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小说连载《风玫瑰》

“新武侠一姐”沧月祭出新作。讲述意大利传奇兄妹的爱与背叛。

  据说沧月一年的版税比韩寒还高,因为写得多,写得勤。这让他们的老板、万榕书业的金波走到哪儿,都会得意地提到手下这位女将,甚至扬言“生女当如沧月”。但“新武侠圈的一姐”沧月无疑要低调得多,即使在她生活的杭州,10月19日的那场签售,也是三年来的第一次。
  签售前,照例是记者访谈。沧月手里一杯清茶,一身开衩旗袍,长发披肩,左手戴着一只价格不低的翡翠镯子,两手各戴一枚银戒。她拿出随身小镜子,补了补淡妆。陪伴左右的除了工作人员,还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是从北京一直追随到杭州的“月迷”。恍惚间,我以为是在采访某位娱乐明星。

  新书《风玫瑰》和江南打擂台
  新书叫《风玫瑰》,首印10万册。万榕的工作人员笑道:我们沧月都是这个数量起印的。“这本书是相互妥协和制约的一个产物。我和江南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从妹妹的视角写,他从哥哥的视角写,有点像打擂台。”沧月说,因为江南的《荆棘王座》严重拖稿,她的《风玫瑰》等不及就先出了。
  主人公的原型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波尔金兄妹。“这对兄妹在历史上是实有其人,他们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情妇的私生子。哥哥是乱世野心家,妹妹则是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贵族美人,因为父兄的野心先后三次被迫出嫁,却很快在几次宫廷谋杀后相继守寡,因为与胞兄的不伦传闻而背负一世骂名。这对兄妹身上充满了诸多传奇的要素:毒药、阴谋、战争、爱和背叛。”
  虽然采用了历史架空,但女主角远嫁东陆的情节,还是可以见到战国时春申、孟尝等四公子、秦赵长平之战的影子,仍是沧月最拿手的东方古典元素。“写得很HIGH的时候,我会把MSN的签名改称:我真是一个天才啊。可第二天醒来,就觉得自己太狂妄了。”

  我觉得我的钱已经够用了
  2001年开始写作,沧月戏称和读者已有“七年之痒”,“我对自己也有些厌倦了”,这次最大的改变就是风格上的“反言情”。“因为我的女读者居多,她们希望看到白马王子和爱情故事。但《风玫瑰》里三个男主角都是相当现实的人,我认为大多数人都这样,但这有点戳破肥皂泡的意思,可能会让读者不爽。”
  沧月表示,下本书她会再写爱情,这次算是先给读者打打“预防针”。马上有人问,那你还相信爱情吗?“我还是相信爱情的,即使我得不到。”又问: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呢?“我认为编剧更多是技术性的活,像炒冷饭,没意思,而且我觉得我的钱已经够用了。”

  当建筑师对我是一种平衡
  生活中 ,沧月仍是一名建筑师。“当建筑师对我是一种平衡,老写东西对我会很虚无,我就用砖、混凝土再造一个。老板很开通,我的工作量是同事的一半。他问我,你要奖金呢,还是要个人时间?那我选择个人时间。千岛湖旅游码头的商业街就是我参与设计的。那天我去看了,觉得还不错。”
  沧月的回答充满了浓郁的杭州气息,不张扬,也不退缩。“我不认为我是一个作家,我是一个作者,一个建筑师,一个在杭州普普通通生活的小女人。但我想看看自己写作能力顶点在哪里,所以我一直在往前跑,直到一堵墙出现,那时可能需要面壁十年。”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正文 序

  神啊
  请宽恕这无罪的羔羊
  赐与她爱、洁净、自由和安详
  以及
  挣脱的力量
  ※※※※※※※※※※※※
  在她绵延不断的梦境里,这一场大火已经燃烧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的火光映照着孩童的面庞,将火刑架上那具扭曲的人形烙印在了心底。
  那是一个密闭的殿堂,黑暗而森严,壁上画满了天国诸神。无数双眼睛也在同样看着这一幕,带着慈祥悲悯的表情——火刑架上捆绑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头上还带着王后的冠冕,她的眼神甜蜜而苍老,有着猫一样神秘而慵懒的气质,蜜似的肌肤上纹着令人目眩的图案,湿漉漉的黑发如蜿蜒的蛇类。
  她的脚下燃起了一堆火。那仿佛地狱里燃起的大火狂烈地吞噬着女人,从脚踝开始一寸寸的舔拭,火焰过处、有刺鼻的血肉焚烧的气息


  然而,那个女人却在火里歌唱。
  ——扬着头,直视着穹顶绘画的诸神,用一种高亢而悠长的语调吐出莫名的音符,每一句的最后一个音节都陡然拔高上去,带着神秘的颤音,在空旷的殿堂里久久回旋。
  八岁的她站在火堆前,眼睛上蒙着布巾,怔怔面对那个在火里歌唱的美丽女人,恍惚觉得这样的歌声似乎在前世依稀听到过——她是谁?她在唱什么?如此熟悉,又如此恐怖,仿佛出生前就萦绕在梦里的不祥咒语。
  火焰不停的向上窜,吞噬了那个美丽的女巫,将她的身躯一分分地变成黑色的焦炭。然而,那奇特的歌声,却始终没有停止。
  “母亲!”终于,她记起了这是谁的声音,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母亲!”
  “我不是你母亲!”歌声嘎然而止,那个火里的女人顿住了声音,转过被焚焦的身体,“你们是魔鬼的孩子!被放在火里焚烧的应该是你们!——为什么还不下地狱去?!”
  美丽的躯体渐渐被焚烧殆尽,只余下黑色的枯骨悬挂在火刑架上——然而令人惊骇的是,焦黑骨架上的那颗头颅居然完好无损,还在火里开阖着嘴唇,发出滔滔不绝的诅咒。
  “你们不是我的孩子,而是魔鬼的孩子!
  “听着,这是你们毕生无法摆脱的诅咒:凡是你们身边的人,都会遭到不幸;凡是你们经过的地方,都会流出无数的血;你们终身都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
  烧焦的枯骨悬挂火刑架上,那颗头颅在火里吐出厉鬼一样的诅咒——
  “听着,魔鬼的孩子终将被杀死在圣像旁!”
  她抬手捂住耳朵,拼命摇着头后退,然而那凄厉的声音还是如锥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刺入了耳中,被无限的放大、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宛如来自地狱的滚滚雷霆。
  她在恐惧中不停后退,全身发抖。那一瞬,仿佛是幻觉,她看到母亲身上的纹身忽然动了起来!那条缠绕在母亲颈部的藤蔓舒展开来,变成了一条咬着尾巴的蛇,蜿蜒而来,吞吐着信子,爬向她。
  那个歌唱的头颅凝视着她,娇艳欲滴的唇翕动着,吐出温柔的低语——
  “阿黛尔……魔鬼的孩子。跟着我,一起去地狱吧……
  “只有那里才是我们一家的唯一容身之所!”
  那条蛇从母亲的肌肤上爬出来,一瞬间卷住了她的咽喉。她因为恐惧而拼命的挣扎——然而蛇缠绕着她,用大得可怕的力气,将她拖向尤自燃烧的火刑架。浓烈的脂肪燃烧的味道令她窒息,烈火舔到了她的长发。有焚身而来的炽热感,她渐渐无法呼吸。
  “来……到这里来。这里才是你温暖的家啊。”
  “来吧……来吧……来吧……”
  那颗头颅在火里对她温柔地微笑,笑着笑着,仿佛烧焦的脊椎再也无法支撑,那颗美丽的头颅咔哒一声折断,垂落在骨架上。然而那条蛇却还是藤蔓一样的爬过来,紧紧箍住了她的咽喉,把她往火里拖去。
  不——不!哥哥,哥哥!救救我!
  她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恐怖,失声尖叫起来。



一、风玫瑰
  “阿黛尔!醒醒!”朦胧中,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我在这里,不要怕。”
  声音一入耳,仿佛是有清新的风吹入,血与火在一瞬间远去。她在熟悉的声音里醒过来,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了榻前模糊的剪影。
  “哥哥?”她虚弱地喃喃,对着那人伸出手去。
  寝宫外面的钟正敲响了十二下,她的兄长坐在床头俯身看着她,烛光从背后投射过来,将他整个人镶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边。
  那个贵族少年比她大一两岁,穿着朱红色的袍子,衣角绣有博尔吉亚家族的玫瑰徽章,乌黑柔软的长发用朱色丝带束成一束。除了发色不同,他和她长得很像,苍白而美丽,气质文雅安静。最象的是一双眼睛,清澈幽深如古泉,上面隐约笼罩着一层薄纱——然而在薄纱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却是谁也无法看清。
  她的哥哥正在用冰袋敷着她的额头,不时用掌心试探温度,身侧放着水盆和各种药,似是一夜未曾休息,脸色苍白而疲倦。
  外面应该已经是深夜,壁上的烛台却把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她睡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四壁是雕刻满了图案的洁白大理石,垂挂着雪白的纱慢,壁龛上供奉着一座纯金的苏美女神像。房间中心有一座小小的喷泉,水里浸着一粒粒小指头大的明珠,洁白而素雅。
  是的……是的。这里是她的房间。
  不是在烈火焚烧的圣殿刑场,也不是在森冷荒淫的高黎后宫——她已经回到了故国,她的哥哥,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二皇子西泽尔·博尔吉亚,就在她的身边。
  “阿黛尔,你醒来了?”他微微的松了一口气,“又做噩梦了么?”
  “嗯……眼睛、眼睛很痛!——痛得整个头要裂开一样。”梦境里那种炽热感还是如影随形,她瑟缩着,梦呓般的喃喃,“我梦见了她。哥哥,我又梦见了她!”
  西泽尔的眼神里的笑意陡然凝固,也没有问“她”是谁,只是默不作声地将她冰冷的手握紧在掌心,用眼神示意那一群侍女退出门外——苏娅嬷嬷领着侍女陆续地退出,在关门前侍女们看着里面的一对皇室兄妹,相互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暧昧眼神。
  看来,坎特博雷堡的那一位公爵夫人,今晚又要独自渡过长夜了。
  “她、她把我拼命的往火堆里拉……”阿黛尔的手尤自在颤抖,恐惧地抬起头,“哥哥……她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要烧死我!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想烧死我们!”
  “傻瓜,”西泽尔叹了口气,用手掌按压着她火热的额头,柔声,“阿黛尔,你发烧了,所以一直在做噩梦——‘她’已经被父王处死了,不会再来伤害我们……不要怕。”
  他的手心清凉而稳定,渐渐让榻上的少女安定下来。她只有十七八岁,更多的像个孩子。身段尚未长成,脸庞也带着稚气——但是即便是一朵尚未绽放的蓓蕾,那种丽色也已经令人心惊,宁静而空灵,恍非这个世间所有。
  “我……发烧了么?”她虚弱地问,“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痛……眼睛、眼睛很模糊。”
  “前几天,你被那一群高黎遗民追杀,幸亏被羿及时救了起来。”西泽尔皇子怜惜地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措辞,“结果受了惊,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一直不退。”
  高黎?她恍恍忽忽想起了一切,低头不语。
  闭上眼睛,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宛在眼前——
  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她被侍女簇拥着,在圣泉殿里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嫁衣和珠宝,那些刺客忽从屋顶上跃了下来。个个头上绑着葬礼用的白布,厉声叫她祸国妖女,诅咒着,狰狞地追杀而来,恨不能将她撕成千片。
  ——是那些高黎人!他们居然潜入了翡冷翠的王宫,来向她复仇了!
  嫁衣在刀剑下粉碎,珠宝散落一地,她身边的侍女四散奔逃,却一个个被射杀在地,鲜血飞溅上了那一袭华丽的嫁衣。她在恐惧中竭尽全力的奔逃,不辩方向。然而那些人逼了过来,将她四面困住,个个眼里冒着火光,恶毒地怒骂着,却不急于杀死她,而用刀刃划向了她的脸颊——她失声尖叫,那一瞬的恐惧令脑中一片空白。
  最后的刹那,仿佛有魔法忽然降临,那些刀剑在划到她肌肤的瞬间停顿了。同一瞬间,有血从眼睛上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到了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不祥正在降临,令那些悍不畏死的杀手惊骇莫名。
  “魔鬼……魔鬼!这是…这是……啊啊啊啊!”
  眼睛忽然剧痛,摇晃的血色视线里,她看到那些人以一种奇特的姿态纷纷倒下有惨叫不停传来,围绕在她周围,此起彼伏。怎么……怎么回事?她惊惧万分,摇摇晃晃地摸索着想逃离,然而眼前便是一黑——
  在失去知觉的刹那,她看到了羿黑色的盔甲和黑色的剑,仿佛神鹰一样从天而降。
  “那些高黎人……怎么样了?”她侧过头,轻声问。
  “都死了。”西泽尔简短地回答,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隐瞒了什么。她颤抖了一下,只是低下头去绞着帐子上的流苏,长久地沉默。
  “他们是有理由杀我的。”她低声说了一句,旋即又沉默。
  仿佛为了缓解这一刻的沉默,西泽尔转身从银盆里拿了一块手巾,为她擦拭脸上渗出的细密冷汗:“不要胡思乱想——看看,都瘦得脱形了。全身都在出汗。”
  “哥哥,我眼睛有没有被划伤?很痛……”阿黛尔仿佛也习惯了这种自幼的亲昵,很自然的侧过脸,配合着他的动作,有点紧张地问,“他们划伤了我的眼睛么?那时候,我感觉到眼睛上流了血,让我几乎都看不到东西了。”
  “没事的,阿黛尔,你没受伤——大约只是溅上去的血罢了。”西泽尔淡淡回答,“如果他们真的毁损了翡冷翠最珍贵的宝物,父王一定会把高黎遗民全都送上绞刑架的。”
  “我宁死也不要父王那样做。”她低声喃喃。
  擦着擦着,西泽尔的手却慢慢的停顿了下来,长久地凝视着她。
  “哥哥?”阿黛尔觉出了异常,愕然抬起眼睛。
  “阿黛尔,你真美丽。”西泽尔转开了眼睛,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的,她非常的美丽,是西陆最著名的美女,也是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唯一女儿,无愧于“翡冷翠玫瑰”的称号——可以说,是诸神最眷顾的少女。
  “真美丽。”西泽尔低声的叹息,顿住了手,“像一碰就会碎掉一样。”
  听到兄长的称赞,阿黛尔有点羞涩地低下了头去,长长的睫毛不停闪动——却没有发觉西泽尔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担忧和怜惜,沉重无比,而那句话也全然没有半丝喜悦。
  这样的美丽,近乎不祥。
  有谁能料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却背负着祸国殃民之妖姬的罪名。阿黛尔公主身为教皇唯一的养女,却不得不作为政治筹码被牺牲,在十四岁的时候便被迫远嫁给高黎年老的国王。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守寡期满,很快就要第二次出嫁了。
  沉默只是持续了片刻。西泽尔仿佛极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情,转身拿了一个鹅毛的大靠枕垫在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喝药吧。我为你配的——喝了眼睛就不会痛了。”
  “嗯。”她撑起身子,觉得全身虚软,炽热的汗渗透了厚厚的锦衾。烛光下,他端起药碗,用银勺将药匙起,轻轻吹了吹,小心地喂给她。药里面有木香和桂心的成分,散发出清香,而加入了冰糖后苦味也被冲淡,入口甜美,竟毫无药味。
  阿黛尔小口小口地啜着,神色渐渐变得平静。
  “小时候我的眼睛不好,全靠哥哥陪着我。”她轻声叹息,“想不到到如今这眼病还是没好。”
  西泽尔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
  “真奇怪,”阿黛尔喃喃,“他们都说我小时候眼睛里有黑翳,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一直到八岁才治好——可是……”她抬起头看着西泽尔,流露出怀疑的表情:“为什么我却记得哥哥小时候的模样呢?是幻觉么?”
  “也许这就是同胞兄妹的感应吧?”西泽尔看她喝得差不多,拿过丝巾为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不动声色地轻轻说了一句:“你这次病倒,父王和大胤的迎亲使者都非常担心,生怕耽误了定好的佳期——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然而阿黛尔却没有动,只是垂着头坐着,长长的金发从侧脸流泻下来,肩膀渐渐颤抖。
  “阿黛尔,别哭。”他叹了口气,“别哭了。我会难过。”
  “哥哥……也希望我嫁到东陆去么?”她握紧了褥子一角,低声。
  “那是父王的旨意。”西泽尔没有正面回答,柔声道,“听说大胤的熙宁帝跟你年纪相当,身份高贵无比,也算神赐予的婚姻。”
  “那……如果我不想嫁呢?”她低声。
  西泽尔没有说话,少年的脸隐藏在烛火的柔光里,显得黯淡而莫测。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想着什么,眼神复杂的变幻。
  “不要问这样的问题,阿黛尔。”西泽尔沉默了片刻,轻声苦笑,“这会让我觉得无能为力——你也知道,目下你我都还不能违抗父王的旨意:就如你必须嫁给那个老高黎王,而我必须迎娶晋国的纯公主一样。”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按着鬓角那一朵白绒花,脸色苍白。
  “哥哥!”她猛然扯下了那朵代表孀居身份的白花,仿佛心里的恐惧再难抑制,失声哭了出来,“我好害怕……我不想再被嫁出去!你知道我在高黎后宫是怎么过的么?如今我好容易回家了,父王他又要把我送出去!——我……我不是一件礼物啊哥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那样激烈颤抖的话,一连串的倾倒出来。她哭得像一个孩子,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阿黛尔,你知道,我们现在还不能拂逆父王的意旨。”他勉力控制着手指末梢开始的颤抖,平静的回答,“离开了父王的荫蔽、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们一夕之间就会流落街头、一无所有……我们不能拂逆父王,起码在今日不可以。”
  “不!不是‘我们’,是你自己!”阿黛尔忽然间脱口而出,眼神雪亮,“是你自己!我不在乎什么都没有——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我才不怕再忍饥挨饿!哥哥,我还是以前的阿黛尔,只是你变了!”
  重病的少女从榻上坐起了身子,直视着他,神色激动,两颊飞红。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样尖刻锋利的话。
  手巾悄然掉落,西泽尔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喃喃:“不要说这样的话。阿黛尔……不要说这样的话。求求你,不要让我陷入混乱——”
  “我要说!为什么我不能说!”她的眼神雪亮,更紧地拉住他,“是你自己不敢,所以就和父亲合谋把我推进火坑!——你怎么忍心?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做这样残忍的事!”
  “不要说,不要说了!你不明白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我们真的能逃掉么?”西泽尔脸色苍白如死,不住地后退,手开始不受控制的渐渐发抖,有些烦躁地低语,“阿黛尔,不要逼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情绪却再也无法控制,用力推着他,嘶声责问。然而西泽尔却仿佛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他的瞳孔开始奇异地扩散开来,勉强举起了手握住身侧的栏杆。
  那种颤抖从他手上扩散开来,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他定定看着病榻上的妹妹,眼里的神色转变了无数次,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发现口唇也颤抖得无法自制。
  “哥哥?”阿黛尔微微一怔,顿住了推搡的手。
  他没有回答她,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树叶——那种深埋在骨髓里的痛苦又开始蔓延了,他正在忍受世上最可怕的折磨,已经没有余力再集中思想回答她的呼声。
  “阿黛尔,我……”他晃了一下,紧紧握住身侧的帷幄,然而身体还是一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向着榻下摔去。扯断的纱帐覆盖了他,他急促的喘息,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身体仿佛被某种魔咒控制了,不停的抽搐和痉挛,每次刚刚站起就又重重倒下。
  “哥哥!”阿黛尔惊呆了,从床上霍然坐起,“你……你又发病了么?”
  他还是没法说话,牙关紧咬,嘴角有白沫开始渗出。在席卷全身的痛苦抽搐中,他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睁大眼睛看着屋顶。目光失去了平日的清澈,显得疯狂而狰狞,苍白的脸在不停的抽搐,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哥哥!”阿黛尔顾不得自己还重病在身,穿着睡袍从床上赤脚跳下来,一把抱住了他。他的手痉挛地伸过来,颤抖着握住她纯金一样的长发,手指冰冷如雪。
  “原谅我,原谅我!”她失声哭泣,向他认错,“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哥哥又发病了——从幼年开始,每当他被逼到死角,精神上承受的痛苦到达一个极限,这种可怕的病就会忽然发作,令他从身体到心灵都瞬间崩溃。然而随着长大,他的性格渐渐坚强,这种病也得到了控制,已经很久没有再犯过了。
  西泽尔显然在极力和猝然袭来的病魔抗争,根本听不到妹妹在耳边的哭泣和哀告,然而身体还是崩溃般的不受控制。他眼里渐渐流露除了绝望和愤怒,忽然间推开了妹妹,发狂般地将手肘和膝盖撞向了银制雕花桌脚!
  一下,又一下,血肉在尖利的金属上发出钝响。阿黛尔惊叫着扑过来,拼命压住他的手臂,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才阻止了这样疯狂的自残行为。
  血从身体里流出来,剧烈的痛苦在一瞬间压倒了病痛,令西泽尔从癫痫的发作里暂时解脱,神智开始一点点回复。
  “哥哥……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阿黛尔因为恐惧而哭泣,语无伦次地哀求,“求你别这样……我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求求你别这样!”
  西泽尔在她怀里颤抖,紧咬着牙,眼里带着可怕的光——他恨自己。每一次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背叛他的意志,将他所有的能力夺去,让他变成了一个令自己痛恨的、毫无用处的残废——宛如回到了童年时。
  他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眼神就像是一匹被关在笼子里的野狼,绝望而疯狂。
  “不要动,哥哥,不要动!”阿黛尔按住他的手,将手巾卷成一卷,塞入他紧咬的牙关里,“我让羿马上去叫医生过来……你不要动。”
  “不……不要叫羿进来。”他努力吐出了口里的手巾,剧烈地喘息,“癫痫是被神诅咒的病。不要让、让一个奴隶,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阿黛尔怔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哥哥还是那么骄傲,宁可死也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衰弱无力的一面。可偏偏这种病却是与生俱来,附骨之蛆般至死难以解脱——难道说……他们这一对兄妹,真的是被神诅咒过的么?
  西泽尔在剧烈的发病后渐渐平静下来,胸膛不停起伏,脸色苍白如死。她不敢再动,就这样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不停用手巾为他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
  寂静中,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华丽宽敞的寝宫里。
  水晶沙漏里的沙子在无声的流泻,时间缓慢得如同凝固。不知过了多久,西泽尔全身的痉挛慢慢停止,苍白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潮,阖起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哥哥。”阿黛尔轻声唤,试图让他的眼神凝聚起来,“哥哥?”
  他应声睁开眼,虚弱的看着她,眼里的疯狂如同雾气一样的在消散。那一瞬,她在他散乱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数东西。
  “阿黛尔……”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因为方才的一轮病痛而嘶哑。她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上,啜泣:“我在这儿。”
  “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应该明白。”当他凝聚起神智时,第一句话就是如此,“我不是。”
  她没有再辩驳,只是无声的点头,泪水一连串的落下来。
  “你将来会知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我。”他轻声道,痛苦地看着她,叹息,“但是……现在让你这样难过,还是我不好啊……”西泽尔勉力抬起手,拨开她垂落到自己脸颊上的散乱长发,仿佛放弃般地喃喃:“算了。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别去了……不要怕,我会替你拒绝父亲。”
  “阿黛尔,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你更重要——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阿黛尔怔怔看着哥哥苍白消瘦的脸颊,忽然仰起头来——月光从圣殿的穹顶洒落,皎洁如银,笼罩着这一对黑夜里的兄妹。天花板上绘满了著名画家的名作,那些穿越了百年时光的画面华美而繁复,描述着天国的景象。画中诸神在看着他们,眼里仿佛垂落悲哀的光。
  她仰着头,脸浸在月光里,美得恍如虚幻。
  “哥哥,回去吧,已经很晚了,”她静静地说,“纯公主应该等了你很久。”
  “我也该休息了。明天要重新准备一件嫁衣——希望还来得及。”
  三月的翡冷翠之夜,凄清而安静,只有夜莺轻啼。寂静的圣泉殿里所有的侍女和奴隶都已经休息了,垂落的金质灯盏里的火隐隐跳跃,映照得满壁的神像宛如躲在阴影里偷笑。
  羿抱着剑,靠着雕满了玫瑰的描金门框闭目休息,裹着一块旧羊皮毯子。
  六尺见方的毯子相对于他高大的身材来说捉襟见肘,他不得不蜷起身子,免得靴子从毯子另一头穿出来。就是在睡觉时,他也从不脱下战甲和头盔——那张脸藏在冰冷的头盔之下,被护颊和护额挡住了大半,只露出眉目和鼻梁,线条如刀刻般利落。长发从头盔里垂落下来,纯黑如墨。
  ——那是来自远东大陆另一端的发色。
  额头的发际线里、还深深烙着一个青黛色的印记。
  ——那是奴隶的印记。
  和所有奴隶一样,他没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床,只能睡在那一块旧毯子上,彻夜在门外守护着主人,丝毫不敢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激烈的争吵声终于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哭泣和长长的沉默。当外面钟声敲响三下的时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西泽尔皇子苍白着脸走出来,也没有看一眼倚在门外休息的他,径自离去,脚步微微踉跄。
  羿悄然睁开了一只眼,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是为这一对兄妹之间的奇特感情叹息。
  西泽尔的背影浸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脆弱——无法想象,这个病弱的少年在一年之前还曾率大军攻破过高黎国的帝都。在帕提亚平原的圣战结束之后,整个西域的格局都为之改变,翡冷翠的力量空前扩张,教皇的势力再也无人可以抗拒。而西泽尔也被教皇授予了瓦伦蒂诺公爵的称号,成了教廷的南十字军的契约长。
  ——看来,在生命里第一次长达两年的被迫分离中,这一对兄妹彼此身上有了如此深远的改变,再也不能像童年时代那样亲密无间,同心同意。
  羿侧过头倾听着门内的声音,公主似乎在哭,细微而压抑。他叹了口气,将身子蜷起来——看来,公主已经屈服了,大概很快就要远赴东陆和亲了吧?
  那一瞬,他黑色的眼睛里有某种可怕的表情燃烧起来,面容微微抽搐。
  东陆……东陆。难道在他的宿命里,居然还有重新踏上东陆土地的那一天么?
  高大的奴隶倚着门框,怔怔地看着夜空里的冷月,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而遥远,甚至没有听到床头金铃被拉动的声音。直到公主几度出声呼唤,他才回过神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推门走入了她寝宫,在榻前五步开外单膝下跪——仿佛是被刚才那一场争辩闹得累了,她静静地躺在柔软宽大的床上,脸上残留着泪痕,看着应声入内的黑甲剑士,露出一个苍白疲惫的微笑。
  “羿,”她轻轻说,“对不起。”
  他站在床前,用愕然的眼光看着她,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
  “哥哥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吧?”她明白他的能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低声,“他、他说你是奴隶。我要替西泽尔向你道歉……我从来没有当你是一个奴隶,羿。”
  钢铁一样冷硬的脸动了一下,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回以一个手势。
  “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阿黛尔舒了一口气,带着泪痕微笑起来,“羿,你真好。”
  他无声地弯起唇角,用手指了指头顶绘满了诸神的天花板,又指了指身侧黑色的剑,将手按在心口,眼神庄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我不会说话的羿。”阿黛尔轻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羿回手按着喉咙上的伤口,歉意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模糊的音节,嘶哑如某种兽类——那道可怕的伤口横贯了整个颈部,虽然幸运地没有将他的头颅一刀斩下,却很显然已经损毁了他的声带。
  他苦笑了一下,再度用手势询问公主有何吩咐。
  阿黛尔叹了口气,将眼神投向门外:“羿,麻烦你跟着我哥哥好么?——他受了伤,又不肯让人送。刚刚出了高黎刺客的事情,那么晚一个人回去,我有点担心。”
  羿点了点头,用手一按左胸的甲胄,领命转身而去。
  然而想了想,他还是从门口返回,小心地拉过被褥盖住她,然后松了金钩,放下纱幔——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她显得那样娇小,躺下去的时候几乎被重重叠叠的丝绸被子淹没,纯金色的长发水藻一样铺开,如同天使收敛了羽翼、在一片洁白的雪原里沉睡。
  他脱掉手掌上的护套,小心地伸出粗砺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羿,我没事,”那个天使躺在柔软的床上对他微笑,“去吧,这里还有其他人。”
  她再次拉动床头的金铃,旋即有一队侍女应声而入。带头的苏娅嬷嬷点燃了薰香,将满盘瓜果和金杯放到了床头,开始继续彻夜的守护在生病的公主身边。
  “去吧。”她对他微笑。
  他迟疑了一下,无声地退出,消失在门外清冷的月光下。
  走出房间,外面已经是深夜,星辰满天如钻石。冷月下的圣泉殿庄严森冷,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着月光,皎洁晶莹,令归去的少年仿佛行走在一片冷湛的水面上。
  仿佛有些失神,西泽尔拖着受伤的腿缓慢地走过空旷的大厅,一路上想着别的什么,直到黑暗里忽然伸出一根纯金的权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在这样深的夜里,空荡荡的大厅角落里居然还站着一个人,穿着华丽的长袍,头戴高高的冠冕,手持镶有红蓝绿三色宝石的黄金权杖,双眸在阴影里闪耀如鹰。
  “教皇?”他一惊,勉强地走过去,跪倒在那一袭法袍下,亲吻对方的袍角。
  “西泽尔,我的孩子,”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某种令人颤栗的力量。一只手垂下来,抚摩他的头顶,“事情办妥了么?你是否已经成功地说服了阿黛尔?”
  “是的。”他恭谨地低语,“她已经接受了您所赋予的命运。”
  “呵,我就知道她无法拒绝你——就如你无法拒绝我一样。”教皇在黑暗里微笑,手停在儿子的肩上,“不愧是我的好孩子……拥有你们两个,胜过拥有世上所有珍宝!”
  他没有回答,忍不住在黑暗里微微发抖。
  教皇眼里闪过警惕的光:“怎么了?西泽尔,为什么你抖得那么厉害?”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声回答:“刚才……那个病又发作了一次。”
  “可怜的孩子,我还以为你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了呢。”教皇明白过来,忽地在黑夜里笑了,声音变得低沉而诱惑:“那么,我的好孩子,上一次你说服了阿黛尔嫁去高黎国,我让你如愿以偿地成了南十字军团的契约长,这次你又帮我说服了她去东陆和亲,需要我给你什么样的奖赏呢?”
  西泽尔没有回答,冰蓝色的眼睛里有光一闪而逝。
  神庙里的空气有一刹的凝滞,风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这片刻的沉默,让方才谈笑殷殷的这一对父子之间,转瞬出现了薄冰般的冷场。教皇凝视着他的孩子,而后者一直低着头,发抖的身体渐渐静止下来。
  终于,儿子抬起头来了,淡色的唇角带了一丝笑:“父王,我希望您能把对付晋国的事交给我处理。”
  “这样,我就能在三年之内,为您打通征服东陆之路!”
  ※※※※※※※※※※※※
  黑夜的最深处,高大的苏美女神像静静伫立,月光如雾。神像背后,有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对在暗夜里拿女儿和妹妹做着某种交易的父子——随着这一席对话的进行,转换过各种不同的表情。
  手在漆黑的剑柄上握紧,羿在黑夜里抬起头来,头盔下的眼睛亮如雪刃。
  然而那种杀气在心里翻腾了许久,最终还是勉强被克制住了。他再也不去想公主的那个命令,只是转身悄无声息地跃下了神像,隐没在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当苏娅嬷嬷端来金盆时,才发现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一夜没有休息好,她美丽的蓝色眼眸里布满了血丝。陷在柔软重叠的被褥内,热度急速上升,双颊绯红,呼吸细微急促,额头上吊着冰袋,却依然烫的可怕。
  “公主,要叫医生过来么?”年长一些的宫廷女官实在忧心,用冰袋敷着她的额头。
  “不用了,”阿黛尔的声音微弱,“把哥哥留下来的药给我。”
  旁边的侍女连忙捧来水晶的杯子,里面还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苏娅嬷嬷扶起公主,让她斜斜靠在绣金靠枕上,用银勺搅拌着,一匙一匙的喂入公主的口中——那玫瑰般鲜艳润泽的双唇,如今就像枯萎花瓣。
  只是喝了几口,阿黛尔的身子便撑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往下滑去。
  “去叫西泽尔殿下来吧。”苏娅嬷嬷实在担忧,轻声吩咐旁边的侍女。
  “一早就派人去找过了。但二殿下陪着大胤来的使者去了城外的猎场。”侍女低声回答,有点无所适从,“嬷嬷……要不要去知会一下大皇子或三皇子殿下?”
  “别、别去!”阿黛尔忽然一下子撑起身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要见他们!不要见苏萨尔……咳咳,和普林尼!”
  侍女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如历任教皇一样,身为最高神职人员的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没有名义上的妻子,但却不妨碍他拥有不计其数的情妇。那些情妇除了挥霍他的金钱之外也给他生下了四个私生子女,对外称之为教皇养子女。
  这些孩子因为有着不同的母亲,所以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其中西泽尔兄妹的母亲:美茜·琳赛是一名来自东方的女人,出身卑微,性格古怪。因为没有任何背景和势力,一直在宫廷里受到排斥。而自从生母十年前被异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在火刑架上后,这对孩子更加孤立,几乎和其他兄弟断绝了来往。
  阿黛尔在一阵剧烈咳嗽后再度平静下来,靠着软枕,忽地用眼睛示意,看了看窗口。
  “公主,要打开窗子么?”苏娅嬷嬷跟随了公主多年,很快反应过来。
  她微微点头,露出渴望的表情。
  “可是医生说公主还在发热,不能吹风。”苏娅嬷嬷轻声劝阻。
  然而阿黛尔还是定定地看着窗口,抬起一只手指着那里,不停轻声咳嗽——那个温柔安静的少女再度表现出了某种惊人的执着,迫使嬷嬷不得已做出了让步。
  “吱呀”一声,两个侍女合力抽出了窗栓。巨大的玫瑰窗被打开了,清晨的日光穿透了重重纱帐洒入,满室的烛火登时为之黯淡。
  随着日光一起进入的,还有清新的风。
  翡冷翠三月的风在舞动,吹入了宫廷最深处,带来春天的气息。无数的白纱被风吹动,宛如一千羽白色的鹤一起扑扇着翅膀,围绕着床榻上的公主翩翩起舞。
  阿黛尔在阳光和微风里闭上了眼睛,仰头靠在枕上,唇角露出了微笑。
  “玫瑰。”忽然,她轻声吐出了一个词。
  是的,风里有玫瑰的芬芳。那种香味随风而入,四处弥漫开来,充斥了华丽阴冷的宫殿的每一个角落,让室内登时有了勃勃生机。
  “是的,公主。”苏娅嬷嬷点头,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已经是三月,东方的季候风来了,七成的玫瑰已经含苞待放——奴隶们已经开始在种植园里采摘。”
  “是么?”阿黛尔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欢喜神情。
  玫瑰是翡冷翠的国花,也是教皇国享誉西域的特产。翡冷翠位于西域心脏,以神权震慑诸国。虽然只有一千顷的土地,但其中十分之三却种满了玫瑰。
  这种红白两色的玫瑰在每年三月季候风到的时候准时开放,整个国家便沉醉在一种特别的芬芳香气里。在季候风过后、五月的第一次露水降下来之前,那些开得最好的玫瑰便被从枝头采摘下来,经过一系列精密复杂的加工,制成各种密制的胭脂或者香料,送往西域各国,甚至沿着遥远漫长的商道输入东陆诸国,风靡各地。
  上百年来,其他国家也曾试图引种这种奇特的玫瑰,而不知为何原因,上百年来却无一成功。于是“翡冷翠玫瑰”成了翡冷翠独有的花卉,每一年都能给教皇下属的领地带来一千万盎司黄金的收入,超过了农耕渔牧,成了这个宗教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
  为了准确的预测玫瑰开放的时间,翡冷翠的天文学家细心地记录每年东陆季风到来的时间、强弱和频率,绘下了一张张图纸——季候风在极坐标上行走的轨迹,形如一朵绽放的玫瑰,所以也被称为“风玫瑰”。
  风玫瑰图是翡冷翠最著名的标志,被运用在无数的建筑、绘画和装饰上。
  “上次玫瑰开的时候,我还在高黎王宫,”阿黛尔喃喃自语,神色恍惚,“那个老朽的国王为讨我喜欢挖空了心思,甚至把整个王宫的花草都拔掉,种满了翡冷翠移植来的玫瑰——可惜那个家伙不知道,那些玫瑰一离开故土,就再也不会开花了……它的命运只有凋零和枯萎。”
  侍女们沉默,不敢开口。
  ——谁都知道,被迫远嫁高黎的那两年是公主永远不愿提及的噩梦,没有人敢问那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连陪着公主嫁过去的苏娅嬷嬷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很多次,我都担心公主会自杀。”苏娅嬷嬷只说过这么一句话,“可她到底熬过来了。”
  而如今,又是风玫瑰盛开的季节了。
  这一次她虽然身在故国,却很快就要再度出嫁,被送往更加遥远的异国和亲——被誉为“翡冷翠玫瑰”的阿黛尔公主,因为显赫的出身和惊人的美丽,命运也变得更加的动荡飘零,就如风中的玫瑰,永远没有落地的时候。
  侍女们不敢打扰公主这一刻的沉默。有一片花瓣随风吹入,停驻在公主的颊上。阿黛尔睁开眼睛,抬手拈起了那片娇艳的花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羿,”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忽然坐起来,拉动了床头的金铃,“羿。”
  不等侍女们反应过来,厚重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黑色剑士几步走到床前,单膝下跪,做了一个手势,询问公主的意图。那种淡漠锋利的眼神和逼人而来的气势,让这些养尊处优的侍女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退开了几步。
  “羿,我想去花园,”阿黛尔却是对他笑,伸出手臂来。
  “不,公主,你还在生病!”苏娅嬷嬷吃惊地开口,试图阻止这种大胆的想法。然而羿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将阻拦在前方的嬷嬷甩开,俯下身抬起了双臂,准备将病榻上的公主从重重叠叠的柔软被褥里抱起来。
  “至少要换上正式一些的衣服吧?”苏娅嬷嬷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羿,叹了一口气,紧紧拉住纱帐不让羿进入,“公主,你还穿着睡袍赤着脚呢!”
  “啊……”阿黛尔脸红了一下,“羿,你去门外等等我。”
  羿将手在胸甲上轻轻一按,一点头,便回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厚重的门。
  苏娅嬷嬷连声吩咐侍女拿来暖和的衣服替公主换上。然而阿黛尔看着那些金丝绒的长裙和卡什米尔羊毛披肩,却皱起了眉头:“我不穿这些笨重的东西……嬷嬷,给我把那件钉有瑟瑟珠的塔夫绸裙子拿来。”
  “公主,你需要穿的暖和一些。”苏娅嬷嬷耐心地劝告,“要是您的病再不好,耽误了大婚,教皇一定会处罚我们的。”
  阿黛尔微微一颤,脸色陡然又苍白了下来,最终沉默不语。
  八位侍女簇拥着她,将一整套手工缝制的绣着金色玫瑰花的丝绒长裙给她换上:四个人站着,四个人跪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扣上足足有八十颗大珍珠组成的双排扣子,将背后十字形交叉着的玫瑰色丝带系上,然后将裙裾整理好,梳理公主金色的长发,用镶嵌着细碎钻石发环固定——这一切虽然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却还是足足花了两刻钟的时间。
  阿黛尔尤自虚弱,只站了片刻便摇摇欲坠,苏娅嬷嬷连忙扶住她,不停地催促:“快些,快些。”
  当晨装打理完毕后,黑甲的剑士及时地出现在了门口。阿黛尔最后照了一下镜子,在自己苍白的唇上点了一点玫瑰胭脂,一手提着裙摆转过身来,微笑:“羿,这套笨重的行头好看么?”
  那个沉默的剑士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扶住她单薄的身体。
  她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走吧,我沉默的骑士。”然而毕竟久病无力,刚转身走了几步脚下便是一软,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整个人朝前跌倒。
  “公主!”苏娅嬷嬷惊呼起来。
  然而羿却比她更快。阿黛尔的手指还没离开他的手臂,他已经闪电般地俯下身去,在她的膝盖接触到地毯之前将她拦腰抱起。她在他的臂弯里轻如无物,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公主,你还是别出去了,”苏娅嬷嬷惊得脸无血色,“你还不能走路呀!”
  “没事,”她却笑起来了,“让羿带我去花园好了。”
  还不等嬷嬷提出反对,羿只是足尖一点,穿窗而出。仿佛一阵黑色的风掠过,两个人便从室内瞬地消失不见,只余下窗口攀爬的九重葛叶子微微摇动。
  一室的侍女扑到了窗台上,惊呼着朝下看去。只见羿穿着沉重的黑色盔甲,在葱茏的花木中轻巧的来去,从高达十几丈的寝宫一层层跃下,转瞬已经平安地抵达了地面。
  侍女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惊叹:“天啊,他简直像神一样!”
  “别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苏娅嬷嬷蹙眉,“不过是一个东陆来的奴隶。”
  “东陆来的?对啊,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侍女们好奇地低声叫起来,忍不住的议论纷纷,“可是一个东陆人,怎么会到了这里呢?他几岁了?——嬷嬷,你在宫里呆了那么久,你肯定知道。”
  苏娅淡淡:“是公主在大竞技场上把他捡回来的。”
  “原来他是个角斗士啊!”侍女们睁大了眼睛——公主已经去了花园,她们得了空闲,便如平日那样聚在一起,一边整理房间一边闲磕牙,对神秘莫测的教皇一家充满了好奇,“怎么,是公主赦免了他么?”
  “那一次角斗里,他杀了十四个对手,最后却差点死在一个东陆老兵的枪下,”苏娅叹了口气,追溯许多年前的往事,“如果不是公主求教皇赦免了他,他一定已经死在那里了。”
  “教皇居然肯听从公主的请求?”侍女们诧异,明白平日教皇对子女的冷酷严厉。
  苏娅嬷嬷笑了笑:“那次正好是阿黛尔公主九岁的生日,教皇刚登基一年,许诺要给公主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若换了在平日,哪有那么容易?”
  侍女们纷纷点头,叹息:“羿真是好运气呢。”
  “我觉得运气好的是公主也说不定,”苏娅嬷嬷叹息,“从翡冷翠到高黎国,如果不是羿,我觉得公主未必能平安活下来。好了,大家快去给公主准备午餐吧!”
  “噢……”侍女们发出了然的声音,余兴未尽地议论纷纷。
  “看来,以后还真的要对羿客气一点呢,”刚入宫没多久的年轻侍女拍着胸口,吐舌,“以前我总觉得他和别的睡毯子的奴隶没区别。”
  “怎么会没区别?你眼睛瞎了么?你看公主对他多好,”另一个侍女嗤笑,“我猜他一定是个出身高贵的东陆人,或许以前也是个皇子呢!”
  众位侍女嘻笑,其中一个忽地翻了翻白眼,嘀咕:“算了吧……对那家伙客气也没有用。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瞎子呢!”
  “咦,露西娅,你该不是已对他献过殷勤了吧?”周围哄笑起来,侍女们纷纷拿象牙折扇敲打那个年轻同伴,“你这个小荡妇,连羿也不放过?怎么,你吻过他么?——他头盔下的那张脸英俊么?”
  “胡说什么啊!”那个活泼轻佻的侍女白了同伴一眼,不快地转过身,“你自己吻去!”
  “噢……原来他真是个瞎子,竟然拒绝了我们的露西娅!”大家欢快地揶揄起来,“看来羿除了对公主殿下外,是对任何女人都不看一眼的啊。”
  ——皇宫里的年轻女孩聚在一起,总是免不了讨论这些话题,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宫里的男子。而露西娅是其中最美貌的一个,性格活泼,举止轻佻,和宫中多位侍卫关系暧昧,甚至还夸耀自己和大皇子有过一夕露水之欢。她一向自以为与众不同,却在这件事上吃了一个闭门羹,此刻无意说漏嘴成为了姐妹们的笑柄,心里立刻如泼了一勺油,怒火烈烈燃上来。
  “呵,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西泽尔殿下不吃羿的醋?”她刻毒地嘀咕了一句。
  “露西娅!”苏娅嬷嬷蓦然沉下了脸,厉喝。
  所有唧唧喳喳的侍女们都被吓了一跳,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被方才那一顿嘲笑撩拨起了心头的火气,轻佻放肆的她欺负苏娅嬷嬷平日的好脾气,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反唇相讥:“得了吧,嬷嬷,谁不知道他们两兄妹的事?公主从高黎一回来,二皇子就丢下新娶的纯公主,不分白天黑夜往这边跑,大家可都看在眼里!我说,公主实在是一个绝代尤物,连亲生哥哥都……”
  “啪!”一个耳光忽然落到了她的脸上,打断了她后面所有的话。
  露西娅吃惊地连连后退,骇然发现平日一贯慈祥卑微的嬷嬷忽然间变得狰狞——仿佛一只老母鸡抖开了全身的羽毛,怒气冲冲地面对着危害自己孩子的人,眼里充满了可怕的攻击性和愤怒。
  那一瞬,她冷静下来了,明白自己一时嘴快、触及了一个多大禁忌。
  “饶恕我!”她陡然抛开了手绢,跪倒在苏娅脚下,“嬷嬷,饶恕我!”
  “用麻核堵上她的嘴,交给审判所处置。”苏娅嬷嬷冷冷开口,一字一句,怒视着所有人,说出可怖的宣判:“割了她的舌头。”
  那一群侍女噤若寒蝉,三月的风仿佛忽然凝结。
  御花园里到处开满了玫瑰,芳香令人沉醉。
  羿坐在水池边上,抱着自己的剑,看着那个女孩。阿黛尔坐在花径中间的白色大理石椅子上快乐地四顾,一朵一朵嗅过怒放的玫瑰,不时露出微微的笑容。那种笑容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小公主的时候,那时候,她只有九岁。
  他叹了口气。从高黎国归来后,公主就再也没有这样快乐的笑过了。
  她实在是一个极美的女孩,不笑的时候静美如阿尔弥远山上的初雪;笑的时候却极其璀璨,如云上最灿烂的阳光——看过这样的笑容,又有谁会相信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背负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恶名呢?
  教皇和女巫的私生女,被母亲下毒和诅咒、与亲哥哥的不伦之恋、害死自己的丈夫并导致了高黎国的灭亡……无论哪一项罪名,都足以让世俗舆论将她置于死地。
  然而,她却还能够保有这样的笑容。
  “羿,你知道么?……我好害怕。”阿黛尔忽然叹了一口气,怔怔看着满园盛开的玫瑰,“东陆那么远,我怕这一次是再也无法回家了。”
  “不要怕。”羿用手势回答她,“有我在。”
  “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胤国么?”她小心翼翼地问,满怀期待。
  “当然。”他按剑屈膝在她面前跪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在这样回答的时候,他眼里涌现出某种可怖的黑暗杀气,身侧的长剑在鞘中发出了低沉的长鸣。
  当然愿意……当然愿意!为什么不?就算重新踏上那一块土地对他而言不啻于酷刑,每一步都会像踏在火红的炭上,每看一眼都会如针扎入眼里——但是,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回去?
  自从沦为奴隶后,他无数次想到过死,却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返回东陆——可以返回东陆,可以再度触及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那些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死灵魂,以及那片被血浸染的土地。
  “太好了!”她却毫无觉察,开心得像个孩子,“你本来就是东陆人,对吧?这次回到故土去,你也很开心吧?羿,你是胤国人么?”
  羿缓缓摇了摇头,手握紧了长剑,指节用力得发白。
  “那你是哪国的人呢?”她忍不住的好奇,连声追问,“晋国?越国?卫国?吴国?还是其他小国?”
  她一口气报出了东陆五大国的名字,然而羿出乎意料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唉……你不肯说,那就算了。”阿黛尔也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只是既然你不是胤国人,到了那里,我们都会变成聋子和哑巴呢……”
  羿重新抬起头看着她,打了一个手势。
  “真的么?你说东陆国家的语言都是相通的?那太好了!”阿黛尔欢喜地笑起来,“到了那里,你就能成为我的耳朵了?”
  他将手按在胸甲上,慎重点头。
  “谢谢你,羿!”阿黛尔踮起脚的凑过来,在他冰冷的头盔上印下一个吻。他却下意识的侧了一下身子,阻挡她这种孩子气的亲切表示,苦笑着解释:“公主,你已经不是九岁的孩子了……不要再这样。你不能触碰一个奴隶,这会让教皇和皇子不高兴。”
  阿黛尔撇了撇嘴:“可他们现在又看不见。”
  羿笑了一笑,将手按在剑柄上,转头看向水池的另一端。在他转过头的瞬间,密密的九重葛簌簌一动,仿佛有什么沿着墙角迅速的远去。
  “啊,那里有一只猫!”她吃了一惊。
  羿唇角浮起一个冷笑,摇了摇头:“不,那是一个影守——非常强的影守。”
  “是监视我么?”阿黛尔失声。
  “或许是监视,或许是保护。”羿用手势简短的回答,眼睛里有冷锐的光——阿黛尔公主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她不仅是教皇的公主,高黎国的女王,很快又要是大胤的皇后了……如果再有刺客接近她的身边,就会破坏如今整个天下的局势。
  ——或许,这就是当年教皇在竞技场上特赦了他的原因吧?
  “是……是父王派来的么?”她低声。
  羿颔首:“或许是教皇,或许……是西泽尔殿下。”
  少女呆住了,沉默下来,眼睛里又涌起了那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茫然和哀伤。她在阳光下抬起下颔,怔怔看着头顶高旷的蓝天。东方吹来的季候风在翡冷翠上空吹拂,整个国度都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芳香里,童话一般虚无缥缈,几乎让人忘记了这个世上还有战争和权谋。
  然而,她看到那些玫瑰的花瓣被风卷起,飘零了满天,在风里渐渐枯萎。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希望我去,那么,我就只有去了,”阿黛尔喃喃,“反正我已经嫁过一次,再嫁多少次也都是一样——我已经是一个不祥的寡妇了。”
  羿没有回答,仿佛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回去吧。”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打了一个简短的手势。
  阿黛尔原本高昂的兴致已经渐渐衰微,也默然的点了点头,任凭羿将她抱起,从开满了玫瑰的巨大花园里走过。清晨的日光很好,宛如瀑布一样从高旷碧蓝的天上倾泻下来,沐浴着苍白美丽的贵族少女。她是如此的光彩夺目,令满园的玫瑰都刹那失去了光彩。
  忽然间,羿感觉阿黛尔颤了一下,身体一下子僵住。
  他询问地看向她,却发现她的眼睛盯着花园另一头的圆形拱门,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羿……羿,那边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在晃动?”
  不同于花木葱茏的花园,门外是巨大的凯旋广场,铺满了光洁整齐的方石——日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得广场上一片白花花,宛如烟雾蒸腾。从花园里逆光看出去,那个拱门仿佛发着光,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然而阿黛尔拼命的拉住他的头盔的尖角,迫使他朝着门外走去,声音起了扭曲:“那是什么?羿?有什么东西……天啊,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想要闯进来!”
  “没有人。”羿看了一眼门外,回答——刺眼的日光下,广场空空荡荡,寂无人声。在翡冷翠这样的圣地里,谁敢在教皇唯一女儿的禁宫外擅自徘徊,都要冒着被砍去双足的危险。
  “不,不……你没听见么?你没听见么?”阿黛尔却是颤栗起来,“有人在哭……有人在哭啊!好多人!……那些声音,呀,那些声音真让人害怕!”
  羿朝花园侧门走去。忽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霍然变了,止住脚步想往回走——然而,已经晚了。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遮挡在少女的眼前,试图阻止她的视线。
  然而,她还是看见了——
  空荡荡的广场上,林立着两排高大的凯旋柱。然而在那些象征着神权和王权的柱子上却吊满了一个个死人——那些尸体的形状极其可怖,仿佛被一种奇特的烈火焚烧,由内而外的萎缩起来,缩成一团,脸上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恐惧表情,就这样被血淋淋的吊在圣泉殿前的广场上,在强烈的日光下静静悬挂。
  充满了玫瑰香味的风将血腥味掩盖。有一具尸体被吹得转过了脸,正对着门口的少女,缺失了下颔的脸仿佛在大笑,眼珠里却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
  阿黛尔定定看着那张脸,顿了片刻,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捂住了耳朵。
  “不,不要笑!”她狂乱地低语,“别进来!别拉住我!……羿,羿!哥哥!哥哥!”
  羿抱紧了她,迅速从门口退回,腾出一只手将花园侧门死死关上。他脸色也是苍白,仿佛自责似地捶了一拳拱门,将那个发抖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居然忘记那些高黎刺客的尸体还被挂在宫外示众!
  “不,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因为骤然的刺激陷入了短暂的迷乱,捂住了眼睛,尖声大叫,“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别怕,别怕!”羿用手势不停安慰她,抱着她大步地离开花园,她则如孩提时代一样伸手侧抱着他的头盔,将身子贴在他耳畔,惊惧地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门——仿佛那里真的有无数鬼魂在聚集在门外,蠕蠕而来。
  刚走到回廊下,旁边的树丛里又有一声簌簌的响动,素馨花的枝叶在摇晃。
  正当阿黛尔以为又是那个影子般的守卫到来的时候,羿却忽然将手按上了剑柄,侧过身,一步将她挡在了后面:“小心!”
  哗的一声,一瓶液体迎面泼来,飞溅他满身。
  “魔鬼!魔鬼的孩子!”蹑手蹑脚从花树里出来的女人尖叫起来,一手握着一个空了的圣水瓶,一手指着阿黛尔,苍白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厉声,“快在神的面前化为血水吧!不要再带来更多死亡和灾祸了!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刚平静下来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颤抖得无法说话。
  “莉卡嬷嬷!”她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颤声低呼。
  那个女人一头棕发,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破破烂烂的宫廷装,带着一顶歪在一旁的兜帽,脸歪口斜,手足不停地抽搐,似乎得了某种疯病,然而说出的话却清晰有力。冰蓝色的眼珠仿佛玻璃球一样的滚动着,嘴里连珠炮一样念出一串咒语:“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来了!看啊,看她的眼睛!”
  阿黛尔颤抖着抓紧了守护者的手,羿擦了一下脸,一手将她牢牢的拉住,拢在身后。
  而那个女人目露凶光,一手拿着圣水瓶,另一只手取出一枚苏美女神的吊坠来,怒气冲冲的逼近,用尖利的声音念着祈祷文:“神啊,展现你的力量,让这些魔鬼的孩子在日光下消失!挖掉那双邪恶的眼睛,让他们的血肉化为脓水,让他们的骨架化为焦炭,让他们的……”
  在她逼得过近的时候,羿拔出了他的剑。
  黑色的剑闪耀着某种奇特的光泽,那种光泽让疯女人停住了脚步,定定看着高大的男子,半日,忽地举手向天,厉声尖叫起来:“啊!神!这是地狱守护者的火焰长剑!魔鬼来了……魔鬼来了!还带来了新的灾星!大祸就要临头了!”
  她恶狠狠的将空了的圣水瓶子朝着他们扔过去,然后在羿逼近前拔脚转身逃离。
  阿黛尔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灵活的消失在花园葱茏的浓荫里,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攥着羿的盔甲,怔怔的看着远去的苍老女人。
  “魔鬼的孩子出现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
  莉卡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回荡,仿佛她并不曾远去,而是躲在了旁边的某一处树荫里,满怀敌意的窥探着。阿黛尔全身微微发起抖来,惊慌的四顾,仿佛想把那个跟随着她、诅咒着她的人给找出来。
  “公主,不要怕。”羿转过身,收起剑,用手势安慰她,几步走上台阶,将她放在圣泉殿回廊下的凳子上,拿出了一瓶嗅盐放在了她的鼻子底下。
  阿黛尔呼吸着刺鼻的嗅盐,过了许久,几近崩溃的情绪终于重新慢慢稳定。
  “羿……”她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手掌,“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濡湿的头盔:“只是水。”
  阿黛尔却还是不放心:“让我看看。”
  在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的时候,她已经取下了那个头盔——
  三月的翡冷翠的风吹拂在那张令人惊骇的脸上。
  那张被毁损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纪,只有眼角眉梢的沧桑气息道出他的阅历。浅栗色的肌肤上刀痕纵横。一道刀痕从眉梢横贯右颊,让脸显得狰狞可怖,而咽喉上那条横着的深深疤痕几乎切断了他的脖子。凌乱的黑发披拂下来,湿漉漉的,
  阿黛尔却没有丝毫惊惧,仿佛从小已经看惯了这张可怖的脸,只是拿起手帕小心地擦着水渍。忽地看到他右耳后竟然有一滴血,不由吃惊“啊”了一声。俯过身,却发现那只是一个纹身,似用极其精细的手法纹着一只火红色的鸟。阿黛尔忽然吃了一惊,眼里露出某种奇特的恐惧和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当她想仔细看的时候,羿侧开了头,重新戴上了头盔:“好了。公主,我们回去罢。”
  她缩回了手,怯怯点头。黑甲剑士轻而易举的抱起了她,向着寝宫走去。忽然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她全身颤栗,不敢回头。
  ——那首歌!那首熟悉的、梦魇一样的歌,又在花园里回荡!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她说诸王都将死去
  “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
  女人苍老尖利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唱着这首奇怪的歌谣,尾声奇妙的拔高,每一句都仿佛锥子一样刺入她的心脏,令她颤栗不安——那个旋律是如此熟悉,和她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时唱的一模一样!
  “羿,羿!快走,快走!”她紧紧缩在他的肩头,颤声。
  然而那个声音却还是追着她,如夜枭一样尖利:“火焰!火焰!大难就要临头了啊……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快回到火刑架上吧!”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二、约柜

  陪伴大胤的使者在城外猎了三围,归来的时候已经暮色浓重。因为担心妹妹的病情,西泽尔甚至没有来得及去自己的行宫换下身上的猎装,就匆匆来到了圣泉殿。然而,很快他就吃惊地发现床上空无一人,那个娇弱的病人已经不在房中。
  在他严厉的询问里,有个侍女战战兢兢的上前,恭谨的回答说公主已经能起身了,用过晚膳后,去了镜宫里试嫁衣。
  嫁衣?西泽尔只觉得心里微微一痛,将斗篷和帽子捏在手里,返身离开。
  一路上无数侍女对他行屈膝礼,宛如一排排在风里伏倒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日那些侍女的脸色都有些异样,隐隐藏着惊恐,连平日最擅长卖弄风情的侍女都变得苍白木讷,视线一和他接触就避了开去。
  怎么了?他心里陡然有某种不祥的联想,疾步向着镜宫走去。
  走到镜宫门外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看到一群侍女都站在廊下。为首的苏娅嬷嬷脸色有些不大好,侍女们噤若寒蝉地各自垂头,躲在廊柱的阴影里。
  “阿黛尔怎么了?”他失声,“她在哪里?”
  “殿下,公主没事,”苏娅嬷嬷禀告,“她一个人在里面试嫁衣,命我们都暂时离开。”
  西泽尔松了一口气:“我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等一下吧。”
  他想也不想的推门而入,沿着巨大的螺旋楼梯急急向楼上走去。
  “镜宫”本名圣灵殿,用来收藏历代教皇收集的圣物。因为四壁都镶有无数面华丽的镜子而得名——那些镜子共计一千零一面,每一面都出自于西域名师打造,作为贡品物敬献给女神,然后在教皇在一年一度的大弥撒上赋予这些东西神圣的属性,收藏在翡冷翠的宫殿里。
  入夜的镜宫里没有一个人,他独自走上楼梯,无数的影子在镜子里徘徊。月华在镜面上流转,折射,让整个宫殿焕发出一种梦幻般的光芒。
  楼上还是空无一人,空空荡荡,只有充满了香气的风在吹拂。纱帘飞起,拂过地上的箱笼。那一片金色的箱笼里有无数的珠光宝气四射而出,和月华相互辉映,几乎耀住了走上楼梯的人的眼睛。
  ——那,是教皇为唯一女儿的第二次出嫁准备的嫁妆。
  为了与胤国在东陆的霸主地位相配,所以公主这次的陪嫁甚至比第一次出嫁更为奢华。整整六十四口金雕的大箱被码放在地板上,从珠宝、织物、香料、金银器皿到书籍、绘画,应有尽有,极尽奢华。甚至在一侧墙下还排列着一整套举世罕见的阿尔弥雪山紫杉打造的皇室家具——放满了整个二楼,显示着以宗教统治西域的教皇国翡冷翠的富庶和强大。
  然而,在所有的箱笼之外,却有一个雕刻着六翼天使的纯金玳瑁架子。架子上空空如也,那件新做好的嫁衣已经不知所终。
  “阿黛尔?”他看了一眼衣架,低声呼唤。
  房间里还是空无一人,只听到隐约的风声。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镜子里,无数个“他”也同时回首,在冷月下四顾。
  是又躲起来了么?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他穿行在宫殿里,在一口雕刻着西番莲图案的大衣橱前停下。应该是这里了……他认得这个柜子。
  那口衣柜已经被重新漆过,也补了金粉,和这一套精雕细作、镶满了宝石的新家具全无二样。它静默地伫立在月光里,完全换了一副崭新的模样,只有把手还是沉重的镏金玫瑰,仿佛被某种利器砍中过,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缺口。
  这个亨利一世时代遗留下的柜子,对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摇篮一样——从小,这里是他们兄妹两人捉迷藏时的隐身地,也是相互舔伤口和倾诉的地方,是他们的庇护所和安全港,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他们都会双双躲进去,任凭外面的侍女找得天翻地覆。
  这是一个对他们而言意义深远的柜子——以至于阿黛尔远嫁高黎时都将其带在身边。
  而这一次,也是同样。
  西泽尔叹了口气,伸出手握紧了那个把手,缓缓转动——镏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闪出一道微弱的冷光,仿佛是黑暗里的某只眼睛忽地睁开了。柜门悄然打开。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阴冷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翡冷翠三月的风在吹拂,他伸出手拉开了门,然后,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柜子一打开,里面就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是无数珍珠和钻石发出的光芒。盛装的阿黛尔正躲在这里面,裹着一件坠满钻石的洁白礼服,宛如一个孩子一样抱着膝盖坐着,赤着脚,将脸深深地埋在了膝上,一动不动。
  她在他打开柜子的时候没有抬头,仿佛知道他一定能找到。
  “出来吧——阿黛尔,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看到她的模样,西泽尔叹了口气,“病都还没好就到处乱跑。如果我不来找你是不是你就不出来呢?”
  然而,她还是没动。
  西泽尔有些不安,几乎想强行扳起她的身子:“怎么了?你在哭么?”
  “哥哥,我又看到了她……那个莉卡。”她忽然扬起了脸,带着一种惊惧的神情看着他,“你记得么?母亲的那个侍女,褐色头发的莉卡。”
  “她不是被关在疯人院了么?”他有些愕然。
  “不,不,她回来了……今天在花园里,她追着我,诅咒我,说我是魔鬼的孩子。”阿黛尔颤声,“你知道么?她、她竟然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歌!”
  西泽尔蹙起了眉头:“别理她,她只是个疯子。”
  阿黛尔用力摇头,神经质的颤抖:“不……她不是疯子,她说的都是真的!哥哥,哥哥,她、她说‘大胤就要亡了’!——天啊,在我嫁到高黎国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结果、结果高黎真的在一年后就灭亡了!”
  “阿黛尔,”看到她的情绪逐渐绷紧,西泽尔连忙安抚,“你先出来吧。”
  “不,我不出来……我害怕。”穿着嫁衣的少女却执拗地躲在那个柜子里。僵持了片刻,她忽然仰起头看着黑暗的柜顶,用一种奇特的音调,吐出一段曲子来——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奇特的旋律仿佛能让空气瞬间冻结。在歌声响起的刹那,西泽尔的脸色不自禁地变了,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定定看着在柜子里的妹妹。
  阿黛尔赤足穿着嫁衣,抱膝坐在柜子里歌唱:“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抬头盯着柜顶某处,眼神渐渐涣散,仿佛中了魔一样一直一直的反复歌唱下去。
  歌声在空旷的镜宫里回荡。
  “出来,阿黛尔!”他再也无法忍受,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妹妹粗暴地从柜子里拖了出来,“出来!”
  她低呼了一声,踉跄着被拖到地上,头上珠冠散落一地。
  “不要唱了!”西泽尔烦躁地厉声,“该死的,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
  感觉到哥哥的声音与平日明显不同,阿黛尔一惊,忽然想起西泽尔的痼疾随时可能发作,不敢再刺激他,终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紧紧咬住嘴唇。
  “别唱了,他们会听见,”显然也知道方才的失控,西泽尔随即克制住自己,低声。
  “听见又怎样?”阿黛尔却是漠然,“我知道他们从来不曾忘记!”
  “阿黛尔,”西泽尔闭了一下眼睛,控制自己的情绪,“都过去了……不要再提。求求你不要再提。”顿了顿,他眼里出现一种狠厉的神情:“否则我明天就派人处死莉卡。”
  “不!不要杀莉卡!”她却叫起来了,“她已经疯了,不要和她计较……哥哥,别杀她!她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侍女,她带大过我们!”
  “好吧,”他叹了口气,冷酷地威胁,“那么你安静一些。”
  阿黛尔咬紧下唇,不再说话。外面有风吹进来,拂起纱帐,被无数面镜子反射,整个房间里登时宛如白云涌动。她静静走到黄金的梳妆台前,开始卸下那些珠宝。
  西泽尔走过去,替她解开脖子后项链的搭钩。
  这条价值连城的项链显然出自于著名的珠宝大师之手,纯金的项链上镶嵌满了车矢菊蓝的珍珠,一共二十七颗,每一颗都有拇指大,产自大洋彼岸的塔希提深海,坠子是纯金镂空的,正面雕刻着神圣的苏美女神,反面刻着博尔吉亚家族的玫瑰徽章。
  “真美。是瓦伦萨·昆汀亲自设计的吧?”西泽尔的眼神在女神像上停留了刹那,手指略微触摸,一碰到女神手里红宝石镶嵌的那朵玫瑰,咔哒一声,那个坠子忽地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暗盒。他忽然怔了一下。
  盒子里藏着一张小小的肖像,那个苍白的贵族少年用丝带束着乌黑的长发,脸藏在盒子的暗影里,正用沉默阴郁的眼神与他对望——那分明是他的肖像,但那一瞬,他几乎被自己的眼睛吓了一跳,仿佛第一次在镜子里直视了自己性格里隐藏着的另一面。
  “谁画的?”他低声,“祖玛还是拉菲尔?”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过手来阖上,从他手里拿走了那条项链,重新带回到了颈上,阖起双手,轻轻将女神像按在心口。
  “病好一些了么?”看到妹妹沉默不答,西泽尔叹了口气,一边从背后伸手探着她额头的温度,“眼睛还痛不痛?”
  “好了。”阿黛尔没有闪避,冷淡的回答,“哥哥的药总是很灵验。”
  西泽尔收回手,苦笑了一下:“只可惜,就是治不好自己。”
  阿黛尔幽幽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们被诅咒了吧。”
  西泽尔脸色一变,低喝:“别再说那样的话,阿黛尔!”
  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看到她沉默下来,西泽尔也缓和了语气:“今天我陪大胤的使者狩猎,打听到了很多胤国宫廷内的情况。”他转开了话题,沉吟着:“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她愕然抬头看着哥哥,发现他眼睛里闪着严肃的光。
  “听着,阿黛尔,我很担心你……”西泽尔轻声,语声凝重,“胤国来的使者私下透露,他们的皇帝目下有一个最宠爱的贵妃,叫做凰羽夫人——许多年来,熙宁帝甚至不去其他的妃子寝宫过夜。”
  “是么?”她反而松了一口气,隐隐感到欢喜,“我不会介意。”
  “但是,她却会介意。”西泽尔蹙起了眉头,冷冷,“传说中凰羽夫人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后宫凡稍有争宠之心的女子都会遭其毒手——甚至有人怀疑,连刚去世的孝端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阿黛尔颤了一下:“那……大胤为什么不干脆让她当皇后?”
  “怎么可能?你以为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西泽尔无声冷笑,眼里有鄙夷的光:“听说那个凰羽夫人出身卑微,是亡国再嫁之人——东陆有所谓的‘礼法’,就算熙宁帝再宠她,也无法违反祖先的意志将她封为皇后。”
  阿黛尔忽地轻声反驳:“我也是亡国再嫁的不祥之人。”
  “不,你是教皇唯一的女儿、高黎的摄政女王,出身尊贵无比——那个女人又怎能和你相提并论?”西泽尔傲然道。
  “是么?”阿黛尔微微冷笑,“原来所谓的礼法和皇室的尊严,都不过是放在天平上称量的东西,因人而异。”
  “……”西泽尔无言以对,转而叹了口气,“我担心的是深宫争斗残酷,对手厉害,以你的性格难免吃亏——而东陆遥远,我无法及时顾上你。”
  “哥哥,”阿黛尔轻声,“即使如此危险,你还是希望我去那里——对么?”
  西泽尔一震,默然。
  “阿黛尔,不要怕,羿和苏娅嬷嬷都会随你一起去。”沉默片刻,西泽尔小心翼翼的措辞,“另外,我也已经暗中委托了一位可靠的人,他将在胤国保护你的安全——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个女人不能伤害到你。”
  阿黛尔叹了口气,却没有回答。
  “怎么?”西泽尔觉得有些诧异,“你还有什么顾虑,阿黛尔?”
  “我只是觉得……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保全自己性命呢?”她凝望着窗外的月色,声音飘忽如梦,“活着是那么累啊,哥哥……十几年来,几乎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到底又是为什么非要这样挣扎着活下去呢?”
  夜风吹来,飞扬的纱帐裹住她的躯体,仿佛她背后展开了一双雪白的翅膀,临风飞去。她回过头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那一眼幽深不见底,隐约含着某种绝望。
  “因为,”西泽尔迟疑了一下,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回答:“因为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来接你回去!”
  她一颤,蓦地抬起头看着他。月光下,皇子的脸藏在光影中,竟然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意味,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等着我,阿黛尔——不出三年,我一定会来接你。”
  “三年?我怕等不到你了……”她喃喃,“我很累了,哥哥。”
  “别说这样泄气的话,阿黛尔!”西泽尔轻声追问,一字一句直接逼入她的心底,“刚才你躲在这个柜子里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起什么吗?难道你忘记了那个时候我们发过什么样的誓?你要扔下我么?”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誓言……是的,誓言。
  许多前的某一个夜里,他们曾经躲在这个破旧柜子里,颤抖着,紧紧地互相拥抱,无声啜泣。柜子在剧烈地震动着,几乎要四分五裂。隔着薄薄的一层木头,那个疯狂的女人正拿着锋利的刀疯狂的地砍着柜子的门,一边大笑,一边发出尖利地诅咒——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你们逃不了!我要把你们送回地狱去!”
  ——那是他们的亲生母亲,试图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
  一刀刀砍落,木柜剧烈的震颤,惊惶失措的孩子紧抱在一起。彼此的肢体覆盖着彼此,心跳、呼吸都近在耳侧——那一刻的恐惧和依赖在孩子们的感官里被无限放大了,短短的片刻,对他们而言却仿佛是永无止境。
  就在侍从赶来的前一刻,柜子门终于被砍破了!
  一只苍白的手从破洞里伸进来,伸向了黑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她拼命躲避,却还是一把抓住了头发,尖利的指甲挖向了她的眼睛:“魔鬼的孩子!回到地狱里去吧!”
  ……
  短短的一瞬,那些血腥黑暗的记忆扑面而来,令她窒息颤栗。
  “阿黛尔,你忘记了么?——在这个柜子里,你说过什么样的话?”多年后,在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前夜,西泽尔看着她,重新提醒,“你不要忘记你曾经许下的诺言。”
  诺言?阿黛尔茫然的看着那一口打开的柜子——漆黑的柜子里,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一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是的,在那一刻,他们真心诚意的发誓: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不会放开彼此。
  “阿黛尔,你知道么?我经常做梦,梦见我们出生以前的情景,”西泽尔叹息,声音轻如梦寐,“梦见我们在胎衣里手足相接,就如同根同源的孪生儿——不知道一起沉睡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都与我们无关。”
  她一颤,无言地抬头看他——类似的景象,她竟也经常梦见。
  “是的,我也经常梦见你幼年时的模样……”她喃喃颤栗,“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会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治好……为什么我能看到你的脸呢?”
  教皇的情妇,美茜·琳赛所生的一对儿女从小身体都不好:一个身患难以告人的痼疾,另一个则生下来就双眼失明——童年时,侍女们经常能看到西泽尔皇子牵着眼上蒙着布巾的妹妹在花园里散步,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的走过长廊。一直到他们的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那一年之后,阿黛尔的眼睛才重见光明——那个时候西泽尔已经十岁。
  在她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兄长,便已经是苍白瘦弱的少年。
  然而诡异的是,她竟然会记得他童年时的模样!
  “那只是你的幻觉罢了。”西泽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当然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模样。”
  “不!我能看见。太奇怪了……太奇怪了!”阿黛尔忍不住抗声,“同样,我应该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可为什么我那样清晰的记得她在火里大笑的样子?为什么我总是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你们听不到的声音?——为什么?我都要疯了!”
  “阿黛尔!”眼看妹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西泽尔连忙安慰,“不要想了……你是被女神眷顾的人,一定会平安的。”
  “不……不,”阿黛尔恍惚地喃喃,“或许眷顾我的不是女神,而是魔鬼。”
  “哥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阿黛尔茫然在月光下抬头,“是不是我真的是魔鬼的孩子?所以父亲不愿把这个祸害留在翡冷翠,要一次次的送走我?”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西泽尔心疼地抱紧了妹妹,难得的吐露了实话,“阿黛尔,我们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如果他要笼络一个国家,就会让你带着玫瑰嫁过去;而当他要毁灭那个国家的时候,就会让我带着利剑和军队过去!”
  “这一切都和你无关,阿黛尔,”他喃喃,“只是我们有一个魔鬼的父亲。”
  阿黛尔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早知这样,不如当日就被母亲杀死。”忽然,她轻声喃喃。
  “不要哭,阿黛尔。坚强些。”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低沉,耳语,“你要记得:如今我们已经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知道么?”
  她无声点头,只是静静将头靠在他肩上,似是倦极。
  “阿黛尔。”西泽尔忽然低声,“告诉我,你所梦想的东西是什么。”
  她迟疑了一下,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问这个。然而西泽尔凝视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爱,自由,”阿黛尔想了想,轻声回答,“还有安宁和洁净——我想要这样的生命,哥哥。我不希望陷入名利的泥潭,权势的漩涡,让灵魂变得肮脏不堪。”
  “爱,自由,安宁和洁净?”西泽尔微微颔首,低声重复,唇角含着一丝笑,“不错,那正是构成天使的几个要素——阿黛尔,你本该是一个天使。”
  本该?这个字眼让她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然而西泽尔眼神深沉莫测。
  “相信我,阿黛尔,我一定会让你实现这个梦想。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忍受分离。”西泽尔低声喃喃,抬起头看着遥远的东方天际泛出一丝白光,眼里的神色复杂而苦痛——很快,阿黛尔,你就要离开我、去日出那边的遥远国度了……这一次,我要用多久的时间、多大的代价,才能把你再带回来呢?
  “戴着这条项链去东陆吧。不要害怕,阿黛尔。女神和哥哥都会与你同在。”
  阿黛尔阖起手掌,紧紧将它按在心口,轻轻点头。
  长夜慢慢的过去,镜宫里的西泽尔皇子和阿黛尔公主还是没有出来。侍女们站在廊下,不敢随便回去,都露出了困倦的神色,个个靠着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苏娅嬷嬷还是打起精神一直看着门内,等待着里面的动静,不敢怠慢。
  一直到日出,楼梯上才有人走下来的声音。她连忙转过身,低声催促那些睡的七歪八倒的侍女们醒来迎接。
  “阿黛尔累了,”西泽尔将妹妹交到了苏娅嬷嬷手里,“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啊,公主,你看你又是一夜不睡,这可怎么行呢?”苏娅嬷嬷心疼的看着苍白的少女,连忙抖开臂弯里的孔雀金围巾给她披上,“几天后就要出嫁了,要好好养好身体才行啊!否则人家看到这样憔悴的您,一定会对‘翡冷翠玫瑰’失望的。”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任凭嬷嬷装扮着她,把她送上侍女抬的软轿。
  “嬷嬷,你留一下。”然而,西泽尔却意外的开口,叫住了年长的侍女。
  苏娅嬷嬷有些意外的停下了脚步,等待着二皇子的命令。西泽尔却没有立刻发话,她有些忐忑,看着少年苍白严肃的脸,不明白西泽尔的意思——自从她跟着公主陪嫁到了高黎两年,回来后却惊讶的发现西泽尔殿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那个因为要离开妹妹而当众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经变得让人无法捉摸。
  “我昨夜从圣泉殿过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仿佛受了很大惊吓。”西泽尔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着黎明的天空,终于开口了,“阿黛尔的侍女,似乎少了一个?”
  “是的,殿下,是我处置了她。”苏娅嬷嬷吃了一惊,没有想到看似二皇子居然是这样敏锐的人,如此迅速的觉察了细微的不对劲。
  “我说过,在阿黛尔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随便杀人。”西泽尔蹙眉,流露出不快——苏娅嬷嬷从小带大过他们兄妹,所以即使内心有怒意,他也尽力克制。
  然而苏娅嬷嬷很快平静下来,有条有理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杀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头。”她看到西泽尔愕然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将话说完:“免得……免得她再到处传播那种谣言,影响您和公主的声誉。”
  西泽尔仿佛被烫了一下似地,霍地转开了视线,脸色变得苍白。
  “谣言?”他喃喃地重复。
  “是的。”苏娅嬷嬷并不害怕,决定趁机将心里的担忧挑明,“公主回来快一年了,这一年来,殿下几乎就没去坎特博雷堡看过皇子妃了——这怎么能不让宫里的人说长道短呢?”
  西泽尔听着嬷嬷的话,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线,看着镜宫前朝霞里盛开的玫瑰,眼里忽然闪过了某种可怕而狠厉的光。
  “让他们去说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来,“那又如何?”
  “殿下!”苏娅嬷嬷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回应,一时间倒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呵……的确,在我看来,把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尔的一根头发。”西泽尔冷笑起来,眼神却是狠厉如狼,仿佛在向看不见的敌人宣战,“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么?要把我烧死在火刑架上么?——他们本来就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还能如何?”
  苏娅嬷嬷惊骇的看着他,忽然间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经完全陌生——这种咄咄逼人不顾一切的感觉,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天啊,”她在胸口划出一个祈祷的手势,“殿下,您怎么敢在神面前说这种话!”
  “神?”西泽尔一愣,抬头就看到了廊柱顶端的女神神像。
  ——苏美女神一手握着一束玫瑰、一手握着一把宝剑,背上伸展出洁白的九翼,正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表情圣洁而严厉,仿佛审判着一切黑暗的灵魂。
  他与神像对视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丝笑:“没关系,嬷嬷,神无法审判我。”
  “什么?什么!”可怜的苏娅嬷嬷连番惊骇之下,只是喃喃,“您、您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们是教皇的孩子,这种事传出去的话……”
  “会如何?”西泽尔轻蔑地微笑,“他们不是早已容许了另一种渎神的行为么?”
  “我的父亲身为教皇、最高的神职人员,本应全心全意的侍奉神灵,但是他却穷奢极欲、拥有无数情妇——谁来宣判他的罪?!”西泽尔冷笑,转头看着金壁辉煌的圣特古斯大教堂,声音尖刻而锋利,“身为教皇的私生子女,我们的诞生本来就是一种笑话!难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认了神,然后再否认了父亲,唯一承认的竟是对自己妹妹的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超出了一贯虔诚的信徒的承受力,苏娅嬷嬷愕然看着这个少年——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真的觉得那个孩子身后陡然展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将那个微笑着的苍白少年包围。
  “‘让他们去说吧’?——愿神宽恕你说出这种话!”嬷嬷回过神来,愤愤开口,“您难道希望谣言传入各国王室耳中,让公主被人瞧不起么?殿下是个男人,手握军队大权,又得到教皇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别人看法。可是,阿黛尔公主却是一个女人啊!女人的声名如果坏了,一生也就毁了!您难道不为她考虑么?”
  西泽尔没有回答,脸色却渐渐苍白,眼里那种亮如妖鬼的光也开始削弱。
  “所以说,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说的那样爱阿黛尔公主。”苏娅嬷嬷冷笑起来,提起裙角行了一个礼,准备告退,“您最爱的,还是您自己罢了……西泽尔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确是一个谣言——必须遏止。”
  不再想自己这番话会不会触怒皇子,大胆进言的女官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沿着空荡荡的镜廊离去,只留下了苍白的少年独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风在回廊间舞动,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脸上。
  四月的露水还没有降落,花已经开始枯萎了。
  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侍女发了疯,为了避免公主发觉这件事受到惊吓,露西娅很快被送去了墓园那边的冷宫,从此再无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宫里,一个平民宫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发一样悄无声息。
  圣泉殿里的侍女们人人胆战心惊,再也没有人胆敢说长道短,在苏娅嬷嬷的威严下忙碌地准备着婚礼。西泽尔皇子也来过几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时间里,他却没有陪伴即将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苏娅嬷嬷和羿一直密谈了一个下午。
  ——在这样平静的气氛里,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苏美女神祭那天如期出嫁了。
  圣格里高利历29年,大胤以东陆的最高礼节迎娶了教皇的女儿,为了表示诚意,带来了惊人的、长达八十八页的礼单,据说为了存放这一批庞大的礼物教皇还专门腾空了一座宫殿。为了显示西域的力量,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也回以了丰盛的嫁奁,专门派出了三千圣殿骑士护卫,带着绵延十里的嫁妆送她去往东陆。
  这一次的联姻将加强教皇国翡冷翠和东陆霸主大胤的关系,进一步稳固彼此的地位。
  华丽而庞大的车队经过翡冷翠繁华的街区,所到之处人山人海。连绵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上空,无数的玫瑰花被从高处洒下来,伴随着轰然的礼炮声和满城的欢呼。无数人涌上街头观看盛大的典礼——自从一年前二皇子西泽尔迎娶了晋国的原纯公主后,翡冷翠还是第一次举行如此隆重的婚庆典礼。
  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大门缓缓打开,盛装的公主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凝望下面的民众。
  狂欢里,一卷朱红色的毯子沿着台阶铺下来,一直滚到了金色的马车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侧,披着宽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耸立,权杖闪耀着光辉。
  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看着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带着满意的神色。万众欢呼里,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他按照教规举行着仪式,大声朗诵完祈祷文,将圣水洒在女儿的额上,亲吻她的面颊,低声祝福——然后,将象征着教皇国无上权力和荣耀的权杖交到了女儿手里,作为最珍贵的陪嫁。
  自始至终阿黛尔公主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直到苏娅嬷嬷上前,按照东陆的风俗用一块由珍珠串成的面纱罩住她的脸,牵着她走下台阶。
  她的三位兄长站在台阶两侧,按照礼节依次亲吻她的脸颊,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笔好生意。”大皇子苏萨尔牵了牵嘴角,吻了一下妹妹,对身侧的弟弟低声冷笑,“父王似乎很满意——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然而三皇子却还有点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纱下那样惊人的美丽惊呆了。
  “那真的是我们的妹妹么?”他喃喃,看着拾级而下的美丽少女——不过一两年没见,她却变得更加美丽绝伦,“神啊……她漂亮得简直不像属于这个世界!难怪西泽尔那么喜欢她!”
  “那是因为他们有个女巫的母亲,”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阿黛尔被嬷嬷引导着,来到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前。她的同胞兄长站在那里,为她拉开了车门,送她最后一程。阿黛尔停下来看着西泽尔,手指微微颤抖,对方也在沉默——面纱上的珠帘在眼前不停摇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祝福你,”终于,他将花束送到她手里,俯身过来,“我亲爱的妹妹。”
  她将脸贴过去,按西域礼节做最后的告别。
  耳鬓斯磨的瞬间,有泪水终于无法控制的滑落。她带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穿透了丝绸掐入他的血肉,泪水从喉咙里倒灌而入,苦涩而炽热。
  “等着我。”她听到西泽尔在耳边开口,压低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一定会等着你的,哥哥。”阿黛尔轻声回答,她看了一眼远处默默伫立的东方公主,嘱咐,“我走了后,你要对纯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亲嫁过来的公主,和我一模一样。”
  西泽尔的脸色微微一变,最终却是无言颔首。
  “愿神保佑你,哥哥。”她缓缓松开了手,在苏娅嬷嬷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马车,最后一次从面纱后回顾他的脸,轻声,“我永远爱你。”
  最后那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西泽尔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容光来。他不顾礼节地拉住了即将关闭的车门,探身进去,握着妹妹的手长久凝视,丝毫不顾周围的侍从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等着我。”他再次低声,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
  她无言点头,眼里的泪水如同珍珠一样连串落下,哽咽却无声。
  西泽尔沉默着,长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缠绕着她黄金一样的长发——传说无名指的血脉通向心脏,那一缕金发就在他手指上环绕,成为一个小小的纯金指环。
  西泽尔低头,亲吻那一只金色的指环,然后抬头看她,眼神深沉:
  “等着我,阿黛尔。”
  “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马车,大步的离开,再也不回一次头,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割断的金发。
  阿黛尔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巍峨森冷的宫殿阴影里,直到车门关上。苏娅嬷嬷无声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拨乱的面纱,让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她绞着手指,全身颤栗,竭力不让自己在这样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哭泣。
  “您可以哭出声音来,公主,”嬷嬷低声,轻轻抚摩她的肩膀,“按照东陆的风俗,女子离开亲人出嫁的时候是应该哭泣的——哭吧,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
  阿黛尔一颤,再也无法克制地将脸埋在了掌心里,失声哭泣。
  马车辚辚的走过街道,周围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礼炮声连绵轰鸣,礼堂敲响了十二响钟声,无数的玫瑰花瓣被洒落下来,在风中飞舞着,宛如织成了一件花的嫁纱。
  苏娅嬷嬷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宛如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的低声叹息——她知道在又一次被迫分离的瞬间,这一对可怜的孩子的心都碎裂了。她转头,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神庙——那里依稀还有一个影子,正一路狂奔上了高楼,远远地望着这一驾即将去往异国他乡的马车,仿佛在风里呼唤着某个名字。
  那个孤独的剪影、在漫天飞扬的玫瑰花瓣里,仿佛刀刻一样的刺眼。
  “多么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觉得眼角也有点湿润,“为什么在某些时候,我竟觉得西泽尔殿下也是真的爱公主的呢?——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万众欢腾的喧嚣里,忽然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无数狂欢的人群追着华丽的车队,不停地抛洒玫瑰花瓣和七色纸——其中混杂着一个潦倒痴呆的妇人,歪戴着睡帽,踉跄地跟在马车后,一路喃喃,不时仰头看天,玻璃珠子一样的蓝色眼球滚动着。
  “神啊,魔鬼的孩子来了……大胤就要大祸临头了!”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三、花之尸骸
  从西域的翡冷翠到东西方交界处的晋国,用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送亲的车队穿过了远东晋国,再前行了三日,渡过奔腾的湄澜江,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龙首原。
  龙首原位于东陆通向西域的必经之地,战略要冲,多年来发生过无数惨烈的恶战。然而自从十年前胤国大败越国大军于此,越国王室递上降表称臣,龙首原以南三千里便纳入了大胤的版图,多年来再无战争。
  正是初春三月的时节,细雨蒙蒙地下着,平原寂静,繁花盛开。远处村庄掩映,整个天地间仿佛笼罩着缥缈不定的轻纱,一切都显得绰约而轻盈,色彩明丽。
  道旁荠菜青青,苜蓿刚抽出嫩芽,赤胆花绽出花蕊,在雨中娇嫩欲滴。
  带着斗笠的女子成群结队地在原野上游荡,弯腰采摘着鲜嫩的野菜,臂上竹编的小提篮里已然青青一握。雨水湿润了村妇们的发梢,乌黑的长发贴在红润的脸上,更加显出春日欣欣向荣的气息来。丰丽的女子们一边采摘,一边轻唱着东陆的歌谣,轻缓悠长,语调欢快: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然而,在她们刚刚采完了道路一侧的野菜,正要移到另一侧时继续劳作时,得得的马蹄忽然由远及近。村妇们愕然抬头,一列金壁辉煌的庞大车队便出现了在细密的雨帘里。
  那上百辆马车组成的奢华车队气派惊人,每一辆都由八匹骏马拉动,珠装玉饰,在雨帘里奕奕生辉,甚或连翻飞的马蹄上都闪着点点金光。从被雨气笼罩的官道另一头遥遥奔来,仿佛从梦境里出现,奔入这些平民村妇的眼帘里。
  车马辚辚,踏过路边新长出来的荠菜和苜蓿,打破了这一刻图画般的安静。
  纯金的马车内,绒制的厚重窗帘遮挡了光线,显得黯淡而湿润。
  十八岁的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抹着嫣红欲滴的胭脂,纯金色的长发如同波浪一样从肩头流泻,将她衬在了璀璨的光芒里。她的一身装束的华贵无比,颈上挂着纯金的项链,纯白色的长纱衣上点缀着不可计数的珍珠,连发网都用细碎钻石串成,宛如星辰流转。
  这样的服装,如果穿在其他女子身上,定然不是显得奢侈便是显得累赘,然而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却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容光照人,竟然令盛装华服都黯然无光。
  阿黛尔低下头去看着项链——盒盖里面少年的侧脸高贵而苍白,沉默地凝望着她。
  “哥哥,我真想回家。”她轻声叹息。
  然而,少年只是那样地凝视着她,眼神依旧冰冷而温柔。
  “羿。”她轻声叹息,偷偷撩开帘子,看到了雨帘中那一袭黑色的铠甲——千里的路途中,那个影子般沉默的男子一直跟随着马车前进,不眠不休,不动声色地解决了一切靠近的麻烦。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一切就变得如此的安定。
  “啊,那些是什么?”撩开帘子的瞬间,公主看到了青青碧草里一望无际的殷红花朵——蒙蒙的春雨里,整个龙首原上都点缀着一簇簇的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点染层叠,艳丽无比,一望之下,壮观辉煌无比,竟然不亚于翡冷翠的玫瑰花海。
  “禀告公主,这种花叫赤胆。”随行的侍女戈雅懂得东陆的华语,是教皇专门给女儿配备的女官,此刻连忙上前恭谨的回答:“就是血红色肝胆的意思。”
  “赤胆?”阿黛尔微微颤栗了一下,仿佛觉出了这个名字背后的血腥。
  “是的,”戈雅抓住机会在公主面前显示自己对东陆风俗人情的了解,口齿伶俐的介绍着,“据说这种花只开在战场上,血战越是惨烈,便开得越是美艳——十年前大胤亡越,这里爆发过一场大战,据说一夕之间越国十万战士阵亡在此。之后,龙首原上便开满了这种花。”
  十万尸骨……阿黛尔脸色渐渐苍白,从帘下往外看去。
  “公主看到远处那个土丘了么?”戈雅示意她往北边看,“那个是越国人口中的‘英雄冢’——意思就是埋葬英雄的坟墓。听说其实是当年大胤活埋了十万越国战俘的地方呢。”
  阿黛尔蓦地颤栗了一下,咬紧了下唇。
  “戈雅!”苏娅嬷嬷不快地低喝,阻止了女官再向公主说这些不祥的事情。
  阿黛尔出神地看着这一片原野。外面已经是薄暮时分,蒙蒙的春雨里,青碧色的原野上开满了殷红色的小花,一簇一簇,仿佛满地泼溅的鲜血——黑甲剑士策马在其中缓行,竟然隐约有某种惨烈而不祥的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阿黛尔忽然看到红花深处有什么簌簌一动。再细细看去,暮色里却似乎有一条巨大的蛇,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在碧草深处跟随着他们的车队前行,那种感觉极其阴森可怖。
  然而,等她惊呼一声再凝神去看时,却又已经不见了。是错觉么?
  “嬷嬷,”阿黛尔隐隐觉得不安,“让羿进来休息一下吧。”
  苏娅嬷嬷吃了一惊:“不,公主,羿绝对不能和你同车。”
  “为什么?”阿黛尔不解,感觉有些愤怒,“从九岁开始羿就跟我在一起,无论在翡冷翠还是高黎——为什么到了东陆,我就不能见他了?”
  “禀公主,东陆和西域的风俗大有不同,”女官戈雅低声回禀,小心翼翼,“在东陆,女子除了自己的丈夫,不可以和别的男人轻易见面和说话的——既是亲如父兄,在成年后也不能随便见到,更不用说是一个奴隶了。”
  “神啊……”阿黛尔惊叹,“幸亏我不是东陆人。”
  “虽然东陆礼法苛刻,但公主既然和亲过来,就要时时刻刻小心遵守。”苏娅嬷嬷看着小公主,轻声,“否则会被大胤王室笑话的……”
  “那就让他们笑话好了。”阿黛尔有些烦躁,“我还觉得他们的礼法是个笑话呢!”
  苏娅嬷嬷咳嗽了一声,脸色严肃:“公主,请您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要知道东陆不比西域,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天高路远,教皇和皇子殿下一时也无法照顾到您。”
  阿黛尔怔了一下,沉默。
  “我知道了,嬷嬷,”她轻声叹气,“我会小心的。”
  她不再坚持要求见自己的保护者,只能偷偷地从帘子后看着雨中策马的黑色剑士,睫毛微微颤抖:“那么说来……嬷嬷,我失去了哥哥后,如今又要失去羿了?”
  “不会的,”苏娅嬷嬷温和地笑,“羿到死都不会离开您——我也一样。”
  阿黛尔轻声叹息,侧过头去,帘外已经不见了那条巨蛇的痕迹。
  车队缓缓行进,外面有风吹过,两侧树木发出簌簌的响声,在雨中显得轻微而疏朗。
  然而在风声和雨声里,忽然传来了一缕奇特的音乐——那声音仿佛从某种空腔里发出,宛转低回,然后被吐出在风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缥缈凄婉,一唱三叹,回荡在初春龙首原的蒙蒙细雨中。
  “听啊,那是什么?”阿黛尔诧异。
  “那是……”戈雅又想抢先回答,然而迟疑了一下,最终缄口不答,脸色隐隐有些不安。整个车队忽然停下来了,前方隐隐有争论的声音传来——苏娅嬷嬷撩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情况,探头出去,忽然看到空中飞舞着无数白雪,不由吓了一跳。
  如今已经是春暖花开,哪里来的飞雪?
  然而定睛看去,嬷嬷才发现那只是漫天飞舞的白色纸片。
  “怎么回事?”见多识广的嬷嬷也觉得惊讶。正准备下车去询问,却看到大胤负责迎亲的闵副使匆匆赶来,有些狼狈地在公主的马车前下跪,用东陆华语低低禀告了一通什么,显得尴尬而不安。
  “禀公主,”戈雅听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转告,“闵大人说,车队在前方遇到了一些阻碍,大胤的使臣正在和对方交涉中,还请公主不要惊慌,稍微等待。”
  “阻碍?”苏娅嬷嬷愕然,“今日是公主和亲入京的日子,谁敢阻碍?”
  阿黛尔却仿佛没有留意对方都说了一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风里那异国不能懂的歌声,忽然叹了一口气:“一定是有人去世了……这是哀歌啊,不是么?”
  苏娅嬷嬷一怔,却听女官戈雅低声——
  “禀公主,大胤废后孝端也正好在今日出殡。”
  什么?!马车里的所有翡冷翠侍女都吃了一惊。
  在公主出嫁之前,便听说大胤皇帝原先立有一位皇后司马氏,乃是在太子时期就册立的太子妃。那位孝端皇后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却知书识礼,对太子顺利即位也多有助益——然而太子即位后独宠凰羽夫人,对其百般冷淡,最终以“欲行巫术诅咒皇帝”为由将其废黜入冷宫,转而向西域翡冷翠教皇请求和亲。
  孝端皇后被废不过是一年不到之前的事,之后一直沉寂,不知近况——却不料在新后入京前,却恰恰归天。
  前方交涉多时,车队尚不见有移动的迹象,显然是对方不肯相让——两任皇后陌路相逢,生死殊途,新人笑旧人哭交织在一起,两厢对比之下极为刺眼。想来废后一家也是愤懑于心,此刻狭路相逢,悲愤之下断断不肯避让。
  “偏偏此时送葬,岂不是为难公主么?!”苏娅嬷嬷低声,隐有怒意。
  “这……想来是国中尚不知今日公主抵达,无意冒犯,万望恕罪!”副使为这猝及不妨的变故惶恐不已,连连叩首,“安大人已经责成他们——”
  “算了,”车中的公主忽然叹了口气,“嬷嬷,让我们的车队让一让吧。”
  侍女们吃惊地回头,戈雅不知道该不该传这一句,迟疑着看着苏娅嬷嬷。
  “女神在《圣言经》里说过,活人要礼让死者。”阿黛尔公主叹息,仿佛还在听着雨里传来的哀歌,“真悲哀啊……我能听到她在那里哭呢,你们听到了么?”
  戈雅怔在那里,随着公主的语声看向帘外,却只看到如雪的纸钱漫天而落,很快覆盖了金色的马车——新皇后居然是乘着白马素车下嫁,实在是过于不吉利的兆头。
  “公主仁慈。”大胤副使没有料到新来的皇后居然如此通情达理,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顺水推舟,“公主一路风尘,想必也是累了——不远便是一座驿馆,若不嫌简陋可暂做休息,晚上再入住前方行宫,如何?”
  “嗯。”阿黛尔支撑着额头,“也不用再赶路了,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这个恐怕不妥……”副使忐忑,进言:“此处的驿站年久失修,不堪为公主所用。而前方行宫已经修葺一新,专等——”
  “没关系。”她疲倦地摇头,“我很倦了,今日不想再走。”
  “是。”副使不敢多争辩,退去。
  阿黛尔挑开了帘子,从一线缝隙里看着外面的队伍——在她的视线里,清楚地看到楠木棺材上匍匐着一个女人。她在不断的厉呼哀号,口唇里残留着血迹。不平不甘之气充塞了胸臆,让那个新死的魂魄渐渐蜕变为一个厉鬼。
  “司马皇后……”她轻声低呼,看着自己的前任正发生可怕的变异。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个厉鬼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帘后的翡冷翠公主,舌头吐了出来,眼里露出怨毒的光,便要离开棺材直扑过来!
  “啊!”阿黛尔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放下了帘子。然而帘幕刚垂落,便有一只血红色的手伸了进来。她来不及躲避,眼睁睁地看着它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然而就在那一瞬,帘子外的厉鬼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惨叫!
  那只伸入的手在接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忽然冒出了白烟,仿佛被地狱之火灼烤着,瞬间裂开、蔓延,在她没有回过神的一瞬就化成了灰烬。阿黛尔再也无法保持一贯的镇定,踉跄后退,靠坐在马车上,脸色苍白。
  “公主?!”旁边的侍女惊呼着过来查看。
  “没……没事。”阿黛尔脸色青白,不想惊动旁人,只是低声喃喃。
  重新挑开帘子。只是短短一刹,外面的棺木已经抬了过去,无数纸钱从空中飘落,然而已经不见了那个厉鬼的踪影——她茫然的四顾,忽然又看到那一条巨蛇从不知何处冒了出来,仿佛刚吃饱了什么,懒懒的逶迤着,潜入碧草深处。
  她凝神看去,忽然发现那条大蛇的身上出现了一片新的鳞甲,鳞甲上花纹斑驳,依稀凝固着一张苍白怨毒的脸——却赫然是那个新生厉鬼的模样!
  阿黛尔怔怔看着这一片对她来说崭新的大陆,不知道青青碧草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女神,请保佑我。”她握着颈中的神像喃喃祈祷,“让我平安回到哥哥身边。”
  蒙蒙的春雨里,黑甲剑士勒马避在道旁,看着身侧一行素衣白马的送殡者号哭而过。
  这一支送葬队伍声势不大,只不过寥寥数十人,其中多半是穿着素衣的族人和亲友,竟无一位身穿官服的官员,和死者的显赫身份颇不相称——领头的一对老人显然是废后孝端的父母、朝廷的前兵马大元帅司马彦和夫人徐氏。在蒙蒙春雨里,这对曾位极人臣的夫妇捧着女儿的牌位,相携而泣,显得憔悴而凄苦。
  羿勒马道旁远远地看着,头盔下的眼睛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不过是十年不见,昔年威震东陆的一代名将便已经憔悴如斯?那个曾经和公子楚一起统领大军纵横天下,造就大胤霸业的司马大将军,竟然已经成了朽木一样的白发老人!
  他默默握紧了缰绳,感觉心潮如涌,难以抑制。黑色长剑忽然发出了一阵的鸣动,他暗自一惊,迅速地抬起手,按住了肩后的长剑。
  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异常,悲痛中的老人霍然一惊,下意识地回首寻觅着背后忽然出现的汹涌杀机——然而那一列西域来的车队伫立在雨里,无数穿着盔甲的圣殿骑士静静守护着出嫁的公主,宛如一座座沉默的雕像,脸庞深陷在护颊后的阴影里,竟是难分辩彼此。
  是错觉么?为什么那一瞬背后仿佛有刀兵过体的冷意,让他有回到了许多年前战场上的感觉?难道是此地的十万亡灵,一同在此刻发出了诅咒?
  白马素衣的送殡队伍渐渐远去,送亲的队伍也已经开拔,而羿还站在那里出神。
  哀婉凄凉的挽歌弥漫在曾经有无数战士倒下的古战场上,东陆和西域的两支队伍在短暂的交错后各奔东西:向着东方的是那一支送亲的车队;而向着落日方向的,是另一支送殡的队伍——生死和哀荣在这一地点时间交错,令人恍如梦寐。
  东陆的春雨是缠绵而迷朦的,丝丝拂面。龙首原的初春寂静而蓬勃,大片浅浅的嫩绿之间点缀着无数细碎的娇嫩野花——那些花是奇特的鲜红色,一簇一簇的丛生着,远看宛如血一样鲜艳,四溅开来。
  十年不见,是否,地下埋藏着的那些白骨,都开出了如此艳丽的花?
  蒙蒙春雨中,龙首原的深处伫立着一座小驿站。
  自从十年前越国和大胤一战之后,原本处于交界处的龙首原已经纳入大胤版图,而这座原本位于两国交界处的驿站也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已经有多年未曾修葺,破旧不堪,墙上的金粉和朱红纷纷剥落。
  百无聊赖的老吏喝了酒,正在醺醺欲睡,却听到了门外忽然的喧嚣声。他不耐烦地嘟囔着,跌跌撞撞地出去开门。然而,一拉开门,他手里的酒壶就落在了地上——
  “西域翡冷翠公主入京和亲,在此处暂住一晚。”一个身穿大红色官服的胤国官员大步上前,命令,“若有怠慢,百死莫辞。”
  “是,是!”老吏酒意醒了大半,磕头如捣蒜。
  “退下吧。”副使打着官腔冷冷道。
  在退下去的瞬间,老吏瞥见了被侍女扶下车的西域贵族少女,面纱下露出秀丽的下颔,双唇娇艳欲滴,盈盈欲语——只是短短的一瞥,如惊鸿掠影,那绝世的容颜却仿佛月光一样夺去了人的心魂。
  然而,那个声势显赫的西域公主却是非常容易伺候,既没有对驿站里粗陋的晚膳表示不满,也没有嫌弃此处的冷清破败,在内室简单地用餐后即告休息。
  掌烛时分,苏娅嬷嬷梳着她一头长发,轻声:“今日公主的举动实在不是很妥当。”
  “唉,嬷嬷,你是责怪我太过软弱,会被东陆人看不起么?”阿黛尔叹气,“可是,你没听到么?她在哭呀——那个皇后死得不甘心,所以灵魂一直不肯离开躯体,一路在哭呢。太可怜了。”
  “嘘……公主!”苏娅嬷嬷连忙抓住了她的胳膊,低声,“别说这样的话!”
  阿黛尔不甘:“我说的都是真的呀!”
  “是的,我知道公主从小就不同寻常,”苏娅嬷嬷安慰着少女,神色凝重,“只是东陆对巫蛊之术深恶痛绝,孝端皇后便是以此罪名被赶出皇宫——公主要是再到处和人说看到了鬼魂,一定会被当作女巫引起大麻烦的。”
  阿黛尔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嬷嬷叹了口气,伸手抱住少女的肩膀:“所以,以后无论公主看到听到什么旁人见不到的,都请忍耐下来吧——收敛您的天赋,闭上您的眼睛,装作最平常的样子就可以了。”
  老侍女的怀抱温暖而洁净,带着某种类似母亲的气息。阿黛尔沉默了许久:“嬷嬷,谢谢你,我会记住的——我一定要努力活下来,等到哥哥来接我回去。”
  “睡吧,公主。”嬷嬷轻声嘱咐。
  “嗯。”她最后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一片黑暗中,春雨还在无声无息地下着,带着料峭的寒意,冰冷而黑暗,仿佛隐藏着无数不安。
  “放心,公主,羿会在外面守着您。”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嬷嬷为她戴上睡帽,“虽然公主看不见羿,但羿一定时时刻刻都在看着公主——您只要这样想,就会安心睡着了。”
  阿黛尔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穿着睡袍钻入了被褥里。
  “苏美女神,请您保佑我和哥哥早日团聚。”纤细洁白的手握紧了颈上的项链,阿黛尔打开项链上镶着蓝宝石的盒盖,看了一眼里面镶嵌着的小小画像,按在了心口上。
  “神会保佑您的,阿黛尔公主,”嬷嬷轻轻道,“祈祷完了就睡吧。”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四、梦沼
  羿站在窗外的黑暗里,注视着那间房里的灯火熄灭。
  累了一天,公主终于入睡了。他在房间外的走廊下铺开了那卷旧毯子,靠着门槛开始休息——这一个多月来护送公主远赴东陆,片刻不敢懈怠。如今总算到了大胤境内,也可以松一口气,好好睡一个安稳觉了。
  然而,尽管疲倦已极,阖上眼睛许久,却始终无法睡去。
  ——自从踏上东陆的土地之后,他就仿佛行走在连绵不断的噩梦里,没有一刻不在经受着剧烈的煎熬。特别是今日,在龙首原上又和那一个老人狭路相逢——所有愈合已久的伤疤,忽然间就又被血淋淋的揭起。
  舒骏……舒骏!
  夜里,仿佛有人在唤着这个名字,无数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是谁?是谁在呼唤这个已经死去的名字?——有血的腥味弥漫在四周,如此刺鼻而熟悉。一具具尸体不停在眼前倒下,血从断裂的脖子上流出,急急沁入地下。黑色的土地吸饱了人血,显得肥沃而湿润。
  在黑色的沃土上,忽然有一簇簇的血红色花朵破土而出,开得妖艳异常。
  无数的声音在耳畔喧嚣,无数的影象在眼前晃动,时间和空间如风掠过,而他提剑站在血流成河的地面中央,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血色,只有无穷无尽的尸体——他疯狂地挥剑,斩杀一切可以斩杀的人,仿佛一停下手、自己便会同样化为尸体倒地腐烂。
  然而,有一把刀忽然从背后悄悄伸过来,一刀就割断了他的咽喉!
  ——这、这是哪里?是龙首原的那一个雨夜,还是翡冷翠的大竞技场?
  …………
  “阿黛尔,我赦免这个角斗士,作为给你的生日礼物——”遥远的时空里,仿佛还可以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过去,把手按在他头顶,从此他就是你的奴隶。”
  有一只温软的小手按在了他的头顶,颤颤的,胆怯的,带着馥郁的玫瑰香味。
  他低下头去,脚下是血汗纵横的竞技场地面,无数角斗士的尸体横陈在场内,支离破碎——那个九岁的孩子站在血泊中,穿着镶着碎钻的露趾镂金凉鞋,肌肤细腻洁白犹如绸缎,小小的指甲如同一朵朵粉红色的桃花。
  他俯下身去,枯裂的唇轻触她的脚面,留下了一个深红色的血印。
  她仿佛有点害怕,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怯怯地看着眼前满身是血野兽般的男人:“我……我叫阿黛尔——你叫什么?”
  “咿……”他想要开口回答新主人的第一个问题,然而声带被那一刀严重毁损,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啊?怎么,你不能说话么?”那个小女孩歪着头略显失望的看他,迟疑了一下,忽地笑了:“那么,我就叫你‘羿’吧!好不好?——听嬷嬷说,这是东陆传说里的一个射落太阳的勇士的名字呢!”
  很多年以后,他依然坚信,那是上天的旨意。
  在那样血腥的杀场上,在所有人都放弃了他,并且他也即将放弃自己生命的刹那,是神的旨意让阿黛尔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宛如在黑白两色的荒凉废墟上,凭空骤然开出了一朵鲜艳美丽的花。
  只要远远的看着,便能让他支离破碎的心感到平静。
  ——原来,背负深重苦难的人,毕竟需要一个救赎。
  ※※※※※※※※※※※※
  醒来的瞬间,回忆如潮水般卷来,他苦痛的阖上了眼,左颊上的刀伤微微抽搐。
  舒骏……舒骏……
  夜色深沉,露冷风寒。风里仿佛远远传来了无数呼喊,那些声音是从地底下发出的,恍惚而惨烈,似乎不甘地呐喊,唤着一个魂魄的归来。
  他再也无法忍受,霍然睁开眼睛。
  初春蒙蒙的细雨从廊下卷入,渗入了冰冷的头盔,在他残破的脸上纵横交错。羿静静凝望着夜幕下的龙首原,身子渐渐颤抖,忽然无声跃起,离开了一直守着的门,握剑大踏步地走向了那一片黑暗的原野。
  是的,我来了……我来了!
  ※※※※※※※※※※※※
  看管驿站的老吏偷偷爬在后院的墙上,窥视着灯火憧憧的内室——
  “不愧是西域第一美人儿啊……”虽然是年纪大了,但多年来好窥美色的习惯根深蒂固,老吏看一眼美人,喝一口酒,叹气:这样的美女到了那个险恶的帝都,不知又会怎样?——好一点的,可能会像现在的凰羽娘娘那样宠冠后宫;不过但看这个公主的模样如此柔弱,更可能像今日出殡的孝端皇后一样,落得一个惨死异乡的下场吧?
  “唉……女人不守节,丧夫再嫁,活该没好下场。”老吏摇头叹息,又灌了一口酒,学着戏里的调子哼着,“忒这美娇娃,入了九重门……我本当一马一鞍守本分,悔不该丧夫别嫁。朝秦暮楚传笑柄,空惹得千人唾骂万人嗔……”
  然而酒刚到喉头,却呛在了那里。
  ——一双眼睛在阴影里盯着他,冰冷而锋利,雪亮的弯刀已经抵在了喉咙上。
  那一行人悄然无声地从夜色里潜行而来,外面守卫的大胤军队和西域骑士团居然都没有发觉。来客个个用布巾包着头发,手里握着亮闪闪的弯刀,衣饰奇特——看样子,竟像是西域那边来的,杀气逼人。
  “我、我什么也没干,只不过偷看了一眼……”老吏吓得不知所措,身子一缩,渐渐坍回了墙后。然而不等他拔足逃离,只觉眼前仿佛有闪电落下,雪亮刀锋狠狠划了过来,一腔血便急喷而出。
  这是阿黛尔在东陆胤国渡过的第一夜。
  驿站外面下着漆黑的雨,无声无息。翡冷翠的小公主睡在黑暗破败的驿站里,长发在阴影里闪着纯金般的光芒,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在无休止的连绵梦境里沉睡。
  感觉中,她已经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睡了很多年。
  仿佛沉浸在一片深海里。那片海是温暖的,仿佛是无形的膜,粘腻而又柔软,如东方最上乘的丝绸一样将包围成茧。于是她舒服的叹了一口气,辗转身体,不想睁开眼睛。
  然而,她听到身边有细细的呼吸声,似近实远。于是,她止住了自己的呼吸,静静聆听那个亘古以来听到的唯一声音——是谁……是谁在那里?
  然而,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满目的红色!
  她竟然睡在一片赤红而温暖的海里,身侧沉浮着无数苍白的尸体,那些尸体仿佛被某种潜流控制,朝着一个方向排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仿佛一条咬着尾巴的蛇——红色的血从他们身上无穷无尽的倾注出来,将令她的身体悬浮在血海上。
  在梦境里,她竟然忘记了害怕。她看到有细细的红线从每一具尸体的心口里拖出来,最后纠结到一起,通向两个彼端。,结成深红色的茧。她自己在其中一个茧里醒来,而不远处的另一个茧里,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呼吸和心跳。
  谁在那里?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想要过去看一眼。
  然而一出去,血海里却浮现出一张张惨白的脸。那些脸依稀熟悉,每一张都被凝固在死亡袭来的刹那,恐惧而扭曲,直直的盯着她,拼命张大的嘴里似乎要吐出什么话。
  停顿了一刹,她终于听清楚了——
  “魔鬼的孩子!”
  ——是的,那些人头,都在咬牙切齿地说着同样一句诅咒!
  “不!不!”她拼命捂住了耳朵,转身奔逃,然而身后那些苍白的头颅还是紧紧追赶而来,仿佛一个个惨淡的白色气球将她围绕,不停地开阖着嘴唇,发出无声而痛苦的诅咒。
  “不要看。”耳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只手从黑夜里伸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那一瞬,眼前一片黑暗。她看不清楚身侧那个人是谁,然而却觉得奇特的安心,丝毫没有挣扎,只是跟着那个看不见的同伴一起奔跑——逃开那些人头,逃入黑暗。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不知道到了哪里,他忽然停了下来。
  “坐吧。”那个声音温和的说,却没有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
  她听话的摸索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四周很静很静,不知置身何处。她不知所措的微微颤抖——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脚步声。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的走过来。回荡在空屋里,令她毛骨悚然。
  是谁?是谁来了?当听到门被缓慢推开的声音时,她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想站起来逃离——然而那只捂着她眼睛的手却忽然放开了。
  她下意识的睁开眼睛,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大殿。装饰华丽的殿堂里空无一人,头顶的穹隆上绘画着祝圣图,神龛前只有一支白色的蜡烛静静燃烧——而她正坐在一把铺了红色丝绒的椅子,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贵族老人推开门,缓步走入。
  ——在睁开眼的刹那,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张脸依稀眼熟。
  奇怪……这个人、这个闯入大殿的男人,似乎是……
  就在那个瞬间,她的视线与黑暗中的来人相对——那个男人怔了一怔,脸忽然变得恐怖而扭曲,仿佛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他退了一步,仿佛想要逃走,但已经来不及。她清楚的看到了死亡的灰色从那张脸上蔓延开来: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眼球开始凸出,所有的表情一瞬间被恐惧凝固成了雕刻。
  他直直看着她,忽然发出了最后撕心裂肺的惊呼:“魔鬼的孩子!!!”
  那个声音响彻了黑暗的殿堂,在高高的穹顶内回旋不已,仿佛地狱中恶鬼的呐喊。在喊声里教堂的彩色玻璃轰然碎裂,无数灰白色的人头忽然间从四周的窗口里冲了进来,向她飞来,发出狰狞的咒骂。
  视线迅速的模糊,眼里充斥了血色,有什么东西从眼眶内不受控制的长划而落,炽热而湿润,划过她整个面颊——她下意识的抬手抹去,入手的却是满手殷红!
  血!她的眼睛里,在流血!
  她惊叫着站起来,想要逃离,却猛然跌入了一个怀抱。
  “没事了,阿黛尔。”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温柔地擦去了她脸颊上的血泪,重新捂上了她的眼睛,耳语般的喃喃安慰:“没事了。继续睡吧。”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就是被烧成灰烬她也认得!
  “哥哥!”她失声尖叫起来。
  ※※※※※※※※※※※※
  阿黛尔在噩梦里醒来,冷汗湿透了被褥。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急促而无声的喘息,手指痉挛的抓着被单,身子在被子下瑟瑟发抖。
  房间里有馥郁的甜香,窗外有真切的簌簌声,黑影摇晃——那是夜中风雨摇动了枝条,刮擦着窗户,发出了梦里所见的那种可怖声音——仿佛有无数鬼魂围绕着这座房子,不停拍打着窗户,试图闯入室内。
  果然……只是做噩梦而已?
  她在黑暗里将脸颊贴在了枕头上面,全身微微发抖,轻声的啜泣——然而,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居然也在和她一起哭。那些哭泣的声音刚开始是隐秘而低哑的,后来渐渐响亮,几乎压过了她的啜泣声,仿佛有无数人在黑夜里哭泣,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
  “谁?”她在夜里霍然坐起,背上一阵寒冷。
  是的,有人在哭!——无数的、成千上万的人,在夜里的某处哭泣!那些哭声从外面广阔的原野上传来,仿佛有千百万人一起在雨中呼喊和哭泣,惨烈异常,宛如波涛汹涌而来,让这一座小小的驿站仿佛变成了怒海上飘摇的一片叶子。
  “嬷嬷!苏娅嬷嬷!”她颤声呼喊。
  然而一路劳累,身边的侍女们都已经睡的熟了。阿黛尔惊惶地坐起来,用力去推醒那些七歪八倒的侍女,然而那些人却毫无反应。她越发的不安,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羿!羿!你……你在哪里?”
  ——然而,出乎意料地,门外竟然也没有人回答她。
  “羿……羿!”小公主在黑暗里微微颤栗,带着哭音,“你在哪里?”
  阿黛尔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赤足踉跄的奔下了床,一把拉开了门,大声呼唤:“羿!”
  ——然而,门外空空荡荡,廊下只有风灯在雨中摇晃。
  那块旧毯子还铺在门槛外的地上,尤自带着体温,然而那个多年来只要一开口就会从黑暗里向她走来的男子凭空消失了,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飘摇的灯下,赫然有两行湿漉漉的足迹通向黑夜,消失在龙首原深处。
  窗外的风雨在继续吹拂,带来冰冷湿润的异乡气息。阿黛尔看着那两行离去的足迹,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羿呢?羿去了哪里?……他走了么?
  “羿!”她微微迟疑了一下,忽然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浓郁的薰香味道弥漫在黑暗的房间里,所有人都在那种奇特的香味里沉睡。在她离开后不到一刻钟,驿站的地板下发出了簌簌的声音,木板在轻轻震动,似乎有某种夜行动物潜行经过——
  一道银光忽然从地板下透出,将公主的卧榻断为两截!
  ※※※※※※※※※※※※
  荒原空无一人,黑夜的雨无声无息的下着,滋润着一簇簇野花——仿佛鲜血一样的花。
  羿久久地跪倒在黑暗的原野上,将脸颊紧贴着泥土,呼吸着大地的气息,整个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栗——已经是十年过去了,但湿润的泥土里却还隐隐有着血的味道。那一瞬,多年前那个夜晚仿佛又回来了,宛如铁幕一样将他笼罩。
  那些地底的呼声仿佛要破土而出,呼唤着他体内热血加速奔流。
  羿忽然狠狠用额头撞击着大地,全身颤栗得难以控制。他握紧了手,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喊,仿佛和泥土下的亡灵对话——鞘中长剑感知了他内心的激烈起伏,发出了呼应般的长啸。
  他在雨里嘶喊,仿佛一头绝望而疯狂的野兽在同类的坟场上咆哮,狰狞可怖。
  “羿?”忽然间,雨中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胆怯而不安,“你……你怎么了?”
  他一惊,霍然抬起了头,瞪着赤红的双眼看向了雨幕。
  ——浓重的黑暗里,少女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站在荒原上定定看着他。
  阿黛尔公主应该是偷偷从睡房里出来的,赤着一双脚,白色睡袍垂落到脚面。她从噩梦里醒来,跟随着他的脚印来到了雨夜的龙首原,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怔怔看着他宛若疯狂的模样,一时不敢靠近。
  这……这还是羿么?还是那个岩石一样冷定可靠的羿么?他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变了一个人——就像她第一次在大竞技场上见到他时一样!那个血肉横飞的地狱里,他跪倒在一堆尸体中,简直就像一头被逼到末路的可怕野兽。
  “呃……”仿佛认出了她是谁,地上那个人从喉咙里吐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
  “羿,你怎么啦?”阿黛尔终于哭出声来,“别吓我啊……你怎么啦?”
  阿黛尔奔到他身侧,看着他满脸是血的狰狞模样,又惊又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了一下,试图从她的手臂里逃开,却反而被抱得更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强悍有力的剑士,在此刻竟然无力挣脱那双柔软稚嫩的手臂。
  ——那一刹,他想起了多年前大竞技场上的初次相遇。
  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注入了他的心脏,将片刻前的烈烈地狱之火熄灭。
  是的,不要想……不要再去想了。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他的世界早已崩溃、焚毁、荒芜。在那片废墟之上,所有都被埋葬了,伴随着无数的荣耀、苦难、爱憎和绝望……他的国家出卖了他,他的君主背弃了他。他已经死去过一次,劫后的余生里,唯有眼前的这个孩子才是他唯一存在的意义。
  他只要守望着灰烬之上那一朵仅存的花朵便可,不须再去看得更远。
  “我没事。”许久,羿平静下来,简短的打了一个手势,“放开手吧,公主。”
  “不,我不放开!一放开你就会走的!”阿黛尔却恐惧不安地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几乎要把他扼死,“你一定想回家去对不对?……你会不要我的!你会不要我的!”
  “不,我不会走的。”他回答,“不要哭了。”
  “真的?”她松了一口气,却不肯放开手,“你不回家了?”
  “我早没有家了,”他的手势简短有力,几乎有刀砍斧劈的凌厉感觉,“今晚只是出来凭吊一下曾经的伙伴罢了。”
  她愕然的看着他:“啊?那些在泥土下哭泣的死人,是你的伙伴?”
  他没有再说什么,无声抬头望向漆黑的苍穹。冰冷的雨,无声无息的落在那张残破不堪的脸上,仿佛血泪纵横而下——那张脸可怖而狰狞,咽喉上横贯了一道巨大的伤痕,仿佛无声地谕示着眼前这个男子有过怎样可怕的往日。
  羿的眼神是如此沉痛,令她噤口不敢再追问。
  “羿,你为什么哭?……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好害怕。”翡冷翠的小公主跪在雨里,用纤细的手指不停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不要这样——我很害怕这样的羿啊。”
  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几近崩溃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捡起头盔戴上,伸臂抱起了她,勉强笑了一笑:“半夜跑出来,嬷嬷会责怪的。”
  她撅起嘴:“不用担心,嬷嬷睡得死沉死沉的,一点都没发现我出来了。”
  一点都没发现?羿忽然觉得心惊,隐隐不安——苏娅嬷嬷向来是警醒谨慎的人,怎么会让公主半夜偷偷出来却毫无觉察?
  “我们回去。”他握剑站起,牵着她走向远处的驿站。
  然而刚走几步,羿忽然原地站定,手腕微一用力,将阿黛尔瞬间揽到了身后——黑色的长剑从鞘中呛然跃出,带着凌厉的杀意插入了他脚下的土地!
  “羿!”阿黛尔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襟,“怎么了?”
  “别乱动。”羿护着阿黛尔,身侧长剑不断鸣动,感觉四周的黑暗里忽然杀机四伏。
  “哈……原来在这里。”黑暗的雨里有一个声音飘了过来,森冷而讥讽,“怪不得刚才翻遍了驿站都找不到——原来是半夜偷偷出来和男人厮混去了!哎呀呀,翡冷翠公主,大胤未来的国母,还真是个名不虚传的荡妇啊!”
  ——说的人用的是西域高黎国用的吐火罗语,然而声音却颇为生硬,带着某种特定的口音,在入耳的一瞬就让羿全身大震。
  这、这种口音,分明是……
  “闭嘴。”雨里忽然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呵斥,“不要多说,动手!”
  “是!”黑暗里有人齐齐回答,随即无声。
  风从旷野的四方吹来,黑暗里响起低沉短促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从各个方向步步逼近。兵刃上微弱的冷光渐渐从黑暗里浮凸出来,杀气在夜中凝结,逼得雨丝都朝外飘飞。
  “高黎人!”在看到那些黑暗里走近之人的装束时,小公主再也忍不住的惊呼起来——一个多月前那一场刺杀又浮现在眼前。那些被她的父兄所灭的国家的遗民,至今都对她这个亡国妖姬恨之入骨,居然千里追杀而来!
  “不要怕。”羿盯着前方的黑暗,比划了一个手势。
  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动之间,暗夜里的狙击便骤然发动!
  风在刹那凝定,无数的暗器、刀兵从黑暗里发出,急袭而来。羿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阿黛尔推倒在地,插入地上的黑色长剑反跳而出,跃入掌心。他反手掠出,一剑刺入了雨中——雨丝被截断,他的剑顺着风雨刺出,耳目在一刹那变得无比的灵敏。
  有无数的兵刃在急速逼近,他甚至可以在黑夜里听到雨点打在那些锋利金属上的声音和风掠过刀刃的声音——他在判断那些人的数量和出手速度的快慢:一共有二十一人,八个用刀剑,十二个用暗器。还有一个是……
  但不等他判断出最后一个人的出手,那些袭击已经到了身侧。
  在阿黛尔的惊呼声里,他的身形忽然腾起,宛如一阵黑色的风掠过了旷野。
  两年前从高黎归来后,他已经很久不曾再打过这样的硬仗。然而,当手中的黑剑一从鞘中解脱,迎风呼啸,纵横凌厉,他发现自己的出手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迅捷——这把剑,仿佛在忍耐了多时之后,终于找到了嗜血的机会!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动手的,只是听到一连串的钢铁折断声,宛如一串风铃的脆响。在他重新落回地面时,黑暗里已经悄无声息,只有平持的剑锋上残留着一丝血红色——十数具尸体躺在四周,咽喉里渗出的血宛如一条条小蛇渗入了泥土。
  他停下来微微喘息,心里涌上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奇怪感觉。
  那些人高黎来的刺客虽然握着西域的弯刀,但用的分明是剑的招数。而且,在对方每一剑刺来的时候,他竟然都依稀觉得莫名的熟悉,仿佛对那些招式的后继变化都了然于胸。他甚至能猜测到对手脸上的惊骇——因为他们的招式尚未到位,他的剑已经早早的停在了最致命的位置,静静等待。
  这一轮的攻击里,黑暗里的双方心里都有莫大的震惊——然而,对手的诧异只持续了短促的片刻,便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停止。
  只剩最后一个了。
  “羿!”当他警惕的四顾时,背后忽然传来了阿黛尔的惊呼,“羿!”
  他霍然回头,脸色已变——黑夜里,一支箭簇悄然闪着森冷的光,静静锁住了少女的咽喉!
  阿黛尔正在从地上站起来,惊惶地看着他,纤细的手指指向黑暗的某一个角落——不远处,雨幕里忽然浮现了一个黑衣蒙面人,静静地张弓,眼神在暗夜里闪烁如鹰隼,手指稳定干燥,银色的利箭锁定了猎物的咽喉。
  阿黛尔脸色苍白,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失声叫着保护者的名字。
  然而,羿却不敢动分毫——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黑暗里无声浮现的那个人,比之前的二十个人加起来都可怕!只要他稍微一动,那支淬毒的利箭就会洞穿公主的咽喉!
  “你就是那个‘羿’?”黑暗里那个持弓者忽然开口了,说的是吐火罗语,声音柔和低沉,却同样带着某种奇特的口音,“射日的勇士,果然名不虚传。”
  羿没有回答,静静地观察着那个说话的人——然而虽然出声说话,但对方持弓的手却稳定如铁,丝毫不随着呼吸吐气而有所起伏,时刻紧锁着地上少女的咽喉,全身上下竟无半分破绽可寻,甚至,连雨滴落到他的身上都发不出丝毫的声响。
  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身经百战的他在一瞬间就已经判断而出。
  然而,为什么心底那种奇特的感觉,会越来越强烈?
  “放下你的剑,退开十丈。”持弓者开口。
  羿站在夜雨里,迟疑了一下。
  “不要指望有人会来接应你,”仿佛知道他的想法,持弓者冷笑,“驿站里的所有人都被我们解决了——放下剑,退开,否则你的主人便会立刻死去。”
  箭尖微微颤动了一下,弓弦更为绷紧,注满了杀气。
  持弓者的声音冷酷:“我不会说第二遍。”
  “羿……”阿黛尔下意识地捂着咽喉,恐惧地低低呼唤,却看到羿在远处对她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然后缓缓俯下了身,将手里的长剑平放在了地上,面朝着她向后一步步退开。
  “羿!”她惊呼起来,忽然站起,“别扔下我!”
  “站住别动!”持弓者用吐火罗语怒喝——然而受惊的少女仿佛听不懂他的话,被莫大的恐惧追逐着,不顾一切地奔向了那个退离的剑士。
  “找死!”持弓者怒喝。
  箭在弦上,苍白修长的手指因为怒意而绷紧。跟随着阿黛尔的身形移动,弓越绷越紧——眼看她不顾一切地奔向黑甲剑士,持弓者眼神一变,再不犹豫,便是一箭射出!
  仿佛也在和对方比试着速度和灵敏,羿在箭离弦的那一瞬合身扑出,宛如一头猎豹般矫捷地扑去,伸臂将少女揽入怀里,用宽阔的肩背挡住了弓箭射来的方向。
  “羿!不要!”阿黛尔惊呼,试图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然而身上的剑士死死将她压住,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愚蠢的反抗——“喀嚓”,就在那个刹那,背后传来轻微的一声裂响。
  “羿!”阿黛尔失声尖叫起来,心胆俱裂,“羿!”
  “谁?!”然而,同一时间,背后传来了那个持弓者的失声惊呼,宛如一头被激怒的狼——然而惊怒之下,那一声下意识的诘问居然并不是用吐火罗语发出,而是华语!
  羿霍然回头,看到了捂胸踉跄后退的人。
  ——一把银色的小刀插在持弓者的胸口。那一刀不知从黑暗中的何处发出,无形无迹,削断了激射而出的箭、坚韧无比的牛筋,然而去势居然不竭,接着一举重创了那个高手。
  风里似乎隐约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随即又无声无息,只有冷雨如线而落。
  持弓者反手拔出银刀扔在地上,警惕地四顾,却始终无法确定方才那一击的方位,甚至也无法确定对方还有多少伏兵未曾露面——黑暗里仿佛有一头猛兽静静蛰伏,猛扑欲啮,将狩猎者变成了猎物。
  持弓者很快便判断出了此刻的情况优劣,只是迟疑了片刻,再不管那些死伤的同伴,捂着胸上伤口踉跄退入黑暗,手指一错,掌心忽然冒出了一阵白色的烟雾。
  烟雾在雨中旋即消散,空旷的原野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影。
  羿并没有去追,只是将阿黛尔揽在身边,走过去细细翻查了那几个刺客。一看之下,不由微微一震。阿黛尔惊慌地探头过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转瞬发出了惊惧的尖叫——那些脸!那些面巾下的脸已经溃烂了,有黑色的水从牙齿里流淌出来,转瞬面颊上血肉融化,只留下一个黝黑空洞的骷髅头。
  是死士?那一瞬,羿心里浮现了这样一个名称。
  然而,他细细翻看着来人,忽然眼神一变,抬手压过死人的耳轮,仿佛在耳后尚未腐烂的肌肤上看到了什么,全身渐渐颤抖。
  “羿……羿?”阿黛尔见到他脸色可怕,不由颤抖着拉紧了他的手。
  他回过了神,将视线从那些死尸上收回来,低低应了一声,从地上抱起了阿黛尔,发现她除了少许刮破皮之外安然无恙,只是又冷又怕,全身在雨中微微发着抖。
  “没事了,”羿为她擦去发丝上和额头上密布的雨水,带着些许责备:“公主,我方才不是用手势告诉你呆着别动么?——为什么还要跑过来?太危险了,以后别这样。”
  他俯身捡起了地上那把染血的银色小刀——那把刀长不过五寸,非常普通,似乎只是翡冷翠晚宴上用来切牛排的银餐具。羿凝视了那把小刀半晌,抬头看了一眼黑色的旷野,眼里浮现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他对虚空打了个感谢的手势,手腕一扬,一道银线投入了雨夜,随即消失。
  “不必谢我。”银刀被人接住,风里传来轻微短促的笑声,说的是希伯莱语,发音纯正,“我没有追上那个人——你要小心。”
  那个声音冰冷而飘忽,迅速的飘逝,宛如游丝一样断绝在黑夜,不知所终。
  “他是谁?”阿黛尔吃惊地看向黑暗。
  “是那个影守。”羿头盔后的眼睛平静如水,“他也跟来了东陆。”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你一直知道他在那里么?”
  “当然。”羿回身拿起了扔在地上的剑,开始收拾这一片血肉狼藉的战场。
  阿黛尔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在那时候你才扔掉了剑退开?”片刻前的惊恐终于爆发出来,阿黛尔哭了起来:“我、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管我了……我以为你是真的要扔下我了!”
  羿一震,停下手来凝视了她一刹——那一瞬,某种柔软的感情从心里弥漫起来。
  “您要相信我,公主,”羿蹲下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打着手语,“没有您的命令,我到死都不会离开。”
  阿黛尔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露出安心的表情。在从生死大劫里回过神后,不自禁地觉得寒冷,只穿着睡袍的赤足少女瑟缩着向着剑士靠过去,忽然脱口低呼:“蛇!”
  羿闪电般地按剑回身,然而空荡荡的原野里只有野花在雨中摇曳,高大的坟冢上没有任何东西。但阿黛尔只是怔怔的盯着英雄冢的顶部,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眼眸里却露出了恐惧之意,咬住嘴唇,瑟缩着朝他身上靠去。
  羿叹了口气,知道公主定然又看到了什么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便脱下掌上的皮套,俯下身轻轻握起了她的赤足。阿黛尔的脚冷得像一块冰,纤细的脚趾在他粗砺的掌心微微发抖。羿用温暖的皮套擦拭干净脚底的污泥和雨水,将她抱上了肩头:“走吧。”
  阿黛尔逃一般地跳上了羿的肩头,紧紧抱住他的头盔。
  羿抱起阿黛尔,让她坐在自己左边的肩膀上,用宽阔平整的铠甲来承接她的重量。这是自从她幼时就喜欢的动作——然而在她离开翡冷翠嫁往东陆后,为了避嫌,羿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已经很久不曾再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阿黛尔默不作声地咬紧下唇。白日里看到的那条巨蛇从英雄冢里无声钻出,用冰冷的眼睛盯着他们,拖着巨大身体蜿蜒而来,每一片鳞甲上都浮凸出一张人脸——那些灰白的人脸开阖着嘴唇,看着他们两人,发出波涛一样的哭喊和诅咒。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羿,然而对方却是什么也没有觉察一般,从坟墓前转身离开,把那条蛇抛在了身后。
  仿佛畏惧着什么,巨蛇不曾追来,只是逶迤着爬向方才的那片战场,蜷起身子,在那堆渐渐融化的刺客尸体身旁吞吐着信子,咝咝吸气——那一瞬,阿黛尔看到二十多个魂魄从新死的躯壳里被吸出来,仿佛一缕烟似的被吞入了蛇的体内!
  瞬间,巨蛇身上又长出了二十几片崭新的鳞。
  她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不由苍白了脸——是的,这不是蛇,而是某种她不曾见过的冥界怪物!是由无数冤魂凝聚而成的怪物!
  然而羿没有觉察到这一切,抱着她离开。漆黑的雨夜里,原野上弥漫着血的味道,羿的肩膀和手臂稳定如岩石——然而,她却再一次看到了他耳后那个血红的纹身。
  “羿……你知道么?你耳后这个纹身,我好像在母亲身上也曾经看到过——”阿黛尔忽然间一阵恍惚,有一种奇妙的不安渐渐涌起,“她被绑在火刑架上,裸露的肌肤上纹满了奇特的花纹……就好像攀爬的蔓。哦,不,似乎更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羿猛然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公主——
  美茜·琳赛。这名字是一个禁忌,十几年来在翡冷翠从来没有人敢提起,就算是阿黛尔兄妹也对此讳莫如深。不知道为了什么,在这样一个夜晚,阿黛尔公主忽然又提起了母亲。
  “她也是黑发黑眼……难道说,母亲也是从东陆来的么?”阿黛尔喃喃,茫然地看着黑夜,忽然笑了笑,“啊!或许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我应该没有看到过母亲,因为我从小就是个瞎子——我又怎么会看到她被处刑的情景呢?”
  她喃喃的说着,露出一种悲哀的表情,摇着头:“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母亲,为什么她要生下我们,为什么又要杀我们呢?我一点都不懂啊……羿。”
  羿无声地收拢手臂,抱了一抱她的腰以示安慰。
  “其实,羿,我也一点都不了解你。”阿黛尔叹息,“你隐藏着自己的心,羿。”
  羿没有回答,岩石般稳定的肩膀忽然微微一震。
  “羿,你看,这里有无数死去的战士……”阿黛尔轻声开口,凝望着这一片龙首原,“他们的灵魂在夜里破土而出,哭泣和哀号。他们都是你的同伴么?他们为什么会死?你为什么活了下来?又怎么会在翡冷翠的大竞技场里出现?”
  羿没有回答,只是忽然站住了脚,垂头默然。
  “这些事,你不愿意告诉我么?羿?”她轻声喃喃,“虽然你一直对我承诺说不会离开,但我知道一旦回到了东陆,你就不再属于我了——你将属于那些回忆。”
  然而,羿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呼吸渐渐紊乱。
  他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表情。公主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很多时候,她看起来是纯洁天真的孩子,似乎什么也不懂——但有些时候,她却又令人琢磨不透。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高黎王宫里那一幕景象。
  在杀出重围,冲入高黎皇室神殿去救人的时候,大火已经燃起。那些被翡冷翠南十字军逼到绝境的高黎贵族们疯狂地把皇后绑上了火刑架,迫不及待地点起了火,想让她胞兄麾兵攻占帝都之时看到至爱妹妹的枯骨——那时候,连他都以为已经来不及救她了。
  然而,在打开神殿大门时,却听到了熟悉的歌声。那个细细的声音回旋在神殿里,唱着一首令人不寒而栗的歌谣:
  “那皇后的头颅在火中歌唱……”
  他僵硬在当地——火已经在脚下燃起,她被捆绑在火刑架上,阖起的眼里有血流下,在面颊上已经干涸。然而这个满面是血的少女却在轻声唱着那首奇特的歌,身侧满地尸首狼藉——所有试图烧死她的高黎贵族都死了,每个人都睁大着眼睛,表情恐惧而扭曲,仿佛在死之前经受了极大的恐怖。
  那种森冷血腥的景象,却让身经百战的他都震惊当地。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灵魂附在她身上,开口唱出了妖魅之歌。
  这一对兄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黑夜里,雨在无声无息的下,落在他一身黑色的盔甲上。
  “啊,你听!”她坐在肩头,忽地笑了起来,“羿,你的铠甲在唱歌!”
  仿佛不愿让他继续难过,她忽然间就仿佛忘了片刻前追问的问题,只是侧手抱着他的头盔,另一只探出手去,敲了敲他身上的黑色铠甲——金属的冷意沿着指尖传来,映衬在冰冷厚重的盔甲上,娇小的手宛如一朵淡色的玫瑰。
  叮叮咚咚叮叮,女孩的手在他的盔甲上灵活地跳跃,由上而下,从头盔到肩甲,一路敲击出一串长短不一的声音。阿黛尔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笑,宛如在月下弹奏着月琴的苏美女神。雨水落在她的发梢,金色的长发瀑布般垂落,长过她纤细的腰身,小公主坐在高大剑士的肩头,就如一朵亭亭盛开在雨中的金盏花。
  两人在雨中穿过了龙首原,走向黎明中的驿站。羿在门外停住,准备放她下地——然而在弯腰的一瞬间,羿顿住了脚,眼里有暗影一掠而过。
  “不要看!”羿忽然抬起了手,近乎粗暴地捂住了阿黛尔的眼睛,往门外急退——阿黛尔还什么都没看到,眼前就一下全黑了。不过,尽管如此,浓重的血腥味还是破门而出,直透入她的脑海里。
  “嬷嬷!”她恐惧地惊呼起来,心胆欲裂,“嬷嬷!”
  驿站昏黄飘摇的灯火下,是一幕修罗场般的血腥惨象: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迷药味道,一地狼藉。戈雅的尸体被钉在门上,缺失了一半的头颅微微下垂,血流满地。而在她身后,一把长剑从床下穿出,将刚坐起身准备穿鞋下床的苏娅嬷嬷钉在了榻上——剑从背下刺入,右肩穿出,雪亮如刺。
  羿抱着阿黛尔踉跄后退,死死盯着房内那一幕,嘴角抽搐了一下。
  ——太过分了……大胤皇宫里的那些人,就这么急着除去这个孤苦无依的公主?
  “嬷嬷!”阿黛尔被蒙住了眼睛,却拼命往前伸着手。那个被钉住的人还在微微抽搐,似乎听到了小公主的呼唤,咽喉里发出了模糊的声音,极力想要站起来,却始终无力。血流了满地,腥味浓重。
  “公主,”忽然间,有一个宁静的声音响起在黎明的雨中,“大难已生,还请节哀。”
  是谁?那个人说的居然是翡冷翠教廷所用的希伯莱语,发音纯正,听去竟然和翡冷翠的世家贵族毫无分别——然而那样的声音却仿佛雷霆击落,令羿不自禁地踉跄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按住了剑锋,感觉全身血液一下子沸腾。
  这个人的声音,这般熟悉,难道是……?!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我看完了,纠结了结局。。。- -
不是很喜欢阿黛儿。。
还没有完啊?狗狗为什么不喜欢阿黛儿,她真的不详么?
被放逐在寒冷的边际,去学习暧昧不清不是甜蜜,不再理所谓的不公平,静静的离去,轻轻的闭上眼睛!我会微笑继续向前走,我忘了说谢谢你爱我!
传说中充满不祥的人路过。
天空其实是没有颜色的。
你们发连载的都给我发完好不好,吊人家胃口是很不道德的,我明天吧我的那篇更新完,你们也要注意自己文章的进度哦!
被放逐在寒冷的边际,去学习暧昧不清不是甜蜜,不再理所谓的不公平,静静的离去,轻轻的闭上眼睛!我会微笑继续向前走,我忘了说谢谢你爱我!
本帖最后由 hayasi 于 2010-2-3 10:49 编辑

五。 楚公子
     外面的雨刚刚歇止,黎明前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黛青色,宛如琉璃。
  一架马车破开了晓色,从雨后的官道上急速驰来,在驿站门外无声无息地停下。驾车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人,半个脸藏在阴影里,下颔的线条清冷刚强。视线从斗笠下投过来,打量着驿站里劫后余生的两人,仿佛两道雪亮的冷电。
  羿微微一惊,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挡住阿黛尔。马车刚停稳,便有一列青衣白带侍从悄无声息的跟上,恭谨地上前打开了车门,默默侍立一旁。
  这些人出现在黎明中的人,一色都穿着东陆大胤国的服饰,然而举动却透着说不出的神秘——那些青衣侍从跟随急驰马车而来,脚步轻盈无声,踏过了雨中的龙首原,鞋袜上却片尘不染,显然个个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马车内悬挂着一道湘妃竹帘,隐约看得见里面一个白衣如雪的人影——那人只是静静地端坐帘幕后不动,然而却有一种凛冽的气质逼人而来,将破败的驿站都衬得光彩暗生。
  羿的瞳孔开始收缩:来的不是普通人。
  是谁消息如此灵通,天尚未亮,就得知了此地的剧变?
  羿沉默地打量着来人,然而那个马车里的人仿佛是一个虚无的幻影,端坐车中,视线穿过了帘子,在绝色少女的脸上一扫即收,毫无留恋。然后微微欠身一礼,却没有出来相见。
  那目光是如此淡漠不动容,令羿不由霍然一惊,暗自警惕。
  “公主受惊了。”车中之人再度开口,说着纯正的希伯莱语,在这样血腥的修罗场上仍然从容不迫,“在下听闻门客急禀,半夜起行,不幸依然来迟。”
  羿的目光一转,落在那个戴着斗笠车夫手中的马鞭上——后者的脸藏在阴影里,似乎觉察到了羿的注视,瞬间右手微微一动,那条细长的鞭子已经无声滑入袖中,宛如一条蛇灵活地游走。斗笠下露出的下颔扬起,唇角微微一动,似是对他无声冷笑。
  羿不易觉察地退了一步,将脸藏入门廊的阴影里——出于本能,他低下了头,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视线和对方有丝毫接触的机会。
  那个东陆人是一个高手……几乎是他平生仅见。
  “驿站中尚有数人幸存,在下已经令人紧急救治,应能挽回十之一二。”车子里的人声音淡漠而温柔,仿佛来自于天际,不染丝毫尘埃,“只是荒野陌路,男女授受不亲,公主且容在下无礼,不能上前相见。”
  “你是谁?”阿黛尔对忽然听到故乡的语言感觉很意外,“也是西域人么?”
  “公主将来自然会知道。”帘幕在黎明的风里摇摆不定,白衣公子的声音却有一种宁静安详的力量,“在下受了令兄所托,要在大胤力保公主平安——”
  “我哥哥?”阿黛尔眼神霍然一亮,“你认识我哥哥?”
  “是。”帘后白衣公子微微点头,叹息,“西泽尔皇子惊才绝艳,为在下平生仅见。”
  “是么?”阿黛尔怔了一下,不知道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然而,仿佛猜出了少女心中的疑虑,一只手撩开了帘子,帘后人低语:“请看。”
  那只从帘后伸出的手修长稳定,有着贵族特有的苍白肤色,食指上却挑着一只金色的指环,细细看去,竟是一缕奇异的淡金色发丝编成,打着一个小小的结——阿黛尔只看得一眼就低声惊呼。她认得,那正是送她远嫁之时、哥哥从她发上截去的一缕金发!
  “人未至,信先至。血浓于水,万水千山又岂能阻隔。”帘后之人放下了手,轻声叹息,“公主放心,日后在大胤就由在下来保护您了——一切就如您的兄长在身边时一样。”
  如兄长在身边时一样?阿黛尔微微一怔。然而那个白衣公子隔着帘子微微一礼,也不多做停留,便吩咐马车再度急驰而去,再不回头。
  黎明即将到来,雨也渐渐歇止——唯有赤胆盛开万点,宛如鲜血泼地。
  —自始至终,那个神秘的来客竟不曾露面。而羿一直退在阴影里,低着头,目光从未和来人有丝毫的接触,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仿佛一只猛兽刻意的潜伏在阴影里。
  “羿?你怎么了?”阿黛尔有点惊惶的拉住了他的手,“你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
  羿却已经听不到她在耳边的问话,只是反手摸着自己的咽喉,身体不住的发抖。心中有一个声音如春雷滚滚而过,响彻了天地:是他……竟然是他!
  十年之后,居然让他活着再一次见到了他!
  方才一直压抑着的杀意汹涌而起,几乎令血液冻结。他的牙齿沉默的咬紧,眼里放射出了可怕的光,感觉背后的黑剑在剑鞘里低低长啸,宛如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一刻,心里多年来一直苦苦的坚守,忽然间土崩瓦解。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