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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约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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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4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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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日)吉川英治 著
第一章 神秘小铃
竹城躺在无数尸体之中。
“整个世界都发疯了,”他摸模糊糊地想着。“一个人也可以象一片枯死的
树叶,在秋风之中飘荡。”
他看着自己也象是一具死尸,曾几次试着抬起头来,但只能使头刚离地皮。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我在这儿躺了多久呢?”他真不知道。
飞蝇来了,围着他的头嗡叫。他要赶蝇,却无抬手之力。两只手臂都硬挺挺
的,象身子的其他部分一样,似乎一动就要碎。“我一定昏迷好长时间了,”他
想。
低沉的黑云不详地飘过天空。昨天午夜至黎明时分,特大暴风雨开始袭击关
原,现在已是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午后。虽然台风已经过去,但阵雨还不时地浇
落在无数死尸上,冲刷着竹城那仰面朝天的脸。每当阵雨浇来,他的嘴巴就象鱼
嘴那样一张一合地饮着雨水。他想,“是檫洗死人嘴唇的水吧?”他头脑麻木,
思绪如疾飞的阴影。
他的一方战败了,这他知道得很清楚。小早川秀秋,他原认为这家伙是同盟
军,却早已与东军勾结。叛军在曙光中转而向石田三成的部队发起攻击,战争达
到了高潮。叛军接着攻打其他指挥官——宇喜多、岛津和小西的部队,此时西军
的崩溃已成定局。在半天的战斗中,解决了这个国家今后由谁统治的问题。统治
者是德川家康,强大的江户大名。
姐姐与村中其他熟人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我正在死亡。”他想着,并无
一丝悲伤。“死就是这个样子吗?”他觉得已被死的宁静所吸引,就象一个小孩
迷恋一团火焰。
突然,他身边的一具尸体抬起了头。“竹城!”
他脑中的想象停止了,就象是刚从死亡中醒来,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转过头去
。这声音,他肯定,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声音,他竭尽全力使身子稍为抬高了一点
,挤出刚可压倒大雨的声音:“复又钵,是你吗?”然后身子又倒了下去,静静
地躺着、听着,
“竹城,你真的还活着?”
“是的,活着!”他突然从嘴中发出一声大叫。“你呢?最好你也没死。我
看你敢死!”现在,他的眼睛睁开了,脸上显出一丝微笑。
“我不敢、不敢死,先生。”他喘了一口气,用双肘撑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向
旧友爬去。他试图抓住竹城的手,但却只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对方的小指,就象
是小孩们做勾手保证时那样。他又爬进了一点,这才把对方的整个手抓住。
“我真不敢相信你活着,我们是唯一的幸存着。”
“别说得太早了,我还能不能起来呢。”
“我帮你,让我们离开这儿。”
突然,竹城咆哮着把复又钵按在地上。“快装死,大麻烦来了。”
大地如开锅一样沸腾了。透过他们手臂与地的隙缝,他们瞄见一股旋风正朝
这边卷来。更近了,数队乌黑发亮的骑兵正如飞般地朝这儿狂奔。
“狗杂种,他们又回来了!”复又钵大叫着抬起膝,似乎就要冲上去。竹城
抓住他的踝,差点没折断他,使劲把他按了下去。
不一会儿,马队过来了。数百只泥巴蹄子按队形跑着,粗暴地践踏在倒下的
武士身上。骑在马上的人嘴里叫喊着,身上的盔甲与武器撞击着。他们来了一队
又一队。
复又钵肚皮贴地,双眼紧闭,竹城却仰面朝天,双眼死瞪。马群离他们之近
,以至使他们可以闻到马的气味。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真是奇迹,既未被踩伤,又未被发现。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事后,有好几
分钟都沉默不语。
“又一次幸免!”竹城叫了起来,把手伸向复又钵。拥抱着大地的复又钵这
才慢慢转过头来,露出宽阔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大嘴。“有人是我们这一边的,
肯定是。”他声音嘶哑地说。
这对朋友互相搀扶,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算站了起来。慢慢地,他们穿过
战场,朝着安全地带——一片有树林的山丘走去。他们衰弱极了,跌跌撞撞、肩
搭肩蹒跚而行。肚子感到饿了,他们开始搜寻食物。有两天,他们靠野栗子及伊
吹山中湿坑里可吃的树叶充饥。这虽可填肚子,但竹城的胃却太疼了。复又钵感
觉更坏,吞下去只觉肠子乱翻。无食可填肚,无水可解渴了。但就这样,复又钵
还是感觉到体力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九月十五日的暴风雨是秋天台风终结的标志。现在,只是在两夜之后,悬挂在
那无云夜空的,已是一轮如雪的冷月。
他们两人都知道,行走在月光下的大道上是何等危险,那些搜寻逃兵的巡逻
队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身影。这个冒险的决定是竹城作出的,因复又钵现
在是这样的沮丧,他说宁可被抓住也不愿多走一步,看来除了冒险之外,别无它
择。他们走几步,歇会儿,就这样慢慢地移动着,朝他们认为是朝樽井的方向移
动着。
“你能行吗?”竹城这样反复问着。他一直用手搀扶着朋友。“你还好吗?
”朋友急促的呼吸声使他担心。“要歇会儿了吧?”
“我没事。”复又钵试图表现得勇敢些,但他的脸比天上的月亮还要苍白。
虽然他还拿着他的长矛作拐杖,但还是无法移动步子。
他一次又一次谦虚地道歉。“对不起,竹城,我知道是我才使我们的行动如
此迟缓。我真对不起人。”
前几次道歉,都被竹城用简单的“别提啦”几个字顶了回去。最后,当他们
停下来做较长时间休息时,竹城朝朋友大声说:“听着,我才是应该道歉的一个
。是我把你弄到这般境地的,记得吗?记得我是怎么把我的计划告诉你,我是怎
么最终决定去做一番事业,怎么好让我父亲大吃一惊的吗?我永远也不能忍受今
天这种事实——到了父亲的归天之日,却让他肯定我不会办成什么大事。我一直
想显显神通呢,哈哈!”
竹城的父亲,无二斋,曾在伊贺的新免武士手下当过差。石田三成募集军队
的消息刚传入竹城的耳朵,他就确信这终生难得的机会到了。他的父亲曾是个武
士。他渴望上战场,渴望证实他无敌的气概,渴望着他杀死敌方将军的消息象野
火蔓延一样在村中传开。他拼命想成为一个在人们心目中算数的、受到尊敬的人
,而不是这个村中的捣蛋鬼。
竹城的一席话使复又钵想起了这一切。复又钵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
知道,但我当时也是那样想的,不只是你。”
竹城继续讲:“我要你和我一道来是因为我俩无论干什么都在一起。但你母
亲那个样子真可怕,她大声叫着,逢人便说我发了疯,不是个好东西!还有你的
未婚妻小津、我的姐姐和大伙儿,都说村中的男孩应该呆在村中。啊,他们可能
有他们的道理,我们都是独子,如果我们被杀死,家中就无人继世。但谁在意呢
?难道还有其它活路吗?”
他们偷偷溜出了村庄之后,就确信在他们自己与战斗英雄之间再不会有什么
其它的障碍。当他们到达新免营地时,不管怎么样,他们看到了战争的现实。他
们被明白无误地告知他们将不会成为武士,至少是不会在一夜或数周之内。那可
不管他们的父亲曾是武士与否。对石田或其他将军来说,竹城与复又钵只是一对
乡巴佬,比那些偶尔接触过长矛的小孩强不了多少。他们最多只能被作为一名大
兵留下来。他们的职责是,如果可以被称为职责的话,那就是携带武器、饭盒和
割草工具去割草,成群地在路上干其他活儿。偶尔也出去巡逻。
“武士,哈!”竹城说,“真可笑,大将的头!我甚至还未接近过一个敌方
的武士呢,更别提大将了。好啦,总算一切都过去啦。现在我们干什么呢?我不
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如果那样,我就永远再无脸去见你母亲和小津了。”
“竹城,我并不因为我们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而责怪你。我们败了,这不
是你的过错。如果说有人该受到谴责的话,那就是那个两面派小早川。我真想亲
手宰了那个狗娘养的。”
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站在一个小平原的边缘,望着被暴风雨摧毁了的平原景
色,没有房屋,没有灯光。
这里只有众多的尸体,按他们倒下时的原样躺着。有一具死尸的头掩在草丛
里,另一具尸体躺在小溪中,还有一具死尸与一匹战马奇形怪状地纠缠在一起。
雨水已经刷尽了血迹,死尸在月光下显得象鱼鳞一般。只有秋天的响钟与蟋蟀在
他们四周祈祷。
如泉的泪水在复又钵脸上划出白道道。他发出一声重病人的叹息。
“竹城,如果我死了,你会照顾小津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觉得我正在死亡!”
竹城急促地说:“如果你那样感觉,你就真会那样的。”他激怒了,他希望
他的朋友更强壮些,以便有时可以依赖一下他。当然不是肉体上的依赖,而是精
神上的鼓励。“来吧,复又钵,别象个好哭的孩子。”
“我母亲有人照顾,但小津在世界上却孤单单的。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我
很对不起她。竹城,答应我吧,如果我不在她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她。”
“住嘴!痢疾是不会死人的。迟早我们会找到一间房子。一找到房子,我就
会把你安置在床上,再给你弄些药。别再说出那些该死的胡言乱语。”
再往前一点,他们看到成排的死尸倒在地上,仿佛一个整师团的部队被歼灭
在这里了。即使面对这般流血的场景,他们的眼光依旧冷漠如故。他们无所谓地
看了一眼,又停下来休息了。
当他们刚刚喘过气来的时候,他们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尸体堆中移动。他们吓
得缩回身子,立即伏下身子用眼偷看,全身感官都进入戒备状态。
有一个影子在做迅速的跳跃运动,其状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当他们定神再看
时,那影子伏在了地上。起初,他们认定那一定是个敌方迷路的武士,并迅速做
好了打一场危险遭遇战的准备。但使他们大为惊奇的是,那个武士在他们不远的
地方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看起来十三、四岁,身穿圆袖和服,窄窄的腰带
上虽有几处补丁,但却是金色锦缎的,质地优良。在这一片尸体中间,姑娘的出
现确实古怪。她查看了一下四周,用猫一般精灵的眼睛怀疑地盯住竹城他们俩。
竹城与复又钵都在纳闷:到底是什么使这个好看的小姑娘深更半夜来到这卧
尸藏鬼的战场呢?
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盯住她。终于竹城问:“你是谁?”
她眨了几下眼,跑开了。
“站住!”竹城大喝一声。“我只是问你一下,别走。”
但她还是走了,如同一道闪电消失在夜空,只有那古怪而恐惧的铃声,渐渐
地在黑夜中越来越弱……
“会是个鬼吗?竹城若有所思地大声说着,双眼空对茫茫薄雾。
复又钵耸了耸肩,干笑了一声。“如果这儿真有什么鬼的话,我想那鬼就是
我们这些士兵,你说是吗?”
“但原她不是我吓走的,”竹城说,“这地方附近可能有村庄,她给我们引
了个路。”
当他们走近发出灯光的农舍时,发现这农舍有些特别。其一,它的围墙虽脏
但厚实;其二,残存失修的前门显得古老而宏大。
竹城走上去轻叩大门,“家中有人吗?”
没人回答。他又试了试。“这个时候打搅您真对不起,但我的朋友病了。我
们不会给您找什么麻烦。他只要休息一下。”
听到里面有人耳语。一会儿有个声音对外边说:“你们是来自关原的逃兵,
是吗?”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是的,我们是伊贺新免将军的麾下。”
“走开,你们如果在我们这儿被发现,我们就麻烦啦。”
“听我说,象这样麻烦你,我们觉得很对不起,但我们已走了好长时间。我
的朋友需要休息。”
“请走开!”
“好吧,如果实在要我们走,我们就走好啦。但你能不能给我朋友一点药?
他的胃肠情况很坏,我们无法继续行走。”
“啊,我不知道……”
一两分钟后,他们听到了脚步声,还有一小铃的叮当声,渐渐地消失在屋子
深处。
就在那时他们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透过侧边的窗户在注视他们。
“明美,”她叫了一声,“让他们进来吧,他们是大兵。德川的巡逻队不会
在这些无名小卒身上浪费时间的。”
明美开了门。那个女人,自我介绍叫绪子,开始听竹城讲他们的来历。
等他们讲完自己的故事以后,他们被允许在柴草房中安歇。复又钵得到了木
兰花碳粉和洋葱稀米粥,几天之后,他就可以安稳地入睡了。竹城则日夜受在他
身边,用便宜的酒精医治着腿上的伤口。
大约七天后的一个夜晚,竹城和复又钵坐着聊天。
“她们可能在做某种买卖。”竹城说。
“我可顾不上管她们是干什么的,我只为她们让我们住进来而高兴。”
但竹城已动了好奇之心。“这母亲年纪不大,”他继续说,“奇怪的是,她
们两人生活在这大山之中。”
“恩,你不认为这小姑娘看上去有点象小津吗?”
“她身上有些东西叫我能想起小津,但我认为她们俩实质上相差很远。她们
俩都很好看,长得不相上下。你认为我们刚见到她那会儿她在干什么?深更半夜
在尸体中爬来爬去,但看起来却没一丝烦恼!我还能回忆起她那个样子。她的脸
冷静而安详就象这些在京都做成的玩具娃娃。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复又钵做手势叫他安静一点。
“嘘,我听见了她身上那小铃的声音。”
明美轻轻的叩门声真象啄木鸟的啄树声一般。
“复又钵、竹城,”她柔声叫着。
“谁?”
“是我!”
竹城站起来开了门。她进来了,端来了一盘药与食物,并问他们感觉怎么样
。
“好多啦,谢谢你和你母亲。”
“妈妈说,即使你们好多了,也不要高声谈话,也不要外出行走。”
竹城代表他们两人说:“实在对不起,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
“啊,那没什么,不过你们一定得十分小心。石田三成和一些其他大将还未
抓到,路上到处埋伏着德川的军队。”
“是吗?”
“虽然你们只是些士兵,母亲说如果窝藏你们,我们会被逮捕的。”
“我们会默不作声的,”竹城回答说。“如果复又钵的鼾声太大,我甚至会
用破布盖住他的脸的。”
明美笑了,转身朝外走,并说:“晚安,明早见。”
“等一等!”复又钵说,“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再谈谈?”
“我不能。”
“为什么?”
“妈妈会生气的。‘
“为什么怕她?你多大啦?”
“十六岁。”
“看起来没那么大,真有十六岁吗?”
“谢谢你这样说。”
“你爸爸在哪儿?”
“我没有爸爸。”
“对不起。那么你怎么过日子呢?”
“我们做艾绒。”
“是你在皮肤上烧,用来除痛的那种药吗?”
“是的。这儿的艾绒是有名的。春天,我们从伊吹山砍回艾蒿,夏天,我们
把艾蒿晒干。在秋天与冬天我们再作艾绒。我们在樽井出售,四面八方的人都买
它。”
“我想你们并不需要男人来做这件事。”
“好啦,如果你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我最好走。”
“别走,再呆一小会儿,”竹城说。“我还有个问题。”
“请吧!”
“那一夜,就是我们刚到这儿的那一夜。我们在战场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十分
象你。那就是你,是吗?”
明美迅速转身开了门。
“你在那儿干什么?”
她随手关上了门,跑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小铃随着发出古怪的声响。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再次跌坐下来。
“这是什么丑态?真没面子!看我这副哭丧的脸,真丢人!”
讲这些都是在骂他自己——没大脑!气死俺了!太肤浅了——他对自己忿恨不
满,不断责备自己。
“那娘儿们叫我滚出去,俺就堂堂正正地离开。俺有什么理由留恋这个家,
紧咬着不放呢?俺才二十二呢!正年轻有为。”
—个人守在寂静的屋里,八又自言自语:“我要离开这里。”
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为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
得浑浑沌沌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一两年来过这种生活,又八也感觉到自己脑子变钝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
女人用当年迷惑自己的媚态,又去向别的男人献媚。
夜晚他无法成眠;白天也忐忑不安,不敢外出。只有在阴湿的房间里,闷闷
不乐,借酒消愁。
这个老女人!他尝到‘喷怒的滋味。他要踢开目瞄丑陋的一切,向天空伸展
青年的大志。即使有点迟,但至少能够浪子回头。
可是……话虽如此……一到夜晚,不可思议的魅惑阻挡了这些决心。她为何
这么有魅力?那女人是个魔鬼吗?尽管她叫他滚出去,说他讨厌鬼、神经病,所有
骂他的话,一到深夜都变成玩笑似地,那女人就会变成快乐的蜜糖。她已年近四
十,却有着嫣红湿润的双唇,一点也不输给朱实。
还有另—个原因让又八无法离开。
要是真的有一天离开这里,在阿甲和朱实看得到的地方搬石头,又八才没这
种勇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偷懒的习性早已渗透到骨子里了。现在他身
着丝绸,能辨别酒的好坏,宫本村的又八,已经跟以前那个朴实刚毅,充满泥土
味的青年判若两人了。
尤其是不到二十岁就和年长的女人有染,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他的青春,不
知何时已失去活力,变得卑躬屈膝,委靡不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样了。
“畜牲!等一下可别太急躁!”
他喷然地鼓舞自己,站了起来。
“俺要离开这里!”
又八大声说着,家里没人,没人阻止他。
只有一把不离手的大刀,又八把它插在腰上,然后咬住嘴唇下定决心。
“俺好歹也是千男子汉。”
他平常就已养成不从挂着门帘的大门大大方方走出去的习惯,此时套上肮脏
的草鞋,也是从厨房门口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
又八的脚好像被钉住了一般,在早春凛冽的东风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里呢?世间对他而言,就像渺不可测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
,只有故乡宫本村,以及关原之战的范围而已。
“对了!”
又八又像狗—样,潜入厨房门口,回到家里。
“我得带点钱走。”
他想到这点。
进了阿甲的房间。
小箱子、抽屉、镜台,他碰到什么就翻什么,但就是没找到钱,这女人早就
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乱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里。
红绢、西阵织、桃山染,衣裳飘着阿甲的香味——她现在正在河岸的阿国歌
舞屋里,跟藤次并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现她撩人的姿态和白色的肌肤。
“妖妇!”
从脑海里不断渗出来的,只有后悔的痛苦回忆。
但是最令又八痛切思念的,却是被他遗弃在故乡的未婚妻——阿通。
他无法忘记阿通。不,日子过得越久,越能了解那充满泥土味,在乡下答应
要等自己的那分清纯,他现在真想合掌向她道歉,真想见到她。
然而他跟阿通早已断了缘分,他没脸去见她。
“这也要怪那娼妇。”
现在才看清楚,已经太迟了。他以前老老实实地把阿通在故乡等他的事说出
来,阿甲听到的时候,脸上露出婀娜的笑容,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其实心里嫉
妒不已。终于找了个借口,把这些事拿来吵,并逼他写下跟阿通断绝关系的书信
。而且阿甲自己也写了一封露骨的信,一并寄给在故乡的阿通。
“啊,她会怎么想呢?阿通呀,阿通!”
又八疯狂地自言自语。
“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悔恨的眼里,看到了阿通。看到阿通充满怨恨的眼神。
故乡宫本村,应该陕要春天了!那令人怀念的山河。又八想从这里呼唤。那
儿的母亲,那儿的亲戚,大家都充满温情。连泥土都暖和和的。
“俺已无法再踏上那块土地了——这也都要怪那女人。”
又八把阿甲的衣箱打扁,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撕破了就踢到地上。
——打从刚才就有人在敲门,他一直没听到。
“对不起。我是四条吉冈家跑腿的,小师父和藤次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不知道!”
“不,应该来了才对。我知道到他们私游的地方来找人,是太莽撞了。但是
,现在武馆出了一件大事,事关吉冈家的名声——”
“啰嗦!”
“不,您帮我转达也可以……有个但马人士,叫宫本武藏的武术修行者来到
武馆,门徒中无一人可应付。那人很顽固,一定要等小师父回来,待在那儿不肯
走。所以请您转告他,请他尽快回去。”
“什么?宫本?”
第三章 宝寺花节
在十七世纪,美作公路是条交通要道。它从播磨的达特桑起,婉蜒着穿过多山
地带,象是美作——播磨的界桩线,连接着起伏不断的山峰。从中山关来的旅行
者常往下看英田河谷。在那儿,令他们惊奇的是,可以看到一个相当大的村落。
实际上,宫本不是座大村庄,而是一连串小村子的集合体,一串在河边,一
串在山上,还有一串在多石难耕的平地中央。不管怎么说,这里住户的数量已构
成了当时较大的乡村居民点.
直到一年前,伊贺的新免领主在河流上游一英里左右的地方还保留着一座古
典式的城堡。城堡虽小,但仍能吸引手工艺人与商人推进涌出。再靠北一点是石
野香银矿,现全盛期已过,以前曾把许多拓矿人从四面八方引诱而来。
旅行者无论从乌起到姬路还是通过山区从田岛到备前,很自然都要走这条公
路,就象很自然地要在宫本村停留一洋。这经常有外地人来光顾的村子有股异乡
情调,以有一家小客栈和和一家布衣店而炫耀自豪。当然还聚集着一群妓女,脖
儿上擦着白粉,夜间在生意点游来晃去,就象一群生活在屋檐下的白蹁蝠。这就
是竹城与又八的家乡。
看着山下宫本村的无数屋脊,小津正坐着想入非非。她是一个娇弱的女子,
有着雪白的皮肤、放亮的黑发。她四肢脆弱,骨轻如仙,走起路来飘飘欲飞。此
刻,她正在七宝寺前廊上歇息着,一动不动,就象是座陶瓷雕像。
这个在山中佛寺中长大的弃儿,得天独厚地有种可爱的清高,在十六岁的女
孩子中是罕见的。她与同龄女孩的寡交及与尘世的隔绝使她的眼光常是那么沉思
与严肃,使得那些惯于接近轻浮女性的男人望而止步。她的未婚夫又八,只比她
大一岁,自去年夏天与竹城一道离开官本村之后,便一直未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
息。直到今年的头两个月,她还渴望能得到个信儿,可现在快四个月了。她简直
不敢再抱希望了。
她懒洋洋地把眼光移向天上的云彩,脑子里慢慢出现一种想法,“快要有一
整年了。”
“为什么?”小津真不懂,就象她以前曾无数次问过自己那样,“为什么男
人们要去打仗?”她已乐于这样有气无力地坐在庙前想这些不可捉摸的事情,沉
浸在这种相思的白日梦中。她可以一想就是几个小时。
“小津,”一个男人的喊声惊散了她那美妙的梦境。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年
轻和尚正从水井那边朝她走来。他身上只裹着一块布,刚刚可以遮住羞。他是个
禅宗和尚,三、四年前他从田岛跑到这里,打那时起就一直呆在庙中。
“春天总算来了,”他满意地自言自语。“春天——上天的赐物,但却是个
大杂烩。只要天气稍一暖和,那些狡猾的小虫就会在全国泛滥,它们试图统治全
国,就象藤原道长的手下恶棍们那样。”稍停了一下,他又继续自个儿嘟囔。
“我刚洗完衣服,但我在哪儿把这破长袍晒干呢?我不敢把它晒在李树上,
盖住那些花是对大自然的亵渎与侮辱。这个风雅的人,在这风雅之地,找不到个
晒长袍的地方.小津,借给我一根晒衣杆儿!”
看到和尚这个半裸体的样子,小津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惊叫起来。“泽元
,你这个样子可不能到处乱走,要等衣服晒干”
“那么我去睡觉,如何?”
“啊,不行”
和尚举起一只手指着天,垂下一只手指着地,装着那每年都要接受茶浴的小
佛像的样子说:“实际上,我可以等到明天。但因为明天是初八,是我佛的生日
。我不能象这个样子站着让人们对我鞠躬。当他们用长勺往我头上浇甜茶时,我
每次都得舔着嘴唇打颤。”他接着念起佛祖的口头禅:“天地之间,唯我独尊。
”
小津被他的表演弄得大笑起来。“你看上去真象。”
“当然象,我就是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佛爷。”
“那就站好,别动,我去弄些茶来浴你。”
就在这时,一只蜜蜂竭力朝这和尚的光头攻来,和尚摆好的姿式不得不马上
转换成打蜂的姿势。这只蜂发现和尚的缠身布有个缝隙,立即刺了进去!小津这
下笑得更厉害了。
突然,她止住了笑声,“我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她把一双小白脚伸进拖鞋中去时,和尚天真地问:“什么事?”
“什么事?你也忘记了吗?你这哑剧演员刚才还提醒过我,我要为明天的活
动准备好一切。老和尚叫我去采集鲜花以便明天装点花庙。今天晚上我还必须把
甜茶准备好。”
“到哪儿去采花呢?”
“到河边比较低的地方。”
“我和你一起去,好吗?”
“不穿衣服?”
“如果没人帮你,你一个人永远也采不够。再说,人一生下来就是光着身子
的,裸体才是自然。”
“但我认为不自然,我宁愿一个人去。”
希望摆脱他,小津迅速来到庙后,背上背着一只篮子,手里掂了把镰刀就溜
出了侧门,哪知没走多远和尚就跟了上来。他身上又裹了一块大布,象是他的床
单。
“你喜欢这个样子吗?”他笑着问。
“当然不喜欢,太滑稽了。别人会说你是个疯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别挨我太近。”
“你从未介意过与男人在一块行走。”
“泽元,你太可怕了。”她跑到了前面,泽元和尚在后面踏步追着,裹在身
上的布块在风中乱飘,活象下凡的佛爷。
“别生气,小津!你知道我是逗你玩的。再说,如果你把嘴撅得太高,你男
朋友见了会不喜欢你的。”
宝寺下方的英田河边,春花盛开,群蝶乱舞。小津把篮夺放下,开始大把大
把地采花。
泽元和尚忽然若有所悟了。“这地方该多宁静啊!”他叹息着,既认真又带
有孩子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充满鲜花的天堂?难道我们都乐意在激情、
愤怒的大灾中受罪,在地狱之火中煎熬么?我至少希望你不要经历那可怕的一切
。”
小津有节奏地挥动镰刀,割了许多黄油莱花、春菊花、雏菊、罂粟花及紫罗
兰,回答说:“别布道啦,你最好提防一下蜜蜂。”
他点了点头,失望地叹了口气。“我是在向你讲传我佛对女人命运的教导。
”
“这个女人的命运与你无关。”
“啊,你错啦。作为一个佛徒我有责任关心人的生活。佛教在三千年前就给
女人下了不好的定义:女人是妖魔鬼怪、是地狱的使者。”
“遵照你的教义,女人们都是魔鬼?”
“因为他们欺骗男人。”
“男人不骗女人吗?”
“也骗,但……我佛本人是男的。”
“你是说他如果是个女的,事情就可能是另一个样子?
“请让我解释一下,当我佛年轻时,他坐在树下修行,女妖们在那儿日夜纠
缠他。他当然对女人不会有好评价。但既使如此,出自大慈大悲,我佛在晚年还
是收了些女徒。”
小津不耐烦地举起镰刀生气地说:“泽元,你到这儿是不是帮我采花的?”
“当然是,否则我就不会来。”
“是这样的话,那就停止布道,拿住镰刀,我要到荻根家中去看看她把我明
天要系的腰带做好了没有。”
“获根,竹城的姐姐。我见过她,是吗?你们不是一起到庙中来过一次吗?
”他放下镰刀,“我跟你一起去。”
“这样合适吗?”
他装作没听见,“她也许会给我们些茶喝,我都快渴死了。”
与和尚争论无效,小津只好微微点了点头。他们一道沿河岸朝荻根家走去。
荻根已是个25岁的姑娘,虽如花青春已过,但模样决不难看。虽然他弟弟的
名声把好多求婚者给吓走了,但她仍不乏向她提婚的人。她之所以拒求婚者于门
外,其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要把年幼无知的弟弟再多照顾几天。
她仍住在父亲建造的房子里。当年父亲无二斋负责着新免家族的军事训练。
作为对她父亲训练有方的奖赏,无二斋荣幸地得到了袭用新免姓氏的特权。但后
来,无二斋走了霉运,作为一个穷光蛋离开了人世。主子一死,奴仆散尽,但因
他们都是宫本村本地人,有些人还常回到旧主人的房子里去,给荻根留下些新鲜
蔬菜、打扫没人住的房间,有时坐下来与荻根谈谈话。
此时的荻根,正坐在屋内做针线活,听到后门开了,她又以为是父亲的哪个奴
仆来了。当她发现进来的是小津时,高兴得跳了起来。
“啊,是你。我刚把你的腰带缝好。”
“谢谢你,太麻烦你了。”
“能帮你做点什么,我很高兴。手上多点活对我有好处。如果我一闲下来。
就该发愁了。”。
小津抬起头来,发现家里有一祭坛,坛上有一个小碟。碟中有根点着的蜡烛
。蜡烛的微光照着两行贴在木板上的黑色祭文,祭文前盛着水,摆着鲜花。
新免竹城 17岁亡灵
本位田又八 17岁亡灵
“荻根,”小津吃惊地说,“你已得到了他们被杀的消息了吗?”
“没有……但我们还可以怎么想呢?我想他们一定在关原战场上碰见了死神
。”
小津乱摇着头,“别那么说,那会带来恶运的。”她冲到祭坛前,撕下了祭
文,吹灭了蜡烛,把花枝与水碗抓着跑到走廊上。鲜花被扔得老远,祭水却淋了
泽元和尚一头,他正巧蹲在走廊下面。
“哎呀,真冷!”他叫着跳了起来,用裹在身上的布乱擦。“你在干吗?我
是来喝茶的,不是来洗澡的。”
为表示歉意,小津给和尚端来了他已等了好久的茶。当她回到屋子里时,荻
根直盯着走廊问:“那人是谁?”
“庙里的巡游和尚,你知道的,就是很脏的那个。那天你和我见过他,记得
不?他趴在地上,双手托住头瞄着地面。当我们问他在干什么时,他说正在训练
他的虱子进行摔跤比赛。
“啊,是他。”
“是的,是他。他叫泽元苏峰。”
“是个怪人。”
“你这样说婉转些。”
“他穿的是什么东西?看来不象和尚的长袍。”
“是一块布。”
“一块布?真怪!他多大年纪?”
他说他有三十一岁,但有时我就觉得我是他的姐姐,他很苯。但有的和尚告
诉我,说别看他外表不怎么样,他却是个很好的和尚。”
“那有可能。你不能去以貌取人。他是哪里人?”
“他出生在田岛,十岁开始受戒入佛门,四年之后。进入临济禅宗寺。离庙
之后,他跟大德寺一个十分博学的和尚从京都旅行到奈良。后来,他又在‘御世
宣旨’的、‘仙南’的一连串名僧门下为徒。他学习花了很长时间。”
小津继续讲:“在南总寺定住下来后,曾被任命为大德寺的长老。但过了三
天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跑走了。人们都说一些有名的领主及知名人都挽留他定居
,但他都不感兴趣。他说他喜欢云游四海,喜欢象乞丐一样地与虱子为伍。我看
他真是个疯子!”
“弄不好在他眼里我们倒成了疯人哩!”
“他正是这样说。”
站在靠近走廊的地方,泽元叫了起来:“你们在说什么.我都能听见!”
“好啦,我们又没说你什么坏话。”小津高兴地回答。
“我不在乎你们说不说。不过你们至少得给我些甜点心就茶。我一个人丢在
这儿不管不问,你却坐在那儿大谈丢失了的情人,这不是太无情了吗?”
黎明时分,大德寺、七宝寺的钟声响了,人们开始拥向寺庙。有系鲜红腰带
的姑娘,穿黑色和服的老妇……但挤在七宝寺崇拜者中间的青年小伙,似乎对偷
看一眼小津比参加整个宗教仪式更感兴趣。
“不错,她在那儿。”有一个小伙子在耳语。
“比以前长得更好看了。”另一个加了一句。
在正殿中央立着一座庙中小庙,庙顶盖着酸橙叶,柱子上缠着鲜花。在这花
庙之中,站着一两尺高的佛塑,一手指着苍天,一手指着大地。小佛立在一瓦盆
中间,那些崇拜者们一个个走上去,用长竹勺把甜茶浇在佛祖的头上。泽元和尚
站在盛佛水的瓦盆旁,给那些拜佛人们的竹管里灌佛水,在让他们带回家去除病
去灾。他一边赐佛水一边化缘。
“这是座清贫之庙,你们能施舍多少就留下多少。特别是你这样的富翁——
我知道你,你有金钱无数,也有麻烦无穷。为取佛水,你留下多少钱,就能免去
多少灾。”
在花庙的另一边,系着新腰带的小津坐在一黑漆桌旁,他那粉红色的脸蛋放
着光彩,就象她旁边的那些鲜花。她正灵巧地挥动毛笔,不时在旁边的墨水瓶中
汲满墨水,在五色纸上写着符咒:
年年吉日四月八,
庙中佛祖显灵法;
佛法急急如律令,
不许毛虫害庄稼。
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这符咒不仅能为庄稼防虫灾,亦能为人身消病灾。小
津也不知道写了多少首,手腕有些发胀了。停下来稍事休息,她冲着泽元和尚喊
道;“别再抢劫这些人啦,你说的太多!”
”我是在与这些已得到太多的人讲话。太多已成为负担,施舍可使负担减轻
。”
“照你的话说,盗贼倒成了崇高的人!”
泽元忙于收集金币,顾不上回嘴了。“这儿,这儿,”他对拥挤的人群说,
“别推,慢慢来,站好队。你们马上就有减轻负担的机会啦!”
“嗨,和尚!”一个被劝告的年轻小伙一拐肘挤了过来.
“你是喊我?”泽元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是的!你老是叫我等着,却先去招呼女人。’
“我待男女都一样。”
“你大概就是一个我们常在故事中看到的花花和尚。’
“够啦!小东西!你认为我真不知道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吗?你不是采取佛
水,也不是来取符咒的,你是来看小津的!过来,快坦白不是吗?象你这样的小
气鬼,到哪儿也不会有女人跟着你。”
小津的脸刷地通红。“泽元,住嘴!快住嘴,我要气疯了!”
为了歇歇眼睛,小津把视线从桌子上移向庙外人群中。突然,她瞥见了一张
脸!她啪地放下毛笔,一跳跑了出去,差点把桌子都弄翻了。但那张脸消失了,
就象一条鱼儿游进了大海。她不顾周围的一切,跑到走廊上高声叫喊。“竹城!
竹城!”
次 章
余话:
好象每一章都有一些疑问呢!本章开头的“播磨的达特桑”是个什么地方呢
?我想可能又是译法不同的缘故吧,“达特桑”这三个字一点也不像日本地名。
第四章 寡妇之怒
又八的家,本位田家族是武士阶层的骄傲成员。这种乡下武士家中也种地,
现在家中治政的是他母亲,一个名叫小杉的倔强女人。
“小津,人家告诉我说你看见了竹城,是吗?”
“是的,我敢肯定是他。我看到他在庙外人群中.”
“没看见又八吗?”
“没有,我冲出去喊他,他却象兔子一样跑开了。”
“那个恶棍!我那可怜的儿子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他安然无恙地跑了回
来。”小杉开始气得发抖并大叫:“他休想躲过我的眼睛。”
她们来到了竹城的家,找到了竹城的姐姐。
“我这才从你们这儿知道竹城回来了。”
“别撒谎,”小杉尖叫着,“你一定知道他藏在哪儿。”
“我不知道。”荻根哭着抗议。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声响。
小杉眼一亮,小津猛地站了起来。接着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嚎叫。
一个人大声喊:“抓住他!”
接着房子四周传来更多的脚步声,树枝与竹子被碰得沙沙作响。
“是竹城!”小杉叫着。她冲去打开大门,门外的情形使她脸色苍白。一个
穿铠甲的年轻人仰面朝天死在地上,鲜血从眼里与鼻孔里往外直流。从那被打碎
的天灵盖看,是有人用木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儿……这儿……这儿有人死啦!”
小津端来了一盏灯。死者既不是竹城,也不是又八,是一个陌生的武士。
小杉咕映着。“谁能干这样的事呢?”她忙扭头对小津说,“让我们快回家
,别卷进去了。”见小津没马上答应,她一人去了,但刚走不远,一个男人叫住
了她,
“刚从新免家来吗?”
“是……但……”
“是他们家的人吗?”
“不是,我是河对面本位田家的。”
“那你一定是与竹城一道去关原参战的又八的母亲喽?”
“是,但我儿子是被他骗去的。”
“你儿子好象在关原大战中死了,但我……”
“你是谁?”
“我是德州卫戍部队的。战后,我们来到了姬路城堡。遵照命令,我们在播
磨边境设立了关卡,防止任何人偷偷越境。可那间房子里的竹城,却闯过防线进
入了宫本村,我们一直在追他。”
小杉点了点头,她现在才明白竹城为什么不在七宝寺露面,更重要的是,他
也不可能回家。因为他的家是士兵首先要搜查的地方。只是因为他一个人回来,
她的愤怒并没消失。
“我知道竹城虽有野兽般的凶猛与狡猾,但我认为象你们这样的武士抓他是
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我起初也这样想。但我们人手不多,而且刚被他杀了一个。”
“让一个老妇给你一点忠告吧!”她靠近那人耳语了一阵。那人点头称赞,
“好主意,好极了!”
不多时,那武士召集了十四、五个人来到荻根屋后,他简单讲了几句,接着
便带领手下人翻过围墙,包围了房子,封锁了所有的出口。接着几个人闯进了屋
子,荻根与小津正在一起流泪。
“你们哪个是竹城的姐姐?”其中一个问。
“我就是。”荻根冷冷地回答。“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未经允许擅闯住宅!
”
刚与小杉谈过话的武士说:“逮捕她!”
话音未落,骚乱陡起,灯光突然熄灭,整个房子都在摇晃。小津惊恐万分,
跌跌撞撞跑进了花园。与此同时,十几个人一起扑向获根,用绳子把她捆了起来
。他们把她推倒在回地板上,用脚使劲踢她。
小津已记不得她是从哪条路来到荻根家的,但她还是在逃命。在朦胧的月色
下,她赤着脚,完全凭直觉朝七宝寺跑去。
当她跑到寺庙脚下时,有人喝住了她。她见那人坐在树林中的石头上,是泽
元和尚。
“谢天谢地,是你,”他说,“我正在着急,你从不在外边呆这么晚。当我
发现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时,我就跑出来找你。”
他朝地上瞄了瞄,“你为什么赤着脚?”
他正在瞄着小津的小白脚,小津一头扑在他怀里开始哭泣。
“啊,泽元,太可怕了,我们怎么办呢?”和尚语气冷静,试图安慰她。“什
么可怕的?世上没那么多坏事。冷静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把荻根捆起来带走了。又八也没有回来。泽元,我们该做点什么?”
她把头继续偎在和尚胸前流泪。
正午,满头大汗的竹城独自一个人在大山中行走。虽然他已疲劳至极,可就
是听到一声鸟叫,也要警惕地四下搜索。
“狗杂种!”他咆哮着。由于找不到真实的目标来发泄他的愤怒,他把黑橡
树剑在空中一挥,把一根粗树枝削断在地。
“为什么所有的村民都与我作对?为什么他们一见到我,就向山上的哨兵报
告?”他感到奇怪。
他已在佐沼山中躲藏四天了。现在,透过中午的薄薄雾纱,他可以看见自已
家的房子,现在只有姐姐一人独守。七宝寺就在他所在山头的脚下,从山上可以
看到那刺破树丛的寺庙房顶。他知道这两个地方哪一个也不能接近。佛祖生日那
天他斗胆去七宝寺附近,就是拿自己的命在冒险。当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时,
除了逃走外别无他择。他要保住自己的人头。他还知道,一旦被发现,还会给小
津惹来麻烦。
那天晚上,当他偷偷潜回家时,发规又八的母亲正好他家中.他在屋外站了
一会,准备进去向又八的母亲解释又八的去向。但当他从门缝中往里瞧时,他被
发现了,不得不逃命,自那之后,在他逃避的山上,到处都有武士在搜索。他们
在竹城可能行走的每条道上巡逻,同时还组织村民不停地巡山。
他不知道小津现在如何看待自己,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也把自己当成了敌人。
他想:“去告诉小津她未婚夫为什么没回来,那确实太难启齿,还不如去告
诉那位老妇……对了!如果我向她讲明了一切,她可以比较平和地告诉小津。那
么,我就不会再这样在深山中躲来藏去了。”
他拿定了主意,准备下山。他用一块大岩石把另一块砸碎,手拿一块小石,
朝一飞鸟打去。飞鸟被打落了,他简单拔了一下毛,就啃了起来。待他几口吃完
温热、鲜嫩的鸟肉后,正要出发,忽然听到一声叫喊,并发现喊叫的那人正疯狂
地朝树林中飞跑。“哪里走!”竹城在后面如一头怒豹似的蹿了上去。
那人不是对手,竹城没几步就跑到了他前头。抓住一看,原来是个进山烧炭
的村民。
“你为什么跑?你不认识我?我是你们中的一个、宫本村的新免竹城。我并
没准备活吃了你。你知道,见了人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开是极不礼貌的。”
“是……是……是的,先生。”
“坐下!”
竹城把手放在那人的肩上,但这可怜的东西却又逃跑,逼得竹城在背后猛踢
一脚,
那家伙觉得好象是背后被击了一剑。他象条狗一样地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脑
袋。
“别杀我!”他可怜地叫着。
“回答我的问话,好吗?”
“我告诉你一切,只是别杀我,我有妻儿老小。”
“没人要杀你。我想这儿到处都是伏兵,对吗?”
“是吗?”
“他们对七宝寺监视得很严吗?”
“是。”
“今天村里又有人来搜索我了吗?”
沉默。
“你是其中的一员吗?”
那人站起来,象聋哑人那样摇着头。
“不是、不是、不是。”
“够啦!”竹城叫了起来。用手紧紧地钳住那人的脖子,问道,“我姐姐怎
么样了?”
“哪个姐姐?”
“我的姐姐,新免家族的荻根。别装聋作哑!”
那人回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竹城忽地把剑悬在他的头顶,“看好,快讲实话,否则我就砍碎你的脑壳。
”
双手合在一起,做着求饶的姿式,颤抖着的烧炭人告诉他荻根已被抓走。村
子里贴有告示,凡窝藏竹城的,以同谋犯论处,并规定每家每天得出一个年轻人
跟士兵搜山。
“他们把我姐姐带到哪儿去了?”
“谣传说带到昭仓监狱去了,但我看不一定。”
他很快作出决定。“我要把我那可怜的姐姐救出来。如果他们伤害了她,我就
宰了他们。”他选定了行动路线,大踏步地向村子走来。”
几个小时之后,竹城又潜近了七宝寺。晚钟刚停,天色已晚,庙里厨房中、
宿舍里已射出了灯光,灯光下人影绰绰。
“要是小津出来就好了。”他想着。i
他一动不动地潜伏在通往主殿的长廊边,可以闻到晚饭的飘香。这几天,竹
城粒米未进,尽吃野草与生鸟。现在肚子开始造反了,喉头似火烧,吐出一口苦
水,便可怜地张着大嘴喘气。
“那是什么?”一个声音问。
“可能是只猪。”小津回答着,端着一盘食物就从竹城头上走过。他真想叫
住她,但因太恶心没叫出声来。
这倒使他走了运,因为紧接着就有一个男人在小津后面出现。“到浴室怎么
走?”
这人穿着从庙中借来的和服,窄腰带上吊着一条小浴巾。竹城认出他是一名
从姬路来的武士。很明显,他职位很高。当他的部属与村民们正日夜搜山时,他
一个人在庙中过夜,并大吃大喝。
“浴室?跟我来,我告诉你。”
她放下食盘,沿着过道引着那人往前走,突然那武士从背后冲上去搂住了小
津。
“与我一块洗澡怎么样?”他淫声淫气地说
“别这样,放我走。”小津叫了起来,但那武士把小津的身子转了过来,用
两只大手捧住她的头,嘴唇在她面颊上乱擦。
“怎么啦?”他勾引着说,“你不喜欢男人?”
“住手,你不该这样做!”小津无可奈何地抗议着。那武士接着用手捂住她
的嘴。
明知十分危险,竹城还是象猫一样地跃上过道,从后面对准那武士就是一拳
。这一拳极沉,毫无防备的武士抱着小津倒下了。小津正要挣脱武士的双手逃走
,突然一声惊叫。倒下的武士接着大声喊;“是他,竹城!他在这儿,快来人抓
住他!”
刹那间,庙里的脚步声、吼叫声大作。庙钟开始报警——竹城已被发现。树
林中的士兵开始朝庙前场地上集中。但竹城早已跑了,一大队搜索队又开进了佐
沼山。竹城自己也不知这是怎样从搜索网中逃脱的,现在正站在通往又八家又大
又脏的厨房的入口处。
看见屋内有昏暗的灯光,他开始叫门。
“是谁呀?”小杉提着灯笼从后屋出来。当她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时,多瘤的
脸顿时变为土色。
“你!”她叫着。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竹城急急忙忙地说。“又八没有死,他
还健在。他在外地和一个女人呆在一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因为我只知道这
些。请你转告一下小津好吗?我无法去告诉她。”
他讲完这些,如释重负,转身要走。但老寡妇叫住了他。
“你准备上哪儿去?”
“我要去劫昭仓监狱,救出荻根。”他悲伤地回答。“劫狱后,我再到其他
地方去,我只是要告诉你及小津,我没让又八死在外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
不会回来。
“我明白,”小杉把灯笼换到了另一只手里玩弄了一会。用手指着肚子示意
说,“你肯定很饿,是吗?”
“我已好几天没吃饭了。”
“可怜的东西。等等,我正在做吃的。一会就可用餐热饭给你送行。在我作
饭时,你要不要洗个澡?”
竹城无言。
“别这样不好意思,竹城。新免与本位田在赤松正德在世时,还是一家人呢
。”
竹城仍没有回答。他抬起手擦了擦眼。好长时间了,没有一个人这么仁慈地
对待他。
“快到浴室去,”小杉慈母般地催着他。“站在这儿太危险——有人会看见
你。我去给你拿浴巾。你洗澡时,我找些又八的衣服给你。”
她把灯笼递给竹城转身消失在后屋。片刻之后,她的女儿离开房子,跑过花
园,遁入夜幕。
浴室内,灯笼摇晃。水声哗哗。
“怎么样?”小杉快活地问,“水热吗?”
“正好!我觉得我成了个新人。”
“慢慢洗。暖暖身子,饭还没好。”
不一会,小杉的女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再次出现在大门口,后面跟着一大帮武
士与村民,小杉出来与他们耳语了一阵,
“啊,你让他在洗澡,很聪明。”一个声音赞赏地说。“好,我们这次一定
可以逮住他。”
兵分两路,全都小心地匍伏前进,就象一群癞蛤莫,朝有光亮的浴室爬去。
某种东西——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触动了竹城的直觉。他从门缝中往外一看
,顿时毛发倒竖。
“我掉进陷饼了!”他叫着。
现在他一丝不挂,浴室又太小,毫无回旋余地,也无时间考虑。他看到成群
的人拿着棍棒、长矛包抄过来。但他并不害怕,因为所有的害怕都被对老寡妇小
杉的愤怒压倒了。
“好哇,狗杂种,看招!”他咆哮着。
他可顾不上外面有多少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先发制人,主
动出去,决不被动挨打。由于外面围攻的人互为策应,他飞起一脚,踢开大门,
浑身赤裸,跃在空中,抓住向他刺来的第一个矛头,反过来一下子把持矛人摔到
灌木林里。接着落地握矛,象个旋转的伊斯兰教托钵僧,把个长矛舞动得如飞轮
一般,四下护住身子,无人可挡。围攻者只有叫喊着互相壮胆,近前不得。
当他的长矛大约是第十回触及到地面时,突然断了。他扔掉长矛,抓起一块
大石头朝前砸去,有人应声而倒。
“瞧,他跑进了屋子。”其中一人叫着。几乎就在同时,小杉带着女儿溜进
了后花园。
竹城破门而入,大声叫喊:“我的衣服在哪儿?还我的衣服。”最终他发现
自己的破烂在厨房角落。他拿上农服,蹬上一座大泥灶,从高高的小窗中爬了出
去。当竹城爬到了屋脊上时,那帮追兵乱成一团,互相咒骂、互相找借口,他们
的这次诱捕又失败了。
站在屋脊中央,竹城从容地穿上和服,用牙从腰带上撕下一条布带,从根那
儿把一头湿发扎了起来,由于扎得太紧,眉尖与眼角都牵动了。
春天的夜空,满天繁星。
第五章 孙子兵法
每天的搜山仍在继续,农活完全停了,村民们既无法种地也无法养蚕。村长
的大门前及村中所有的十字路口都贴有姬路城堡池田辉昌领主签署的告示:活捉
或杀死竹城者有赏!及时报信致使竹城落网者,赏!
本位田宅第中,一片惊慌。小杉全家惶恐不安,唯恐竹城前来报复。他们顶上
了大门,堵塞了所有的入口。那些以姬路来的武士为首的搜捕者,给竹城设下了
一个又一个圈套,但实践证明,全是徒劳。
“他又杀了一个!”一个村民叫道。
“在哪儿?这次杀的是谁?”
“一名武士。还没人认出是谁。”
尸体就在村郊的过道旁,头在一团乱草中,双脚莫名其妙地成曲状朝天伸着
。虽然害怕,但又好奇,村民们围在一旁啧啧议论。死者的天灵盖被击碎,明显
地留下了被悬赏木牌攻击的痕迹,木牌就在现场,与死尸成十字形浸泡在血泊中
。围观者避免不了要读读上面的悬赏条文,有人在冷嘲热讽地窃笑。
小津从围观的人群中跑出来,面色如土。她真后悔,不该来看,急忙向寺庙
跑去。在山脚下,迎面撞上住在庙中的那个头领及五、六个士兵,他们听说又有
人被杀,正要赶去察看。见到这位姑娘,那头领露齿一笑。“到哪儿去啦,小津
?”语气中带有讨好的亲呢。
“买东西去了,”她冷冷地回了一句,连瞟也没瞟他一眼,疾步迈上了寺庙
的台阶。她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长着一脸胡须。自那天夜里他要强迫她之
后,更是一见这个大胡子脸就恶心。
泽元和尚坐在正殿前,正与一条跑来的狗闹着玩,见到小津,喊道:“小律
,有你一封信。”
“我的信”她表示怀疑地问。
“是的,你出去之后,邮差来了,是他给我的。”说着,和尚从袖中拿出信
来交给她。“你看来气色不好,有什么事吗?”
“我感到恶心。我看到一具死尸躺在草中,他的眼睛还闭着,满地是血……
”
“你不该看那类东西,但现在就是这样。你应该闭着眼走路。这些日子,我
常被死尸绊倒在地,哈!我原先听说这座村子是个小天堂。”
“竹城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为了不让别人杀他。他们杀他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竹城当然不能允许。
”
“泽元,我太害怕了。”她哀求着说,“如果他来了,我们怎么办?”
山头上布满了乌云,小津拿着那封神秘的信躲进了织机房。织机上是件未做
好的和服,这是为复又钵准备的。
坐在织机前,她盯住这封来信。“是谁写来的呢?”很明显,信是走了好久
才到她手上的。她拆开信封,奇怪的是有两封信落在膝上。第一封信,出自一个
陌生的女人之手,小津很快就看出,写信的女人年纪已不小了。
“我写这封信仅只是为了证实另一封信的内容。所以我在信中不详述什么了
。
“我已与复又钵成婚,他已住在我这儿。不管怎样,他看起来对你还是比较
关心,我认为这样下去是错误的,复又钵为此写信给你解释。信中情况属实,我
在此为证。
绪子敬书”
另一封信是复又钵歪歪斜斜的字体,极冗长地讲述他为什么不能回家的原因
。当然,信的要旨是叫小津忘掉他们的婚约并再订终身。在信的末尾,复又钵又
加了几句,说他本人不好直接向他母亲禀明原委,如小津代为转告,将不胜感谢
。
小津感到脊髓冰凉。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她几乎休克。她直勾勾地瞪着眼,
哭都哭不出声来。
几个小时过去了,厨房中的每个人都在询问小津。负责搜山的那个头领心安
理得地让他的部下在山林中过夜,自己在庙中却要求得到与他地位相称的舒适—
—浴室要为他烧好热水,从河中捕来的鲜鱼要按他的口味烹好,从村中为他取来
的米酒要是最上等的。一切都为了使他舒适、快乐,而大量的事自然是要小津去
做。由于今天小津不在,他的晚饭耽搁了。
泽元和尚出去找她。他不是关心头领什么,而是担心小津本人。他叫着她的
名字,几次穿过寺庙前的空地,几次从织机房前经过。
掌门僧几次到过道上喊泽元和尚,问他找到了没有。由于时间拖得久了,他暴
跳起来,“快把她找到!我们的客人说,没有她斟酒,他喝不下去!”
寺庙中的夫役手提灯笼,遵命下山寻找,夫役刚下山,泽元和尚终于打开了
织机房的门。屋内的情形使泽元吓了一跳。小津伏在织机上,神情显得死一般地
萎靡、凄凉。
泽元拣起地上的信。“这就是今天送来的信吗?”他温和地问,“为什么不
把它收藏起来?”小津无力地摇摇头。
“人人都在为你担忧,都快急疯了。我一直在到处找你。过来,小津,我们
回去。你要去照顾头领。老掌门几乎是亲自在那儿服侍他啦。”
“我……我头疼。”她微弱地说,“泽元,他们今天晚上能放过我吗?只这
一次。”
泽元叹了口气。“小津,我认为你哪天晚上都不该侍候那头领,但掌门却与
我们想的不一样。不管怎样,是他把你收养成人的,你欠他的情啦。”
她勉强答应了。当泽元扶她站起来时,她扬起头来满面泪水地说:“我去,
但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不反对,可那毛胡子不喜欢我,每当我看见他时,我就忍不住要提醒他
那愚蠢的胡须是何等滑稽可笑。”
“但我不愿一个人去。”
“掌门在那儿,行吗?”
“当然可以,但我每次一去他就走开了。”
“嗯,那不太好,就这样吧,我随你去。现在别再想什么啦,洗洗睑。”
当小津进入掌门增的住处时,那已大有醉意的头领一下振作起来。他变得很
快活,叫她斟了一杯又一杯。一会儿,他的睑就变成了猪肝色,那对凸眼的两角
已开始松垂。
现在,头领觉得快活得还不够味,因为这屋内有他不需要的东西存在。在灯
的另一边,泽元象个乞丐似地坐着,正聚精会神地读着膝上的书。
误认为泽元是个侍僧,头领用手指着他大叫;“嗨!在那儿坐着的!”
泽元继续读书,直到小津用肘碰了他一下,才抬起头来四下观望:“你是说
我?”
头领狠狠地说:“就是你,我没事找你,走开!”
“啊,我不介意呆在这儿,”泽元天真地说。
“我可介意!”头领发起火来,“有人在此念书,弄坏了米酒的味道。”
“对不起,”泽元表示歉意。“我真无礼,把书合上就是了。”
“不是书,你这个白痴!我是在说你这个人,是你大煞风景。”
泽元和尚表情严肃起来;“这可成问题了,我又不是孙大圣,既不能化作一
缕青烟随风而去,又不能变成一只小虫趴在食盘上。”
头领的脖子气得发胀,怒眼圆睁,就象条河豚。“滚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
“很好,”泽元鞠了一躬,拉着小津的手静静地说,“客人喜欢自斟自饮,
爱好独身是圣贤的美德。我们别再打扰他了,走吧?”
“什么……什么……你……你……”
“有什么事不好吗?”
“谁叫你带走小津的?你这丑和尚!”
泽元双手合十,“我已观察多年,和尚里面是没有多少长得好看的,不过武
士也一样。比方说你,就是一个例子。”
头领的眼珠快要凸出眼窝了,“什么?”
“你考虑过你的大胡子没有?你真花功夫研究过它,客观地评价过它吗?”
“你这个疯杂种!”头领叫喊着抓住靠在墙边的剑,“小心你的脑袋!”
泽元一阵大笑,说:“你想砍我的脑袋?”
“嗯!”
“麻烦!我还不知道有比砍下和尚的脑袋更为麻烦的事,那头落在地上会对
你发笑。”
“好!”头领咆哮着,“我只是要你说不成话就满意了,要你不说话可不那
么容易。”仗着一柄剑,他勇气十足,狂笑着一步步向泽元逼近。
小津站在两人中间力图保护泽元和尚。
“你在说什么?泽元?”她希望缓和气氛。“不应该对武士说那样的话,快
向武士道歉。”“让开,小津,我很好。你真认为我会叫这个笨蛋把脑袋砍下来
?他带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人,花了二十几天抓不到一个饿得半死、累得要命的
逃犯。如果他没有足够的本事抓到竹城而能战胜我,那才是怪事!”
“闪开,小津!我要把这多嘴的侍僧一劈两半。”小津跪倒在头领脚下哀求着:
“您别生气,耐心点,他脑子有毛病,对谁讲话都这个样。”
“你在说什么?小津?”泽元和尚反对说,“我的脑子一点问题也没有,我
也不是在开玩笑。他是个笨蛋,我才喊他笨蛋。你要我说谎不成?”
“你最好不要再说,”武士暴跳如雷。
“我想说多少次就说多少次。你们这些当兵的要抓多少次竹城,我都认为没
多大关系,可对农民来说,这负担可太大了。你意识到你们正给他们带来什么吗
?如果你们再这样抓下去,他们就会没饭吃啦!”
“住嘴!这是对德川政府的污蔑!”
“我指责的不是政府,而是你们这些在大名与平民之间的官僚。就说你,你
今晚为什么在这儿过夜?还要叫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陪你喝酒?你这也是效忠政
府?”
头领这次不说话了。
“毫无疑问,你一定有兴趣了解我过去常与你的上司池田辉昌在玉带宣旨一
起参加茶会的情况。我们还在京都的大德寺有过几次愉快的长谈。”
头领这时看起来象是瘫了,不知如何动作。
“放下你的剑吧。我再告诉你一些其它的事情。”
头领已威风扫地,只好顺从。
“当然,你读过孙子兵法——这是一部讲战略战术的军事经典著作。我敢肯
定象你这样职位的官员一定对这部中国军事名著十分熟悉。我要提及这本书就是
要向你讲一课,讲讲这本著作的主要原则。我要告诉你如何抓到竹城,而不再伤
你的一兵一卒,不再给村民带来任何麻烦。”他对小津说,
“再给客人斟一杯酒,好吗?”
头领温顺地说:“我不再喝了,请求原谅。我一点也不知道辉昌领主的朋友
,恐怕我有点太无礼了。”
“别提那些了。我要讨论的是如何抓竹城,这关系到你是否能执行军令,是
否能保留武士的荣誉,是吗?”
“是。”
“你的麻烦就是没有运用适当的战略,从这点上讲,你不懂孙子兵法。我一
个人在三夭之内就可以把竹城抓到,也许我应把小津带到身边,我们两个人就够
了。”
“有什么条件?”头领迷惑地问。
“条件很简单,如果我抓到了竹城,那就该让我决定他的命运。”
“你这是什么意思?”头领摸着他的大缓,脑海中掠过一连串想法。他怎么
能完全相信这陌生和尚不是在欺骗他?虽然他口若悬河,那也完全可能是精神失
常。他会是竹城的朋友吗?同谋吗?他大概知道竹城藏在什么地方?想到这儿,
头领点了点头说:“好吧,只要你抓到竹城,你可以决定他的命运。但如果你在
三天之内抓不到又怎么办呢?”
“我自己吊死在花园中的柳杉上。”
第二天下午,泽元和尚还在主殿一角逗猫玩。小津脸面凹陷,掌门僧、侍僧
都劝她别跟泽元一道去抓竹城。但出于她自己某种不知道的原因,她不想回绝。
附近的群山已变得漆黑,他们在黑暗中出发了.
“头领今天一天都未在庙中露面。我敢肯定他已把所有的士兵都召回到村子
里去了,把这三天留给我们。”
“泽元,你是打算怎么抓到竹城的呢?”
“小心,注意你的脚!”泽元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小津双脚站住,一动也不动。
“别害怕,不是竹城来了。我是要你注意你的地方,路边到处都是陷讲。”
“这是设下捉竹城的陷讲吗?”
“是的,但如果我们不小心,我们自己就会落下去。”
在他们下方一百步远的地方,英田河源头雷鸣般地流过一个接一个巨砾,响
声震耳欲聋。泽元和尚注视着天空,仿佛在数星星。“啊。这儿感觉很好。”他
指着附近的一个小山头说,“到那儿去。”
当他到了那座山头时,发现那儿有片小牧场。牧场斜着向东南方延伸,站在
山上,四下景物尽收眼底。
“好,到这儿来,竹城就会象曹操败在孔明手下一样,落入我的手中。”
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放下后,小津问道:“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点起一堆火。”。
他们找来了一些干木头,泽元把火点着了。篝火似乎使小律有了点精神。
“火能鼓舞人,是吗?”
“那当然,它能使人暖和、有劲儿。你不高兴吗?”
“啊,你可以看到我的起色。但要突然下起雨来了怎么办?”
“我上山的时候,看到附近有一个洞,我们可以到那里去避雨。”
“竹城晚上也可能会这么做。为什么那些武士要抓这个小逃兵呢?”
“因为他是动乱的象征,违法的象征。他们要保持和乎。在关原大战之后,
竹城认为敌人在追寻他。他的第一个错误就是硬闯封锁线。他本应用点计谋,夜
间偷越或化装巧越,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不得不杀死哨兵,随后又不得不一个又
一个地杀下去。他不得不用杀人来保存自己的性命。把整个事情归结到一点;竹
城缺乏起码的常识。”
第三天晚上,象前两个晚上一样,他们还是在火旁守候
“津元,”小律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我们的限期明天就到。
”
“嗯,是真的,难道不是吗?”
“如果我们不能把竹城带回去……”
泽元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必须吊死在柳杉古树上。但别
担心,我现在还不想这样做。”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你认为我在这莽莽群山中能找得到吗?”
“但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自投罗网呢?”
“不能肯定那样说,但这与人的本性有关。人的内心往往不象外表那样坚强
,与世隔绝不是人的本性。如果竹城能抵挡住我们三天的引诱,不到火边来暖暖
身子,那才是怪事。”
“那只是你的希望,他也许不在这儿。”
泽元和尚摇了摇头,“不,这不只是我的愿望,也不只是我的理论,这是一
个最重要的战略估计。我认为新免竹城此刻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但他还没判
准我们是敌人还是朋友,故进退两难。把你腰带上的笛子给我。”
“我的竹笛吗?”
“对,让我吹一会儿。”
“不,不可能!我从不让任何人动它。”
和尚让步了。“好,那我就听你吹,给我来一小段,好吗?”
“我也不给你吹。”
“为什么?”
“因为我已开始流泪了,我不能哭着吹。”
“嗯,”和尚叹了口气,可怜这个孤儿。这只竹笛是她双亲的唯一遗物。那
天天刚蒙蒙亮,她象只被丢弃的小猫放在七宝寺的长廊上,在她的腰带上就挂着
这只竹笛。这是她将来有可能认出自己血统亲缘的唯一凭证。竹笛就是她双亲村
形象,笛声就是她双亲的声音。
“对不起,我使你想起了过去。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她小声说,“我不该这么固执,请拿去吹吧。”
她把竹笛从腰带上解下来,朝篝火那边的泽元和尚递过去。
“为什么你不吹呢?我就坐在这儿听。”他挪到了一边,双手抱膝坐着。
“好吧,我吹得不好,”她谦虚地说,“不妨试一试。”
她正正规规地坐在草地上,整理好衣服,向放在前面的竹笛鞠了一躬。泽元
和尚不再说话了,他看起来好象也不存在,只有那被黑夜笼罩的宏大静寂的宇宙
。和尚的身子或许就是一块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吧。
小津微偏着头,把传家宝搁在唇边。当她舔湿嘴唇准备吹奏时,仿佛变成了
另一个小津,变成了艺术之力量与尊严的化身。
悠扬的笛声响了。姑娘那在七只笛孔上按动的手指,就象七个小人在翩翩起
舞。笛音低沉,如溪流汩汩,泽元恍惚觉得在河中戏水;笛音升高,直飞云天,
泽元又觉自己似在云中漫游。这天地回声共鸣在一起,变成悲歌阵阵,如风般地
穿过松林,仿佛在悲叹,啊,世界!你为什么不是永恒的?
听着听着,泽元和尚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一个传说。从前,有个王子吹着
竹笛在月下漫步,吹着吹着,他听到另一支竹笛在与他合奏。王子找到了那个吹
笛人,与他互换竹笛一直吹到天明。天明了,王子才发现他的伴奏者原来是个化
作人形的妖怪。
“即使是魔鬼,”和尚想着,“也会被笛声所感动,何况是一个有七情六欲
的人,怎么能不为美丽姑娘吹奏的乐曲而动情呢?”
火光渐渐暗淡,小津的双颊变得通红。她已完全被自己吹奏的乐曲所陶醉,很
难停止吹奏。
她是在呼唤双亲吗?那高入云天的声音仿佛在四下呼喊:“您们在哪里?”
突然,附近的草丛中传来声响,在离火堆十五至二十步远的地方有类似动物
的爬动声。泽元和尚抬起头来,直视着那个黑影,接着轻轻地扬起手,招呼那人
过来。
“嗨,那个人,在露水中太凉了吧?过来烤烤火,聊聊天”
小津一惊,止住了笛声。“泽元,你又在自语些什么?”
“你没注意到吗?”他用手指了指,“竹城在那儿已呆了好一会了,他一直
在听你吹笛呢!”
她转过头去一看,突然尖叫一声,把笛子扔向那个黑影。那的确是竹城,他
一跃而起,象只惊鹿似的奔逃。
泽元和尚,象竹城一样,也被小津的尖叫吓了一跳,只觉得他精心设计的罗
网被破坏,鱼儿跑了。他站起来竭尽全力地喊:“竹城,站住!”
他的声音中有一股压倒一切的力量,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命令语气。竹城似钉
子般地站在原地,回过头来怀疑地看着和尚。
和尚不再说什么,慢慢地把手交叉在胸前,他象竹城盯住他一样地用眼盯住
竹城。两人似乎在同时呼气,同时吸气。
慢慢地,泽元眨了眨眼睛,脸上现出了朋友般的微笑。
他展开双手,招呼着竹城;“请过来。”
听着这句话,竹城惊愕地看着他,黑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
“过来吧,”和尚催促着。“我们可好好聊聊。”
一阵难以打破的沉寂。
“我们有很多好吃的,还有米酒。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这你知道。到火边来
谈谈。”
还是沉默。
“竹城,你不是犯了个大错误吗?外边的世界有火、有食、有酒,甚至还有
人类的同情。你却坚持在你的地狱中打转。你对外边的世界偏见太大,你自己知
道”。
“但我不想同你争论,过来烤火吧。小津,把你蒸好的土豆温一温,我也很
饿。”
小津把钢放在火上,泽元把一罐米酒放在火边。这种和平的情景消除了竹城
的恐惧,他开始一点点地朝火堆靠近。
泽元滚了一块大石头在火边,拍着竹城的背说;“你坐下。”
突然,竹城坐下了。至于小津,甚至不敢正视他原未婚夫朋友的脸。她觉得
自己是呆在一头刚从笼中放出的猛兽面前。
和尚用筷子尖插住一个土豆放在嘴里说:“又香又嫩,吃点吧,竹城。”
竹城点了点头,第一次张开了嘴,露出一排大白牙。小律盛了一碗递给他,
他的手颤抖着,牙齿把碗边啃得直响。
“好吃吗?”和尚问着。他放下筷子,“来点米酒怎么样?”
“不想喝。”现在他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你们的食物,我现在暖和多了。
”
“吃饱了吗?”
“饱了,谢谢。”当他把碗递给小津时问道,“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我昨
天晚上也看见你们在这儿生火。”
这问题难住了小津,她无言以对。泽元和尚插进来直率地说;“实话告诉你
,我们是专门到这儿来捉你的。”
竹城并没有表示特别的惊奇。他无声地低下头,然后又一张脸一张脸地审视
着他们。
泽元和尚看到行动的机会到了,他面对泽元和尚看到行动的机会到了,他面
对竹城说:“怎么样?如果你终究总会被抓到的话,倒不如在佛门绳索中就范。
大名的条规是法,佛法是法,但这两者中,佛门的监禁更为人道、温和。”
“不,不!”竹城生气地摇着头。
泽元和尚继续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是下定决心,以死一拼的。但长此下去
,你能真正取胜?”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能取胜?”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与恨你的人、政府的法律及你自己的仇敌一直对抗
下去?”
“啊,我知道我已经败了,”他脸部扭曲,眼中噙满泪水。
“到头来我总会被砍倒的,但在被砍倒之前,我要杀掉那个。老寡妇、杀死
那些从姬路来的士兵,杀死那些我所恨的人。我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那你姐姐怎么办呢?”
“恩?”
“获根。你准备怎么办?你知道她被关在昭仓监狱。”
竹城以前下过救姐姐的决心,但现在无言对答。
“你不认为应当开始考虑一下那个善良女人的幸福吗?她为你作了那么多!
还有你那传宗接代的责任呢?难道你忘了,你的祖宗是著名的赤松家族吗?”
竹城用乌黑的手捂住睑,浑身颤抖着开始抽噎。“我……我……不知道。那
……那与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蠢才!”和尚突然握紧拳头,照着竹城的下颚就是一拳。竹城吃了一惊,
摇晃了一下,还未站稳,接着又挨了一拳。
“你这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I你的祖先不能在这儿惩罚
你,我来代替他们。”和尚接着又打,一直把他打倒在地。“疼吗?”他面带敌
意地问。
“疼!”竹城悲哀地说。
“好,如果知道疼,那你血管中流的可能还是人血!小津,快把那绳子拿过
来……你还等什么?把绳子给我!那不是力量之绳,而是怜悯之绳。快,姑娘,
拿绳子!”
竹城仍旧趴在地上,没有准备逃走。和尚很容易地叉开双腿骑在他背上:如
果竹城想反抗,他可以把泽元和尚象踢纸球一样地踢在空中。他们两人都知道这
一点。但竹城还是手脚平伸直挺挺地趴着,象是最终被某种看不见的自然法则降
服了。
第六章 柳杉古树
奇闻如野火般地传开了。
“竹城被逮住啦!”
“是泽元和尚抓到的。”
“我就不信,不带武器能抓到?”
人群拥向七宝寺,呆呆地看着被逮住的逃犯,象动物一样地被绑在主殿前的
楼梯扶手上。
“宫本村的人,”泽元和尚叫着,“现在你们可以回去安心地种地了,士兵
们马上就要去啦。”
一夜之间,这个和尚变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村民们,我还有一件很重
要的事情要与你们商量。竹城被抓到了,但把他怎么办呢?我与池田的代表达成
的协议是:如在三天之内我抓不到他,我就在古柳杉上吊死;如果抓到了他,我
就可以决定他的命运。”
泽元停止了讲话,似乎在考虑各种可能性。人群中爆发出愤怒的、不耐烦的
呼喊:“杀死他、杀死他!”
这时,老寡妇小杉来到了泽元面前,“光杀死他还不够!要先叫他活受罪。
是他把我的儿子引上了邪路,是他把我的儿子变成了无用的人。我有权决定他的
命运,把他交给我!”
一声怒喝打断了老寡妇的话,人群哗地闪开一条道,就象一块布撕开一道口
子。大胡子头领快步走了上来。
“都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干活!怎么还不快走?”他吼了起来。
“不行!”泽元打断了他的话,“不能叫他们回去,是我请他们来商议如何
处置竹城的。”
“住嘴!”头领命令道,“这个新免竹城,不但违法作恶,还是个战场逃兵
。老百姓无权决定对他的惩罚,必须交给政府。”
泽元和尚并不正面回答,而是一阵哈哈大笑。每一次眼看着他都要被打败了
,但一个翻滚他又翻了过来。
“瞧你那个样儿!”头领警告说,“有什么好笑的?嗯?你认为这是儿戏?
”
“我这个样儿?”和尚又咯咯大笑,“瞧你一脸大胡须!想要违约吗?告诉
你,如果你要违约的话,我现在就把竹城放开!”
一阵骚乱!人们往边上直退。
“想好了吗?”泽元朝竹城走去。
头领这回不再说话了。
“当我放开他之后,我就让他先对付你。如果你能打赢他,那就逮捕他好了
!”
“别忙——等一等。”
“我说话算话,”泽元继续做着要给竹城松绑的样子.
“停——停,”武士的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几乎成了结巴。“现在他已被捆起来了,没有必要
再把他放开去惹事生非。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可以自己杀死竹城。这——是我的
剑。只是把人头给我带回去就行了。这样很公平,是吗?”
“给你人头?那将给我个坏名声。”泽元转向人群严肃地说,“老寡妇说要
折磨他,我想先在老柳杉上吊他几天怎么样?我们把他的手脚都捆好,让他吊在
树上过几个白天黑夜,到时候他的眼珠都得挤出来!”
这惨无人道的残酷提议使听众大骇,竟一时无人口答。只有老寡妇小杉说:
“泽元,这个主意表明你是真正聪明透顶了。”
没人再噜苏了,泽元点了点头,“就这样定啦。”
竹城被吊在离地将近三丈高的柳杉老树上。
自从由山上回到寺庙之后,小津感到一种奇怪的孤独。孤独,她叹息着,就
象饥饿一样,在人的内部而不在外表。一个人觉得孤独,那就意味着她缺点什么
,迫切需要点什么。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东西。
在深山中的几天里,那儿只有雾和树,除此之外就是寂静。但由于有泽元在
场,她不感到孤独。她意想不到地发现他并非完全在自己身外,他的话语直入心
扉,比火还暖,比灯还亮。她于是天真地意识到,之所以觉得孤独,是因为泽元
和尚不在身边。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她站起身来。这时,后门轻轻地开了。小杉的身影出
现在门边。
“我要与你谈谈又八,”这老女人开门见山地说。“当然,如果听信竹城的
话,那是傻瓜。但看来又八还活着。”
“是这样吗?”小津冷冷地说。
“我不能肯定,但你们已订婚。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你不要反悔。
”
“好吧……”
“我很高兴!我要你离开寺庙跟我回家。自从我女儿成家之后,我就更需要
你的帮助啦.”
“现在?等等不好吗?”
“等什么?”
“等到又八回来呀。”
“完全没那个必要,”小杉说,“但我还不能肯定那个和尚到底要把竹城怎
么办。我要你监视他们两个,直到竹城死了为止。尤其是晚上更要注意,说不定
他们是一伙的。”
“那我现在还是呆在这儿?”
“现在收拾好,等竹城的脑袋一搬家,你就搬到我那儿去。”小杉说完走了
出去。
象一直在等待机会似的,一个人影出现在纸窗外,并柔声叫着:“小津、小
津!”
她真希望是泽元来了,她几乎未看窗外的人影就打开了窗户。怪!她马上缩
回身子,因为与她眼光相遇的是大头领。头领紧紧地抓住了小津的手。
“你待我真好,”他说,“但我刚接到从姬路来的命令,我必须立即回去。
”
“啊,那太遗憾了,”她想把手挣出来,但对方握得太紧。
“看来他们是要调查这里发生的事情,”他解释着,“如果我能带回去竹城
的人头,我就可以说光荣地完成了使命,但那固执的、发了疯的和尚不准我这样
做。我认为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才特来找你。拿住这封信,呆一会在没人的
地方看,好吗?”
他将信一把塞在小津手中,忙转身走了,传来一阵匆忙走下台阶的脚步声。
这不光是一封信,信里还包着一大块金子。但信的本身却极简单;他要求小
津在近几天里砍下竹城的头并带到姬路去,在那儿,这写信的人会把她娶为妻子
,从此她就可以在有生之年享尽荣华富贵。信的署名是——青木田蛇卫门。这名
字,据写信人声称,属该地区最有名的武士之一。她真想大笑,但却太气愤了。
刚看完信,泽元来叫她:“小津,吃饭了没有?”
她穿上拖鞋,迎上去与他讲话。
“我不想吃,头痛。”
“你手上是什么?”
“一封信。”
“是另外一封吗?”
“是。”
“谁写来的?”
“泽元,你太爱管闲事了。”
“是太好奇了,姑娘。”
“想看看吗?”
“如果你不介意。”
小津把信交给了他。读完之后,泽元开心地大笑,小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个可怜的家伙,他是那样急,不惜用黄金与爱情来贿赂你。有这等杰出
的武士在世,我们这个世界真太幸运了。他是何等勇敢,硬要一个小姑娘为他当
杀手,而且还愚蠢透顶地写在纸上”
“信倒没什么,”小津说。“但这笔钱怎么办?”她把金子递给了泽元。
“这份量可真不轻,”泽元用手掂了掂说。
“这可难住我了。”
“别担心,我在处理钱的问题上从未碰到过麻烦。”
他走到庙前的施舍盒旁,在准备把金块扔进去时,他把金块放在前额上碰了
一下,表示对佛祖的尊敬,然后改变了主意。“我考虑再三,还是你拿住吧,我
敢说这一点也不碍事 ”
“我不要,那会给我招惹麻烦的,我宁肯从来未见过它。”
“小津,这块金子已不再属于青木田蛇卫门了,它已变成了对佛祖的贡奉,
而佛祖又把它赏赐给了你。留下它会有好处的。”
小津不再反对了,把金块塞进了腰带内。她抬头看了看天,说:“刮风了,
是吗?不知今晚会不会下雨,好长时间不下雨了。”
“春天快过去了,该下场雨了,冲走那些死花,刷掉人们心头的烦恼。”
“但如果下大雨,竹城怎么办?”
就在他们俩朝柳杉看去时,高高的树枝上传来喊声。
“泽元!泽元!”
“什么?是你?竹城?”
“你这个下流和尚,到树下来,我有话要对你讲。”狂风猛烈地刮着树枝,
竹城的叫喊断断续续。
和尚大笑,“看你还活着,这很好!”
3 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第6章,没人捧场就不发了
“如果我怕死,为什么要在那儿让你静静地捆住我?”
“你那样做,只是因为我比你更有力量。”
“你在撒谎!是你用那套布道骗了我。你为什么不杀死我?我还真不如让村
民们抓住。他们至少还是人。”
“难道这只是你唯一的错误?当你在那高处休息时,为什么不把你的过去好
好想一想?”
“住嘴!又八是我的好友,我认为来这儿把又八的情况告诉那老东西是我的
责任。但那个老东西干了些什么?她却煽动那帮恶棍围捕我!给她捎来她儿子的
信是我越过封锁的唯一原因。难道这违背了武士的法规吗?”
“你的麻烦是不知道如何用脑子。你误以为做了件勇敢的事,那就使你变成
了武士。现在怎么样?掉进了你自己设置的陷阱”他停了一下又说,“顺便问一
句,竹城,那上面的风景怎么样?”
“你这个畜生,我不会忘记你的。”
“你很快就会忘却一切的,在你变成肉干之前,最好还是把你周围那广阔的
世界看一看吧!”
一直呆立在不远处的小津尖叫着冲向泽元和尚。“你太过分了,我一直在听
着。对一个不能自卫的人,你不该这样残酷。竹城讲的是实话,他是相信你才毫
不反抗地让你抓住他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同伙倒攻击起我来啦?”
“讲点良心吧,泽元。当我听到你说那些话时,我就恨你,真正恨你。如果
你要杀他,那就杀死他好了,让他好好地死去。”她愤怒至极,以致双手在泽元
和尚胸前乱抓。
“住手,女人们知道什么事!”
“不,”她尖叫着,“我要说,难道不是我跟你进山呆了三天三夜吗?”
“那与这毫无关系,我泽元苏峰想怎么处罚他就怎么处罚他。”
“那你就杀死他、杀死他!你没有权力在他已半死的时候讥讽他。”
“这大概就是我唯一的弱点。”
“这是惨无人道。”
“走开,小津,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我不!”
“别这么固执!”泽元和尚用肘狠狠一推,小津正好碰在树上。她把脸紧贴
在树干上开始哭泣。她做梦也没想到泽元会这么残酷。村民们原认为和尚一旦抓
到了竹城,惩罚可能会轻一点。现在和尚却承认欣赏竹城受罪是他的弱点。男人
的凶残使小津不寒而栗。她以前最信赖的人都这么没有心肠,整个世界该是何等
的邪恶!
没有人可以信赖了!她只觉得这树干出奇地温暖,觉得竹城的血正从高高的
树枝上流向这十人难以合抱的巨大树干。他多象个武士的儿子!他是何等英勇!
狂风更烈,树枝大幅度摇摆,粗大的雨点开始滴进她的衣领,流入后背,使
脊骨发凉。
“过来,小津!”泽元和尚用双手捂住头,“我们要被浇透啦!”
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竹城受罪。她静静地为他祈祷,希望
他能活下来。
她围着巨大的村干转了几圈,抬头看了竹城好多次,因暴风雨太大,已着不
到竹城的影子了。“如果他这样被淋着,”她沮丧地想,“肯定活不到明天早晨
。啊,世界上难道没有一个人可以救他吗?”
她开始飞快地跑回寺庙。“泽元,”她尖叫着,“我是到你这儿来求你的!
不是来烤火的。求求你,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我要睡觉了,我劝你也回去睡觉。”他语气如冰般冷。
“求求你,泽元,这对我来说是件最重要的事情。泽元,听到了吗?回答我
呀!你是个魔鬼,你是个无心肠的东西!”
泽元先耐心地听了一会,但这使他无法睡觉。最终,忍不住生了点气,他跳
下床来大喊:“捉贼呀!我屋内有贼…抓住他!”
小津又一次猛地跑进了暴风雨中…… |
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
一直觉得你就是很骄傲的狮子
自己空虚吗?
所以才寻找爱来温暖自己,谁知道伤害也接踵而来
世界上有两类人
气球和吹气球的人
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 是等爱的人,还是给爱的人
或许可悲的不是,气球失去爱后变的遍体鳞伤
或许也不是,吹气球的人看着吹的饱满的气球
带着满身的爱,当随风离去后的伤感与不舍
有些时候,一些有爱的气球,以为自己是个吹气球的人
就用自己的去填满别人的
可最后,却伤害了两颗心
不是给爱的 就不要试着去爱;
给爱的 就必须知道伤心难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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