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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看到都累人了
哎,悲凉
Wǒ緈鍢、快樂。~◇~每一刻 o卟用笑︵.來偽装掉下的眼淚/o.. 把⒈切都看淡壹點.、``這樣就會快樂壹點 對伱的警誥:把伱宠壊─━☆ \'只怪自己冭爱伱 ﹏﹏*  ╭╮︵☆╭╮.`╔═══╦═══╗  .〔 o o 〕╭我╮ `╭爱╮ `╭妳╮  .〔ミ О ミ〕.╲╱.`. ╲╱.`. ╲╱.`.
佳期如梦

第1章

佳期万万没有想过,这辈子竟然还能再见着孟和平,只不过不是真人,而是杂志封面,她拿着杂志横看竖看,心里直犯嘀咕,是PS过的吧,这眼神,这鼻梁,这皮肤……咋就和她印象中的孟和平相去甚远呢?

在公司餐厅吃午饭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周静安:“你说,在杂志封面上看到分离多年的初恋男友,像不像八点档电视剧?”

周静安嘴里塞满了鱼香肉丝,又用勺子挖了一大块白饭塞进嘴里,吃得倍是香甜。连连点头:“像,而且像青春偶像剧——你初恋谁啊?不会是加油好男儿吧?蒲巴甲还是宋晓波,可别告诉我说是吴建飞。”

佳期“切”了一声,说好男儿哪有这么快上封面。

周静安这才瞪大了眼睛,仿佛是被噎住了,将手里筷子勺子全丢下了,直嚷嚷:“尤佳期你初恋谁啊?竟然上杂志封面,快八一八,黄晓明还是陈坤?”

最后一句话声音稍大,惹得隔壁餐桌的同事都往这里望,佳期不由没好气的答:“梁朝伟。”

周静安呀了一声,满脸失望,说:“这么老啊。”

下午上班的时候,佳期明显心不在焉,先是将外景地慕尼黑看成了布拉格,接着又弄错平面模特,最后叹了口气,干脆放下手头的事,去泡了杯茶。

茶是锡兰红茶,说出来就觉得小资。其实当年她在学校里的时候,只会拿不锈钢保温杯子泡大叶子绿茶,奢侈点的时候喝雀巢咖啡。第一次上咖啡馆也是跟孟和平分手之后,一个人从西环路走到解放路,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看到街旁咖啡馆的灯光,就走了进去。

那天点了杯蓝山,一口一口咽下去,隔着桌上黯淡的烛光,店里客人很少,很远的角落里有一对情侣在喁喁私语,自己都忘了有没有哭,只记得价格是三十五元。后来一直心疼,那么贵,还不如买两瓶北京二锅头,一仰脖子喝完了,还可以借酒装疯。

红茶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她将杂志从抽屉里又拿出来,左右端详,狐疑到底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再不然就是同名同姓,可是明明是他,稍见成熟稳重,大模样并没有脱形,连眼角那颗小小的痣都还在。封面是黑色底子,衬得人眉目分明,真真的朗眉星目。以前真没觉得孟和平长得好看,虽然高,但是瘦,他父母长期不在家,阿姨又管不到他,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佳期第一次炒蛋炒饭给他吃,他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她心疼,觉得他就像是从来没吃饱过。

突兀一只手伸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杂志,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听到周静安连连吸气的声音,拿手指指着她,嘴张得几乎要吞下一个鸡蛋去。最后总算顾忌格子间里还有十来个同事,硬生生压低了嗓门,活像是做贼一样问:“这就是你初恋?我的天!比梁朝伟还惊人啊!”

佳期傻笑,说:“你瞎猜什么啊,当然不是。”

周静安点点头,说:“就是,你要真是他初恋女友,还坐这儿干啥呀,早就去找他重燃旧情了。”拿手指点着数杂志上身家后头的零,一边数一边感慨:“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多钱,还是不是人啊。”

佳期还是傻笑,以前她的口头禅就是“等咱有了钱。”后来孟和平听腻了,就专跟她唱反调,她说:“等咱有了钱,咱就买大房子。”孟和平跟着说:“等咱有了钱,咱就专盖大房子。”她说:“等咱有了钱,就买德国橱柜。”孟和平跟着说:“等咱有了钱,咱就在厨房砌中国大灶……”她鼓起腮帮子瞪他,他也瞪着她,最后她哧一声的笑出声来,他揽住她,温柔的说:“等咱们有了钱,我就盖一幢大大的房子,砌中国大灶,每天让你做饭给我吃。”

她拿脚踹他:“你猪啊,想得倒美。”

周静安的八卦积极性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兴致勃勃:“哎,这孟和平网络新贵转型地产新贵了啊,他们公司江边上那个楼盘,贵得要死,还抢手大卖。”

佳期突然觉得头痛,眼睛也发涨,端起红茶喝了一口,太烫,将舌尖烫了,总之是手足无措,仿佛是撞了邪。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孟和平的时候,学校的外语学院与电子学院系搞联谊开舞会,她被室友拖去,又不会跳舞,只好坐角落里喝汽水。孟和平就坐她旁边,她喝汽水他抽烟,他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不像有些男生抽起烟来也装模作样。后来舞池中间有人冲他大喊:“和平和平!”

他并没有答腔,低头又点燃一枝烟。

他用火柴,佳期许多年没看到过有人用火柴了,细长洁白的梗子,轻轻的在盒外划过,腾起幽蓝的小火苗。他用手拢着那火苗,指缝间透出朦胧的红光,仿佛捧着日出的薄薄微曦。佳期觉得好奇,不免多看了一眼,他抬起头来,就冲着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

见她盯着自己的手,他摸出烟盒给她:“抽烟么?”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最后,鼓起勇气,问:“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火柴?”

他怔了一下,将整盒火柴递给她。

许多年后,佳期莫名其妙就有了搜集火柴的习惯,不管是住酒店还是赴宴,最后总是带走火柴。这么多年来下来,形形色色的火柴,收集了有近千盒,拿纸盒装了,整整齐齐码在床下。没人知道她每天睡在大堆的火药上头。

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找到一盒火柴,与当年孟和平用的一模一样,她也明明知道找不到。因为那种火柴是特制的,外头根本不可能有流传。

临下班前得知要陪一位重要的客户吃饭,广告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他们公司算是业内翘楚,也不得不挖空心思拼业绩。上司还美其名曰:“加强沟通。”周静安对此最反感,说:“真当我们是三陪啊!”但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是吃泰国菜,佳期最不能忍受鱼露的味道,硬着头皮喝中药一样吞下冬阴功汤,然后还要言不由衷夸奖客户提出的要求“有创意”,酒过三巡,菜足饭饱,瞅准了上司与客户言谈甚欢,这才借口去洗手间补妆,趁机溜出去透气。

餐厅装潢很有东南亚风情,走廊又长又空,一面临水,另一面是各间包厢的门。在过道拐角处有女人在嘤嘤的哭,佳期一直好奇心重,周静安曾经笑她迟早有天会死在好奇心下。结果好奇心趋使她看到出苦情戏,女主角哭得如梨花带雨,银牙咬碎:“阮正东你不得好死!”掩面步履踉跄而去。

按理说这种琼瑶场面男主角应该立刻追上去,那阮正东只是笑,深遂狭长的丹凤眼,笑容里仿佛透出一种邪气。就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划燃火柴点起烟来。细长洁白的梗子,轻轻的在盒外划过,腾起幽蓝的小火苗。他用手拢着那火苗,指缝间透出朦胧的红光,仿佛捧着日出的薄薄微曦。

那火柴盒是暗蓝色的,只有窄窄的一面涂了磷,暗蓝近乎黑色的磷,在灯光下骤然一闪,仿佛洒着银粉。佳期情不自禁盯住那火柴盒,直到阮正东将它递到她手中,她才有些懵然的重新打量这个男人。

“抽烟么?”他问。

声音很好听,走廓底下挂着一盏盏的纸灯,灯光是温暖的桔黄色,他的脸在阴影里,仿佛暧昧不明,佳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不觉一呆。

后来阮正东有句话,说:“就你最擅长发呆。”

佳期听着耳熟,后来想起依稀是范柳原。白流苏擅长是低头,粉颈低垂,听着就风情万种,默默如诉,而她却只是一个呆若木鸡,听着就大煞风景。

以前孟和平也说她呆,叫她傻丫头。

佳期一直不知道阮正东是做什么的,她甚至诧异,阮正东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姓名职业,竟然隔了数日就差花店送大捧的白色玫瑰上公司来。

周静安看着那些荷兰空运来的白玫瑰,尖声叫嚷简直是青春偶像剧。按捺不住飞身就扑过隔子间翻花间插的签名:“阮正东?这人是谁?”

佳期一下子想到那盒火柴,只诧异此人神通广大,看看花倒是可有可无的样子。周静安已经呱呱叫:“小姐,这种玫瑰要多少钱一枝,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现在哪个男人肯随便买这种花大把送人?”

佳期说:“钱多的就会呗。”

周静安只差念阿弥陀佛:“你总算明白了,这么个有钱的主儿,好好把握啊。”

佳期说:“把握个头啊,这人不是好人。”

周静安切了一声,说再滥的人也比‘进哥哥’要强啊。

佳期一听到郭进的名字就头疼,那郭进是全公司出了名的“进哥哥”。佳期刚进公司那会儿不知道好歹,本着团结友爱的同事之谊,在某个case上主动帮了他一把,谁知就帮出无穷无尽的后患来。一想到这事,佳期就恨不得悔断了肠子,本来不过点头之交,谁知这郭进竟然在年会聚餐上借酒装疯,声泪俱下的向她表示:“佳期,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还深深爱着我前妻……我更不能对不起我儿子。佳期,我对不起你啊……”

佳期当时就吓傻了,连声说你误会了你误会了,偏偏这还深深爱着前妻的郭进,有事没事也要到他们部门来晃一圈,来了就含情脉脉的凝视,佳期都快被他那“秋天里的菠菜”吓出毛病来了,隔不了几天,又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约她出去。佳期断然拒绝,他倒是伤心欲绝:“佳期,我知道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指出你暗恋我,但我现在接受了你的感情呀。”佳期啼笑皆非,实在对他的胡搅蛮缠死缠烂打忍无可忍,一度甚至动念想辞职以避之,最后还是舍不得薪水,忍气吞声一天天捱下来。

也许正是周静安那张乌鸦嘴说着了,晚上下班的时候神使鬼差,竟然在电梯里遇见郭进,吓得佳期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果然,郭进又约她出去吃饭,她说:“我约了朋友。”

郭进追问:“你约了什么朋友?”

佳期冷着脸答:“男朋友。”

郭进倒笑了:“别骗人了,你哪儿来的男朋友?”油光发亮的一张脸凑上来:“我请你吃饭,嗯?”

最后那句长长的尾音真把佳期给恶心着了,只恨电梯下得慢,自己不能立刻跳出这牢笼去。幸好手机响起来,她像捞到根救命稻草,立刻接听。

“佳期?”富有磁性的男性低沉嗓音,郭进的眼光嗖嗖的剜在她身上,她只差没感激泣零这通电话的及时:“是我。”

“我是阮正东,晚上有没有时间?”

她马上答应:“好,我刚刚下班,你来接我?”

他笑声爽朗:“给我十分钟。”

郭进真的好耐性,一直在写安楼前走来走去,直到看到阮正东的那部车,和她上了阮正东的车扬长而去,一刹那郭进的脸色真令佳期觉得大快人心。她本来不是虚荣的人,但有白马王子似的人物翩然而至,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是不感激的。所以上车之后,对阮正东也就特别假以词色,老老实实陪他去吃了一顿饭。幸好这顿饭也不是他们单独两个人,而是一大桌朋友,有男有女。酒足饭饱就凑台子打麻将,不知道有多热闹。他们牌打得极大,谁赢了谁就满场派钱,凡在场不管是谁的女伴人人有份,起初独独她不肯要,于是便有人叫:“正东,你这女朋友前所未有啊。”

阮正东也只是笑,慢条斯理的往烟缸里掸着烟灰,随手将那几张红色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去:“别不懂事。”语气温和,像教训小孩子。

翌日全公司皆知她有位有钱的男朋友,郭进的嘴里说出的话来颇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也不知道看上她什么?”

其实佳期心里也奇怪,为此她专门拿出化妆镜左右端详,她是典型的中人之姿,皮肤白,眼睛大,但并不甚美,眼神甚至有些呆。这阮正东几乎是从天而降,到底是看上自己什么。

周静安一直十分八卦的追问她:“做有钱人的女朋友,是什么感觉?”

她答:“我不是他女朋友。”

周静安怪叫:“那你是什么?”

佳期想了想,还真觉得头痛。其实她觉得际正东的追求不过是一场闹剧,所以不愠不火的看下去,何况还可以当挡箭牌,免看郭进那“秋天里的菠菜”。阮正东约十回,她也跟他出去一两次,每次都是上餐厅吃饭,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大队人马吃喝玩乐,每次虽然玩得疯,但都是正当场合,他也并不见得对她真有啥企图。时日久了,渐渐像是朋友。起初双方都还装模作样,他装正人君子,她装淑女贤良,其实见面少,十天半月她才见着他一回,见着也不过吃喝玩乐。后来渐渐像是麻木,她索性在他面前很放松,所谓的原形毕露。他向来不缺女人,而她又根本无意于他。

有天晚上阮正东送她回去,也是喝高了,偏偏还将车开得极快,在高架上一路风驰电掣,她提心吊胆,说:“我们还是打车吧,酒后驾驶叫交警拦住了多不好。”阮正东瞧了她一眼,他是所谓的丹风眼,眼角几乎横斜入鬓,因为喝了酒,斜睨着越发显得秀长明亮:“怎么,不乐意跟我一块死啊?”

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倒想跟你一块儿死呢,省得每次跟你在一块儿,你总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听惯了他胡说八道,也懒得理会。他却自顾自说下去:“你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不好,一表人才,名校海归,有风度有学历有气质有品味有形象,怎么着也算青年才俊吧,你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哎,尤佳期,我跟你说话呢,你甭爱理不理啊。”
她只得回过头瞧了他一眼,说:“待见你的人太多了,还轮不上我呢。”

他嗤一声笑出声来,说:“你当她们真待见我啊,那是待见我的钱呢。”

她也嗤的笑了一声,说:“阮正东你又上当了吧,其实我比她们更待见你的钱呢,不过我这人的道行高,言情小说看了七八百本,知道你们这种人偏偏最愿受人不待见,对踢到铁板最有兴致,所以我欲擒故纵,专门不待见你,好放长线钓金龟,其实我做梦都等着你向我求婚呢。”

他一笑:“哟,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真没想到啊,哎哎,既然这样,不如咱们明儿就去把证拿了吧。咱们两个坏坯子,才算得是天生一对儿。”

她说:“两个坏坯子——不敢当,这世上没有有钱的坏蛋,只有没钱的穷光蛋,我可不敢跟你天生一对儿。再说我还年轻,这么早嫁了你,回头万一再遇上个比你更有钱的,我岂不亏大了。”

他哈哈大笑,眉眼全都舒展开来,车内真皮座椅淡淡的膻、空调风口吹出的静静香气……他身上的酒气烟气男人气息……她觉得闷,按下车窗,风立刻灌进来,呼一声将她头发全吹乱了。

他说话从来是这种腔调,真一句假一句,她猜不透,只好一概不信。



第 2 章

一来二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阮正东不再带她去打牌,吃饭也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甚至偶尔会亲自开车到公司楼下等她,佳期渐渐觉得不安,最后终于提出来:“我们以后别见面了吧。”

阮正东怔了一下,说:“行啊。”顿了顿说:“那今天我送你样礼物吧。”开车带她去珠宝店,看小姐一样样的将璀璨晶莹捧出来给她过目,她不是不虚荣,也喜欢这样的场面,大粒大粒的钻石,裹在黑丝绒里,闪亮剔透如同泪滴,怎么看都赏心悦目,但不知为何,最后挑来挑去,只选了一根十分便宜的细细铂金链子。她习惯了不贪心,因为太好的东西,她总是留不住。

回到车上阮正东一声不响,他车开得极快,CD里放一首老歌,是《斯卡布罗集市》,不留意就闯过一个红灯,白色炫光一闪,她莫明其妙有些害怕。果然阮正东一脚踩下刹车,扳过她的脸,狠狠的吻上去。

那样大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以来,他几乎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他身边的女伴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亦并不甚瞒她。他将她不远不近的搁着,像是一尊花瓶,更像是一件新衣,他新衣太多,所以并不稀罕,反正挂在那里,久久不记得拿出来。有次喝高了,半夜打电话给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话,后来电话那端隐约听见远处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正东,你洗不洗澡啊?”他说:“就来。”嗒一声将电话挂了,剩了她哭笑不得。

她死命挣不开,最后急得哭了。阮正东终于松开手,有些惘然的看着她,后头的车全在不耐的按喇叭,就在那样嘈杂的震天响里,他喃喃说:“怎么会是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不懂,眼泪还含在眼眶,一触就要漱漱的落下来。

他不肯放她下车让她打的,最后还是坚持送她回公寓楼下。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再没出现在佳期面前。

周静安对这个收场非常失望,狠狠批评她:“尤佳期你这个猪头,连有钱人都不会牢牢抓住。”

佳期唯唯喏喏,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佳期的生活迅速恢复平静,唯一例外是多了那盒火柴。黄昏时分她偶尔坐在桌子旁,取出火柴来划燃一根,目不转睛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这种特制的火柴,自从与孟和平分手之后,她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了。细而长,可以燃很久,一盒却并没有许多根,所以她很珍惜,更多时候只是举起火柴盒在耳旁轻轻摇动,沙沙如急雨,听到这声音,就觉得愉悦。

公事还是冗杂紧张,她和上司去跑一个大客户,跟了近半个月没有结果,耐心几乎消磨殆尽,结果这天从接待室里一出来,顶头遇上一个人十分眼善,佳期不由微微一怔。

是阮正东的朋友,起初总在一块儿打牌,就是说她“前所未有”的那人,佳期仿佛记得他姓容。果然上司满脸堆笑:“哟,容总,幸会。”将佳期介绍,对方也认出她来,原来这间公司是他名下,得知他们的来意,转头吩咐秘书三言两语,顿时柳暗花明。上司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悄悄夸她:“行啊,几时认得了容少都不吱一声。”马上趁热打铁,让她先留下来与对方协商细节事宜。

谈完了公事,容总才问了一句话:“怎么没见你去医院看正东?”

佳期猛吃了一惊,还没等她作声,容总已经叹了口气,说:“你去瞧瞧他吧。”

佳期犹豫了整整两天,才到医院去。

没想到医院里也热闹非凡,半条走廊上都堆着鲜花,护士一听她问阮正东哪间病房,眼神顿时生了异样:“1708,就是左拐的第四间。”

门是半开着的,病房是套间,布置得不比酒店差,四处都是鲜花与水果,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里间有人哧哧轻笑,声音娇俏甜美。她静静的待了几秒钟,本来想敲门,最后还是转身走掉了。

走廊静而空,回响着她自己的脚步声,这里是专用病区,佳期曾经来过这里一次,是陪孟和平。后来孟和平的妈妈说想吃榛子蛋糕,孟和平就下楼去买。

然后,孟和平的妈妈不紧不慢的对她说了一句话:“你配不上和平,所以请你不要再拖累他。”

那时的自己,是多么仓惶和狼狈。

她模糊的想,走廊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高大、熟悉,眉目分明是她日夜思念的样子,她恍惚的想,白日梦的幻觉竟然如此真实。

对方渐渐走近,她微微仰着脸,近乎贪娈的注视着,连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她心上的样子,他变了许多,但又似乎根本没有变,他是孟和平,就是她永远都记得的孟和平。

她忽然惊得要跳起来,孟和平!

他站在那里,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看着她,她目瞪口呆,他也怔住。

走廊两侧全是鲜花的芬芳,玫瑰与百合,勿忘我与素馨兰,情人草与海芋……大捧大捧包装精美的花束与花篮,而他们站在花河中间,傻瓜一样的瞪视着对方。

佳期忽然手足冰凉。

是孟和平,竟然真的是孟和平,她竟然会遇上孟和平,在这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分手后的起初几年,她还曾臆想过与孟和平重逢,从场景到台词,一遍又一遍。或许是十年,或许是十八年,就像张爱玲的那部小说。凄清而唯美,说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许只是三年五载,再见了面,在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的场合,如同韩剧一样唯美心碎。后来她才渐渐心灰意冷,明了命运的遥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见着了他——结果事情比她想像的轻松许多,她声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没有发颤,亦没有结巴:“孟和平,是你吗?”

她从前就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也只是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隔了片刻,才说:“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又问:“佳期,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

她噢了一声,说,我一直在这里啊。简明扼要的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场翻滚向他介绍了一下,他扬起眉来:“你专业不是西班牙语吗,怎么现在做广告?”
小语种找工作有多难……尤其是像她这种一流大学二流专业毕业的三流学生,她又笨,永远考不到翻译资质。

何况他硕士学位还是微电子呢,结果现在还不是跑去当了无良地产商?

真令人丧气,本该荡气回肠的旧恋重逢,说的偏偏是这种无聊又无聊的旁枝末叶。要紧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那样多那样多的话,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里,一直是她最后的支柱。再难再痛的时候,她也忍了过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见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见到他——但明明知道不会,命运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今天真的给了奇迹,她却全都忘记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坦然的、从容的,忘记了。

他正视她,并且微笑。

而她直到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躲在暗夜的被底哭泣,唯一仅存的挚念是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然后嚎啕大哭,将全部的痛,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今天才知道是多么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见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时间里,一点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来看位朋友。”

他忽然扬眉:“你来看东子?”

原来整个十七楼病区,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东。

原来这样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样,都是来看阮正东。

其实当年她曾听他提到过东子,甚至还听他讲过由来,因为《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的缘故,东子的祖父才给孙子取了这么一个小名。据说两人自幼好得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如同胞兄弟。后来东子在国外多混了两年,革命的友谊才暂时出现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里。

其实她一向迟钝,孟和平过去总说她是傻丫头,叫得那样亲昵,后来一想到,心里就是空落落的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这句话,要用到这里才好。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时候,这种特制特供的火柴,外头不会有流传。

孟和平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并没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来,也或者是他老婆。她拼命回忆杂志上的报道,可是中规中矩的财经杂志,半句八卦都没有提,压根就没说他有没有结婚。她忽然惭愧起来,有没有老婆都不关她的事情了,有句话说的好,从此萧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我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原来已经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气色这么好,还住什么医院,不如回家养着去。”

阮正东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干。”世上难得有人穿睡袍还能这样得体,站在医院走廊,跟站在自家卧室似的风流倜傥。但也许是旧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她觉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两个男人只顾叙旧,还顾不上她,她心里直发虚,要不趁这机会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还没迈出腿去,病房里忽然有人探出头来:“哥,是不是和平来了?”

声音娇俏甜美,正是她适才听到的那一个声音,没想到长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面善。同阮正东一样,有一双伶俐的眼睛,见着孟和平,眼波一闪,亦嗔亦娇:“不是叫你七点来接我,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一转头见了她,也不作声,只是笑吟吟瞧着她。

阮正东这才像是瞧见了她:“佳期你来了?”向她介绍:“这是我妹妹阮江西。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后向那一对璧人含糊其词的指了指她:“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旧欢新知齐齐登场,而且还有情敌夹里头——可到底谁是谁的情敌啊,她还真没搅清楚。

结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对她好奇到了极点,亲自替她倒茶。在医院还能喝到这样香甜的八宝茶,实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说:“这茶还不错吧,是打电话叫老三元送来的。”她不吭声,免得显得自己少见多怪,老三元茶庄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为店堂小,位子有限,据说许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预约排号,居然肯送外卖到医院,这种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东不能喝茶,端杯白开水陪着,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来的。阮江西描述他晕倒时的场景,绘声绘色,讲到要紧处一惊一乍,抑扬顿挫。饶是佳期这不相干的人,也听得紧紧提着一口气。阮正东笑:“甭听西子骇人听闻,她是做新闻的,有职业毛病。”

佳期这才想起来她为什么面善,因为她是新闻评论的女主播,人比镜头上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大约在节目里总是词犀锋利批评时事,所以给人印象很鲜明。其实现实里也只是娇俏的年轻女子,口齿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马,俊男美女,各自事业有成,任凭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电话响起来,她趁机走开去接。是周静安打来,兴高采烈:“快来快来,新世界在打折,有条裙子真适合你。”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答:“啊?老板有要紧事找我加班?我马上回来。”

周静安莫明其妙:“喂喂,你猪头了啊?说什么呢?”

她答:“你先应付他一下,我二十分钟内赶回公司。”

周静安还在呱呱乱叫,她已经将电话挂掉,走回去歉意的说:“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说:“我送你。”

她到底没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还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东说:“那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送你。”

她还没答腔,孟和平已经说:“行了吧,你还在住院呢,我送,回头我再来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东也没坚持:“那谢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样啊,原来替你将这个谁那个谁送来送去,也没见你道一声谢。”

阮正东也笑:“我几时叫你送过谁了,少在这里胡扯。”

佳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蚀出一个深洞,只怕真的嗓眼一甜,会吐出一口血来。她觉得自己是掉进蜘蛛网里的蚊蚋,怎么挣都有更多的束缚裹上来,一丝丝缠上来,喘不过气,透不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动弹,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电梯下去,咫尺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真是形同牢笼,她实在不愿再与他同车,于是说:“我还是打的吧,医院门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语气淡然而坚持,又补上一句:“我答应了东子。”

这般有情有义,她为什么还想流眼泪。

他开一部Chopster,车内空间宽敞,冷气咝咝无声,只有她觉得局促。

他车开得很慢,仿佛是习惯使然,这么久不见,他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儿时记忆里的《射雕英雄传》,总记得是那样美,那样好,可是不敢翻出来看,怕一看了,就会觉得不是那个样子——她曾有过的记忆,只害怕不是那个样子。

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车流缓慢,绿色的士像一片片叶子,飘浮在蜿蜒河流。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两侧千帆过尽,楼群林立。

恰好是红灯,停在那里等着。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忽然认出这个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会看到成片旧式的住宅楼,一幢接一幢,像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火柴盒子,粗砺的水泥墙面,密密麻麻的门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当年,端一张藤椅在狭窄的阳台上晒太阳,头顶晒着她的T恤他的衬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过他们的头……阳台外就是沸腾的市声,车声人声喇叭声,小店促销音乐声……浩瀚的声音海洋,就在阳台下惊涛拍岸。淡金色阳光像瓶子里的沙漏,无声无息只是劈头盖脸的筛下来,旁边隔壁家的阳台,拿大筛子晒着切成片的莴笋——许多年后她都固执的记得,记得幸福的气息是晒莴笋——干货独特的香气夹杂着灰尘呛人……阳台很小很窄,只能摆下一张椅子,他老要和她争,最后两个人挤在一起,也不觉得腻,还揪住他问:“孟和平你干嘛要叫这个名字?”

他说:“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呗。”

后来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保卫西沙的战场上,所以才给他取名和平。

终于到了公司楼下,她说:“你别下车了。”他说:“没事。”仍旧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手扶着车顶,彬彬有礼的绅士举动。

原来他多懒啊,只有她知道。袜子脱下来扔在那里,非得她动用武力威胁,他才肯去洗,还在逼仄的洗手间里唱歌:“啊啊……给我一个好老婆,让我不用洗袜子,就算工资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后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后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两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头一侧,却温柔的吻住她,就那样扎煞着满是泡沫的双手,温柔的吻着她。

她说:“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声,她走进了大厅深处才回头张望。隔着落地的玻璃墙,远远看到他还没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车身上,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一下、两下……到最后终于划燃,点着了烟,他抬起头来。

她连忙转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会流泪。



第 3 章

与他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是她转身离开,他傻子一样的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只怕自己会忍不住转身。最后他终于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那样紧紧的抓住,连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红了眼眶,只是紧紧的抓着她,仿佛只怕一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

她几乎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忍住眼泪,冷笑着用最无情的字句,仿佛锋利无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将他与她之间最后一丝都生生斩断:“孟和平,你怎么这样幼稚?话我已经跟你说的一清二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拜托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别耽误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几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为了什么狗屁保研,你就要离开我,我不信!”

她残忍的微笑:“孟和平,保研对你来说,也许并不值一屑,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为了保研而跟徐时峰,我爱的本来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样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泪都浮成了光,光圈里只有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在视线中淡虚成模糊的影。

他的声音遥远而轻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发酸,膝盖发软,胸口痛得翻江捣海,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她在漱漱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着她,她有一种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杀的人切开静脉,那血一点一滴的淌着,渐渐淅淅漓漓,于是陷入一种虚空的详和,四周都是绵软的云,再多的痛都成了遥远的事情,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向往那样的生活,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所以新鲜,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二十一年,那样平凡,那样困苦,一辈子只为买房子奔波,精打细算,穿件新衣就觉得快乐许久。我厌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欢这种生活,是因为它琐碎平凡,你说喜欢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是因为你过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没有机会体验。可是我,我在这人间烟火里呆得太久,已经觉得烟熏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么叫前途,你不会明白,因为你的前途从你一出生,就是康庄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许多许多的人,要怎么样的挣扎,怎么样的努力,才可以过得更好。你妈妈说的对,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误打误撞才凑到一块儿,不会幸福,不会长久,迟早有一天会分开。而如今我如果离开你,我可以得到许多许多实质上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的前途,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徐时峰可以和我结婚,你可以吗?”

他望着她,过了许久,才说话,声音低沉暗哑,透着无法抑制的哀凉:“我爱你——佳期,不管你说什么,我爱你。如果你走了,这辈子我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再将你找回来。”

她想将手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开,掰开他的手指。绝决的用力,弯成那样的弧度,也许会痛,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愿所有的痛都由自己来背负,只要他受到的伤害最少最小,她宁愿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来背负。

他力气比她大,她扳不动他的手指,她最后终于将心一横,扬起手来,狠狠给他一记耳光。那样清脆响亮,如同重重的煽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几乎无力自持,却指着他骂:“孟和平你是不是个男人?我都说了不爱你了,你怎么这么死皮赖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给我放手,别再恶心我,我永远再不想看到你!”

话说得这样恶这样狠这样绝,他眼底净是血丝,瞳孔急速的收缩着,瞪着她,就像瞪着一个刽子手,而她屹然不动,他终于绝望,手指一点一点的松开,终于松开,她绝决的转身,急急的往前走,走出了很远很远,一直走过了整整两条街,踉踉跄跄才回过神来,就那样蹲在马路边上,抱着双臂嚎啕大哭。

她一直哭了整整一个钟头,过来过往的车辆,明亮的灯柱像是眼睛,像是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阵阵发晕,抠着人行道的砖沿,将右手食指的整个指甲全抠掉了,也不晓得痛,血一直流,狼籍的擦去眼泪,站起来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她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这样难过,就像将心挖去了一块,拿刀子在伤口里绞着,绞着,却不能停止,像是一辈子也不会停止,书上总是形容说肝肠寸断,不是寸断,而是用极快的刀,一刀一刀,切成一丝一丝,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却毫无办法,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孟和平,我爱你,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能没有你,可是我愿意离开你,我明明知道,这辈子我永远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是为了你,哪怕会失去你,哪怕这一生我永远也不能拥有你,只要是为了你,我都愿意。

后来她一直想,结束得这样清晰,记得的这样清楚,可是开始,开始的那些事情,全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梦呓。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过多少泪,才真正将这道伤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亲近如徐时峰都不知道。

上个月跟徐时峰吃日本料理,他还开玩笑:“佳期,你真是过河拆桥。想当年我可是为你背负着骂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鲔鱼刺身鲜美无比,佳期埋头大吃,口齿不清的答他:“徐大律师,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这一个。”

徐时峰仿佛无限惆怅:“全世界的人都给了你青眼,独独那个人,却给你白眼。”

佳期差点被芥末呛住,辣、辛,喉咙里像是长了无数毛刺,每一根都嗖嗖的往里攒着那辛辣,她灌进大半杯清酒,才缓过劲来,犹自被辣得泪眼汪汪:“大哥,我错了还不成么?你别这样酸我啊。”

徐时峰又开始语重心长:“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茧,这台词她听了只差没有百遍,果然只听他说:“不是大哥爱罗嗦,女孩子正经找个人嫁了,比什么都强。大哥手里攥着好几个青年才俊,什么时候约一个出来,看不上没关系,今年又有大票新师弟毕业,你只管放开眼来好好挑。”

佳期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师,还本市十大杰出青年呢,业余爱好偏偏是做媒婆。”

徐时峰大笑,两道剑眉飞扬入鬓,越发显得英气,佳期模糊的在心里想,这样子仿佛像一个人,但总也想不起来是像谁。她心里乱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话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大哥,我前两天在杂志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时峰怔了一下,才微笑:“这混小子,当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点没打得我视网膜脱落。现在听说可风光了,混得风生水起。前两年就听师弟说,他代理的什么网游,红得发紫,赚了不少钱。”话似乎说的很轻松,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还是怕伤着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过网游?生命中没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几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间IT公司,加班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回家累得连袜子都不脱就可以睡着。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都是为了她——佳期将海胆塞到嘴里去,酱油与芥末的味道,滑而腻的海腥气,统统一拥而上,只差没有被噎着。徐时峰看她被辣得泪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还是苦。她吸一口气,有点惨兮兮的解释:“芥末太辣了。”

“别跟我这儿演苦菜花儿啊,”他拍了拍肩头:“要哭就放声大哭,来,大哥肩膀借给你用,按每分钟二十元收费,你爱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声:“太狠了,一小时就得一千二,你明抢啊。”

“人家跟我谈一小时得多少钱?人家咨询我一个问题得多少钱——何况你还是哭呢。”

“铜臭!”

“小弹弓,这不是你劝我的吗?这世上除了钱,没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胜唏嘘,当年她贪玩,是外语学院出了名的“小弹弓”——她们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杂在英语系的寝室里住,大早上起来背单词,一片叽里呱啦特贵族气质的伦敦腔里,就她大着舌头发弹舌音,于是下铺的畅元元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弹弓”,后来这名字不胫而走,连徐时峰都叫她小弹弓。

“青春岁月真是好。”她嗳了一声:“你一叫我小弹弓,我就觉得年轻多了。”

徐时峰鄙视她:“我面前少装啊,你敢说那个字试试。”

她嘻皮笑脸:“我这不没说吗?”

徐时峰叹了口气:“就你最死心眼儿,这么多年了,还惦着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点好了,那混小子,蠢到家了,整个儿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时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问:“安琪还没有消息?”

徐时峰苦笑:“我这辈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这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许久许久以前,也有人曾经对她这样说,佳期心一酸,他却不知道,她也永远找不回他了。佳期捧着酒杯,将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宁可不见最好。

徐时峰却问她:“上礼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库钓鱼去了?”

佳期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东去了,想起那情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队人马去郊区水库。山青水秀风景如画,同去的女孩子们都只当是在沙滩渡假,人人架着亮晶晶的墨镜坐在伞下搽防晒油,仿佛在碧波荡漾的泳池边。男人们倒是煞有其事,一字排开钓竿,真有些杀气腾腾有来无回的架式。鱼一上钩叮铃乱响,立刻兵荒马乱一片哗然,伞下只听见又笑又闹又叫,只怕隔着整个山头都能听见。佳期当时就想,这么热闹,怎么能钓到鱼?

结果水库管理局派人扔了两三台增氧机在水里,又不停的用船撒饵诱,别说是鱼了,就是美人鱼也只怕会被他们哄得上了钩,专业手段之高,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当时佳期一个人蹲树荫下玩水,就想到《庆熹纪事》里头那段上江垂钓,不知不觉露出冷笑:搁到今天,没准还真有人会安排潜水员。

冷不丁背后有人问:“想什么呢?”

她吓得猛一激灵,回头不由瞪了阮正东一眼,这才拍了拍胸口,替自己压惊。

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连钓鱼服这种衣服也可以穿得玉树临风,顾不得白衣胜雪,蹲下来替她看钓竿,钩上的诱饵早就被鱼吃光了,他拎着鱼线冲她笑:“你怎么跟姜太公似的,这钩上啥都没有,能钓上鱼吗?”

她振振有词:“我又不是来钓鱼的,我是来钓金龟的。”

他将脸一扬,只见莺莺燕燕全在远处围着,男男女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不知是不是钓上了大鱼。他是冲她笑:“言不由衷了吧,他们全在那头,你一个人蹲这儿能钓上金龟吗?”

她笑嘻嘻:“金龟确实没有,土龟倒有一只来。”

他作势要拿鱼杆抡她,她灵巧的跳起来,像头鹿,轻盈美丽,笑吟吟一下子跳到石蹬子上去,蹲下来仍旧浇水玩,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碎金子一样,撒了人满脸满身,水花闪闪烁烁,在她手中晃亮如水银。他眯起眼睛望着她,仿佛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过了半晌,他才问:“哎,说正经的,你怎么老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刚才想什么呢?”

她说:“想书上的事。”

“什么书啊,让你想得傻笑。”

“《庆熹纪事》,没看过吧,你这种人看过《三国演义》就不错了。”

他倒答的老实:“确实没看过。就连《三国》,都还是小时候被我妈逼着看的。”

“不看可惜了啊,”她无限怅惋:“里头有江山如画,美女如云。”

“美女如云?那你看了做什么?”

“我看里面的太监不行啊?”

他像是啼笑皆非欲语又止,她完全不指望他能明白,所以自言自语一样:“其实我就想看看,明珠暗投,美玉蒙尘,爱上的都是不该爱的,总得有个结果吧,哪怕惨了点,总是个了局。”还没有说话,远处已经有人叫:“正东!正东!鱼!鱼!”他那根钓杆上铃铛正响得哗哗啦啦,他撇下她马上去收鱼线。石蹬子凹凸不平,硌得人慌,佳期坐不住,又站了起来,就想起跟孟和平去钓鱼。

那时哪有现在这种场面,也只有她跟他两个人,两个人在江滩上晒得跟泥鳅似的,也没钓上几条鱼,可是快活得不得了。回去后她的脸后来都蜕了皮,好长时间都红红的,像苹果。那时年轻,喝完了牛奶,将瓶子里剩的一点儿牛奶往脸上一拍,就当做了面膜。刷完牙还忘记洗掉,结果孟和平亲她,呲牙咧嘴:“乳臭未干!”她拿枕头捶他,他在雨点似的枕头下逮住她亲:“唔,好香!”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心满意足。

太阳太猛了,佳期有些发晕耳鸣,也许是晒得太久了,眼睛望出去四周都是碧茫茫的水,水那边山的影重重叠叠的影,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绣,远处笑语喧哗,可那都是旁人的事。

与她不相干。

佳期没想到这事徐时峰会知道,不由说:“是啊,我钓鱼去了,你怎么知道?”

徐时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说:“人家告诉我的呗,我当时还不信呢。好不好怎么跟那群人混在一块儿,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心虚:“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徐时峰倒叹了一声,说:“我也不跟你罗唆了,你向来最知道好歹,可有时候也太知道好歹了,我告诉你,女人啊,该笨的时候笨一点无妨。”

佳期笑嘻嘻:“大哥,我还不够笨么?”

徐时峰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你也确实够笨的了。”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4 章

佳期没敢告诉徐时峰,今年春天她去机场接人,曾经在侯机大厅看到过陆安琪。

或许那个人并不是陆安琪,也许只是她认错人,但真的很像安琪,身材还是那样好,在人群中十分抢眼,所谓鹤立鸡群。她一头天然卷的长发剪短了,许多大卷卷贴在头上,衬得一双剪水瞳子,反倒显得年轻,活像洋娃娃。她身旁的伴侣是高大英俊的北欧男子,忙着照顾大堆的行李与一对可爱极了的双胞胎男婴。

那一对混血小男孩有着和安琪一样的天然卷发,乌黑发亮的眼睛像是宝石,熠熠生辉,他们在婴儿车内吸奶瓶、吵闹、吮手指、亲吻对方并且打架,然后同时放声大哭。

安琪温柔的安抚其中的一个,另一个抓着她衣袖,咿咿呀呀的叫“MAMA”,她笑了,轮流亲吻两个孩子,两个漂亮的混血小男孩终于安静下来,各自含着奶嘴左顾右盼。他们的父亲微笑着亲吻妻子的脸颊,轻声与她交谈。

佳期始终没有走上前去惊动他们,她只是站在远处,无声凝望。

那天晚上佳期做了梦,梦见晴朗秋天的下午,寝室楼外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的落着叶子,下铺的绢子还在和美芸絮絮讲着话,走廊里有谁趿着拖鞋答答的走过,窗帘被风吹得扑扑翻飞,阳光一地。远处有人吹口琴,断断续续的调子,听不出是什么歌。那些熟悉的声音与熟悉的环境让佳期觉得安逸,而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周要考西语泛读。

自从分手之后,佳期从来没有梦见过孟和平,大约是没有缘份。

其实一开始还算有缘吧,因为他并不和她同校,而且她还在念大二,他却刚回国不久。那天舞会他是被一位高中同学硬拖去的,谁知后来没过几天,另一位朋友生日请客,两人在餐桌上又遇见了。

本来佳期根本没想起孟和平来,因为过生日那个人,恰巧是她室友绢子的男朋友,那天她其实是出于义气去救场的。

后来孟和平一直感慨,说真没想到你那么能喝。

佳期只是笑。

孟和平酒量很好,打小被他爷爷拿筷子沾白干喂出来的,在遇上佳期之前,据说从未曾逢敌手。而佳期的籍贯是浙江绍兴,出文人才子,亦出好酒。最醇的花雕,要深藏地底十八年,拍开泥封,方才是浓香四冽。她是绍兴辖下古镇东浦人,父亲酿了一辈子的酒,所以她打从出生,几乎就是在酒香里长大的。当事人寿星与孟和平猜拳,却输得一塌糊涂,几乎要醉得人事不醒,她只得出来圆场面,接了孟和平几招。

起初孟和平没将她放在眼里,觉得这小丫头不值一提,最后才知道上了当。几樽白酒下去,她不过是眉梢眼际添了几分春色。而她猜拳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后来孟和平一直鄙视她“貌似忠良”。她那时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很乖的丫头,交手才知道深不可测。

棋逢对手两个人都喝得起了兴,剩了最后半瓶酒时他说:“我先抽根烟,可以吗?”佳期说当然可以,他随手将烟盒搁在桌上,那精致的烟盒上印着大朵的茶花,与十分动人的诗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佳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一动。

他没找着火,她交给他一盒火柴。他诧异的拿着那火柴,终于认出她来,笑了:“原来是你。”

她也笑:“是啊,是我。”

那天在场的人差不多全喝高了,趴下的趴下,歪倒的歪倒,还有人放声高歌,击箸而唱。满桌唯有他们两个还残存着一丝清醒,佳期越喝眼睛越明亮,到最后眼波欲流,都觉得快管不住自己了,自己也知道是喝高了。孟和平其实喝的也已经八九不离十,喃喃的说:“全都醉了,待会儿怎么回去?”佳期脑子直发木,吐词还算清晰:“走回去呗。”孟和平说:“他们是走不回去了,咱们两个也管不了他们,由他们这儿躺着吧,我陪你走回去。”佳期笑嘻嘻:“别忘了结帐,不然服务员不放咱们走。”

后来佳期一直爱问:“孟和平,你为什么喜欢我?”

孟和平一本正经想了半晌,才说:“你多精明啊,都喝醉了还惦记着叫我先结帐,我这样的老实人能不上你的当吗?”

佳期完全忘记自己曾说过那样一句话,只记得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风,深秋的夜很冷很冷,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跟孟和平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扯西拉。学校的路灯永远有一半是坏掉的,隔很远才能看到一点桔红色的光,像是夜的眼睛,温暖而宁馨。后来他问:“你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淡淡的陌生气息,沾染着酒的芬芳。她两手笼在长长大大的袖子里,像一个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可是有一种奇异的熨贴。抓绒衬里柔软如斯,也许真的是喝高了,并不是身体上的暖,那点暖洋洋的感觉仿佛是在胸口,一丝一丝渗进去。

他们说了很多话,从幼儿园吃午饭偷偷扔掉肥肉,到小学时跟同桌划三八线,初中时代与老师唱反调,到高考填志愿与家人抵死抗争,样样都是志同道合。说到高兴处佳期喜欢比划,于是长袖一甩一甩,像是唱戏的水袖。他喜欢抢她的话头,佳期喝多了酒,只觉得渴,然后还是要说,也愿意听他说,两个人就那样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自己也好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只是要说个不停。最后终于到了她住的寝室楼下,他看到商店的窗子还透着光,于是对她说:“你等一等。”

他去敲开商店的门,买了两瓶酸奶,她像小孩子般欢天喜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只觉得如玉酪琼浆。他默不作声,将另一瓶再递给她。

“你不喝?”

“都是给你买的。”

她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拿那根管子只是在封塑上划来划去。他重新接过去,夺一声替她插好了,依旧不作声再递还给她。

她咬着管子,默默吸着酸奶。

酸奶很凉,也很稠,这个季节的酸奶稠都可以堆起来了。所以她喝得很慢,酸奶不知道为什么并不酸,反而很甜。

他说:“我叫孟和平,你叫什么?”

她有点好笑,到现在都还没有互通过姓名:“佳期,尤佳期。”

他问:“是‘佳期如梦’的佳期?”

“是呀。”

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佳期如梦,这四个字里正好有她的名字他的姓,但他又不是故意的。

早过了熄灯时间,寝室楼外的院门已经关了,他打量着那铁栅门,问:“你打算怎么进去?”

她仿佛一下子淘气起来:“当然是翻过去啊。”扔掉空酸奶盒,拍了拍手:“你瞧着。”

她身手俐落得叫人吃惊,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铁齿,踏在两米多高的铁门上还冲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经几步攀下了铁门,一跳一跳的银灰色身影,渐渐消失在晦暗的树影里。

孟和平一直记得,记得她穿着自己的衣服,长长大大的银灰色休闲外套,踏在那样高的铁门上,一手抓着铁栏,得意洋洋的冲他挥着另一只手。背景是沉厚如黑丝绒般的夜空,没有月亮,天上有许多碎银般的星子,风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长发在丝丝散乱,越发显得尖尖脸上宝石样璀璨的眸子,那对眸子比满天的寒星都要亮,仿佛有光芒正在飞溅而出。她笑起来很淘气,露出左边一颗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个精灵,溜出来误堕红尘,睥睨凡世,他不觉久久的仰望。

佳期回到寝室才发觉自己忘记将外套还给孟和平,外套还很干净,但她还是替他洗了。晾在阳台上,晒得散发着太阳的芳香。绢子看到这衣服嗳了一声,不怀好意的笑:“怎么不给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没课,我再给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儿。”

绢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将地址楼栋告诉她,只差恨不得拿纸笔来画示意图了。绢子咂着嘴说:“人家可因为把衣服让你穿了,自己冻感冒了正发烧呢。”佳期不信,绢子急了:“我骗你干啥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没良心。”

下午有阅读课,佳期已经走到半道又转回寝室,撂下课本拿起那件衣服,终于决心跷课去看看孟和平。

其实两间学校隔得并不远,她们学校的东门与他学校的西门就隔了一条马路。但他住在东区,学校太大,宿舍楼又不好找,她在学园里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身汗,最后才找到。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隔壁寝室倒出来了人,狐疑的打量她:“请问找谁?”

她有点窘:“请问孟和平是住409吗?”

“他病了,上医院打针去了,刚走。”

没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点内疚,想,反正附属医院离这儿并不远,不如走过去看看。于是寻到医院去,注射区人很多,嘈杂的说话声,夹着电视的声音,小儿的啼哭声……她在一排排的座椅间寻找孟和平,最后才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吊着点滴,看着有点像孟和平,埋头正在看报纸。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无意看了她一眼。

她冲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傻,可是他还是很高兴,望着她笑,两个人并排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反倒沉默起来,最后他一个同学经过,与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这里?”

“是啊,发烧呢。”

那同学看到佳期:“哟,有女朋友陪着,发烧也幸福啊。”

佳期脸不由红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学没说啥就走了。

就这样开始了,周六周日两个人骑车穿梭在校园里——从她的学校到他的学校,他课不多,偶尔跑来她们学校蹭课听,一本正经跟着她上专业课。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一块儿去食堂买饭,在草坪上晒太阳。
那时连阳光都是晶莹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她上火车,她才觉得舍不得,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可是总归是见不着他。

春运期间车票那样紧张,他还是托人弄到了卧铺,买了许多水果零食给她路上吃。她一个人睡在狭窄的下铺,耳朵里塞着随身听,不停的吃零食,仿佛嘴一停下来,就会觉得难过。他买了很多她最喜欢的牛肉干,她一直嚼得舌头都起了血泡。耳机里莫文蔚的声音一直唱:“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爱情的香气, 我以为不露痕迹,思念却满溢。 或许这代表我的心, 不要刻意说 你还爱我, 当看尽潮起潮落,只要你记得我。 如果你会梦见我,请你再抱紧我……”

火车咣啷咣啷响着,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车厢,一片漆黑的沉寂。偶尔经过灯火通明的站台,窗帘的缝隙就会透进一线光亮来。火车停留片刻,又向前疾驰。车厢里的人都渐渐睡去,她睡不着,起来泡方便面吃。拿出康师傅的大碗,只见上头用夜光笔画了一只肥墩墩的小猪,尾巴还打了个圈儿,孟和平的字一向写得大,那一行字写得更大,在黑暗中发着莹莹的绿光:“小猪,小猪,多吃水果,不准吃泡面。”

她笑得眼泪哧哧往下掉。

到绍兴时天早就黑透了,下着雨夹雪,很冷。站台内外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她找到公用电话给他打电话,他寝室的电话久久没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电话,也许他回家去了,她只好拖着行李先出站了。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里总是睡得特别踏实,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后被电话吵醒。父亲上班去了,家里没人,她爬起来接,披着毛毯“喂”了一声,结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气,说话声音并不清楚:“佳期,东浦怎么这么冷啊。”

她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东浦冷?东浦室内都没有暖气,当然冷,但也没有北方冷吧。等等!东浦冷?!他怎么知道东浦冷?

她裹着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里,冲她挥着手。

还在下雨,他没有打伞,冷得直吸气,口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四周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四围的白墙黑瓦,旧式的木楼已经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里种着兰花,兰花旁却站着他,冬季南方潇潇的冷雨,越发显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她不由问:“你怎么来啦?”

他仰着脸冲她笑。

他进门之后,她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啦?”

他没有带多的行李,就提着一个很小的旅行袋,新买了手机,将号码告诉她。她到自己房间拿出日记本,将他的手机号写上去。他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旧,收拾得很整洁。窗棂上头还有精致的镂雕,不知这楼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后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摇过,船上堆满了酒瓮。从半开的窗子望出去,远处都是黑的瓦白的墙灰的桥,桥上有人打伞过,疏淡得像水墨写意。但这里并不像西塘,镇上没有任何旅游开发的痕迹。冬季疏疏的冷雨里,连行人都少,偶尔听见窗外的橹声,有的只有一种家常的馨软。他看着她走来走去,忙着拿干毛巾给他擦头发,给他倒热茶,将自己的热水袋翻出来,灌了热水给他捧着。又问:“吃了饭没有?”

“我想你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走过去打开冰箱张望了一下:“要不我给你炒个蛋炒饭?”

“好。”

他一口气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给撑着了,所以又掰柚子给他吃。皮太厚,一片片的撕下来,第一瓣最难,他站起来帮忙,拿手使劲一掰,就开了。柚子的寒香散发在空气里,他吃了一口,说:“酸。”她说:“我尝尝。”刚刚拿起了一瓣还没有撕开,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温软的不可思议。

从前他并没有吻过她,这是第一次,其实他们认识也不过才两个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发抖,他唇齿间只有柚子的香气,其实是甜的。

最后他放开她,河边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的“砰砰”响,她心扑嗵扑嗵乱跳,仿佛里头也有人在捶着衣杵。她脸红得像要燃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踮起脚来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在小镇上的那几天,过得十分悠闲快乐。

佳期带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厂去看酿酒,当看到堆积如山的酒瓮时,他不由感叹:“怪不得你那么能喝。”

她偷偷的笑。

古镇东浦是黄酒的发源地,所谓的绍兴花雕十之八九出于此间。其实花雕后劲绵长,佳期的父亲十分喜欢孟和平,因为他喝起酒来十分稳重。

佳期的父亲说:“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并没有问起她为什么没有母亲。

黄昏时分她带孟和平去徐锡麟故居,基本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旧宅,数重院落,淡兰疏竹,像是旧电影里的场景,光与影都是旧时光的重叠。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故居里头连导游都没有,她念铭牌上的说明给他听,两个人慢慢走。

她终于告诉他:“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走了,我一直没有见过她。”
孟和平捧着她的手,呵着气替她取暖,认真的听她讲。

“后来有次跟同学吵架,才知道我妈妈是跟别人走了。我不难过,只是觉得有点遗憾,真的。我想过,在那个年代有她的勇气,实在是难得的。她虽然抛下我,但我并不恨她。”

她表述的很糟,有点语无伦次,但他听懂了,并没有说旁的话,而是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有他。



第 5 章

佳期没有睡好,隔天顶着黑眼圈上班,偏偏公司借了电视台的摄影棚拍广告,佳期守现场,恰巧在走廊里遇上阮江西。

她穿套装气质高贵,胸襟上式样别致的黑珍珠胸针端庄得体,明眸如点漆,光亮美华如能照人,对佳期倒是十分亲近:“工作结束后可以下楼喝咖啡吗?”

佳期答应了她。

结果两个人却跑到附近小店去吃水果冰,仿佛大学时代的室友,烈日炎炎的下午,各自对着一盏雪莹如山,堆满了琳琅的水果,空气里似有蜜汁的香,慵懒而幸福,令人不知不觉连说话的语调都放慢了。

阮江西在某些小处神似阮正东,吃到桃子会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嘴角,就像是一只猫咪。她讲许多琐事给她听:“我哥小时候可皮了,爬高上低,无恶不作,他跟和平两个出了名的人憎狗嫌。白天的时候车都没停车库里,都停操场后的树荫底下。大中午的,人家都睡了午觉,他们两个人拿桶舀了桶沙子,硬将一溜儿小卧车的排气管都给灌上了。到下午的时候,司机们上车一发动,噗噗两声,全熄火趴下了。还以为敌特搞破坏,后来我爸带着人搜车,才知道排气管全让人给堵了,气得大骂,说再没别人了,准是阮东子跟孟和平那俩小王八蛋。那天我爸把我哥狠揍了一顿,就为这事,我姥爷气得好几天没理我爸。我哥就是叫我姥爷给宠的,后来姥爷过世的时候,我哥还在国外,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我这辈子头一回看见我哥哭,就是在姥爷的病床前头,抓着我姥爷的手就是不肯撒。那么多人劝,说得给首长换最后的衣服,我哥拼死拼活不让他们将姥爷弄走,最后还是我妈和我硬将他拉开了。你没看到当时他的样子,嗳……”

她的眼中有点点的亮光,唏嘘:“其实我哥这个人……”

佳期静静的停了一会儿,说:“他人很好,只是我跟他并没有什么。”

“我知道,”阮江西明亮的眼眸中浮着淡淡的水雾:“他这回吐血,其实不是胃出血,我们都瞒着他,是肝癌——当年我姥爷也是这病,可我哥还这么年轻,他才三十三岁……”她哽住了泣不成声,佳期也呆住了。

肝癌——这两个字,她怎么也不能和阮正东联起来,他怎么可能得肝癌?他那样一个人,在壁球场上能轻松打完英式五局,可以在泳池一口气游标准道来回……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得肝癌?

“医生说就算做移植,成功率也就在四五成,而且现在肝源紧张,哪怕拿着钱也得等……”她说着说着就痛哭失声:“我妈这几天急得和什么似的,还瞒着我爸爸……”佳期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残忍,而阮江西用手捂着脸,哭得像个小孩子。佳期手足无措,只能递给她纸巾,听她断断续续的说:“所以我就想……就顺着他点……他能高兴……”

大团大团洁白的纸巾濡湿了泪,握在手中仿佛开得半凋的百合,而阮江西的声音酸楚:“我哥待你好——旁人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他就是这样子,嘴上从来不说。所以,佳期,我请你帮这个忙,哪怕只是哄他,就让他高兴两天。”

佳期心里像是煮沸了四川火锅,苦辣酸甜泛在水深火热,也不知是什么一种滋味。

阮正东待她好——这好也像他的人,总叫人琢磨不透。他确实有他的好处,有次她不当心得罪了要害部门,对方有意找碴,连累公司一个重要的case没法往下做,老板气得拍桌子指着她大骂,叫她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她一趟一趟的跑,赔尽了小心,到最后几乎绝望,站在那栋气势宏伟的办公大楼之前,只差没有掉眼泪,恰巧遇上他,见到她咦了一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来找人办点事情,他哦了一声,她向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随口问:“你怎么也在这儿?”他笑,说:“我跟你一样,来看某些公仆的脸色。”只问:“要不要搭我的车?”他开车将她送回公司去,那天她心情出奇恶劣,一路上他也没有多问,谁知过了几天,相关部门突然一下子收起晚娘面孔,主动打电话来,见着她也客气得不得了,不仅痛快的给了批文,最后那主任还专门托她向老总问好,嗔怪她:“原来你们王总是正东的战友,应该早说的呀,直到昨天正东在电话里提起来,我才知道。”

正东正东,叫得她晕头转向,后来才想到,原来是阮正东。心想这阮正东扯谎可真不眨眼,自己老板从来没当过兵,都能成他战友。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来龙去脉的,但他这随口一句话,已经帮了她的大忙。为此她专门打电话请他吃饭,预备向他道谢。他接了电话,依旧是那种心不在焉的口气,自顾自说下去:“你请我吃饭?为什么啊?是不是你生日?我这两天在国外,吃饭就不必了,生日礼物你自己先上珠宝店去挑,回头我叫人送卡给你结帐。”

倒待她与旁人无异,视她主动请吃饭为敲诈勒索,她一时哭笑不得,说:“我不要珠宝,你给现金得了。”

他顿一下,但干脆的答:“也行。”

结果最后这顿饭她还是请了,三更半夜电话铃声大作,惊得她爬起来接,结果是他:“前阵子不是说请我吃饭,快来请客。”

她睡眼惺松抓起闹钟看,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钟,她一下子又躺回去:“别开玩笑了,都半夜了,我要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佳期,尤佳期,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刚刚从机场回来,航班晚点了,我现在饥寒交迫着呢,快来请我吃饭。”

她困得几乎要哭:“你在家泡碗方便面不就得了。”

“方便面那种东西是人吃的吗?快起来,请我去吃点热的。飞机上的东西真不是人吃的,我饿了二十多个小时了,快点起来。”

她几乎是奄奄一息:“你自己去随便吃点什么呀……我要睡觉……”

“快起来!说话要算话,尤佳期!尤佳期!不许睡,你快下楼,我就来接你。”他在电话里不折不挠,最终她被吵得没有法子,垂死挣扎一样爬起来,洗了把脸就换了衣服下楼,头发胡乱绑了个马尾,连妆都没有化,清汤挂面的一个人,只怕连眼睛都是肿的。深秋夜寒如冰,冻得她边等边跳,北风瑟瑟,吹得透心凉,冷得直吸气,只恨没套上羽绒服。好容易等到了他,他竟然还笑容可掬:“老远看着你蹦啊蹦啊,跟小白兔似的。”她只差破口大骂,被车里暖气吹着,半晌才缓过气来。

在车上还是七荤八素,结果下车来举头一看,一间餐厅灯火通明,俊男美女衣香鬓影,三更半夜都还衣冠楚楚在吃宵夜,她一时惊诧:“大冷的天,都半夜了还有这么多人吃饭啊?”

他拖着她大步流星往里面走,边走边数落:“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十点钟就上床睡觉,真丢人,跟小朋友似的。回头多吃少说话,少替我大惊小怪。”

结果半夜吃到热气腾腾的蟹黄小笼与煲仔云吞,汤汁鲜美得她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而且小笼与云吞能花多少钱,她觉得过意不去,问:“要不点两个菜吧?”阮正东似也意犹未尽,叫过侍者来:“加一蛊极品天九翅,再给她也来一蛊鲜果捞官燕。”气得她呱呱叫:“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

他慢悠悠吃鲜虾云吞:“要吃就要吃饱的呀,飞机上的东西简直令人发指,我一直饿到现在,又说你请客,还不让我吃饱?”

鱼翅这种东西能吃饱?她狠狠瞪着他。

他安慰她:“别怕别怕,这里的鱼翅和燕窝都不贵。”

不贵?不贵才怪。三更半夜拖她出来请客,他竟然就下这样的毒手。而且这里地方虽然不大,却俨然是顶级餐厅的作派,给女士看的那份餐牌上根本没有标价,这样的馆子绝对便宜不了。等官燕上来,燕盏完整,一勺鲜果浇上去,半晌果汁都渗不开,可见货真价实。她一阵阵心疼,吃得愁眉不展。
结果这顿饭吃掉她两千多块,付钱之后痛心疾首,反正多想无益。上车之后咬牙切齿指责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只是哈哈笑,吃得饱,车内又暖和,渐渐眼皮沉重,她独自坐在后座,恨不得倒头大睡,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说话,听他讲上礼拜在三藩市认识的台湾妞,后来暖气的风丝丝拂在脸上,仿佛小孩子凑上来呵着气,暖洋洋的,不知不着就睡着了。

梦里像是突然有冷风透进来,她冷得蜷缩起来,紧接着有人替她盖上被子,温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的额发。她迷迷糊糊本能的偎向更温暖处,片刻之后,那温暖终于拢住她,熟悉而安详的感觉包围着她,仿佛是蝴蝶的触须,迟疑的、轻柔得拂过她的唇角,痒痒的。就像是许久之前,每次早晨孟和平先醒来,总是偷偷亲吻她。梦里有淡淡的香烟气息,还有清凉的薄荷香气,她咕哝了句什么,又朦胧睡去了。

最后被阮正东叫醒,还是神思困倦,她独自歪在后座睡得极暖和,因为车里暖气太足,他将外套都脱下来放在了副驾驶位上。原来已经停在了她公寓楼下,车窗外只有寂寞的桔黄色路灯,万籁俱静,只听见车子引擎低微的声音。她低头一看腕表,已经是将近凌晨六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敲着椅背问他:“哎,就这么点路你走了三个多钟头啊,你这车不是所谓迈巴赫吗,怎么跟乌龟爬似的?”

他回过头反驳:“正因为车好,我才悠着点开啊,就为这车,我都被老爷子训多少回了,见一次骂我一次,逼得我年初就骗他说已经转卖给朋友了,万一出点事再吹到他耳朵里去,我还活不活啊。还有你是不是属猪的?在哪儿都能睡着,也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她切了一声,说你不缺这几个钱,哪轮得到你去贩卖人口。我顶多怕你半道把我给扔东环路上不管了。

他也切了一声,说就你这样的,扔东环路上也没人要,要是美女么,还怕人劫色,你又没钱,连劫财都没得劫。

说到这个又惹得她心头急痛:“就是你,一顿吃掉我两千多块,你还好意思说。”

他说:“我不吃掉你两千多,你哪能时不时就突然想起我来?”

真不愧是情圣,连这样的话也可以理直气壮说出来当甜言蜜语。她又打个哈欠:“不跟你胡扯了,我先上去了,天都要亮了,还得换衣服上班呢,你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懒洋洋的说:“睡不睡觉——那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想到刚刚花掉的那两千多元,于是恶毒的挖苦他:“也是,一走这七八天,不知多少香闺正眼巴巴望着你回来慰寂廖呢。”

他突然之间冷了脸:“我上个月就去了美国,待了足足一个多月,你竟然说我只走了七八天?”

哦?原来去了一个多月?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莫明其妙的大少爷脾气,难为大票女友肯忍着他。看在钱的份上嘛,可她刚刚花掉巨款请他吃喝,凭什么还受他的气?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下车之后又重重摔上他的车门,随势还踹上一脚,只恨没穿高跟鞋,不然就可以刮花他车门,她恶毒的想,心疼死他!

进电梯后才觉得冷,抱着双臂只哆嗦,吸吸鼻子,总觉得不对味儿。又闻了闻自己身上,一股烟味夹杂薄荷的味道直冲鼻子,不由在心里骂,阮正东这混蛋,一准是趁自己睡着了的时候抽烟,也不顾交通安全说司机不能边开车边抽烟,更不顾还开着暖气,让她不知不觉被迫吸进了多少二手烟啊,连自己毛衣都被熏透了,实在太卑鄙了。

后来他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天接到他的电话,反倒理直气壮的问她:“你这阵子跑哪儿去了?”

她无精打采:“上班呢,能跑到哪儿去?”

“说话怎么这声音,感冒了?”

感冒已经几天了,发烧还咬着牙跟case,他却是第一个发现她病了的人,想想不是不心酸的,却照例没好气:“是啊,感冒了。”

“那出来吃饭,请我吃麻小吧,吃完麻小保证你感冒就好了。”

还吃啊,何况这季节有麻小吗?指不定又打算怎么算计她,没破口大骂纯粹是因为吃了感冒药有气无力:“我没钱。”

他答的倒爽快:“那我请你好了。”

她有气无力:“我没功夫。”

他气得啪一声将电话就挂了,一定难得这样碰钉子,或许从今后再不来烦她了。她头痛鼻塞浑身乏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只想回家去倒头大睡。好容易熬到手头的事情做完,早就过了下班时间,正是整个城市的交通高峰,黄昏时分车流滚滚,却永远拦不到一部出租车,而她则实在没力气去挤这个时段的地铁,只好一步捱一步的往前走。

身后有人按喇叭,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阮正东那部迈巴赫,这车太招眼了,想不认得都难。

上车之后阮正东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看看,我从不跟女人计较。”

她唔唔点头,既然有免费车可以搭,那么就算让他白话两句,也是应该的,何况她也实在没力气跟他斗嘴了。等红灯的时候她一反常态的沉默终于让他起了疑心:“你今天怎么这么蔫?”忽然就伸出手来,她吃了药有点迷糊,一时就让他占了这点便宜。他的手指有些凉,按在额头上很舒服,但他竟然就那样久久停顿,像是一下子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她终究忍不住:“喂,绿灯了。”

他啊了一声,后头的车子已经在不耐的按喇叭,他在街口却向左转:“上医院去吧。”

“我回家吃点药就成。”

他坚持:“上医院。”

争不过,谁叫方向盘捏人家手里。结果被他拖到医院去打点滴,她平生最怕打针,看到护士拿镊子夹着针头,就双膝发软,恨不得掉头逃掉。阮正东还在一旁笑:“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天渐渐黑下来,输液室里的人渐渐少了,空荡荡的空间里只听见电视机的声音,在播新闻联播了,点滴管里的药水却像永远滴不完似的。她本来就睡眠不足,整天熬下来实在是累了,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人碰她的手,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小护士正替她拨针,阮正东说:“你真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睡着。”

她揉眼睛:“几点了?”

“快九点了。”

他按得她很痛,她把手抽回来,自己按着那小小的棉球。饿,饿得肚子咕咕叫,结果他和她一样:“吃饭去吧。”

他们在一起,好像永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不斗嘴。



第 6 章

后来佳期才觉得自己想错了,因为她和阮正东即使在吃饭的时候,也还会斗嘴。

就为吃什么,两个人就争了一路。她想吃涮锅,阮正东坚持要去吃粥:“病人就应该吃点清淡的。”佳期原以为又是贵得要死的地方,谁知他开着车七拐八弯,在无数越走越窄的斜街之间兜来转去,直转得她七荤八素,连东南西北都认不出来了。才在一条胡同口停了车,对她说:“走进去吧,车开不进去。”自己先下了车,她狐疑的张望,虽然有路灯,但看着狭窄曲折,就像最寻常的一条胡同,怎么也不像曲径通幽。他却催她:“快走,晚了人家就关门了。”

对病人还这样不温柔,佳期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一直拐进了一座四合院,才看到小小的一个灯箱招牌,上头只写了三个字:“广东粥”。

皮蛋鱼片粥生鲜滚烫,米粒早就熬至化境,入口即无,甘香无比。佳期喝着粥,背心出了一层细汗,连鼻子都通了气,整个人都顿时豁然开朗。阮正东吃一碗白粥,灯光下只见温糯香甜。屋子里完全是住家风范,里外一共才三张桌子,却坐满了十来位吃粥的人,人人端着碗吃得满头大汗。她不由感慨:“连这种地方你都能找到,你真不是一般的好吃。”

阮正东似是懒得说话,终究只是吃自己的白粥。就在这时老板进来了,食客似都十分熟稔,纷纷与他打招呼,称呼他为“老麦”,老麦大约二十八九岁,不知为何却被称为“老麦”。他剪着板寸,样貌清俊,左眉梢有一道疤痕,却并不触目,穿剪裁极佳的黑色中式上衣,平添了几分儒雅,因为年轻,倒似是画家或是文艺圈的人。可是举止之间,又隐隐透出一种卓然,负手含笑跟阮正东说话:“哟,这可是头回瞧见你不是一个人来。”

阮正东笑:“又不是不给你钱,罗嗦什么?”

佳期胃口大开,又吃了一碗鸡丝粥,鸡丝已经熬化不见,只是齿颊留香。她本来略有些病容清减,但明眸皓齿,一笑露出小虎牙,像小孩子一样,只是连赞好吃。老麦眉开眼笑,连那疤痕都淡似笑纹:“我最爱听人家夸我这粥好,这妹妹,人好,心也好。”

阮正东说:“夸你两句粥好,你就说人家心好。虚荣!”

老麦倒是一脸正色:“我老麦看人从来没有走眼过,这妹妹心眼好,你别欺负人家。”

佳期莞尔,阮正东将手里的勺子一撂:“哎哎,什么哥哥妹妹的,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想着当人哥哥。”

老麦嗤笑:“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随便认过妹妹,你这几年品味越来越差,好歹挑女人的眼光总算长进了些,难得这妹妹投我的眼缘。”对佳期说:“我叫麦定洛,叫我老麦就行了。你要真愿意,就叫我一声哥,保证你吃亏不了。”

佳期也觉得此人颇有意味,于是爽快的答:“大哥,我叫尤佳期。”

老麦答应了一声,十分高兴,就告诉佳期:“他要真敢欺负你,佳期你来告诉我,哥哥我替你出气。”

阮正东笑道:“怎么说得我和恶人似的。”老麦拍着他的肩,说:“今天便宜你了,看在我这妹妹的份上,这粥我请了。”

“小气,”阮正东似笑非笑:“人家可是实实在在叫了你一声大哥,你几碗粥就将我们打发了?”

老麦笑道:“敲我竹扛呢?我偏不上你的当。”虽然这样说,却将自己左手手腕上笼的那串菩提子佛珠退下来,说:“这还是几年前从五台山请的。”不由分说就替她笼上,佳期不肯要,阮正东笑道:“给你你就拿着,别不懂事。”

俨然又是教训小孩子的口气,她狠狠瞪他,他只当没看见。老麦也叫她拿着,她觉得盛情难却,而且这种菩提子佛珠为最寻常的法器,论材质倒不算什么贵重珍饰,于是只得道谢收下来。她笼着稍稍嫌大,阮正东说:“我替你收一收。”他伸出手来,替她将串系佛珠的丝绳重新收过,他的手指纤长,指尖微凉,因为丝绳很细,所以他俯身过来,离她极近。

他身上有清凉的薄荷香气,还有粥米甜美的气息。而呼吸轻暖,喷在她下巴上痒痒的,她不知为何就红了脸:“我自己系吧。”

阮正东说:“已经好了。”难得看到男子会打那样细致的绳结,她只觉得好看。

其实阮正东的朋友都十分出色,谈吐风趣,从容不凡。她虽不知老麦的身份,但总觉得此人颇为豁达爽快,有旧时侠风。出来在车上她忍不住这样一赞,阮正东咦了一声,说:“你眼光倒不错。”

也不知是夸她呢还是讽刺她。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她独自搭电梯上去,人只觉得困乏得要命,只想快快到家洗澡睡觉,可是站在家门前翻遍手袋,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了。

她哭笑不得,怎么又出这样的乌龙。站在那里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忘在公司了,还是在医院翻手袋拿东西的时候掉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门是进不去了。

她在门前发了半晌的愣,十二万分的沮丧,本来晚饭吃得香甜,人精神都好许多,偏偏老天又来这么一着——都快半夜了,叫她怎么办?

想来想去,只得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忙找找看,钥匙是不是掉在车上了。

结果车上当然没有,阮正东在电话里说:“你怎么连钥匙都弄丢?”

她又不是故意。

在门口又发了半晌的愣,终于决定还是下楼去,去周静安家里住一宿吧,可是都这么晚了,再打的横穿半个市区?倒不如随便在附近找间酒店。就这样想着,走下台阶,远远看到夜色中汽车的灯柱一转,正是阮正东的车驶了回来。

她十分感激,上车就说:“随便找间酒店把我撂下就行了。”

叫人想不到的是,附近大小酒店几乎全部爆满。总台小姐都是一脸歉意:“真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房间了。”

佳期气馁。

阮正东说:“正开会呢,酒店当然全是满的。”

看来只得去周静安那里了,但打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而她家中座机又久久没有人接听。佳期急得要命,这周静安,关键时刻怎么能突然失踪?她一遍一遍的拨号,只是心急如焚。

阮正东突然说:“实在不行,到我那里将就一下。”

她迟疑了一下,那怎么可以?

他似笑非笑:“怕我吃了你啊?”

去就去,难不成还真的能吃了她?

他带她到城西的一套公寓,地段很好,典型的闹中取静。小区入口并不甚起眼,但保安严格。车子驶进很远才看到公寓,疏疏的公寓楼之间隔着大片大片的草坪与绿树,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忽然见到这样开阔的绿地简直令人觉得穷奢极欲。他住六楼,亦是公寓的顶层了,房子并不甚大,大约不到百个平方,收拾得十分整洁,可以看出典型的单身男人住家气息,玄关处连拖鞋都没有多余的一双。好在地上全是木地板,又是地暖,佳期赤着脚走进去,装出一脸失望:“我还想看看豪宅是什么样子呢。”

阮正东倒笑了:“行啊,几时我带你去参观有钱人的别墅,爱看什么样的豪宅全能让你看见。”

没想到他会住这样的公寓,但是一个人,总会想要这样一个地方吧。不大,装潢亦简洁,墙面上连字画都没有一幅。沙发黑色绒面发着幽蓝的光泽,十分舒适,人一陷进去就像没了骨头。她窝在里面不想动弹,盘膝而坐,舒服得眯起眼睛:“我就睡这里好不好?”

他点头:“你当然就睡这,你以为我还有床给你睡啊?”

佳期哭笑不得,阮正东去找了新的毛巾牙刷给她用,将浴室与洗手间指给她。唯一的浴室附设在主卧深处,于是她有幸在他的带领下参观了他的卧室。虽然这事听起来仿佛很暧昧,而实质上也就是纯粹的路过。但佳期还是觉得有些窘,所以有意的讲笑话:“有没有什么蕾丝之类的香艳遗迹,你赶紧先藏起来。”

阮正东笑:“那估计没有,这房子连我妈都不知道,就我妹妹来过一回。”

佳期怔了一下,但本能觉得他并没有撒谎,于是点头:“狡兔三窟。”

他打开衣橱,找到一套衣服给她:“新的,我还没穿过。”

她没有带睡衣来,没想到他这样细心,于是接过去。他打开浴室的门,说:“你用吧,我去打会儿游戏。”

洗脸台上只有廖廖几样清洁用品,剃须刀、刮胡水……纯粹的男性气息,空气里有淡淡的薄荷芳香,令人觉得清爽。她关上门,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她将水调得很热,滚烫的水线激在肌肤上,带来轻微的灼痛与舒适。可是洗到一半,她突然发觉了不对劲。——这辈子最尴尬最无奈最要命的,恐怕就是这一刻了。佳期只觉得哭都哭不出来,她忘了自己只要一用抗生素类药物,生理期就会突然提前而至。

天啊天!

太要命了!

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来?

欲哭无泪!

她已经完全想不出办法来,她今天真是霉到家了,如果不是那该死的钥匙,如果她能找着周静安,如果她不是一时无奈跑到这里来……可是她要怎么办?

是谁说天无绝人之路?眼下这情形,谁来给她指条不绝之路?

花洒的水还刷刷喷在身上,她总不能在这浴室洗上一辈子吧?可是怎么能出去?

浴室里热气蒸腾,她头脑发僵,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站在花洒漫散的水注下,急得又出了一身汗。最后终于看到架子上搁着大盒面巾纸。

江湖救急,先出去再说。

草草的处理了一下,穿上衣服走出去,衣服太长太大,她将袖子与裤裤都卷了好几折,但顾不上了。步步都像是小美人鱼,活脱脱像赤足走在刀锋上。

连哭都哭不出来。

阮正东在书房里玩在线游戏,听到衣声窸窣才抬起头来。一瞬间眼中似是闪过亮光,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夜空。她洁白赤足踏在黑亮如镜的乌木地板上,宛如静潭上绽开白的莲。披散的湿发垂在肩头,缀着晶莹的水珠,衬得尖尖的一张脸,黑的眸子在灯光下几乎如宝石璀璨生辉。衣服太大,套在她身上空落落的,越发显得像个小孩,那脸颊上也洇着婴儿般的绯红,没想到她脂粉不施的时候,是这样的干净好看。就像一道清浅的溪流,流淌在冬日的阳光下,纯净得几乎令人屏息静气。

“那个……”她怯怯如小孩:“我要去买点东西,附近有没有便利店?”

他怔了一下:“买什么?”

她咬着唇不答话,雪白的牙齿一直深深的陷入殷红的唇,这个细微的动作令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心里像有一万只螃蟹在爬,暖气开得太热,他浑身都在冒汗,手中的鼠标也滑腻腻的握不住。他丢开鼠标站起来:“要买什么,我帮你去买。”

如果他不立刻出去透透气,他真不敢担保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用,”她窘得要几乎要哭,声音低低:“我自己去买就成。”

他困惑的盯着她。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窘过,书上老是形容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真的恨不得地上真出现一个洞,让她藏进去,永生永世不要见人才好。

他突然像是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从来是聪明人。她尴尬得要命,他也尴尬起来,他那样一个人,任何时候都是从容不迫,可是这一刻似乎同她一样窘迫不安。但不过片刻似乎就重新镇定自如,说:“我知道了,我替你去买。”

她声音更低了:“我自己去。”

他转开脸去拿外套,仿佛满不在乎的说:“你不方便跑来跑去。”可是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他脸都红了。

明明一个大男人,但脸红起来还真有几分可爱。

他去了大半个钟头才回来,拎回整整两大袋,各种牌子各种型号,他一准将货架上见到的全部,统统给她买了一包回来。

佳期生平第一次失眠,或许沙发太软,害她睡不着。

也或许今天实在是倒霉丢脸,所以睡不着。

或许是腹痛如绞,所以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最后终于爬起来,蹑手蹑足到厨房去,想给自己倒一杯热茶。摸索了半晌才摸到灯掣,灯光很亮,她的眼睛半晌才适应光线,却是一怔。厨房不出意料的一尘不染,半点烟火气也没有,出人意料的是空无一物的橱柜上,静静放着一只空的红酒瓶子,洗得晶莹透亮,软木塞放在一旁。

在这一刹那,她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身后就是黑沉沉的夜,屋子里寂然无声,可是厨房里一室橙色的光晕,顶灯柔和的光线照在那只瓶子上,仿佛平面广告里绝佳的摄影作品,剔透如同一只水晶樽,在聚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终于只是将红酒瓶里灌满了开水,塞好塞子抱在怀中。

她回到沙发上去,鸭绒被十分轻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缓过劲来,籍着怀中那暖暖的热流,疼痛终于隐隐退却,她睡着了。

她是被门铃声惊醒的,人还是迷迷糊糊的爬起来,浑浑噩噩走到玄关按开门,按了好几下没有反应,终于留意到那陌生的可视门铃,才反应过来不是在自己家里,只惊出一身冷汗。这样的清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来的人不论是谁,只怕都会叫人误会。她跑到卧室前去拍门:“阮正东!阮正东!有人按门铃。”
阮正东走出来,一边冲她打手势,一边急急往玄关去。她将被子枕头胡乱卷起,顾不上多想统统塞进卧室去,然后自己身子一缩,也躲进了卧室。

只听着外头的动静。

隐隐有人说话走动,她大气也不敢出,抱着枕头,紧张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里只觉得好笑,明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怎么会像是在做贼?

那人在外面,只是跟阮正东说话,过了一会儿门锁咔喀一响,她惊得几乎跳起来,结果是阮正东,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一比。附在她耳畔轻声说:“我的表弟,突然离家出走跑到我这里来了,你别出去。我骗他说进来换衣服,带他去吃早饭。”

然后她就可以顺利的逃之夭夭。她冲他笑,仿佛预谋做坏事的孩子,不用他交待,请她出去她也不打算出去。他离她太近,她还没有梳洗,但身上依旧有好闻的淡雅香气,不是香水的味道,这样的早晨,只觉得清新如露,叫人错神。可就在这一刹那,虚掩的门突然再次被推开,探进一张年轻的脸,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带着顽意与捉狭,洋洋得意大声嚷嚷:“我捉到了吧!”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7 章

谁也比不上她倒霉吧?清晨六点衣衫不整,怀里还抱着一颗大白枕头,赤足站在阮正东那张硕大无比的睡床前,而床上被褥凌乱,另一只枕头摇摇欲坠,被子则从床上一直逶逦拖到地下,怎么看这一幕都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门外的坏蛋已经十分合作的举手挡住了眼睛,嚷嚷:“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从指缝间都可以看到眼珠正滴溜溜转,阮正东哭笑不得,将他揪出去:“我们去吃早饭。”

“哥,你不换衣服了?”

“你先下楼去等我。”

“好……四十分钟够不够?要不一小时?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在楼下晨跑几圈,你放心,慢慢来,慢慢来啊……”

阮正东终于忍无可忍,吼:“吴柏郁!”

“我走了,我先走了啊……”吴柏郁动作敏捷的闪往门边,最后却扭头冲着卧室,贼心不死的高呼:“那个姐姐,对不起啊!”

在阮正东发飙之前,他顺利的逃之夭夭了。

剩了佳期与阮正东两两相望。
他解释说:“这小子,跟家里闹别扭,专门打电话问了我妹妹这地址,跑到我这里来躲他家长。还是小孩子,口没遮拦的。”

“呃……”佳期反倒已经无所谓了:“我去刷牙。”

她还要上班呢,不能迟到。

结果那天她还是迟到了,那小区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只得走了老远坐地铁。到了办公室后还被周静安的火眼金睛给盯上了:“老实交待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瞧瞧你连衣服都没换,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坦白从宽!”

提起这个佳期就没好气:“我还没问你呢,你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手机不在服务区,座机没人接。”

周静安哀叹:“别提了,昨天相亲去了,却遇上个极品。吃完饭后连AA都不肯,竟然等着我买单,害我没钱打的,手机又凑巧没电,想找人江湖急救都不成,硬是等末班公车回家,太衰了。”

佳期好笑:“你怎么净遇上极品啊?”

周静安嗖嗖的拿眼风扫她:“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走运,可以遇上阮正东?”

佳期说:“阮正东除了有钱,有什么好的?”

周静安一幅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等佳期回答,周静安已经有事被同事叫开,佳期捧着茶杯发怔。

自从离开孟和平,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此已经和幸福绝缘。

年轻的时候,总有一点天真,认为什么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长地久。

孟和平只在东浦呆了三天,天气一直不好,阴冷潮湿,总是下着潇潇的冷雨。每天黄昏时分吃过晚饭,三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她就在炉子上烘芋头给他吃,还有荸荠。小小的荸荠烤得滚烫,两只手倒来倒去,剥皮剥得直吸气。佳期的父亲拿旋子温一壶善酿,总是分给他们俩每人一杯。就着烤荸荠喝黄酒,孟和平总赞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欢吃佳期父亲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盖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后来送他搭火车回去,佳期专门请父亲炸了好多给他带着路上吃。

那天下着一点小雪,春运期间的车站人山人海,侯车室里人满为患,说话都要提高了嗓门对方才能听到。于是他们只是默默相对,过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说:“给我打电话。”好像也不必再说别的话了,他要说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说的,他也全知道。
他并不是回家,而是去沈阳过年,他父母常年都在沈阳,因为工作的关系。

有些事情他并没有瞒她,可是告诉她的时候,都只是轻描淡写。

到大四的时候开始实习,五一长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几位前辈同事到沈阳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长假,比她早两天也来了沈阳。她觉得很高兴,给他打电话。趁着她公事办完,而火车票是明天的,还有一下午的空闲时间,于是两人见了一面。

同事们早早离了酒店去逛街,他们两个也去逛街。

五月的沈阳还有一点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开得如繁如绣,空气里似有蜜的香甜。

两个人一人捧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脚软,后来进了商场,看到卖发饰的地方,围着有许多女孩子,个个都坐在那里梳头。佳期的头发长,远远就被人家兜揽:“小姐,来试一试吧,买我们的发夹就可以永远免费梳发盘发。”

佳期本来不想试,但看中一只玳瑁发夹,不由久久移不开目光

孟和平于是说:“先试一试吧。”

早有两位小姐上来,替她将长发一一梳起,梳子在头顶分开发路,然后顺势而下,一梳一梳,将长发梳顺。她忽然明白古时的及笄为何要那样郑重其事,因为将长发绾起,就代表着成年。

盘旋辫弄,最后用发夹固定,果然端庄沉静了许多,仿佛整个人焕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脸小,这样一绾,仿佛旧时临窗凭栏的女子,斜斜簪着梅花。而镜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着她的包包,站在不远处,欣赏的望着她笑。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在那里等着自己。

那只发夹很贵,她说:“还是不要了。”

旁边的小姐说:“买了就可以梳一辈子的啊。”

孟和平弯下腰,在她耳畔说:“买下来吧,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反正可以梳一辈子。”

绾发结情终白首。

她脸红红的,终于任由他去付了款。

买下来后她又觉得不值得,以后又不能经常来沈阳,哪有机会天天到这里来梳头。

孟和平说:“谁说你以后不会经常来沈阳?”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说得透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快快的走到前头去,其实那时还是有点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却无意带她回去与家人见面,而她竟然也不觉得奇怪。

晚上两个人去吃麻辣烫,她吃得脸红红,鼻子也红红的,一个人吃掉好多串豆腐泡,啤酒冰凉,其实已经是初夏了,但沈阳的夜晚,还是有点凉。麻辣烫太咸了,没等回酒店两个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还没关门,于是去买汽水。

超市前有极大的停车场,附近酒吧的车几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车场上。

就是那里遇上了人,本来那人是去取车的,有着好几位同伴,看到和平于是停下来跟他说话,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绍:“孟和平,军区孟副司令员的儿子。”

佳期当时还有点糊涂,根本闹不清楚大军区与省军区,还有军分区之间的区别。她只是觉得难过,因为孟和平有事情瞒着她。

其实孟和平比她更紧张,回去的路上,她不开口,他就一直没有与她说话。

最后到了酒店前,车道围着花圃,里头种着月季与一串红,那样浓烈的红色,在夜色里也隐隐能看见。

她停下脚步,孟和平还替她拿着包,他手心里有汗,低声叫了一声:“佳期?”

她没有应,他又问:“你没有生气吧?”

她抿着嘴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他其实有次跟她提过,说自己的父亲在军区里任职,但没说过任什么职务。于是她问过室友美芸,军区干部大约是哪个级别,美芸一边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边心不在焉的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个官应该是正师级吧……”

“那正师级有多大?”

美芸想了想:“地市级,就是行署专员地级市市长那个级别。”

距离是有一点,但距离并不是问题。

反过来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没有必要生气的啊,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又不是旧社会,还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再说我没觉得我家里有什么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见过了,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认真的强调很好很好,样子认真,孟和平终于舒展开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经为了她与家人起过争执。那天晚上同房间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来给他打电话。
沈阳的夜风很凉,佳期走出酒店很远才找到公用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两人分手也不过才两个钟头,但是他说:“要给我打电话”,她也答应了。

不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机都会开到很晚,因为总要等她的电话,这天晚上他声音却有些低沉:“佳期?”

听出他的倦意,她不由问:“你睡了没有?”

“还没有。”停了一会儿,他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有点犯糊涂了:“嗯?”

“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三个字,清清楚楚的从耳机中传出来,隔着话筒,佳期只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烧。公用电话像一朵橙色的硕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软,有许多许多细小无法见到的孢子,轻轻碰触就会迸散在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愉悦而令人心慌的气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风清凉,吹拂着她滚烫的面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一下子就将电话挂断了。

过了不几秒钟,她又急急的拨回去。

他还是很静,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去,却开出绚丽的花,仿佛一朵朵的焰火,绽开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灿烂,照亮整个身心,她说:“我也是。”

他在那端无声微笑,没有出声,她也知道。

挂断电话好久,她就站在那里。背后是夜色深沉的长街,每一盏车灯都仿佛流星,明亮的弧迹划过眼晴,小小的白色亮点,即使闭上眼睛也久久不会消失,就像永远刻印烙。

孟和平拿着手机,过了很久才放下来,搁到枕头旁边。

他听到母亲敲门的声音,沉默的装作睡着,但是母亲还是推门进来了,坐在他的床边。

黑暗中母亲的脸庞的轮廓依旧很美,这么多年岁月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叫他的名字:“和平?”

他不作声,并不是赌气,只是觉得难过。

她隔着被子,轻轻的拍了拍他,就像他还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孩子。她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这么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挺好的吗?两个人都互相了解,咱们家跟阮家又一直关系不错。再不然,你那个同学李心悦也不错啊,她爸爸刚调到成都军区去当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间大学,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说交往了一位女朋友,还说想带回来让我们见一见,你爸爸跟我都反对,那是因为我们不清楚她的底细。”

孟和平苦笑:“妈,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子,能什么底细?你怎么就草木皆兵呢?”

“我这不是干涉你,那女孩子虽然念的是名牌大学,但现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学有多乱啊,你就是不肯听妈的话,当初要是听妈的话去读军校,你能认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吗?”

“佳期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迷得三迷五道的,就是乱七八糟的人。”

孟和平气得掀被子坐了起来:“妈,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气真和你爸爸一样,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脸红脖子粗了。”

“因为您不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么回事你?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种态度?我看女孩子就是来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里闹?我告诉你,这样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见得多了,不就是因为咱们家条件好,她才这样费尽心机。她迷倒你容易,她要想进这个家门,我告诉你,比登天还难,这辈子也甭想!”

孟和平反倒平静下来了:“您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就这样下了定论?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个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战友的女儿,再不然,是军委哪个领导的女儿,您还会这样说吗?妈,你别以为人家都稀罕着咱们家,她爱的是我,不是咱们家。”

“你知道她爱你呢,还是爱你爸爸是副司令员呢?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你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连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妈妈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说要带她回来给咱们过目,我告诉你,你爸爸跟我的态度都是坚决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两断,这种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没完没了。弄不好就尾大不调,万一闹出什么笑话来,你让咱们在全军区丢人现眼啊?”

孟和平放缓了声音问:“妈,你当年是怎么认得爸爸的?”

他妈妈稍稍愣了一下。

“全军文艺汇演,对不对?当时你独唱《二月里来》,一直到现在,爸爸还说,当年你站在舞台上,胸前垂着又黑又长的大辫子,一双大眼睛脉脉的,眼睛里就像头有水在流动,唱这首曲子不知有多动人。”

她有短暂的静默,仿佛重新回到那座灯火辉煌的舞台,那样多的灯,射灯、聚光灯、彩灯打在身上,使人浑身微微发热。而她站在一切光线的中央,仿佛站在整个世界的中央。整座礼堂坐满了人,整齐划一,连军帽对出来的线都是笔直笔直。前排都是首长们,密密麻麻的人头看得她眼晕。那时她还年轻得不可思议,临上台前连说话都在微微发抖,带队的团长不停的安慰她:“不要紧张,不要紧张,首长们其实都很亲切。”

而她上台后,灯光迎面一照,两眼望出去反正什么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样镇定下来,仿佛对着空无一人的练习厅,从容不迫。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公粮……

那样优美的旋律,用清甜响亮的嗓子唱出来,她就此一曲成名。连军委首长们都知道了她,那个唱《二月里来》的甜嗓子小姑娘。

后来文工团的领导出面,将孟渡江介绍给她,团里其它女孩子似乎羡慕得不得了,因为是赫赫有名的孟帅的小儿子。打了恋爱报告她还是糊里糊涂的,两个人到树林里散步,也总是一前一后,按照当时谈恋爱的标准距离,隔着不近不远总是半米。孟渡江给她写信,也总是中规中矩的称呼她:“肖云同志”,大多数是谈思想谈学习,偶尔也写一写生活上的琐事。

本来文工团的钢琴伴奏尤鸣远与她关系一直很好,他对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对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却还没有说破。两个人只差了那么一步,如果组织上出面的时候,她能鼓起勇气,说一个“不”字,也许整个人生就会面目全非。

可是,一次选择,就这样决定了一生。

“妈妈,当年您也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艺兵,而爸爸是将门之子,当时全军最年轻的参谋长。爷爷跟奶奶从来没有反对过爸爸和您,您今天为什么要反对我?”

儿子振振有词的声音,不知为何令她觉得十分疲倦,但她还是回应了:“时代不同了,那个年代妈妈的思想有多单纯,现在的女孩子是不会有了。”



第 8 章

她说服不了儿子,只好先下楼去。孟渡江在客厅里看报纸,她坐下来拿起遥控器,心烦意乱的调了几个台,孟渡江这才看了她一眼:“工作没做通?”

“你那儿子脾气比你还倔,我不管了。说他两句他就顶嘴,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孟渡江倒笑了:“我刚才就告诉你,别去兜头泼凉水,会适得其反,你偏不信邪。再说人咱们都还没见过,你就急着反对,也是不合理了一点。”

“等见着人再反对,那就晚了。现在的女孩子,见一面两面能看出什么啊?你别在这里心疼儿子,你看看老许家那小儿媳妇,也是地方上的,长得够漂亮吧,父母听说还都是大学教授,好歹也算书香门弟吧,结果呢?成天在外头招蜂引蝶,在家就闹的鸡犬不宁。把老许们两口子给气得啊,刘大姐见我一次就诉一次苦,最后狠了心把他们家斌斌调到西藏军区去了,才算消停。我们家要是也弄一个这样的,我告诉你,你心疼你儿子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也不见得地方上的女孩子就个个像那样,”孟渡江不以为然:“我看你是以偏概全。”

“我这叫防患于未然。”肖云更不以为然:“人家西子多懂事的一孩子,人漂亮不说,家教又好。咱们和平就是不开窍,这么好的姑娘,连近水楼台都不知道去捞月。”

孟渡江哈哈大笑:“捞什么月?和平又不是猴子。”

“你还有闲心讲笑话。”肖云气得狠了:“你儿子就是你掼的。当初我就说让他去读军校,你非得说按他自己的意思报志愿。后来好好在国外呆着,他偏要回来,你也就掼他,让他回来读研。到了今天,你还由着他性子来,你就掼吧,我看你把他掼成什么样去。”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满意和平没按你想的那样,去跟西子谈恋爱。西子那孩子是不错,可老话说的好,强扭的瓜不甜。”他将报纸叠起来,像是随口说:“再说了,齐大非偶,不见得就是好事。”

“就算不跟阮家的孩子,你那么多战友的孩子,出色的多了,知根知底的,和平随便挑中哪一个,咱们都不知道有多省心。”

“孩子大了,他自己知道选择。依我说,现在就带回家来确实不合适,你抽空去一趟他们学校,让他把那姑娘带出来给你看看。如果不行,咱们再做和平的工作。”

肖云不作声,孟渡江催她:“上去跟和平说一声,就说我们答应先看看人再说。去吧,省得儿子赌气睡不着。”

“我不去,”肖云冷着一张脸:“活该他睡不着。辛辛苦苦养了他二十多年,为了个丫头就跟咱们闹,白养了。”

孟渡江哭笑不得:“你看看你,你比你儿子还幼稚。”

肖云虽然这样说,最后还是上去告诉孟和平:“过两天等有时间了,我到你们学校去,你把她叫出来让妈妈看看。”

孟和平这才笑了:“妈,你一准会喜欢她。”

回学校后,孟和平告诉了佳期,佳期还是有点紧张,立刻惨兮兮的问:“啊?那我可不可以逃跑?”

孟和平瞪她,她才放低了声音:“我害怕嘛。”

“有什么好怕的,我妈你迟早反正得见的,再说,有我呢。”

那天是双休日,全寝室的人都呆在寝室睡懒觉。佳期大早爬起来打水洗了头,又换衣服,试一件觉得不合适,试两件还是觉得不合适。畅元元睡眼惺松的看着,问:“咱们小弹弓今天是不是要去钓鱼台当同传啊,怎么就这样折腾上了?”佳期垂头丧气:“真要上国宾馆作同传我还没这么紧张,孟和平的妈妈来了,我这会儿肚腿子都发抖呢。”

这话一说,绢子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了,直嚷嚷:“哎呀,这就得见公婆了啊。你得好好打扮打扮,来来,我的衣服随你挑,看上哪套拿哪套。”

畅元元揉着眼睛说:“你就是太爱你们家孟和平了,所以唯恐自己哪点让他丢了面子。你看看你紧张的这样,真弄得像党和国家领导人要见你似的。”话虽然这样说,却也指点她:“穿得端庄文静点吧,长辈们都受用那一套,我把我的新丝巾借给你,保证效果出来特淑女。”

结果在全寝室的齐心协力下,一直到孟和平来接她,才算拾掇完毕。

绢子看着镜中的佳期,夸赞:“去吧,去吧,这样子别说是见孟和平的妈,就是去见西班牙王储的妈都没问题。”

佳期哧一声笑了。

在车上孟和平也悄悄的夸她:“今天真漂亮。”

她还是有点忐忑,但化了淡妆的一张脸,越发衬得一双清水眼顾盼生辉,仿佛幽着两汪水,而水里只映着他的影子。他很少看到她在这个季节穿裙子,于是说:“以后你就这样打扮吧,我喜欢看。”她有点窘迫:“衣服虽然是我新买的,可丝巾是元元借给我的。”

他说:“不要紧,到时我给你买一条。”

路很远,佳期一直记得那天,初夏的星期六,街道两旁的槐树开满了洁白芬芳的花,一串串像是无数尾鸽子的白羽。那样鲜亮的绿与白,大篷大篷的槐花香气,在微风中流淌。她与孟和平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载电台里,交通台的DJ报道着交通状况,立交车祸,二环主路交通拥堵,提醒司机绕行……那些絮絮的报道,整个城市一鳞半爪的片断,仿佛十丈红尘扬起的尘嚣,真切而模糊。司机听完了又调频道,音乐台一首接一首的放情歌,爱断离伤,但她的心是愉悦的,就像外面的艳阳天气。有细密的气泡从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难受又好受。

孟和平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直到下车。

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识的大院,门口还有值班的警卫,看上去仿佛一个军政单位。但隔着高墙只能看到无数葱茏的大树,门后的林荫道深不见底。孟和平对她解释:“招待所,我妈妈这次过来就住在这里。”

她还没有穿习惯高跟鞋,畅元元教她在后跟上贴了创可贴,但走起路来还是累。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猛烈,她走了一身汗,而孟和平一直牵着她的手,空气里可以看清晰的看到光线中的微尘,像是撒下一道道细微的金粉,树荫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翅,无数细小的金色蝴蝶,栖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佳期总有些恍惚的感觉,觉得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会展翅飞走。

孟和平的妈妈出乎意料的年轻漂亮,佳期轻轻吸了口气,十分大方向她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尤佳期。”

“坐吧,你们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气还是很客气,一面就叫服务员倒茶。

会客室很大,地毯绵软没人脚踝,佳期心里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后来也渐渐镇定下来。孟和平的妈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说你是浙江人?”

“是,我是浙江绍兴人。”

白瓷茶杯里泡着上好的绿茶,气味芬芳,孟和平的妈妈若有所思的问:“你姓尤?是绍兴市区的?”

“不是,我是东浦镇人。”

孟和平补上一句:“妈,就是出花雕的那个地方。风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跟陈逸飞的画一样。”

孟和平的妈妈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为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手指转着茶盖,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盖子,那颗细白如玉的盖头正被她无意识的用指甲划着,一下又一下。不知为何佳期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预感让她觉得不安起来,但她还是如实答了:“我爸爸在酒厂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说:“我妈妈很早就跟我爸爸离婚了,我没有见过她。”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尤鸣远。”

会客室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能清楚听见。是一只灰色的小鸟,样子很不起眼,但叫声清脆,像一串流丽的铃声,摇碎震荡着空气,婉啭动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自己说错了,可是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不对头了。屋子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渗了胶,一点一点的凝固起来。孟和平也察觉了,说:“妈,佳期的父母离婚,跟佳期没有关系,那时她还不懂事呢,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妈妈神色冷淡的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觉得那目光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刚才还要显得礼貌,但这礼貌里已经多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的声音也透着这种冰冷的礼貌:“尤小姐这条丝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没认错,是爱马仕今年的新款吧。听说尤小姐还在念大四,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都这么阔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系条几千块的丝巾上街。”

佳期没想到这条丝巾会这么贵,顿时涨红了脸,和平连忙替她解释:“妈,那是她向室友借的,为了想来见你,打扮得隆重一点。”

“那就更要不得,现在的女孩子虚荣心怎么这样强。”她冷漠的扫了佳期一眼:“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妈妈平生最恨人弄虚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佳期站起来:“阿姨,我错了。我就是想给您留一个好印象,没想到反而会弄巧成拙,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们走吧。”孟和平的妈妈揉了揉太阳穴:“回头我还有事,和平,你送尤小姐回去。今天你高伯母和鲁伯母还说作东请咱们母子吃饭,你送尤小姐回去后,直接到军委招待所去,我在那边等你,可别迟到了。”

孟和平还想说什么,佳期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那阿姨您休息一下,我们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槐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电台里在播天气预报,内蒙古的沙尘暴不日即将袭来。佳期的嘴角无奈的上扬,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样。

内蒙古,听着仿佛十分遥远,而车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风,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世界就是这样,每一处微小的意外,后果却令人觉得难以想像。而那只无辜的蝴蝶,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佳期觉得害怕,因为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无法改正,可是这错误眼睁睁已经带来了极可怕的后果。

告别时孟和平忽然亲吻她的面颊,他的嘴唇微凉,像新鲜的柠檬,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清凉。他说:“佳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许妈妈只是一时误解了你,我会去说服她。”

她灿烂微笑,装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无力扭转了,孟和平的妈妈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那种连礼貌都掩饰不了的厌恶,令她觉得灰心绝望。

晚上的时候孟和平才来找她,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那条丝巾已经还给了畅元元,所以脖子那里显得空空的,细长的颈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孟和平觉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饭没有?”孟和平问她。

她嗯了一声,其实没有吃。回来后全寝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着洗衣服洗床单洗被套,几乎把全寝室能洗的东西全都洗掉了。从中午到黄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不能闲下来,仿佛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的难过,只好把寝室里里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还把窗户玻璃全都擦干净了。

擦窗户的时候正是黄昏,满天绚丽的紫霞,紫得发蓝,像一方染透的丝绒。校园广播里正在放《My love》,和声部分那样美,就像这个暮春的黄昏。她踩在凳子上认真的擦着玻璃,一丝不苟的抠去每一个细小的黑点,湿抹布沾洗衣粉擦过,再用湿抹布擦掉泡沫,最后用干抹布抹干净。呵着气,每一扇玻璃都晶莹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没有。

广播里的歌声悠扬:“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I wonder where they are……” 像不存在,像没有。 “To see you once again,My love,I Try to read I go to work,I'm laughing with my friends……”

楼下都是去打饭打水的人,拎着各色的保温瓶,广播的声音那样嘈杂,可是没谁留意在听。远处都是树,纵横交错的林荫道,古老的楼幢掩映在绿树丛中。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还有洗衣粉那种添加剂的香气,而天一分一分的暗下来。

然后,孟和平就来了。

以前她也觉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远,她连仰头望他都觉得吃力,而他的声音都像是离她更远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倾听他的话,他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跟着他一直走,风起得更大了,吹乱她的长发,她觉得冷,可是没有作声。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从一条林荫道到另一条林荫道,出了东门,又进了他们学校的西门。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园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后才说:“到了。”

是一座小礼堂,有时艺术系表演什么节目,或是大学艺术团排练,都在这里举行。不知孟和平从哪里弄到了钥匙,带着她走进那黑漆漆的礼堂里。

他打开过道里的一盏小灯,然后将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转身就进了后台。

过道里那唯一的小灯也熄灭了,她坐在静谧的黑暗中,舞台上追灯突然亮起,硕大圆形光圈,像是一轮雪亮的满月,而那轮银色月轮的中央,是黑色的一架钢琴。

他从幕后走出来,缓步踏进光圈,就在钢琴前坐下,佳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弹钢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弹得这样好。

他弹的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佳期从来不知道这首歌还可以改编成钢琴曲,起先乐曲轻柔舒缓,像是春风拂来,黄土高原上天高云淡,而绿意方生。中间高潮部分却如同欢快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一个音符轻盈的跳跃在琴键,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绽开在沟壑,花开得艳红如云。一朵朵挨挨挤挤,直涌到视线中来。每一朵都红得灼痛人的视线,那样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烧云,从天上一直烧到地面,红彤彤的,热烈得像火一样。

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成了一叶小舟,飘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视着这梦幻般的一切。

最后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下来,一切如同行云流水,重新恢复那种天高云淡四野旷静,只有一枝细弱却红艳的山丹丹,还摇曳在山谷的风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许久许久,她才想起来鼓掌。

孤零零的噼噼叭叭掌声,在空落落的小礼堂中荡起回声。他站起来,微笑着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风度的演奏家谢幕。

礼堂太空旷,隔得那样远,她笑着提高了声音:“你竟然会弹钢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也得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佳期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这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第 9 章

佳期拥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环,没有任何花纹,就是最简单最朴素的样子。因为不是名牌,而当时金价又相当便宜,所以不过几百块钱,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补助买的。原来他下午就去买这个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纤细,珠宝店的店员向孟和平推荐的号码,谁知仍是大了一点点,孟和平说:“要不我拿去店里换一个吧,人家说可以换的。”佳期却摇头:“我就要这个,拿毛线缠一缠就可以了。”

孟和平说:“那不好看。”

佳期璨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这个。”

那个戒指她拿红色毛线细细的缠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过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东浦古镇上,佳期常常看见老人家坐在河沿一把藤椅上晒太阳,眯起眼睛听收音机里的绍兴戏。老太太满脸的皱纹与银发,手指上戴着枚发黑的金戒指,拿毛线缠过,连毛线都浸润了太多的岁月风尘。可是佳期十分喜欢,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长地久,再多的战乱离伤,仍是保留了下来,变成时光的记忆,仿佛永恒。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里闹僵的事情,只知道他换了一家公司实习,工作非常的辛苦,总是没有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来问他:“最近怎么不回沈阳去?”

孟和平正吃着牛肉粉丝,他近来脸颊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的望着他,他只埋头吃粉:“累,懒得回去。”

他确实累,因为做技术工作,加班的时候总是连轴转。两个月后又换了一家公司,并没有正式签约,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为毕业不能再住学校宿舍,于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区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时候佳期帮忙他大扫除,两个人拿报纸折叠帽子戴在头上遮灰。佳期负责清理杂物,孟和平则负责墙面卫生,站在凳子上拿扫帚绑了鸡毛掸子拂去墙角的灰吊子,佳期听到孟和平边干活边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个粉刷匠》,佳期想起还是在幼儿园学过这首歌,不禁抿着嘴偷偷笑。

那天两个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后将屋子收拾出来,真的是精疲力竭,佳期往沙发里一瘫,哀叹:“我真不想起来了。”只是饿,饿得咕咕叫,两个人中午都只吃了一点面包就接着干活,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虽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镜的地面砖,看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厨房,孟和平还是兴致勃勃:“我煮面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方便面,结果水不开,面条全都硬硬的,佳期从此拒绝他炮制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酸痛的膝盖,自己跑进厨房去下面条,油盐酱醋都不全,煮出来的面条白生生的,她将面条端上桌,回头一看,孟和平已经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鼻梁挺直,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峰。谁知他一仰脸,吻在她的手指上,原来他已经醒了,她痒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面条很难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还夸她:“煮白面都这么好吃,我老婆手艺真好。”

佳期不满:“谁是你老婆?”

他十分笃定的笑:“将来一定是,而且永远都会是。”

虽然两个人都忙,她偶尔才能过来替他做一顿饭,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时光永远弥足珍贵。八月份的时候孟和平的公司组织员工活动,去近郊的风景区漂流烧烤,每人都可以携带一名家属。大客车上笑语喧哗,都是些年轻人,活像是一班小学生去春游,气氛热烈活泼。跟车的导游是个黑黑的小伙子,人年轻,嘴也特别贫,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给黑人牙膏做广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区专用公路,结果时机不巧,正赶上这条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车颠来抖去,就有人嚷:“这路怎么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肠子都抖出来了。”

结果导游小伙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诸位先生女士,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窝大道。”结果话还没说完,车轮碾上一块大石头,一声闷响,车身又狠狠的颠了一下,就有人问:“那这是什么?”

导游面不改色:“这是可爱的小虎牙。”

这一下满车的人都哄得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转过脸来,隔着车窗,夏日的阳光斜映在他脸上,他长长的眼睫毛被阳光镀上一层绒绒的金圈。他趁机偷偷的亲她,结果车子又碾上石头,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边笑着说:“可爱的小虎牙。”

他的气息痒痒的喷在耳朵下,吹拂起她颈中的碎发。

那天天气很好,佳期一直以为,这一生都会像那天一样,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孟和平就在她身边,永远握着她的手。

烧烤的时候大家已经厮混得熟悉,她被别人称为“孟和平家属”,她称别人也是谁谁的家属,一帮家属在河滩上烤玉米与牛肉,还有许多的鸡翅脆骨,出乎佳期的意料是,孟和平烤的鸡翅竟十分美味,她本以为他是丝毫没有烹调天赋的人。那天佳期啃了许多许多的鸡翅,喝了许多许多的啤酒,结果震倒了孟和平公司的全体同事。连历尽“酒精考验”的市场部经理老刘都被她震憾了,立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啤酒家属”。

以至事隔多年,有回偶尔在商务饭局上遇见这位刘经理,他还能一眼认出她:“哎呀,你就是那个啤酒家属。今天这酒我不喝了,不能喝了。有绝世高手在这里,真不能喝了。”

佳期微笑,对方是老江湖了,饭局上把酒言欢,除了这句话,再没提过旁的,更没有提到孟和平。

那天回到家里佳期才觉得,其实自己十分怀念,怀念被称作“家属”的那一天。

因为那时的一切都是好的,因为是孟和平。
孟和平其实很心疼她,老叫她傻丫头,许多的事情,他总是事先替她想在前头,连徐时峰都十分不解:“孟和平是个好人,佳期,你为什么要放弃?”

佳期微笑,神色却是恍惚的,看着窗外的树,昔日青青今在否,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徐时峰觉得担心,追问:“佳期,你跟孟和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过年的时候他陪她回家去,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春运时节的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折腾十几个小时才抵达,孟和平也没有丝毫倦色,照顾她与行李出站,一切井井有条。

他做事向来细心,凡事有他在,佳期总觉得可以依傍,可以放心。

孟和平带给尤鸣远的见面礼是两条烟,佳期看他拿出来时觉得好笑:“这是什么烟?怎么商标什么的全都没有?拿白纸糊的啊?”

孟和平笑:“我说要来看叔叔,一位朋友专门替我托人从烟厂弄出来的,听说是好烟。”

尤鸣远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孟和平,没有作声就接过去了。

团年饭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做的,本来尤鸣远不让他们进厨房,但佳期硬要给父亲帮忙,和平也笑着系上围裙,于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还是尤鸣远主厨,佳期跟和平当副手。佳期切小葱切得很快,砧板咚咚咚咚直响,和平笑她:“瞧这架式够唬人的啊。”佳期头也没抬:“没你弹钢琴的样子唬人。”

忙着炒年糕的尤鸣远随口就问了一句:“和平会弹钢琴?”

佳期说:“弹得挺好的呢,起码我听不出不好来。”

和平说:“小时候最恨练琴,因为那时练指法基本功,最枯燥无味。我妈妈有时就是这样,总觉得她自己是为了我好。”

佳期问:“阿姨不是唱歌的吗?为什么非逼着你练琴?”

和平说:“我总不能跟她学唱二月里来吧,我妈说男孩子弹钢琴好,可以培养气质。”

尤鸣远拿着锅铲的手忽然停下了,年糕在锅中滋滋作响,油烟气呛上来,佳期不由问:“爸爸,怎么了?”

尤鸣远说:“没事。”将年糕盛起来,又炒别的菜,忙得团团转。

春节晚会依旧像大杂烩,开着电视机不过为着热闹。孟和平胃口好,吃了许多的霉干菜焖肉,佳期教他吃腌苋菜梗,中间果冻样的梗肉最好吃,用力的一吸,十分下饭。孟和平跟着她学,咕咚一声吸掉梗肉,觉得十分有趣。三个人喝掉两壶真正的善酿,尤鸣远不知为何话有点少,佳期想,父亲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一点,他一喝酒就比较沉默。

十二点时远远近近的鞭炮已经响了起来,所谓“早放爆竹早发财”,亦算得民俗。佳期家里也放鞭炮,拿长竹竿缠好了,伸出窗外去点燃,孟和平自告奋勇的放鞭炮,佳期捂着耳朵探出头去看,天气很冷,夜色漆黑。风吹在脸上有点疼。而小河对面的人家窗口也在放鞭炮,黑暗里看到小团小团的金色火光,闪闪烁烁炸开沉沉的夜色,四面都是爆竹声,噼噼啪啪响声震耳欲聋。

孟和平觉得新鲜,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时候,过年如此有声有色有光有电,许多年他没有这样过年了。他一手执着竹竿,一手塞住自己耳朵,对同样捂着耳朵的她,夸张的闭合着嘴形,她看了半晌才看出他说的是那三个字。笑嘻嘻也夸张着闭合嘴形说出三个字,鞭炮还在轰轰烈烈的炸响着,他不依,提高了声音:“哎哎,一句新年好就把我打发了?”

她的声音夹在远远近近的鞭炮里:“过年就应该说新年好,再说不也是三个字吗?”

“不一样。”

佳期反正装傻:“什么不一样,就是一样。”

初一早晨要吃福橘,大红橘子酸酸凉凉,佳期将橘子皮撕了一小块放进炭火里,满室清香。只是他们下午就要赶火车回去。尤鸣远替佳期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左右不过装了些吃的。大学毕业后就没了寒暑假,回来的日子又这么短,佳期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也觉得十分难过,低低的说:“爸,别弄了。”尤鸣远叹了口气,摸出一枝烟来,闷闷的吸了起来。

孟和平以为他是对自己不放心,所以叫了一声“叔叔”,说:“请您放心,佳期有我照顾呢。”他脸色十分诚恳:“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毕业了,只要好好工作,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买房子结婚了。叔叔,我会好好对待佳期,心疼她,不让她受委屈,让她一生一世都过得快活。”

尤鸣远一直没有说什么。

佳期轻轻叫了声爸爸,尤鸣远将烟掐熄了,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脸:“傻丫头。”

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手心里有薄薄的细茧,指端还有烟草特有的香气。佳期觉得难过,因为让父亲替她担心。

孟和平一直不肯回家,佳期劝了他无数次,他总是沉默。过年之前佳期劝他无论如何得回家看看,毕竟是过年,孟和平说:“我陪你回绍兴。”佳期说:“你先回沈阳,过了年我就来了。”孟和平不干,佳期几乎说破了嘴皮,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得说:“你陪我回绍兴可以,但去绍兴之前,你得回沈阳去看叔叔阿姨,哪有跟自己父母这样赌气的?”孟和平依旧沉默,佳期几乎是软磨硬缠,最后赌气:“你不回沈阳,也不用跟我回绍兴。”孟和平叹了口气:“从绍兴回来,我再回沈阳,行不行?”

他的样子真得显得十分疲惫,佳期没能说服他先回沈阳,也无可奈何。好在从绍兴一赶回来,她就逼着孟和平在火车站直接转车去了沈阳。

只是佳期没想到会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汽车就停在她公司宿舍楼下。

刚下火车她还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的,看到孟和平的妈妈从汽车上下来,怔了一下,还是礼貌的叫了声:“阿姨。”

“和平呢?”

“他回家了。”

孟和平的妈妈冷淡的哦了一声:“他都半年没回家了,连大年夜都没回去,今天倒回家去了。”

佳期不作声,孟和平的妈妈说:“你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说:“阿姨您有话就说吧。”

孟和平的妈妈冷冷的问:“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佳期心里一搐,手里的方便袋太重,细细的挽口早勒进了指间,孟和平的妈妈微微扬着脸,语气鄙夷:“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鼓起了勇气,直直的望着她的眼睛:“阿姨,谢谢您的好意。虽然我很想见到我的妈妈,但我想现在并不是最适当的时机,我并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也请您,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因为我和孟和平的事情,她肯定一无所知,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我跟孟和平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如果您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不够好,不符合您心目中的要求。但是我跟孟和平是真心相爱,我会努力做到让您喜欢我,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您是他的妈妈。您无私的爱着和平,我也同样爱他。我希望您能给我和孟和平一个机会,让我们幸福。”

过了半晌,孟和平的妈妈才微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辈子你就别指望了。幸福?你以为你能给和平幸福?”

佳期不卑不亢:“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孟和平的妈妈还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微笑:“如果你自私的要幸福,你就继续抓着和平不放。我告诉你,和平本来考上了奖学金,就为着你,他把出国读博的计划都放弃掉了。他父亲非常震怒他的所作所为,他为什么半年换了三份工作?就是因为你。你爱他,你爱他就别连累他。你口口声声爱和平,你能给和平什么?你知道你妈妈是什么人吗?她生了你就抛下你跟着个小流氓跑了,后来又离了一次婚。你不想见她,你是不是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她成天跟一帮吸毒人员混在一块儿,为了毒品她什么不干?戒毒所派出所她都是常客了,几进几出,广东公安厅那边的熟人跟我提到她,就用了一个词来形容,恬不知耻。我还真没想到你家学渊源,别看你们母女俩二十多年没见过,可真是一路货色,只管着自己自私自利。”

佳期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着急,她并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亲这些年来过得这么难堪,她总是以为她是幸福的,她并不恨她当年抛下自己,如果她是幸福的,可是孟和平的妈妈字字句句都像利刃,剜在她的心上。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眼晴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光芒:“阿姨,如果您想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那么您错了。我并不觉得有任何羞耻,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人不幸福,许多人过得很难堪,但这并不全是她们自己的原因。也许她们是做了错事,可是您,难道您就从来就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件事情?我并不知道和平为我的牺牲,他是没有告诉过我奖学金的事情,可是不管他做任何决定,都有他自己的原因。我爱他,信任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10 章

有次泡吧周静安喝高了,捧着杯晶莹透亮的JACK DANIELS对佳期不胜唏嘘的感叹:“那时候年轻,什么都没有,可是有勇气。”

每次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往,佳期总觉得周静安的这句话,又坚强又伤感。

并没有过很多年,可是有许多事情仿佛已经是前生,连佳期自己都觉得,那样执着,那样坚持,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阮正东有一次说:“你有时侯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自从那个尴尬的早晨之后,他们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阮正东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倒也是寻常事。佳期在中午十二点打电话给他,他明显还没起床,声音里都透着睡意,听出是她的声音后仿佛有些意外:“是你?”

佳期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想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找到钥匙,还专门叫人送来。”他哦了一声:“原来就为这个啊。”佳期有点内疚:“我就是丢三拉四的,钥匙是在你车上找到的吗?”他却没回答,只是笑:“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佳期觉得头痛,又被他敲竹扛。

晚上阮正东来接她,因为是周末,下班也比较早,佳期笑吟吟打开车门就问他:“到哪里去?”

阮正东瞥了她一眼:“神采飞扬啊,谈恋爱了?”

“哪儿啊,”佳期笑着说:“跟的一个大客户终于拿下了,老板一高兴,这个季度的奖金给得特别痛快。”

阮正东不以为然:“你就爱钱。”

佳期切一声,说:“我要像你一样有钱,我也不爱钱了,我改爱人去。”

阮正东微微笑:“等你跟我一样,你只怕连人也不能爱了。”

佳期咦了一声,打量他:“你这是怎么了,受什么打击了?还有谁能打击你啊?”

阮正东不答理她,周末的黄昏,交通塞得一塌糊涂,他们夹在滚滚车流中,简直是一步一挪。佳期觉得奇怪:“我们去哪儿?”

“超市。”

她更奇怪了:“去超市干嘛?”

他答:“去买菜,回家你做我吃。”

她瞪他:“凭什么啊?”

他慢条斯理的宣布:“今天我生日。”

佳期不信,他腾出只手,取出身份证拿两只手指挟着,她接过去一看,竟然真是这一天。佳期气愤:“你那厨房,跟装修杂志上的样板间似的一尘不染,哪里能做饭?”

“缺什么买回去不就行了。”

真真是有钱的阔少爷口气。

结果他们在超市买了整套的索林根厨刀,一系列锅碗瓢盆,不同的碟子和碗,还有大小砧板跟不同种类的专用抹布,导购小姐笑眯眯:“两位是准备结婚的新婚夫妇对吧,我们正在做活动,一次购买厨房用品超过两千元,送亲吻抱枕一对。”

佳期觉得奢侈,因为仅刀具就已经不止两千元,何况还有那样多的细瓷骨碟,碗盘十分精美,叫人爱不释手。阮正东还一本正经的问导购小姐:“那超过四千送什么?”

导购小姐怔了一下,才说:“两对亲吻抱枕啊。”

买菜时佳期才发现阮正东有多挑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喜欢,扶着购物车站在一溜长长的冷柜前,那模样简直像古时的皇帝,面对三千佳丽还挑三拣四。佳期不理他:“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炒两个小菜就行了,牛肉吃不吃?杭椒牛柳好不好?”

不等他答话,她弯下腰去挑选牛肉,耳畔有一缕鬓发松散,滑了下来,从侧面看去,她睫毛很长,弯弯像小扇子,下颔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议。嘴角微微抿起,神情专注而认真,倒真的像是下班来买菜的年轻家庭主妇,阮正东扶着购物车的推手,一时走了神。

“还吃什么?”她选好了牛肉,转头又问他。
他不说话,一手拖着她的手,一手推了购物车,急急就走,佳期莫明其妙:“哎哎,干什么?”

“买菜心。”

其实超市的菜架永远好卖相,叶菜青翠整齐,瓜果缤纷排列,货架顶部的橙黄灯光一打,颜色绚烂似广告图册,每一张都赏心悦目,连菜心在灯光下都像碧绿的翡翠花束,他选菜心拣最肥最大的往车上放,佳期又一一拿回去:“这些都太老了。”十分尽职尽责的教他:“要选嫩一点的,用指甲掐一下菜茎,掐不动的那就是老了。”

其实他这辈子也不见得再有机会或再有兴趣来买菜,她弯腰将两捆菜心放到购物车中,菜叶上刚刚喷过水,有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翠生生的菜心用红色的塑料圈系住,红绿交映,十分好看,好看的不像真的一样。

佳期坚持要去买蛋糕,超市面包房现烤的,十分新鲜,有许多人在那里排队,蛋糕面包特有的焦甜香气飘散在空气里,她回过头来向他笑:“加忌廉?”

她的笑容很温暖,像空气里蛋糕甜丝丝的香气。

她又回过头来问他:“上面的水果,芒果多一点,还是火龙果?”

他没有回答,她掏气的伸手在他眼前晃动:“大少爷,回魂啦,我要吃芒果多一点的,好不好?”

他用微笑掩饰刚才的情绪,说:“那不如去买芒果。”

“单吃就没有意思了,”佳期又回头看了看大玻璃后正在成型的忌廉鲜果蛋糕,一脸的垂涎:“我就爱吃蛋糕上铺的那一点点芒果。”

那样孩子气,他不禁再次微笑。

将大袋小袋放进后车厢,阮正东说:“真没想到一个厨房要用这么多东西?”佳期则是另一种感叹:“我也没想到这么贵。”

他们买了超过八千块的厨房用品,结果送了四对亲吻抱枕,佳期抱着其中一对:“唔,好软。”

“喜欢就拿回去,”他说:“反正我要了也没有用。”

“那我拿两对走,另外两对留给你。”

他喜欢这个分配方式,与她一人一半。

车开得很慢,穿行在初冬的夜色中,长街两侧是辉煌的灯火,仿佛两串明珠,熠熠的蜿蜒延伸向远方。夜色温柔得像能揉出水来一样,车里暖气太充足,佳期脸颊红扑扑的,告诉他:“大学的时候没有事,黄昏时分就一个人去坐300路环城,坐在车上什么都不想,就只发呆,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

他说:“矫情。”

她想了想,点头承认:“我有时候是挺矫情的。”

他沉默,因为其实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她从来矫情得挺可爱。

她做饭的时候也挺可爱的,神气活现像指挥官,指挥得他拿东拿西,还要洗菜,他站在厨房门口不肯进去,只抗议:“君子远庖厨。”她正低头切西红柿,连头都没抬:“那等会儿你不吃。”

他舍不得不吃,只得从命。

等到最后菜要下锅了,才发现有样很重要的东西没有买——围裙。

佳期啊啊叫:“油锅一起,我这衣服算是完了。”

他说:“你等着。”转身进卧室,翻出自己一件半新的T恤,说:“系上这个。”

她看到衣服牌子,咝咝吸气:“腐败!”

她一手正端着盘子,一手正拿着筷子正拌牛柳,他不假思索替她系上,用T恤长长的袖子在她腰后打了一个结,她的腰很细,很软,阮正东想到一个词,纤腰一握。

他十分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伸手去握一握。

电饭煲里有白腾腾的蒸气喷出,杭椒牛柳炒好了,她挟了一筷子尝,他抗议:“不许偷吃!”她瞪了他一眼,只得挟了一筷子给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细滑。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细滑的牛柳,只觉得好吃。

做了两菜一汤,杭椒牛柳、清炒菜心,还有西红柿鸡蛋汤。

他温了绍兴酒,说是朋友送的。佳期识货,用鼻子一闻就知道,哎呀了一声,说:“你这个是真正的三十年陈,你这朋友真不简单。这酒国宴上都没有,因为数量少,都是专供几位首长。”

他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家在绍兴东浦,我爸爸当时就在酒厂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叹:“真香。”

两个人喝掉半壶,阮正东没想到佳期这么能喝,差一点不是对手。最后吃了很多菜,连佳期都吃了两碗米饭,吃得太饱,佳期靠在椅背上感叹:“买了一大堆东西,只做了这几个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觉得奢侈,这一刻的时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里,真奢侈。

点蜡烛许愿,佳期关上了所有的灯,屋子里只有蛋糕上烛光摇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广告:“许个愿吧。”

他觉得有点上头,那三十年陈,后劲渐渐上来了,在微微的眩晕里他哧一声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

顿时一片黑暗。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渐渐可以分辨出她的轮廓,就在沙发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许是月光,或许不是,淡淡的灰色,投进来,朦胧的让人能看见她的影子。眉与眼,并不分明,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佳期转过脸来向他笑:“许了什么愿?”但马上又说:“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没有作声,她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说:“我去开灯。”

她从他身边经过,有一点淡泊的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水的味道,他分不出来。

灯已经亮了,她说:“生日快乐!”取出小小一只盒子,也许是刚才在超市买的,他在超市收银台排队等付款的时候,她走开颇有一会儿,他一直以为她当时去了洗手间,原来是去买礼物。

“是什么?”

她调皮的笑:“你拆开来看。”

是一对白金袖扣,十分简单的样式,她无比痛心:“花了我两千多,不许嫌不好。”

他试戴给她看,夸她:“眼光真不错。”

她老实告诉他:“我就直奔七楼专柜,告诉人家我要最贵的,人家就给了这个。”

阮正东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她说:“哎,还有半壶酒,这么好的酒,别浪费啊。”

她去炸了一盘花生米来,就放一点点盐花,竟然出奇的酥脆好吃。她没有用筷子,阮正东也用手拿花生米吃,两个人哧哧笑,觉得这才像真酒鬼。借着花生米,不知不觉又喝了两杯酒下去,都有了一点微醉的薄醺,彻底的放松下来。佳期索性坐在了茶几旁的地板上,翻检他的DVD:“哎,这几部片子不错,借我看看。”

阮正东说:“好。”忽然提议:“我们来划拳吧。”

佳期笑咪咪:“行,赢了就讲笑话,输了要喝酒。”

阮正东不干:“讲笑话没意思,要讲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输的人出题。”

结果第一回合她就赢了,阮正东喝掉一杯酒,给她出题:“讲一件你最高兴的事情。”

佳期想了想,说:“最高兴啊,最高兴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过都是啤酒,天气热得不得了,人都快晒脱了皮,那天的鸡翅很好吃……”她将头靠在沙发上,沙发上扔着那堆抱枕,抱枕绒面又松又软,真叫人懒洋洋的,他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他笑:“你这个不算,讲出来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不能算。”

她说:“那个时候以为是最高兴的事情啊。”

仿佛有点唏嘘的样子,其实都已经过去了,还一直以为,时光那样美那样好,会一直停伫,在记忆里的样子。

第二次她又赢了,他给她出题:“讲一讲你最喜欢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别这样瞧着我啊,谁叫你赢的。”

她讲自己的父亲给他听,还是很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家里,父亲去上班了,结果自己打翻了开水瓶,半边身子全被烫伤,自己哇哇大哭,连嗓子都哭哑了,隔壁的陈婆婆听见了,才喊人来翻窗子开门,把她送到医院去。

后来在医院里,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那样的一个大男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只叫她的乳名哄她:“囡囡,别哭啊囡囡。”

其实他比她哭得更厉害,医生上药的时候,他哭得就像是个做错事孩子,那样内疚,那样伤心,那样无助。

“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尽量的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样他才会高兴。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她低下头去,手里是一只越瓷酒杯,古朴的杯子却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小时候父亲教她背陆龟蒙的诗,背出来后可以得到奖励,其实也只是两块五香香干,但那时侯零食少,一块香干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因为爸爸很疼她,会花半个月的工资去杭州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新裙子,还会托同事从上海买巧克力糖回来给她吃。她曾经是最骄傲的小公主,哪怕没有母亲,可是父亲也给了她最完整的疼爱。她也曾经是父亲最大的骄傲,任左邻右舍谁提到她,都会夸赞:“尤师傅的那个女儿啊,又乖又听话,成绩又好。”

  她考取那间大学的时候,整条小巷都轰动了,连小河对面的人家都晓得,尤师傅的女儿考取了最好的大学。酒厂的工会还特意奖励了她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父亲高兴极了,因为她的优秀。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了用处。

他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爸爸现在呢?”

“不在了。”那样痛苦的事实,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没有障碍的说出来,轻描淡写,就像是终于认知了那个事实:“是脑溢血,两次中风,去的很快,没有什么痛苦。”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她拈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来再来。”

这回终于是阮正东赢了,她慢条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灯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动:“你要讲一讲你最爱的那个人,不许撒谎。”

他说:“没有。”

她不干:“骗人骗人,怎么会没有?小说里都有写,花花公子心底永远有一个秘密的最爱,所以才变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听听,听过我担保立刻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没有。”神情有点恍惚,嚼着花生米,又喝掉面前的那杯酒,其实不该他喝,因为他划拳赢了。佳期觉得他有点醉了,所以只是笑,他也只是笑:“如果我编个故事骗你,你也不知道对吧?”

她很大度的让步:“那讲一讲你喜欢过的人也行。”

他昂着头想了半天,才说:“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了,十五六岁,喜欢过一个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这个好,青春之恋,那时候的喜欢才是真喜欢,最单纯。”

“可是那时候很骄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就只远远的注意她,还怕被她发现。”

佳期哧哧的笑:“我真想不出来,你这种人还会暗恋别人。”

他也笑:“有点傻吧,后来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发小喝酒,两个人都喝高了,说到这档子事,连他都十分惊诧,因为当年连他都不知道我喜欢过那个女孩子。”

她觉得好笑:“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头转着那瓷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浓郁如蜜,芬芳扑鼻。三十年,岁月这样久,才酿成这样的香醇,那些堆积的心事如果发醇,也会慢慢酝酿出这种辛涩的香辣吧,饮进的时候不觉得,然后慢慢的如一线,从喉至胃,又难过又好受,会有微微的眩晕感,也许那就是命中注定。

“她不爱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



第 11 章

那天实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佳期醒来是在沙发上,身上倒还盖着一床毯子,屋子里暖气正上来,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东睡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他大约昨天也实在喝高了,竟然没有回房间去睡,他连毯子都没盖,就伏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垂着,身上一件真丝衬衣早已皱得像咸菜,胡乱枕着一只抱枕,怀里还搂着另一只抱枕,他向来最修边幅,哪怕穿着睡衣也能气质倜傥,这样睡着看起来十分滑稽,仿佛换了个人。

佳期轻手轻脚的起来,阮正东睡得很沉,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醒他。

厨房里还散放着昨天的碗碟,她打开洗洁剂把碗碟统统给泡上了,又煮了一锅粥,正忙碌着,忽然觉得光与影的细微明灭,一回头,原来是阮正东。

他还穿着那件皱皱的真丝衬衣,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佳期觉得很服气,一个男人外表凌乱成这样竟然一点也不难看,反倒让人觉得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见她回头,他只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壳藏起来。”

佳期随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个月一千五,担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着最尽忠职守的钟点工田螺。”

他大笑,走开去洗澡,等他重新回来时,佳期正忙着,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过你得负责做早饭。”

佳期诧异:“你会洗碗吗?”

他的样子像是忍无可忍:“我当过兵!”

还真看不出来,她一时好奇:“你还真当过兵啊?”

“海军,当时我们舰队司令员是我姥爷当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的治一治我,把我给管得啊,太惨了,我这辈子还没那么惨过。”他不胜唏嘘:“那时连我妈都轻易不敢给我打电话,真是众叛亲离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明净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条,佳期说:“要有一碟咸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东微笑:“已经很好了。”停了一停,说:“太完美的事情,强求不来。”

他已经换了衣服,休闲的白T恤白长裤,很少有人穿白能像他这样好看,所谓的玉树临风,很俗的一个词,但佳期想不出来别的形容。

这天是周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顺便载她一程,结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电话,临时有状况让她去加班。

阮正东送她到公司楼下,正好被刚下出租车的周静安看见。进了电梯只有她们两个人,周静安对着她笑逐颜开:“行啊,这么快就住一块儿了,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无端惊破鸳鸯梦,还得爬起来当司机,啧啧……”

佳期白眼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这么殷情,隔三岔五就来接你,你看看他看着你笑的样子,只差眼里没滋滋滋冒电弧了,我就不信你一点没觉得。何况今天一大早还开车送你来上班,看看你们两个那满脸的春色,你们两个人要是没情况,只怕连进哥哥都能成杨过,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话倒说得佳期怔了一下,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与阮正东走得太近了,这样下去终究无益,终于找了机会,对阮正东说不要再见面。

他不是没有风度的人,虽然最后买礼物的事情触怒了他,让他有些失态,他强吻她的时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气那样大,她几乎以为,永远也挣不开了。但最终,他放了手,只是看着她,喃喃的说:“怎么会是你?”

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疲倦,眼中只有空泛的伤感,望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里有泪,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漱漱的落下来。

再然后,终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见,直到她去了医院。

佳期觉得不真实,跟孟和平在医院的那一次重逢,并不真实,总觉得其实没有发生过,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这么多年,她已经想过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见到孟和平——如果能够再见到他。

因为想过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后真的再次见到他,反而仿佛时空倒转,一切恍如梦境。

而她几乎开始害怕再见到孟和平,他离开了她太久,不再属于她,却重新走进她的生命里,这样残忍,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不想当驼鸟,但又强迫不了自己。

周静安问她:“怎么不去医院了?有钱人当初对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没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再一次到医院去看阮正东。

医院门口堵车厉害,的士焦糊的尾气味道熏得人难过,还夹着急救车尖利的鸣笛,仿佛尘嚣滚滚。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间花店门前,店主趁机大力向她推荐:“去看病人吗?买束花吧,送鲜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鲜。”佳期想起那半走廓的花束花篮,不由觉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红中间,突然看到一点点娇嫩的白,于是伸手一捞,很细的一把花,长长的梗越发显得花朵伶仃。

她问:“多少钱?”

店老板却说:“看病人您甭挑这个啊,这个花不适合送病人。买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气。”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说:“我不拿这个送病人,这花多少钱?”

“十块。”

总有好几年没有买过姜花了,原来常常买,跟和平到菜场买菜,顺便带一把花回去,两块或是三块一把,没想到现在要十块钱了。

没想到阮正东见到花倒是很高兴:“送给我的?”

她没好气:“想得倒美,我自己带回去插瓶的。”

“真小气。”他生起气来也会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来,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给你的花,还不嫌多啊。”

门口有人在叩门,不轻不重的三下,其实门是开着的,阮正东一回头,原来是阮江西站在门口,她身材本来就高挑,远远站着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种净直匀称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着两人只是微笑。

阮正东问她:“你怎么来了?”

“周秘书说妈妈下午要来看你,所以叫我也过来,我看看还早,就先来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旧浅笑盈盈:“佳期,”她已经十分熟悉的直呼她的名字:“这花真漂亮,是什么花?”

“是姜花。”

“啊,家里花园里好像种了一点,不过是红色的,像蝴蝶一样,倒是真好看。”

阮东子说:“家里那是虞美人,哪是姜花了。”

江西说:“明明是姜花——你到底有多久没回家了?只怕你连家门朝哪边开都忘记了。”

正说着话,电话响了,阮正东听完电话后望了佳期一眼,告诉江西:“周秘书陪着妈妈就过来了。”

佳期觉得不方便,因为阮正东的母亲要来,不知为何她有点隐约的不安,说:“我只怕得走了,公司还有事呢。”

下楼后出了电梯,正碰见别的人搭另一部电梯上去,跟着好几位穿白袍的医生,仿佛是众星捧月簇拥着,正好跟佳期迎面撞见。佳期当时也没有太注意,因为手袋里手机正响,她只顾忙着接电话。

晚上佳期和周静安去吃涮羊肉,这间店她们常常来,因为味道好,人永远多得要命。热气腾腾的涮锅,羊肉香韭花香,还有甜蒜特有的香气……氤氲着好闻的细白汤雾。周静安最喜欢这家店,说哪怕不吃,看着就暖和。佳期也喜欢这里,最重要的是气氛热烈,像周静安说的,看着就暖和。天花板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新闻,店堂里人声鼎沸,讲些什么也听不清。佳期挟了一筷子羊肉,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那电视,羊肉太烫,她被烫到,皱着眉头直嘘气,问周静安:“哎,电视上那个人是谁?”

周静安瞥了一眼电视,说:“那不是谁谁的老婆吗?”又问:“怎么了?”

佳期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认错了人。”

晚上接到阮正东的电话有点意外,因为已经很晚了,他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佳期有点累了,靠在床头就着壁灯翻着小说,听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闲扯,说哪个护士漂亮。佳期不由觉得好笑,他连在医院也不肯闲着,还忙着泡小护士。

阮正东说:“谁说我泡小护士了,都是她们在泡我。”

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说话跟白杨似的?”

阮正东问她:“白杨是谁?”

佳期说:“不告诉你。”

他静默了一下,又问:“是个男人吧?”

佳期说:“是啊,还是个挺不错的男人。”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来:“是电视里的人,你别乱七八糟的想。”

说了这句话她又后悔,果然他高兴起来:“谁乱七八糟的想了啊,我从来不乱七八糟的想。”又问:“你在干什么?”

佳期后悔说错了话,口气重新淡了下去:“我在看书,就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你还是病人呢,别太晚睡,就这样了啊,晚安。”不等他说什么,匆匆就把电话挂掉了。

其实她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找了本《西班牙语词典》背单词,学生时代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旦睡不着就拿砖头样厚的词典来背单词。希望能背着背着就会打瞌睡,夜里很安静,她盘膝坐在床上念念有词,觉得自己像唐僧,不由好笑。背到“bailar”这个单词的时候手机又响了,她一看来电又是阮正东,不由觉得奇怪,但还是接了。

他问她:“你还没有睡?”

“啊?”

“能不能下来一趟?”

她满脑子还是弯弯曲曲的字母,有点转不过来,傻乎乎的问:“下来哪儿?”

“到楼下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跳下床拉开窗帘,初冬深夜的寒风里,连路灯的光都是萧萧瑟瑟的,照着孤伶伶一辆出租车停在公寓楼前。

太高,看不清人,只看到黑乎乎的影子。

匆匆忙忙套上大衣就下去了,进了电梯才发现自己除了握着手机还穿着拖鞋,可也顾不上了。出了公寓楼就看到阮正东斜倚在出租车上,他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开司米大衣,双手斜插在衣袋中,倒真是一幅浊世翩翩佳公子模样,那样子就像是靠着他那部迈巴赫一样悠闲。

她气急败坏:“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冲她笑,口中呼出大团白雾:“上车再说吧,好冷。”

确实冷,上了车后,驾驶座上的出租司机乐呵呵:“姑娘,有话好好说,人家小伙子这么深更半夜的跑来,可有诚意了。”合着以为他们是吵了架的情侣啊?佳期郁闷极了,司机说完就下车抽烟去了,车子没熄火,发动机嗡嗡响着,暖气咝咝的吹在脸上,她问:“你来干什么?”

阮正东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浪漫,换了别人,我这样半夜突然带病来访,谁不感动的死去活来啊?”

佳期觉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好不好,真出了事我负不了责任的。”
他又笑起来,狭而长的丹凤眼,斜睨仿佛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只是一闪:“怎么,你打算对我负责呢?”

佳期真的无力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他仿佛理直气壮:“我从来都很正经啊。”

佳期觉得被彻底打败了:“医院怎么肯让你出来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还是病人呢。”

阮正东说:“医院就是不让我出来,我还是使了美男计蒙蔽了值班的小护士,才偷偷溜出来的呢,你还一脸的嫌弃,我容易吗我?”

佳期哧的一笑,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你还是回去吧,这么晚了,又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他问:“你这是关心我呢?”

佳期再度非常有挫败感:“是,是,我十分关心你呢。有什么话明天给我打电话,你先回去行不行?”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十分坦然的说:“不行。”停了一停,又说:“我来就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完我再回去。”

车厢里仿佛一下子静下来,车前端的空调口,咝咝的暖气吹拂的声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勉强笑了一下:“你要说什么?”

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给吓得,别以为我要找你借钱。我就是想让你帮忙,给我弄几条烟来。医院里不让我抽烟,江西也不肯帮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说肝炎怎么偏让人戒烟,又不是肺炎,这些大夫,一个比一个能胡扯。”

她真被他给吓着了,到这时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微笑:“那可不行,医生说戒烟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帮你弄这个。”

他气愤的指责她:“不讲义气,亏咱们还朋友一场,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么烟?我明天去买。”

其实她知道他抽什么烟,也曾经见过几次,白纸包装,商标什么的都没有,这种烟由云南特制特供,孟和平当年送了两条给她的父亲。所以每次看到阮正东抽烟,她总会有一种茫然的伤感,可是都过去了。她也知道,这烟外面不可能买得到,所以才这样随口敷衍他。

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惯了的一种,外头只怕没有,你得帮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认识吧,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明天你找他拿去。”

容博?她想起来,就是第一回打牌说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总,上次一笔业务也多亏了他帮忙,自己老总称他为“容少”,倒是很有风度一个人,人长得也帅,阮正东的朋友都是这样的,衣冠楚楚,无一不妥。她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别抽烟了,就算没病,抽烟也不好,何况现在你是病人,医生既然叫戒烟,就戒了吧。”

他突然翻脸:“不愿意就算了,我找谁帮忙弄不着?你给我下车,我这就回去,你别以为我缺了你就不行呢。”

佳期怔了一下,没有吭声就推开车门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无常她都可以原谅的,也不跟他计较。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这是头一回,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在树后避风抽烟的司机看到她下车,把烟蒂扔了,走过来冲她笑:“话说完了?”

她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勉强,其实是因为冷,她没穿毛衣,大衣里头空空的,风一吹直往脖子里头灌,冷风呛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进公寓里去了。

刚进电梯电话就响了,她看了是阮正东,真有点不想接,可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长久的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还有隐约呼啸的车声,想必已经在路上,可他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来?最后还是她忍不住:“有什么事?”

他说:“佳期,对不起。”

她忙忙的道:“没事没事,我都已经忘了。你心情不好,冲我两句是应该的。”

他说:“不,我错了。”

她极力的安慰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真没在意,就一句话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啊。”

他说:“不是,我说错了,佳期,我错了。我今天来,其实不是为弄烟的事,我就想见一见你。佳期,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假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样跟我装,你就那样在我面前装傻。我就受不了

他停了一停,语音凄凉:“我爱你。”



第 12 章

佳期睡得不好,梦到医院,病房走道外头半夜还有人在低声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轻的女孩子,也许只有二十岁,伏在那里低声的哭泣,哭得很伤心。她想走过去,问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吗,可不知为何腿却迈不动,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后来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摸索到厨房去倒水喝,一杯热水喝下去,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着。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着,阖上眼睛仿佛就在医院里。

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吧。

钱像流水一样的花出去,父亲那点微薄的积蓄根本就如杯水车薪,医院每天下午都会下催款通知书。

很薄的纸,拿在手里粉脆粉脆,淅啦作响,密密麻麻列着用药明细,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嘴里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觉得痛。几乎没有了知觉,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胃里空空的,像塞着一块大石头。嘴唇全都干枯起皮,裂出细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妈妈留下的银行卡里有五万块钱,好几次她终于把银行卡插进提款机,又抽了出来。

她死命的重重磕在提款机上,尖硬的台角磕得头破血流,一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红色,缓缓凝固。单臂攀着提款机冰冷的台面,终于慢慢软溜下去,像是整个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抵在胸前,彻心彻肺的寒冷贴在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流泪。

深夜无人的提款机前,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嚎啕大哭。

终于还是把钱取出来了,第二天在银行柜台,很厚的几沓,粉色的钞票,半旧的,经过无数人的手指,带着可疑而肮脏的气味,交到医院的收款处的时候,收款员用点钞机点着,嗤嗤啦啦的响声,每一张都快速的翻过,连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泪光里,这一生,就这样,从眼前刷刷的翻过。

可是父亲没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风,比第一次更严重,脑溢血,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撒手,从此永离。

第一次手术之后,他曾经短暂的醒来。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经无法说话,佳期把耳朵贴近了,才能听见微弱的呼气音。

他说的是:“不……”

只有一个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浅灰色的湿水印,就那样缓慢的洇开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说:“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亲一直很瘦很瘦,插着花花绿绿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上小学的时候她被班上的几个女孩子欺负,因为她成绩好,那几个女孩子说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还骂她妈妈是破鞋。她跟她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不敢回家。拎着书包东游西逛,坐在桥栏上看河里的船,狭窄的乌篷船堆满了米,一袋袋垒得老高,从桥洞下穿过去。河里的水是很深的绿色,漾着白色的泡沫,缓慢而无声。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温柔的夜风里她听见附近人家的电视机,新闻联播的声音,熟悉可是遥远。

最后父亲寻来了。

并没有责骂她,一路上父亲都只是默然,进门之后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手,也没有问一声她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回家,只拿棉签给她擦碘酒。

很疼,渗到伤口里,她一直紧紧咬着嘴角,不吭一声。

父亲也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提了开水瓶下楼去,走到门口才回头对她说:“吃饭。”

桌子上罩着绿纱厨罩,她手背上伤了一大块,钻心一样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开纱罩,里面竟是一盘她最喜欢吃的炒虾仁,雪白的虾仁已经冷了,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一个端着碗坐在桌前,默默的扒着饭。

父亲终于走上来了,站在她身后看她吃饭,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给她。

那个桔子很大,很红,颜色明亮。

当父亲把桔子轻轻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时候,她握着筷子的手终于开始忍不住轻微的颤抖,然后,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梦见父亲,梦见自己还很小,早上起床上学,寒冷的冬天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裤,手都僵得不听使唤,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门上嵌着椭圆一面镜子,照见她,吃力的系红领巾,父亲在楼下生炉子,从窗子就可以望见。她背着书包下楼去,小小的天井里飘散着青烟,父亲拿火钳夹着碳引燃蜂窝煤,一边扇着一边咳嗽,熟悉的咳嗽声。她走下楼梯,从那些呛人的烟雾里穿过去,父亲却不见了。

很心慌,总是从梦中立刻醒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妈妈,到底曾经跟父亲说过些什么。

那年夏天的时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青海做项目去了,荒无人烟的高原戈壁小镇,连手机讯号都没有,打一个电话要走很远去邮局。很辛苦,但是补助高,孟和平一直想买房子结婚。因为做项目,他们没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老是流鼻血,打电话来时鼻子里又塞着棉花,说起话来嗡声嗡气,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细细的电话,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泪,说服他不要再做了,回来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说:“再过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就回来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因为孟和平拿不到户籍所在地证明,他们一直没有办法领结婚证,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的擅自结婚,她并不想伤孟家父母的心,他们毕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们反对也仅仅只是因为爱他。

可是佳期没有想到孟和平的妈妈会到浙江来,那是长假的第三天,父亲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说是几位老战友聚会。到了晚上很晚他还没有回来,佳期没有睡,心不在焉的看着电视,隔一会儿就跑到窗前张望,后来终于看到父亲回来,佳期叫了一声“爸爸”,尤鸣远并没有抬头,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慢慢穿过天井,那时在下雨,刷刷的雨声轻响着,楼下邻居家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见细银如针的雨丝,织出父亲孤伶伶的身影,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中一闪,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因为他已经走进黑洞洞的楼道里去了,楼下住的张家阿姨已经尖着嗓子嚷起来了:“佳期!佳期快下来!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几乎是冲下楼去的,眼泪哗哗的往外流,楼下的孙伯伯帮忙把父亲扶起来,她只会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湿了大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那是五万块钱。

佳期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张卡拿了回来。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当父亲最后终于离她而去,她嚎啕大哭,抱着父亲那渐冷的身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给唯一的亲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伤害。他终其一生,视作骄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却给他带来最后的羞辱与难堪。

当他最后说出那个“不”字,她的眼泪漱漱的落下来,她懂得,她懂得父亲的意思。

不要让人看不起他们父女,不要再让人羞辱他最爱的女儿,不要再让人伤害到他最爱的女儿。

再深的爱情,也无法弥补这种失去。

她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她是不能不放开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开手。

她所执信的一切,最后却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那样一份爱情。

她没有告诉孟和平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又过了一个多月才从青海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去接他,他头发乱糟糟,脸颊上褪了皮,脸颊上甚至还有高原红,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号,空荡荡的,远远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泪,他瘦得骨头都硌着她了。她慢慢伸手环着他的腰,想起当年初遇时分,那样神采飞扬的孟和平,在舞池旁点一枝烟,闲看歌舞升平。
人生于他是那样的天高海阔,他本不应该爱上她。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幸福。

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必这样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鸡汤,慢慢替他吹冷了,晾着。他拿起勺子一口气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肉羊肉,什么青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疯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越发显得瘦,瘦得可怜。

佳期忍住泪,笑:“你就光想着吃啊?”

他还是笑:“我还想你啊。”

他确实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当午夜时分他终于沉沉睡去,佳期这才慢慢的坐起来,默默的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长,睡着了像个孩子,胡乱的蹬着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还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无意间跟她说过,高原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痒好几天,痒得人实在受不了,一抓就会破皮溃烂,更痛,然后就会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伤痕累累,只是因为她。

他为了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吃了这样多的苦,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她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让他,单纯而幸福的,继续着他那个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而他已经睡着了,从今后,他都不知道了。

从今后,她将离开他,她有多爱他,他将再也不知道了。

她开始慢慢的不回家,跟他说要加班,或者说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么久见不到她,他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她说:“晚上我要加班,就不过去了。”他语气可怜:“那我晚上来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证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来天没见着你了。”她忍住眼泪:“同事叫我,我等会儿给你回电话。”挂掉电话,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对着哗哗的水龙头哭到眼睛全部肿掉,然后关掉手机。

她找到徐时峰帮忙,徐时峰诧异极了:“佳期,孟和平很爱你,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不妨跟他谈一谈。”

她疲倦极了,声音里透着沙哑:“没有误会,只是太辛苦——我觉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这个样子,我不想再继续了。”

徐时峰的目光里错综复杂,或许是了然,或许是怜悯,最后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年轻时我们放弃,以为那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在模糊的泪光里,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落下去,秋天来了,叶子再也不能呆在枝头,即使它再眷恋,也只能决然的跌下去,永远的跌下去,离开。

这一生,她再不舍得,她也只能眼睁睁的放手,因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东西,她都要不起。

就让一切的沉痛都由她来背负,她只要他幸福。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已经让父亲失去了幸福,最后父亲走得那样急,她根本没有办法弥补半分,可是孟和平,她还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让他重返本该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后是怎样说完了那番谎言,关于保研,关于徐时峰,孟和平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最后,他只是说:“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爱他,他不相信她要离开他。

而她铁石心肠,一字一句的,将那些最伤害的人字句,全都慢慢的说出来,每个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着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扎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心。

他一直追问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并不笨,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横下心来,把一切都生生斩断。

当最后,她和徐时峰并肩出现在他面前,她甚至当着他的面挽着徐时峰的手臂,他终于崩溃,再也无法自制,狠狠对着徐时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时峰眼眶上,徐时峰顿时痛得弯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只顾去看徐时峰的伤势,徐时峰捂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就大骂:“孟和平你给我滚,我永远也不要再见着你!”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半旧的风衣,越发显得人又高又瘦,单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紧紧抿着嘴,目光里透着她无法正视的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视,一步也不能退缩,他的目光渐渐似悲哀,最后他终于转身走掉了。

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后徐时峰将她送回去,他并不劝说她,只是任由她哭泣。

那样难,像是将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从体内剥离。

她在楼道里坐了很久,最后才站起来,站起来才看到孟和平站在远处树影的黑暗里,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眼神悲凉,仿佛绝望。

在那一刹那,她几乎心软。

他向她走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佳期,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永远也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硬起心肠,把他割舍掉的自己。

最后她终于令他绝望,把他赶走之后,她一个人蹲在人行道上,嚎啕痛哭,把所有的伤心,几乎都在那一刻哭尽。

掏心掏肺一样,哭得她几乎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13 章

佳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给阮正东发一条短信。

“好好养病。”

四个字,用拼音,一点一点,拼得极慢,最后一个病字有没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会有这样的尴尬。正迟疑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闪亮,号码十分陌生,她原以为是哪位客户,谁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问:“有时间吗?”然后稍作停顿:“能不能出来见面?”

佳期觉得膝盖发软,因为没有睡好,整个人浑身绵绵的,仿佛是在发烧,可还是答应了。

她下班比较迟,手里一点零碎的事情仿佛永远也做不完,周静安临走前就问:“你怎么磨磨蹭蹭,还不下班?”一句话说得她有点发怔,也许她下意识是想逃避,迟得一刻是一刻——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与她,早就应该是路人。

走出大楼看见孟和平的车时,她反而镇定了,他来找她,或许并没有其它的事情。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一家新开的潮州菜馆,明炉烧响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酱滋味地道,鸳鸯膏蟹更是色香味美。点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她炒一碟菜心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许多事情早就变了吧。

佳期没有胃口,对着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镂雕着精美的图案,筷头还系有细银链子,仿佛旧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种家常的奢华与馨软。银链在掌心摇动漱漱有声,像是秋天里的一点急雨,清薄凉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把餐巾撂开,却只问:“你怎么不吃菜?”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脸上的微笑:“我减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反倒有点发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阮江西订婚了。”

一个字一个字溜进耳朵里,佳期有些吃力的将这些字拼起来成句子,脑中仿佛有短暂的空白,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才明白过来。

她缓缓微笑,说了句:“恭喜”,随手就舀了一勺碧绿碧绿的护国菜,刚刚入口才知道,这看起来没有一丝热气的羹汤,竟然奇烫无比,烫得人喉头发紧,几乎连眼泪都要烫出来了。

幸好手边杯子里有冰水,她默默的饮啜,很冷,冰凉一线入腹,已经觉得胃在隐隐作痛。

“东子的情况很不好,”他慢慢的说:“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尽快结婚。”

她手袋里的电话在响,她说了声:“对不起”,从手袋里翻出来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有点恍惚的看着那行字:“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最后她还是接了,向孟和平说了对不起,然后起身离开餐桌,到走廊里去听。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里阮正东起初有点迟疑,叫了一声“佳期”,她倒是跟从前一样,信口就问他:“哟,是你啊,今天见到漂亮小护士没有?”东扯西拉净讲些旁的事情。于是阮正东似乎也放松下来,顺势讲旁的事,他向来是这样无所事事,从没有一句正经。佳期隔很久才嗯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她一直走来走去,一趟一趟,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还有隐约的笑声与歌声。热闹极了的餐馆,偶尔有侍者端着盘子从她身侧经过,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侧着身子避让着她,手中盘内菜肴有诱人的香气……佳期突然觉得饿,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顿的冲动。只听着阮正东在电话里胡扯——走廊里贴着银灰色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色的花瓣都似凸出来,佳期拿手指去摸索着,才知道其实是平的。她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银灰底子银色花,她认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挤挤,开在墙上。她又一时疑心,倒觉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过阮正东的电话,他也不曾说过那句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最后终于打断了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阮正东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下去:“我过会儿就来医院,给你带点宵夜来吧,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是在家吗?”

她说:“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给你做点馄饨。”

他静默了良久,才说:“我要吃荠菜馅的。”

佳期终于笑起来,只说:“这个季节,我上哪儿去变荠菜给你裹馄饨?”

他立刻好脾气的答:“那白菜馅的也行。”

佳期说:“你傻啊,哪有白菜馅的馄饨,只有白菜馅的饺子。”

他迟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冰凉的眼泪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的更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只是默默无声。

他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佳期吸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过来。”

匆匆关上电话,到洗手间补了妆才走回包间去,孟和平正在抽烟。包间里灯光晦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她慢慢的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

烟盒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上,云烟,紫红色的包装,她想起当年烟盒上的那朵茶花。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种烟,她都会忍不住张望。可是后来这种烟渐渐少了,最后停产退出了市场。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最后都会渐渐失落在时光里,被人遗忘,不再记忆。

他对她说:“对不起”,将手里的烟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说:“没关系的。”

这样客气,彬彬有礼的相敬如宾,而中间隔着数载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从前。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去,佳期远远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超市,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我得去买点菜。”

他说:“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

她买了芹菜与肉馅,还有面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开始拌馅包馄饨。

摊开面皮,放上馅,然后对折,再将两角交错对折。一只只元宝型的馄饨,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数了一数已经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烧了开水,没有鸡汤,只得用了鸡精调味,放了紫菜,最后馄饨都熟了才放了一点点翠绿的芫荽,拿保温桶装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门去。

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门,总觉得自己样子有点傻,还拎着保温桶。

门后无声无息,她又敲了一遍门,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值班的护士悄声告诉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还是个病人。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已经翻到了阮正东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拨出键。于是坐在走廓的椅子上等, 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只猫,暖暖的。这层楼没有别的病人,所以安静得出奇,护士站那头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人语,过得片刻,又重新岑静。

走廓里也有暖气管道,就在长椅旁边,暖暖的让人倦意顿生,她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意识刚刚一迷糊,头就不知不觉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怀里的保温桶盖上。“砰”一声,疼得她雪雪呼气。不远处仿佛有关门声,她人还有点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护士换班了,于是把保温桶随手搁在长椅上,一只手揉着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佳期从医院出来,午夜的空气寒冽,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幸好还有的士在门口等客,上车之后佳期才想起来保温桶被自己忘在长椅上了,匆忙对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我忘了东西。”幸好司机倒是和气:“没事没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从大门到住院楼有颇长一段距离。晚上走起来,更觉得远,幸好还有电梯可以搭。出了电梯顺着走廓转个弯,老远已经看见长椅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走廓两侧隔很远才有一扇门,几乎每扇门都关着,唯一一扇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间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

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阮正东整个人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枝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佳期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枝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的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谁知阮正东竟然会回头:“是谁?”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声音还是哑哑的:“是我。”

门被完全推开,她整个人沐浴在橙色的细细光线中,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侧面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慢慢的走近,说:“我没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语。

她没有再说话。

最后,他说:“何必要回来呢,很多时候其实永远也等不到。”

佳期固执而轻声:“可是你一直在这里。”

他终于微笑,却转开脸去:“也许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觉得凄惶,心里空空的,空得叫人难受,让她不能不说话,她又咳嗽了一声,说:“吃馄饨吧。”低头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馄饨焖得太久,早已经糊了汤。面皮都散开来,馅全浸在了汤里,汤面上一层浮油,连细碎的芫荽都已经发黑,汤面上微微的震动,细小的涟漪,原来是自己又掉了眼泪。她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捧着保温桶转过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给你做吧,明天我再来。”
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回头。

他突然几步追上来从后头抱住她,那样猝不防及,那样大力,保温桶从她手里飞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汤水淋漓狼籍的泼了一地。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狠狠的吻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吻她,将她死死的箍住,那样紧,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呼吸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就仿佛来不及,只是来不及。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

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仿佛凝结。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说:“请你原谅我这样自私,我不想再放开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很大的一颗,哧得一声落下去。他狼狈的转开脸,她缓慢而固执的将他的脸转过来,迟疑的、犹豫的踮起脚尖。

湿漉漉的泪痕在温软的唇下洇干,他慢慢的低下头,他的唇很烫,佳期觉得像是烙铁,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热,都会让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的落响在暗夜里,试探又迟疑。他重新拥抱她,深深的,用力的,两人只顾着唇舌纠缠,这个吻那样深切而长久,带着甘冽的烟草气息,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她身上的温软芳香,一寸一寸将两人点燃。仿佛烟花盛开,明明知道会是化为灰烬,却尽力燃烧尽力绚烂,盛开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终于用力推开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似乎还想要再次拥她入怀。

她用手抵住他,小声说:“护士来了。”

护士早就来了,端着血压计与药杯,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窘意:“我过会儿再来。”转身几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厉害,连忙关上门,沉默了片刻,他终于笑起来,先是无声微笑,然后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

她又恼又窘:“你还笑!”

他只是笑:“哎,把馄饨拿来我吃,我饿了。”

佳期说:“全洒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气的承认:“都怪我。”出奇不意,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开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喃喃说:“我好饿,要不我们出去吃东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该睡觉了,还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饿了一定睡不着,我们出去吃宵夜。”

他不讲理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块糖不可。

最后两个人终于还是溜出去了,蹑手蹑脚,走过护士站的时候,几乎是慢动作,活像是做贼。

那位的士司机竟然还在等她,将车停在车道边打着盹,佳期觉得十分感动,的哥却呵呵直笑:“没事没事,反正这下半夜了,也没别的生意。”从后视镜里望了阮正东一眼,说:“哟,原来是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怪不得回去找了这么久。”

佳期哧得一笑,觉得这城市的的哥都是绝非一般的口才。

去吃麻辣烫和烧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廖廖几个人,阮正东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只顾打量油腻腻的桌子。桌子中间挖了一个圆洞,嵌进盆子里嘟嘟煮着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东西,乍看上去有海带豆皮之类,还有的像是什么肉串。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大冷天的还喝着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们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对情侣,很年轻,都没有二十岁。女的也许是哪个酒吧的招待,刚下了班脸上还有浓妆没有卸,幽蓝的眼影涂满眼圈,一笑却显出孩子般的稚气,跟男朋友吃着羊肉串,男朋友体贴的替她搅凉滚烫的八宝粥,再放到她面前去。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讲话,时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炭火架拿上来滋滋响着,一股香气膻气烟火气,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呛人的烟,佳期又点了臭豆腐,阮正东狐疑:“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会不会拉肚子?”

佳期极力安慰他:“我吃过很多次了,一定没事,你试一试,保证比鱼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来后,阮正东微微皱着眉,一幅敬而远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强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颐。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你吃完这个,甭想再亲我。”

因为辣,她直吸气,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谁想要亲你了?”

他凑近她,笑得很坏:“我想要亲你。”



第 14 章

律师事务所位于所谓的CBD黄金地段的写字楼,全玻璃幕的走廊与开放式的办公区,大丛大丛的绿色植物。徐时峰的办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繁华市景,所谓万丈红尘。

佳期每次来都嫉妒:“你这办公室简直可以当花房。”

徐时峰不以为然:“高处不胜寒。”

其实他只在办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宝贝,那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名字叫“如如不动”。佳期觉得这名字真的很合适,因为养了这么多年,那颗仙人球还是老样子,都没有长大过半圈。真难为他留着这颗刺儿头这么多年,这中间他还搬过两次办公室,每次搬办公室都是他亲自抱着这颗刺儿头先进去,才算是安身立命。从徐时峰的合伙人、历任秘书、助手、下属到事务所负责打扫卫生的欧巴桑统统都知道,徐大律师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绝不能碰,谁要敢无意间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师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杀死你。于是业内同仁纷纷传说是一位神秘的风水大师指点,教他在桌上放这样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驱恶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时峰才可以这样手到擒来,大小官司都打得扬眉吐气。

只有佳期知道,其实那盆仙人球是当年安琪送给徐时峰,所以才被他当宝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师那颗心肝宝贝长长的尖刺,口中还念念有词:“刺儿头刺儿头快开花,开花就娶你回家。”

徐时峰觉得郁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动。”

佳期叹气:“如如不动,那岂不一辈子开不了花?”

徐时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啦?”

佳期想了想,还是说了:“阮正东你认识吗?”

徐时峰说:“能不认识吗?说起来我跟他还都是四中出来的,不过他比我低一届。他爹那会儿还在放外任当省委书记呢,家里都没人管他。当年在学校也是个人物啊,好事坏事净出风头,听说他们那届还有女生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华,没想到高中读完,他竟然跑去当兵了。把人家给伤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没准真追到部队上去了。”

佳期气馁:“怎么历史就这么不清白?”

徐时峰这才生了警惕:“你问他干什么?那帮高干子弟你最好别跟他们搅和,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不觉好笑:“我跟你搅和了这么多年,也没瞧出你是一坏蛋啊。”

徐时峰随口就反驳:“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啊,谁跟你搅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叹气。

徐时峰又批评她:“小小年纪,怎么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声:“大哥?”

徐时峰扬起眉,他表示疑惑时总是这个小动作。

佳期终于问:“你怎么不去找安琪,这么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后冬日的阳光,薄薄的像一层纱,虚虚笼在人身上,他的脸一半在阳光的明媚里,另一半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好久,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整个脸都在背光里,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着咖啡杯,低头呷着又苦又涩的咖啡,不再追问。

他却长长吐了口气:“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会发狂。我就宁可当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一日复一日,相信她只是离开我,不再记得我,而我终有一天也会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不会像爱她一样爱别人了,而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它给找回来。就是这样子,明明知道,所以不愿去面对。我做错了许多事情,才会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运,以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争取,狂妄自大得几乎可笑。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很脆弱,无法弥补,无法重来。”

他脸色平静,声音也是,但佳期觉得很难过。

他说:“所以有很多时候要学会珍惜。”

佳期只说:“大哥,我们去喝下午茶吧。”

吃饱了,她的心情就会比较好。

事务所附近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馆,佳期爱吃它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两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冰激淋,一时嘴馋,于是又点了黑樱桃与朗姆酒的双球吃掉,结果终于胃痛。

徐时峰拿她无可奈何:“你怎么就这样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气无力的跟他开玩笑:“真要没办法的话,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谢不敏:“谢谢,求婚这种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来。”
佳期笑,徐时峰想了想,问她:“你跟阮正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声说:“他病得很严重。”

徐时峰说:“不能吧,不听说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该从何讲起,颠三倒四,最后也不知有没有将事情讲明白,反正一番话拖泥带水终于是说完了,捧着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时峰沉默。

她也不作声。

音乐声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声音色纯净,仿佛自言自语的吟唱:
“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Can'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歌声细微低密,就像是耳语。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佳期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头是蜿蜒的街,车河无声流淌,在这样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点晴暖。

最后徐时峰才说:“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怜悯他?还是觉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发白,有一点虚汗,因为胃痛,隐隐约约,总像是在心口。

徐时峰说:“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阮正东是什么人,他有多骄傲你知不知道?当年他跟他爹赌气,竟然自己申请到加州理工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这样一个人,他要知道你是觉得他可怜,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佳期心里乱,拿手挡住脸。

徐时峰叹了口气:“你不要误人误己。”

佳期放下手来,说:“我并不是可怜他,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是的,我目前并不爱他,可是我想帮助他,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能过得比较快乐。我没有想过其它,我只是正在努力的尝试,也许这辈子我真的不能再爱别人,也许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单纯想让他高兴一点。你骂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过去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让我觉得很感动,让我觉得,我要尽我所能。”

徐时峰连连摇头:“你怎么想得这样简单?你这样陪着他,能有什么将来?即使将来他病好了,你们也没有希望真能在一块儿,阮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佳期静静的说:“我知道。”

她说:“有次我到医院,结果碰巧遇见他妈妈。我看过几次新闻,后来认出她。”

徐时峰一时无语:“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时候真是叫人无法可施,你明知前头是个火坑,你还往里头跳。”

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钟,我都会陪着他。如果他能好起来,将来让我离开他,我也高兴。如果万一……那么我更应该陪着他。”

徐时峰狠狠的扫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还有几年能耽搁,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没想过将来,反正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只要对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时峰终究问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给放下了?”

佳期仍旧微笑:“是啊,我已经忘记了。”

她打车去医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于是到了医院之后,就顺路先去门诊挂了个号,正排队等着,忽然看到前面的人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室友绢子。

佳期以为认错人,因为绢子毕业后跟着男友先去了上海,后来又出国,渐渐断了联络。所以她虽然觉得像,但连望了好几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后还是绢子一转头看见了她,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小弹弓!”

没想到真是绢子,两个人只差没在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拥抱热吻了。

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人,见着她,冲她乐。

佳期连胃疼都忘了,简直爱不释手:“绢子啊,你怎么能生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打声招呼。”

绢子笑:“八月份才回来,还没三个月呢。才刚把房子安顿好,乱糟糟的,哪里顾得上联络老同学们。”又问:“你呢?你们家和平还好吗?”

佳期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的说:“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绢子也怔了一下:“真没想到……”

佳期低头逗小女孩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吴叮叮,不是钉子的钉,是叮咛的叮。”奶声奶气,可是表情可爱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绢子说:“我跟常剑波离婚了,我带孩子回国来,女儿跟我姓吴。”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觉得怅然,当年绢子与常剑波也是一对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羡慕。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载,已经劳燕分飞。

看完门诊出来,佳期坚持请绢子吃饭:“回来了怎么样也该请你吃顿饭。”

绢子也笑,眼睛弯弯:“行啊,我也不会放过你。”

下班高峰医院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叮叮大约已经觉得肚子饿,扁着小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佳期不由有些着急,看到有汽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出来,突然想起来,说:“我有个朋友的车这两天停在这儿,我找他借车用用。”掏出手机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他满口就答应了,说:“我把钥匙给你拿下来吧。”

佳期说:“你是病人你别到处乱跑啊,我上来拿就是了。”

喘吁吁的跑到病房去,阮正东把车钥匙给她,又问:“老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佳期逗他:“当然是男的,不然能这么急吗?是我们当年的校草呢,帅啊,这么多年还帅得惊人。”

阮正东嗤笑一声,说:“那你快去吧,我的车绝对能震慑住他。”

佳期哧的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说了,人家还抱着孩子呢。”急匆匆转身就往外走,阮正东突然想起来:“等一下。”

她以为他忘了什么要紧话,于是停了脚,他已经追上来,俯身。

温软的唇从她唇上擦过,他说:“我今天还没亲你呢。”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安慰说:“我晚上来看你。”

他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说你晚上会来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还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点行不行?”

见到那部迈巴赫的时候,绢子果然被震憾了一下:“小弹弓,你这朋友够有钱的啊。”

佳期十分很小心,因为她技术一般,开这样的车上街需要勇气,所以安排绢子与叮叮都坐后排。

绢子就想着母校西门外的小馆子,于是佳期先把车开到一家西饼店,去给叮叮先买了份蛋糕压饥。叮叮果然喜欢,一口口吃完,绢子笑:“没想到你对孩子比我还细心,快快嫁人生一个吧。”

佳期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堵车正堵得厉害,简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两个人在车上说起当年学校里的旧事,都十分感叹。绢子说:“那时候真以为将来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没想到这一路下来,再寻常不过。”

生、老、病、死……谁少年时都曾意气风发,以为无可不为,渐渐才在岁月中磨灭了棱角。

绢子自嘲:“你看我,连眼神都钝了。还是你好,佳期,你都没有变。”

佳期微笑,其实每个人的心间,都是沧海桑田。

等红灯,人流熙熙攘攘从眼前走过。

忽然有人从车阵里绕出来,伸手敲后座右边的车窗玻璃,向车里头的佳期和绢子打手势。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划,一个劲指着车胎,像是说她们车胎出了什么问题。绢子也听不到他在嚷着什么,佳期于是按下车窗,谁知车窗一开,那人突然伸手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佳期放在副驾驶车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绢子完全还没反应过来,佳期叫了一声:“抢包!”打开车门就下去追。绢子急得连声大叫,也要追下车去,但抱着孩子。信号灯又已经变了,后头的车全在按喇叭,她使劲叫:“佳期!回来!别追了!佳期……”抱着孩子慌张下车,眼睁睁看着在震天响的汽车喇叭里,佳期越追越远。

佳期一鼓作声就追了上去,横穿街面,紧追不舍,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声就蹿进去了,佳期没想太多,紧追进去,一口气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气,那胡同越来越窄,那抢包的人怕是条死胡同,跑着跑着一下子停下来,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狠狠瞪着她。

佳期这才觉得害怕,那人恶狠狠的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蹭一下拨出柄尖刀,将她的手腕一扭,抬脚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觉得疼得满头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经划过耳畔,火辣辣的疼。心里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举起手来护着头,那人以是一刀划过来,这次正好划在她手腕上,鲜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线断了,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那人又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气,那人走近几步又逼上前来,佳期心里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开脚去,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却突然停下来。佳期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不知他想干嘛,那人却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她,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人眼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后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来了,立刻放声大叫:“救命啊!”

那人浑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转身撒腿就跑。

佳期这才觉得手臂与耳侧都疼得钻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进胡同来的是位老大妈,也被眼前这情形吓坏了,半晌才直嚷嚷:“快来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第 15 章

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经历,伤的并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虽然伤口长,但是极浅,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满面所以吓人。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十分仔细的检查了伤口,说不必缝针,消毒包扎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说:“那些抢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胆子也忒大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敢下车去追。”

佳期想想也后怕,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脑门一热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医院里来,她还没忘把自己的包拣起来带走。

警察问:“包里有不少钱吧?好在追回来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报个大概的数字,我们好写报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声说:“不是,除了手机只有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但包里有我的钥匙。”

警察同志听得直摇头:“什么钥匙值得这样拼命,换把门锁不就得了?以后再遇上这种事,首先打110报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单枪匹马去追抢匪,太不注意自我保护了。”

训得佳期唯唯喏喏,突然之间想起来,自己把绢子和叮叮还有那部值好几百万的迈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惨叫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还以为碰到她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绢子还带着叮叮,小孩子被吓着可不得了,何况还有迈巴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去赔给阮正东?

佳期急得脸都白了。

刚才跟绢子只顾着说话,也忘了问她新的手机号,现在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还挺同情她的,说:“打个电话叫家人里来接你吧,我看你也实在给吓着了。”

不能打给阮正东,没得让他担心,于是她拨徐时峰的电话,谁知是已关机,再打给徐时峰的秘书,才知道他临时有个要紧的案子,半个钟头前的航班飞上海了。正想打给周静安求援的空档,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下号,还是接了。

“佳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我没事。”

几秒钟后换成了绢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佳期你还好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跟叮叮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我拿的英国驾照,你那车是左驾驶的,我都不敢开。后头的车全堵那儿了,人家司机都快开骂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开车经过,才帮忙把车停到路边。”

电话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说:“我们到医院来接你。”

佳期有点发怔,从前他从不用这种口气,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点令她发怔,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的人口,怎么就还是兜兜转转,偏又还要遇上他。

护士刚给她包扎完,孟和平他们就找到了她。

绢子看佳期包的满耳朵纱布,都吓坏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到底要不要紧?”

佳期强打精神跟她开玩笑:“怕我变成一只耳啊?其实就被刀子划了一下,医生都说可以不缝针,你别吓着叮叮。”

孟和平问过了医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后才回来她们身边,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衬衣,深浅不同的灰,配银灰领带,并不触目。医院里暖气太暖,所以脱了大衣,随便搭在手臂上,侧身与主治大夫交谈,声音低沉悦耳。

佳期在笔录上签了字,他才说:“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声问:“那个……车……”

孟和平正倒车,眼睛注视着雷达屏幕,随口告诉她:“车我帮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车场了,你放心,他的车有全球定位,丢不了。”

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颌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一盏盏不停跳过的外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嘛?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吱唔了一下,说:“还没呢。”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堕云雾中,只觉得莫明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摔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没得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来,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的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枝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枝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幻,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幻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合,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的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阖了阖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厨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作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夏天的夜晚又长又深,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松,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的印在墙上。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的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的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娈的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拨。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这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的爱过,曾经那样辛苦的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的、试探的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二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的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的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上面贴着磨沙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来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来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16 章

最后,他说:“我过来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侯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蜜”。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已经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词。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的被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是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而且跟她伤的一模一样,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的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廓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正说到:“你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凡是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这珠子的……”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给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竟然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原来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拣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城市的黄昏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动了归思,唯有她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的看了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她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忙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是无畏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蜜一样的时光,渐渐的稀释在时光里,慢慢浅淡,终至于无。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这是周静安的口头禅。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愈合的很好,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一周,伤口便只剩了浅浅一道细细红痕,身体的复元机能快得不可思议。

下午跟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去学校做宣讲,因为人手不够,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临时抽了她去帮忙。

宣讲十分成功,气氛很好,他们公司在业界内亦属知名,所以反响比较热烈。宣讲会结束后她与同事们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有人追下台阶来:“请等一等。”

是个气吁吁学生模样的人,她以为对方还有什么问题要咨询,谁知那人很大方的向她自我介绍:“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柏郁。”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举手挡住自己的脸,从粗疏指缝间望着她,眼底露出一丝顽皮与笑意。

她顿时想起来了,那个尴尬无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给堵在了阮正东的睡房里。没想到他竟会是自己的学弟,而且还会这么巧遇上。

他笑嘻嘻的说:“姐姐请我吃顿饭吧,我又身无分文了。”

很坦白可爱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带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气吃掉两个汉堡三个鸡肉卷,意犹未尽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着,忙说:“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乐,然后抚着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释:“我不回家就拿不着生活费,我妈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宁可饿着,也誓不屈服于强权。”

佳期觉得好笑:“那你也不能这样饿着啊,跟自己妈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吴柏郁说:“我妈那个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难尽,唉……”

他说了一句话倒叹了两声气,佳期看他一本正经的苦愁眉脸,不由哧得一笑。吴柏郁说:“姐姐,你别笑啊,是真的,我妈那个人,连我大哥,就是东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见你那天早上,我都没敢告诉大哥,是我妈逼着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恶劣。”

佳期怔住。

吴柏郁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我哥,他非生气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在超市撞见他买东西,也不知道他都买了些什么,把我妈给刺激得。回家后一口咬定我哥藏着女人在家,威胁利诱我去替她打探情况。可怜我想着暑假去尼泊尔,不得不被她收买。不过那天我回去后可愣是一个字都没露给她,真的!我拿人格担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烦她了,可是亲戚们偏爱听她掰话。这世上的中年妇女最难缠了,你说我哥都多大岁数了,她们还以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为乐趣。姐姐你放心,我坚决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会把你们俩供出来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觉得好笑,后来渐渐觉得凄凉。

她只说:“你快吃吧。”又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怎么也别饿着自己,这钱你先拿着吃饭用,但还是应该回家,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少跟她赌气。”

吴柏郁不肯要钱,说:“我勤工俭学了一把,上个月就帮电教馆做课件。过几天就发钱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说:“还有好几天你要吃饭呢。”把钱放到他手里去,叮嘱他:“没课的话还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点,可他们是你重要的亲人,别到失去他们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吴柏郁想了想,点了点头。

最后他说:“姐,钱到时侯我叫我哥还给你。”

佳期说:“不用了。”停了停才说:“我还欠着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梦,梦见小时候,背着书包去上学,下着雨,巷子又深又长,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答答的走着。雨哗哗的落着,巷子两旁白墙黑瓦都在雨雾中变得模糊,大团大团的绿树,横过墙头,雨滴滴答答的从枝头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湿透了,又冷又潮。别的孩子都是家长打伞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伶伶一个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渐渐黑下来,她开始胃疼,疼得蹲在那里动弹不了,一个人靠着墙,拧着书包带子,捂着胸口,墙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还惦记着想要拍干净,因为父亲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过来气,直冒冷汗。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着,单调的一声迭一迭,仿佛警铃。

最后疼醒了,才知道是电话在响,本能摸索着拿起听筒,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沙子嗓子喂了一声,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她看了看闹钟,已经凌晨,

她又喂了几声,突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连忙爬起来,一不留神拽住了电话线,她怕拽脱了电话线,一着急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去,还带着电话机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缓不过气来,揉着被撞疼的肘子与膝盖坐在地上直吸气,幸好电话没摔坏。

或许是这边动静太大,他终于开口,声音是哑哑的:“你怎么了?”

佳期只担心他把电话挂了,小心翼翼的问:“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第 17 章

结果他“啪嗒”一声,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佳期气得要命,捏着听筒脱口直骂阮正东你混蛋,郁闷的是骂了他也不知道。终于回过神自己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两只脚丫子早已经冻得冰凉。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着明天就去中国电信查通话记录,不信找不出来他。

结果半夜这么一折腾,早上迷糊过了头。飞奔到地铁站去正好赶上上班的最高峰人潮,车厢里挤得人像块压扁的棉花糖,出地铁之后好久都反弹不回原形。气吁吁赶到办公室,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刚坐下就接到老板秘书的电话:“尤小姐,王总请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一大早迟到就被老板传唤,不由有点心虚。谁知王总也没有别的事,只交了几份资料给她:“知鹏那边点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知鹏房地产是他们一个重要客户,有多年的合作关系,佳期以为是对方宣传计划有所调整,所以需要沟通,也没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鹏所在的写字楼离她们公司不远,打的不过十多分钟。下了的士刚走到知鹏公司的写字楼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尤小姐,您好。”

她误以为是客户,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是正东的朋友。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尤小姐出来,知鹏公司那边我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几个钟头,可以吗?”

佳期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得不顿时打迭起万分的精神,这样强势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词却这样客气周到,看来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

“我们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您转过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车,车牌尾数是29。”

佳期转身,看到一部十分寻常的奥迪A6,车牌尾数正是29。她走过去,一位男子早已经站在车边,风度翩翩:“尤小姐,”向她微笑:“正东的母亲想见您,请随我来。”

正东的母亲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年轻,气质极好,雍容大方。见到佳期笑容亲切:“其实早一阵子就想见一见你,但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又问:“尤小姐还没有吃早餐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便转脸吩咐:“开两份早餐上来。”

四合院初看起来不甚起眼,却是数重进深的轩敞宏伟。旧式的老房子十分宽敞,用作餐厅的那间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阳正好,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屋子里的家俱都是北方的旧式家俱,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阳光中,镀上淡淡的万点金沙,顿时仿佛时光倒流数十年。而旧式黑檀大圆桌上的早餐却是南方的泡饭油条,还有几碟地道精致的南方酱菜,在浅暖的阳光下,碗碟精致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佳期怕失礼,只是陪着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的道:“你也别太拘束了,就是作为一位晚辈,陪长辈吃一顿早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说:“对啦,这就好多了,年轻的女孩子就应该多笑。”

佳期这才稍放松了一些,陪着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后到偏厅去喝茶。阮夫人这才说:“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东子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顾得上他,他姥爷在那么多孙子、外孙里头,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气从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拿这回的事来说,一声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还是个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闪,仿佛是泪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佳期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有点无措,轻轻叫了声:“阿姨”,又觉得自己冒失,只说了句:“您别着急。”

“这回真是叫人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到上海老房子里住着,不管家里谁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一口一个没事。可是他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又不肯回医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搁,我这心里都乱了。我本来想叫江西去劝劝她哥哥,可是最后一想,也许他现在真正想见的并不是江西。”

佳期心里也乱了,默默无语。

“尤小姐,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这样冒失的请你来,只不过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助到正东。”

佳期抬起头来,很快的说:“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这就去上海。”

佳期后来才知道接自己来的那位男子是张秘书,此人办事十分敏捷周到,从四合院出来一上车,便一样样交给她:“这是今天中午十一点四十分飞往上海的机票,你公司那边,我已经帮你向王总请假,他也已经同意。车子现在会直接送你到机场去。这是正东在上海的地址,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钱,你别推辞,因为你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所以带点钱是必要的,再说这钱我会从正东的工资里扣出来。”

佳期完全没有意料到:“他有工资?”

不苟言笑的张秘书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资。”

登机之后佳期才觉得有点累,飞行时间是一小时四十五分,因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点十二分钟降落。庞大的波音客机挟带呼啸的气流,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缓缓的滑行向前。

脚踏实地的感觉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蒙蒙的天气,风裹着冷雨扑在身上,冷而潮,仿佛比北京更让人觉得寒气逼人。

佳期因为出差来过几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这次也是一样无心风景,出了机场就打的,递给司机那张卡片:“麻烦去这个地址。”

路很远,车子顺着蜿蜒的高架路,渐渐深入城市的脉络,穿行在高楼的森林里。冷雨潇潇的敲着车窗,佳期想,自己见着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那条路位于这座城市的深处,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这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雨渐渐的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将犹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细小的缝隙,滴滴嗒嗒是枝头积雨跌落的声音。路两侧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偶尔能看到精巧的屋顶,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与围墙之后。这条路静谧如同无声,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细密雨丝濡湿的长发,终于找到门牌号。墙很高,墙里头能看到的也只是树,落尽叶子的阔叶乔木,枝桠整齐如梳的向上伸展着,如果是夏季,想必会是浓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拨阮正东的手机,还是关机。

她觉得饿,饥寒交迫。

她庆幸自己没有行李,因为走了很远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馆。推门进去看着并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馆一样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墙是红色,午后客人稀疏。廖廖几个似乎都各自窝在沙发里。

她点了杯拿铁,还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发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的窝陷进去,咖啡香气浓郁,浮有漂亮的叶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没想到误打误撞还可以找到这样地道的一家咖啡馆,芝士蛋糕还没有送上来,音乐是轻曼动听的爵士,她几乎要睡着了。

走道那头的沙发里有女子在低声讲电话,店中灯光轻柔,将她侧影轮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将衣服穿得这样漂亮,一身浓烈的黑,只围一条大花绚丽的披肩,那披肩缀数尺来长的流苏,摇动不知多少颜色,如泼如溅,仿佛烂醉流霞淌在肩头。围衬出一张灿然如星的脸孔,那种肆意的美丽,竟似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惊艳。

或许是在与恋人通话,细语喁喁,偶然抬头,明眸微睐,望之竟如生烟霞。

这样的出众,上天真的偏爱她。

正好店中音乐在此时静止,佳期依稀听到她正说:“那么你过来接我吧。”

连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许是热恋中人的特质。

幸福得令人感概。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来就饿了,越发觉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贪婪。一块蛋糕犹未吃完,有客人冒雨进店中来,咖啡馆并不大,一眼即可望见来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顿时呼吸困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别提多狼狈。

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个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该死的蛋糕终于顺利的滑下去,一口气好歹顺了过来。

太丢人了,急急捧着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虚。

“正东。”

过道那头的女子在唤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没有动,佳期手里还捏着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正东?”
身后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他还是没有动,佳期干脆放下了杯子,站起来一本正经的寒喧:“阮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样虚伪透顶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牙酸,他挑起眉头,仿佛是不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的天气,他只穿一件深色开司米大衣,衣冠楚楚的前来赴美人约会,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样子。佳期在心里想,除了脸色难看了一点,其它倒依旧是风流倜傥。

在飞机上打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腹稿,结果看来一句也用不上,她干脆实话实说:“令堂托我来上海看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他哦了一声,神色冷淡,转脸向她介绍身后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对方介绍她:“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来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会。”

虽然阮正东身边向来多美女,但能见到这样出色佳人的机会也不多,果然是幸会。

佳期说“幸会”,与她握手。

气氛有点怪异,或许是因为盛芷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佳期有点忿然,并非她自己死缠烂打追到上海来,再说她怎么有本事猜到他是躲到上海来会佳人。佳期转头望了一眼阮正东,他突然问:“你吃饱了没有?”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据说人看到美女就会反应迟钝,果然。

“吃饱了我们就走。”

雨已经停了,盛芷自己开一部双门小跑车,洒脱的向他们道别,然后开车闪电般呼啸而去。

天气很冷,佳期呼出大团的白雾:“很抱歉搅了你的约会。”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妈妈很为你担心,因为出院的事,其实上海这边也有很好的医院,治病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完了没有?”

这样冷的天气,刚刚从暖气充分的咖啡馆里出来,太泠了,冻得人脑子发僵所以反应迟钝,她脱口又“哦”了一声。

“回家去。”

冷着脸扭头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扑扑的翻开,露出里面深灰衬里,仿佛鸽子的羽翼展在风里。冷空气呛在鼻子里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着吃力,上气不接下气。亦步亦趋终于跟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干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开另一边车门,把手提袋扔上去,十分干脆的告诉他:“我不回去。我搭了两个钟头的飞机,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你发大少爷脾气的。我隐忍你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脸色,被你呼来喝去。我告诉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医院。”

然后上车,泰然自若关好车门。

他扶着车门站在那一边,仿佛是啼笑皆非。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上车启动。

他依旧绷着脸:“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张信用卡,赌气问:“上海最贵是哪一家?金茂君悦还是上海四季?”

他终于瞥了她一眼,减速将车转弯掉头。

车子驶回她曾按了许久门铃的地方,大门式样老旧毫不起眼,沿着幽深的弧形的车道一转,视线里才出现精心布局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数十年合围粗细。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依旧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车道一直驶到尽头,才看出树木掩映后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俱陈设老旧,壁炉里竟然还生着火,米色的地毯上躺着一条哈士奇,头搁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她,模样气质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种凶狠被慵懒完美的掩饰了,见她走近亦不动,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这样的狗,倒真像是他养出来的。

“喝什么?”他十分客气的问,看来竟打算将她当成一位客人来招待。

其实她没有吃饱,还是半饥饿的状态,而且站在这样殿堂似的深旷空间里,人也觉得冷,还是那个词——饥寒交迫。

她说:“蛋炒饭。”

“什么?”

“我要吃蛋炒饭。”佳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种好似电影布景的大宅中提出这种要求,不知会不会天打雷劈。

阮正东请了位很好的厨师,起码炒出来的扬州炒饭十分地道,虾仁新鲜,火腿丁咸香可口,连青豆都粒粒酥软。厨房送来还配了一碗干贝冬笋汤,这样的好吃好喝,这才像他,处处都挑剔,处处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远处的沙发上,旧式的沙发又宽又深,显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点,仿佛陷在那沙发里。那条哈士奇就伏在他足边,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她吃饭的时候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枝烟,并没有点燃,含了一会儿又取下来。

吃饱了之后他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吧。”

语气已经平淡,她反倒觉得难过,从前她吃饱了就会好过一点,现在渐渐失效,吃饱了仍旧难过。

“为什么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点生硬:“总之请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干涉。”

她静了一会才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一点火光映在墙壁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从前我还想着,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许多时候,不是我想就可以做到,佳期,你其实很好,可是我不再爱你了。



第 18 章

“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打破沉寂:“撒谎会长长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谎,佳期。”

“我跟和平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玩打仗,我是连长他是政委,领着一帮人冲锋陷阵,遇上敌人都是我带人突围他掩护撤退。十多岁的时候跟别的大院孩子们打架,人家操一块板砖拍上来,和平替我挡在前头,为这个他头上缝了好几针,可愣没掉一滴眼泪。从小到大,摸爬滚打上树翻墙,磕着碰着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佳期,你知道吗?在几年前一天半夜里,我打电话给他,毫不知情的问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就在电话里哭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伤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夸你的好,我一直以为你们会结婚,因为和平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对谁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辈子也不会变。他对我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的认我是兄弟,他爱你,就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一点一点的去攒钱,想着能跟你结婚。他甚至还跟我说过,你们儿子,将来一定要认我当干爹。他就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不要他。他哭的时候,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就在心里想,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个女人伤成这样,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认得你了,原来就是你。跟几年前的照片比起来,你也没大变,更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会是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荤八素,让他能为了你流眼泪。”

“没想到你还没结婚,我想这是报应,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后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送花给你,打电话给你,约你你也肯出来,我不动声色的看着你,就想找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和平为了你伤心。你要是一上了钩,我就打算立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报多年前的一剑之仇。我可以轻轻松松的觉得,他当年为了你伤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从来就对我没半分非份之想,我就想,你要么是太笨了,要么是实在太会演戏,把分寸把握得这样好。既然你要玩,我当然奉陪到底,这么多年我见的女人多了,时间一长,藏的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来。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别的女人,要么爱我的钱,要么爱我的家世,要么爱我的人,总归有一样,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块儿,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之后我想叫你下车,结果你睡的迷迷糊糊,只说了一句:‘孟和平,你别闹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不止是他记得你,你原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抱着你,你靠在我怀里睡着,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是你?你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我怎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会是你?难道就为你不待见我?可是我抱着你,就是不愿意你醒过来,因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欢过别的人,离离合合,也有过动真心的时候。可那天我听着手上的表滴嗒滴嗒,一分一秒的走着,我就在心里想,每过一秒,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下决心叫醒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见你了。”

“这辈子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半夜里醒过来,就会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后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软,每次我就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你,下次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忘了你。”

“最后却是你先说分手,你漫不在乎的说分手,你仗着我爱你,你就能这样毫不在乎的把我给甩了,我跟和平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我病了之后,你来医院看我,看着孟和平的时候你连眼神都在发抖,你这个笨蛋,一点也骗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么多年原来还爱他,可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分开?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为我竟然会爱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这病,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医院给我送馄饨,你敲门我其实在病房里,可我没开门,最后你坐在椅子上,我从门缝里看着你,一直点头打着盹,就像个小孩子。我想还是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也别害你了。但最后你却回来了,你跟我说,你没等到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横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有你的时间,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伤,你叫我别去看你,可我最后还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车停在你家楼下,我就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在车里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我们三个人都陷到这种地步来,我太不仗义了。最后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也下决心把这事做个了断。”

“你们两个人真的很像,一样的死心塌地,一样的傻头傻脑,再苦再难都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可是我不一样,我觉得受不了,我爱的那个人,要全心全意的对我,因为我是全心全意的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骛。佳期,所以我不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请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说清楚,你当年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是的互相成全,可是却伤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个性其实像我一样,都不会容忍,所以请你离开我,再不要回来。”

他轻松的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你却直到现在都还在骗自己,所以,只有你才会长长鼻子。”

这样长的一篇话,佳期就跟做梦一样,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小小,像是梦呓:“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爱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没有哭,而是像他一样,平静而从容的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已经有了太多的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骗自己,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是的,我爱你不如爱孟和平那样深,因为我从前遇到的并不是你。可我不是个木头人,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这样爱过我。在我终于下决心重新开始的时候,你这样把我推开,我无话可说。但我要说的是爱情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你是尽了你的全部力气,我也是尽了全力,如果你认为我爱的还不够,那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没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让我像爱他一样爱上你。”

她慢慢的蹲下来,扶着沙发,像要攥住一个什么倚靠:“从前我就像你一样,我以为牺牲可以成全幸福,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我错了,牺牲自己却并没有让人得到幸福。因为真正爱着的人,哪怕那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停止爱他。很多年前我也对一个人说过,我不再爱他了,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宁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他也不会停止爱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辜负过一个深爱我的人,从前我放弃孟和平,因为我没有办法放弃比爱情更重要的一些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尊严。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因为我们中间已经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东西。这辈子我也没有办法回去,我只能辜负,对他除了内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几乎打算用这一辈子来还欠他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够遇上你,我还可以遇到另一个深爱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负你,你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点,我也就想可以肆无忌惮一回,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我想重新开始。正东,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爱我,不管你的病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要推开我。哪怕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我想一直到最后,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我希望你给我时间,让我可以说,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发前,像个小孩子,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缓慢而轻柔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

雨声一点一滴的敲在窗上。

她的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你要答应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能再叫我离开你。”

“好。”

“你要答应我,从此后不能再招惹别的女人。”

“好。”

“你要答应我,要像爱我一样爱惜自己。”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遇上什么事,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发顶,缓缓沁进发间,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轰得一热,竟然不敢抬头。

“好。”

他慢慢的说:“还有什么条件?要提就一块儿提出来。尤佳期,我发现你真的很麻烦,我怎么会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进尺,又得理不饶人,还喜欢管东管西。”
她噙着泪,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迟了。条件多着呢,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呢,你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呢,你要哄我开心。永远觉的我是最漂亮的,梦里面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这么长?”

“记不下来就拿MP4录下来,每天带着,早上起来听三遍,晚上睡觉前重温三遍,有时间就经常在耳边放三遍。这就叫三个三遍。”

他终于觉察出不对:“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佳期说:“这么经典的台词你都不记得?是英国BBC的《傲慢与偏见》。”

“胡说八道,明明是张柏芝的《河东狮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还自称从不看粗制滥造的港式文艺片,那你怎么知道是《河东狮吼》?”

“我是从来不看,不过那会儿我正追一个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电影院,看了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还敢说,你竟然还敢说!”

他被她掐得龇牙咧嘴,直求饶:“你轻点,轻点成不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没有陪小妹妹看过《野蛮女友》?”

“没有,真没有!”

“我不信。党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的没有,请党和人民相信我这一回。”

“你的历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难了。”

“可我已经把历史遗留问题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说,要允许人犯错误,更要允许人改正错误。”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争取宽大处理。从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产文艺片,一直到把香港出产的文艺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错误了。”

“我不干,那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一天一部,看到下辈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怀好意的笑:“能不能罚我每天陪你做点别的事啊?比方说……某些适当的、有宜身心健康的运动?诶!诶!你怎么又掐我?再掐我亲你了,我亲了,我真亲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湮灭在缠绵的唇齿间。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有湿漉漉的温热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脚踝,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热烘烘的。过了一会儿,又去舔阮正东的脚背。

见他们完全不理会,被忽视的狗狗停止讨好舔,竖着尾巴低吠了数声,试图唤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终于微微移开唇,喃喃:“甲骨文,别吵。”

甲骨文不折不挠的继续吠叫。

她用力挣了一下:“它为什么叫甲骨文?”

“我们上楼去好不好?上楼我就告诉你,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轻宠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裤角就是不放。

她顾左右而言它:“我要看文艺片。”

“能不能换成我刚才那提议……”

“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这就是轻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台湾八点档连续剧,从琼瑶全集开始。”

他求饶:“我们还是看港片吧。去我卧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间里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么回事?”

“啊?”

“少装糊涂。”

“你喜欢看谁的片子?是喜欢去电影院,还是喜欢在家看原声碟?咱们先看王家卫的片子,还是先看尔冬升?要不吴宇森?”

“吴宇森拍过文艺片吗?”

“没拍过吗?”
“盛芷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记得啊?”

“我会记一辈子呢,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最小气。”

“我爱你。”

“什么?”

“你哪怕再小气我也爱你。”

“那盛芷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他哀叫:“我连恶俗文艺片的三字真言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你还问。”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追着你问。”

“你说的,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她醒悟过来:“你老实交待,当年跟谁看的《霸王别姬》?”

“你怎么这么能吃醋啊,我跟陈凯歌一块儿看的。”

她根本不信:“骗人。”

“真没骗你,93年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传部那边给了大把的赠票,正闲着所以去看了。”

她激动的抓着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没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别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个时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没有找他签名?有没有合影?有没有保留首映纪念卡?”

他终于败给她了:“你怎么这么花痴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蛮,又暴力,还小气,特别爱吃醋,特别花痴,可惜啊,被骗了吧,知道的太迟了吧。”

他亲吻她的脸颊,如同亲吻一个小孩子。

而后温言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后悔没有早一点遇上你。让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 19 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下着小雪。

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变成湿漉漉的。两株梅花开了,幽幽寒香沁人袭来。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会儿,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楼来了,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她没有回头,只是微笑,他在玻璃中亦微笑,然后告诉她:“这两株梅花都有几十年了,一株馨口,一株檀香。”

老房子,处处都有旧时光的印记,偏厅的墙壁上有装裱精致的行书条幅,写的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笔锋矫然飘逸,虽然没有落款,佳期对书法更完全是外行,但是仍认出了是谁的手迹。

“小时候练字,可练惨了,一放假就得在家临碑帖。”阮正东告诉她:“那时候哪静得下心来写大字?成天就惦着溜出去玩。一直到出国之后,被我妈逼着非得一周给家里写一封信,结果我爸给我的回信上,劈面头一句就痛批我的字。”

其实他的字还是写得很好,佳期见过他写小楷,字迹酷似他的外祖父,遒劲挺拔,一望即知下过功夫,颇有风骨。

佳期说:“我小时候挺喜欢上书法课的,那时候常常用旧报纸练大字,买几张宣纸,要仔仔细细的掐出米字格,酝酿好半天,才敢往上头写呢。”

阮正东说:“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想,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佳期问:“为什么?”

他倒笑了一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可总觉得认得的你太少了,就想着能多知道一点。想知道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过的好不好。这二十多年,你高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伤心的时候,我也没有知道,所以总觉得遗憾。”

佳期慢慢的伸手,握住他的手,说:“我小的时候,其实跟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也调皮不懂事,让我爸爸伤脑筋。”

他笑:“真看不出来你还能调皮捣蛋。”

佳期说:“小孩子啊,当然有不懂事的时候。放寒假了,爸爸要上班,家里成天就我一个人,开始几天时间把作业写完了,就想跟隔壁的几个小女孩儿一块儿跳皮筋。有一天玩得太久,结果忘记回家封炉子。等晚上我爸爸回来,炉子里的蜂窝煤已经熄了。你没用过煤炉你不知道,重新生炉子得一两个小时。眼看着天黑了,还不能做晚饭。我心里只害怕,结果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责怪我,反而带我出去吃馄饨。”

小镇那座桥头拐角有一家小饭馆,佳期记得自己被父亲带着去吃馄饨。冬天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湿漉漉的,一侧的店铺门里投射出晕黄的灯光,一侧就是去流无声的小河,埠头下有晚归的人在拴着乌篷船的缆绳,黑暗里遥遥跟父亲打招呼:“尤师傅,吃过了呀?”

父亲客气的答:“还没有呢。”

她落在父亲后头老远,低着头惴惴不安,虽然父亲没有责备,可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听得到自己胶鞋落在青石板上答答的脚步声,父亲回过头来,远远向她伸出了手。

父亲的手指细长柔软,她不知道妈妈的手应该是哪个样子,可是父亲的手永远是这样温暖,叫人安心。

阮正东很认真的听她讲,一直到最后,他还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微凉,因为挂着点滴的缘故,虽然没有回医院去,但护士住在楼下的一个房间,而且每天医生会准时过来,每天上午总是要打点滴。很多种药水,一袋接一袋经常要挂整整半天。

佳期给他在掌心下垫暖手宝,可是他连手肘总是冷的,打完点滴还得吃一瓶盖一瓶盖的药丸,吃药的时候他还笑,说:“这么多种,不知道医疗保险给不给报销。”

他说话算话,每日打完点滴后就陪她看许多的旧电影。

都是香港出品的文艺片,虽然俗气无聊可是他们两个也乐在其中,旧式的沙发又宽又大,两个人窝在里面,她咔嚓咔嚓的吃着薯片,喝很好的都匀毛尖,茶香清溢,她拿来配薯片配巧克力甚至配曲奇,阮正东说她从来只会暴殄天珍。

她不服气:“薯片配绿茶最好吃了,不信你试试。”

话说出口立刻后悔,因为他不能喝茶,更不能吃薯片,于是端起阿姨替他准备的弥猴桃汁给他:“这个也好喝啦。”

他就她的手喝了两口,皱着眉头说:“酸。”

佳期不理他:“你甭想再骗我亲你。”

他笑嘻嘻凑近她,不怀好意:“你怎么知道我想亲你?”

佳期怔了一下,忽然转过脸去,说:“看电影吧。”

这天看的是《大城小事》,黎明与王菲主演。

分手,偶遇,俊男美女,漂亮的画面,动听的配乐,因为相爱所以不离不弃,寻找,在偌大的城市里,奔忙回顾。即使情节弱了一点,可结局那样甜蜜。

大篷大篷的烟花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每一朵都绚丽灿烂不可思议,这座城市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可是再平凡的情侣,也能得到一个成全。

佳期喜欢这部片子:“哪怕内容再无聊,只要结局好,就是好的故事。”

阮正东说:“比起《Sleepless in Seattle》差远了。”

她承认两部片子相差甚远,但执意于此:“我就喜欢这一部,你看,站在金茂大厦俯瞰烟花,焰光照亮彼此的脸,让人觉得真的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他不以为然:“烟花一转烟就没了,怎么能算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佳期说:“可是那样美,叫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怎么不是天长地久?”

他微笑,没再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最后,他说:“佳期,我们订婚吧。”

“如果可以,我想娶你为妻。从前有人对我说过,一个男人对女人表示最大的诚意,就是求婚。我很想娶你,可是我担心将来。所以我们订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的结婚,我想让全部的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如果可以,将来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电影里的孟老先生正在请周医生听一首黑胶碟老歌。

留声机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沙沙声,甜美的嗓音仿佛穿透时空。

许多人用了一生去缅怀一段感情。

电影里并没有说,为什么分离,浮华至梦幻的场景,泛黄的记忆,爱情的片断支离只是令人唏嘘,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阮正东微笑:“你瞧,我可不愿意像他一样,等到八十岁了还错过那个人。”

佳期觉得心酸,终于说:“都没有钻戒。”

他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个闷闷不乐啊?早知道我就去买只特别特别大的钻戒。”

他伸出手来,指间已经捏着一枚精巧的指环,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环镂花精致,微有磨损,看得出是颇历岁月时光的旧物。戒指恰好落在她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据说是我曾外祖母的遗物,她一直戴着,当年她离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这个。”他轻轻磨挲着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过两年,她也走了。临终之前将这个交给我,我真希望外婆还活着,她一定会说我没有挑错人。”
佳期见过壁炉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经的青鬓朱颜,那样美丽的双眼。解放后也有许多照片,与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着灰色军装,剪着齐耳的短发,是那个时代最朴素的妆束,可是明眸皓齿,仿佛时光永远停驻。也有晚年的几帧合影,两位老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并坐在藤椅上,平静闲适。身后是花开堆雪的梨树,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觉得好奇:“他们真的没有吵过架?”

阮正东哈哈大笑:“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气,那才真叫一个厉害,这两个人生了气,谁也不理谁,所以他们总是让西子去叫外婆吃饭,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块儿吃饭,这场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爱很爱,所以才可以这样吧。

数十载不离不弃,即使最艰难的岁月,也始终执子之手,终于与子偕老。

佳期最喜欢其中的一张旧照片,半身像,眸如点漆,端然而坐,目光明净清澈,透过镜头几乎都能觉得那种灵秀逼人。十六岁家世优越的少女,乌黑柔亮的短发,身着洋装,无忧无虑,旧时闺秀的娴静美丽,没有半分能让人联想到后半生的波澜壮阔。

她说:“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来挑去,结果最后选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很多时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比,差得太远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啊,有什么办法。”

她终于笑一下。

“诶,终于笑了,真难啊。早知道买只大钻戒,说不定能笑得再灿烂点。”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没亲过我,怎么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温柔的仰起脸亲吻他。

过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来:“甲骨文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它?”

“关禁闭呢。”

她笑:“你把它关起来干什么啊?”

“明知故问。”

他不放手,继续吻下去,她推他:“电话在响。”

他简直气馁:“当没听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后还是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告诉她:“西子明天来上海。”停了停又说:“和平明天也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要不你别跟他们碰面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摇头说:“没关系,反正迟早大家得见面。”

他说:“也好。”

第二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脸刷了牙却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结果阮正东敲门进来:“怎么还没起来啊?”

她急急扯过被子:“我还没换衣服。”

倒教他一时窘在那里,其实她穿一套严严实实的睡衣睡裤,小方格泰迪小熊图案,倒像个孩子。

她的确没有拿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因为来的匆忙她根本没有带什么行李,到了之后才临时添置了几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缝老师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订制衣服,量了尺寸之后几天内就陆续送过来,只是几套家常的便服,样式简单而衣料熨妥,佳期觉得很舒适。

阮正东走过去打开了衣帽间的门,往里头张望了两眼,说:“你还是不是女人啊,登样些的衣服都没一件。”

佳期说:“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样穿。”

他一时气结:“小气鬼,小醋缸,只爱翻旧帐。”

她还嘴:“大花心,大萝卜,心虚还不让人说。”

他走过来捺着她就亲,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紧,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都重起来,他的手也不老实,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只觉得他的掌心烫得吓人,他热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中,痒痒的,他的手已经像一条鱼,滑进了她宽大的袖子里,顺着她的手肘还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乱,只觉兵败如山倒,一时情急,死命的蹬了他一脚,正好踢中他,他闷哼了一声,终于闪开一旁,痛楚的弯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吓得连忙爬起来:“不要紧吧?”

他还是不吭声,佳期着了慌:“踢着哪里了?”

半晌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没事。”

佳期老大过意不去,从前跟室友闹着玩,情急之下她也误踢过人,把绢子的小腿弄得乌青老大一块儿,好几天才消,绢子从此总笑她是属骡子的。

可见是踢重了,佳期说:“我看看,踢哪儿了?”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手一摔竟然夺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里。佳期这还是第二回看见他脸红,突然醒悟过来,脸颊上顿时跟火烧一样,一双赤脚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乌黑发亮,烙在脚心里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个地洞钻进去躲着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下楼再见着阮正东,还是觉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一直到江西来。

江西还是那样美丽,活泼的与佳期拥抱:“我跟主任说如果再不让我休假,我就投诉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过来,我就拖着他一起来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环:“啊……这个戒指……”拉着佳期的手,转头直笑:“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阮正东只是笑:“难道还遍邀亲朋昭告天下?”

“当然要的呀,”江西慧黠的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请所有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们来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东斜睨,一双丹凤眼更显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气的向他扮鬼脸。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里,佳期觉得微笑很难,可是十分努力的微笑:“喝茶吗?要不咖啡?”

他说:“谢谢,不用。”

江西说:“你别理他,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只喝白开水,跟蒋委员长似的。”

佳期顿了一下,说:“我去倒茶。”

阮正东说:“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说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还是走到厨房去帮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说:“西子最喜欢柠檬蜂蜜茶呢。”于是她帮着切柠檬,柠檬太新鲜,一刀下去果汁迸溅,正好溅到眼睛里去,顿时酸涩难当,立刻睁不开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声,忙忙拿了干净毛巾来给她,她按在眼上,笑着说:“真是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来。”

李阿姨说:“这个溅到眼里最疼了。”

是很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端着茶盘回到客厅里,眼睛红红如小白兔,阮正东立刻看到了:“怎么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柠檬汁溅到眼睛里去了。”

他说:“叫你别弄,你还要逞能。”

江西还在一旁添乱:“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东作势要给江西一个爆栗,她一缩就躲到孟和平身后去,只是笑嘻嘻。

因为添了两个人,空旷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李阿姨都格外高兴,忙着准备晚餐,佳期在厨房里给李阿姨帮忙,江西在厨房门口探头:“要我帮忙吗?”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还是进了厨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两个人,一下起棋来,谁还在他们眼里?”

佳期也不让她动手,江西笑:“我这回可真是反主为客了。”倒说得佳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帮自己捡菜心,江西弄好之后似乎觉得余勇可嘉,又帮忙剥莲子。看着佳期切菜,顿时几近崇拜:“天啊,佳期,你这动作跟李阿姨一样专业啊。”

李阿姨笑逐颜开,说:“我都快下岗了呢,东子就爱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说:“我还没吃过呢,我哥运气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叹:“其实好多年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就羡慕人家家里,一家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做一顿饭出来,那才有家的样子,有人间烟火气。没想到今天还可以这样。佳期,你早点跟我哥结婚吧,以后我天天上你们那儿蹭饭去。”

李阿姨说:“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结婚的呀,结了婚怎么还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饭。”

江西说:“孟和平忙着呢,哪有空在家吃饭,所以我以后大把机会去哥哥家蹭饭,是吧,嫂子?”



第 20 章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失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强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的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廖廖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的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作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的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

“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

“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耸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廖廖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让人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的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的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的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远宏静,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作声,只是不作声。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草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跳跃灵巧。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暖流呼一声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启动,松开手刹,踩下离合。

然后加油门。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渐渐有规律,突然一下子静止,熄火了。

他再次启动。

刚刚踩下油门,再次熄火了。

他重新转动车钥匙,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的动作,点火,松开离合、加油门,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这一切,可是这一切做起来都这样难,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真皮方向盘仿佛打了滑,腻得握不住。

车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终于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指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启动车子。这次终于没有再熄火,他驶下车道。顺着车道转过弧线,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往后退去,慢慢退去,从视线中退去。

原来没有下雨,他一直恍惚听见雨声,潇潇的声音,却原来并没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车道从面前延伸开去,他没有办法再回头看。车子已经驶出了花园的铁门。顺着这条安静的马路一直驶出去,然后拐弯。

车子拐进了另一条马路,忽然仿佛豁然开朗,眼前已经是繁华的街。

两侧依旧是法国梧桐,枝节楂桠,倒映在车窗玻璃上,飞速的掠过,像流水一样,一点淡淡的树枝阴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纹。

他这时才问:“去哪里?”

“恒隆广场啊,”江西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一遍?”

他哦了一声,放低了车速以便留意路标,但一时没有看到指示牌,随口问:“那现在要往哪边走?”

江西有点诧异:“这不是在淮海路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才仿佛醒过来,四周的一切都那样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马路,熟悉的方向,统统涌上来,淹没他,涌上来。这座城市的繁华最深处,曾无数次这样驾车驶过,原本应该熟悉如同掌纹的道路。而且车载屏幕上闪烁的小红点,沿着地图正缓慢闪动,提示着他们目前处于的位置。

科技已经如此昌明,几乎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卫星找到。

但是有些东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却没有办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江西也爱逛街,孟和平其实很少陪她逛,因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两人很少能凑一块儿,即使凑一块儿她也并不像别的女孩子,总腻着他不放。更多时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块儿逛街。

去买鞋,名店的店员半跪在地板上,将样鞋一一比对给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镂花与细碎的水晶,散发着熟革特有的皮质膻香。

江西问他:“哪一双好?”

他同店员一样跪蹲下去,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说:“白的这双好。”

江西微笑:“我也觉得这双好,穿裙子一定会很漂亮。”又说:“不过你们也太固执了,连九折都不肯打。”

店员小姐只是好脾气的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们的规矩,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刚刚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这个价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们会员的话都是原价,连九九折都没有。”
孟和平说:“喜欢就买了吧。”

江西说:“不过这双不合脚,稍微大了一点,换双小点的给我再试下。”

店员说:“我们记得您是穿七号的呀,不过我叫他们再拿小一码的来给您试试。”

孟和平忽然记起,于是说:“她穿六号的鞋。”

阮江西抬头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员小姐艳羡得不得了,说:“阮小姐,您男朋友对您真是好,又细心又体贴,连您穿多大的号码都记得。”

不一会儿店员已经捧了另一双鞋来让江西试穿,她踏进鞋里试了一试,太小了。

两双鞋摆在那里,江西将原来的那双又试了试,还是觉得踏进去太松,可是六号的那双根本不能穿,中间却没有码号了。

孟和平说:“要不就买这双吧,松一点不要紧。”

江西抽回脚,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买了,还是不买了。”站起来已经走到了店门处,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忽然转头对店员说:“六号那双我要了,替我包起来。”

店员连声说:“好的,好的。”

孟和平说:“不是小了吗?”

江西似笑非笑:“我愿意要。”

他平常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于是不再说什么,打开钱包抽出信用卡来递给店员,另一位店员已经动作熟练的将鞋子包好,装进购物袋,殷勤的说:“阮小姐有空再过来看看,我们下周还有新款陆续到货。”

江西这天似乎心情不错,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试了许多衣服,也买了许多。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孟和平替她提着。虽然时值隆冬,但各店里的春季新款都刚刚上架,娇艳柔嫩的颜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气息,新鲜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裤子,流光溢彩的一张脸,笑吟吟的对着他问。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划过,短促嘀的一声,更多的袋子拎在手里,最后回停车场去,大包小包,堆满了后座。

江西长长吁了口气:“真痛快。”又说:“上个月我们去越月的节目里客串嘉宾,不知道你看过那期节目没有。不过我想你一定没看过。”

那是一档颇有名气的女性谈话节目,孟和平倒的确没有看过。

“那期谈话主题是物质与爱情,最后我们公认,有物质条件保障的爱情,会比较长久。”她停了一下:“可是,这个定律却不能做反推,因为即使有物质保障,不一定就会有爱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从来很活泼,他只觉得她此刻似乎格外严肃,于是笑了笑:“怎么突然发这种感慨。”

江西耸了耸肩:“回家吧。”

他却迟疑了一下:“晚上我们两个就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去汾阳路吃你喜欢的烤肉?”

江西侧头想了想,说:“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轩,开在白崇禧故居里,旧式的花园大宅,改造之后颇有风韵。最关键是东西好吃。江西最喜欢那里的日式烤肉,几乎是百吃不厌。

她酒量颇为不错,喝清酒,两颊起了微红,孟和平因为要开车,所以没有喝酒,见她一杯接着一杯,于是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江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头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这城市的寒冷冬夜,闪烁着无数灯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连名字我都已经忘了,可是里面女主角说过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她目光晶莹潋滟,仿佛流动着灯的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或许是芥末的缘故。

他问:“是句什么话?”

她却调皮的一笑:“我不告诉你。”

吃过饭江西又拖着孟和平去泡吧,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人,在酒吧里不过几个钟头,已经混熟了一大票朋友,连孟和平都被他们厮混得热闹起来,摇骰子划拳猜枚真心话大冒险,搭积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几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疯,最后连孟和平都喝了好几瓶喜力。

他生平头一回酒后驾车,只觉得轻而快,难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啸而过,这城市的深夜依旧繁华如斯。无数灯火层层叠叠,每幢大厦都仿佛水晶的巨塔。远远近近迎面逼迫而来,几乎倾塌,直往头顶压下来,可是顺着高架蜿蜒的曲线,又被轻快的抛到之后。
江西打开了车窗,风呼的一下子灌进来,吹起她颈间的围巾,细长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臂,像是谁的手指,轻而柔。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可是心底还是一片混沌。

红灯,他缓缓停下车。

江西忽然倾过身来,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气息,酒香,脂粉香,温而软,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依偎着,不能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后头车上在按喇叭,还有人在吹口哨,她终于稍稍离开他,一双晶莹的眸子却仍旧注视着他,忽然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没有应,嗓子眼里直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拨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却只是这样叫了他一声,没有再说话,缄默而安静,后来慢慢的歪了头,就那样,睡着了。

她睡着了也像一个小孩子,蜷在那里,缩得小小的。

他将车开回去,一直驶进熟悉的铁门。夜已经深了,只有车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寂寞的亮着。树木掩映的宅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灯光,他将车停下,没有熄火,车内空调的暖风呼呼的吹拂着,转脸看到江西还沉沉睡着,有一丝头发散了,垂滑在脸畔,脸上红扑扑的,更像个孩子。

他拿出烟盒,取出一枝烟,点上,熟悉而甘冽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的呼出。

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烟头上那一点红,仿佛是颗璀璨的红宝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这样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车里,只是一枝接一枝的抽烟,仿佛只有烟草,才可以麻痹那种淹没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时分,他驾车离去。倒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部车子,同样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厅里江西说的那句话,不由抬起头来,按下钮打开了车顶天窗,隔着玻璃,星子远而淡,模糊的几乎看不见。

江西并不知道,他其实知道她说的是哪部电影。

他记得,女主角说的是:“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第 21 章

江西睡到中午才起来,醒来时觉得馥郁满室,原来梳妆台上、桌上、床前都放着大捧的粉红玫瑰,娇艳美丽。

下楼后李阿姨笑着告诉她:“和平真是有心,买的花好漂亮,还怕吵着你,请我替他放到你房间去,我看你还睡着,所以没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问:“我哥呢?”

“去医院做检查了,佳期陪他一块儿去了。难得佳期那孩子,处处体贴,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难得。”

江西今天仿佛觉得格外无聊,吃过了饭就去书房找书看。小时侯遇到什么事情,她总是一声不吭躲到书房来,坐在高高的梯台顶端,捧着腮,望着一溜溜灰黑色的书脊,仿佛细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顶天立地的书墙,只是发呆。

小时候阮正东并不爱带她玩,因为她比他小几岁,又是女孩子,所以总嫌她麻烦。可是孟和平脾气很好,每次玩游戏总肯带着她,同阮正东一样叫她妹妹。可她就爱捉弄他,因为他性子宽和,肯容着忍着她撒娇胡闹,比起阮正东来,他甚至更像是她的亲哥哥。她最开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点叫和平哥,十几岁她就到英国去念寄宿学校,教会女子学校,清规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纪离家万里,新朋友又还没有,苦恼起来只能抱着电话打。他正在美国读大学,打越洋长途给他,再叫“和平哥”,结果他就在电话里面哈哈笑:“和平鸽再配上橄榄枝,就是联合国了。”说得她不好意思,于是学着哥哥只叫他“和平”,仿佛没有礼貌,可是心中却有一种理直气壮的窃喜。

是什么时候就长大了?

回国之后重新见到他,已经是风度翩翩的出色男子,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内敛而沉静。那时他的地产公司刚刚起步,正在京郊做了第一个楼盘。她刚到台里跑新闻,为了地产专题去采访,他亲自开车带她去看楼盘现场。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楼盘在西郊,那时那片地段还比较荒凉,离市区很远,路很不好走,到了之后看到依山傍水的别墅,星座错落,夕阳下风景秀美宛如油画。

一共十二幢别墅,每一幢都风格各异,占地最大的一号已经完工,唯一这套别墅是中式的庭院,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四合院,进门花荫满地,静静的一树垂丝海棠开得繁华如锦,艳阳照着,无数只蜜蜂嗡嗡的绕着海棠花树,熙熙攘攘,院子里静的连花蕊落地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走廓一端是厢房,另一端则是厨房及储物间,厨房里头装修的竟是最旧式的,砌着传统的大灶,细而笔直的烟囱,令她觉得十分罕异。

问他,他只是说:“每次开车在乡间,远远看到炊烟,就会让人动了归思。”

她信口就猜:“那这套房子,你难不成是为自己建的?”

他说:“是啊,总是做梦自己将来老了,可以住在这里,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黄昏时分到山上散步,远远的看见炊烟,就下山回家吃饭。”

她说:“那是小龙女与杨过,神仙眷侣才做得到。要是你爱的那个人,不愿意住在这么远的郊区怎么办?再说这种中国大灶,有几个人会用这个做饭?”

他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说自己是做梦啊。”

暮春的太阳那样好,斜斜的穿过檐角,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一半在花荫里,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来仿佛有点不真切,那笑容是虚的,眉心微微皱着,神色忧郁而怔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她忽然突兀的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心。

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那条路正在翻修,他那时开一部半旧的三菱越野,车况并不好,结果一路颠簸,车坏在了半路。他打了电话给修车行,离市区太远,拖车过了很久都还没有来。他们两个人枯坐在车里等,四处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车外万籁俱静,夜空岑寂深遂,星子大而明亮,她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挤挤的星星,像黑丝绒裙裾上缀满冰凉的水钻,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犹重,车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她打了一个喷嚏,他问:“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她接过去穿上,外套还有他的体温。

坐着越来越冷,他们只得尽量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从小时候各人的糗事讲到最近的财经新闻,能讲的话题几乎都被他们挖空心思翻出来讲了。江西觉得饥寒交迫,又饿又渴,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终于看到雪亮的灯柱一晃一晃,出现在遥远的路端,车声轰隆隆的渐渐近了,终于可以看出是拖车,她高兴的拉开车门跳下去,回头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他的外套笼在她身上,又长又大,袖子太长仿佛戏台上的水袖,而她笑盈盈的回头,脸大半融在黑暗里,在闪烁的车灯里她看到他注视着自己,温柔而眷恋。

她的心忽然一动。

后来过了几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将外套还给他。

才不过早晨八点,秘书刚上班,见到她对她说:“孟总昨天加班,又睡在办公室呢。”

她敲门却没有人应,推开门进去,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桌子上横七竖八放的全是图纸,地下散放着七零八落的楼盘模型,她小心翼翼绕过杂物,回过头才看到他原来窝在墙角的沙发里,裹着毯子还沉沉睡着。
在梦里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

她小心翼翼的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去,终于触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觉温暖而柔软,她忽然胆子大起来,慢慢凑近,终于吻下,吻在他的眉间。

他突然惊醒,睁开眼睛,一刹那目光里仿佛有几分迷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西子?你在干吗?”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亲你,我刚才偷偷亲你了,你要是觉得讨厌,我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时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样子:“妹妹,你别玩了行不行?”

她揪着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终于呆掉。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也算是开始了,反正她老爱跟他在一块儿,常常给他打电话,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时候她却偏跟他捣乱,他偶尔还是脱口叫她“妹妹”,把她当小孩子。

渐渐还是论到婚嫁,因为孟和平的母亲特别喜欢她。

孟妈妈有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疗。

江西陪他去看过孟妈妈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他的母亲,每当他母亲说话的时候,他永远只是沉默。而且那种深沉的忧郁,总会隐约浮现在他眉宇间,让她觉得,即使站在万人中央,他仍孤独而茕然,令人心疼。

孟妈妈见了她,总是长吁短吁,说:“和平也快三十岁了,几时把你们的事办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临终前,她也并没有等到他们结婚。

孟妈妈病危的时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是她先赶到的医院,最后孟和平终于赶回来了。

临终前,孟妈妈一直拉着她的手,那时孟妈妈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妈妈……错了……”她的声音断续而零乱:“和平……”

孟妈妈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流露出企盼。

他终于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的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亲的手更冷,当孟妈妈的手渐渐冷去,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那是她第一回看见他哭。

默默流泪。

是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决心,自己以后要再不让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悲伤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总是笑她:“你真是厉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块儿。我就不行,从小一块儿长大,跟你哥在一块儿总会让我有种乱伦的错觉,这辈子注定只能当手足。”

哥哥曾经很喜欢盛芷,但也许只是喜欢。她没有想到,哥哥还可以爱上别人。

阿姨到书房来找她,就在门外敲门告诉她:“西子,和平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她:“等会儿出去吃饭好不好?我在外滩三号订了位置。”

她答应他。

然后回房间换衣服,重新化妆,一切妥当下楼去,阮正东与佳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看到她,佳期问:“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

阮正东说:“你看看她已经换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约会,怎么会跟我们出去。”

佳期已经换了拖鞋,阮正东于是问:“怎么一回来就把鞋换了?过会儿反正还要出去呢。”

佳期说:“你从来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张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说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龄那种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东哈哈笑,说:“可是我认得另一个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声,说:“盛芷是不是?”

阮正东最头痛她提这个名字,连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帮菜好不好?”

佳期还没有答话,江西忽然问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东说:“她穿六号。”

他陪她买过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记得这样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话,不由微有窘意,谁知江西却说:“我昨天买了双鞋,买小了,正是六号的,你要不嫌弃的话,送给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没穿过的。”
佳期听她这样说,如果推辞倒怕江西见怪。于是江西就将鞋拿下来,让她一试,倒是恰到好处,不大不小。

阮正东说:“这双鞋挺漂亮啊。”

江西说:“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东听她语气怅惋,不由笑了:“我知道这个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给你买一双,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来:“真没诚意,对我也这么小气,起码要买两双给我才行。”

她手机响起来,是孟和平打来的,问:“我现在过来接你?”

她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外滩三号的“Jean Georges”餐厅颇为知名,江西与孟和平来过几次,江西以为孟和平又在这里订了位置。谁知他携着她上了望江阁的顶层,顶层包间的贴身管家已经在餐厅门口等侯他们,笑盈盈替他们推开门。

包间很小,江西听说过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说是绝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两个人。小小的一张圆桌,错落的燃着烛光,点缀鲜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过玻璃,整个外滩尽收眼底。黄浦江两岸,所有的建筑都仿佛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着浦江西岸,无数旧时代的建筑,在迷离的灯光投射中仿佛笼着岁月的金沙。外滩流淌着车灯的河流,而江上流动着两岸灯光的倒影。游轮曳着滟滟的流光缓缓驶过,浦东的建筑遥遥看去,如晶莹剔透的琼楼玉宇,更像是反射着日光的水晶簇,丛晶林立,光芒四射,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正纷纷坠落,连缀天上人间,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举世无双。

再华丽的言辞亦觉失色,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华的一端浩然铺陈,俯瞰众生繁华。

他说:“盛芷向我推荐这里,她说这里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场所,而且据说直到目前,这里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他微笑:“我希望,能借助这个百分百的运气。”

香槟镇在冰桶里,散发着丝丝白雾,细长的水晶香槟杯旁放着一捧玫瑰,鲜艳怒放,艳红如滴。而落地长窗外就是奢华繁美的外滩灯火,华丽如同世上最浪漫的电影布景,每一个镜头都美伦美奂,教人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他微笑,抽了一朵玫瑰,替她簪入乌云般的发鬓。玫瑰的香气混和着发香,然后轻轻的低下头,吻在她鬓上。

她闭上双眼,终于听到他说:“嫁给我,好不好?”

这一刻,她拥有这世上最幸福的刹那。

黑丝绒盒子里璀璨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锐白的光芒,仿佛他伸手撷下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就在他的掌心,闪烁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光芒。

江风吹起抽纱的落地窗帘,烛光摇曳,她脸上的笑容也仿佛摇曳不定。

他看着她,可是她眼神仿佛透过了他,投射在他身后某个虚无的空间。露台外无数景灯射灯交相辉映,勾勒仿佛天上人间,星海灯海尽成一色。她的脸逆对着这世上最繁华的夜色,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她的发际跳跃。

她的脸庞上仿佛有笑,那笑是春天里的冰雪,一分一分的在日光下融化,烛光下她的侧影十分美丽。

只是柔声说:“我愿意。”

很多年前,在黑暗的小礼堂里,她站得远远的,整个人都笼在黑暗里,可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双眼里有着光与热,热情而真挚的注视着自己,她将手拢在嘴边,大声的回答他:“我——愿——意——”

整间小礼堂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

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刹那,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甜蜜的暖流,渗进他的心底,深深的渍入每一处血脉骨肉,永不能够再拨。

他握着戒指的手忽然开始发冷,指尖的寒意沿着血脉,一直渗入心脏,在那里紧缩,挤压,不能抑制,无法强迫,迸出强烈的疼痛,他无法抑制,手竟然在发抖。

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痛楚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最重要的一部分,随着灵魂都已经渐渐死去,苟延残喘,可是到了最后一刹那,却本能般垂死挣扎,希翼那最后一缕空气。

“对不起。”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穿透遥远的距离,无力而徒劳:“西子。”

她嘴角微微颤抖,像是想要说话,可是终究忍住。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没有办法,因为在我心里,我深深爱着的那个人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够娶别人。”

他的声音终于由颤抖而渐渐平静:

“我很喜欢你,可那只是小时候喜欢你这个妹妹的那种喜欢。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过爱另一个人,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爱着的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找回她,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爱她,可是我无法控制。这么多年,即使她离开了我,即使我不得不离开她,但我没有办法停止爱她,将来也永远不能停止。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除了她,我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即使旁的人再美、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像爱她一样去爱别人。我全部的一切都给了她,再不能给别人。所以,江西,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娶你,因为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永远都只是她。”

夜风吹动,雪白的帘纱仿佛波澜,起伏不定。

她转过脸去,极力的仰起脸,凝望着露台外黑丝绒般的夜空,那些闪烁的星星,就像一把银钉,每一颗,都深深的钉入夜幕。被这样璀璨的灯海湮灭,每一颗肉眼都几乎不能看清。
她慢慢的说:“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可是真正爱着我的那个人,他应当永远也不会让我流泪。”

她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在身后咫尺,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最明滟的夜色,而她素颜青鬓,落寞如雪:“小的时候玩过家家,我就是你的新娘,可今天你终于打碎了我最美最好的一个梦,真残忍,让我不得不醒来。我知道这么多年,有个人一直令你念念不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敢确定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看着她,她神色落寞而凄楚:“怎么会是她?”

他抑止不住心中的那种疼痛,不能言语,无法控制。

“对不起。”

命运如同一场惘局,到了最后,每一颗棋子都是动弹不得,千羁万绊,生不如死。

她终于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却比哭还凄凉。

“和平,谢谢你,因为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有种感情独一无二,无法有一丝一毫的将就。我觉得她真幸运,能有你这样爱着她,可我也觉得我真是幸运,能有你,同哥哥一样爱护我这么多年。最重要的是教会我,怎么样去爱一个人。用尽自己的全部,不管对方是否知晓,不管将来如何,不管有没有希望,只是没有退缩,只是尽自己全部去爱着。”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可是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哥哥爱她,就如同你爱她一样。不管你们过去是怎么样的,但现在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如果你那样做,哥哥他会死的。你知道他目前的情况,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爱她一样爱过旁人。她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了她,你很难过,可如果没有了她,哥哥会活不下去。如果你要跟我说不起,我没有任何条件的原谅你,因为那是你无法控制事情,就像我无法控制自己爱你一样。你不爱我没有关系,我们从此以后可以像从前一样,只是做兄妹。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哥哥失去她。”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22章

孟和平来的很早,他有早起的习惯,处理了几封电邮,然后给秘书打电话。所有的事情办妥后,他才从酒店开车过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李阿姨在餐厅里忙碌,看到他笑着说:“东子和西子都还没起来呢。”问他:“吃了早餐没有?”

餐桌上的早餐很丰富,他拿块三明治,走出后门想去花房看看兰花,没想到在后廊会遇见佳期。

她蹲在那里正给甲骨文洗澡,那条狗难得这样听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浑身全都是泡沫,湿漉漉的毛全贴在身上,平常看惯了这狗威风凛凛的样子,突然变成皮包骨头,瘦得一根根肋骨分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神色专注,拿着花洒给狗狗冲着,嘴里还在哄着:“小甲乖,马上就好了。”

水从她白晰柔软的指隙间漏下去,洒在狗狗身上,她用专门的梳子一边洗一边梳,甲骨文却睁着褐色的眼睛,神色忧郁呲着雪白的尖牙,仿佛很怕水。

他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移不开脚步。

佳期听到脚步声,以为是阮正东,头也没回的说:“大懒虫可算起来了,自己的狗都不管——把大毛巾给我。”

他看到架子上搭的大毛巾,于是递给她。

她接过去包住甲骨文,过了几秒钟,忽然又转过脸来,看到是他,有点仓促的低下了头,沉默的给狗狗擦拭着毛皮。

她瘦了很多,也许因为冷,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睡不好就会有黑眼圈,从前她其实很能睡,上床不一会儿就能睡着,而且总也睡不够,有时在地铁上都能靠着他盹着,他总是叫她小猪。每次一叫她小猪,她就揪他的耳朵:“大猪头!大猪头!”

甲骨文朝他低吠了两声,他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三明治攥碎了,碎屑洒落一地。

他终于转身走开。

佳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拿着电吹风的手,一直在发抖,吹得甲骨文身上那些长毛全飞竖起来,绒绒的乱糟糟一团。

她关掉电吹风,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开,继续给甲骨文吹干,电吹风嗡嗡响着,麻木单调的声音,而她麻木的替狗狗梳着长毛,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却回来了。

她蹲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我向江西求婚。”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说:“我们或许会出国去举行婚礼,也许干脆不举行婚礼。这样对大家都好。”

电吹风嗡嗡的响着,靠得太近,有一点点热风吹在她脸上,她抱着甲骨文,一遍一遍的给它刷着毛毛,专心致志,仿佛这样才可以心无旁骛。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甲骨文舔着她的手背,热乎乎的舌头,她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微,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终于走掉了。

她抱着甲骨文,一直蹲在那里,脚上发了麻,可是不能动。甲骨文拱着她,挣扎着将头从她双臂间透出来,它的鼻子湿湿凉凉的,触在她脸上,伸出舌头来舔她。

她听到自己喃喃说:“小甲乖,别走开。”

停了一会儿,还是说:“别走。”

甲骨文舔着她的脸。

蹭着她。

她将脸埋进甲骨文绒绒的毛皮里,它松软的长毛粘在脸上,痒痒的,热辣辣的,渐渐的渗开,只是慢慢的,无声的,徒劳的想要抱住它。

它呜咽着,再次将脑袋从她的臂膀间钻出来,磨蹭着她的脸。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别走。”

她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直到阮正东来找她,很远就看见她:“佳期。”

她站起来,向他微笑。

她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甲骨文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以往在一块儿他们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今天两个人却都沉默。

最后,他说:“今天我打电话给老爷子,说了我们的事。”

她望着他。

“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说服他。老爷子这两年身体也并不好,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在这上头惹他生气。”他自欺欺人的转开脸去:“佳期,你走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好,我今天下午就走。”

他站在那里,身体仿佛有点发僵。甲骨文绕在他足畔,毛绒绒的身子蹭着他,而他一动不动。

“我回去向公司把手头的事情全交待好,然后辞职,就回来一心一意的陪着你。不管我能够陪你多久,不管谁是否同意我们在一起。但你别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想让我离开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笑了一笑:“你有时候,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但她就是这样笨,认定了就一往无回。

她打电话回公司去,主动说明自己短期内无法销假上班,要求辞职。公司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十分紧张,她离开这数日,已经连累她那组的同事焦头烂额。

她搭航班回去办手续,临行前叮嘱阮正东:“我顶多两三天就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仿佛不满。

她踮脚亲吻他:“乖乖等我回来。”

北京当然比上海更冷,离开了一个星期,仿佛已经离开了半个世纪。

周静安一见面,就给了她大大的一个熊抱,然后就骂:“连电话都不肯打一通,我还以为你真的被拐卖了。”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打给我?”

周静安切了一声:“我敢吗?全公司上上下下都传说你跟某人的公子私奔了,既然是私奔,我干嘛那样不识趣去打扰你?”

她笑:“我真要跟人私奔的话,也会事先告诉你的。”

周静安听说她要辞职,不以为然:“为什么要辞职?听说老板跟人力资源部都交待好了,说算是给你放长假,薪水一分钱也不少你的。”

她说:“我不想占这种便宜,公司本来人手就紧张,何必呢。”

周静安说她:“死脑筋,这么多年你从没休过大假,对公司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老总都发话了,你只要顺水推舟就行了。”

佳期说:“我希望全心全意去陪着他。”

周静安直摇头:“傻瓜,就没见过你这样傻的。怪不得徐时峰说你是榆木脑袋,你何止是榆木,简直是朽木,没得治了。”

佳期先是笑,后来突然回过神来:“咦,徐时峰?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周静安若无其事:“哦,前两天我有个朋友要打官司,我陪着上他那儿咨询了一下,所以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佳期抬头望着天花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吧,主动交待问题,我就放过你。”

周静安嗤笑:“什么交待不交待的,谁会跟他有什么瓜葛。”

佳期不相信,可是见她一脸正气凛然,于是只是笑,不再追问。

她把手头的事都仔细跟同事交接清楚,包括自己历年来跟的客户,还有全部的相关资料。
用了两天时间才办妥了一切。

同事们都以为她是要结婚所以辞职,纷纷嚷着要吃糖,最后却是副总谢小禾出面,邀了同事们替她钱行。

谢小禾原是佳期所在部门的经理,后来升了副总。当年是她招佳期进入公司,而佳期工作向来得力,谢总很舍不得她。
聚餐很热闹,人太多所以在很大一间包厢里开了两大桌,谢小禾端起酒杯,说:“我们的目标是……”

马上有同事接口:“没有蛀牙。”

大家顿时笑得东倒西歪,谢小禾也笑:“其实今晚我们的目标是灌醉佳期。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目标,今晚一定要做最后的努力,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

同事们轰然大笑,然后真的轮流来向佳期敬酒。

佳期觉得十分感动,在公司数年虽然辛苦极了,但有苦有乐。同事们不仅朝夕相处,而且一直以来都是相扶相助的伙伴,一旦离开,真令人不舍。

同组的拍档来跟她碰杯,纷纷说:“佳期,祝你以后永远幸福。还有,幸福着也别忘了咱们啊。”

她连连说:“不会忘的,我一定不会忘的。”

平常并没有觉得,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同事们都很真诚。

最后连“进哥哥”都来向她敬酒:“佳期,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然后竟然没有旁的废话,只一仰脖子将酒喝干了。

佳期受宠若惊,连忙将酒喝了。

郭进回去他们那桌了,周静安才悄悄告诉佳期:“进哥哥最近认识了一位女朋友,听说对他很好的,对他儿子也很好,他一心一意正谈恋爱呢。你瞧,他连说话都利落多了。”

佳期微笑,爱情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抚慰哪怕残损不堪的心灵。

那天晚上佳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但谢总终究并没有实现她的目标。最后倒是谢小禾与周静安都喝高了,两个人一块儿抢话筒唱《桃花朵朵开》,正闹着不可开交的时候,佳期接到阮正东的电话。

他笑着说:“你那边听起来真热闹。”

她走到包厢外头来讲电话,告诉他:“他们都以为我辞职去结婚呢,所以都说我应该将你带来跟大伙儿见个面,说不能叫你就这样把我拐跑了。”

阮正东笑着说:“那等咱们结婚的时候,把他们统统请来,让他们送咱们大红包。”

佳期说:“我明天就回来了,还要我给你带什么吗?”

他只是笑:“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了。”
那天玩到很晚。

出来后才知道在下雪。

大雪如飞絮扯绵,漱漱落着,路灯下只见无数急雪片片乱飞,不远处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心里的隔离绿化带、远处的楼顶,都已经全白了。

雪夜不好打车,谢小禾虽然醉了,但仍记得安排一位有车的同事送佳期回去。佳期喝了不少酒,微有醉意,下车跟同事道别,然后往公寓楼那边走,冰凉的雪花扑在她脸上,脸颊是滚烫的,并不觉得冷。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收拾行李的事,脑子里正是乱七八糟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刚从手袋里翻出来,却又挂断了。

她打开滑盖,看清了号码。

有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她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雪,水珠顺着手机屏幕滑下去,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仿佛并不分明,她没有将这个号码存进过电话簿。

可是他打过第一次之后,她就已经记得。

迟疑了很久,还是拨回去了。

熟悉的铃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而她站在那里,雪不停的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怎么会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终究还是转身。

孟和平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密密的雪帘,两人都觉得对方仿佛十分遥远,遥不可及。

最后,他说:“去喝杯咖啡,好吗?”

她知道他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说话,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并没有开车来,两个人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咖啡馆已经快打烊了,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灯光与音乐都是幽幽的,若有若无。

他面前那杯咖啡纹丝未动,也许因为他现在只喝白开水。

而她一口一口啜着自己那杯蓝山。
从前她不喝咖啡,他有点怅然的看着她,许多事情已经改变,无法再挽回。而岁月的长河挟卷着他们,只能随波逐流的向前去。

“我明天早晨的航班去纽约。”

她问:“和西子一起?”

他说:“我先过去,西子也许迟一点再去。”他仿佛是解释:“有一些琐事,我先得过去处理好。”

她说:“我明天下午回上海,要不我送送你,是几点的飞机?”

他将航班号告诉了她,却说:“不用去送我了,我就只是来跟你道个别。”

隔了很久,他才又说:“佳期,照顾好东子。”

她说:“我会的。”又说:“你也照顾好自己。”

他点了一下头。

他将她送回公寓去,两个人走着回去,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沉默的走着。夜已经深了,又下雪,只偶尔有车经过,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

佳期落在后面几步,他放慢了脚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上海滩》里最经典难忘的镜头。那时候追着看意气风发的许文强,并不甚理会柔弱娇美的冯程程。可是小小年纪也记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仪着她的男子。落雪无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围着白围巾的许文强风度翩翩,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齿,温婉动人,所谓的佳偶天成。

曾经以为那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曾经以为那是两情相悦永偕白头。

谁知中间会隔了家恨父仇,万重恩怨。

眼睁睁看着她却嫁了旁人。

直到最后,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他才可以说:“我要去法国。”

而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她终于跟上来,脚步轻浅,就像雪花,落地几乎无声。有一朵洁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绒绒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模糊起来。

走得再慢,也终究只能送她到楼下。

“再见。”她立住脚,对他说。

“再见。”

他目送她进去,她的身影融进公寓楼厅温暖的光线里,渐渐模糊了轮廓,终于消失不见。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遥望到楼上的窗口,属于她的那盏灯光熄灭。

路灯寂廖的亮着,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身上。他的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握着一样东西。

他将手抽出来,那只玳瑁发夹在路灯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她离开他的时候,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而如今他要离开她,也没有办法带走任何东西。

他弯腰,将玳瑁发夹端端正正放在洁白的雪地上,最后一次用手指抚摩着它柔腻的弧面。

舍不得,可是不得不割舍。

这么多年,他一直留着这发夹,可是终究也没有机会将这个还给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间已经融化在掌心,变成小小的水珠,微凉。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风卷着雪吹在脸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的一横一竖,划过雪面,写下了三个字。

雪不停的落着,纷纷扬扬,他站起来,就静静的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三个字,无数的雪花落下来,那三个字渐渐湮没,渐渐模糊,字迹淡去,最后终于隐约难以辨认。



第23章

清晨时分佳期突然醒来,窗帘闭合,卧室里四处暗沉沉的,她就那样突然醒来。

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指向八点二十六分。

他搭乘的航班呼啸着冲天而去,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某个刹那。
而她也即将离开这里。

她起床洗漱,然后开始收拾一些零碎的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些衣物,装了小小一只行李箱。

下楼去吃早餐,小区外不远处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那里的豆浆十分醇正。佳期叫了一杯甜豆浆、一根油条,这才发现老板换了人。

豆浆还是那样醇厚好喝,新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告诉她原来那对年轻夫妇回四川去了。
“小老板娘怀孕了,小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心疼老婆做早餐太辛苦了,所以两口子回老家生孩子去了。说是将来等孩子大一点,再出来。我们就把店子顶下来了。”

这喧嚣尘世里,即使再纷扰熙攘,亦容得下一对最平凡的夫妻,生儿育女,其乐融融地过着他们的日子。

时间还很早,佳期想起阮正东前几天偶尔提到,说是想吃梅园的奶卷,想着反正上午没有事,不如去替他买些带回上海去。

她站在街边等出租车。

正好隔壁是一家电器店,落地大玻璃窗里无数台电视机,正在播放整点新闻。

相貌端正的女主播,连微笑都中规中矩,以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新闻:两会出台最新草案后,市民反响热烈;春节临近,春运人数到达顶峰,火车站里出现排队买票长龙;昨天雪夜发生数起交通事故,市政部门出动全部铲雪车,并喷洒融雪剂,保证了交通畅通……
她漫不经意地听着,雪后的出租车最难等,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都载着客。

“下面播报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七四七坠毁在俄罗斯境内。目前已经证实这架飞机上有乘客二百三十二人,机组人员十三人。这架航班号为‘CA980’的波音客机,是于今早时分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起飞,执行前往美国纽约国际机场的日常飞行任务。失事前七分钟,失事飞机曾向俄方空管局发出过紧急求救信号。发出信号后不久,即与地面失去联系。目前已经证实飞机坠毁在俄国上扬斯克山山脉附近,由于当地气候恶劣,正处于暴风雪天气,俄方救援人员无法前往坠机现场。目前失事地区气温低达零下43℃,机上乘客生还机率十分渺茫……”

佳期抬起头来。隆冬的上午,雪后的太阳好得像金叶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

孟和平!

孟和平在那架飞机上。

他昨天晚上来向自己道别,曾经告诉过自己,他是搭那趟航班。

她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立。

她以为一切已经重新开始。

过去的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她以为不过是重新开始,随着疲惫的空乏,随着深沉的痛苦,硬生生地将曾经最重要的那部分从她生命里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干二净,不剩分毫。她曾经失去过那样多,那样重要的一切,以为终其一生都不能再找回。她下定决心割舍掉一切,只要自己真的可以忘记,只是做全然陌生的路人。把曾有过的全部的幸福都一一检点,把全部的笑与泪都努力忘却。只要,做一对全然陌生的路人。

站在世界的这端,遥望对方在另一侧的大洋彼岸,只要知道,就好了。

可是命运偏偏要这样残忍,连最后的一分企望都不留给她。

在这个世上,连他最后的存在都不肯留给她。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离开。

她不能接受,没有办法,她可以失去一切,她也已经失去一切,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残忍,这样残忍地对待她,把最后他的存在都夺走。

她没有哭泣,整个人就像是在噩梦里,只是挣不开,只是拼命地想,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因为每一次吸气,就会疼痛得无法自抑,因为剧痛,反倒令她麻木不仁,只在想,这是做梦,只要是做梦,终有一刻能醒来,能醒来知道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呆了很久才伸手拦了部出租车,随口说了地址后伏在车窗上看街景,那么多的车,滚滚如流,夹杂着她坐的小小车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梦游一样,又像是被魇住了,怎么挣扎都不能醒来,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

“小姐,到了。”

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看计价器给钱,攥着一大把零钱下车来,出租车绝尘而去。她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大片的旧式小区前,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

怎么会到这里来?

手机在响,她掏出来看。

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屏幕上不停震动着这行字,一遍遍地问,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随手将手机关了,不知不觉往后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转弯,看到熟悉陈旧的门洞,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专业疏通”、“绿源纯净水”、“宜卫清洁”……残破的纸片粘在墙面上,还有粗黑喷漆字迹一路触目惊心狂草疾书:“13XXXXXXXX办文凭”。

墙角有个小小的黑色方框,里面是“快速开锁”,底下漆喷的电话号码已经退了颜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数字,根本已经辨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记得自己那会儿刚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两个小时公汽才能回来。每天累得东倒西歪,人在车上都能盹着。有次她的包在车上被小偷割了,钱包和钥匙都不翼而飞,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个人坐在楼道上吹了半宿冷风,冻得牙齿直打颤,几次下狠心想打这电话叫人来将锁给撬了,但最后还是强忍下来,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几乎被冻僵了,被他好一顿骂。

后来进门之后,她抱着热水袋,他抱着她,半晌她才缓过劲来。后来就发烧,高烧不退,他急得请假在医院照顾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体向来都很好,从来没有那样病过,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虚弱下来。每天进出医院,打点滴,一袋一袋的药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经不太好找到合适的针位,护士拍打着她的手背,闷生生的一种疼,可是有他在,他会用手轻轻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针头刺入皮肉的那一刹那。

她一步步上楼,楼道狭窄阴暗,大白天的,脚步稍重,声控灯也会亮,四楼左侧,看到熟悉而陈旧的绿色防盗门,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栏。她伸手在包里摸索,没有,夹层里袋统统伸手进去摸,没有。索性将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蹲在地上一样样地找。

手机、钱包、化妆镜、口红、粉饼、纸巾、钥匙……她耐心地一样一样翻,将包里每个旮旯都翻过来,最后终于有只小小的绒线袋跌出来。

绒线袋里装着钥匙,匙圈上头还系着一只桃木小牌,一面刻了三个字 “九月生”,另一面是弯弯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买给她的,她是阴历九月生,所以他买了这个桃符给她带着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这样孩子气,甚至还有点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义者。她总是忘记带钥匙,所以他拿绒线袋替她装了,总是记得替她搁在随身的包里。这么多年她换过一个又一个手袋,只有这个绒线袋,总是牢牢记得搁在包里。

这是家的钥匙,当那天歹徒抢走她的包,她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因为包里有这串钥匙,她不能没有这串钥匙。

那是回家的钥匙。

那是他与她的家门钥匙。

她手心里有一点汗,捏着钥匙硬硬的,硌手。

房东并没有换掉防盗门,但锁肯定早已经换掉了。

她觉得悲哀,眼泪突然簌簌地掉下来。

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地离去,就这样抛下了她。

曾经有过的幸福,如今已经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她曾有过的一切,都曾经在这扇门后。咫尺之遥,触手可及,她曾有过的一切。她抓住门的铁齿,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终于没有忍住,她拼命地拍着门,就像疯了一样,一面拍一面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来了!孟和平!你开门,孟和平,你开门……”

她知道自己是发了疯,底下楼道里的灯骤然亮了,她抓着门上的铁栅栏,任凭眼泪刷刷地往下淌。整个世界早就遗弃了她,他已经遗弃了她,抛下了她,自顾自地走了。如同这把锁,已经换掉,已经摒弃,将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了。整个世界早就已经摒弃了她,她再也无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面哭一面胡乱将钥匙往锁眼里塞,绝望般用力扭动,哪怕让她再看一眼,哪怕让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经有过的幸福,那些她永远再也无法得到的幸福。他怎么能就这样抛下了她,残忍地自己走掉。

她曾有过的一切,都只在这扇门背后。

“孟和平!我回来了!你开门,孟和平……”

她抓着铁齿,绝望地扭动着钥匙,就像疯了一样,他不能就这样自己走掉。

她不要他就这样自己走掉。

门锁咔嚓一声被她拧开了。

她傻瓜一样站在门口。

房东并没有换掉锁。

屋子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所有的家具都在原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厅一目了然,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块钱买回来的简式挂衣柜。卧室实在太小放不下,只得塞在客厅里。这衣柜还在原来的地方,连灰尘都没有落上半点。

地刚刚拖过,瓷砖上还汪着水。孟和平拖地从来不绞拖把,所以瓷砖上总会汪着水。桌子上两杯茶还腾腾冒着热气,她性子急,喜欢喝冷的,所以他喝茶总是替她也凉上一杯。两只杯子并排放着,不远不近,袅袅冒着热气。向阳的窗台上搁着一只玻璃花瓶,瓶里插着一捧姜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只只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应该飞走了。

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连步子都不懂得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里面。通往阳台的纱门开着,北风浩浩地吹进来,风吹到脸上是冷的,又是热的,滚烫滚烫地滚下去……

阳台上放着藤椅,他一个人窝在里面,脸上盖着大叠的小报,仿佛是睡着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间夹着一根烟,那一星红芒已经燃得快要烧着他的手。

她站在那里,就像是做梦一样,只有眼泪不停地往外涌,她不敢动,她怕一动,这个梦就会醒来。她只怕自己是在做梦,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濒临崩溃前的幻觉。

他动了一动,却没有掀开报纸,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佳期……我刚刚又听到你在叫我开门。”

他一动未动在那里,声音低低的:“你怎么老是忘记带钥匙?我一直隔几天就回来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你总不回家,家里也不能变狗窝啊。我只能等这最后一次了,明天我真的就走了。你别以为我是等你呢,我是没遇上一个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还会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这么多年找来找去,就没能再找着第二个你。”

她咬着嘴角哭出声来,俯身终于伸出手,慢慢将他脸上盖的报纸掀掉,他的脸一点一点地露出来,原来并不是做梦,原来这一切并不是自己在做梦。她的眼泪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他的脸,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得瘦,瘦了许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是当年那样光洁饱满。她的眼泪簌簌地落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仿佛他与她在一同流泪。

他仿佛是梦呓一般:“佳期?”

她拼命点头:“是我,是我。”

她问:“你为什么没有走?”

他说:“我怕你万一回来,见不到我。”

她紧紧地抱着他,他伸开双臂,也紧紧地抱着她。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佳期,我今天早上到了机场,快进安检的时候我就想,我这一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就像那年你离开我,我本来打算出国去读博,也是临上飞机前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我不能走,我已经跟你隔得那么远,怎么能还离你越来越远。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因为你在这里。”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我一直怕,怕见着你。”他喃喃地诉说着,像个小孩子,“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是流泪。

“我妈妈是前年过世的,佳期,我代她向你说,对不起,请你原谅她。其实到了最后,她后悔了,可是她跟我都知道,有些错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我一直不敢去找你,因为我根本没能让你幸福,而是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这么多年,我没有资格再爱你,我怕再见到你,可是我没有法子,我没办法让自己忘记你。”

她流泪满面。

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



第24章

她终于给阮正东打电话,说自己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所以推迟一天回去。

他并没有疑心,语气轻松地回答她:“行啊,迟一天就迟一天,不过我要收利息。”

他向来喜欢如此说笑,她没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像是做梦,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了西郊,她见到他当年开发的第一个楼盘,山清水秀,别墅隐在其间,十分幽静。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却是他自己的。

当她看到那宽敞的旧式厨房,看到那套中国大灶时,他只是含笑:“我答应过你,终于能够办到。”

当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做到了,这么多年,他辛苦地赚钱,终于是做到了。他给她盖了大房子,砌了中国大灶。

“那时候我一直想,我们要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然后生几个孩子,夏天的晚上我们在葡萄架下吃饭,孩子们也许会问,爸爸,你是怎么追到妈妈的?等那时我就可以把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一点点讲给他听。”

她含笑听他讲着,深冬一点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轻浅跃动,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可是这样清醒,任那疼痛,一点一点地侵袭。

他们都不提明天,只是如旧友重逢般默契。然后开车去附近乡间农家,买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饭,结果两个人呛得直咳嗽,费了好大的劲才生起了火,饭蒸稀了,菜也炒得并不好,可是总算是做熟了。

终于能坐下来,对着一桌的小菜。她笑着说:“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气一样关掉,弄得我手忙脚乱,还是炒糊了。”

他没有动筷子。

最后,她说:“吃吧。”

他低下头,慢慢地夹起莱,放进嘴里。他们两个人都吃很慢,一点一点,将每一颗米饭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纵然无法重新拾起,可是这样经历过,总是值得。

吃完饭后她去刷碗,虽然有洗碗机,可她站在水槽前,一只只清洗干净。她洗得很用心,一点点洗着,把每只碗、每只碟子,都洗得洁白无瑕。孟和平拿了一块干抹布,站在水槽旁边,将她洗好的碗一只只擦干。门外的阳光投进来,照见他的身影,瘦长瘦长的影子映在地上。

佳期把一摞洗干净的碗,放进消毒柜里去。

就在她踮脚的时候,他忽然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她动了一下,却停在了那里,并没有回头。

他将脸埋在她背上,她还是那样瘦,肩胛骨单薄得让人觉得可怜。隔了这么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记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过的她。

“佳期。”他的声音很低。

她没有应他。

他说:“将来,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还在哗哗地淌着,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因为我会一直等你。”

他说:“我会等着你,一直等,一辈子。”

“如果这辈子,我等不到你,我还会等,我等到下辈子。”

“哪怕下辈子我仍旧等不到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

她不能言语。

水哗哗地流着,就像是在下着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绳索,无穷无尽抽打却是无法停止。

他们都不能够,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执狂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镂在心上,无法碰触,无法遗忘。

她终于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说:“好。”

他说:“不管你要我答应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送她到机场。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里,对他说:“我们说好的,你不许下车,不许进候机厅,你要转过脸去,不许看着我,我走的时候,你不许再记得我,从今以后,你要永远忘了我。”

她每说一个“不许”,他就笑着点一次头,重重地点头,始终微笑。

最后,她说:“我走了,你把脸转过去。”

他听话地转过脸,背对着她。

她拎着箱子,下车,急急地往候机厅去。

他坐在车上,一直听话地,背转着脸。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极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眼泪却静静地淌了满脸。

他明明无法做到,可是全都答应下来。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不管她说什么,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身后是巨大的机场,无数架飞机轰鸣着起落,进出空港。

而有一架飞机,载着她,离开他。

他答应了她,绝不回头看,绝不看,她离开他。

从此之后,人各天涯。

佳期走得很快很急,进候机大厅时,广播正在最后一遍催促:“飞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搭乘该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

大厅里都是人,无数熙熙攘攘的旅客,从这里离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觉得自己软弱而茫然。

阮正东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实那是因为怯懦,所以总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谓的勇敢其实只是蜗牛的壳,看似坚固,实际上却不堪一击。

她却只是懦弱地想要逃避。

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可是她觉得孤单得令自己发抖。

她的腿发软,几乎没有办法再站立。终于将行李放下来,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从她身边经过,而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累极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来,累到了极点,只想快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一场。可是心里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亲的那个家去。温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交给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极点,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变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里去,宁静而安全的小小旧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没有力气坚持,她再也没有力气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样遥远,可是不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

出了机场她拦了一部出租车,天色正黯淡下来,这座城市的黄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机并不情愿跑长途,她加了一百块钱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离带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的,因为车速快,夜色朦胧中,那些排列整齐的植株仿佛是栅栏,几乎连在了一块儿。而橙黄色的小圆点,反射着车灯的光,排成漫长而寂寞的队列。

出租车司机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并不好,唱到中间有点卡,有轻微的吱吱声。
一首老歌,反反复复地唱:“等你爱我……等你爱我……”
很俗气的歌,是许多年前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那样执着,那样坚定,可是谁有足够的勇气,真的将爱情进行到底。

小镇的夜色在点点灯光中显得格外宁馨。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下了桥,站在熟悉的巷口,两侧房子里电视机的声音隐约可闻,她却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她曾有过的一切。她的家,还有最疼她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满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风吹得她手足冰凉。

父亲去世后,为了偿还那五万块钱,她把同父亲一起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给卖了。还有厂里给的一点抚恤金,她自己上班攒下来的一点点钱,东拼西凑,将因为医疗费而用掉的钱全部凑齐,存回那张银行卡,然后寄到沈阳去。

她不要欠一毛钱,父亲也不要欠一毛钱。

对于那个人,那件事,她不愿意父亲有任何屈辱的姿势。

那是她欠父亲的债,她连最后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们的家,换取父亲最后的尊严。

那是她与父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读大学之后,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总
觉得弥足珍贵。每一次回家,远远地看见墙后小楼的一角,心里就会觉得骤然一松。

她是回家来了。

哪怕在外头再难再累,只要想到还有家,还有家在那里,她总是能够忍辱负重。

只要有家在那里,她的家在那里,永远有一盏温暖的灯光,会等着她。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最终走出多远,她知道,父亲会在家里,会在家里等着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卖,去换取仅存的尊严。

卖房子的那天,她并没有哭,却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从出生开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楼里,她知道每一级台阶、每一道窗隙里,记忆的都是她与父亲的时光。她知道每一扇柜门、每一张椅子,都留下父亲摩挲过的指纹。

那是她最珍视,也是她唯一仅存的一切。

可是她连这记忆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卖,在无路可走的那时候。

是那个时候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视的东西出卖掉,而换回来,却是永远地失去。

她再也没有颜面回来,回来面对与父亲同有过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时光,那些最温馨最温暖的记忆。

她拖着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桥头上去。

桥栏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来,仿佛还是许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学,忘了带钥匙,只好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只要再等一会儿,爸爸就会推着自行车,从桥头那边走上桥来,熟悉的身影会一点点出现在视野里。

河水无声,风吹得很冷很冷,河水里倒映着两侧人家的灯光,荡漾着温暖的橙色光晕。
可是再没有人会回来,替她打开家门,再没有一盏灯,会是她的家。

这么多年,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曾经流泪,躲在被子里,默默哭泣,可是再不会有人,用温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泪。

这么多年,她一无所有地回到这里来。

两手空空,身心俱疲,什么都没有,连一颗心都成了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远处人家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灭了,夜浓稠如墨,风吹得人冷彻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绝望的空虚与寒冷,让她一直发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桥下的河水在黑暗里无声流淌,她抵在桥栏上,视线一点点地模糊。

“爸爸,我回来了。”

“爸爸,求你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让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边新开了家客栈,很小的招牌,崭新的粉刷,门口还挂了一对大红灯笼。因为近年来游客渐多,所以镇上也有了几家像模像样的旅馆。

灯还亮着,于是她敲了门。年轻的老板娘并不认得她,但是很热情地把她迎进去了。
楼上的房间里一切都是新的,连窗帘都是新鲜而热闹的橙色图案,房间是所谓的标间,还有小小的洗手间。里面有燃气热水器,老板娘耐心地教她调水温。

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午夜时分,整个古镇几乎都已经睡去,哗哗的水声,寂寞而清晰,而热水打在身上,泛起一阵轻微的痛楚。

没有带吹风机,湿淋淋的头发用毛巾随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觉得累到了极点,竟然就那样睡着了。

快到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醒来,全身都是滚烫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着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可是人倦到极点,仿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昏昏沉沉睡着。口很干,嘴唇上全起了皮,紧得发疼,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自己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因为烫,喝了两口又倒下去睡着。

有乱梦,恍惚间是小时候生病,父亲摸着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退烧。父亲的手清凉而轻柔,像是羽毛,拂过她的额头。

再过一会儿,却梦见上次在医院里打点滴,她睡着了,护士替她拔掉针头,而阮正东俯过身看她,温和地替她按住药棉。

突然之间,却只剩了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医院里,医生、护士一个人都没有,很长很长的走廊,却寂静如死地。她浑身发冷,推开一间间病房的门,门后却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仿佛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一直发抖,惊恐交加,把每一扇门都推开,却总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她从梦里醒来,透过窗帘,阳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觉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动弹。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虚弱无力到了极点。

终于挣扎着起来,慢慢走去了镇上的医疗站。

这么多年,医疗站还是那么简陋。医生护士都是些年轻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医生开了药,想不到最寻常不过的感冒,却让她病得这样无力。

药水滴得很慢,过了许久还没有打完。输液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坐在长椅上,看药水一滴滴落下。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可是并不觉得饿,人像是发了木,机械而迟钝。

有人从门外的走廊上经过,都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忽然又回过头来,迟疑着唤她:“佳期?”

她认了许久才认出来,原来是在自家楼下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孙伯伯。

孙伯伯又惊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努力微笑。

孙伯伯是来取药的,却一直陪她打完针。

他坚持要她跟他回家,说:“咱们楼上楼下住了十几年,你就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怎么可以不回家看看?而且你现在又病了,回家让乔阿姨给你熬热粥,受凉感冒,热热的吃下去就好了。”

她只得点头。

停了一会儿,孙伯伯却说:“佳期,其实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这句话她没听懂,直到走进熟悉的院门,看到熟悉的房子,她站在天井里,仰望那熟悉的小楼,那熟悉的窗子,那自己曾有过的一切,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孙伯伯说:“怎么不上楼去看看?”

而她只是摇头。

她不敢,她一直以来所谓的孤勇,只不过是没有了家,所以不得不孤注一掷。

她是没有家的孩子,一切都只有自己,所以不得不勇敢。

不论面对什么,她都没有任何支撑,所以才这样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勇敢,而实际上,她只是软弱地不敢承认,自己根本没有退路,没有支持,所以不能不勇敢。

她没有资格号啕大哭,所以把全部的眼泪,都忍回心底。

因为她没有回家的路,家于她,已经是失去。

孙家伯母看到她的样子,也红了眼圈。
她说:“好孩子,已经买回来了啊,他已经替你把房子买回来了,你别再难过了。”

佳期没有听懂,直到孙家伯伯拿了钥匙来,孙家伯母牵着她的手,陪她上楼。

当钥匙插进锁孔,当熟悉的门被推开,房子里的一切出现在她眼前。

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她与父亲的家,还在这里,竟然还在这里。

她一直以为,在这个世上,自己是再不会有家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无法站在这里了。

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奇迹。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在发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

孙家伯伯说:“你现在有这么一个男朋友,对你这样好,你爸爸若是知道,一定也会觉得放心的。上个月那位阮先生来的时候,说想把这房子买下来,老李本来不肯的。最后阮先生出到十五万块钱,都能在镇上买套最好的新房子了。我们都觉得好奇怪,那位阮先生才说,其实是想替你买回来,说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这房子对你来说,就是家。他就是想给你一个家,再新再好的房子,对你来讲,都不是家,只有这房子,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家。

“当时老李一家和我们邻居们都觉得他真不容易,花这样的心思,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为了你。所以老李二话不说,只要了六万块钱,就将房子卖给他了,而且第二天就着手找房子搬家。当时啊,那阮先生一直感谢老李,还说谢谢邻居们在中间帮忙,请我们在镇上最好的餐馆里吃饭。这位阮先生人真好,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劝破了舌头,他也只喝了一小杯,还说是因为大家太热情,把你当女儿看待,更没把他当外人看待,所以他不能不喝。当时我们就说,我们东浦的女婿,怎么能不会喝酒呢?等你们结婚后,佳期,你一定要把他酒量给练出来。”

孙家伯伯说得直笑:“他最后把钥匙给了我,再三地拜托我,请我平日帮忙打扫一下房子,等你哪天回来了,再把钥匙还给你。他还要付我们清洁费,我说我们楼上楼下住了这么多年,不过帮你平常打扫一下,怎么能要他的钱?等你们结婚回来摆酒席的时候,我们多喝两杯喜酒就行了。”

孙家伯母说:“佳期,你遇上了好人,你下半辈子,一定会幸福的。”

她一直流着眼泪,仿佛这一生的眼泪,都会在这一刻流尽。

装着家门钥匙的信封里,是阮正东的字迹,那样流利飞扬,只写了一句话:“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了。”

他一直在等,却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样一件事情。

在一个月以前,在他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就来了这里,替她买回了这房子,他竟然替她把家找了回来。

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件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什么事。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为她做的事情,他都不曾告诉过她。

不管是帮她在工作上解决麻烦,不管是那次帮她找钥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到底在身后,花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气力,替她一一担当,替她一一寻觅。

他说过:“因为我是全心全意地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一直以来,真的做到,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爱她,不管她待他到底如何。

他一直等着她。

等着她爱上他。

她生病,他第一个发现,她遇上麻烦,他总是帮忙,每一次她哭,他都能知道。

因为他全心全意,那样子爱她,不管她在想什么,他都能知道,不管她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知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感动,而到了现在,她没有办法再觉得感动。

她让他等了这么久,一直等到现在,一直等到了今天,她才是全心全意。

年轻的时候她爱上一个人,以为两情相悦就是天长地久。

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力量,去爱上另一个人。

当她转过身,他却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等她。

她用了这么多的时间,一点一滴,渐渐遗忘,渐渐成长,在挣扎与彷徨中一路走到了现在,在最后的选择面前她甚至动摇。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真的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直到今天,她才觉得自己,有勇气重新开始。

把全部的过往都忘记,把过去的一切都结束。

一直到今天,他才等到她。

一直到今天,她才等到他。

她要回去,如果来得及,如果还可以,她要重新开始,全心全意。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第25章

走出机场刚刚打开手机,忽然接到江西的电话,语气焦虑而惊慌:“佳期,你在哪里?哥哥突然昏迷,我们现在在医院里。”

她忽然心悸,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恐慌。

问清了医院的地址,立时赶过去。

幸好并非是高峰时段,道路并不拥堵。佳期赶到医院,江西出来接她,眼睛红红的已经哭过,说:“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妈妈已经赶过来了。”

佳期觉得恐惧到了极点。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无数病房的门,她拼命往前跑,江西在后头追着她:“在ICU。”

阮正东在ICU里,只能隔着大玻璃窗,看到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没回来,哥哥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今天早上起来,他说不太舒服。他从来都不说不舒服的,他从来再疼都是忍着的。我去打电话叫医生,结果电话还没打通,他就已经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犹豫了那么一天,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因为她懦弱,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腿发软,扶在墙上,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站稳。

张秘书走过来,轻轻跟江西说了几句话。江西转过脸来对她说:“妈妈要见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惊惶,人反倒有点发木,麻木地跟着人走,一直走到一间会客室去。

她视线模糊,看到沙发上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无语。
阮正东的母亲嗓音略有些沙哑,神色疲倦而憔悴,这一刻,她也只是个平凡的母亲。

她说:“我向东子的父亲提过你,说你对东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说,“那天东子给他父亲打电话,他父亲没有同意你们的关系。主要是考虑东子病着,而你还年轻,只怕耽搁了你。”

她终于落泪,说:“不是。”

哽咽着,又说:“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回来,让他担心。”

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这个样子,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默默垂泪,阮夫人洞若观火,显然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轻轻地在佳期手上拍了拍,“医生说他会醒过来的,希望你能让他安心。”

阮正东是晚上醒来的,在他自己的坚持下,转出了ICU,住进了特别病区。

他的脸色并不好,因为用了镇痛剂,精神尚可,看到她还是吃力地笑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一点哑:

“你回来了?”

他说得很慢,几乎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只不过几日不见,他就似乎瘦得脱了形,躺在那里,越发显得瘦。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因为一直吊着点滴,他的手很冷,她用两只手捧着,用自己掌心的体温暖着。

他说:“你别担心,我就是晕了一下子。”他说话很慢,也许是因为疼,可是还是笑着,“比上次还丢人,上次是在浴室里滑倒的,这回就在客厅里,被地毯绊的。”

阮夫人说:“你就是不听话,如果肯乖乖住院,哪会有这么多事,现在不住也得住了。”

“妈,我好着呢。”他慢慢说,“不信我爬起来,跑三圈给你看?”

阮夫人嗔怪:“还贫嘴。”

“您怎么来了?”他停了一下又问,“没惊动我爸吧?如果惊动了老爷子,我罪过可就大了。”

“你病成这样,妈妈能不来吗?西子在电话里急得直哭,幸好我这两天在江苏考察,所以能这么快过来。你爸还不知道呢,你呀,尽让我们操心。”

阮正东似乎很疲倦,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佳期不敢动,还是江西走过来,轻轻将阮正东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放下。

她却一直不敢动,也不敢多说话,只怕自己会哭。

过了许久抬起头来,才发现江西望着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泪光。

而她连哭都不敢。

她只怕他突然就离开,在她刚刚明白,在她刚刚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再开始,他却就这样,决定离开自己。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一直不敢动。

只怕惊醒了他,可是却更害怕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

她不能动弹,像是小小的蚁,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只是希望,能有一线光。

可是光明却永远不能笼罩她了。

她觉得害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直怕得发抖。

阮夫人还要赶回南京去,因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动。

江西和佳期送她离开医院。

临上车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语气感伤而郑重:“佳期,谢谢你。”

佳期心中一恸,几乎失态:“阿姨。”

她握着佳期的手,过了很久一直握着,最后才轻轻拍了拍,上车离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劝她回家去休息,她却说:“我饿了,你也还没吃饭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点东西?”

江西其实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让佳期去吃点东西,却会用这种婉转迂回的说法。

江西向来同阮正东一样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来不委屈自己。今天却似乎并不在意,随便顺着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厅,就坐下来点菜。

佳期一直怕她会说什么,自己会无言以对,谁知她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默默吃饭。
江西吃了很多,她一直吃,默默无言,反倒是佳期几乎没有吃下什么。

最后,江西才说:“好饱。”

佳期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吃饱了就会比较不难过。”

江西叹了口气:“你那朋友说得不对,如果真的难过,即使吃得再饱,也不会觉得好过。”

佳期说:“是啊,可是能吃饱我还是尽量吃饱,因为如果饿着,我会更难过。我爸爸教过我,即使再苦再难,也要努力对自己好。”

江西说:“可是你都几乎没吃。”

她说:“我已经努力了,只是吃不下去。”

江西凝视着她:“其实我昨天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佳期说:“我答应了你哥哥,我叫他等我,我怎么会不回来?”

江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以前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努力。旁的人也许不会像你这样努力,你一直努力对别人好,你也一直努力地对自己好。你希望别人幸福,你也希望自己幸福。你会动摇,你会懦弱,你也当过逃兵,可是每一次你还是勇敢地回来,坚强地面对。当你觉得应该牺牲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且不计较会得到什么。面对困苦你也会哭,但更多的时候你隐忍痛苦。正因为这样,他们喜欢你,因为你活得很自然,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你有血有肉有缺点,但活生生的,让人觉得,这样才是活着。”

佳期说:“你别这样夸我啊,我没有这么好。”

江西说:“你就好在没有这么好。”

她说:“哥哥真是幸运,能够有你。

“虽然他眼下情况不是特别好,可是我相信,你们两个一定可以在一起。因为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如果将来你们遇上任何阻力,我也会觉得放心,因为你不会放弃,你不会害怕。”

佳期轻轻地说:“不,我害怕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妈妈都害怕得不得了。”

她现在更觉得害怕,这害怕甚至是恐惧。
恐惧她无法面对的事情。

江西有点吃力地岔开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连我哥都不知道的,其实我偷偷地把你的照片,给我爸爸看过。”

佳期看着她。

她有意放轻松语气:“我选了最漂亮的一张照片,真的,就是我哥那天拍的,你跟甲骨文在草坪上玩水的那张。把你拍得多活泼可爱,漂亮动人。你别这样瞧着我啊,我也是被逼的。我哥跟老爷子在电话里吵起来,吵完了老爷子让秘书打个电话来说,人不让他见,照片总得给他瞧瞧吧。我哥不干,我没有办法,只好偷偷传给他们一张。”

佳期不知说什么好,江西说:“其实我爸最疼我哥,他一直偏心眼,别瞧他表面上对我哥很严厉,其实他比我妈对我哥心软多了。他每次对我哥发脾气,都像夏天里打雷,轰轰烈烈,可是不见得就真下雨。你放心,前景是光明的,只要搞定了老爷子,我妈就不能起什么阻碍。”

江西吃力而起劲地讲着,仿佛将来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要解决,她不能停下来,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流泪。

而佳期认真地倾听,不管她说什么,她都微笑,她都点头。

将来,还有很长远的将来,她都得同他一起,只要是同他一起,她一定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可以,在一起。

阮正东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只是依赖镇痛剂。他精神还算好,也能够下床活动,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从前他的话很多,佳期跟他在一块儿,总要拌嘴,可是现在佳期费尽心机地逗他,他也顶多只是微笑,摸摸她的头发。

她觉得沮丧,因为这待遇和甲骨文差不多。

甲骨文撒娇时,他就只是拍拍它的头。

除夕的上午,医院方面终于松口答应,放阮正东出院一天,让他们回家过年。

家里很热闹,江西几天前就找了一帮朋友来,把偌大的房子布置起来,只是布置得像过圣诞节。

江西听到阮正东这样评价,郁闷得不得了,拉着佳期要她主持公道。

佳期说:“看着是有点像圣诞节啊,到处都是彩灯闪啊闪,虽然贴了福字,可是又挂了红果。”
喜气洋洋,虽然俗不可耐,其实佳期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可是嘴上偏不承认。
江西说:“哼,你现在就向着我哥,你重色轻友,你蔑视你未来的小姑子。”

李阿姨等人都放假回家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可是还是很热闹。江西出主意,按北方的习惯包团圆饺子,三个人在厨房里,边看电视边如临大敌,卷起袖子摆出大干一场的局面。江西事先准备了大袋面粉,无数肉馅,还有各种调料。

佳期负责擀面皮和拌馅,阮正东和江西负责包饺子。

他们两个人都包得很慢,但阮正东包饺子像模像样,比江西包得好很多。为此他十分得意:“我们当年在部队里,过年都得包饺子,全体官兵一块儿包。到了除夕夜,军委首长下基层来看望大家,看了我包的饺子,都连连夸不错不错。”

江西不服气,嘀咕:“他们几乎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能不夸你吗?你别看我包的这些不好看,我包的这些馅大,好吃。”

阮正东笑:“你那个一煮就散了,不信你问佳期。”

江西说:“不用问她,她反正向着你,你反正欺负我。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好,连妹妹都打算忘掉。”

阮正东只是笑。佳期特意包了一个糖馅的,说看待会儿谁吃到,来年的运气一定好。

电视里正放新闻联播,照例播放全国人民喜迎新春,各省各市欢度除夕,《焦点访谈》也只是报道春晚的准备工作。

阮正东说:“你们台怎么就数十年如一日,一点惊喜都没有。”

江西说:“稳定压倒一切,我们台长说了,这种举国同庆的时刻,不要惊,只要喜就够了。”

饺子煮熟了,一人一碗,江西包的那些果然全散了,可是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阮正东都忍不住吃了好几个。

他最近几乎已经吃不下什么。

阮正东忽然呀了一声,佳期忙问:“怎么了?烫着了?”

他只是笑。

原来他吃到糖馅的甜饺子,江西喜滋滋,说:“哥,明年你一定会跟佳期结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对她笑,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在饺子上做过暗记。

江西凑到她耳边说:“你跟我哥一样,就只会偏心眼儿。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个大红包不可,你也得给一个大的给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岁,本来应该一直守到十二点钟倒数。

佳期怕阮正东身体吃不消,于是到了十点左右就劝他去睡觉。他不肯:“你们都玩,叫我睡觉?”见江西没注意,悄声对佳期说,“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说:“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到。”

佳期陪阮正东上楼,她回卧室换了睡衣回来,他却已经把卧室门关了。

她敲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儿开开,我不是大灰狼,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在房间里哈哈笑,把门打开让她进去。

他的床很大,西班牙式的旧式大床,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经颇有岁月。佳期觉得这床太软,躺着有点发晕。两个人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她回身抱着他,将头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头亲吻她,但只是亲吻,却没有别的意思。

春节晚会的节目跟往年一样无聊。

载歌载舞,相声无趣,小品生硬,独唱难听。

佳期开玩笑:“广电总局的局长你认识吗?给他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听取一下群众的呼声啊。”

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嗯,我好像认得,可我忘了他的电话。”

她笑得将脸藏到他怀里去。

他讲小时候的一些事给她听。

“原来姥爷还在的时候,不管多忙,到了春节家里人都会赶回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热闹着呢。姥爷去世,家里人就再也没聚过了。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每年过春节,他和我妈反倒要出去过年,家里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可是我很高兴,真的,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才像是家的样子。”

她说:“那咱们明年还这样过,最好咱们明年已经结婚了,这样可以陪你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春节。”

他不满意:“求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抢先?这个得我来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开口了。”

他笑了一会儿,却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问:“佳期,你爱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说:“其实,你还爱着和平吧?这样也好,真的,虽然你跟我说,要我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现在觉得真庆幸,你还没爱上我。这样我万一哪天不在这里了,你并不会太伤心。”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怕自己稍稍一动,满满的热泪,就会全部溢出来。
他说:“还好,你还没来得及爱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让他抱着自己,久久地,亲吻着。

最后,他一直没有动,佳期手臂发了麻,慢慢地抽出来,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他近来瘦了许多,睡着像孩子,额发凌乱,因为暖和,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血色,看着更令她难过。

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半夜里她突然惊醒,却不敢动。

他没有开灯,朦胧的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疼得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镇痛剂,连呼吸都因疼痛而颤抖,却小心翼翼,只怕惊醒了她。

她在黑暗里静静躺着。

他最后终于摸到了药片,就那样吞下去。

她不敢动,一直那样静静躺着,就那样听着他轻而浅的呼吸,他因剧烈的疼痛而隐忍地吸气。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在极度的疲惫中慢慢睡着了,而她闭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连眼泪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东醒来,两人的睡姿很亲密,像两个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窝在他怀里。
他注视着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

她故意顺着他说八点档的台词:“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我会负责任的。”

他抱着她,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贴得太近仿佛是一种震动,让她觉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佳期。”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瓮瓮的。

“嗯?”

她贴在他怀里,很温暖,很安静,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第26章

起床后阮正东吸了一会儿氧气,又吃了药,精神好多了。他和江西给父母打电话,阮正东跟父亲说了数句,忽然说:“爸,您等一下,我让佳期给您拜年。”然后就将电话塞给佳期。
佳期一下子吓得呆掉,拿着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听筒那端终于传来笑声,十分亲切地说:

“佳期,新年好。”

她轻声说:“新年好。”

“叫西子来讲吧,我听到她在旁边笑啊。”

佳期答“是”,马上把电话给江西。

倒是江西讲完后,阮正东的妈妈又特意让她接电话,问她阮正东的情况,又叮嘱她自己保重身体,跟她说了许多话。

中午的时候阮正东有点疲倦,他回自己房间午睡。

下午三点他仍未起床,佳期有点担心,走上楼去看他。

轻手轻脚到他的房间去,他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觉得恐慌,急急地走过去,一颗心怦怦跳,伸出手,试探似的按在他肩头。

他微凉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没有转过身来,依旧躺在那里,却握住她的手,声音似乎很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声说:“大年初一,不许说这种话,呸,呸,百无禁忌。”
他转过身来,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无忌。”

过了一会儿,却又说:“佳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别在我身边。请你一定要走开,不然我会受不了的。”

她几乎失态,连声音都走了调:“你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马上就走掉,永远也不回来,你信不信?”

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现在就走,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不许你说,你不许再说!”

他竟然还在笑:“说说我又不会马上死掉。”

她恨极了咬他,眼泪突然就往外涌,牙齿隔着衣服,还是深深地陷到皮肉里去,只是抑不住地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腿发了软,于是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来,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觉得像是被剥了壳的蜗牛,只有最软弱最无力的肉体,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里。她一直以为可以有机会,可是他偏偏这样残忍,命运这样残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惧的事实。

他也下了床,伸开双臂慢慢抱着她:“佳期,我以后再不说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阮正东,你欺侮人,你怎么这样欺侮我……”揪着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难以抑制地战栗:“你怎么可以这样欺侮我?你骗我,你让我相信。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都不再离开我,可是你骗我,你骗我。”

他抱着她,慢慢哄着她:“我不说了,我以后再不说了,我错了,我再不说了。”

她紧紧抓着他,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紧紧抓着他。如果可以,就这样抓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几乎在崩溃的边缘。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太好的东西,她永远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相依为命的父亲,还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将更彻底地失去一个人。

她一直以为,无法再开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却早已经开始。

而她挣不开,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只是千刀万剐,身受这世上最可怕的凌迟。

他用手指拭她脸上的眼泪,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着,深深地低着头,不肯抬起来,让他看见自己的泪痕。
他说:“佳期,别哭了,是过年呢。”

他说:“我想要你陪我,就我们两个人。”

佳期一整天陪着他。

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

《The English Patient》。

当背景音乐响起,钢琴沉重而悸动,交响乐骤然爆发出情感的喷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里,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沙发里的佳期靠在阮正东的肩头,不知不觉已经淌下眼泪。

他只是将纸巾盒递给她。

她含泪笑着,说:“越来越没出息了,看部电影也会哭。”

他还是很轻松:“早知道就看喜剧了,《河东狮吼》就挺好的。”

佳期说:“那片子太老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了。我要看《满城尽带黄金甲》,这片子圣诞节前上映的时候错过了档期,我都没看到。”

他说:“那片子不是喜剧啊。”

她说:“花了三亿拍出来还不是喜剧啊?那中国大片真的没救了。”

引得他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容颜清减,但依旧风流倜傥。

傍晚佳期自己开车送他回医院。

已经快要下高架了,他忽然说:“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吧,医院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她说:“可是我们答应俞院长,要按时返院的啊。”

“只是迟几个小时嘛,让我再吃顿好的吧,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总不能让我饿着待在医院里吧。”

她拗不过他,只得问:“那我们去哪儿吃饭?”

他想了一想,说:“金茂俱乐部。”
那么远,还在浦东,得过江。

而且又贵得要命,上次和周静安出差来上海,结果慷慨的客户请她们在金茂俱乐部吃过一次饭。餐厅位于第86楼,光是上去就换乘了三部电梯,走过迷宫似的通道,幸得有专门的服务生领路。

事后,周静安说:“下回谁要是再请我在那里吃饭,我立马要求折现金给我得了。”

佳期陪着阮正东上楼,他现在走路很慢,可是她不敢搀他,只好装做挽着他的手,慢慢地陪着他走。

可是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傍晚时分,窗外整个上海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

身在这样高处的琼楼玉宇,只是俯瞰众生。

招牌菜水晶虾仁吃口一流,海鲜汤极鲜,水果拼盘更是食色动人,在盘底干冰的缕缕白烟下,每片水果都晶莹剔透似艺术品。

阮正东似乎胃口不错,吃得很香,他有很多天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他对佳期说:“这里以前是会员制,十分安静,现在客人好似多了些。虽然这里的菜式一直寻常,可是风景好。”

佳期说:“买椟还珠。”

他微笑:“谁叫我偏偏不喜欢那颗珠子,而是喜欢那只盒子呢。”

佳期没有说话,他忽然说:“我还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她说:“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要什么了。”

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有人在餐厅外等候他们,阮正东向她介绍,原来是酒店的公关部经理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引着他们搭乘员工电梯上楼,然后穿过嘈杂低矮的机房,阮正东相当吃力地慢慢走着,可是他尽量走得很稳,只是沉重地呼吸。佳期心里难受,却只能放慢脚步,根本不敢伸手搀扶他。

他们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却走了很久才走到。

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一点,可是当那条熟悉的孔形通道出现在眼前,她仍旧几乎不能置信。
那通道并不长,圆形的甬道,通向黑丝绒般的夜幕,尽头只是天,而他含笑,向她伸手。
她将手递到他手中,一步步往前走。

他们走得极慢,他攥着她的手,大半个身子已经不得不倚靠着她,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圆形的孔窗前,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而视野豁然开朗,他们立在金茂之巅,立在琼楼玉宇之巅,立在这城市之巅,几乎如同立在这繁华世界之巅。

天与地之间,是陆家咀无数楼宇,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刚刚亮起灯。

几乎是突然之间,对岸外滩一片灯火辉煌,华然璀璨,像是一颗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无数金色的灯光、灯柱、射灯扫勾出建筑的轮廓,仿佛一卷雕镂精美的金箔画,华丽得几乎奢侈,铺陈出眼前的盛世繁荣。

风吹动他们的衣裳,飘飘拂拂,衣袂若举,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仿佛是做梦一般,明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可是不能相信,喃喃说道:“新闻从没有预告,说今晚上海会燃放大型焰火。”

他微笑:“是啊,可后来有关方面突然觉得,如果今晚不燃放大型焰火,不能体现欢乐祥和的新年气氛。”

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谎言。

她不能置信,无法言语。

天空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嘭”的一声,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绚丽花朵突然绽放在夜幕上,越开越大,越绽越亮,几乎点燃大半个夜空。

美丽得几乎不可思议。

两三秒钟后,又接连好几声闷响,一朵朵更大更璀璨的花朵划燃夜空,炫目如琉璃碎丝般的弧光割裂整个夜空,隐隐似有无数人在惊呼,浦江两岸的人流几乎在刹那间停止涌动,无数人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在空中绽开,将夜空点燃如同白昼,紫的、红的、橙的、蓝的、绿的……无数颜色夹杂着无数金色银色的弧光喷簿,像是最绚目的花园,姹紫嫣红盛放在黑色夜幕。又像是喷溅的无数道流星雨,在空中划出最迷离最潋滟的弧迹,把黑丝绒般的天幕,割裂成流离的碎片。在这些明艳的光线里,每一朵烟花盛开,她的脸就被映成最明亮的光彩,而每一朵烟花凋谢,她的脸就朦胧未明。在无数烟花盛放与凋零的间隙,她只是凝望,任凭人间最绚烂的颜色,在自己面前呈现最美丽的景致。

数万人在仰望着惊艳的时刻。

这城市在这一刻,绮丽风华,倾城绝代。

她只是凝望着那绚目不似人间的美丽景象,而他只是凝望她。

绚丽、盛开、绽放、璀璨……即使每一次凋谢也美得那样绚烂。

他说:“佳期。”

她的脸颊被烟花绚烂的颜色映得忽明忽暗,她轻轻用手挽着他,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让他站立得更稳。

她含泪说:“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想像,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微微含笑。

他此生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终于说:“佳期,你说过,这样美,你会记得一生一世的。”

是呵,这样美,令人刻骨铭心,会永远记得,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所以,你一定会记得我,一直记得我的。”

他声音很低:“佳期,如果你真的爱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慢慢地转过脸来。

无数烟花正盛开在夜空,而他微微含笑,神色宁静而安详。

“佳期,我很感谢你,这么久以来,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满足。可是现在我想要你离开我。”

她问:“为什么?”

他还是笑着的,却说:

“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所以,请你离开我。

“你到上海来,说了那样一篇话,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你明明没有办法,这辈子你都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可是你却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我。

“你有时候真的很勇敢,勇敢得近乎愚蠢,我一直说,你有一种孤勇。其实,我只希望我所爱的女人,平凡而孱弱,不必事事自己挡在前头,当有任何事情发生,都可以有人替她遮挡风雨,有人尽力照顾她,疼爱她。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容而幸福,跟你所爱的人,安宁地过完下半生。我不需要你勇敢,我只要你幸福。”

她只能说:“你给了我很多,和你在一起我是很快乐的。”

“可是你不幸福,这世上能给你幸福的人,并不是我。”

大朵的烟花还在她身后绽开,泪默默淌过她的脸。

“你没有回来的那一天,我知道你是跟孟和平在一起。我想了一整天,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其实,这样更好。真的,因为我可以放心。”

蓝色紫色的弧光滑落,像是无数道流星,带着万点碎金,散落在夜空里。

那句话,她却不能说。

她只是固执:“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答应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再离开我。”

她只能说要和他在一起,他答应过她,要跟她在一起。

别的话,她却不能说。

他微笑:“是啊,我答应过,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你要我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即使我有时间,你也不能像爱他一样爱上我。你怎么就这么傻,还有孟和平,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傻,我原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傻的了,可是却遇上你们两个。

“今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孟和平,我把他痛骂了一顿,我就没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硬把你往我这儿送。如果我是他,我死也不会放你走。”

她不能说话,风吹乱长发,丝丝拍打在脸上,又痛又辣。

可是那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不能够说出来。

她无论如何不能够说出来,她绝不能够说出来。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放心,因为你将来是幸福的。离开了我,你会很幸福地活着。所以我真高兴,你并没有爱上我。不然的话,我会内疚一辈子,我会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你。放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我会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他将她揽进怀里,声音宁静得仿佛刚刚醒来:“佳期,请你原谅我。幸好你还没有来得及爱上我,幸好我还来得及,让你得到你自己的幸福。”

他最后一次,吻她,咸咸的泪夹杂在唇齿间,他那样专注而眷恋,而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

而她不能说,她什么都不能说。
他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可是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几乎软弱得就要说出那句话来。

如果可以,如果来得及,如果真的可以,她愿意。

她愿意用她现在有的一切,去换取。

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因为她爱他。

就如同他爱她一样,全心全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如今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却不能够知道,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她几乎没有办法,而他慢慢地离开她,他的唇角还有笑意,狭长的丹凤眼,秀长而明亮,烟花还在无穷无尽地绽放,焰火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大篷大篷的烟花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那样绚烂,那样美丽,照亮他们两个彼此的容颜。

“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要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尾声

她在上海又留了两个礼拜,阮正东的情形时好时坏,因为病情持续恶化,不得不服用大量的止痛剂,很多时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睡着的。

医生并没有太多办法,这医院有全国最优秀的肝胆外科医生,可是也只是尽力。因为肝癌晚期,全世界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只能用镇痛剂减轻痛苦。

佳期去看他,静静地待在病房里,江西默默地离开,而她也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病床上,他的睡容。

偶尔他醒来,剧烈的疼痛令他满头大汗,可是见到她还是微笑:“你走好不好?”

她知道他不愿意让她看见,于是总是点头,默默走开。

他一直让她走开,可是她真的舍不得,哪怕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他却一直让她走开。

她一天天挨下去,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痛苦,都如此珍贵。

最后一次她去医院看他,他的精神实在不错,很难得地下床走动了一会儿。

他已经很瘦很瘦,体重剧减,虚弱得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已经有好几天没能下床了。

但今天他精神出奇的好,在病房里走动了一会儿,又打开窗子透气。

佳期陪他站在窗前,他看窗外太阳很好,暖暖的,仿佛春天已经来了。

他说:“真快,上海今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早。”

她说:“是啊,花又要开了。”

他微笑:“还是冬天呢,正月都还没有过完,等到再过一个月,才是真正的春天了。”

上海的春天会比北京早。

时光在这里,总是特别地匆忙。

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别地匆忙。

他说:“你今天走吧,我给和平打电话,让他去机场接你。”

她说:“我明天再走。”

他说:“你昨天就说了,今天走,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她说:“我明天走。”

他说:“一定哦。”

她说:“一定。”

他微笑着伸出手来:“拉勾。”

这样小孩子气的动作,有很多年没有做过了。她微笑着伸出手来与他拉勾,他的手很凉,因为体重急剧下降,所以瘦得指骨分明。

她的尾指终于钩住他的尾指,轻轻地摇了一摇。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她似乎并没有听见。
第二天她终于离开,江西开车送佳期到机场,一路上,她们两个人都是沉默的。

直到最后,江西才说:“佳期,认识你我很高兴。”

佳期说:“我也很高兴。”

江西反而笑了:“你瞧,我们还算是有缘分,不过这辈子好像缘分浅了一点,所以不能做一家人。”

佳期努力微笑,可是抑制不住,总仿佛想要流泪。

“我真的觉得很幸运。和平他教会我,怎么爱一个人。哥哥他教会我,怎么样用另一种方式爱一个人。

“爱一个人不仅仅是独一无二。爱一个人还希望他比自己幸福,比自己快乐。佳期,一度我很嫉妒你,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那个人,爱我就像和平或者哥哥爱你一样,那样独一无二,那样坚定,不管能够得到什么,都执着而无悔地付出。”

她轻松地笑起来:“你放心好啦,我会照顾好哥哥的。哥哥他也很坚强,早晨我去医院看他,他还说了,叫你走的时候别哭,还有,结婚的时候别忘了他的请柬,他给你们预备了一个特别惊喜的大红包。还有,将来你们的孩子,一定要认他当干爹,还有,他还叫你一辈子都别忘了他,好叫孟和平吃一辈子的醋。真是啰唆,对吧?”

佳期想像着阮正东说这番话的样子,笑得眼泪哧哧地掉下来。

江西说:“哥哥不让你去医院看他,也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早上他要作化疗。他说作化疗太难看了,不愿意让你看见,真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机场终于到了,江西把车停在停车场,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我最害怕候机厅送人那种场合,我怕我会哭的。我可是公众人物,知名女主播,哭起来会上八卦狗仔杂志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江西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她:“替我向和平哥哥问好,你们要保重。”

“我知道。”

“佳期,再见!”

“再见。”

江西看着佳期走进机场,一直看着佳期渐渐地消失在玻璃墙内,她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软绵绵的,靠在车内,连手指都无法再抬起来。她竟然能够做到,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做到,自己会在任何一秒钟,忍不住放声大哭。

电话一直在响。

她终于接听。

“江西,我是张秘书。你是不是回医院一趟,很多后事要跟你商量办理。还有东子的一些遗物,要处理一下。从今天凌晨到现在,首长一直十分悲痛,滴水未进,我真担心首长的身体也会一下子垮下去,希望你能劝劝他。”

凌晨时分,她和父母守在哥哥的病床前,他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她知道。”

她一直点头:“我明天会去送她,哥哥,我答应你,绝不让她知道,让她安心离开。”

佳期走进机场,嘈杂的候机厅,人来人往,广播里在播放着登机启事,有小孩子的笑声,还有推车滑过地面的声音,那样嘈杂,那样热闹,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她低头极快地走着,一直低着头。

佳期很快地办完手续,然后登机。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一直等到起飞。

当滑行由慢至快,当机身仰起的一刹那,当飞机脱离地心引力的瞬间,她终于抬起头。
相邻座位上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小男孩大约才四五岁,解开安全带后,就爬上爬下,好奇地打量四周,没有一刻肯安分。

最后,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压得极低,偷偷问自己的母亲:“妈妈,你看那个阿姨,她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

年轻的母亲低声哄着:“乖,阿姨一定是很疼,所以哭了。”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他想让她安心地走,她就安心地走。

他让她安心,她也要让他安心。

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晚上在医院里,她站在病房门前,从两三寸宽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他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支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支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梢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她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说:“我没有等到你。”

其实他一直在那里,他始终都在那里,只要她回头,她就能够看见的。

他一直在等她。

过了这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一刻起,她遇见他。

他的字迹飞扬流畅:“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他说:“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要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她却不能说,她其实已经遇见他,在他等着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爱上他。

这么多年,她花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才学会结束,才学会重新开始爱上一个人。

可是他却不能在那里,他却没有时间给她。

在最后的时候,他以为她爱的并不是他,所以,他安心地离开。

就这样,她让他安心地离开自己。

当我终于爱上你,我却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怕你觉得来不及,怕你觉得对不起。

怕你会对我内疚,怕你会觉得不安心。

你一直等着我,而我,会用这一生来记得你。

当他的尾指勾住她的尾指,他说:“一百年,不许变。”

他和她约定了一百年,她不会变,她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一百年。
泪如同小蟹,狰狞地爬过每一寸脸颊。

她会一直记得。

她与他的一百年。

小男孩忍不住,歪着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从自己口袋掏出半包纸巾,递给佳期:“阿姨你别伤心了,我妈妈说,如果你伤心的话,疼爱你的人会更伤心的。所以每回我摔跤的时候,虽然很疼很疼,可是我从来不哭,因为我怕我一哭,我妈妈会更伤心。”
佳期接过纸巾,流着眼泪,却努力想要微笑:“谢谢你。”

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因为如果她伤心,那么疼爱她的人,会比她更难过。

她一定要过得幸福,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要幸福。

她答应过他,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幸福。

(完)
相信爱情,佩服别人的坚定相守。 缺乏安全感,一直犹豫。讨厌对着说不通的陌生人。过于敏感,自我保护。 一个人写字,企图找到爱情的出口,幸福的结局。却找到疼痛的答案。 终于明白,爱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无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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