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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半生缘

当长期的动荡生活结束以后,外祖母开始怀念起她远在日本的大妹。

  那时的外祖母四十多岁,虽然已经生养了五个儿女,虽然生活在物资贫乏的年代,虽然由于营养不良患上了肝炎,但她依然美丽、隐忍。过往的京都生活在她只是一种不经意的回忆,那破落满族王公家中暴躁的父亲,爱作弄下人的弟弟,以及两个怯怯着她的妹妹都已成为远去的烟尘。

  我始终想不明白,在海外关系成为一种诟病的年代,外祖母怎么能够拿出勇气来寻找自己的大妹。小妹和弟弟在台湾,这些已经构成了一种无法饶恕的罪过,为什么还要徒增罪过?

  姐妹俩相守不过九年,之后,九岁的大妹随姑母姑父远走日本,一去便没了踪影。

  外祖母的求助信写给了正要出访日本的周总理。事隔数月,一封署名为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的、在后来的岁月里成为家中珍品的信件便返回了。事情有了眉目,通过红十字机构的帮忙,远在日本静冈的姑父姑母和大妹终于找到了。

  和弟妹们相处不多的外祖母后来因为这些关系反复地受到训问,所写的汇报材料不计其数,大喇叭整日对着家门批斗怒骂,但她始终没有悔过。

  从满族王公家的长女到官宦人家的少奶奶,外祖母的生活一直是养尊处优着的;同时,作为一个北平女子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和海外归来的学子,她独特的人文情怀影响了她短暂的一生。在我长大成人的日子里,我才日渐了解了我亲爱的外祖母,那个沉静如水又刚烈不驯的女子;那个既可以在北平长安大戏院舞台上婉转京腔、长袖善舞,又于日常生活中不苟言笑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时光里,据家人们说,一向沉默严谨的外祖母因为我的出生而开始改变,她日渐宽容而且充满母性,为了能够每天看护我,她甚至和母亲怄气,亲手为我缝制各种漂亮的小衣服,拉着我的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

  随后,那一天便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在我的身上,停留过一个斗士的全部温柔。那之后,她便在文革的武斗中被人害死。家人是在郊外的护城河找到外祖母的,她当时还有一丝气息,但荒郊野外地,没有任何医疗设施,只能看着她远离、远离,直到消失。

  当时的我还懵懂着世事,不知晓失去亲人的痛苦。长大后,当我偶尔阅读到外祖母的笔记,阅读到她那颗纯洁寂寞的心,我开始强烈地思念她,这思念穿越生死时空,使得我们祖孙俩息息相通。

  无数在文革中受尽磨难的家庭都有着相似的经历。外祖母是为了她的信念去追寻另一个世界的。无法忍受的磨难毁灭了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她都不肯放弃一份避之不及的责任。

  半个世纪演绎着悲苦和欢乐。

  今年是多年不见的冷冬,76岁高龄的大妹冒着严寒从日本归来看望姐姐的儿女们。在大妹的身上,家人重温了逝者的音容和情怀。阔别67年,躺在陵园角落里静静等候东瀛归来大妹的外祖母想必会感到些许欣慰吧?

  半个多世纪耳濡目染,用着颖川和子的名字,体态和相貌一副日本人的做派。但在隆重的家宴后,美丽的老人两颊飞红,动情地诉说起京都往事,往事中,姐姐竟是那般飞扬伶俐,备受父母宠爱、备受亲友称赞的可爱女子。印象中的姐姐一如当初,情不自禁的老人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67年前京城那个离别的早春。

  外祖母的坟墓在郊外,小时侯,我随母亲去过坟上,只有一块普通的石碑,上面写着姓名和一生的起止时间。80年代,城市扩建要求迁坟,于是又由土葬变火葬,火葬后先是寄放在火葬场的骨灰堂里,后来又寄放于一位姨妈家中,最终寄放到了现在的陵园。

  六年前的大年初三,我怀着身孕去陵园祭拜外祖母。怀中抱着冰冷的玉石匣子,恍然之中像是回到小时侯,被外祖母温柔地搂在怀中逗弄。但,生死契阔,只有这玉石匣子的坚硬和寒冷是真实的。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世间事,就这么不完美着。逝者已逝,活者的人徒然伤感。

  大妹回了日本。据说日本的儿孙们在等着她归去,但那些儿孙们已然不会讲中国话了。大妹说回去后要和孙子商量,让他到中国来读书。

  明年春节,她说还要回来团圆。

Re:【分享】半生缘

也许没有一个人会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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