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流行观念质疑之五/是京剧的弱点，还是现代人的弱点？

青春派队

　　　虽然对于要不要大张旗鼓的振兴京剧，一直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但是，如果听一听双方的理由，了解了他们对京剧现状的分析和对艺术发展的看法，有时竟会发现，这些持不同主张的论者，实质上是同路人。他们都把京剧的衰落（或者叫＂危机＂、“不景气＂等等），归咎于京剧的弱点，归咎于京剧脱离了当前这个时代。而在他们看来文化发展的规律也跟自然界一样是“适者生存＂的。只是，“振兴论＂者是“人定胜天＂派，他们要改革京剧，使它适应今天这个时代；而反对振兴者是“天命不可违＂派，即“任何事物都有兴盛衰亡，我们只能顺应历史的潮流＂。

　　 我认为这两种观点都有很大的片面性。其根源就在于它们共同的文化观念和思维逻辑。

　　　　人们一再指责京剧的弱点，譬如：“缺乏时代气息＂、“内容陈旧＂、“节奏太慢＂，甚至包括“理解和欣赏需要较高的鉴赏能力＂，等等。这些可能是包括京剧在内的许多古典艺术，在今天参与市场竞争时的某些弱点，但却决不是艺术本体上的弱点。因为，有没有时代气息、内容新还是旧、节奏快还是慢，这一切都不是判断艺术作品审美价值的标准（注）。王元化先生在他的《关于京剧与文化传统答问》中指出：“艺术没有古今、中外、新旧的高下之分，而只有崇高与渺小、优美与卑陋、隽永与平庸的区别。＂我完全赞同他的观点。《红楼梦》里有什么时代气息？交响乐的经典作品中有大量的“慢板＂。《等待戈多》也是需要较高鉴赏能力才能理解的作品。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它们的审美价值，也没听说过专业人士要去“改革＂它们，或者让它们自行消亡的。而对同样是传统艺术，或者同样是经典作品的京剧，我们却可以为所欲为。我很怀疑，这究竟是京剧本身有弱点，还是今天搞京剧的人和观众有弱点？

　　 在谈论京剧问题时，许多人都强调“历史规律＂，即所谓任何事物都有兴盛衰亡的过程。他们教训大家，古希腊悲剧、印度梵剧都已经成为“历史遗迹＂；戏曲史上每一个盛极一时的剧种、曲种最终都因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而被淘汰。我也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历史规律＂。按照这种逻辑，好像人类文明不是由优秀的文化成果不断累积发展起来的，而是后人不断否定前人的一部错误的链接史。我以为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就拿戏曲来说，原封不动的元杂剧今天在舞台上固然是看不到了，但是这并不等于元杂剧就是被淘汰了。元杂剧最伟大的成果是它的剧本文学，这些剧本不仅仍然是可以从书本上欣赏的佳作，而且它曾经并且还在为后世的戏曲艺术提供重要的艺术资源，许多作品还在以不同的声腔在舞台上演出。

　　 真正伟大的艺术是不朽的，我想这才是客观的历史规律。

　　 当然，不容否认，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也曾经丢失过许多宝贵的成果，坦率的说，京剧很可能也在成为我们即将丢失的一大成果。但是，这并不是反映了“历史的规律＂，而恰恰是反映了人类的缺点。在人类历史上，野蛮战胜文明，劣质文化战胜优秀文化的现象时有发生，可以说至今仍未杜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化的发展确实也经历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进化过程。人们并不很懂得怎样自觉保护自己的文化成果。在封建时代，政府和正统观念甚至并不承认戏曲艺术是中国的优秀文化。所以，一旦一门艺术、一个剧种退出了当时的流行行列，失去了市场竞争力就只有坐以待毙。但是，到了今天，人类对自然界、动物界都知道不能听凭“物竞天择＂，而要保护生态平衡、保护弱者，可是我们这里却有许多人居然不知道文化发展也要讲“生态平衡＂，一味抱著过去的历史经验不放，还在对京剧这类传统文化强调“竞争＂、“适应＂，我以为这才是京剧界真正“跟不上时代＂的地方。

　　 8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提出“退出流行行列是京剧的历史命运＂。退出流行行列意味著什么？无非就是观众人数相对减少，市场竞争力相对弱一些。但是，人数少不等于没有观众，竞争力弱也不等于完全没有市场。可惜的是，我们往往不太懂得尊重少数的权利。只要不被大众接受的东西，似乎都在淘汰之列。所以，任何有意义的东西都要大张旗鼓、普遍推广，而要普遍推广就要适合大众口味，于是就拿现代大众的口味去衡量和改革传统的、古典的艺术。至于少数人的艺术趣味，他们对传统艺术的需求，就管不著了。我认为，这是一种很不现代的，甚至可以说是“卤莽＂的文化行为。

　　　 其实，就我这样一个喜欢京剧的观众而言，并不奢求京剧怎样“再度辉煌＂。这是不现实，也是不必要的。但是，我希望它得到真正的理解和尊重。虽然今天信手给京剧戴高帽子的人多得很。前不久，我在《上海戏剧》上读到一个小青年写的文章，一面说京剧是“中华民族的国粹＂，一面又说京剧“一唱三哼哼、伴奏单调、节奏缓慢＂。我想，一个这样[目卑]睨京剧的人，是不是就不必再去糊那顶“国粹＂的桂冠了，那样倒还显得真诚一些。而一些领导干部也是如此，一面说“京剧是我们的国宝啊！＂，一面又说，“京剧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程度了＂。已经“非改革不可＂的东西还有什么可“宝贝＂的呢？

　　　 如果说，我们今天还能为京剧做点什么的话，我想首先应当克服我们自己对京剧、对传统文化的种种误解和偏见，然后才会有得当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