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八千里路云和月

从来没有计算过，甘肃到广西，我需要走多远。走出戈壁，跨过祁连。我将黄土高坡酿成酒，将千里窰洞枕成梦，中原一马平川、楚天万倾长江、湘西烟波水雾里独吊的飞檐廊角、八桂壮乡如血跳跃的红土！甘肃——陕西——河南——湖北——湖南——广西。
　　戴雪出长安、挽风入江南！纵贯中国，我的家乡，你等我已等了好久好久！

　　1999年11月21日，我退伍了。搭上乌鲁木齐——上海的列车，用一天的时间，到达中转站郑州。
　　当我踏进郑州火车站专设的“退伍兵候车室”时，惊呆了！当四年兵也从没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上百人的候车室被退伍老兵分成四块：一片蓝，那是海军；一片草绿，那是陆军；一片橄榄绿，那是武警；入口处，两名执勤武警拦住我，要求我将身上的刀具交出来登记，我说我没带刀，他们不信也不放，弄得我很烦：我是八六0二五部队的你们要搜身是不是？
　　混进去，本想听自己的，亲近那“一片蓝”，毕竟当海军是我的梦，过去从来没有机会！可我的脚步却被所有人盯着，空军们的目光格外紧张，我怎能“披着空军的皮”干出“背弃家门”的事？空军们会很没面子的。一咬牙：生是空军的人死是空军的鬼。没办法！郁闷地向自己的队伍走去—— 一片又蓝又绿。捡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看着空军们满脸胜利的喜悦，我心想：真是物以类聚！旁边那“一片蓝”里伸出一个海军和我搭话，正中下怀，我索性将身子完全探过去。。。结果两人同时被几个高头大马的空军指着猛瞪！好像海军过来偷吃了空军家的馒头！算了我还是老实点，别“红杏出墙辱没家门”了。

　　晚上，在郑州市一个不知名的立交桥下给家里打了第一个电话：我退伍了，现在在郑州。爸妈说：“坐K5 回来吧干净一点，上车就补卧铺，别在乎钱，啊！”我只补了个座位，在执勤武警的帮助下，挤上了北京——南宁的K5次特快。再回头，两人已迅速被月台上黑压压的人浪淹没，这时他俩也转回身，向我挥手，那一身橄榄绿在如急流般涌动的人海里是那么富有生命力，最后他们在拥挤混乱中远远地向我敬了一个礼。我愣了几秒，从腰后拨出匕首冲他俩挥动，两人指着我笑了。
　　车厢里的旅客竟无法形容的多！我连军装都被扯破了。老百姓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我。尺步难移，我单腿独立了近三个小时！
　　夜深人静，我在一名女乘务长的带领下，翻越人海，跟她走到8号车厢门口，她笑着对我说：“进去小声点，不要闹。你的座位在7号车厢。”当8号车厢那扇门被打开时，，，我手中的行李差点掉落地上，整个人完全呆住了：7、8号车厢已经连成一片，全是熟睡的退伍兵！座位上抱成团、地上偎成片，，甚至，，行李架上窝成排！超员达2/3！我一口气没提上来，，，眼泪在眼眶打转，站在原地足有十多分钟：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货物！我们是为国家付出了青春和血汗的士兵啊。为什么竟会~~~竟会坐在地上、行李架上回到家乡！
　　我用了半个小时穿越车厢，一路清点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军装：武警、武警、陆军、陆军、陆军、海军、海军、武警、陆军，？？？就我一个空军？我不让自己的行动碰到任何一个身边、地上的兵。7—21，我站在自己的座位跟前：两个陆军和一个海军抱着睡在上面。。。。

　　我站在车厢中央，眼望着车窗外飞纵而逝的灯火，它们似近在眼前又似遥悬于天。窗玻璃漆黑发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我疲倦、徬惶的脸。默念着那首烂熟于心的唐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王翰的《凉州词》，本部无人不知，因为我的部队就在凉州啊~~~~我的西凉！几人回？几人回！大漠那扶摇直上的孤烟和如血的残阳离我越来越远了，听不到浑厚的驼铃，耳边反复回响的是单调的车轮倾压着寂寞的铁轨，这是千真万确的。几人回？我！我正在往回！可是为什么竟丝毫没有喜悦~~~~~
　　身前身后和脚边，是连片的退伍兵，熟睡着，那满眼浓浓地绿啊~~~让我仿佛置身一座绿草如茵的田野，武警身上的红与黄就是田野里跳跃的小花，站在“田野”里，我是平静而安全的。我回来了。
　　轻轻叹了口气，我将自己缩成很小一团，慢慢蹲下，悄悄坐在地上。我抱着膝，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退伍兵别在腰间的“通行证”，它火红鲜亮，随着车身的摇晃灵巧地左右摆动，仿佛世间只有它是有生命的。身旁一个陆军睡倒在我肩上，看着他：黑红的肤色、下垂的睫毛、短短的平头，胸前照例一张“光荣退伍，文明返乡”，原本插肩章的地方绑了一根红布条用于区分部队。我将手抽出，慢慢地靠过去~~~很温暖！听着他平稳均匀的呼吸，对自己说：我又发呆了，干嘛总喜欢目不转睛地看一样东西？老改不掉！什么也别想，睡吧~~~~~

　　好强的光线~~~~一片嗡嗡声
　　我微开迷朦的睡眼，只听“醒了醒了她醒了~~~”
　　抬起头，第一感觉是自己好像一只井底的青蛙坐在地上，四周围了一圈脑袋正低头研究我，仿如一尊埋了千年的古董重见天日，大放光彩般！“井底蛙”慢慢站起来，还没醒，周围仍在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你是空军对不对~~”
　　点头
　　“你昨天夜里上的吧~~~”
　　点头
　　“吃没吃东西啊你~~~”
　　摇头
　　“一会有玉米粥过来，你吃点吧~~”
　　摇头
　　一个年纪很小的陆军大叫一声，吓我一跳：“哇~~快看她衣服上有好多字！”
这一叫提醒了我，立马被激活了一样急切地央求他：“是啊是我战友们签的，你给我念念写的什么。”
　　他扒在我背上仔细辨认
　　“我——爱——你——”
　　“胡说！”
　　“我没胡说就写着我爱你，不信你让他们认认！”
　　“你再说！”
　　“那你脱啊！你脱下自己看看！”
　　“你敢！”我将鼻子贴到他眉毛跟前。

　　又是入夜时分，我被他们灌了一碗粥，作为报答，我拉着乘务员的衣袖用方言求了半小时，补上一张卧铺，不由分说地安排：“记好了在宿营车！每人睡两小时，我先去。十点半过去一个换。不要走错车厢哦。”这个卧铺，就这样让我们两小时一个两小时一个地睡到了家！当然，为了追求效率，他们也会两人同睡。我不知道他们的钱都去哪了。为什么没有人补卧铺？
　　不睡觉的时候，我和其他人一样，坐在地上讲啊讲，听啊听。讲自己的部队自己的西北，听他们的部队他们的最爱。有时还能看到一些退伍兵展示的私藏品，好炫！就连军装也在互相羡慕中，穿在别人身上的都比自己美——空军说真向往海军那一身骄傲的兰，海军说自己从没穿过绿军装从头到脚连被子都是兰的陆空多神气，陆军却说空军好啊又有绿又有兰，那兰还有深兰浅兰。武警又说了，最帅还是水兵服！于是得出最终结论：还是海军最招摇！
　　到河南，我们吃大饼、买烧鸡；进湖北，我们吃武昌鱼、买麻糖；在湖南，当然少不了来一些辣辣的豆干喽！回到广西，又怎能不捧“桂林米粉”的场呢？
　　河南，那飘扬着袅袅炊烟的遥远村庄；湖北，那连天接日望不到边的油菜花；湖南，那一方一方大大小小平静的水田；广西，那随风荡漾的甘蔗林~~~~列车向前飞驰，温度也随之上升。裹在西北的风雪里，数着心跳，我原来已由冬天走到了春！

　　“各位旅客，列车很快到达终点站南宁车站，正点到达南宁车站的时间是~~~~列车预计~~~~”
　　“啊~~到家啦！”~~~~两节车厢沸腾了！老兵们象欢庆胜利一样将大红花抛向空中，汇成一片幸福的海洋，陆、海、空、武警，不同的军装像兄弟一样拥抱。我也忘了性别，与身边每一个和我一样激动的男孩拥抱，大家开始在吹呼声中交换大红花，有人从包里取出肩章交换，有人在往别人的军装、腰带上签名。。。。乘警和乘务员开始紧张地使用对讲机：7号8号开始了，盯紧点！
　　车速慢下来，广播员开始按例介绍广西、介绍南宁、介绍这支全国人数最众多的少数民族、介绍壮乡的三姐、阿哥的铜鼓和阿妹的绣球、介绍那五色的米饭尖顶的斗笠；这里有中国最纯最美的海水、最白最细的沙滩、最圆最大的珍珠、有万吨吞吐的码头、有来之不易的两国边贸、有中国人均拥有量最多的水资源；这里有一条名满全球的漓江、有一座四季花开的“绿城”、满街果树的“绿城”、半层绿树半层楼的“绿城”、没有冬天的“绿城”、这个在越南的影响下，全国摩托车人均拥有量第一的“绿城”！
　　那似懂非懂、麻利拗口的、与中南半岛互为通用的壮语，正被激动的壮族退伍兵们倾吐得流水叮咚般。。。“真好啊真惬意！我又听到鸟语了，还是这么难听~~！·#￥%*—……”
　　热闹非凡的车厢渐渐开始安静，大家站着、坐着、倚着、靠着、听着，都望着窗外，家乡的一草一木，近在咫尺，是如此甜美和亲切；每一个熟悉的地名、久违的字眼、飘香的小吃都会激起大家热烈的感慨和回忆。慢慢地，大家都戴上手中的大红花，没有人下令。

　　进站了，我避开人群，将大红花戴上胸口，走到软卧车厢之间的吸烟处，那里的玻璃最高最阔，还留有通风口。我笔直地站在那，贪婪地呼吸着窗外温暖湿润的气息，将袖子挽起来，宽大、扯破的冬常服里面只穿了一件内衣。我早就不敢去想，自己距离西北有多远了！！眼前即将停止的景物如在梦中。这是我的家啊，可我竟在在它的面前恐惧、迷茫了！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小鸟正一步一步远离森林！无法预知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腰间的武装带、钥匙、铁链和匕首沉甸甸的，天哪~~~南宁还是这么闷热。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列车刹住了，大门咣铛打开。
　　替一位老人取下行李，回头的刹那，有人一把将我抱住：
　　“你又长高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迟钝了几秒钟，闻到父亲身上那熟悉的香味，灵魂才苏醒过来：
　　“哪有~~是你老了！”
　　妈妈还是那样温柔，抚平我衣角的折皱
　　“吃饭没有？火车一进站我们就看见你了，我和你爸爸说，瞧！你女儿！戴着大红花站在窗边那个。你是不是有意的？要不爸妈还不知道找到什么时候呢。”
　　“不是有意的。我只想更清楚地看到这座城市。”
　　“还不是和你走时一样？哎呀谁这么坏啊在你衣服上写字！谁啊~~”
　　我笑着背过身不让她看：“战友们写的闹着玩呢”
　　“转过来我看看都写的什么，转过来~~~~我——爱——你——”

　　我咯噔一下，还真写我爱你呀，是谁这么害我！
　　妈妈接着念：
　　“大——西——北！我爱你，大西北！~~这字写得，龙飞凤舞。”

　　————！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是的，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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