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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无尽的飞翔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腿的,它一辈子只停下来一次,那次就是它死去的时候。
——《张飞正传》
  
  有一些人生来就是相互吸引的,就像我和小鞠。

  我认识小鞠很久了。但我始终无法描述小鞠这个人,可能是她给我的印象太明显,抑或是太模糊了。

  不知道是谁问过我,是得到后失去好还是从没得到过好。我说是后者好。既然最终都不能拥有,又何苦要去体验得到,让差距更加明显地摆在眼前。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太大了,我自认无法承受。我宁可就这样一如既往地守着自己的全部,满心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奢望,让自己以为留有机会。

  幸福的家庭只有一种而不幸的却有千万种。我活在那只有一种的情况里,而我可以肯定在另外的千万种不幸中,肯定还有最糟糕的。

  很早很早以前,我记得那天天空不是蓝色的。天很闷。没有太阳。小鞠跑到我家里来,我们全家正好在吃饭。她告诉我她家散了,接着她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她一向是笑脸的。小鞠靠在我的肩上颤抖得厉害。当时我所能想到的只有“痛不欲生”。我得承认我很笨,除了说些无内容的安慰话外,基本上我是处于茫然的状态,无措地像个孩子。

  没有经历过的人又怎么可能了解。我的生活里没有死结。

  其实事情不算是突如其来的,因为罗马不是一夜建成的。我知道她面对这件事很久了,久得让人想不起是如何开始的,结局她早就该预料到了。偏偏小鞠是一个极会幻想的人。她说有可能这只是个恶梦,总会醒的。醒了就没事了。她能等待。

  等待通常可以分成两种,有指望的和遥遥无期的。有些人习惯把一切都想象成最好,放在心里作为期待的结果。好像是小孩子看童话时对完满结尾的在意。但童话是编出来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终究还是存在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小鞠是个理想主义者,因此她可以得到的就只剩遗憾了。

  有些梦是醒不来的。

  之后我以为那就算结束了,以为悲剧就此落幕了,仿佛打过一个浪头后就会风平浪静了。谁知仅是个开头。我几乎忘了还有后浪推前浪的古训。那以后的日子,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掩饰,小心翼翼地逃避,小心翼翼地做一个女儿。几次在路上遇到别人一家美满的场面,我就看到她落寞的眼神,跟着她又会跟我扯点莫名其妙的话题来逃避她的心情。生活在小鞠的身上重重地敲了一个图章。好比患上了某种慢性病,有时候即便是岁月流逝了,也不见得会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于是,我让自己不要再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

  从小我就虔诚地信奉“人改变环境”。但事实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人是被环境改变的。人要遵循“适者生存”的法则。后来小鞠就不大一样了。也许她看上去还是原来的那样,但确实是有一部分是变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是漫长的,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她沉默的次数多了。她仍旧经常笑,没事似的。她笑不由衷,我看得出来。小鞠变得像小时候吹的肥皂泡泡,在空中游游荡荡的,随时都会出人意料地消失。也有可能她只是变回了本身的小鞠。

  磨难是一种成长的经验,在小鞠身上诠释这句话再好不过了。

  我和小鞠喜欢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对着太阳走。小鞠说那时候的太阳很温和,淡淡的黄色,她喜欢这种脸上柔柔的感觉,宁静又安心。太阳把我们的影子照得很长,很淡。偶尔会有风吹乱小鞠不长的头发。我们走得很慢,因为到了高二后,如此闲情逸致的机会是不多的。小鞠不爱看夕阳,她说那种回光返照般的红色让她发抖。她不愿看到原来是白色的云被染成紫红后又黯然成灰色,变得太突然了。小鞠忽然说这个社会是不适合她的。我想也是,这里不适合她,以前也许还有一点适合,现在不了。她或许应该住在那种安宁的地方,至少不是这里。她的精神太自由了,时常会和规定起冲突,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小鞠不是个好学生,好学生必须是让老师喜欢的,所以她不是。一定有人把小鞠看成是个被惯坏的孩子。和这个学校的大多数人比起来她不大用功,而且会违反纪律。用她自己的话来形容:散漫得像饼干屑一样。她不在意成绩好或不好。小鞠说那不是她想要的,但她会在高三好好努力,为了不辜负她爸爸的希望。我一直想小鞠是很爱她爸爸妈妈的,也就因此而不断地受到伤害。就算没人是有意和愿意去这么做的,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无可奈何。往往人受到的最大伤害不来自于那些想伤害她的人。

  像所有孩子一样小鞠也有过非常远大的理想。当她还是个只会满街疯跑的丫头的时候,她曾经想要做一个外交官或者别的什么有辉煌成就的大人物。后来,她说她终于知道这些不过是这个时代认可的成就罢了,她的价值不是为别人的认可而存在的。她幻想一种完整的生活。如果用英文表达的话就要用虚拟语气了。就现在来说,完整对于小鞠已经是白日梦了。明日黄花啊!

  小鞠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来能简单而恬淡地活着。她喜欢靠水的房子,只要有一份平常的工作,难得还可以攒够钱去远行。这听起来很神话。别人不屑一顾地说那算是什么理想,只不过是特定时期里不成熟的想法罢了,我们还很幼稚。也许是吧。小鞠说等到她达到她爸爸的标准后就一定要实现她的梦想。我相信也希望她会做到。她还要和我走遍云南。我们执着地迷恋着香格里拉那块纯洁而美丽的土地。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个地方的情结。在我们心里是云南。

  当每个人都在为荣誉拼命时,她在退出。我不知道,到底是世界抛弃了小鞠,还是小鞠抛弃了世界。

  小鞠说她唯一想感谢上天的就是让她认识我和阿勉,她因此而有高兴的理由。

  小鞠和阿勉在一起已经两年了。阿勉是个有哲学气质的男孩子,重要的是他懂得小鞠。虽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彻底了解小鞠,但相比之下,阿勉算是了解她的,甚至多于我。小鞠喜欢阿勉,可能很难再有人会给小鞠这样强烈的归属感。我见过许多人为许多目的和原因造就许多段感情。但他们不属于任何一种我所能表达的牵连。有人说这时候的感情是不堪一击的,因为太纯而没有防御性。而有杂质的感情是会亵渎小鞠的,小鞠只能属于这样纯粹的感情。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阿勉有一句经典的话:完美不是别人给的,也不是自己做的,而是自己以为的。

  蒙田说,人的痛苦不会停止积累。往装满水的杯子里倒水,结果只能溢出来。

  高二的那段时间,小鞠很不开心。即使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她还是在父母之间的两难角色中徘徊和难受。小鞠依然没有找到一个让她站稳的位置,所以连保护自己也跌跌撞撞。父母在小鞠面前直接或间接败坏对方并乐此不疲。这场破裂居然会被说成两种版本,把小鞠唬得一愣一愣的。连我都有倍受欺骗的感觉。所以人都要求小鞠替父母着想,要体谅他们的心情。小鞠说那谁来为她着想,谁又来体谅她?然后她搬了家,多了一个当初引起她一切不幸的女人和女人的孩子。小鞠为此闹过,但不过是徒劳无益的挣扎罢了。最终她还是尽力地在家里保持和平。她说她错了,不该闹的。她别无选择,她不能伤她爸爸的心。为此小鞠又和母亲吵过。她又说她知道对不起她的妈妈。小鞠问我到底什么样的地方才是家,她太累了,记不得了。

  我觉得有的人还是失忆比较好。

  我想象不出小鞠的确切承受和详细的心情,这对我实在太难了。我的生活远没有她的复杂。我只是知道那些没完没了的争吵和挖苦也许永远都会像魔魇一般跟随她,而我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啊!

  精神上的缓慢折磨是远胜于肉体上的剧痛的。皮肤被割伤有创可贴可以用,但是如果心被割伤了,又要用什么药医呢?加缪说,当大地的想象过于着重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么痛苦就在人心灵深处升起。我以前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算是懂了。小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西西弗把巨石推到山顶,然后又无望地看着它落回原处。

  可西西弗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有一次小鞠说她迟早会活不下去的。等到她不想再为父母考虚时,她也许就不活了。她说最好是意外事故,否则她会觉得自己又做错事了,难辞其咎。她说要是她真的死了,叫我别难过,她只是从一个不快乐的地方离开。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没说什么,因为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说出来让她好受。我害怕。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想哭。小鞠笑笑并拍拍我的肩叫我别那么紧张,她没那么快死的,她说她胆小,舍不得虐待自己,况且她还没想好怎么让我和阿勉不伤心。

  我还是哭了。那也是在下午的四、五点钟,温柔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却有不可名状的零落感。

  高二过得很快,末了还分了班级和寝室,即使是选同样科目的也不能在一起。我没和小鞠分在一个班,那该死的电脑。阿勉也没有,他是因为人的缘故。小鞠说这是没有人道的决定。她无力改变什么。

  高二暑假留给我的唯一记忆就是小鞠突然走了。她留下一张条,说她只是出去走走,不要担心她,也不要找她。她会回来的。我恍惚着,高兴着。

  那天晚上,小鞠最喜欢的网球手退役了。我替小鞠看了新闻。我只记得那个人讲的一句话——

  选择离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无尽的飞翔 马轶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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