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天藍色的彼岸》第九章 电影院里的幽灵

Q
    我必须了了我的心愿,必须跟我姐姐雅丹道歉,

    而我唯一有可能跟她联系上的方法就是,

    用我的意念控制一根圆珠笔,让它写出我想写的字给我姐姐看。

    53

    “现在去哪?”我问阿瑟。我们已经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我们该干点什么?上哪飘荡?”

    阿瑟耸耸肩膀。“你想去哪儿,”他说,“我去哪儿都无所谓。”他从他那过了时的幽灵外衣口袋里掏出他那过了时的幽灵表,用幽灵的眼睛看了看,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

    “我们不该在外面呆太长时间,”他说,“我们该回去——”

    我差点就跟着顺嘴说出来:“该回去吃下午茶了。”我没饿,而且吃下午茶的时间也没到。就算到了吃下午茶的时间,我也不会感觉饿。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根本没有下午茶给你吃。幽灵只能看着别人吃茶,可这跟你自己吃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就特别像是你在电影里看见有人吃茶,可自己却什么也吃不着。

    估计阿瑟现在肯定没有想到过吃什么下午茶。我想他活着的时候,人们一定是用肉排就茶,外带一品脱啤酒做早餐的——这是我从历史书上看来的,忘了是哪本了。不过现在阿瑟一定是又想他妈妈了,他想赶快回去,要是阿瑟的妈妈现在“另一个世界”出现了,阿瑟却没在那里,那就糟了。

    我能想像得出他们见面时的情景。阿瑟妈妈的外衣少一个纽扣,而那纽扣正好拿在阿瑟手里。他们相认了,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的心愿就都了了,完成了他们原来还没干完的事,一起去那个叫“天蓝色彼岸”的地方。反正,到了那时候,他们不会到处相互寻找,可以安安心心的,心情特别宁静,再也不用到处游荡——

    54

    “我想,我们还可以干点别的,”我的口气不大肯定,“就再呆一会。除了博彩,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吗?”

    阿瑟想了一会。

    “你是说除了老虎机?”

    “那东西一点也不好。”我说。

    “我从来也没觉得它是好东西,”阿瑟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现在就去那儿。”

    “等一会再走,阿瑟,”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但是阿瑟已经走了,走得还特别快,我只好去追他。

    我们离开了学校所在的那个街区,往繁华的商业中心走去。

    一路上,我可以看见不少熟人。

    如果你能看见我和阿瑟,那你就会觉得我们像两个往闹市区赶的两个半大小子,一看那样子,就让人以为是去游戏厅打“红警”,或是去市面上看看有没有新进的电子游戏。或许你还可能奇怪,我们两个男孩怎么大白天就出来逛,以为我们正在逃学。不过当你看见阿瑟,特别是他那一身衣服,你可能马上会猜想,我们是拍摄某部古装电视剧的,阿瑟是演员,我则是过来陪他做伴,让他别太紧张的同学。

    不过没人能看见我们,虽然我们能看见他们,而且看的还很清楚。我们走路的方式也跟他们不一样,我们的脚不是真的沾地,我们走起路来,离地面还有半寸的距离。如果不仔细看路,就会有人直接从你身上撞过去,甚至自行车也不躲你,不过你也完全不必在意,因为你根本就不会受伤。

55
    这些走在街上的人都很奇怪,他们都有两副面孔——有人在的时候是一种表情,没人在的时候又是一种表情。人们会在别人面前努力做出一副愉快的样子,“上午好!最近怎么样?多好的天气啊!”他们还是用特别高兴、特别清脆的声音说这话。但他发现自己又是一个人的时候,马上就收起了笑的模样,拉下脸来,一副愁苦的表情。

    人们做出苦相的时候更叫我好奇。不错,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几乎人人都是这样。看那样子,要是有人问他们:“你好吗?最近怎么样了?”他们一定会说:“太糟糕了,没有比这再坏的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但是,一旦他们遇到公司的同事,见到了熟人,他们就立刻高兴起来,状态好的不得了。这就像在告诉别人说,让他们愁苦的事情就是让他们高兴的事情。

    我和阿瑟一直往市中心的商业区走。

    在路上,我看见了我妈妈的一个朋友,她正用婴儿车推着她的小儿子,胳膊上还挎着一个很沉的大包。

    “阿姨,你好!”我叫她,“是我,哈里。”

    但是她头也不回的径直走了。

    我们到了商业区。

    阿瑟眼睛总是盯着电脑橱窗。他对电脑特别感兴趣,虽然电脑跟他差了150多年的时间。

    “乖乖,”他嘴里不停地说,“你看看,现在什么都有了。我早生了150年,这是我最大的失误。”

    “我的失误,”我对他说,“不是早生了150年,而是早死了70年。”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仿佛在说,你死的时候跟我一样大。

    “哈里,”他对我说,“好多人都觉得他们死的太早了。”接着看电脑橱窗,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希望我有钱买这个游戏软件,‘游戏男孩’,还有‘帝国时代’,‘梦工厂’看起来也不错。”

    “走吧,阿瑟,”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我想我们应该到别处去转转。”

    “再等会。”他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眼睛依旧盯着电脑橱窗,幻想着能给自己买最新的电玩。

    我在等阿瑟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是诺曼·蒂尔——戴夫·蒂尔的大哥。戴夫·蒂尔以前跟我是一个学校的,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在课间一起踢过足球。他大哥诺曼·蒂尔已经不上学了,听说在一家旅行社工作。

    我不想犯傻,再跟他打招呼了。不过我管不住自己,我一直人缘特别好,喜欢跟所有认识的人说话,我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嗨,诺曼,”我说,“最近过的如何?”

    他竟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直接从我身上穿过去,而是停了下来,伸出了他的手,说道:

    “你好,哈里。这些日子怎么样?”

    “哈哈——”

    我使劲地笑,我使出全身最大的力气来笑。因为我看见的——也是一个幽灵。

    “我有好几年没看见你了,哈里!”诺曼继续说。“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想你也一定是死了。”

    “没错。”

    “你现在住哪?”他问我。

    “住在坟墓里。”我想就这么告诉他,但是我不想开幽灵的玩笑,所以一个字也没说。

    我就站在那里,脚下就像生了根,不知道去哪里好。那真是糟透了,我已经死了,而诺曼还在这里跟我闲扯,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我特别想走,但是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就是站在那儿,不时地向你点头,微笑,就像一个腻烦的熟人。我觉得我都快疯了。

    “我也死了,”他解释说,“你明白吗?我是突然去世的。那时我正在度假,体温达到了华氏一百零四度。于是我躺下睡觉,但再也没起来。我回来是想最后看看,做一次回忆之旅。可恰巧看见你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也去世了。世界真小。好了,我该走了。祝你好运?选”

    他终于走了。他还绕到阿瑟跟前说了几句话,阿瑟还在看电脑橱窗。

    我等着阿瑟,心里边还在想,他是怎么让“老虎机”出了一排草莓——他是怎么弄的。

    老实说,我心里想的是,我怎样才能完成我没干完的事情。我可不想像阿瑟那样,永远在“另一个世界”里到处奔走找人。我要感觉好受一些,或说得到安宁,最后去往“天蓝色的彼岸”。我必须了了我的心愿,必须跟我姐姐雅丹道歉,而我唯一有可能跟她联系上的方法就是,用我的意念控制一根圆珠笔,让它写出我想写的字给我姐姐看,这样我就能和她联系上了。

    对,这就是我的计划。但要实现这个计划,我必须学会阿瑟的那一手本事,问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的。

    但愿我能控制其他东西,就像我让树叶掉下来,让杰菲的笔从他手里飞起来那样。但愿我能控制一支笔,让它能够写字。但愿我能和活人联系上。但愿我能对我姐姐雅丹说所有我心里想说的话……但愿,但愿。

    但愿我能有机会同大家正式告别。

    或许阿瑟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或许这需要练习,多试几次就会了。

    我转身想去问他。

    “阿瑟,”我说,“你知道当你——”

    但我却没看见阿瑟。我在这条街上根本没看见他。


R
    三个人悠闲地坐在了一起,

    就好像我们在过长假期,消磨时间。


    56

    “哈里。”阿瑟在叫我。

    原来他在一个路灯杆子上。他就坐在灯罩上,还不是一个人,紧挨着他还坐着一个幽灵。

    那个幽灵一定死了好多年了。他穿的不是我们这个年代的服装,他的衣服上还缝着很大的衣兜。

    “哈里,”阿瑟还在招呼我,“上来吧!”

    那个幽灵也向下看我。

    “对,上来吧,”他说,“这里还有点地方。”

    我看自己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于是也蹦了上去,那根路灯杆上左、中、右有三盏路灯,正好一人坐一个。三个人悠闲地坐在了一起,就好像我们在过长假期,消磨时间。或许说我们就是这样,如果你肯把死当成放假——不少人也就是这么想的。

    那个幽灵问阿瑟:“你的伙伴是谁?”

    “这是哈里,”阿瑟给我们介绍,“哈里,这是斯坦。”

    我们握了握手。

    “你好,哈里?选”斯坦说,“死多长时间了?”

    “好像好多年了,”我告诉他,“但实际上只有几周。”

    斯坦点点头,好像他特别能理解这种感觉。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朋友,”他说,“时间不能自动完成任何人的工作,你会奇怪你死后时间会过得这么快。”他忽然扭头问阿瑟:“你见到它了吗?”

    阿瑟立刻回答他说:“没有,我很抱歉,斯坦,我没有见到它。”斯坦看起来有点失望。

    我悄悄地观察他。他已经很老了,差不多有70岁上下,也可能还要更老一些。为什么他要坐在路灯杆子上呢?我一点也不明白。可能他也要完成他没干完的事情,所以不能从“另一个世界”出发,奔向“天蓝色的彼岸”。

    阿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恰当地做了一点解释。

    “这是斯坦的路灯杆子,”阿瑟说,“不是吗,斯坦?”

    “没错!”他点点头。

    “斯坦,你已经在这上面呆了好多年了吧?”

    “对。”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我只好点点头,对他说:“这里很有趣吗?”我不知道我干什么说这个,我想这么说挺傻的。我想说的是,你怎么在这路灯杆子上呆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去电影院,不去娱乐场,不去五星级饭店。

    我觉得,一个幽灵要是想找一个地方飘荡,就应该找一个舒服一点的地方,应该有点可娱乐的东西,而不该选一个路灯杆子,为什么在它上面呆那么久?我一点也不明白。反正我不会这么做的,要让我选,我就一定去电影院。实际上,这件事我都想了好久了。我很喜欢我这个主意。离这儿不远就有一家很大的电影院,里面有12个放映厅,每周都有新片子上映。你可以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我的意思是说幽灵可以把他全部死后的时间都花在这里,也不会感到腻烦。可以在这里边看所有的电影,看你意想不到的影片,看成人电影,看其他各种各样的电影。

    我很想现在就去电影院。如果马上进去,还可以赶上下午的那一场。但我又想起了雅丹、爸爸、妈妈,还有所有我没干完的事情。我觉得现在就把所有的时间泡在电影院里,看最新的娱乐片,这不大合适。现在最好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但是,一根路灯杆子!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在这里呆那么久?至少得在这里找到一点特别有意思的地方,要不斯坦干什么非呆在这里不动呢?

    斯坦抬起手搭在眼睛上面,遮挡太阳光,要让自己把前面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一些。

    “是它吗?阿瑟!”他说。“是它吗?你快看看,你的眼睛比我好,也问问你的同伴,他是不是能看清楚。是它吗?阿瑟?是它来了吗?”

    他手指着前面,我看见一只小混血狗,看样子可能是没有主儿的狗,正用小鼻子到处嗅。

    “是它吗,阿瑟?”斯坦问,“到底是不是它?”

    但是阿瑟看老斯坦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

    “它现在肯定死了,斯坦,”阿瑟说,“它肯定也死了。狗没有人活的时间长。你变成幽灵都50年了,它肯定也变成幽灵了。你应该在幽灵狗里去找它。”

    但是斯坦好像完全不相信阿瑟的话。

    “不一定,”他说,“它是一条非常健康的狗,总是欢蹦乱跳的。它可能还活着。我死的时候它只有6岁大,所以它现在只有56岁。这种年龄对狗来说,不算什么,真的。我保证会有好多这么大岁数的狗。”

    “除非是玩具狗。”阿瑟说。这话有点无情,但却是实话。

    斯坦从路灯罩上站了起来,这样能更好地往前看。

    “小心!”我看他站在呼呼的秋风里。“你会让我们都掉下去的!都掉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斯坦也根本没听我的话。

    “是它,阿瑟!”斯坦叫到,那一刻他特别兴奋。“是它,我敢保证是它!我的老狗!是温斯顿,我终于找到它了!”

    但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从街角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听啤酒,另一只手里好像还拿着点什么东西。他吹了一声口哨,那条小狗就奔了过去。那人坐在一家商店的门口,摘下帽子,开始向过路人乞讨。

    斯坦坐了下来,他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又哀老丑陋又悲伤失望。

    “不是它,”他说,“不是它。是别人的狗。它确实长得很像温斯顿。现在走近了,我才看出是有点不一样。但是它们真的是很像。我几乎——好了,没有关系。”

    我为他感到有点难过,我想对他说的,阿瑟都替我说了。

    “斯坦,”阿瑟说,“哈里和我正想回另一个世界去,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别总是找你的狗了,歇一会吧。给自己换换环境,为什么不呢?跟我们走吧。”

    但是,他不走。

    “谢谢了,”斯坦说,“我还要再呆在这里,它也许就要出现了。”“可是,斯坦,”阿瑟说,“你已经在这个路灯杆子上呆了50年了。你不觉得这已经够足够长了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用50年都找不到温斯顿,那找到它的机会……”是的,斯坦知道找的机会有多大。谁心里不清楚呢?这话我早就想跟阿瑟说了。我早就想对他说:“阿瑟,你找你妈妈已经找了150多年。如果你在100年里找不到你妈妈,那你找到她的机会……”

    事情总是这样,对别人的事情都很明白,事情一到自己头上,就不清楚了。

    “不,我还要再呆一阵子,”斯坦说,“孩子们,谢谢你们。但是我还要再呆一阵子。它很快就会出现了。”

    “OK,”阿瑟说,“我们以后可能还会来看你。”

    “肯定的。”斯坦表示同意。

    “很高兴认识您,”我说,“希望您能找到您的狗。”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很高兴见到你,哈里。再见!”

    “再见了!”

    “再见。”


S
    有这么多幽灵在这里,说明他们都有没有干完的事情,

    所以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天蓝色的彼岸。


    57

    阿瑟和我从路灯上下来,走上人行道。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好在后面跟着阿瑟。我又往后看了一眼,看斯坦是不是还在那里。他还在,坐在路灯灯罩上,聚精会神地找他失散多年的狗。他就像在一条老船上,你会在许多书里看到的那种图片,船员在桅杆上了望,仿佛几分钟后,他就会高喊“在那里!”于是整个商业区就会“起锚”,驶向他失散多年的狗。

    阿瑟走路的速度特别快。他可能总是急着回“另一个世界”去找他妈妈。我拼命地跑,还是落在他后面。我没有机会去问他怎么用意念控制的老虎机。我对他跑这么快,都有点生气了。但是我不愿意说让他慢点,因为我觉得不大好意思。但我也不愿意被丢下,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到“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只能跟着拼命地跑。我觉得活人的世界,确实不是幽灵应该永远呆下去的地方,幽灵应该有幽灵自己的活法——我的意思是,幽灵应该干点幽灵该干的事情,呆在幽灵该呆的地方。

    我们跑到一个十字路口,阿瑟一下就冲过去了,我则停下来等红灯变绿——安全第一,这是我的原则。

    “走啊,哈里,”阿瑟叫我,“别去等它。”

    他继续跑。

    我们又跑过一个街区,穿过一个广场,正好路过了一家多媒体电影院。

    我知道阿瑟着急回去找他妈妈,但我还是很想进去看看。

    “你能等一会吗?阿瑟,就两分钟,我进去马上就出来。”

    他做了个鬼脸,还是停了下来,说:“好吧,但你得快点。”

    “跟我一起进去吗?”我说。

    “不了,”他说,“我以前进去看过。我在这里等你。但是就两分钟。别忘了,就两分钟!”

    “我不会的,我保证,两分钟,足够了。”

    我跑了进去。

    这个电影院除了位置比较背,没有什么别的毛病。售票室里坐着两个人。冰激凌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女的。负责检票的那个小伙子,正冲墙站着咬他的指甲。

    我进去前看了节目单,现在最热门的是迪斯尼公司新上映的卡通大片,它肯定是我死后才新拍的。我打算进去瞧一眼,就一眼,因为我向阿瑟保证过,就在电影院里最多呆两分钟。

    公告栏上说,第8放映厅演这部片子,马上就该到放下一场的时间了。我穿过了第8放映厅的大门,进去后,我先用一秒钟来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现在正在放正式电影前的广告片。我睁大眼睛,向四周看了看,以为在日场,不会有什么人来看电影。

    但是我错了。放映厅差不多被挤满了,每一个座位都不是空的。放映厅里到处是——幽灵。放映厅里没有一个人,全是幽灵。一排、一排的幽灵,都坐在那里等着电影开始放映。这一定让你很害怕。但是我感到的却是难过。有这么多幽灵在这里,说明他们都有没有干完的事情,所以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天蓝色的彼岸。

    我可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想,我不想成为一个可怜的老幽灵,上午去忙自己还没有干完的事情,下午和其他所有幽灵坐在一起,等着看新上映的影片,要暂时忘记自己那还没有干完的事情。

    他们不仅成天提心吊胆的,而且还悲伤、难过,自己骗自己。我可不想这么做,我要直接去找雅丹,正式和每一个人告别,然后我就动身去“天蓝色的彼岸”。我永远不要做一个“可怜鬼”,永远不。

    这时候,放映厅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两位夫人,还带着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和一个大约有5岁大的小女孩。听到门响,所有的幽灵都把头转了过来。当他们发现有活人进来以后,他们都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当然活人是听不见的,幽灵都开始旁若无人的抱怨起来。

    “噢,不!”一个坐在前排的大胖子幽灵说,“是人!还有小孩!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他们还拿着爆米花!”第二个幽灵也嘟哝着,“还有糖,都是用玻璃纸包着的!我无法忍受那撕纸的声音!”

    “放电影的时候,那些小孩会一直说话!”另一个幽灵也答茬了。“她们还会去卫生间,还有喝水的声音!——噢!不,她们走过来了,坐到我身上了!”

    我转身出去了。两位夫人,三个小孩,还有所有的爆米花、糖,以及好几百个幽灵和他们的抱怨声,都留在了我身后。

    “我不喜欢这里,”我对自己说,“我不喜欢。我得去找阿瑟了。”我迈出电影院大门的时候,我听到电影正式开始的声音,以及那个坐在前排的大胖子幽灵,他还在大声抱怨糖果的包装纸。

    “哎!”他说,“你们能不能让你们的孩子安静下来!这里还有这么多幽灵在看电影呢,你知道吗?至少你们也该有点公德!”

    “幽灵”、“鬼魂”这些难听的名字都是人起的,以致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去死了。

    58

    我不能再耽误了,直接从电影院的围墙中冲了出去。你死了以后会有不少好处——你可以抄不少近道。阿瑟正在外面看表呢。

    “两分钟都过了。”他冷淡地说。

    “对不起,阿瑟,”我说,“我不知道,里面会有那么多幽灵。”

    “总是那样,”他说,“总是那样的,所以你就该知道到那里去有多傻。他们以为是空调让电影院里面凉快的,其实不然,是那些幽灵。行了,不用管它了。我们现在该回去了。我们很幸运。如果我们快一点,我们还能赶上。”

    “赶上什么?”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那!”他说,“就在那边。你进电影院的时候,正好有一场小雷阵雨,那是我们回另一个世界最近的路。”

    “我们往哪边走,阿瑟?”

    “那边,”他说,“跟我来,快点,别错过了。”

    他跑了起来。

    我现在看清楚了。在前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太阳光构成了一个闪耀的大光圈,里面充满了各种颜色,就像你能想像得到的最好看的万花筒。那是一道美丽的彩虹。
在今后的時光里.我們的生活依然會像花兒一樣.茂然地盛開.只是.在時光的背后.依舊寂寞

《天藍色的彼岸》第十章 大理石头像

T
    他直奔向彩虹,我跟在他后面。 

    巨大的彩虹就挂在我们头上,就像一个宏伟的拱门。


    59

    “跟着我往上,”阿瑟说,“跟着我就行了。”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的疑虑一定写在脸上了,阿瑟又给我解释了一遍,“别害怕,哈里。你上来就知道该怎么走了。来呀!”

    他直奔向彩虹,我跟在他后面。巨大的彩虹就挂在我们头上,就像一个宏伟的拱门。“来,哈里,”阿瑟看见我还在犹豫。“到这上面来,我们得回去了。我该去找妈妈了。她现在可能就在文书桌那打听我呢,问有没有一个拿着纽扣的小男孩。”

    但是我还是有点犹豫。我觉得我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我还有没干完的事情呢!我觉得我必须去努力把它完成了,才能回去。否则我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游荡下去,总没有个安宁。

    “你自己回去吧,阿瑟,”我对他说,“我等下一次彩虹。我下次一定回去。”

    阿瑟不愿意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走吧,哈里,”他说,“别呆在这儿了。这不是我们呆的地方。这里只能转转看看,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我不会住在这里的,”我说,“我不会那样做的,我只是要去完成我没干完的事。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过很快我就会回去找你的。”

    阿瑟还在回头瞅我,他有点想留下来陪我。这时我们头上的彩虹开始要消失了。我叫阿瑟赶快跳上去,要不然一会它就没了。但他还犹豫不决。

    “你肯定,你一个人没问题吗?哈里。”

    “当然没问题。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或许你可能遇到什么意外。”

    “什么?”我说,“我现在还能遇到什么意外?我已经死了,不是吗?再没有什么事情算得上意外了。”

    阿瑟又看了我一阵儿,耸了耸肩膀说:“那好吧,既然你那么肯定。不过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你可就完了。”

    “我明白。”我说。

    他瞧了我一眼,我也瞧了他一眼,他挥挥手说:“回头见,或许回头就能见着。”

    “OK,”我说,“谢谢你,谢谢给我帮了这么多忙。你知道刚发现自己突然倒在地下死了,总是有点不适应的。有人给他解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好!谢谢你!”

    “那没什么,”他说,“我本该再做得好些,彩虹快没了,我不能等了,我要——”他跳了上去,抓住了彩虹的尾巴。我看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飞出的曲棍球,越来越高,远远的,变成了一个点,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他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了。我还留在这里。我感到很孤单,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孤单。

    60

    我身上突然感到特别冷。我希望有一件幽灵大衣把我裹起来。我感觉又冷又孤独,我都快哭了。我自从死了以后,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心里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我不能让它们把我打跨了。我使劲握住拳,好不让自己“散架”。你知道,一个幽灵,在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也没什么大用,要是再“散架”了,就更没用了。

    我抬头看了一阵天空中消失的彩虹。一秒种前,它在那里,还是那么绚丽多彩,下一秒种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该走了。我转身往市区走去,我知道我要往哪去。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现在,没有阿瑟陪我了。我有更多时间去想自己的事情了。你知道,要是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就必须总不停地跟他(她)说话,就算是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你还是必须找话跟他(她)说,要不然就会让你觉得对他(她)很冷淡。

    但是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必一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就可以想自己的事。这就像你有一大块巧克力,都是你的,不必分给别人。

    我顺原路往回返,在商业街上又看见了斯坦,他还坐在路灯杆子上找他失散多年的狗。

    “怎么样了,斯坦?”我出于礼貌,跟他打招呼。

    “还没找着,”他说,“还没有。不过我有一个预感,就在今天,我就能够找到我的狗。”(我猜想,他每天都会有这种预感)

    “你的同伴呢?”他问,“他自己走了?”

    “他回去了,”我告诉他,“赶上了最后一趟彩虹。”

    “哈,”斯坦说,“我明白了。”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又开始仔细找他的狗。我们俩的谈话好像就这样突然结束了,所以我继续走我的路,想我自己的事。

61
    我有好多好多事可想。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进入了我的脑海。比如说,“天蓝色的彼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会有什么在等着你,你能在那里看见什么,恐怕那里还不是一个很差劲的地方吧。

    我没有注意我脚下的路,我只是让我的脚不停地走。我的两只脚就像一对火车轮子,我就像坐在上面的旅客。

    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了,我看看教堂上面的钟。我和阿瑟离开“另一个世界”到这儿,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现在都下午三点半了。雅丹应该放学了。妈妈也该下班了。爸爸的工作没有准点,你从来都不知道他几点回家。他有时夜里还加班,有时会在家里泡上一个下午。他喜欢电台不用坐班的工作,可以在别人上班的时候出去到处溜达。

    我脚下没停,继续走着。现在所有的学校都放学了。大街上到处是小孩。拿着午餐盒的小孩,背着书包的小孩,肩上搭着校服的小孩,穿着牛仔裤的小孩。

    我那幽灵的喉咙被哽咽住了。我特别气愤,特别难过,特别痛苦,立刻就热泪盈眶。自从我死了以后,我第一次感到我是那么不平,那么悲愤,我要大声叫:“这不对!这不公平!我要再活过来!我只是一个小孩,我不应该死。都怪那个蠢货卡车司机。我不该死!太不公平了。”

    但是我又想,谁又该死呢?那些倒霉的事应该发生在谁身上呢?谁都不该。我想,事情就是那么发生了,不管你应该不应该。

    这真的不公平,我想。我身边的那些小孩,从我旁边走过,甚至从我身上穿过。他们又吵又闹,还一边走一边动手,有些人只跟自己的同伴说话,讲些笑话,还开别人的玩笑。

    我想再活过来。我说不出地想再活过来。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我以往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像踢个球呀,吃个松脆饼呀——可我现在多么怀念它们。

    我是多么妒忌他们。多妒忌他们还活着。我知道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开心,他们中有人刚打输了架,正在难过。还有人正在担心他们的考试,或者他们家里还有更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就是嫉妒他们,甚至嫉妒他们的不开心。真的,我就是嫉妒。因为至少他们还活着,我却死了。

    62

    或许,这正是阿瑟不想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原因。这可能就是他临走时跟我说的“意外”。这也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危险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你自己,是你自己内心当中的危险和丧气。

    我继续走,去试着忘记他们,不去看所有在我周围的小孩。我穿过广场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小道。但我能听见踢足球的声音,我能听见骑自行车的声音,我能听见卖冰激凌小贩放出的音乐声,是《雪人》的调子,我能听见,我能听见所有人说话的声音和他们的笑声,我还能听见——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继续低着头,沿着石子铺成的小道走。那条小道在广场上弯弯曲曲,就像是一条蛇,一直伸向老教堂的后院,最终指向我家门前的那条大路。

    声音渐渐远去了,卖冰激凌小贩的音乐声也越来越远了,就像冰激凌自己逐渐融化了一样。越来越弱的音乐声,还在到处寻觅着又热又渴,需要凉快一下的小孩。

    我抬起了头。现在安全了。我走出了广场。我现在终于不在广场上了。但我的状态可没有好得可以叫你竖起大拇指,甚至比刚才更差了。

    我发现自己来到教堂后院的墓地。

    我慢慢地走着,从每一个墓碑前走过,看上面的字,甚至连那些没有刻字的也看。我找到年龄最大和年龄最小的死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好奇,我想。

    突然,我停了下来,我想到了自己,“我的坟墓呢?我是不是也被埋在了这里。”我离开了小道,跑到了墓地的后面,新死的人都安葬在那里。我找到了最新的一排,沿着它找下去,我的坟就在这儿,倒数第四个。

    我在那里,我真的在那里。他们把它做的真不错,比我想像的好得多。你真该来看看!如果你路过,你一定要来看看。他们都走了,但给我留下了这么棒的一个头像。可能是花岗岩的,也可能是磨光大理石的。多好的颜色呀,是一种暖色,棕色,还略带一点红晕,给人秋天一样的感觉。真是一块好石头,我觉得你甚至都可以从中开采出宝石来。设计得很好,手工也干净利索。石头上刻有我的名字,我出生的日期,还有我被撞的日子。这里还有一个说明,告诉我,家里每一个成员都参加了一点雕刻我头像的工作,以此说明他们是多么爱我,而且永远爱我,在我离开后他们是多么难过。脚下的土地上还插着一束鲜花,都是红色的玫瑰,因为我最喜欢红色了。

    顺着花向上看,是——

    我的爸爸。

U
    他接着说:“我明天还会再来,跟平常一样,哈里。”


    63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或许这根本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我还要告诉你:当你活着而别人死了的时候,你会感到特别的难过,你会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但是当你是一个幽灵的时候,你确实会看见别人,但是你再也不能跟他们说话,他们也再也看不见你了。你再也不能走过去和他们握手,再也不能跟他们踢足球,再也不能和他们撒娇,再也不能用胳膊抱住他们……

    没有比这个更糟的事情了!

    这就是我的感受,非常糟。我不想再说它了。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只有我和我爸爸,我爸爸盯着我的头像,我盯着我爸爸,两个人都感到很难受。最后,他看了看手表,决定回去了。他说:“再见了,哈里。”

    我说:“嗨,爸爸!”显然他没有听见我叫他。

    他接着说:“我明天还会再来,跟平常一样,哈里。”

    不想让爸爸每天都这么伤心,我对他说:“爸,不用每天都来看我。一个星期一次都够了,爸,老实说,一个月一次也可以;或者你假期的时候再来,我不会在乎的。真的,如果你假期想外出,没时间来这里,那也没关系,你可以叫对门的摩根叔叔替你来。我宁可这样,你也别成天难过。”

    但是,他当然没有听到我的话。

    “再见了,哈里,”他说,“再见。”

    他走了,走在墓地的小路上。我快步跟上他。他走的不是很快,不像他平常那样,总是风风火火的。他拖着脚步,搭拉着胳膊,想着心事。

    “爸!”我叫道,“我跟你一起走。”

    他继续走,朝家的方向走。我很快就追上了他。你知道吗,这让人感觉是他离开了,而不是我。

    “爸,你现在回家吗?”我说。我猜他是要回家。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吗?“我们一起走吧。”我提议。

    他继续走,我伸出我幽灵的手去拉他的手。我们一起在小道上走,手拉着手,我的手拉着爸爸的手。

    64

    最近,也就是在我出车祸前的一段日子,我开始不愿意被人看见我拉着我爸的手,因为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再那样做很不好意思。你知道的,其实你也一样。你开始不愿意妈妈再亲你的脸了,至少不愿意让人看见。但是,现在我非常想拉着爸爸的手,我一点也不在乎被人看见。哪怕全世界都看见我拉着爸爸的手走在外面,我都不在乎。我真的希望他们能看见。我真的希望我能拉着爸爸的手。

    我们进家门的时候,我等不及爸爸开门,直接从门中穿了过去。我迫不及待地往厨房跑,在那里,我妈妈一定在那里准备下午茶呢,雅丹也会那里,还穿着校服,正往嘴里塞饼干。

    十分正确,我闯进厨房的时候,发现她们确实都在那里。但是你一看到她们的样子,那么难过!你一定能想到家里有人刚去世,而且就是在刚刚才去世的。我猜,是不是有别人在刚才去世了。也许是阿尔特,我的猫因为我再也没有骑着自行车回家,就在刚才因伤心而死了。我希望那不是真的。我真的会为这件事情伤心不已的。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一只猫,但是有人会跟宠物建立起很深的感情。你只要想想在路灯杆子上的斯坦,你就会明白了。

    爸爸开门进来了,她们抬头看他。没有说“嗨”,没有说“今天过的不错吧”,没有说“塞车了吗”,也没有说“买报纸了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每人看了他一眼。爸爸冲她们点了点头说:“我去了一趟,”然后就坐在了桌子旁边。

    “我今天上午去了一趟。”妈妈说。

    “我放学后去了一躺,”雅丹说,“我走的时候你肯定还没到。”

    “是的,”爸爸说,“肯定。”

    三个人就那么坐着,像是在沙滩上日光浴,一句话也不说。看见他们是那么难过,我都想离开这了。我的意思不是说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多好,但在这里实在是太悲伤了,太悲伤了。在那里还可以跟阿瑟随便说点什么,跟他在一起至少你还能高兴高兴,虽然他都150多岁了。但在这里,令人难以相信,他们脸色是那么黯淡,表情是那么悲伤!谁见了一家三口像他们那样,坐在厨房的餐桌边,都会受不了的。

    我必须做点什么,让他们高兴起来。干什么呢?我也在餐桌后面坐了下来,还是坐在我的老位置上,想着如何让他们打起精神来。我想起来了。

    “我知道,”我说,“我们来玩独裁者的游戏怎么样?”

    没有任何反映,没人响应我。他们就坐在那里,就像完全没听见我的话一样。

    “那,”我又换了一个主意,“捉迷藏呢?”

    还是没反映,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

    “打扑克吧,”我提议,“我和爸爸一头儿,妈妈和雅丹一头儿。怎么样?OK,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拿牌。”

    他们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我要急死了。是的,我知道我死了,我的意思是——噢,算了,我不会再向你解释了,你哪天要是发现自己也死了,你就会明白了。

    我还想到一个主意。不是逗他们开心的主意,而是件别的事情。我想到自己可以一直在家里作为幽灵,飘荡下去,就这么一直下去。我还住我原来的房间,一切照旧,我还像往常一样生活,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死了。但我死了,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再跟爸、妈、雅丹继续生活下去。我们还可以是一个家庭。爸爸、妈妈、雅丹和我。如果我能想办法向他们显身,他们就能够像我看见他们一样地看见我。我们还可以继续呆在一起。我们还必须事先向别人发出警告,让他们小心,我们家里有一个幽灵。比如,如果我们全家去动物园,爸爸去买票,他就不会对售票员说要“两张成人票、两张学生票”,而会说要“两张成人票、一张学生票和一张给幽灵的票”。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幽灵用的门票打折。说不定只要我保证不吓唬动物,他们就会让我免费进入呢。

    我肯定这能行,会一切顺利的。当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会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吃,那没有关系,只要我坐在那里就可以了。

    但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太大把握,差不多可以说完全没有把握。那就是雅丹会越来越大,爸爸、妈妈也会越来越老。而我却是一个年纪越来越大的小孩,一个老小孩。不,那可太糟了,我受不了,我会非常、非常难受的。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想在下一个50年里,永远呆在这样一个让人难受的环境里。谁会愿意这样呢?

    “我想我该上楼了,”雅丹说,“我回我的房间去了。可能还要看看书。”

    “好的,婷娜,”妈妈说(他们都管雅丹叫婷娜),“我要开始做下午茶了。”妈妈拍了一下雅丹的肩膀,雅丹也拍了她一下。然后雅丹亲了爸爸的脸一下,同时还拍了他的肩膀。雅丹起身就上楼去了。看来,从我死了后,他们养成了相互拍肩膀的习惯。原来他们是不用相互拍肩膀的,一点都不用。

65
    我跟着雅丹上楼去她的房间,想去找个什么机会,好完成我没完成的事。就在这时,我听见爸爸开口跟妈妈说话。“你看,”爸爸说,“我有时候想,我们应该再要几个小孩。或许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了。或许——你是怎么想的?”

    妈妈给爸爸惨淡的一笑,把手从桌子上伸了出去,握住了爸爸的手,说道:“你知道,这不会有什么改变。就算我们有100个孩子也没有用。我们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想念哈里。”

    “是的,”他点点头,“我知道,没有人可以代替哈里,没有人,哈里是独一无二的。我有的时候都要被他气疯了,但他会让我马上高兴起来。我真的爱他。我太想念他了。”

    爸爸的眼睛里有泪花,妈妈的眼睛里也有。她说:“我也是,我也是,我太想念他了。”妈妈把她坐的椅子挪到爸爸的椅子旁边,她用胳膊挽住爸爸,爸爸也用胳膊挽住她——两个人开始哭泣。

    我很不好受,我不在乎告诉你这个,我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这太让人难过了。

    “玩个间谍游戏吧!”我拼命地喊,“它会让我们不去想难过的事,会让我们感觉好一些。”

    我的喊声就像坟墓一样的安静,甚至更安静。

    “来个拼字游戏吧,”我说,“玩个难的。让我们好好地动动脑子。可能要花好几个钟头去想。”

    紧紧地压抑住一些想法,这对于他们、对于我都是十分困难的。当你把自己的想法压得咯吱咯吱作响,你或许会成功,但也可能想得更多,更加的难过。妈妈伸手拿了一打餐巾纸,爸爸和妈妈都从里面拿了几张,他们开始不停地擦鼻子,擦眼泪。过了一阵子,妈妈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最后又擦了擦眼睛,下了决心似的,向电冰箱走去。“好了,别这样了,我最好该准备下午茶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吃下午茶的。”

    爸爸也站了起来,“我也许该出去剪剪草坪了。”妈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干嘛不去呢?是个好主意。”于是爸爸出去剪草坪了。但马上你就会发现,草坪其实一点也不需要剪。整个草坪几乎都秃了。他肯定每天这个时候都出来剪草坪。他在这里剪草,感觉上就像一条鱼要去理发店剃头。但爸爸还是去剪,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嗨,妈妈。”我现在单独和妈妈在一起了。我对她说:“我是哈里,妈妈,我回来看你了。”我感觉一个人呆在这里看她削马铃薯皮有点怪,她根本就看不见我。“我现在是幽灵了,妈,”我说,“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话,但我不能光站在这里,不跟你说话。我必须得说点什么,否则我就会像一根木头桩子了。”

    她从冷冻室里拿出鱼子酱。

    “谢谢那个头像,妈妈,”我说,“它的颜色真好看。我希望那没有花太多钱。不过,当然,你也不用再给我零花钱了。”

    我一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我很高兴她没有听到我这话。我知道她宁愿把世界上所有的钱都给我当零花钱,只要我能活过来。我很抱歉我说了那种傻话。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又想到了雅丹,想起了就在我骑上自行车前,我对她说的话和她对我说的话。那时我们俩说的话还能彼此听见!这就是我为什么回来的原因。

    “我要上楼去找雅丹了,妈妈。”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往平底锅里放豆子。“我一会走的时候,会再回来和你告别的。”

    她去拿刀叉,开始摆桌子了。她拿了四个盘子。对,是四个,一、二、三、四。她还拿了四个喝饮料的杯子。她这才想起我不在了。她小声说:“噢,又拿多了。”看样子她老是拿错,都开始生自己的气了。

    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的后院看了一眼,爸爸正在那里剪早就光秃秃的草坪。妈妈似乎很高兴爸爸没有在场,没有看见她又在犯错。她又把我的刀叉收了起来,放进抽屉里,把我的杯子放到架子上。她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就像真能看见我一样。“喔,哈里。喔,哈里。喔,哈里。”

    我说:“喔,妈妈。喔,妈妈。”我跑过去用胳膊紧紧地抱住她。

    我不能真的抱她,她也不能真的抱我。她接着准备下午茶去了。我离开了厨房,往雅丹的房间走,想用个什么办法,让我能原谅她,她也能原谅我,大家都得到内心的宁静。那样,我就不再是一个到处流浪的幽灵。我不用一直坐在路灯杆子上,也不用坐在电影院里,打发日子,不论哪个活人进放映厅都抱怨个不停。

    我能够内心平和,我能够奔向,谁知道,奔向什么地方呢?或许是奔向一个新的生命,某种不同的存在形式,在“另一个世界”的地平线后面,奔向“天蓝色的彼岸”。
在今后的時光里.我們的生活依然會像花兒一樣.茂然地盛開.只是.在時光的背后.依舊寂寞

《天藍色的彼岸》第十一章 阿尔特纳蒂姆

V
    有时,走过敞开的大门,感觉真好,就像有人在欢迎你一样。


    66

    楼梯没有像平常那样发出声响。我无数次诅咒过这种声响。它总是在我准备去吓唬雅丹的时候响。当我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上楼朝她的房间走,正准备在她身后大叫一声的时候。嘎吱吱!我的脚落在木板上,一切计划都完蛋了。

    但这次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雅丹屋子里传出来的轻音乐的声音。她总是开着收音机,甚至不听的时候也开着。她把收音机开的声音十分低,十分柔和,就像一种背景。她做事、想问题时候的背景。

    我往楼上走。我发现自己还在踮着脚尖,这是我的老习惯。我把脚平放到地板上,正常地走路——当然,就算是这样,还是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我还记得,从浴室到卧室,我光脚踩在地毯上的感觉。还记得,在跑回去穿睡衣的时候,脚指头会感觉痒痒的,这时还会听见雅丹冲我嚷:“我看你还敢这样!”

    当然,现在地毯不能再让我感觉痒痒了,但受我记忆的影响,还是有那样感觉。每走一步,就会发现离那种感觉好像远了一步。步子迈得越来越多,生前有的那种感觉就越来越弱。

    雅丹的门是关着的。但平常贴在门背后的那张纸却没了。那张纸已经贴了好久,现在没有了,但在门上还留下了浅色的印,正好是它原来的形状。

    她贴那张纸,是因为我去她房间从来不敲门。她花了好几个小时去弄它,画了好看的花边,用她最好的字往上面写。

    她是这么写的:

    没有敲门,决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特别是针对男孩。特别是针对叫哈里的男孩。衣冠不整不得进入。穿牛仔者,穿运动鞋者,不得进入。带子未系好者不得进入。谁胆敢违反禁令,擅自闯入者,必死无疑!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她把它贴在了自己的门上,作为报复,我也在自己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赶快消失,猪脸。你不能进来。这只针对我姐姐!

    但是,唯一让人感到不解气的是,雅丹一直就不怎么来我的房间,所以我不让她进来,并不能把她怎么样,这对她没有损失。而且妈妈还非让我把纸给揭下来,她说“猪脸”是脏话。但她没有让雅丹把纸揭下来,我觉得那不公平。

    但我马上就想到了,不用进雅丹的房间,就能跟她捣乱的办法。我穿不同的装束,去敲她的门,告诉她我已经衣着得体了。

    第一次,我戴了一个好莱坞的面具。第二次,我什么都没穿。第三次,我带着游泳圈,穿着妈妈的旧拖鞋,就是特别像香蕉的那双。第四次,我再敲门,雅丹根本就不再开,直接叫我滚开。我第五次再来的时候,发现她又在那张纸上添了一段话:哈里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入内。如果哈里再坚持不停地敲门,上帝就会在他下巴上狠狠地打上一拳,把他的牙都打活动了。多谢了,不信就试试,立字为证!

    于是我决定不再去敲门了,先不去理睬她。

    过了一阵,雅丹又让我进她的房间了,不过,门上的那张纸一直还贴在上面,像是一种警告,我想。但那种纸现在没了。她一定是把它撕下来了。她可能对其中的那句话感到不好受——“谁胆敢违反禁令,擅自闯入者,必死无疑!”

    你知道,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有趣。当一个人总是成天烦你的时候,没有谁比你更希望他赶快消失掉的了。但有一天,他真的消失了,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往往感到的不是高兴,而是孤独。

    67

    门是关着还是开着,是锁着还是没锁,这些对我都是一样的。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到任何地方了。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去最有钱的英格兰银行,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去了。梦变成真的时候,它就不是梦了,你又会去梦想别的东西了。

    我站住一会,有个念头掠过我的脑子,我向我的房间走去,我总是忍不住要看看老地方,看看有什么变化。我直接从房门穿了过去。

    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我的房间除了比以前整洁了以外,什么变化也没有。太整洁了,以致你会立刻感到这里没有人住。这是马上就要有客人来参观的那种整洁,这是我们力图把房子卖出去的那种整洁。这也是妈妈梦想中的那种整洁,就像她一直唠叨的那样。我的衣服都被放好了,不是挂在壁橱里,就是叠好放在柜子里。我的杂志和漫画书被叠成一撂,放在椅子底下。我的书和期刊都被放在书架上,从大到小,按顺序立着。所有的书脊都朝外,这样你可以一眼就能看见书的题目和作者名字。

    我的床也被整理过了。我垒球手套被放到箱子里了。我的笔都在笔筒里。我的足球海报还贴在墙上,开胶翘起的角儿也被胶水粘回去了。是的,一切各就各位——除了我。这就像是一辆没有驾驶员的汽车,一架没有飞行员的飞机。没有人住的房间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继续呆下去了。我不能总让自己回忆过去,过去的一切。我试图不让自己想起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愉快时光。有时我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有时也会来一个小伙伴,我们一起做模型,一起玩游戏,或者只是聊天。大部分时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也很好——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地方。但是现在我不想自己呆在这里了,我从门里穿了出去,迎面就碰上了——阿尔特!
68
    我知道,对于猫来说,这实在是一个怪名字——这是一个简称。它的全名叫阿尔特纳蒂姆。这是我爸爸想出来的名字。为了给这个小家伙起名字,雅丹和我吵了好长时间,爸爸受够了不断的争吵、否决和新的愚蠢提议,他终于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停止了打字。他大声说到:“好了,行了!我们就叫它阿尔特纳蒂姆。没有任何再商量的余地了。”

    事情就是这样。

    我猜,他肯定是从电脑键盘上想到这个名字的。他可能刚好看见了“Alt”键,然后就想起可以就用这个“阿尔特”键给它起名字,于是它就叫阿尔特纳蒂姆了。

    这是个怪名字,但它还是被叫开了。我想,它可能还会更怪一些。或许可能管它叫空格、数字、回车、大写等等。这些都是可能的。

    好了,不管怎么叫,我在自己房间门口,脸对脸地碰见它了——当然不是真的脸对脸碰上,但它的胡子已经要扎上我了。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它,愣了一下。但它不仅愣住了,而且可以说像是被定住了,它浑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就像它故意捋成那样的。我想到了美国的电椅,怀疑他们也有电击猫的篮子,把实行了恐怖主义犯罪活动的坏猫放进去处死。

    “嗨,阿尔特,”我说,“你想我吗?”

    我俯下身子去摸它的毛,想让它平静下来。当然我不能真正去摸它,但在记忆中,这场面还是活灵活现的,所以我还是感觉我在摸它的毛。

    但是当我蹲下去摸它的时候,它的毛乍得更高了,它的后背也拱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黑白相间的大问号。

    “没关系,阿尔特,”我说,“是我。你好吗?别害怕,我是哈里。”

    它的毛竖得更直了,越来越惊恐,看起来就像一把硬毛刷子。

    “没事儿,阿尔特,是我,哈里,”我说,“我刚死了,不过这没什么,好猫咪……”

    我用好话哄它,但这些话不能让它平静下来。我想它可能是一只敏感的猫。因为我整天就呆在活人旁边——就坐在他们旁边,拉他们的手,甚至和他们拥抱——但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的存在,甚至没有任何察觉。

    但阿尔特有反映。你知道吗?我常常听人说起,动物,它们有一种第六感觉。它们往往能在风暴和地震发生前,就可以预先感知。它们甚至能提前好几个小时预知。

    “来呀,阿尔特,”我说,“来呀,是我,我是哈里。”

    我去触摸它。我看见它的爪子伸了出来,牙也龇出来,就像一只小狮子要扑向一匹小斑马。

    “阿尔特,来呀——是我,哈里。”

    它开始喘粗气,那声音就像是一个正在漏水的水管发出来的。我想我还是最好离开它,让它自己呆在这里。于是我开始向后退,但可能我移动得太急了一点,它全身的血液就像是凝固了,肚子一起一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声音,简直把你的耳膜都要穿破了,就差没有把整个房子里的玻璃震碎了。而且还不是叫一声就停了,而是不停地发出同样的声音。

    “喵喵——!”

    太恐怖了。

    我在晚上曾经听它在后院里这么叫过,它在那里遇到了另一只猫,它们两人在那里进行二重奏,但它们的声音怎么也赶不上这次响。有时因为猫叫的太吵了,爸爸会到我的房间里向我借喷水枪,我那把一百米射程的“特号”喷水枪。他会把它灌满水,然后从浴室的窗口向阿尔特和另外那只猫身上喷。这时候妈妈总要跟爸爸说:“你不应该这样做,这是虐待动物。”爸爸会回答说:“它们呢,你怎么不说它们有多吵呀?这才是虐待耳朵。”接着爸爸还要补充说:“再说这只是水,一滴水伤害不了任何东西。”接着他继续用“特号”喷水枪瞄准,发射!然后声音马上就消失了。

    但那些声音怎么也赶不上这次响。这就像100个婴儿一起哭了起来,同时700个报警器跟着响了起来,同时还有2000个老师把20000根手指拍在了4000块黑板上。

    太恐怖了。

    雅丹的房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阿尔特!你怎么了?怎么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

    爸爸、妈妈也跑上楼梯,看发生了什么。

    “雅丹!怎么了?猫怎么了?”

    他们都来了,全盯着阿尔特,阿尔特拱着背,盯着我,就像它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住我的喉咙。我感觉只要我一动,我就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我唯一想干的事,就是冲大家稍微挥一下手,告诉他们:“嗨,妈妈。嗨,爸爸。嗨,雅丹。是我。”

阿尔特退到了墙角,看那样子,是把身上最后一根毛也竖了起来。爸爸上了二楼,走过去看它。
    “过来,阿尔特,怎么了,老朋友?你看你的样子,就像是见了鬼了。”

    这次,爸爸倒也没有说错。他试着让它安静下来,但是阿尔特用伸出的爪子,在他的手背挠了一把。

    “呕!”

    爸爸低头看他的手,上面有四道伤痕,其中一个还流了血。

    “你得洗洗。”妈妈说。

    “我知道!”爸爸厉声说。

    “别忘了消毒。”

    “我知道,”爸爸跑到了浴室,打开水龙头。他擦了点杀菌剂,然后开始清洗伤口。洗的时候还很痛,爸爸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咒骂着。洗完了,他用卫生纸把伤口缠了起来,妈妈给他找来了一些药膏。

    “你最近打破伤风的预防针了吗?”妈妈问他。

    “打了!”爸爸没好气的说。

    “狂犬病的预防针呢?”

    “狂犬病!猫怎么能得狂犬病?”

    “你知道,”妈妈说,“叫疯猫病或是什么的?”

    “疯猫病?”

    “猫吃了污染的猫食或其他什么东西。”

    “它是不会得疯猫病的,”爸爸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疯猫病,是吧?”他又加了一句,语气不大肯定。

    他们都转过来看阿尔特,它还在墙角,保持了原来的姿势,准备跟每一个靠近的人拼命。

    “它看起来有点精神错乱了。”妈妈说。

    “或许它精神崩溃了?”雅丹说。她就站在自己房间的口头,尽可能地离阿尔特远一点,以免再刺激它。

    爸爸看着雅丹。

    “精神崩溃?”爸爸说,“猫也会精神崩溃?要是这儿有人精神崩溃,那就是我。我就要精神崩溃了,是我,精神错乱,而不是猫!”

    他刚说完这话,我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点,别这样,事情不会坏到这个地步的。”阿尔特一定查觉到我的动作了,它又发出了恐怖的声音。如果我们觉得刚才的叫声已经够可怕的了,那现在的声音简直叫人毛骨悚然,一阵接一阵。现在我不只担心它会把玻璃给震碎,而且担心它会把窗框,甚至整栋房子都给震倒。

    我感到,我根本不该回来。我造成了这一切,我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死人是不能跟活人在一起的,我想。我们一点也不一样。我们有完全不同的路,人鬼殊途,我不能再往他们的路上走了,我该收步了。但我还有没干完的事情,在没有完成之前,我还不能退回去。

    最后还是雅丹解了围。

    “爸,”她说,“我觉得你应该给阿尔特让出一条道来。它被困在墙角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你只要让开路就好了。”

    “好吧,但那能成吗?婷娜?为什么它会变成这样?”

    “哦,你知道吧,爸爸,猫呀,它们随时都会有特殊的举动。只要让它们跑下楼,跑出门,它们一会就会好了。”

    “好吧,”妈妈说,“让我们试试。”

    爸爸、妈妈下了楼,把前门也打开了,在阿尔特前面没有任何挡路的东西了。雅丹看着阿尔特,给它指指大门,“嗨,阿尔特,现在你可以出去转转了。”

    我以为它不会等雅丹第二次叫它,就该蹿出去了。但是它没有动,催了他好几次,它都没有动。

    我意识到,是我,挡了它的路。我赶快让开楼梯出口(其实它完全可以从我身上穿过去,但是它不敢)。我刚让开道,阿尔特飞也似地蹿了出去,直奔出大门。我冲它挥了挥手,“阿尔特,走好!”

    它很快就跑没影儿了。

    它跑得可真叫快,就像是在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发令枪一响,它就直接冲出去抢金牌。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了。要是有人告诉我,它一口气跑到了澳大利亚,我都不会感到奇怪的。

    “哦,它会回来的,”爸爸说,他的头伸向窗外。“它早晚会回来的,我敢保证。”爸爸关上了前门,回厨房去了。

    妈妈犹豫了一阵子。她往楼上看雅丹,雅丹也正好往楼下看她,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她们都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相见无言”,就像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

    “你没事吧,婷娜?”

    “我很好,妈妈。你也没事吧?”

    “没事。茶快好了,我一会叫你。”

    “好的,妈妈。”

    她们又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一下。妈妈下楼去了厨房,雅丹上楼回了房间,我紧紧跟在雅丹后面,在她关门之间我就已经进来了。

    当然,我也能直接从门里穿过去。但是当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挡住你的时候,你反而想走正常人走的路了。你一点也不会喜欢从禁闭的大门里穿过去,虽然这是你生前的梦想。有时,走过敞开的大门,感觉真好,就像有人在欢迎你一样。
在今后的時光里.我們的生活依然會像花兒一樣.茂然地盛開.只是.在時光的背后.依舊寂寞

《天藍色的彼岸》第十二章 原谅我,雅丹

W
    “噢,哈里,”她说。“噢,哈里。”

69

    雅丹的房间总是那么整洁,不像我的。妈妈说这是因为女孩子天生比男孩子喜欢整洁。但我不这么想。我就见过像会动的果皮箱一样的女生,她们的卧室就像刚刚有一辆垃圾车在里面发生了爆炸。

    我曾经在彼得家住过一晚上,他带我去看他姐姐的房间。

    “进来看看吧,哈里,”彼得说,“你会吓一跳的。”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第一眼就让我惊讶,里面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门是怎么被推开的。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你简直难以置信。他姐姐仿佛是一个收破烂的。到处是垃圾。漫画书、纸、杂志、令人心跳的海报,上面还用口红写着“我爱你”。地板上有一件尼龙裤,壁橱里还垂下来一双长筒袜,就像被扯破的蜘蛛网还挂在那里。

    “她不会介意我们看到这些吧,彼得?”我问他,“我的意思是说,她不在里面吧?”

    他耸耸肩膀说:“天晓得她在不在。”

    他是对的,你怎么能知道呢?就在我们鬼鬼祟祟向里看的时候,她就在屋子里,埋在一大堆旧文化衫下面,你怎么能看出来呢?

    “你妈妈怎么不管呢,彼得?”我说,“她没有被气疯了吗?”

    “曾经管过,”他说,“但总是老样子。最后她放弃了,她说如果波珀——那是他姐姐的名字——在她有生之年不自己保持自己房间的清洁,妈妈就再也不管收拾她的房间了。所以就成这样了——僵持不下。”

    收音机还在呢喃,做着背景音乐。我从来不知道雅丹怎么能干什么事情都开着收音机。但她就能做到这样。甚至她做作业的时候,也放着音乐。有时,爸爸会上来说:“这么吵,你怎么能集中精力呢?这不干扰你吗?”

    雅丹会说:“爸爸,唯一干扰我的就是你上来问我为什么收音机不干扰我。OK?”

    爸爸下楼不管她了,但过了一会,他又上来问同样的问题。

    收音机的声音特别柔和,我听见电台主持人的声音了,他在介绍一首新歌,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也不可能听过——那是最新录制的新歌。我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属于过去世界的,没有了我,世界继续不停的运行。

    70

    雅丹坐到了书桌前——这不是一张真正的书桌,它更应该被叫做梳妆台,但是雅丹把它当作书桌用。她不那么爱打扮,真的。美不是打扮出来的。所以她不像有些人,把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照镜子上了。

    她把我的一些照片贴在了墙上。有些是好几年前的老照片,她肯定是在我死后把它们找出来的,因为我敢肯定,以前这里没有贴我的相片。

    她刚才正在预习历史。书摊开在梳妆台上,旁边还有一张垫板和几根铅笔,是准备划重点用的。

    我看见她坐下,拿起已经打开的历史书,试图集中精神去读它。但是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些老照片。那里有我自己一个人的照片,也有我和雅丹的合影。其中有一张照片,里面的雅丹还很小,而我只是婴儿——可能那时我刚刚出生。她抱着我,爸爸在旁边帮着她,妈妈则十分担心地看着,好像雅丹马上就会把我摔下来,磕着脑袋瓜儿似的(可能她还真有点想磕我的脑袋)。还有以后的好多照片,那时我们都大一点了。她总是比我大三岁,总是我的大姐姐,我总是她烦人的小弟弟,揪她的辫子,让她不舒服。

    还有我们外出度假的照片,家庭生活照,过圣诞节时的照片和我们俩生日时的照片。有许多我们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全家福,我,雅丹,爸爸,妈妈,站在一起,对着新买的照相机自动快门笑。

    看,我在这儿,我们都在这儿。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聚在一起了。

    我又感到难过了——但我没有陷入这种感觉。我有使命,我得去完成我还没干完的事情。我得原谅雅丹,并得到雅丹的原谅。我不能让雅丹在余生中总是悔恨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是在哪天死了,你准保会后悔的!”我曾对她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她回敬我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雅丹,”我说,“雅丹,我是哈里。我在这里,就在你旁边。但是你不用害怕。我现在是幽灵了,这没什么。这挺好的,什么也不用怕。我永远不会去吓唬你的。我只是回来看看你,向你说对不起。你能听见我的话吗,雅丹?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但是她又把目光转移到历史书了,拿了起来,翻了一页。她不知道我就站在她身后,站得那样近,几乎都要碰着她了。

    “我的手在你肩膀上呢,雅丹。你能感觉得到吗?你能吗?是我,哈里,别害怕。”

    但是她还在继续读历史书,一会又停了下来,拿起一支铅笔,开始划重点,在亨利八世,以及他的几位妻子的名字下面都划上了圈。

    “雅丹——是我。”

    这不管用。我没有办法联系上她。我想到了阿尔特,怎么它一见到我,全身的毛就都竖起来了。我真奇怪,为什么猫怎么这么敏感,而人却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也许事情就是这样,猫就是猫,人就是人,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雅丹……”

    没有任何反应。

    她抬起头,好像开始走神了,我想你平常做作业也一样。她在看我四岁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正要吹蜡烛,她在旁边帮我。

    “噢,哈里,”她说。“噢,哈里。”

    她伸手去摸了摸照片,就好像那不是一张纸,而是有血有肉似的。



   X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

    你该明白,有些时候,你必须坚强。

71

    我看见了桌子上的铅笔。我记起了那片枫树叶子,杰菲的圆珠笔,还有阿瑟控制的那台老虎机。我知道我能行,必须行。

    我把我的思想,我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在那支铅笔上。

    “求你了,”我集中一点地想,“听话、听话、听话、听话……”

    它真的动了,铅笔动了。笔尖向上升了起来,就在空气中保持住了平衡,就像有一个幽灵手拿着它一样——感觉上是这样。

    “我的天!”雅丹呼吸都急促了,她一下跳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都碰翻了。我想告诉她“别害怕,雅丹,别害怕。”但是我没有精力去分神。我全力以赴,把所有精神都用在那支铅笔上,把它从空中平移到垫板上的白纸前头。

    雅丹渐渐地不那么惊恐了,只是等着,等着看。她双手扶在桌子上,很用力,就像是想把它推走似的。

    她没有尖叫,没有跑。她没有叫爸爸和妈妈,只是站着,等着。她观察到那支铅笔开始向纸上移动了,越来越近了,她说:“哈里?哈里?是你吗?”

    我把铅笔移动到白纸的正上方,让它写了一个字,“是”。

    她没有动,只是盯着铅笔和它写的字。

    “哈里,”她说,“我太抱歉了,哈里,我为我所说的话道歉。自从你出事以后,我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事。我无法挽回它。哈里,我真希望时光能倒流。我很抱歉,哈里。”

    我让这支铅笔写:“我知道,我也很抱歉,雅丹。”

    现在写出来的字,跟我生前写的字很像,只是字迹有点模糊,笔画比较细长。不管怎么说,我毕竟不是用原来的“肉”手写字。我只能用意念让铅笔写字,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想着那支铅笔,使出最大力气想着。

    “原谅我,雅丹,”我写道,“请原谅我说的话。”

    她沉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只是立在那里,盯着纸上的字。她哽咽着说:“当然?熏我原谅你,哈里。当然。你也原谅我,对吧,哈里。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一时生气了。我说了傻话。原谅我,哈里。我爱你。”

    我的力气就要用光了。我努力让那支铅笔写下我最后要说的话。我努力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我几乎写完了,我几乎写完了。

    “我也爱你,雅——”

    笔在我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前掉了下来,我再也写不动了。

    “哈里?你还在吗?”

    她在房间里四处看。

    “哈里?”

    72

    我当然就在这里,但是我的力气都用尽了。我也没有什么要说和要做的了。我对整个“活人的世界”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个“活人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对我有用的话了。

    我感到,是该我离开的时候了。

    该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现在感觉内心终于安宁了。虽然也悲伤、遗憾,但是却很平静。我让雅丹也有了这种感受,这让我们如释重负。我想起了我的校长哈里特先生,他在一次令人厌倦的校会上,读了一段《圣经》:决不要在你怨恨的时候让太阳下山。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你睡觉前,决不能生气或敌视任何人,特别是不要敌视你所爱的人。因为你有可能今天晚上一躺下,明天早晨就再也起不来了。那么你去哪里了呢?我告诉你,你会到处游荡,去完成你还没完成的事情,就像我一样。

    我没干完的事情总算是完成了。我已经道完歉了。我现在能走了,前往“另一个世界”边境之外的地方,超越太阳总不下山的地方。我可以消失在“天蓝色的彼岸”了。

    “再见,雅丹,”我说,“现在,再见了。好好活着。别担心我。我很好。死亡早晚总会发生,我们最终都要死。我想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早了点。但别为我难过。我很好。我又交了新朋友。我不孤单。再见,雅丹,再见。”

    “哈里,”她对着空房间说话,“你还在吗?我爱你,哈里。我一直爱你。在我们打架的时候,我也爱你。我很抱歉我门上原来贴的那张纸。我随时欢迎你进来。你可以借我的钢笔、铅笔、水彩笔,什么都行。真的,这是实话——哈里?”

    我吻了她的脸,给了她一个幽灵的拥抱,然后赶快离开了。我没有回头看,我不能再耽搁了,我不能忍受长时间的告别。我想最好是快一点。我知道这有点绝情,但这却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我下楼来到厨房,跟爸爸、妈妈说再见,我和他们拥抱,吻别。我多希望他们能看我最后一眼。

    但我再也不能呆下去了。

    73

    你该明白,我多想保留我原来的记忆。在原来的记忆里,他们能看见我,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且还是那么幸福,从来都不难过也不悲伤。我想记住他们的是这些,我也希望他们记住我的也是这些。

    我离开了我家的房子,走上了马路,头也没回。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你该明白,有些时候,你必须坚强。

    我又穿过广场,看见了阿尔特。它栖息在一根悬空的树枝上,仿佛打算要像鸟那样飞起来。

    “嗨,阿尔特,”我叫它,“又看见你了。”

    但是它浑身的毛又都竖起来了,它的爪子四处乱抓,就像它在捉一只迎面飞过来的麻雀。它从树枝上掉了下来,看那样子,它的九条命大概丢了四条半,它的脚一着地,就以时速10万千米的速度从广场上穿了过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它。

    这时,天开始下雨了。我站在一棵树阴下。这不是因为我怕被淋湿了,现在雨根本就淋不到我。我只是想,像我生前一样,像正常人一样享受雨天的快乐。

    真是瓢泼大雨,但这也说明它下不长,雷阵雨都是这样的。远处的天已经开始放晴了,颜色由灰变蓝。大约十分钟后,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

    向足球场尽头望去,正像我希望的,出现了——又大又绚丽夺目的彩虹。

    我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奔过去,好尽早回到“另一个世界”。
在今后的時光里.我們的生活依然會像花兒一樣.茂然地盛開.只是.在時光的背后.依舊寂寞

《天藍色的彼岸》第十三章 天蓝色的彼岸

Y
    她走的很慢,看起来很忧伤——是“呜呕”的那种忧伤,是斯坦老人找他爱犬的那种忧伤,是阿瑟背影表达出的那种忧伤。


    74

    有点像上了电动扶梯,或者说更像是在冲浪。只不过你不是在下坡,而是在上坡,但那速度,可真叫人头晕目眩。这就是在彩虹上的感觉,完全就是在彩虹上飞翔。我到达彩虹这个大拱桥的顶点,我就进入了一个又黑又长的大隧道,里面完全是黑夜,不过还有繁星点点。接下来,我知道的事情就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站在了一大排人的最后面,队伍的最前头就是那张“文书桌”。

    “劳驾,”我说,“请让一让。”

    排队的人绝大部分都有我的两倍高,他们一般都五十岁以上。一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可能感到他们活着的时候,忍受了一辈子交通堵塞,怎么死后还要等个没完。

    “噢!”

    “你要去哪里?”

    “嗨,看!有人加塞。”

    我钻进人群,使劲向前挤,有时甚至从他们的腿下面钻过去,搅得整个队伍骚动起来。我想我能挤到前面去,但我想错了。真奇怪,我明明可以穿过任何固体,但是就是从幽灵中间走不过去。

    “嘿!到队尾老实排着去,说你呢!”一个大块头的妇女冲我嚷,她想抓住我,但是我成功地躲开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真要去拦我,他们只不过是想表达他们的不满。

    “没有规矩,”他们说,“今天的小孩一点规矩也没有,到处瞎挤,不按顺序来。”

    有些人甚至在我后面叫:“嗨!你都死了,还着什么急!小孩。”

    但我觉得,我没时间解释。再说,我把我应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不想废话了。

    “劳驾!”我说,“劳驾!”我一边使劲向前钻,一边说:“我不是加塞,我早就死了,我已经登过记了。我已经登记过了。”

    “登记?登什么记?”一个新来的问。

    我不停地挤。一个人在喊我。

    “嗨,那个——小孩!”他说,“队伍前面有什么?这里有人管吗?我想跟管事的人说说,这里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根本就不该死。”

    但我忙着呢,没有时间理他。

    “我也不应该死,”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我的炉子上还烧着水呢,现在该开了,我得回去关火。”

    “我呢?”另一个人没好气地说,“我现在应该在海滨度假。为了它,我都已经攒了一年钱了,结果现在却在这里!”

    我还听到了一个瘦弱老人的声音:“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回去了。我过了很长时间,这一生过的很好。到头了,我已经活够了,我的朋友也都去世了。我很高兴现在到了这里,如释重负。”

    我没有理睬他们的争论。“劳驾,”我说,“请让我过去。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胜利在望,前面就是大文书桌了。我前面还有几个人,“劳驾!我不是加塞,我登过记了。”

    “那你怎么还在队伍里呢?”一个夫人问我。

    我只管往前挤,我觉得没有必要回答这些问题。而且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自己呢。像如果到达那遥远的地平线会发生什么事,就是在那太阳永远正在落山的地方会碰见什么?还有“天蓝色的彼岸”又是什么?

    我现在就要到文书桌了。还是那个人,坐在文书桌后面,正在电脑前忙个不停。

    “下一位!”

    “到。”

    “姓名!”

    整个队伍随着又往前挪动了一步。

    我原先挤在队伍里,他没有看出我。这时我趁他没有注意,蹿过了文书桌。他正在抬头往电脑里输入数据,忽然发现了我,发出一阵大笑。

    “哈!是你!”他叫道。“我认识你!你去哪里了?你回活人的世界去了?这违反了规定。我得让你知道,你违反了规定。嗨,站住!嘿,给我回来!”

    他站了起来,就像马上就要离座来抓我,但是他一步也没有动。所有人都等着他登记呢,他一步也离不开。我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75
    现在我终于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总是黄昏的地方。现在没有什么别的路可走了,只要往太阳下山的地方去就行了。前往“天蓝色的彼岸”,除了这件事,也没有任何事需要我去做了。

    我不停地走着。我的感觉还不坏。我不伤心,也不高兴,我没有什么情感,只是淡淡的。我不觉得自己活着,也不觉得自己死了。我不感到孤独,也没有感到不孤独。我能想到雅丹、爸爸、妈妈,但我不再因此忧伤。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忧伤,但不是像我原来没有去跟他们告别前的那种忧伤。

    我想,能去告别,把事情做的圆满一些,是很重要的事情。真的,你跟大家告别后?熏会感觉很不错的。你会觉得你把一切都处理好,安排好了。

    我继续走着,不是很慢,但也不是很快。我没有一点抱怨,虽然有许多人跟你走一条道,而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想,我能随便找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但现在再交新朋友,似乎太晚了一点。我希望碰见一个熟人。

    我又走了一会,在一个拐角看见了“呜呕”先生,那个山顶洞人。他跟我上次见到他时没有任何变化,还在“另一个世界”里到处乱撞,还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或许是在找他死了很久的宠物恐龙,或许是他见过的剑齿虎,或许是一只浑身长着长毛的猛犸象。又或者他有一只宠物,是早就灭绝的渡渡鸟。或者他找的也许是人,是“呜呕”太太,或者是“呜呕”奶奶,也可能是“呜呕”小宝贝。当然这些“呜呕”小宝贝现在肯定也不是小宝贝了,他们早就该变成强壮的山顶洞大人了,而且他们自己也该死了几万年了。

    他也应该找了很长很长时间了,也该有几万年了。

    “呜呕”先生跑到我面前,像是想让我帮忙。

    “呜呕!”他说。他还不断地挥动他的手臂。他又说:“呜呕!呜呕!呜呕!”

    但是我什么也听不明白。对我说“呜呕”一点用也没有,对我来说“呜呕”就是“呜呕”,不能代表任何意思。但我敢保证“呜呕”先生说“呜呕”是有他的含义的。

    “对不起,”我说,“我真希望我能帮你,但我实在帮不上忙。我听不懂你的话。”

    为了让他听懂,我说话时尽量模仿“呜呕”的语调,我就像发生一连串“呜呕”那样说话。我真希望自己能说流利的“呜呕”语,我真希望我们学校曾经教过“呜呕”语。但他们没有教过,我也一点也听不懂,说不出。

    “对不起,呜呕先生,”我说。“我真希望我能帮你。也希望你能早日发现你要找的东西或者要找的人。”

    他悲伤而期待地看着我,最后摇摇头,走了,继续寻找他的失落,完成他还没有完成的事情。他继续向前走了,我也继续向前走了。

    76

    离太阳落山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我想不必太着急赶路。我是说,一旦你死了,时间概念对你来说几乎就是不存在。

    拐了一个弯儿,我继续向前走着。我想起了阿瑟,不知道他找到他妈妈没有,我是不是能再见到他,他是不是又回到地球上,他有没有从彩虹上滑下来,他是不是觉得他该放下一切,奔向“天蓝色的彼岸”了。

    或者他决定再去找斯坦,跟他一起成天坐在路灯杆子上找那只叫温斯顿的狗。

    那,我看见他了。他就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还是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往前挪着脚步。他的帽子还跟以前一样是歪的,把手揣在兜儿里。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一瞧他的背影,就知道他还是那么郁闷。

    “阿——”

    我正要叫他的名字,眼前的景象让我立刻闭上了嘴。阿瑟也停了脚步。有一位十分年轻漂亮的夫人向他走来了,她穿着老式的服装,裙子里面还带着裙撑,你只有在电视《茜茜公主》里才能见到那样的裙子。

    她走的很慢,看起来很忧伤——是“呜呕”的那种忧伤,是斯坦老人找他爱犬的那种忧伤,是阿瑟背影表达出的那种忧伤。看来她有似乎永远无法完成的事情。

    她看见了阿瑟,她停了下来。她就停在那里,而阿瑟和我也停了下来。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敢动。我就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阿瑟开始在外衣中摸索,使劲地翻兜儿,着急的样子仿佛就像他已经把要找的东西给丢了。

    我知道他要找什么。他在找那颗纽扣。一颗幽灵的纽扣,还在他婴儿时期就有了的纽扣。那颗可能是从她妈妈衣服上掉下来的纽扣。而他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从没有见过面。阿瑟还在拼命地找那颗纽扣。在他找的时候,我看见,那位年轻漂亮的夫人,她上衣上有一排珍珠纽扣,不是真的珍珠纽扣,但却是珍珠般的纽扣,就像过去绣在国王和王后衣服上的那种纽扣。

    我看见上面少了一颗纽扣,少了最上面的一颗,她的脖领用一枚大头针别住。

    阿瑟停止翻兜儿了,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颗纽扣,他把它藏在了衣兜儿最深处的夹缝里。他把纽扣平放在手掌中,看看那位夫人身上的纽扣,又看看掌中的纽扣。它们完全一样,完全一样。他拿着那颗纽扣,向前迈了一步,他拿着那颗纽扣给那位夫人看。

    “妈妈?”他说,“妈妈,是你吗?”

    那位夫人也向他走来,从他的高举的手掌中拿起了那颗纽扣,和她衣服上的纽扣比较。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我知道,他们经过在“另一个世界”中游荡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彼此相见了。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

    我等了一会儿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们终于注意到我了。阿瑟叫我过去,把我介绍给他的妈妈。他对他有这样一位妈妈感到特别自豪,特别高兴,甚至为她能丢掉一颗纽扣也感到骄傲和自豪。我有点嫉妒他,他有他妈妈陪着他,而我没有。我当时也特别想介绍我的妈妈。但是很快意识到,要是让妈妈能到这里来,她也一定是去世了。我可不想那样,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问阿瑟和他妈妈,相认后想去哪里。他们说他们也应该前往“天蓝色的彼岸”了,再也不想像那些孤魂野鬼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于是我告诉他们,我也要去“天蓝色的彼岸”,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走。他们说很乐意和我作伴。这正是我希望的。

    于是我们上路了,朝向那永恒的日落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永远既不明亮刺眼,也不漆黑一片。



77
    现在,路上有好多人,都朝一个方向走,各种各样的人,什么年龄、什么服饰的人都有。

    其中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很忧伤,但也不高兴。他们都很安宁。好像他们的心思都已经安眠了一样。

    我问其中一些人,我们到底是往哪里走,“天蓝色的彼岸”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他们也知道的不多。不过阿瑟的妈妈告诉我,在那里,你又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一片树叶,哈里,”她说,“在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你知道吗?芽一片落叶。落下来,对于树叶意味着什么呢?”

    “死,我想。”

    “对,就是这样,”她说,“它死了,但它不是真的死了。因为它又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了,成为一个生命的一部分,长出新的树木,新的叶子。落叶归根,我们就像是这样。”

    听了这话,我很兴奋。

    “你是说,我会再生吗?”我说,“你是说,我会再活一回儿?再回来成为一片新树叶——我是说成为另一个哈里?”

    她给我一个微笑,摇摇头。

    “不,不完全是那样,哈里。你会再回来,但不是跟你现在一样。不止是这样,呃,你会像树叶那样变成泥土、养分——你会在每一个生命里。就像你身体中有以往每一个人的一部分。”

    “是吗?”我感到有点神秘。

    “是的,”她说,“我认为是这样的。”


    Z

    再见,妈妈。再见,爸爸。再见,雅丹。我想你们。我爱你们大家。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非常、非常、非常地爱你们。比我能说出来的还要爱你们。


    78

    我们到了。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把它说出来,真的。我们到达了“天蓝色的彼岸”的尽头,看到了绚丽多彩的夕阳,太阳落在天蓝色的海面上,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清澈,那么广阔的大海。

    我们就站在岸边,下面就是大海。但它不是真正的海,跟你活着的时候见到的大海一点也不一样。不是水,而只是一种力量,怎么说呢,是伟大的生命海洋——我想。

    我站了一会,回味着阿瑟妈妈刚才说的话。我要再生了。我不再是一个幽灵了。我要再生了。我已经活在人们的思想和记忆里,我做的每一件事情,说的每一句话都留在了人们心中。但现在我要再生了,和以前不是截然的不同,不过就算不同也一样,没有多大关系。

    我开始涉水了,成为天蓝色海洋的一部分,我不再是我了,我将获得新生,成为新的思想、新的人,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我想,这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我想到了爸爸和妈妈。想起爸爸在厨房里对妈妈说的话,他希望再要一个孩子。我想说不定他们真能那么做。

    那么,或许——我现在已经成为天蓝色海洋的一部分了——我的一部分也会进入那个新生儿。当然那个小孩肯定是他自己,但他或许有点像我,就一点点像我,加入了一点点哈里。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那个小男孩(或者是个小女孩)会跟着爸爸、妈妈和雅丹一起长大。我想,当这个小婴儿大一点了,他开始会爬,会走路,会说话。那时,妈妈就回转过头,对爸爸说:“嘿,你说的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让我不那么思念哈里了。”

    等他再大一点,能明白些事儿了,他们就会告诉他,他还有一个他没有见过面的哥哥。他们会说:“你会喜欢他的,他也会喜欢你。你和他一样有意思,你们俩呀。对,你一定会喜欢你哥哥哈里的。你一定会的。”

    他会的。

    我也会的。

    阿瑟和他妈妈已经消失了。
79
    我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但我什么也看不见,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

    我想,我刚才听见阿瑟和他妈妈说再见了。我想,我就在刚才甚至还跟他们挥手致意了。我的记忆和思维在逝去,它们正消失在“天蓝色的彼岸”中,就像鸟儿飞向广阔的天空。

    我就在这儿,站在岸边,看着那深沉而美丽的天蓝色。

    我站在这里努力地想,就像我在雅丹房间里移动铅笔时那样努力地想。我想我能想到的一切,想把它们都发送出去,就像电台广播发送信号一样,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收到我的电波,这样他们就都能知道我的想法了。

    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诉其他人。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真的。不是大多数普通人都会这么做。人们生生死死,没有人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他们不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很普通,别人对此是不会感兴趣的。但我不这么想。我希望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的故事。

    现在,是我说再见的时候了。再见了,你们当中的每一位。如果你在繁忙的马路上骑自行车,一定会小心的,对吧?尽量加倍的小心。低头检查你的鞋带前,一定要先下车,交通事故可能随时发生,这是真的。

    好了,我该说再见了。再见了,爸爸、妈妈和雅丹,还有那只猫,阿尔特。这辈子我过的不错。我知道它短了点,但别为我难过。我很好。我只是为我死后还活着的人们难过,因为我的死让他们太伤心了。

    但是,听着,还有一件事,你要知道,你必须不能怕——死。你看看我就该知道了,我虽然有时真的是很难受,但总的来说那真的不算什么。老实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还怕它做什么呢?所以不用害怕。没关系的,不用害怕。不要为我们死去的人难过,我们都很好。当你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当中时,你也不用担心,因为一切都很好,没有关系。

    再见了。谢谢你的阅读。我的故事到现在也就算是讲完了,马上就要结束了。我现在就要消逝了,消逝在“天蓝色的彼岸”中,正像阿瑟妈妈说的,落叶归于泥土。我将获得新生,但我不再是哈里了。可这不等于说你不会看见我。我还在学校里、广场上、足球场中——在所有的照片和记忆中。

    好了,我已经消融了,就像我以前从甲板上跳水,把整个身体都潜入水中。我走了。

    OK。

    OK。

    80

    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了。我走了,融入“天蓝色的彼岸”中。再见,妈妈。再见,爸爸。再见,雅丹。我想你们。我爱你们大家。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非常、非常、非常地爱你们。比我能说出来的还要爱你们。

    那我去了。我去了。天蓝色的海岸线就在我下面。

    我去了。

    我现在就去了,我这次真的去了。

    看着我,现在就看着我。我随时就要去了。

    记住了,别害怕。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们都会很好的。

    我已经走了。

    我就在这一刻走了。

    我真去了。

    我去了。

    我。

    到那边去了。

    祝我好运。
在今后的時光里.我們的生活依然會像花兒一樣.茂然地盛開.只是.在時光的背后.依舊寂寞
可愛的孩子...
忧郁的彼岸
我希望彼岸是幸福的
碎石拼凑不成一 座完整的大山就象你注定是你我注定是我有平行线无限延伸却无法曲折的哀伤我们不用几辈子几辈子缠绵如果注定要纷飞成破碎的灰烬那不如在最初最美丽的时刻就彼此陨灭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