始慢慢地学会做菜做饭,有时候也会和青田去菜市场买菜。甚至也渐渐地养成和青田一样的习惯,在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念一段圣经,所以很多时候遇见书包里都背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在每天放学人去楼空之后念完一小段再离开教室。

  1996年圣诞节的时候青田买了手机送给遇见,他自己也买了一只,并且和遇见的一模一样。很多时候遇见上课都会收到青田的短信。有时候问问肚子饿不饿,有时候告诉她布莱克顽皮掉进了路边的水沟现在湿淋淋地跑回家来,有时候就仅仅是突然的一个念头——“窗户外面起风了,我突然很想你。”

  有时候遇见都会觉得,如果和青田结婚,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吧,在一日又一日的平淡里,却有着种种微小的温暖始终如阳光照耀。

  可自从那天酒吧的老板告诉了遇见那个消息之后,遇见就觉得生命似乎开始缓慢地燃烧起来。带着浓烟甚至焦灼感,焚烧起一整个生命。

  ——遇见,我朋友现在在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做制作人,你有兴趣去北京唱歌吗?

  那天早上遇见终于鼓起勇气发了条短消息给青田,她说,我要去北京了,你会陪我一起么?

  而一整个上午,遇见的手机没有任何的响动。一开始遇见还可以静下心来想一些别的事情或者睡觉,而当时间越来越久,遇见开始觉得心神不宁。在去操场上做操的时候,在去水房倒水的时候,在站在阳台上朝着立夏她们的文科楼眺望的时候,她都会不断地看手机不断地看手机一直看到自己都错觉得那个黑暗的屏幕永远都不会再亮起来为止。

  中午回寝室休息的时候,遇见频繁地看手机还惹得立夏一阵嘲笑,立夏说遇见你怎么突然开始注意起手机来啦以前不是都不管的么,莫非青田向你求婚啦?

  立夏说这个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想到遇见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所以当遇见突然把手机朝床上一摔的时候立夏有点目瞪口呆,而且遇见用力太大,手机撞到床靠着的那面墙上,瞬间屏幕就暗淡了下来。

下午放学之后,立夏骑着车出了学校的大门,然后朝着山坡下骑出去,心里很多难过的细小的感觉。立夏把遇见的手机放在书包里,准备带出去帮她修好,因为毕竟是因为自己的一句多话才让遇见摔了手机。下午上学的时候遇见把手机留在寝室也没有带走,立夏提醒她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坏都坏了,带着干嘛。

  在手机的维修部呆了大概一个小时,天色开始渐渐昏暗,那个修手机的男孩子终于露出  
了笑容,然后递给立夏,说,那,修好了。

  立夏按了电源,然后屏幕亮起来,而之后过了一会,立夏刚刚要骑上车子回学校,手机就震动起来,立夏不小心按了阅读,结果出现了青田的短消息:

  ——遇见,我很抱歉还是不跟你一起去北京了,对不起。

  骑回学校的路上,立夏脑子里一直都是各种各样的问题,旧的问题还没消失,新的问题就重新占据脑海,搞得自己像神经病一样。

  ——北京?什么北京?

  ——遇见去北京干什么?从来都没有说起过呀。

  ——是去北京旅行?还是去生活?

  ——要去多久?什么时间去?

  而所有的问题悬浮在黄昏的空气里,那些黄昏空气中特有的胶片电影里似的颗粒顺着呼吸进入身体,立夏感觉全身长满毛茸茸的刺,充满了烦躁和不安的情绪。

  把车停在车棚后,立夏在朝文科楼奔跑的时候正好碰见下课的陆之昂,他看到立夏于是就告诉了她下午发生的事情。

  起初是一个很小的矛盾,班主任因为遇见上课睡觉而让她在教室后面罚站。而后来的演变像是被照上了核辐射一样产生了奇异的变种,所以在遇见与老师的对话里所有的学生都目瞪口呆。

  ——遇见你为什么又在睡觉?

  ——对不起,有点困了。

  ——有点困了?这是什么话,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也没怎么办,总有出路吧应该,又不会死人。

  ——你什么态度!那既然不会死人你就不要再来上我的课啊?

  ——哦,那也行。我本来就不想上了。

  立夏在听着陆之昂叙述的时候心跳越来越快,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遇见站在座位上骄傲的样子,以及她不肯对老师认输的语气。立夏心里很悲伤的想,遇见可能真的是要离开了。

  立夏问陆之昂遇见在什么地方,陆之昂朝教室指了指,说,应该还没走吧。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都可以回忆起来那天的天色,气味,温度,以及教室窗外扑扇着翅膀的鸽子腾空而起的声音。我看见遇见拿着扫帚弯着腰一个人打扫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背,心里回荡起潮水的声音。后来遇见看到了我,然后对我笑。可是一直到最后遇见关上教室的门,我都没有意识到,那是遇见和我在浅川一中相处的最后一天。而从那天之后,遇见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我把手机还给遇见的那一刻,我恍惚地觉得天空一下子就黑暗下来。似乎再也不会亮起了。

  ——1999年·立夏

  遇见走的那天是12月23日,圣诞节前一天,火车站的人群很少,傍晚时分,空气迅速降  
温,天空很阴沉,黑压压的一片,好象是要下雪的样子。遇见抬起头模糊的想,大雪覆盖下充满圣诞欢乐的浅川,应该没办法看到了吧?

  立夏站在面前,一直在忍着哭,尽管从知道她要离开浅川放弃学业放弃朋友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时,立夏就大哭小哭不断,可是当分别就在眼前的时候,立夏却丝毫都不敢发出声音。因为在来火车站的路上,遇见就对立夏讲,她说你一定不能哭,不然我离开时就会很难过,以后的日子就会更加地想念你,和你们。所以,如果你想我难过的话,就尽情地哭泣吧立夏小姐。

  傅小司和陆之昂两个男生把她的行李扛上火车放到行李架上,然后把买的水果和零食等等放在立夏的卧铺上,然后叮嘱她要怎样怎样,遇到什么情况要怎样怎样,陆之昂还好,以前很爱讲话,不过傅小司就不太适应,交代的事情太多,叮嘱的事情太多,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以至于讲太多的话自己都觉得似乎瞬间变成了妈妈级别的妇女,所以一边说一边感觉奇怪,然后越说越脸红,可是不说又不行,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一条一条地交代下去。

  遇见看着两个男生忙忙碌碌的时候心里格外地难过,她想,为什么做这些事情的不是青田呢。而此时的青田,又在做什么呢?是在忙着表演前的调音吗?还是把牛奶倒在猫盆里喂布莱克?抑或是站在阳台上对着沉落的夕阳念着圣经的某一章节耳边出现天使扇动翅膀的幻听?

  可是还有什么用呢。这些都已经是没有必要再想起的事情,多想一遍只会更加的难过。于是遇见摇了摇头,似乎伤心是一种实质性的东西,甩甩脑袋就可以甩掉了。

  在傅小司和陆之昂要下车去的时候,立夏轻轻地拉着傅小司,她说,立夏是个好女孩子,你要照顾她。

  其实傅小司听出来了遇见话里隐藏的意思,可是他依然沉默地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然后就推着陆之昂的背,说着“借过借过”穿越人群挤下车去。

  火车缓缓开动,那一声长长的笛声在黄昏的空气里传得格外遥远。遇见把脸贴在窗户上,看着立夏傅小司陆之昂三个人站在站台上缓慢地倒退。遇见突然觉得这个情景在以前的梦里出现过,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她可以很清晰地记得梦中有立夏有傅小司有陆之昂,可是她却不敢肯定是不是有青田。难道很早以前自己就预知了命运的方向吗?

遇见一直把脸用力地贴在玻璃上,冬天的玻璃带来刺骨的冰凉,她希望多看他们一眼再看他们一眼,因为这一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甚至永远都不会回来,又或许当有一天自己重新回到这个长满香樟的城市,她,他们,早就已经散落天涯。在立夏他们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铁轨尽头的时候,她看到立夏突然朝着火车的方向追过来,可是终究追不上火车的速度,于是她奔跑的样子就消失在了窗框边缘。那一刹那立夏伤心欲绝的表情被瞬间放大迅速占满了眼前的所有视界,而表情却是无声,只有火车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可是遇见  
的耳朵里早已回绕着立夏那一瞬间的号啕大哭,像是交响乐里不断加强的强音,逐渐加强。逐渐加强。

  遇见站起来朝厕所走,眼前依然是立夏那张伤心的哭喊的脸,走道上一个小孩在哭闹着,因为他妈妈叫他把那个吃完的装糖果的盒子丢掉,那个小男孩大行大行的眼泪往下流,弄花了一整张脸,他一边哭一边喊,妈妈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呀,它里面曾经有很多的糖果,那些糖果都很漂亮的,真的,我不骗你啊!你不要丢掉它好不好,妈妈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呀……

  “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呀。”

  ——你让我把它留下来吧!

  ——你让我把它留下来。

  ——让我留下来……

  那一瞬间遇见突然捂住嘴巴然后往厕所里冲过去,因为她觉得胸腔里突然有很多的东西向上翻涌,从深不见光的身体深处沿着胃,沿着食道,沿着喉咙,贴着扁桃体贴着口腔朝上翻腾。她用尽全力捂住嘴巴直到下巴发痛,拧开厕所的门冲进去,然后用力地把门“砰“一声关上。那一刻世界重新回归安静。潮水翻腾后重回平静,镜面的湖安静地沉睡,像是再也不会拥有波澜。

  一扇门就隔开了一整段曾经灿烂曾经灼灼光华的青春。

  ——那个小姑娘怎么了?火车都会晕车啊?我看她很难受的样子呢。

  ——是啊,刚她冲进厕所去的时候我看到她一双眼睛里都是泪水。

  ——好象是独自一个人呢。

  ——离家出走吧?真可怜……

  靠在窗户上慢慢地睡过去,间或地醒来,看到天色完全暗下去,然后再醒来,再睡去,又看到天色亮起来,再暗下去。心里很空旷,像是学校空旷的篮球馆,一只篮球孤单地在地上弹起又落下,砸出空洞的声音。

  闭上眼睛就想起青田。其实在走之前遇见去找过青田,因为毕竟要离开这里,一些话即使再难开口都要讲,生根的植物也会拔地而起,那些话就像是贴着皮肤生长的另一层皮肤,在说出去的一刹那就会拉扯得血肉模糊万般疼痛。可是绕不开。走了再远的路依然像鬼打墙,千回百转地回归命运的岔口,天光泯灭,乌鸦沿着低空飞行。

很多的画面来回地乱闪。遇见想起自己走进房间,就看到青田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撑住额头,听到遇见进门的声音,抬起头来,轻轻地说了声,“坐会儿吧”。

  青田伸出手在自己身边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结果抬起头却看到遇见在离很远的地方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于是青田伸出去的手就僵在空气里,好一阵没有拉回来。


  然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沉默十秒。遇见想起青田曾经半夜因为自己发烧而跑出去买药,是在冬天,他太过匆忙以至于忘记了披大衣和穿鞋,结果是药买回来两个人一起发烧,然后一起在家里躺了两天,睡在被子里,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觉得好笑,甚至都忘记了生病带来的难受感,遇见第一次觉得生病都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情。

  沉默二十秒。遇见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疼。带在手指上的戒指压疼了指骨。这个戒指是自己生日的时候青田送的,是他用一块很普通的白银自己敲打出来的,可是因为以前没有做过这样复杂的东西,于是还被锤子砸破了手指。遇见还记得他裹着纱布的手指拿着那枚戒指送给她时的情景,如此浪漫的场景可是青田那个笨蛋只是一直重复地说着“血汗结晶啊彻底的血汗结晶啊”与“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等毫不应景的句子,如同顽劣的小孩喋喋不休。遇见都要放弃内心的浪漫憧憬时,青田突然伸出手把她搂进他的夹克里,他用留有一些胡渣没剃干净的下巴贴了贴她的脸,说,以后你拿着这个简陋的小玩意,随时可以来找我换一枚真正的钻石戒指,有效期100年。拉钩。

  沉默三十秒。遇见抬起头看到青田眼睛里开始变得潮湿,于是她心里突然觉得非常难过,像是有人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践踏。在那一瞬间,她决定放弃离开,她想,也无所谓是不是要像电影里那些矫情的场景一样一定要男主角说出“你留下你别走”的煽情台词才会留下来,因为她肯定,在青田心里,一定在无声地呐喊。在立夏刚刚要开口说“青田我不走了”的时候,青田突然抬起头,他说:

  ——抱歉我不能陪你,你去北京后,也要加油。无论有没有人陪在你身边,你都要勇敢。

  那一瞬间,遇见觉得世界似乎归于原始,一切都失去了它的意义。包括离开,或者是留下。

  遇见关上门的时候没有回过头,她似乎一辈子都是这么顽固地活着,永远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以前的路。她曾经对立夏说过她不喜欢回首过去,因为她知道,只要人对过去有着流连,那么面对未来,就会比较软弱。可是,如果那个时候遇见回过头去,那么她就可以看到青田那张忧伤的脸,以及他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的眼泪。

对面铺的人翻了个声,咳嗽了一下,然后继续睡去。立夏抬起手看了看表,快12点了。而今天是平安夜,整个浅川的学生应该都在狂欢吧。她想立夏傅小司他们肯定挤在桐鹿广场,和吵闹的人群一起等待着钟楼传出零点的钟声。遇见朝窗外望出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她默默地数着那些雪花,一片一片一片,后来那些雪像是全部落进了潮湿的内心深处,融化在渐次滋生的寂寞里。


  她看着表,在心里默默地倒计时,5,4,3,2,1……
茹綶伱能到我訫裡, 伱⒈錠會流淚;. 铟為裡緬全寔 伱給嘚傷悲... 茹綶我到伱訫裡,我吔會流淚... 絪為裡緬 全寔伱嘚無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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