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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约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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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6-7-4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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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送王渝文走回宿舍,我才知道我们一直住在同一栋楼里。世界真的很小,小到我和她在没见面的七天里,在楼梯口来来回回地走着,在同一个食杂店里买矿泉水,看到同样的风景。我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那一刻,可能和她只隔了一层楼的距离。缘分轻易的擦过我们身旁,两个人居然离了七天才能再次见面,这算不算是有幸,还是说是不幸。
夜还不太深,我和王渝文站在三楼的走道上,我看着楼梯上走上走下的人,觉得世界上的事情真是不可预料。我抬起头,看看天空,在屋檐下,所能看到的天空很小,只有一小片,也不是太美丽。想到从前我和袁舞坐在小木屋内看天的情景,我心中突然多了些伤感,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轻轻地点燃。
“我还真有些看不习惯你。”她对我说。
“从何说起?”
“你的音容笑貌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无法抹去。就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脸圆圆的,一副傻愣愣地样子。”她接着说,“这些年我也有想过,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但是你那时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使劲想,也觉得你就算再大,也逃不出这个圈子。”
“事实上你的确变了很多。和你一接触,就好像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我不敢相信你就是当年那个安好。”
“你好像没多大变。脸虽然长了点老了点,但我一看到你还是能认出你,叫你的名字。”我笑着说。
“可能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太多地想起我。我从前很不讨你喜欢是吧?”王渝文靠在扶手上,“但是你,也不知道为何,我就是忘不掉。其实那年龄的事情说来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是莫名奇妙就会想起你,是一种很原始的想起,放在心里,一点点地想,会觉得很甜很舒服。”
“我想喝一点酒。”王渝文说。
我下楼去买啤酒,老板把酒递给我,我摸摸口袋,没有零钱。老板说没关系,你下次再给。我点点头,觉得这一幕又像在哪里发生过。
许多年前,老鬼站在中山公园的门口,我们快要分别了,他突然大声说,“安好,我赊了一块面包,你要记得帮我还钱。”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很多故事都在重复上演,只是换了角色,我努力想想我和王渝文从前的故事,但想不起什么了。有些记忆是无法忘却的,它一直铭刻在心。有些记忆即使是昨天发生,但好像无关痛痒。我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王渝文身边。
“你还是改不了你的八字脚啊,走路的样子真难看。”王渝文无奈地笑笑。
我开了一罐啤酒,递给她。“你又想起什么了?”
“我想到有一样你一直都没变。”
“什么?”
“就是陌生。”
“陌生?”我疑惑。
“对人的陌生。你对人都很陌生。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熟悉。小时候你就不太爱和人说话,静静地坐在角落。我那时候就很好奇,我想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呢?”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在你心中必定有一件事,让你变得陌生。”
王渝文一语看穿了我,我默默地喝酒,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这事很重要吗?”
“是。”我不自觉地回答她。
“我好羡慕你,把那么多的秘密藏在心里。不像我,在你面前,完全没有秘密。”
“你不会知道的。”我小声地说。
她没有听见,在旁自言自语道,“看到你,真的觉得很舒服。你好厉害,在你面前,我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自然而然,对一切都可以爱理不理了。只有你能给我这一种感觉。”
“好想知道你的这个秘密啊。”她有些醉了。
王渝文,你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对我有多重要。不会知道我曾经真的开不了口。不会知道我对袁舞一直念念不忘,她趴在我身体上为我挡去所有的疼痛,她一直住在我的胸口,从来不曾离开过。
其实我一直不能解释,对于袁舞的思念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果那算是一种喜欢的话,这种喜欢只是发生在童年,还是童年的我看着袁舞,只是希望能天天和她在一起。感激她为我所做的一切的好。
“你的音容笑貌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不会改变。”
就像王渝文说得那样,对于袁舞的记忆全是在童年,她那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带给我夏天的气息,喜欢坐在红色的秋千上,笑着来看我。和她在一起,对尘世的纷扰可以爱理不理,这一种熟悉到现在也不曾抹去。
可是袁舞现在再出现在我面前,已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容貌和声音都已改变了,变得和王渝文一样,带着青春逼人的气息。我有些怕,怕再看到袁舞的时候,她的熟悉也全然不见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圈在何守康和王渝文之间转来转去。
何守康做起了服装的买卖。他托朋友从广州运进来一批hip-pop衣服。在学校里出售。我还不太懂何守康这个人。我有问他说,你又不缺钱,为什么天天卖这卖那的。何守康说,源于一种天生的商业头脑。
这一批衣服卖的出奇的好,何守康很开心,请我去吃饭,席间同我说了很多话。
“我真是一个可造之才。”他说。“从小到大一直卖这卖那。”
“小学生对糖果感兴趣,我就去弄很好吃的瑞士糖来卖。中学了,女生们开始喜欢什么什么明星,我就卖签名海报。噢,噢,有一张张信哲的,我卖了一百五十元呢。上了高中,还卖过一阵子二手自行车。”
“每个时代,都有当时的物质追求。”他不停地吃花生。
何守康越说越兴奋,“刚到大学的时候,一定很想家,我就卖电话卡。现在大家身边的新朋友一多,出去玩,穿衣服打扮是少不了的。我这批衣服在本地根本买不到,款式新,销路当然不坏。”
“不过也得罪了很多人。就拿这次衣服事件来说,刚刚才有个人嫌衣服不干净,要来退。我当然不肯,说我是做生意的,衣服你穿过了,商标也撕掉了。货一出门,概不退换。”
“缺少了点什么。”他有点伤感。
“认识的人一大堆,好朋友却很少。有的人仅靠金钱才能维持关系。这样的处境一直令我很头痛。”他放下筷子,“人们都不太喜欢我,我是知道的,我只是个可利用的工具。”
“你不同,安好。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就是我一生的好朋友。”他看着我,略带温和的口气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你像一只趴趴熊。”
“趴趴熊?”
“一直懒懒地趴着,偶尔才会抬头看看太阳,在阳光下暖暖地趴着。”
“具体来说。”他继续说,“你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懒得理懒得管,好像很喜欢一个人独处,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觉得全身放松。”
“趴趴熊。”我笑笑。
“在你身上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单。”他想想,“这种孤单如影伴随你,好像你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不肯和人透露。”
“唔,你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看穿了我。
“确实是。”
“就是这一种脾气。和不太熟的人相处对你来说真是太痛苦的事情了。你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也不知道要如何取悦一个人。”
他挠挠头,“我的性格就不同了,和谁在一起都能搭的上话,不管对方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但是这一种交往是有局限性的,有些话想说,但又不能说,我也不会说。和人相处总保持一个距离,像一堵无形的墙,不能逾越。”
“所以,好朋友没有几个?”我说。
“是啊。”他叹一口起,“但是和你在一起全然不同,我可以无话不谈,整个人都觉得很轻松。这是真心话。”
“你会当我是好朋友吗?”他又问。
“一辈子的好朋友。”
“好朋友。”
何守康会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我一直都相信。和何守康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又不同于和老鬼在一起。何守康一直是最了解我的人,但在他身上缺少了些什么,这种缺少让我觉得若有所失,直到韩乔的出现。
12
其实韩乔的名字,我和何守康一早就听说过。他刚到学校的时候就成立了南安同乡会,带着大一的十几个人,和大二的学长们大战一场。从此以后,战无不胜。我一直认为这种人是不靠大脑思考的动物,用江湖义气维持感情。
“我们传纸条吧?”王渝文递来第一张纸条。
我不由地想起从前。那时候,语文课上不让说话,我和王渝文就用纸条来“通信”。她写一句,我接一句。时光在不知不觉里流淌过。而信的内容,也随着那一张张粉红色的纸条,遗忘在不知何处。
“最近好痛苦,被一个男生纠缠上了。”她写道,“天天跟在我后面,我去哪里他也去哪里,阴魂不散。”
“不是一件坏事啊。”我回复。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她的语气有些激动。
“是吧。”
“我还以为你会说,啊!啊!那个人是谁,怎么这么讨厌,我帮你去教训他一顿。”
“我的立场会很尴尬。”我笑了笑。
“自作多情!”她叹叹气。“实话实说,你真是满不在乎?”
“也不全是。刚才看你那么一说,心里是有些不是滋味……”
“噢?当真?”她显得很开心,“怎么个不是滋味,说来听听。”
“形容不上来。”我摇摇头,“微怒。”
“哈哈。你会为了我不高兴。太开心了。”
“从前就是这样了,每次看你烦恼的时候,心里也会难过。”
王渝文换了一张空白的纸条。“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交过几个女朋友?”
“一个也没。”
“真的吗?”
“是啊。”我转笔,又问,“你呢?”
“一个。嘻嘻。”
“哦。”我简单地写了个字,把纸条还给她。
“女孩子嘛,一看到打篮球的男生就特别容易情窦初开,但是篮球是篮球,人是人,没几天就腻了,我就和他说,我不玩了。”
“这事也能随便?”
“怎么不能,多少人随随便便的过来了。”
“哦。”我又写了这个字。
“对哦。你不会打篮球,长得也不够吸引。”她在文字的末尾画了个微笑的符号。
我只能用“:(”回赠她。
“从没遇上喜欢的人?”
我想到了袁舞,想写上有,但想想,又不写了。
“这便是你心中藏着的秘密?”
王渝文,你好厉害。
老师合上课本,走出教室。
“散场了。”我回给她最后一张纸条。
我们起身,正准备离开,她突然握着我的手,紧紧握住。
“别回头,那个男的在后面看我们。”王渝文低声和我说。
我没有松开手。
握住王渝文的手,有一点心动,我一直以为我会等待着袁舞,而避开所有的纠缠。但此时此刻,为什么又不想放开王渝文的手?
毕竟那是太遥远的事情,而二十年的等待也过于漫长。我以前总是在想,给这个故事一个最完美的结局。我和袁舞站在世界上,海阔天空,我和她握住手,风轻轻吹动她头顶红入极至的羽毛。我们互相倾诉当年的感情,诉说这么多年的故事。可是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有多少初衷能够不会改变?
“谢谢你。”王渝文松开我的手,站在我面前。
天已是黄昏了,我们抬头看看天。
“今天会不会有外星人把你带走?”我问她。
“不会。”
“哦?这么确定。”
“是啊。它们要来,我就和它们说,你们去找别人吧。现在的我对这地球真是恋恋不舍。”
王渝文看着我,我能感受到她眼中的感情。她在我的右脸吻了一下,只是唇往上轻轻一贴。我忽然希望时间可以停止,留在这一幕,昏黄的天空下,一切带着美丽,这种美丽无论隔去多久,都让人眷恋不舍。
“没别的意思,只是感激你。”她轻轻地说。
“知道了。”
“那我走了哦。”她转身,朝前走,走的东摇西摆,走的舞步凌乱。
“我送你回去吧?”
她没有回头,举起右手朝后大幅度地摇了摇。
“真的不要。”
她又摇摇。
我看见袁舞转身的那一刹那,穿着粉红色的裙衣,她没有回头,那一步步离去令我眷恋无比。我的视线渐渐模糊,她长大了,变成现在的王渝文。我看着这个令我心动的女孩,慢慢离开我的视线。
何守康考虑再从广州运来一批货,第二天吃罢午饭,他让我陪他去上网联系一下具体事宜。我们出校门不久,何守康突然和我说,“小心,我们被人盯上了。”
我回头一看,有六个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认识这些人?”我问。
“有一个,就是上次要我退衣服的。”
“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何守康很害怕。
一个戴眼镜的男的冲上来撞了我一下,“你干嘛撞我?”他站在我们面前,口气很凶。
“明明是你!”我揉揉肩,要接着说,何守康立刻捂住我的嘴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着何守康,有点诧异。
“找个地方谈谈。”另外五个人也走过来,围住我们。
八人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那衣服,你说能不能退?”穿红衣服的人一手把何守康按在墙角。
“能退能退。我本想第二天还钱给你,但怎么也找不到你。”
红衣服一拳打在何守康的肚子上,“上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你别动我。”何守康换一个口气,“我是和韩乔一块混的。”
“哈哈。”那六人大笑不止。
红衣服又一拳袭来,“再说一遍!”
我冲过去,眼镜立刻把我拉到旁边,说,“不关你的事,你给我站在一边!”
“X你妈的。”我骂了一句。
眼镜一拳打来,我轻松地避开,一拳回过去,把他击倒在地,疼得他哇哇直叫。就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是我的对手?红衣服见势松开何守康,和那四人冲上来。
我一人和那五人斗着。在斗的时候,我觉得很孤单。有一刻突然很想哭,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想起从前的老鬼,如果有他站在我身边,我会增添多少勇气,就算再多几人,也不是我和他的对手。但现在,这种勇气没有人能给予,眼镜也加入战局,我渐渐招架不住。
何守康愤怒地冲上来,推开三个人,他在我身边,想要保护我,但是很无力,他被三人拉出去,围着一顿毒打。
我倒在地上,看着躺在一旁的何守康。红衣服一拳袭来,击向我。我没了力气,闭上眼。
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一人闯进来,在我身前为我挡掉所有的疼痛,我睁开眼,一个身穿黑衣服的人正和那六人斗着,我挣扎起身,一阵风吹过,吹起黑衣人的长发,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一幕有多少熟悉。他带着老鬼的气味,给我勇气,这种勇气是何守康永远不能给予的。他把红衣服击倒在地,转过头,继续去打眼镜,在他的眼中有一股天生的忧伤,这种忧伤像极了当年的老鬼。
“我是韩乔。想打架来找我。”他对倒在地上的六人说,“给我爬出公园。”
那六人真的非常听话。
“蛮能打的。”韩乔转身,拍拍我的肩膀。
“多亏你来帮我。”何守康在一旁说。
“胖子,下次别乱报我的名字。”
“哦。”守康揉揉脸。
“胖子,你真没用,被打成这样了。”韩乔说。
“真没用。”我也埋怨说。
“一块去喝点东西吧?”何守康说。
“不用了,我得走了。”韩乔弄弄长发,要离开。
“先贴块创可贴再走。”我走上前,“你的手流血了。”
“噢!”他看看自己的右手,“就觉得有点痛,他妈的,谁的指甲这么尖。”
“真没用。”我说了一句。
他伸手碰碰我的右眼角。
“啊。”我痛地叫了声。
“去我宿舍吧,煮个熟鸡蛋给你敷敷。”
“当然好。”我点点头。
“真没用。”他笑着拍拍我身上的尘土。何守康走上来,他一双大手搭在我和韩乔的肩上,我们都没有挣脱。
何守康喜欢站在我和韩乔之中,用他宽厚的手掌搭着我们走。这一幕在日后常常发生。我心中会觉得非常温暖,因为韩乔和何守康的出现,让我找回了失去已久的友情。我也希望从此以后,无论是在哪里,无论过去多少时间,这份情义永远都不会改变。
13
此后,韩乔常会出现在我的生活圈里,就像当初的老鬼那样。我渐渐相信许多故事都在重复上演,奇异这一场生命,可以让我遇见一个又一个雷同的人。但有时候我也会害怕,害怕会有同样悲伤的结局。
星期天一早接到母亲的电话,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几次要说出来,但又止住了。挂掉电话,看看窗外,天很阴沉,像要下雨了。母亲的关节一定又痛了。这么些年过去,我一天天长大,她也在一天天的时光里老下去。
父亲离去很多年以后,他在我的记忆里变得很模糊,等待父亲失去了任何意义,我甚至认为我从来没有过父亲。母亲也已相信,这段感情早就走到了尽头。但是她仍然保存了父亲当年的照片,看到什么,也会伤感。这么多年里,母亲的寂寞一直是我无法体会的。
“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母亲揉着腿,要为我盛汤。
“坐着吧。我来。”我起身去厨房,今天是海带排骨汤,我盛了两碗,折回饭桌。
“你看你又瘦了。”母亲略带责备的口气。
“哪有哪有,无忧无虑,肚子上不知道有几层肉了。”
“在外边生活还习惯吗?”
“还好。”
“吃饭一定要吃干净的。别去小店乱吃东西。学校没课了,就回家来住住。”
“知道了。”我喝了口汤,“味道真好。”
“唉。”她叹了一口气。
“生意还是不太好?”我问。
“你看看,这座位上都生灰尘了。”
“你们几个,别看电视了行不行?去厨房帮帮忙。”她对坐在门边的几个服务生说。
“隔壁的川菜馆什么都和我们对着干,一斤水煮活鱼卖五元,消费满一百送十元。说白了。就是想要我这间店关门。”
“那我们也降价啊,和他们斗。”
“不了不了,我可没那力气,天天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算计人。”她揉揉腿。
“腿还痛?”
“老毛病。”
母亲的额头上添了几丝皱纹,我的心一阵疼,在她身边蹲下,轻轻地帮她揉揉腿。
“我打算把这店卖了。”母亲平静地说。“在闹市区开一间更大的南安饭店。”
“真的?”我不太相信。
“是啊。好像又回到从前了。”她想到什么,“那时候就是这样,小饭店生意很差,你还一直不肯说话,什么麻烦事都一起来。我心想我决不能被打垮,牙一咬,把房子卖了,才有今天的南安饭店。”
“现在我长大。”
她笑笑,“现在的环境好了很多,我只是不想让时光匆匆过去,还想再和当年一样拼一次。”
“我回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她罢罢手,“这些都是小事,别太在意。”
“安好。”
“嗯?”
“长这么大了。”她摸摸我的脸。“有一件事……”
“什么?”
“唔……算了。没事,没事。”
“真的没事?”
“真的没有。放心。”她起身动动,“舒服多了。”母亲看着我,淡淡地笑笑,“真的没事。”
和母亲吃罢晚饭,我一人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我绕了一条远路回去,走在长长的公路上,很安静,我任由思绪扩展,延续到任何一个过去。眼前浮现出许多事情,王渝文,袁舞,老鬼。
再到从前,有一瞬间,突然想起父亲,记忆的闸门就在这一瞬间释放开。在喂我吃一客冰淇淋。他给我十分钟,让我找到他。他教我弹奏《雨》。他舒服的胡子扎。他喜欢穿一件白衬衫,在阳光下把我举得很高。往事一幕幕浮现,是的,我都记得,还记得,在心深处。一样的等待,一样的痛苦。不知不觉站在了宿舍门口。
“周末过得还愉快?”王渝文已来到我身旁。
“回了一趟家。你呢?”我收起伤感。
“我?睡到下午,然后梳梳洗洗,吃点东西,就一直坐着等你。等到现在。现在几点了?”
“九点钟。”我看看宿舍里的钟。
“从希望等到绝望啊。”她抱怨。
“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忙完了吗?”
“嗯。”
“现在心情怎样?”
“不好不坏。”
“陪我去走一走。”
“好的。去哪里?”
“随我来便知道了。”她飞快地拉起我的手,就像上次一样。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只听王渝文轻轻地说,“海边。”我的心一阵激动。自从袁舞离去以后,有好几次我都想去海边看看,但却错过在时间里。一直到现在,王渝文带我去看海。命运真是捉弄人。这片海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还能找到当初的熟悉吗?我坐在车里,慢慢地回想,王渝文说什么,我都没听进去。我只是让思绪一直飘啊飘,飘到那一个年代。
“到了。”王渝文拉着我走下车。
已是十点钟了,黑色的天空中带着一点蓝,我和王渝文在沙滩上走着,风迎面而吹,我听见海浪的声音,闻着空气里新鲜的味道。这样的感受差一点让我流泪,连王渝文看我的时候都带着诧异。我想她不会知道这一片海在我生命之中的意义是多么重大。
离海越走越近,我能看清它的轮廓,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这是一片永远让我眷恋的海,在年复一年里,潮起潮落,风云变换。但此刻再看到,又回到当年的熟悉。潮水慢慢退到最低点,我停下了脚步,带着一点忧伤,溶在自然里。什么也不必想,不要理。
“呵。好舒服。”王渝文伸一个懒腰,“你有来过这里?”
“小的时候。”我停一停,“来过这里。”
“现在南安变得好大了,我下午坐在宿舍里就一直在想,小学拆了,春天百货拆了,游乐场也拆了。什么都拆了,什么都在改变。难道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吗?于是我想到这片海,就想和你来看看。”
“这片海没有变。”
“对阿。还是很美丽。我以前好想当个船长哦,有一艘好大好大的船,还有小飞侠,哈克探长,希瑞公主,皮卡丘,阿童木,唔,还有忧伤的小王子。我们都生活在这艘船里,每个月的一号出航,去打海盗,找宝藏。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呢,我就会和他们一起,坐在云上面。听他们说古老的故事,我偶尔看看下面,船儿在海上轻轻的摇呀摇。好想真的有这一天啊。那一定非常的美丽。”
我有点累了,坐在沙滩上,王渝文在我旁边坐下。在这样的环境里,淡淡的思念袁舞,和王渝文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即使两个人都沉默也没有关系,我们都很轻松地,看着海,享受时光的慢慢过去。
“十二点了。”我看看手机。
“时间过的好快呀。”
“怎么办,我还不想回去。”
“我也是。就想坐在这里,动都不要动。一直和你在一起。”她轻轻地说。
“困了吗?”
“有一点。”
我伸手从后面抱着她,她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我把外衣披在王渝文的肩膀,她的手挽着我的右手。
“唔?”她摸到我右手臂的伤疤,“好奇怪的东西。”
“是一道伤疤。”
“想起来了。你小时候就有了,到现在还没好?”
“我要在你手上咬一口。”袁舞是这样说的。
“一辈子记住我。”
我想起曾经的话语,不由的伤感起来。袁舞,你可知道,这道伤疤是为了你而留,它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永远都不会离开。一直到二十年后我们再见面,我会伸出手臂,让他告诉你,我一辈子记住你。
“不会好的。”我对王渝文说。
“哦。又是那个秘密。”她不问了,依在我的肩膀上。
时光一分一秒的过去。
“我看着海,觉得好舒服。这片海已经离开我好久了,现在又回来。你知道吗?这里有我的初恋。我答应过她,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和她来看这一片海。二十六岁?还好远。那时候会发生什么?我根本不敢想。王渝文,谢谢你,谢谢你带我来这里。真的谢谢你。”
我转头看一眼王渝文,她已经睡着了。她靠在我的肩膀,睡着的表情令人不胜怜爱。我又伸手抱住她,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没别的意思,谢谢你。”我轻轻地说。
14
和韩乔在校门口不期而遇。聊到打台球,两人都很兴奋,韩乔提议去打一局。我欣然接受。我们在学校附近转了很久,在地下室找到一间台球馆。韩乔犹豫一下,随我走入地下室。
那间台球馆约一百多平米,装修很简陋,摆了五张十六球制的台球桌,只有一桌有客人。老板坐在店门口喝茶。韩乔挑了根球杆,径自走到台边,俯身,眉头一紧,开始打球。
韩乔打球的时候不发一语,认真的观察球的走位,有一步算错了,他弄弄头发,到隔壁桌又试一次,那气氛静到让我不能承受,一点不像是在游戏。一局结束后,他才有了笑容。韩乔和我说,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台球手。我有点吃惊。
第二局我一度控制局势,他的神情凝重,但毫不慌张,连打进三粒难度很大的色球,把局面扳平。他绕台边走了走,找准切点,一杆送黑球入底袋。
“有麻烦。”第三局一开始,韩乔忽然开口。
“怎么了?”
“看到隔壁桌那人?”
我回头一看,是红衣服和眼镜。他们在对桌。
“不止二人。”韩乔说。
这时台球馆的门开了,一下又走进十人,走到另三张台球桌边。随后有一人关上了台球馆的前后门。
“别再回头,专心打球。”韩乔低声说。
“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这间店的老板和眼镜会熟。”一粒色球落袋。“你一人可以打几个?”韩乔问。
“三个。”
“我打过六个。”
“远不够。”
“他们暂时不敢乱来,要看看我这边还有没人。”
一局结束,韩乔径自把球摆上桌面。
“这局结束,他们会动手。”
“还有心思打球?”我问。
“怎么不打。别慌。”他走过来拍拍我肩膀。
“我们有家伙。”
“球杆。”
“还有球。”
“今天要死在这里,愿意陪我?”
我拍拍胸口,不知为何,韩乔的一句话竟给了我勇气。
“这局我看你还会输。”他突然大声说。
“试试看。”我不以为然。
韩乔又不说话。那十二人也是默不做声地打球,整个台球馆只发出撞球声。
我旋松了球杆。韩乔藏一粒球入口袋。
“你输了。”韩乔一笑,黑球落袋。
韩乔点了一支烟。
我握着球杆走到柜台边,那群人也停止了比赛。眼镜和红衣服走在前面。
“老板。买单。”我说。
门开了,老板走进屋。
“动手。”韩乔把烟头对准眼镜的胸口,猛地烫下去。
我旋开球杆,抽出末杆,朝红衣服的头上敲下去。
韩乔一粒球打碎玻璃后,整个台球馆乱了。
“快跑。”我逃出台球馆。
韩乔从柜台抱走十几粒台球,跟了出来。
他把台球洒了一地,而后和我同时朝着地下室的出口奔跑,后面传来很多人跌倒的声音。
我在楼梯口突然摔倒,后面有三人已至。韩乔拦在我面前,我看见他的黑色背影,他的长发又在乱中飘荡,这个忧郁的少年到了多年后依然是这副模样,当我有难,站在我面前,双手一挡,这一种方式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年轻的我们还没太多思考。
韩乔拉住我的手,跑出地下室,抬头一看,外面已是光芒万丈。我们在人群里一直跑着,多年后,当我们面对现实,认真思考曾经的种种,觉得这一幕太轻狂太可笑,但仍然还想有这样的一次跑。
一直跑到小巷里,我们都累了。瘫在墙角,喘着气,看着狼狈的对方。韩乔点了支烟,丢一支给我。
“这样的场面很少发生。”韩乔说。
“接下来怎么办?”
“我来处理。”
“安好,你会不会讨厌我?”他突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他看看天,“我是一个天生的混混。”
“你很固执。”
“是吧。固执的明知是错,还是不肯回头。”他抖抖烟,“安好,你知道吗?你很幸福,有人疼爱。”
“我常常想说……”他有些哽咽。
“说多了。”他摇摇头,“我们是朋友。”
“好朋友。”我伸出手。
“好朋友,你记住,无论如何,都别被人欺负了。”韩乔的手和我一握的刹那间,我差点落泪。韩乔,不管这个世界如何改变,到后来你我又会变成何样,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秘密,我也是,韩乔也是。王渝文和何守康也会有段不想告人的过去。人与人的相处就是如此奇妙,在一个个错综复杂的关系里慢慢拉近和扯远彼此的距离。
数日后收到母亲的来信,我预感的那件事还是发生了。我在阳光下拆开信封,只有一行字,写道,“安好,你爸爸要回来了。”
我合上信,有一刻心脏难受的快要跳出口,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爸爸?他是谁?他是什么样子了?他回来找我?越想越乱,我在楼梯口来回地走,也不能抑制情绪,我忽然想到的王渝文,想要她陪我。
“你来找我?”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
“怎么?”
“没什么。”她开心地摇摇头,“有事吗?”
“陪我走走。”
“好的。”
一路走来王渝文不同往常。她走在我身边,偶尔挽一下我的手,拉我进饰物店走走,指一条藏族银器问我好不好看?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即使沉默半天王渝文也会用淡淡一笑来回应我,这让我的心情宽松不少。
吃过晚饭,走在人群拥挤的路上。夏天已过去,人们换上长袖衬衫,我看一眼身边的王渝文,今天的她穿一身淡咖啡色的牛仔连衣裙,腰间系了一条黑色的流苏。一点不像个十九岁青春逼人的少女,带给我对夏天离去的伤感气息。
“夏天这么过去了。”她轻轻地说。
“什么都会过去,留不住。”
“它还会再来。”她笑笑。
“有时候觉得很多事情都在周而复始,以为它过去了,不想它又会再回来。”
“你是指夏天,还是指你自己?”
“你问的问题我好难回答。”
“你在逃避一件事?”她看着我。“是不是有件事发生了,让你很困扰?”
“奇了,今天吃什么我都忘了,而那件事却一直袭来。”我继续说道,“想有个哆啦A梦的魔法口袋,拿出一个让时间快快转过去的闹钟。”
“你想逃避?”
“换成是你,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加快步子朝前走。
“我会陪着你。”她一直在我右侧。
“我不需要人陪。”
王渝文停下脚步,我没回头,还是往前走,越走越快,跑起来。我多么天真地想,世界的事情,要是能跟随我的脚步,我要它快它就快,我让它停,它就真的不会发生。我会不会更幸福一点。
我一人在大街上走着。来来回回地走着,路过同一个乞丐,看见同一对情侣,还有街头卖烟花的卷发男子。我有一点疲惫,渐渐放慢脚步,我思念王渝文,可她在哪里?我继续在人生的旅途里赶路,直至听到了《红河谷》的旋律。
曲调是如此熟悉。我走入人群里。看见一个绑着红头巾的外国男子坐在墙角,抱着吉它轻轻唱起,在这条街上蔓延一种忧伤的气氛,让人享受这一种忧伤,随着歌声回到过去,忍不住想要停留,不想走路。
一曲唱完,我睁开眼,王渝文就在我对面。她走过来,轻轻拉了拉我的胳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她的泪落下来。
我轻轻地抱住她。“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再丢下你。”
“真的?”她很认真。
“真的。”我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有你陪我,我就不会难过。”
“那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她破涕笑了。
我站在繁华的街市中,看看天空。
我从怀里掏出烟,把香烟一根根倒出来,抽出里面那层锡纸,我折了一只纸飞机,朝天空放飞。
“袁舞,你在哪里?”我带着思念。
“纸飞机。飞去你那里。”
纸飞机轻轻地落在地上。
王渝文有一点冷。我把外衣披在她身上,她笑了笑,在我的怀里轻轻蹭了一下。
她抬起头,吸一口气,“今晚的天空好美。”
望着天空,我想若是袁舞在我身旁,她一定会说,“安,常常看天空喔,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15
在公用澡堂洗澡的时候突然停电了,我让何守康帮我接了盆冷水进来,全身淋下去,水冰凉而刺入肌骨。我一面打喷嚏一面穿上衣服,摸着还留有肥皂沫沫的皮肤,实在不舒服。
韩乔在院子里支了张桌子,买了啤酒和牛肉干。叫我和何守康下去吃。我大口地喝啤酒,身上才有一点暖意。我们抱怨宿舍的床太硬,房间太小,十一点熄灯。总之一切都成为抱怨后,何守康提议搬出去住,我和韩乔赞同。
母亲一共打了五个电话来,我都没有接听。我提起笔给母亲回了一封信,上面写道:“信收到了。我暂时还不想回去。”我不知道要怎么往下写,说什么都不太管用。我就此搁笔,把信寄出去。
何守康在学校附近找到两房一厅的房子。有有线电视,热水器,电话和家具。我们玩了一局二十一点。我在摸最后一张牌的时候看看天空,这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我赢了一间单独的睡房。代价是每个月多出三十元水电费。
我们匆匆收拾了一下衣物,当天就搬进合租的房子。可一开门就发现受骗了,电视,热水器,茶几和沙发都被搬走了。
我们找房东理论,房东说这些东西在书面协议里并没有写上啊。韩乔大怒,从学校里拉了二十个人,把整栋房子围住。说,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出门。吓得房东只好又把电视家具热水器都搬回来了,还答应头一个月不收我们水电费。
生活实在安逸。我们三人每天睡到十一点才起床,去楼下打打电动。啃一根黄瓜,又上楼看看电视。下午步行到学校上一两节课,去市场买点瘦肉和青菜,回来熬咸粥喝。
在这样缓慢的节奏里,一个月静静的过去了。
“时间过得好慢。”我对王渝文说,“现在好想能发生点什么。”
“你变成了一只蜗牛。”
“蜗牛?”我感到不解。
“碰到一点风就躲在壳里。”她继续说,“安好,我这么说你别怪我,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一定要去面对。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活的很舒服。可我知道你的心里头一点也不舒服,你一直都在想着那件事,它是不会在时间里消失的啊。你只有去面对了,才能让自己真的很快乐。”
“我送你回去。”我岔开话题。
“我不要。你听我我说完……”
“我怎么去面对?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我真的好乱,什么都不知道。”
“我帮不了你,谁都帮不了你,只有靠你自己啊。你想一辈子做一只蜗牛,你背的壳再重,一块石头砸下来,还是会碎的啊。人就是这么渺小,不要想着现实为你改变什么,你只能去适应这个现实。”
“别说了!”
她拉住我的手臂,“你怕什么啊,你逃避什么,你怎么这么没用啊,我瞧不起你。”
路上的人纷纷放慢脚步,看着我们。
王渝文脸红了,松开手。
“傻瓜。”
“是不是很可笑?”她吐吐舌头。“我想了一晚上啊。鼓起勇气要来教训你。”
“谢谢你。”我笑了笑。
“大蜗牛,你决定了吗?”
“决定了。不做蜗牛。”我深吸一口气,又习惯地看看天空。
第二天我很早起床,原本打算再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一直到中午,我才离开房子。我决定步行去南安饭店,顺便可以好好思考一下一会儿要谈些什么。
一路上的风景都很令人留恋。我走着走着就会停下脚步,在栏杆上坐一会儿,看看拥挤的人群。一想到王渝文的话,我又鼓鼓勇气,继续朝前走。
经过川菜馆的时候,我转头看了看,那的生意非常火爆。水煮活鱼卖到了十元一斤。我不由得替母亲担心起来。
“怎么没有一个客人?”我自言自语道。
门上挂写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我拉开门走进南安饭店,母亲正坐在一张桌子边喝茶。
“妈。”我找了张椅子坐下。
“安好。你回来了。”她抬起头,笑了一下。
“饭店怎么了?”
“休息几天。”
“新饭店的地址找好了吗?在哪里?”我问。
“出了点问题。”
“怎么了?”我问。
“你别管。我会解决的。”她摸摸我的脸。
“喝什么汤?我去煮。”她起身。
“妈。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我拉住母亲的手。“我长大了。我想知道。”
她坐下,想一想,说道,“前几天有两个客人来闹事,说吃了不新鲜的鱼,要饭店赔偿损失。我们没同意。”
“饭店的卫生一直很干净,食物也很新鲜的啊,怎么会有问题。”
“他们认识报社的人,把这事在报上一闹,工商局的人要我们停业整顿。”
“太不讲理了。”
“这事还小,过些天罚点钱就没事了。可就在昨天……”她的语调很低,“新的南安饭店失火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
“烧得干干净净,装修用的十万块,都搭上去了。”
“倒霉的事接踵而来。”她叹叹气,又安慰我,“这事你别担心了,我再想想看,会有办法的。”
“下周。”母亲看着我,轻轻地说,“你爸爸回来了。”
“他不是我爸爸。”
“别说气话。总之他回来了就是。他很想见见你。”
“不要。”
“安好。”母亲摸摸我的头,“你长大了,长得很大了。我不能逼你做什么事情,但他始终是你父亲。”
“妈,你真的不怪他了吗?”
母亲喝一口茶,“都过去那么久了,怪不起来。”
“你会见他吗?”
“我们一起去。不是吗?”她期待地看着我。
我突然希望自己还是一个六岁的小孩。不要背负太多的现实,去见和不去见面都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有玩具就可以马上开心。在母亲的心里,真的原谅父亲了吗?这是我无法知道的,只有等我在岁月里长到了那个年纪,才有权利思考更多。
回到房间,只有何守康一人坐着看电视。
“韩乔呢?”
“去开会了。”
“开会?”
“他和一群混混成立了个南安同乡会。今天第一次开会。”
“哦。”我脱了鞋。
“坐下来看电视吧。”何守康盯着屏幕。
我坐在沙发上,揉揉手,“问你件事。”
“说吧。”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有啊。那实在太多了。”他说,“刚才中国联通通知我手机欠费了,我一查,原来是他们多算了我二十块。我就大骂他们丧尽天良。”
“不是这种。”
“嗯……”他想想,“对了,我上高二的时候,有个人抢了我的女朋友,还和六个人打了我一顿,我恨他恨到现在!”
“也不是。”我摇摇头。
“什么和什么啊。”
“我说得是,在你的心里头有没有一直恨着一个人,但是又会很想见到他?”
“哦。”他挠挠头,“那倒没有。这是恨吗?”
“我不知道。”我起身进屋。
“喂。”他叫住我,“你这样恨过一个人?”
“没有。”我笑笑。
我躺在床上,外头风吹进。我想象这阵风从何处来。风来自一片巨大的麦田里,一个枯萎的稻草人倒下了,于是有了微风,千万个稻草人同时沉下去,形成了大风。大风越过千万山水,来到我的窗外,又化成了微风。
对于父亲,是不是这种感觉呢?因为思念太久,慢慢变成了恨。思念和恨长期以来占据我的心底,我一直以为是恨多一点,殊不知,更多的是思念
21
王渝文坐在地板上,身后一片月光洒来,她脱掉高跟鞋,揉揉脚,刚才的一场婚礼已令她疲惫不堪。她双手撑着地面,抬起头,看着那片淡淡的月光,轻轻地闭上眼睛。
“喝了很多吧?”我问。
“是啊。小纳不会喝酒,都是我一人在喝,那时我就纳闷了啊,到底是谁要结婚?”
王渝文躺在我的怀抱中,习以为常的方式。我顺着她柔软的直发摸下来,在发梢末又忍不住停了停,那一小撮波浪般的卷发实在好可爱。
“我发现结婚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那么多人赶来替两个人祝贺,那两人呢,还要很不好意思。刚才要陈君吻小纳的时候,他脸都红到耳根了,亲也亲的不痛快。那个时候我就想,结婚的两个人是不是都爱着对方啊?”
“换我就不会了,大大方方地亲过去,反正我一辈子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嘛,还有什么好害羞的。人多了才好,人少了,凄凄惨惨。最好全天下的人都来,我就和他们说,喂,你们想看什么,我们一个一个做给你们看。”她说完,得意地撅撅嘴。
“想那么多干嘛呢?都是很久以后的事。”
“很久?”她惊地坐起来,摇摇我的头,“天哪,你是不是又不知道身在何处了啊,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快要人老珠黄了啊。”
“好啦,别闹了。”
“什么别闹了!”她抓起我的衣领,“你爱我吗,我们在一起快四年了,难道不是到了谈论婚嫁的年龄?”
“你不觉得我们什么都没有吗?没有钱,没有房子,说结婚就结婚?”
“我不管啦,你到底要不要娶我!”
“会的。”我点点头。
“什么时候?”
“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你真会娶我?”
“会的。”
“到时候你不许再说没钱没房子。”
“不会。”
“你要好好努力了哦,赚够钱把我带走。”她又躺在我怀中。
“我会赚够钱,把你带走。”
“不可以让我吃苦,一辈子宠着我。”
“一辈子宠着你。”
“和我说一次,非我不娶。”
我笑了笑。
“记得喔。”
“嗯。”
“可是,为什么是二十六岁呢?”
她甜甜地睡下去了。
“大学毕业有半年了,还没想好做什么?”
何守康说。
“要不去上班,要不回饭店帮忙。”
母亲一直在催促我。
“你要不要娶我?”
王渝文问我。
对于人生,我必须要学会去面对了。不能再像一个孩子一样,对什么爱理不理,我是不是应该接受这一切,在沉重的现实里一步一步走下去,顽强的生存。
二十六岁?是我和袁舞见面那年,为什么是那一年,看着怀抱里的恋人,带着一丝愧疚,王渝文,对不起,让我最后自私一次,带着这一点想,等到二十六岁的那一天过去,你便成为我的唯一。
我开始去土地局上班,这是一份稳定和安逸的工作。月收入一千五。我已能渐渐接受每天看看报纸,开开会,然后听王梅从谁和谁不和说到昨天买的裙子。坐在前面的小吴,有时会和我一起玩大富翁。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王老板问我习不习惯?我说太闲了。他笑笑,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
也许现实比这个更加残酷。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我找了一份好工作。一天的老去后,我坐在公车上,王渝文发短信和我说她们都在小纳家玩。我拉开车窗,风吹进,看着繁华的城市,突然觉得寂寞了。
十点钟的酒吧有一点吵。一个女子来到舞台中央,她的头发扎了扎,一件黑色略宽的高领毛衣,牛仔裤,相当随意。她拿起麦克风试试声音,有几个熟客起哄了,她笑了笑,在圆椅上坐下,骄傲地翘起一只腿。《rose》。我静静地聆听,她的声音带着那个年代浓浓的怀旧气息,令我觉得很温暖。
“还要再来一瓶?”吧台内的女子问我。
“嗯。”
她对吧台外的服务生叫了叫,又继续擦手中的杯子。
“你和别人不一样。”她说。
“怎么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和别人不同。你给我的感觉很好。”她笑笑。
“你多大了?”她问我。
“二十三。”
“哦?你看上去还要小点。”
“你呢?”
“我?二十。”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我来这念书,晚上在酒吧打发时间。这里给我的感觉很好,有时候会喝醉,喝醉了就和客人一起疯,然后大睡一觉,睡眠很重要。”
“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吧,你喜欢几点钟?”
“早晨十一点,念书时候都是这时间醒来的,一睁开眼看到暖暖的太阳,懒懒的,又想再睡一会儿。”
“我喜欢凌晨四点钟。吃点这个。”她给我一小盆薯片,又继续说,“那个时候我下班了,一个人走着,路上空空荡荡的,路灯还亮着,然后你看看天,说一声新的一天早安。每一天都是充满期待的。”
“我打扰到你了吗?”她问,“这样和你说话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
“不会,有个朋友说话真好。”
“朋友?你在吧台外,我在吧台内?是一道无法逾越的距离。”
“距离?”
“是啊,你是客人,我服务于你,陪你解闷,陪你喝酒。”
她见我没作声,拍拍头,“噢。你一定是觉得我喝醉了,人变得不清醒了,是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话真有趣。今天我确确实实喝了许多,但还是很清醒的,来这里工作一个月了,每天都是喝得这样昏昏沉沉,但是今天特别清醒,因为看见了你,看到你浑身一震,你和别的客人不同,你让我觉得温暖。我非常想认识你,就冒昧跑来和你说话了。”
“现在我们认识了。”
“不,不,我和你不同。我从来没想过做你的朋友。”她摇摇头。“你喝酒吧,我走了。”
她又忙着去和别的客人聊天,时不时会回头看看我。
舞台上换了一个有点胖的男人在唱歌,《思念人之屋》,一曲终了,他谢谢他的女朋友,谢谢乐队,谢谢观众,随后宣布,“假面舞会开始了。”
“假面舞会?”
“是啊,每周五的十一点起,都是一场假面舞会。”吧台内的女子又走过来了。
“哦?”
“就是尽情地跳舞吧。”
“我没有面具。”
“我们会准备的。”她从柜台下拿出一叠面具,“吸血鬼伯爵,米奇老鼠,蜘蛛侠,阿拉伯人的。唉,今晚就剩下这么点了,长舌怪头,大嘴鸟,乌鸦先生,还有克林顿的面具都被人领走了。”
我把那些面具平摊在桌面上,轻轻地抚摸。
“快点选一个,舞会要开始了。”她说。
“这个。”我停在一个面具上,“这是王子的面具吗?”
“咦?它还在?老板说这个面具太土了,不是丢掉了吗?”她很吃惊。
“可以给我吗?”
“当然。你确定要戴他了吗?拿去吧。”她又忙着去别处派发面具。
我戴上了王子的面具,就像六岁那年一样,心里带着希望。
音乐响起,人们纷纷踏入舞台内。
“喂。王子。”吧台内的女子对我喊了喊,“要找到美丽的公主喔。”
此时此刻,吸血鬼大人正在拥抱侏罗纪恐龙,梁山伯邀请罗密欧跳舞,一只尖嘴大鸟走到了土拨鼠面前,猪八戒擦擦蝴蝶夫人的鼻子。人们带着面具,演绎一出又一出邂逅的戏。抛开了所有的困扰,尽情地拥抱这个夜晚,谁都忘了谁是谁,城市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假面城市。
“我做你的舞伴,可以吗?”她来到我面前。
“好的。”王子点点头头。
她在我身边轻轻擦过,跟随节奏移动步子,她开始转圈了,一圈一圈的旋转,在迷惑的灯光下,她每次回过头,都是一张公主的脸。我似乎能感到面具后的人正在对我微笑,为我跳了第一支美丽的舞。
换一曲慢一点的音乐。
“你是公主?”我问。
“是喔。我是神的公主。天使佑我。”她的手环在我的背部,“你常来这地方?”
“不,第一次。”
“生活真是令人意外,上午我还在吃着杯面,晚上就有个王子陪我跳舞。”
“只是一个面具而已。”
“你好像很悲伤哦?”
“没有快乐的事情。”我随她轻轻的起舞。
“我们存在一个美丽的童话里,随时都有无限的可能,你要加油哦。”
“是吗?”
“当然啦。要加油哦。”她摸了摸我王子的面具。
“你习惯怎样的生活?”我问。
“自在一点的。”
“你住在这个城市吗?”
“当然不是啦,我是一个四处冒险的小孩。”
换了一曲欢快的音乐。
公主为了跳了第二支舞,踢踏舞。吸血鬼大人过来邀舞,公主拒绝了。
“你可以换个舞伴,我不太会跳舞。”我怕她太闷了。
“不了,我只喜欢王子。”
“面具下的我就不是王子了。”
“我相信你是。”
时光在不知不觉里流逝去。看着公主,王子觉得她很熟悉。好几次有脱下面具的冲动,脱下面具后看这个公主,有着美丽的面容,可那时,她会不会变得陌生了?美丽也不是熟悉的。
在梦幻的领域里,公主和王子享受着这虚伪的一切,哪怕下一曲终后,我们又回到现实。她继续她流浪的生活,而我接着承受压力。两个人分道扬镳,告别在一条公路。但是此刻,只想拥抱着对方,恋上一个假面。
“你想成为今晚最佳的假面先生吗?”她问。
“不可能。”我摇摇头。
“我好想是那个假面公主阿,然后和你一块上台,这样的结局才门当户对。”
“要是你和怪鸟先生跳舞的话,冠军就非你莫数。”
“这么快就放弃了?”
“王子太平常了,没人注意。”
“谁说的,我觉得你非同寻常。”
我笑了,她看得见吗?
“我有办法。”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根火红的羽毛。她把羽毛戴在头发上,立刻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那根羽毛的耀眼,令所有灯光都显得黯淡。
这是一根独一无二的羽毛。这个世上再无其他。她会不会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公主,是我心里永远的公主。幸福来得是如此突然。
“继续跳舞吧。”她拉住我的手。
22
我们带着面具,在这场盛大的假面舞会里继续跳舞。她是谁?能够令我如此欢喜。我身在何处?是六岁那年的中山公园,还是二十三岁的人生舞台。擦身而过的蒙面人,重复一个舞步的旋转动人。能够握住她的手,不管世界如何的瞬息万变,最初的已经回到身边。
“我喜欢这一种感觉,不知道谁是谁,完全不要去理什么,就是这样不断的跳舞。”
“现实总是令人不快,每当我灰心丧气的时候,就到月光下轻轻的起舞,心里在想着那一个人,感觉委实很美妙。”
“你真是一个忧伤的王子。”她又摸摸我的面具,“令我一人自言自语。”
“不知那一个人在做什么?”
“那一个人?”我问。
“那一个人,从前也是这般忧伤。我想他现在一定和你一样的高大,就像是王子。好多年没看见他了,他现在会是怎么样?”
“你有一段令你无法忘记的过去?”戴着面具的我问她。
“是啊。怎么可以忘怀。”她松开我的手,来到舞台中央,灯光淡淡地洒下来,她仰起头,一圈圈的旋转身体,两手慢慢摊开,拥抱这一个夜晚,在现实的世界里,有一个童话中的公主。
她回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这曲舞是为他而跳,多么希望他能够看到,带给我好运气。”
袁舞,你看见我掉下眼泪了吗?
“你说明天会是何样?忧伤的王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能说什么,望着假面公主,再多的话语都开不了口。
乐章渐入高潮,我们随之而变换舞步。
“嘿。王子,我喜欢这样的风格,欢快中加一点悲伤的成分,有一人陪着我,这般自然而然。”
“嘿。王子,我可以叫你王子吗?你在想着什么,为什么一直沉默不语。”
“嘿。王子,我想那一个人快出现了,说不定就在明天,我走在热热闹闹的大街上,那一个人突然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带上我,去好远好远的地方。”
她是谁?她一定是谁。我在静静的等待时间过去,时光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不差几分钟。但是几分钟后的我们会是怎样,我看着公主,她也同样从面具背后注视着我吗?几分钟后,脱掉面具的我们又会是什么模样。
那曲调声越来越小,伴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停息,这一场舞也已成为过去。
“谢谢你。王子。”她给我一个完美的谢幕。
霎时间,所有的灯光全都熄灭了。那一根红入极至的羽毛微微地舞动。
人们站在原处,在等待着什么。有的已经脱下了面具。
我也在等待着什么,等待那一个结果。
“假面公主。”
一束光洒在她的身上。她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在欢呼声里她走上前台,她是今晚最佳的假面公主。是一个在童话里的公主。在所有灯光亮又起的一刻,她脱掉了公主的面具。
“我们来飞纸飞机,可以吗?”
“我是睡着的公主,你是王子。”
“我是不许任何人欺负你的,安。”
“我好喜欢那一片大海。你喜欢吗?”
我仿佛听见有一个人的呼唤,不断叫着我的名字。
袁舞,你记不记得,是你给了我年少最大的欢乐。是你让我相信我是一个真正的王子。是你趴在我的身上,替我承受所有的痛苦。是你带我走入那一片大海,留下永远的记忆。
袁舞已经脱下面具了。此刻的她是如此的美丽。这一种美穿越的时间。就像多年前,我一看见她,就不能忘记。多年后的她,留着长长的头发,那般天真的表情。在舞台之上,她对我轻轻一笑,她的笑容总会令我忘掉忧愁,不再迷失和彷徨。
我终于知道,对于袁舞的感情是不被遗忘的。也许当初只是带着多一点的感激,离别时多一点的伤感。但是这份感情随着时间而慢慢成长,在一天天里,在年复一年里,越来越深。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的袁舞,直到再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份感情,已化成爱恋。
“一直这么和我开开心心的在一起。”她张开双手,“这么大,这么大的开开心心。”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陪我是吗?”
“留一个牙印,你就会记住我。”
右手臂的伤口微微地泛着痛。我开始向前奔跑,我不能控制我的身体,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的眼前只剩下她,全都是她。我来到前台上,来到她的身前。
“我终于找到你了。袁舞。”我用力地抱住她,在她耳边不住呼唤她的名字。
就像多年前,她的出现,为我跳了第一支舞。和她一起坐在小木屋,看着漫天的星星。她在我的胸口,泪流出失去父亲的难过。我背着她,走过中山公园,这般的亲密。
时间静静的过去。
她的手放在我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我能感觉到袁舞在不住的颤抖,她的侧脸靠在我的肩膀上。
“安。是你吗?”
23
离开酒吧,二人走在长长的街灯下。看着对方,快乐是难以言表的。此刻彼此的心中一定是温暖的吧。即使夜晚再多寒冷,即使欣赏大致相同的风景,也不会不耐烦。
二十三岁的袁舞是如此的美丽。长长的头发落在肩上。她的皮肤很白,目光中还带着年少时候的天真,她的一笑会令你忘记是在哪里,忍不住又再看她,她还会不会对我微笑呢?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好气质,令她不必化妆,就已足够完美动人。
“现在去哪里?”她问。
“海边。”
“哦?正如我所想。”她笑笑。
“是吗?”
“去吧。”
驱车来到海边,已是凌晨二点钟了。远方的度假村灯火通明,一束巨大的灯光射向天空。下了沙滩,我们缓步前行。在海边只能看见近处的风景,所以我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风的声音。
那一片大海已近在咫尺,我们停下脚步,处在退潮时分,海水一点点向后退去。就像我们的记忆,一点点倒流,倒流回六岁那一年,身边的袁舞是不是在笑呢?她的笑容里带着对往事的多少眷恋。
我们在沙滩上追逐,奔跑。堆城堡。用脚画画,虽然看不太清,但每一个曲线都倾注着对对方的思念。我们也在沙滩上滚来滚去,做沙球击打对方。袁舞从后面跳到我的背上,抱住我的脖子,就像童年的我们,可以只知道玩闹。
“为什么是二十年呢?”我们坐在沙滩上,袁舞问我。
“当时你说了二十年,我就等你二十年。”
“我记得那时我刚数到二十,就是二十年。要是我数到三十呢?你会等我三十年吗?”
“会的。我会等你三十年。”
“我好想你,袁舞。”我又轻轻地说。
“我也一直在思念你,安。思念总是莫名而来,你在做什么?你现在一定长大了吧?你会想我吗?你过得好吗?这些问题一直在困扰我。”
“我过得很好。身体强壮了,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了。我的身边有很多朋友。妈妈的饭店经营的很好。”我轻轻地咬咬嘴唇,“我看见爸爸了,他带我去坐摩天轮。我一直都在想着你,你呢?你过得好吗?萝卜阿姨呢?她还好吗?”
风轻轻吹着袁舞的长发,她双手抱腿,慢慢说来,“自从爸爸去世了以后,我和妈妈的生活一直很困难。我开始念书了,妈妈为了赚钱出去工作。我天天都是和外婆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外婆只会说那边的地方话,我听不懂。而在学校里的那些同学我一点都不喜欢,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得很沉默,一个人呆着,想起从前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觉得好开心。”
她继续说,“到了大一点情况就好的多。妈妈开了一间棋牌馆,生意还算好。高中毕业以后我就直接在棋牌馆里帮忙料理生意。接触到的人是各式各样,复杂的麻烦的,都要想法子应付。容不得我顾着自己的开心不开心,这一忙就忙到了二十二岁。”
“直到二十二岁,棋牌馆的生意趋于稳定了,我才可以喘一口气。”她将头发撩到耳后,“有一天我在整理爸爸的遗物时候,看见那一根红色的羽毛。它的颜色变得黯淡了许多,我想它不快乐了。我看看镜子里的我,我也不快乐了。不行,绝不可以这样。我和自己说完,就带着那根羽毛离开了家,四处的走,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一年你都在外面生活吗?”我问。
“是啊。我去过很多地方,在哪里都住上一小阵子,实在没钱了就打打短工。这一年我快乐了不少,那根羽毛也居然越来越美丽。我想爸爸若是在世,他会不会也是想我过这么自由自在的生活呢?”她说完后两腿平躺,伸一个懒腰。
“你怎么又会回到南安,回到这里,你的出现令我有多么……”我想不出要怎么形容,“还以为要再等三年,还以为要这样过去很长很长的时间,谁知道你就这么出现,站在我的面前。”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安。”
“专程?”
“那一天突然毫无防备的到来了,阴云密布的天气把沉闷的气氛压到最低。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迷路了,找到出口,我累了,心里累了。坐在地上,一人快要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特别孤单。这时候我想到了你,我想要你来安慰我,你来保护我。我马上买了车票,就朝你这里赶过来。”
“你还是如从前般的聆听我说话。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笑笑,“要知道找你是一件天方夜谈的事,你已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茫茫人海,毫无头绪,我不期待与你能擦身而过,因为就算擦过,我想我们都认不出对方了。”
“现在想想那是错的。”她转头来看我,“原来我真的认得出你。”
“一切都没有变不是吗?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那样。”
“谢谢这根羽毛让我看到你。”
“可是,你还会离开这里?”
“每个人要继续每个人的生活。”
“你可以留下来吗?”
“你真的要我留下来?”她那一句仿佛看穿了我。
我想到王渝文,不知怎么回答。
“现实开始令你无能为力。”她说。
我叹一口气,抬起头看看天空。
“今早的星星很美丽。”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可以。”我点点头。
“三天三夜的陪我。”
“三天三夜?”
“是的。和我在一起。只和我在一起。”
“去哪里?”
“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
“好的。”
“勾勾手。”她伸出小拇指。
“拉勾。”
“终于可以和你一起流浪了,想到就兴奋不已。”她合掌。
“流浪?”
“是啊。可以和你一起,去看一个未知城市的烟火,或者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又或者是一个孕育文明的古镇。总之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三天三夜,一切的一切,都特别美好。”
“我们是不是太幸运了一点?”
“幸运?”
“居然能够遇到不在时间里的对方。”
“这话怎么说?”她问道。
“我们留给对方的都只有六岁的记忆。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再看见的时候却感觉这一个人已经在你身边很久了,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令人吃惊。”
“我们彼此带给对方好的运气。”
“能有多久的好运气?”
“一辈子。”
“一辈子?”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过去多少年再看到对方,都是这般的熟悉。”
“你一直存在我的记忆。”
“我们一直如此熟悉。”袁舞温和地说。
“要是能够放下一切该有多好?”
“那时候你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想不理,就和你在一起,走到世界的任何地方,陪你看不同的风景。”
“那这三天三夜你就什么不必想不要理。”
“好的。”
微弱的黎明里,我把外衣披在袁舞的身上。
“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吧,这片海曾给我最美丽的记忆和最喜欢的少年。”她伏在我的腿上。
“这么多年,你有遇到喜欢的人吗?”我轻轻地问。
“从没。”
怀抱着袁舞,我心中是多么愧疚。
“因为那一个人无人可以替代。”
24
第二日清晨,我唤袁舞起来,二人沿着沙滩缓步行走,太阳慢慢升起,望着那片大海,心中各有所想。到了六点多钟,我们去附近的洗手间稍适洗漱,我给王渝文挂去电话,说会在朋友那边住几天。她还在睡觉,不住“嗯嗯”的答应。
“去吃些东西如何?”袁舞走来,问我。
“好的。”
我们去一家24小时超市买了水和方便面。又要了开水泡面条。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定。
“一清早便吃这些东西?”
“有什么不可以,刚好暖暖身子。”她说。
“一会儿我们去哪?”
“到过西番吗?”
“很久前去过一次。”
“还记得什么样吗?”
“不记得了。一个城市而已。”
“那我们去西番吧。五个小时车程,睡一觉便到了。”
“你想去那里?”
“一个陌生的城市,令我很期待。”她的眼里有一丝欣喜。
“好吧。就去那。”
“饿了。”她用叉子搅搅面,吃起来。
我折回超市又买了面纸,口香糖,我看见一个七色花的发卡,那七色的花朵像极了黑胡子叔叔送给我的那个,买下它后我回到长椅边,袁舞把纸碗放到一旁,舔舔嘴。
“你在南安住哪里?”我问。
“妈妈的朋友家。”
“有什么东西要带吗?”
“什么都不带,就这么去西番。”她起身,旋转了一圈,头发散开,这般自由自在。
“送给你。”我递给她那个发卡。
“七色花?”她很兴奋。
“嗯。”我笑笑。
“从前那朵呢?还在吗?”
“在。放在家里,不过变的不成样子了,颜色脱落的很厉害。”
“这朵真漂亮。”她从后面抓了一小撮头发,用发卡扎起来。
她转个身子,“好看吗?”
“有点歪了。”我笑笑。
“歪了才好,自然而然。”她回头看看我,眯着眼,“我们走吧。”
到长途车站买了车票,半小时后发车,袁舞在候车厅休息。我去买了些零食,水,在书亭买了一本童话书。
袁舞躺在椅子上,闭着眼。
我的手从后绕过她肩膀,让她伏在我的怀抱中。
“这半年多你一定累坏了。”我说。
“还算好。虽然四处的走来走去,但其实一直都在休息。”她把头靠的更舒服一点,“工作了太久了,压力莫名而来,令人心生厌倦,而这半年完全脱离了那种环境,心情畅快的多了。”
我摸摸她的头。
“但我想再过上一阵子我要回去了。人总要回到现实,去工作,去生活。”
“还会回来找我吗?”
“会的。我们要一直联络,知道对方的消息,不可以就此淡忘去。”
“你会一直住在我心里。”
“你也是如此。”她嘟着嘴唇看看我。
上了长途客车,人不多,我们在后车厢找了个靠近电视的位置坐下,电视里在放香港九十年代初的歌曲。服务员小姐送来热茶和小糕点。
“要不要睡一会儿?”我问。
“暂时不要。”
“你常常坐车吗?”
“嗯。”她点点头,“有时一个月会坐上三趟,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跑,而每次在车上一坐要好几个钟头,呆呆地坐着,盯着电视看,播放的竟是些香港片,光《大内密探零零八》我就看了三遍,台词啊什么的已耳熟能详,如果运气好的话,会有周惠敏的片子,那是看上几遍我也乐意的。”
“她退出娱乐圈很久了。”
“是啊。当初一直以为她会嫁给刘青云。”
“郭蔼明也不错。”我笑笑。
“是啊。但我坚持原配情节。”
发车不久后,电视里开始放刘德华和刘青云演的《暗战》。我和袁舞提起精神来看,虽然那片子看过不下三次,但还是很有兴致。在快节奏幽默的气氛里,我们谈论刘青云。
刘青云胖了,一副西装领带的姿态,已不是《大时代》里那个邋遢的方展博。电视里有时还会放《大时代》。每到最后一幕,二人坐在草地上,周惠敏手中的丝巾飘起,《红河谷》的乐声响了,我还是会忍不住掉下眼泪。
“我坚持原配情节。”袁舞这般说。
在戏里,刘青云和周慧敏演绎着爱恨情仇,缠绵的,温柔的,哭泣的。在戏外又变回朋友,也许很久都不会联络,各自各人的故事,恋情。但是那一出动人的戏,会让多少看过的人铭刻在心。
《暗战》的剧情渐入尾声,略带伤感的气氛。袁舞在心里坚持刘德华并没有死。我也相信,无论任何剧情,任何故事,都可以有最好的结局。
“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她说。
“睡吧。”我帮她把座椅调低一点。
“但是,不能这样入睡。安。你给我说个故事吧?”
“嗯。”我拿起刚买的童话书,翻开。
“你喜欢看童话书?”
“很少看,刚才路过书亭的时候忽然想起你从前和我说过公主王子的故事,便买一本,想看看那样的故事。”
“我好喜欢听童话故事。”她包在我的外衣里,舒服地一笑,“在一点点忧伤的气氛里头听,说不定会幸福地哭出来。”
“《太阳公主》的故事?”
“好的好的,就说那个。”
袁舞闭上眼睛,面带笑容。此刻她的心中想必是甜蜜的。望着袁舞,我突然觉得这世界的一切已不重要,她比任何人对我更加重要,看到她笑我是如此快乐,就想一辈子这般伴着她老去。
“太阳公主和王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我合上书本。
袁舞睡着了,我摸摸她的额头,很想吻下去,“他们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我轻轻地念着。
到了中午十二点,客车在一间小饭馆停下,我不忍吵醒袁舞,一人下车吃了点东西,我给王渝文打了一个电话,再说一次这些天都不会回去了。她说,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这么罗嗦。
我一面和王渝文聊着,突然有想要放弃的念头。我想回到袁舞的身边,想让她为我留下,或者我去她那里。我不想和她就此分开,两个人又回到各自的生活里,这样的关系。但这终究只是一个想,我摇摇头,现实有太多东西不是说放下就可以放下的。
“记得想我哦。”王渝文在电话那头说。
挂了电话,我带了份盒饭,回到车上。袁舞还在睡觉。她有点热了,我把盖在她身上的外衣拉下一点。
车继续向前行驶,路过不同的风景。我起身坐在后面的坐位。车里的人们大多已经睡下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激烈的,难忘的。每个人进入每个人的梦里。下了车后分道扬镳,也许天天见面,但是谁也记不得对方。拉开窗帘,每行驶一段都会有站牌提示我们到了何处,离下一个站点还有多远。
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虽然有时孤单,但是无法孤立。
“安。”袁舞在叫我。
“怎么了?”我走到她身边,坐下。
“没。”她眯着眼,一副舒服的样子。
“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摇摇头。
“那再睡一会儿吧。”
“嗯。”她的手里抓着七色花的发卡,“你别离开。”
“我就在你的身边。”
25
客车抵达西番后,二人在汽车站附近的餐厅吃了点东西,稍适休息,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春天已经来临,暖暖的太阳洒在身上,眯着眼看这个城市,眷恋空气里那一丝清爽的味道。转头看一眼袁舞,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去哪里,都是快乐的。
我们驱车前往一间大型超市。在一楼买了水果和零食。上了二楼,又买了毛巾,牙具,和刮胡刀。袁舞在cd柜边的自动电唱机前呆了一会儿。我则去小型书店买了一份西番的地图。
我走回袁舞身边,望着面前的恋人。心中又回到六岁那年的平静。这般走着,唱着,和她在一起。是如此的快乐,安逸。美好的时光匆匆过去,又有什么会令人遗憾呢?袁舞放下了耳麦,她看见我,微笑地走来。
“喜欢这样的感觉?”她问。
“非常喜欢。”
“俨然如一对小夫妻。”她挽着我的胳膊,“下班了就来超市逛逛,买菜,争论这头鱼是清炖还是红烧。生活平淡,二人的心中却又是甜蜜的,我们如同这般?”
“真希望是如此。”
“那你可以娶我啊,光明正大的。”
我不知为何停下脚步。
“对于明天的事情不必去想,现在开开心心的就可以了。”袁舞拉我继续朝前走。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我轻轻地说。
“我也喜欢和安在一起。非常喜欢。”她的头在我肩上轻轻一靠,“是不需要任何伪装的,没有负担,这般的感觉。”
来到三楼的服装专柜。我们为对方挑选衣服。袁舞拿起一件黑色外衣看看,“这件如何?”
“太老气横秋了。”我摇摇头。
“怎么会,穿在你身上刚适合。”她把黑色外衣连同一件白色T恤放入购物推车内。
“那你穿这个。”我拿起一件大V领口的薄毛线衣。
“粉红色?你要我穿粉红色?”
我点点头,“我喜欢见你穿粉红色的衣服。第一次看到你,你便是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
“好吧。好吧。”她接过外衣摸摸,又找了件白色T恤放入购物车,“满足你的童年情节。”
我们又逛了一会儿,拎着大包的东西满意离开。驱车前往旅店的途中,司机说今晚在中洲岛会燃放烟火。二人听后决定前往。
我们在绿晶旅馆定了一间双人床的标准套房。上楼后二人分别洗过澡,换上新买的衣服。我把换下的衣服送下楼去洗。要了茶叶,一切完成后,躺在床上一面吃薯片一面看电视,休息至七点钟,才和袁舞一同出门。
“我们打车去中洲岛。”我说。
“不要再坐车了。”她满脸痛苦的表情。
“那走路去?”
“好累哦。”她嘟嘟嘴。
我见不远处有一间修车店,便跑进去问老板有没有旧的自行车卖。他从里屋推出一辆黑色凤凰牌自行车,说只剩这一辆了。我便买下它。稍稍擦洗后,我骑上自行车,到袁舞身边。见她满面的兴奋,“上车吧。”我说。
她往后坐上一跳,车震了一下。
我看看天空,它带给我的好运气。脚下一踩,那车便向前慢慢驶去。我努力控制好车头,穿过街道,面对繁华,面对人群,我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袁舞和我,在这一条长长的路上,永远自在穿行。
“安。向右拐,而后朝前走,一直朝前走。”袁舞放下地图,指指前方,“中洲岛它就在前方。”
中洲岛与西番之间约千米长的江水之隔。到了码头后,我们搭上轮船,十五分钟后抵达中洲岛。巨大的探照灯将岛内映照的灯火通明。我们随人流而走,路过居民区,商业街,最后来到临江的一片巨大的空地上。
喜庆的音乐响彻耳边,一整排店铺都在出售各类的烟花炮竹。我们在人群里,握着手,慢慢地朝前走。我们买了长礼炮,两小桶烟花。袁舞抱着烟花,一脸幸福的表情。我们走入指定的放烟火地点,站在围栏边,面向一片略有波澜的江水。
“许个愿吧。”袁舞说。
“许愿?”
“在心里头许一个愿,而后随着烟火窜如空中,希望天空可以听的见。”她十指交叉握着,轻轻地闭上了眼。
我也闭上眼睛,默默的许愿。
“你许了什么愿?”她睁开眼。
“谢谢你。”我看着她,“我只能谢谢你所给我的一切。”
“你呢?”我又问,“你许了什么愿?”
九点钟到了,全岛开始燃放烟花。星火从四面八方迅速攀伸入天空,绽放成巨大的烟花。回过头,一桶桶礼炮正在燃放,如同置身一片火树中,永远不败。
我点燃了手中的长礼炮,那星火“嗖”地伸入空中,散开。
在烟火开的最灿烂的时刻,袁舞对我说,“无论有没有我在你身边,你都要过得比今天好。”
“我会记住今天。”
“我也会。”
“这样的夜晚。希望天天可以上演,我要陪你左右。”
“真的可以吗?”她问。
“一定可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安。”袁舞的双手从背后拿出时,两手各握着一根长烟花。她递给我一支,向后走了七步,再回过头。看着我,我看着她,两人又回到了六岁那年,那个恋恋不舍的中山公园,面中带着微笑,烟花静静地燃放,瞬间和永恒,找寻不到遗憾。
坐船回到码头已是十一点半了,车骑到一条长长的公路上,我加快了速度。穿过一盏盏昏黄的路灯,继续加速。袁舞的双手张开,如同飞舞起来。前方是哪里?要去向哪里?我问着自己。但又抛开了一切,只管朝着前方行驶,享受这美丽的时光。
回到绿晶旅馆二人都有点饿了,餐店已打烊,我们便在旅店附近的路边摊坐定。要了辣虾,百合牛柳,炒螃蟹及蚝油香菜,又要了两瓶矿泉水,一面吃一面聊。
“明天去哪里呢?”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她啃着螃蟹。
“一天就这么匆匆而过。”我不免伤感地说。
“还有两天,不是吗?”
“难道,我和你只剩下两天了?”
“我们还会相见的。”
“我去找你好不好?一直陪在你身边。”
“当然不好。”她摇摇头,“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人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了呢?”
“你会不会舍不得?”
“我舍不得你。安。”她又说了一遍,“我舍不得你。”
“我也很舍不得你。”
“喂。”她换了一个口气,“怎么弄的和生离死别似的。我不是还在你身边嘛。”
“是哦。”我笑笑。
“以后,我们要常常联系,想对方了,就跑去见见面。”
“像是朋友一样的关系吗?”
“你想和我做好朋友吗?”
“你想吗?”我问。
“当然不想。”她故作很凶的口气。
“那是如何的关系?”
“就是如何如何的关系。”她吮了一口食指,“吃东西吧。”
两人竟吃到了一点多钟,回到房间,洗毕澡后动都不想再动。
“安。我睡不着。”她双手露在被子外。
“怎么了?”
“我想你抱着我睡。”
“嗯。”我起身。
躺在袁舞身边,她扑进我怀中,用头在我的胸口舒服地蹭蹭,如同孩子一般。我右手环抱着她,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面颊,眼睛,鼻子,嘴唇。
“要不要听故事。袁舞?”
“要不要听我说故事?”我又问了一遍。
她很快便熟睡下去了。我笑笑,又抱了她一会儿,慢慢缩回右手,离开她的身边。替她盖好被子,在她额头一吻后,折回另一张床。
我把床头灯的光线调暗一点,再看一眼袁舞,看她熟睡时甜美的表情。我躺下来,已是两点钟,我闭上眼睛。
“晚安。袁舞。”26
已是第二天了。
一觉醒来我便这么对自己说。手机的电池全部耗尽,袁舞还在梦里。我轻声爬起床,下楼到公共电话亭给王渝文打了一个电话。此刻的她正在走去品糖轩的途中,她懒洋洋地说话,问我昨天过得如何。
“还算好。”我略带一丝困意。
“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她突然加重语气询问。
我心里一慌。
“不知如何回答了?”
“不知如何回答。”
“大傻瓜。你可以骗骗我啊。”她笑起来。
“例如呢?”
“例如说有啊。说你昨日认识了一个一见钟情的女子,而后稀里糊涂的和她分离不开。”
“我找到她了。”
“谁?”她不紧不慢的口气。
“离不开的人。”
“怎么开车的!”她打断了我说话,“刚才说到哪里?”
“忘了。”
“昨天喝酒了?”
“嗯。”
“大醉一场真痛快,你人在哪里?”
“大路上。”
“好好休息。回来的时候我还要加倍折磨你。”
“好的。”
“等你回来哦。天哪,东东居然穿了一条红色裤子,像一个胖西瓜。”她已走到品糖轩门前,“忙碌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我会快点回来的。”
“等你回来。”
挂上电话,我轻轻松了一口气,想到王渝文,但思绪很快中止。已是第二天的十点钟了,我去面包屋买了三明治,水果布丁,绿茶。返回旅馆。
走入房内,袁舞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我来到她身前,她的眼睛半睁开状,愣愣地盯着一处发呆,似还没从睡梦中清醒。但一见我,顿时精神一阵,张开双手唤我抱她,十分可爱地笑了笑。
“我还以为是在梦里。”她说。
“做了什么梦?”
“梦到你了。地点就在此处。你睡在我的身边,如此美妙的事情。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再睁开眼,你就不见了。我起身想寻找你,我果真是个有魔力的女子,盯着一处念咒语,说快把你变出来!你就站在我面前。”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快点抱抱我。”
我站着靠近她,抚摸她的头发。
她的头在我的腹部与胸口间蹭了又蹭。
梳洗完毕后,开了电视,二人又回到床上。一面喝绿茶一面吃三明治。
“今天去哪里?”我问。
“哪都别去。就在房内。”
“岂不是浪费了一天?”
“怎么会呢。”她又张开手,让我回到她怀抱,“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哪里,都很快乐。”
我来到她床中,抱着袁舞,“你像一个孩子,什么时候都要人抱抱。”
“你抱着我特别舒服,只想要你这么抱着我,躺着。今日只想这般被你抱着,把十多年你欠我的拥抱统统要回来。”
“好的。”
“我十分的快乐。”她说。
兴许是前日的彻夜不眠加上旅途奔波,浑身酸痛,今日也哪不想去。怀抱着袁舞,看一会儿电视,不久又睡过去。下午叫了外卖,吃完后继续相拥。持续到十八九点,二人才有了精神。
“我们去流浪吧。”她欢欣鼓舞地说。
“流浪?”
“就是彻夜彻夜的不归。”
“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绝不回来。”
“那去哪里睡?”
“一定睡不着。我们就随随意意的走在大街上,走到哪里累了便倒下来坐着睡,形态像一只冬眠的熊。”
我挠挠头,有点为难。
“别犹豫了。就这么一个难得的晚上。”
“好吧。”
出了旅馆,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就是一直走着,在一间电影院门前停下,正在放老片子《云中漫步》。
“还没和你看过电影。”她说。
“那倒是。”
“会流泪吗?”
“什么?”
“看电影你会哭吗?”
“应该不会。”
“那一会儿我抱着你哭。”她说。
“这部电影你看过吗?”
“看过有二三次了。”
“还会哭?”
“会。”
“那好,去看吧。”
电影院内很空,只有稀稀少少的几人,一个大汉脱掉鞋躺着睡,穿校服的一男一女,还有个电影开场十多分钟才来,上班族模样的女子,抱着一桶爆米花孤独坐定。
当奇努李维斯唱罢歌曲离开庄园的那一刻,袁舞果然哭出声。她哭声很小,轻轻的抽噎,她说最害怕的便是一对相恋的人儿分离,我递给她面纸,她说不用,这样哭起来很舒服。
屏幕里的一对恋人在废弃的庄园前相拥。整场电影落下帷幕。
“和喜欢的人看爱情片子特别舒服。”她吸吸鼻子。
“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说不出的甜蜜。”
“即使你是在哭。”我问。
“即使我是在哭,也觉得非常甜蜜。”她又突然地忧伤起来,“能长久这般便好了。”她自言自语道。
走出电影院已近二十二点钟。街上的路人并未减少,店铺的生意依旧兴隆。二人又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一天又会这样过去?我不住问自己。
或许我是想给予袁舞更多,在剩下的两天里,游历最美丽的花都,一一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但是现实却是如此无力。二十三岁的我并不拥有什么,望着面前的恋人,我能做的到的一切,是如此渺小。
我们在一大型百货商场门前停下。前方的空地上搭起一个约三十平米的桌台,竖起的横幅上写着“n之夜”。是n啤酒的促销活动。
“还有谁要上来?”台上一穿着白色皮衣裙的漂亮女子发问。
放眼台上,已站着四名高矮胖瘦不等的男子。每人面前一打n牌啤酒。三分钟内喝得最多者,即可获赠一台高级微波炉。
“还有谁要上来?”漂亮女子又发问一遍。
“我来。”袁舞穿过人群,来到台前。
我跑上前拉住她。“你在做什么?”
她没说话,冲我轻轻一笑,放开我的手,登上舞台。
随着漂亮小姐的一声“开始”,袁舞抓起一瓶啤酒,一仰头,长长的头发泻下,不多加考虑姿态美丑,咕噜咕噜便喝。在拿起下一瓶酒时,她看了我一眼,依然熟悉笑容,令人宽心不少。三瓶半酒下肚,漂亮小姐说了一声“时间到”。
一个瘦小猥琐的长发男子以四瓶酒胜出。原先一致看好的平头大啤酒肚只勉强喝下三瓶。袁舞以半瓶落差屈居亚军。
她默不做声的走下台,拉着我挤出人群,二人一直朝前走,到一人少的台阶上坐定,她这才摸摸脸,呼口气,“舒服了。”
“刚才心情不好?”
“是的。”她双手屈膝,“也不知为何,一想到要和你分离,便浑身都不快活。三瓶半的啤酒一口气喝下,立马畅快了不少。”
“那我们就不要分开。”那个念头又萌生出。
“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吗?”她的脸有一丝泛红。
“永远不会。”
“大错特错。”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我们明天就要分开。”
我起身想再说点什么。
她突然向前跑,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扬长离去。
我跳上另一辆出租车,尾随其后。
“袁舞。”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的音容笑貌如狂潮般在我脑中翻腾,已顾不了太多,能和她在一起便是今生最快乐的事。“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一遍又一遍地说。
车驶到一条高速公路的隧道边停下来,袁舞摇摇晃晃地走下车,摸着路边的栏杆坐下。
“袁舞。”我来到她身前,抱住她,“你的脸好红好烫,我送你回去。”我这就要拉她起身。
“你拦不到车的。”她大叫一声,而后醉醺醺地说,“我叫司机带我到一个出租车最少的地方。”她朝四处胡乱指指,“就是这里啦。”
我四下看看,前方是一条隧道,身后是长长的公路。这里算不上荒郊野外,也不时会有大型运货车经过,但出租车一时半会是不见踪影的。我们身在哪里?我无奈在她身边坐下。
“那明天要怎么回去?”我哭笑不得地问。
“不管不管。就这样多好。形态如一只冬眠的熊。”她又重申一遍。
我叹口气。把黑色外衣脱下,披在袁舞身上,而后让她靠在我的肩膀睡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应该没有多久。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在我们面前停下了。车窗摇下后,一个脑袋探出。“要搭便车吗?”他以十分温和的口气问。
我看看车上的他。他,三色花格子衬衣,里头一件黑色T恤,袖口向外折翻,露出手臂。身材适中。“要搭便车吗?”他探出头,短发,松松软的短发。年龄约二十七八,相貌平常,但浑身上下给人一种温文尔雅之感。
“可以让女孩在后车座睡一会儿。”他说,“上车吗?”
我正犹豫不定,他又说,“大半夜的这里可不安全,请你放心,我绝对不是坏人。既便是,你的身子骨也不输于我。”他的口气依旧温和,“来,上车吧。”
我点点头,扶起袁舞。袁舞已是沉浸在醉梦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打开后车门,我把袁舞扶进去,安放好。而后拉开车前门,在他身边坐下。
“你好。我叫张平。”他伸手与我握握。
“我是安好。她是袁舞。”我说。
“很高兴认识你们。”
27
“现在去哪里?”张平问。
“现在去哪里?”我问自己。
“你常常会不知道身在何处?”他一面开车一面伸手在口袋里摸摸。
“有时。”我强调,“有时候是这样的。在一个地方却好像出现另一个年纪的自己。”
“在一个地方出现另一个年纪的自己?”他重申。
“就像是人停留在了过去。”
“奇异的生活方式。”他点燃一支国际三五,叼在嘴上,按下开车窗的按钮,“透透风,不介意吧?”
“不会介意。”
“你们是一对恋人?”
“是的。”我揉揉手。
“一对被亲戚朋友们诅咒,亡命天涯而逃来这里来的小情侣吗?”他笑笑,“恕我冒昧,依你们这个年纪这个时间,应该在KTV一醉方休,在家里泡泡茶看点电视连续剧什么的。而不是应该来这里。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来这里又似乎是下定决心,只有这个年纪的人才会去干的事。”
“可以算是这样,我们不是本地人。”我按自己的方式理解他的意思。
“无论如何。”张平只抽几口,便将半截烟丢出窗外,按上关窗按钮,“既然来到这里,就踏踏实实的玩几天,事情等回去了后再解决。”
“但愿如此。”我自言自语。
“一时半会儿你还想不到要去哪里?”
“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们去于檀山上坐坐如何?”
“于檀山?”初听到这个名字。
“离这不远的一座山,山上空气非常好。”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求之不得啊。”他一丝欢喜的口气,“我正闷着呢,我们去山顶坐坐,喝喝小酒,说说话可好?”
“那再好不过了。”我点点头。
又驱车不过二十分钟,来到于檀山脚下。张平把车拐到一条蜿蜒而上的公路,继续行驶。路面不宽不窄,他对这带相当熟悉,车速如原先般快而稳。
“你常常来这里吗?”我问。
“这是我偷懒的地方,累了就会到这里坐一坐。”他转头看我一眼,“我想你还没有累的时候。”
“累的时候?”我重复一遍。
“生活上的事情接踵而来,我想你还没有到必须承受的年龄。还在念书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毕业有半年了。”
“刚上班不久?”
“是啊。”
“看你的神情相当年轻。”
“相当年轻的神情?”我又是不解。
“就比方说心里快活的人神情都是这般自然而然,你,不为衣食生计而忧,略有一点忧郁气质的大男孩子。又比方说我,心中所想与你完全不同,问题方方面面无孔不入,所以我笑起来与你不同。
“你笑起来与我不同。”我重复这句话。
又过了十分钟,车抵达于檀山山顶。袁舞还在梦里。张平下车后把车门锁好,与我在暗中行走,不一会儿来到山崖边,他顺着一条陡坡而下,随后伸手扶我,二人沿着一条窄而陡的路走了三四十步,来到一块巨大而平滑的石头上。
石头沿山顶向外垂直突出,石下便是万丈悬崖。我们席地而坐聆听风的声音,放眼望去,可以看见城市绵延不绝的灯火。
“喝点啤酒吧。”他开了一罐喜力,递给我。
“真的很舒服。”我喝了口酒,闻闻空气里那一丝新鲜的味道。
“实话实说,今日的心情真的很糟糕,不然不会想跑来这里。”他又点燃一支国际三五,“很多事情发生了就不容得我去后悔,只能朝前一直走。”
我一个眼神示意我正在听,并请继续。
“在一定的时间内,例如一分钟,一个小时,可以把这件事看作是一个单独存在的个体。我可以花很多力气又或者不费吹灰之力去解决这件事,在一定的时间内,只去考虑和完成这件事,单独存在的个体,这么说来你明白?”
我点点头。
“但是纵观古今,世界万物总是事事相连,一件事再过隐秘,也会与另一件或十几件事互有关联,即使是十年百年单独存在,到相互联系的一天必然浮出水面,这是挣脱不开的现实。”
“挣脱不开的现实。”我重复这句话,是什么样的事?
“又像是一个人。”
“一个人?”
“一定时间内,人也可以看作单单存在的个体。你会厌倦现实,逃避现实,而后躲在房子里不肯出来,一定时间内,你可以不看电视,不和别人说话,把自己关在一个特定的地点。封闭自守的生活。”
我继续把他的话不加消化的存进大脑里。
“而结果呢?你必须要走出来,被一定的规则约束,与万万千千人接触和生活。你大可以选择一死了之来结束这种无休止的生活方式,如若不然,即使你再不情愿,也要接受这一切,面对这一切。”
“嗯。”我轻声点点头。
他笑道,“你一定觉得奇怪,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子一直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尴尬一笑。
“与你无关。我是一个倾诉者,把我心中堆积的不痛快发泄出来,隐瞒掉不方便透露给你的那一部分内容,使你听起来不求甚解。你是一个聆听者,只要不加打断我的话,听完后报以一笑便可。你做的很好了,起码令我现在心情畅快不少。”
“我报以一笑。”我说。
“不说这个了。”他长长的吸了口气,“说说袁舞,她是什么样的女孩?”
“她是……”我挠挠头,“我形容不出,但她一直存在我心里。”
“她常常喝酒吗?”
“不是不是。”我把刚刚发生的事对他简要说明。
“希望是这样。”他说话的口气很冷漠,“不久前在酒吧认识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发生了关系,而她在第二天就要我忘掉她,不再去找她。我说我做不到,她说她做的到。唉。”他叹一口气,“我一个二十八岁的男子还没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放的开。”
二人又这般坐了一会儿,我和他说起我与袁舞的事情,隐去不便透露的那一部分。他听的十分认真,时不时面带笑容。如此的对话并不像是发生在两个初次见面的男人身上,在深深的夜晚,如同老友般畅谈心声。
“这样说来,你决定和她在一起了?”张平问。
“是的。决定了,等她醒来就和她说。”
“不会改变主意?”
“不会。”
“世事难料。”他看看手表,“凌晨两点半。该回去了。”
我们返回轿车内,我唤醒袁舞,和她说要回去了。她突然拉开车门,吐了一地都是。
我拍拍袁舞的身子,向张平要纸巾时,见他的脸在轻轻抽动,一副很奇怪的表情。
“不好意思,弄脏你的车了。”我抱歉地说。
“没关系。”他又笑笑,“我看你们还是先去我那边住吧。我家的客房绝不亚于任何一间旅馆,让她好好睡一觉。你不介意的话,再陪我说话说到天明,打发时间如何?”
我看看张平,想了想,点点头。
又四十分钟后抵达张平家楼下。他停好车,与我一同扶着袁舞上了电梯。他住在一栋高级公寓的二十一层,客厅宽大而气派,一主卧一次卧一工作室。三间房门关着。他领我们走到客房。
“我去泡点热茶。”他先离开。
我把袁舞放在床上,小心为她脱掉鞋袜,和粉红色的线衣。替她盖好被子,对着睡着她说了一会儿话,而后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走出房间。
回到沙发上,张平已泡好了两杯茶。“喝点茶吧。”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现在我们说点什么?”他问。
“什么都可以。”
“说说你是如何相信我这个陌生人的。”
“我不应该相信你?”我笑着问。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这事发生在一男一女身上还算情有可原,可偏偏发生在二个大男人身上,带陌生男子回家,我还是头一遭。”他大笑。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他往沙发上一靠,“多好。”
“有没女朋友?”
他眉头一皱,“她死了。”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每个人都会死去,只是时间和方式不同而已。”
“实在抱歉。”我用手按住头。
“一切都在我预料之内。”
“什么?”我微微一合眼。
“我说她和我,事事在我的预料之内。”
“不明白。”
“你说世界的尽头在哪里?”他突然问。
“不太清楚。”我变得没法思考。
“如同死亡,死亡到来了,你便站在世界的尽头,报以绝望。”
不知为何,困意一直袭来。
“还记不得我和你说过,我们笑起来不同?”
“我们笑起来不同。”我重复。
“对。”他对我一笑,相当诡异的一个笑容。
在那个笑容之后,我实在困得不行,一闭眼,满脑子重复他那一个笑容,意识被切断了,便沉沉地睡下去。
28
一觉醒来,我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壁,双手双脚已被麻绳捆紧,丝毫不能动弹。眼见窗外仍是漆黑一片,这一觉睡得并不长。
“要喝点东西吗?”张平突然在我身前出现,他蹲下,递来一瓶矿泉水,双眼低垂,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这次不会放安眠药了。”
“你要干什么!”我几乎是吼道。
“不干嘛,对你没有恶意。”
“袁舞在哪里?”一想到袁舞,我便大声呼唤,“袁舞,袁舞。”
“嘘!”他的食指轻放到嘴边,做了一个请你收声的动作,“她还在睡呢。我怕她睡得不舒服,把她抱到我的卧室里了。”
我狠狠地看着他,“我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他轻蔑一笑,“你能拿我怎么样?二十三岁的男孩。”
此刻的张平究竟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我根本捉摸不透。一想到袁舞在张平手里,心中虽是焦急愤恨,但眼下只能一步步看着他来。
“我弄不明白你为什么维护一个醉酒的女子,她有什么好?”
我不说话,双眼看向别处。
“现在可以陪我说会儿话了吧。”他在我身前坐下来,悠闲自定地看着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再次重复问题。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喝醉酒的女子?”
“她不是喝醉酒的女孩。”
“不是?你了解她多少?你们只不过是童年的玩伴,恰巧在酒吧碰到,在一起不过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他又重复一遍,“三天三夜就能了解一个十多年素未蒙面的人?就能亲热的决定一辈子分离不开。这就是二十三岁的你的思维方式?”
我压低口气,“一切与你无关。”
“天哪。安好,你弄不懂我是在帮你吗?我们是朋友,朋友。”他低声说道,“我当你是朋友,我不想看着你被人骗下去。”
“她不会骗我。”
张平再次露出那个诡异的微笑,“我也以为她不会骗我。几天前我还是和你同样的想法。”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的女朋友。算是吧。酒吧邂逅的二十一岁女孩。”他右手往地上一锤,“她不折不扣的骗我了。”
我看着他。
“愿意听我说这事吗?”
“说吧。”目前他还不会对我和袁舞做什么。
张平点燃一支国际三五,抽了口,开始道来,“她坐在吧台上,头发如瀑布般直泻而下,白色紧身V领T恤,一朵红色的玫瑰绣在左胸上处,她持续地抽烟,‘叫我玫瑰吧’。她轻声和我说毕,喝下杯伏特加,两人便坐在吧台上,一面喝酒一面聊着,我一直叫她玫瑰,且叫她玫瑰吧。”
他陷入深深的回忆里,“那晚我和玫瑰都喝得大醉,互相搀扶着离开酒吧,我们坐在一个小公园的长椅,休息至三点钟而后去了她家,她一上床便搂在我怀里呼呼大睡,我抚摸她如同小麦般的肌肤,舌尖湿湿地舔过她的耳垂,她是如此的美,令我痴迷。既便是这么怀抱着,我那玩意也一直勃起不下,不过我打定主意了,就这么抱着她不动,直至第二日八点钟,我穿好上衣离去。”
他把烟头熄在地上,“第二日二十三点钟,玫瑰打电话给我,大嚷大叫说她喝醉了,我连忙开车去接她,到达时她身边围着三个男子,形态如同凶狠的狼。我想也没想,朝一个男子身上撞去,而后拉玫瑰上车。‘太刺激了’,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玫瑰说和我在一起很舒服,可以令她短暂忘掉现实的不快。我们如同孩子一般用枕头打闹,完全不必去理会其它,我看着她,有一刻开始,我真的下定决心,能做到的我都会做到,一辈子给她快乐。”
“整整一个星期,和她在一起整整一个星期。她会在每天的二十三点钟打电话给我,我去她那里,抽烟,喝酒,做爱。天哪,天哪,我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满脑子都是玫瑰,对一个背景模糊的女子陷入一发不可收拾的疯狂中,爱到令我自己都不能控制。”
“我爱上你了。”我这般和她说。
“哦?”她起身,赤身裸体的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忘掉我吧。”
“为什么?”我抱住她。
“我不是好女孩。”
“我不管。”我不顾一切的抱住她。
“请放开。”她推开我,径自走到窗台边,抽了一根烟,不缓不慢地道来。“你会爱上一个舞小姐吗?”
我愣住了。
“三年前的西番,没有人不认识我玫瑰。”
“她就是这般看着我,面带一丝诡异的微笑。她和我说,她从前在歌舞厅上班,走台跳舞,她太红了,红到几十个大老板天天去捧她的场,拿小费拿到手软。”
“你只是一个个体。”她又这么说。
“我是一个个体。一个十九分之一的个体。”张平双手抱住头,“我居然爱上了一个舞小姐,我是她的第十九个男人,她要什么?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愤怒的喊着。
我动动手,还是挣脱不开,我依然沉默不语。
“一个星期后,我去找她。说我考虑清楚,对她过去的事既往不咎完全不在意,我要接受你,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分离。神态就如同你刚和我说要与袁舞一辈子不分开般的高兴和认真。”
张平目露凶光,“一个男人开的门。玫瑰就坐在沙发上,大大的T恤,一条小裤衩,正边喝着啤酒边看电视。”他压低声音,“一个男人,是十九个中的一个,还是第二十个!”
他不再说话。
“可以放开我和袁舞了?”我克制体内的颤抖,问道。
“你还不懂吗?安好。”张平蹲在我面前,双手用力按住我的肩膀。
“我不懂。”
“你只是一个个体,袁舞不过是想找回童年的记忆,玩玩你罢了。”
“我说了,她不是,你不要把每个喝醉的人都想的和玫瑰一样。”
“是吗?也许吧。”他看看表,“五点了,我要失陪一会儿,进屋去看看玫瑰。顺便和袁舞说声早安。”他起身朝卧室走去。
玫瑰,张平的女朋友。
“你的女朋友呢?”
“她死了。”
“袁舞还在睡呢。我怕她睡得不舒服,把她抱到我的卧室里了。”
回想起刚才的话,我心中又是一惊,寒冷一直袭来,我浑身上下持续颤抖,唇齿不住的咬合,“玫瑰在你房里头吗?”
“是啊。和袁舞在一起,睡得正欢呢。”
“她死了?”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害怕。
“是啊。”他又再次面带微笑,朝前走。
“你不要碰袁舞!”我用力向前一动,头撞在地上,依然一切不顾,继续蠕动着身体。
“哦。”张平想起什么,拐入厨房,拿了两条白色毛巾,单手按住我的双颊,把一条毛巾塞进我口中,“嘘!”他又做出让我收声的手势,拿着另一条毛巾,“我进屋去看她们了,你在外面不要吵。”
张平拉开房门,我见到房中有二人,袁舞手脚皆被绑上,她还沉浸在童话般的梦里,而另一个女子赤身裸体的躺着,我想要叫,叫不出口,如同回到了六岁那年,所有的话再次开不了口,张平关上了卧室的门,我爬到门前,用头不停撞着门,泪在脸间落下。
29
张平关上房门。
袁舞的手脚皆被麻身绑紧,丝毫不能动弹。此刻的袁舞还沉浸在梦里。她梦见那个红色的秋千,她在秋千上轻轻飞舞,像是公主,身边的王子沉默不语,她不介意他的开不了口,她恋上他的静静。她多么希望如同六岁般天真,可以不去计较现实,二人在这个童话的世界里,聆听风吟。
张平坐在床中央,左边是玫瑰,右边是袁舞。张平轻轻的抚摸玫瑰小麦般的肌肤,舌尖湿湿舔过她的耳垂。她还存有微弱的气息,张平在玫瑰的乳房上一咬,“你是属于我的。”这个赤裸裸的女子被他完全拥有。
袁舞听见“咚咚”的声音,她感觉是安好在不住的呼唤她。是那么急切又是那么无力,她苏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昏黄的床头灯亮着,她移动视线,这是哪里?她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她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恐惧与孤寂感袭来。
“你醒了。袁舞。”张平出现在袁舞的眼前,面带那丝诡异的微笑。
“啊。”她刚要叫出声,一团白色的毛巾吞入她的口中,她的浑身皆被麻绳捆紧,再动弹也是无力。她看见身边躺着一个纹丝不动的女子,赤裸着身体,袁舞的瞳孔放大,她这是身在在哪里?那个面带微笑的男子是谁?那个女子又是谁?袁舞不断的呼唤着“安”,可是她也同样开不了口。
“她是玫瑰,我的玫瑰。”张平指指那女子,又在袁舞额前轻轻一吻毕,“我叫张平。”
袁舞强烈的挣脱,她已完全清醒,她滚到了床下,痛极了,但她全然不顾,依然向前挣动,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陌生而可怕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安,会不在身边?
“你想去哪里?”张平又出现在她面前,“你喝醉了。上来休息。”张平抓住袁舞的头发,把她拖上床,往床内侧一放,袁舞的头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她的眼前一黑。
张平把玫瑰的身体移到床边,他又坐回床中央,现在袁舞在他左侧,玫瑰在他的右侧,他拥抱着玫瑰,这个令他疯狂的女人,“玫瑰,你爱我么?”他自言自语道。
药力已慢慢消退,玫瑰记得张平哭着恳求她再见他一面,玫瑰不加思考的答应了,她去了张平家,她是一个害怕寂寞的女子,需要一个身体的抚慰。她赤身裸体的躺在张平的胸口,她的头发已湿透,她抚摸颈部刚留上的吻痕,右手食指又在张平软去的下半身划了圈,“这样的关系不好么?”她对张平说。张平递给她一杯开水。
她一直沉沉地睡下去,睡得很深。直到现在,玫瑰再次醒过来,她觉得身体已不属于自己,好累,她动也不能动。
“玫瑰。”张平看见玫瑰醒来,把头凑过去,指尖顺着玫瑰的嘴唇缓缓移下。
玫瑰微睁开眼,她已意识到刚才她一定喝下了什么,面前的张平已不再是她认识的张平。压抑在张平灵魂深处的某种能量正释放出来,他已不受自己控制,或者说,他已不受现实控制。
玫瑰渐渐恢复了知觉,“放开我。”她微弱的呻吟,她用手去推张平,她害怕这个男人,她不要这个男人再压在她的身体之上,“我要回去。”她的指甲陷入张平的皮肤中。
“玫瑰,你是属于我的,你知道吗?”张平整个身体按在玫瑰身上,疯狂的吻着她的每一处肌肤。“我爱你,我好爱你,我一辈子都不要和你分开!”他的声音急促而略带沙哑。
“你走开,我讨厌你。”玫瑰在做无畏的反抗,她用手打着张平的后背,“你这个疯子。”玫瑰用尽力气在张平的脖子上狠狠一咬。
“啊!”张平吼叫起来,那声音发自灵魂深处。他垂直在玫瑰的身体上,鲜血一点点从脖子上渗出,“你一点都不爱我吗?玫瑰!”他双手卡住玫瑰的脖子,“你一点都不爱我吗!”他用力地按下去。
袁舞从昏迷中醒来,她睁开眼,她看见张平的手正死死卡在玫瑰的脖子上,玫瑰抓着张平的手臂,在挣扎。玫瑰的头在空中猛烈的摇晃。
“你一点都不爱我吗!”
袁舞听到那个可怕的声音,她的瞳孔放大,恐惧到达了极点,她不知道她能往哪里走,袁舞的叫喊声越来越大,但却只有“呜呜”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和她的泪,从眼中滚落。
我不停用头撞着门,一直如此。“袁舞,袁舞。”我如此的呼唤,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是多么的无力。天空渐渐亮了,鲜血从额头上滴下,在鼻子上,在身上。我能做什么?在门内的袁舞要承受何样的痛苦,而我居然不在她的身边。
玫瑰的手放了下来,她已耗尽全力,再也无法呼吸。张平渐渐松开了手,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内。张平把玫瑰放下,令她在床上躺好,理理她乱了的头发,用舌尖舔去玫瑰流出的汗水。
玫瑰已经死去。这个世界依然如常。
张平转头,看看袁舞。
袁舞的身体在颤抖,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喊着,“不要,不要过来,安,安,你在哪里?”
张平又靠近袁舞,擦擦她眼中的泪。袁舞已害怕到动也不敢动。“下次别喝醉了。”张平关心地说,朝袁舞的额头上慢慢吻去。
张平起身走到窗台边,拉开窗帘,光从落地窗外涌进来,张平打开窗户,走到阳台,点燃最后一支国际三五,转过身,“已是清晨了。”他看着玫瑰,袁舞,轻轻说道。
已是清晨了,血和泪正弄湿了毛巾,“袁舞,袁舞。”那声音囤积在我的喉咙里,如此伤人。
那支烟熄灭,张平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走进屋内,脱下三色格子衬衫,黑色内衣,发白的牛仔裤,袜子,内裤,赤身裸体的坐在袁舞面前。
袁舞害怕的闭上眼睛。
“你看着我!”张平抓住袁舞的头,强迫她睁开双眼,“我已成为单单存在的个体。”
袁舞在喘息,她的双眼被迫睁开,看着张平,她已不会反抗,只是不住的流出眼泪。
张平抱起玫瑰,转身朝着阳台上走,他低头亲吻玫瑰,温柔地说,“你已成为我的唯一。”张平把玫瑰放在阳台的栏杆上,他也坐在上面,抱紧玫瑰。
“袁舞。”那温柔的声音里透出令人窒息的恐惧。
袁舞吓得又睁开眼睛。
张平怀抱着玫瑰,他确定袁舞睁开眼正看着他,他对袁舞诡异一笑后,从二十一楼坠落。
他已成为单单存在的个体。
随着那一声沉闷的声响,袁舞又昏睡下去。
满脸已分不清是血还是眼泪,白色的毛巾已湿透了。咸咸的渗入我的口中,我用头继续敲着门,一点一点,一声一声,不断的呼唤。
约过去半小时,房门被撞开了,三个身着便服的男子冲了进来。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替我取下口中的毛巾。
“我是警察。”他一面说一面替我松了绳子,“你是谁?和两名死者是什么关系?”
当绳子松开,我顾不得再说什么,冲进卧室。一人在勘测现场,另一人坐在床上,试图唤醒袁舞。
袁舞躺在床上,她的身体蜷缩着,她的手脚上还有被勒过的痕迹,闭着眼,眼边还有泪水。她如同一个受伤的小孩,在这个城市里再找不到丝毫的熟悉。
我推开那人,抱住袁舞,“袁舞,袁舞。”我叫着她的名字,是多么愧疚,如何如何也不能回到过去。我的泪在脸上不停淌落,“袁舞,袁舞。”
她醒来,眼中还存有那丝恐惧。她看见我,用力抱住我,“安。安。”她大声叫着。
“没事了。袁舞。”我把她的头紧贴在我脸边,泪水溶在一起,“一切都过去了。”
“安!安!”她的十个指头死死陷在我的后背上,令我每一寸肌肤都在疼痛,“安!安!”她只是这般不住的叫唤。
30
回到旅馆已是深夜,沙发上坐着三个看报纸喝茶的人。我去柜台将退房时间延长至七日后。袁舞穿着我的黑色大衣,紧紧抱着我的胳膊。她的两眼在柜台小姐与那几人之间移来转去,不安中有一丝恐惧。
袁舞躺在床上,所有的灯都亮着。她闭上眼,她的眼睛红得很厉害,我起身想下楼要一块眼贴。在两只手要脱离的一刻,她突然疯狂地抓我,十指尖用力划过我的手臂,立刻翘起几撮白白的皮,而后渗出鲜血。
“啊”,袁舞双手抱住头,不停的摇着大叫。她已憔悴的不成样子,不能承受再一点的伤痛。我拍拍她的后背,她伏在我的怀中,“安!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
她跟着我下楼要了眼贴和邦迪,回到卧室,她把被子裹得很紧,我坐在床边,手伸入被中,放在她瘦而冰凉的手上。她闭上眼,没过几分钟又会睁开,看看我,而后舒口气,再次闭上眼。
一直重复到第二天清晨,她听见窗外传来小鸟的叫声,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已是清晨了吗?已是清晨了吗?”她不住地和我说。
我从盒子里取出那根红色的羽毛,连同七色花的发卡放在她的枕边,我持续不断的和袁舞说话,说在她不在的十多年间,我是如何如何的经过。
“我上了小学,碰到高高瘦瘦,就是从前欺负我的那三人……”我轻轻地说着,袁舞的情绪稳定下来,她平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带着笑容闭上眼,她真的很疲倦了,很困了。等她彻底睡着,我松开她的手,蹑手蹑脚地走下楼。
我打电话给王渝文说迟几日回去。她还想说什么,我已匆匆挂断。我前去面包屋买了黑色森林,芒果布丁,矿泉水。很小心的关上房间的门,袁舞还在熟睡,我走到窗边,九点钟,我拉开窗帘,暖暖的阳光洒进屋内,这个城市如同往日般热闹开来,我抬头看看天空,但愿,能有好的运气。
我们又回到了六岁里那一段最沉重的时光。成为时间的乞讨者,乞讨它一天天的过去,带走记忆中所有的不愉快。
袁舞的情绪反复无常,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不和我交谈一句,看一下午的电视。不肯下楼走走,吃的非常多,但又跑到厕所里呕吐。我无法捉摸她的思维方式,无法去体会那次经历在她生命里会留下何样的伤痛,我想她知道人不可能一直去逃避,但是她无法走出阴霾,只能持续地逃避。
我无事可干,便找来纸,不停的折纸飞机,十只,百只,到后来地上,床头柜,电视上,各个地方都再放不下一只飞机。
早晨五点钟到七点钟,对于袁舞来说,是最害怕,又最难度过的。我把红色羽毛和七色花放在她的床头,满场的纸飞机,持续的和她说话,我抱着童话书,给她念童话故事,描述王子和公主的再次相遇。袁舞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情绪,而后她微笑地闭上眼,聆听着渐渐入睡。
那日早晨我又下楼,在餐饮部要了脆皮卤鸽。足足一小时才好。我飞快跑上楼,依旧轻轻关上门。十点钟,我看见袁舞,她已经醒来,起身走向窗边,双手舒展开,她出奇的平静,她旋转着身体,缓缓地跳起舞。
“啊。”当她与我四目相接的那刻,她浑身一软,直直地瘫在地上。
我把她抱回床中,擦擦她出汗的额头,我自责我的离去,握紧她的手,但她眼中的不安久久未散。
又过二日,袁舞同意出门走走。在陌生的城市里,我们没有方向感的走路,逛商店,买衣服,吃湖南菜,喝东西。
“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我提起话题,问她。
“什么?”她低头用勺子搅动咖啡。
“我去找你,住在你的城市里,工作,生活,总之我们不要分开。”
“哦。”
袁舞的眼睛始终看向别处,有时候宁可盯着杯子发呆,也不看我。我感觉到她在逃避我,而在夜晚,她浑身颤抖的抓住我,又非常依赖。
第六日我们坐在各自的床中,窗户开着,柔和的风吹进,扬起窗帘,纸飞机从床头柜落下,我们关了电视,享受这自然而然。
“安,你说我们会活多久?”她看着洁白的墙壁,问。
“很久很久,到有一天看对方都看到不耐烦了。”
“两百年好不好?”她问。
“两百年?”
“对哦,无论过去多久,都还是两百年。”
我看看她,报以微笑。“好的。我答应你。”
她继续看向别处,“两百年,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过得好。你看着别人,不必感到孤独,因为我会一直住在你心里。”
“我们不会分开的。”
袁舞,这是我的决定。
她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头贴着床头缓缓下移,盖上被子,把整个人闷在里面。
“把灯关上吧。”她说。
那天晚上,袁舞一直睡下去,一直睡过清晨,八点钟才醒来。她见我仍坐在床边,摸摸我的脸。
“安。我没事了,我全好了。我不害怕了。”她显得很兴奋。
“真的?”我实在太高兴了。
“嗯。”她点点头,又皱皱眉,“你一夜都没睡。”
“不要紧,你没事就好了,你饿了吗?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不饿不饿。你快躺下。”她起身让我回床中躺下,把那片红色的羽毛放在我的枕边。
她坐在我的床边,翻开童话书,“轮到我给你念故事了。王子。”
我闭上眼,浑身上下轻松许多。
袁舞一直在念着《地下的哈特王子》,听着她柔和的声音,一切都过去了,我好累。
“那三片唱歌的叶子一刻不停地演奏,白天晚上都发出悠扬地歌声,说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好听的歌,当谁一听到这首歌,他就不会再悲伤。”
故事说完,袁舞在我的唇边轻轻一吻,一滴眼泪落在我的脸间,我已经熟睡下去,沉浸在梦里,“我们会在一起两百年。”仿佛一人对我甜甜说起。
一觉醒来,我伸手去拉袁舞,她却不在我的身边,我起身看看房间,呼唤,只有我一人。一张折成三折的纸压在长而扁的盒子下。
我摊开纸,见纸中的字,读起来。
“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你身边。
安,你知道吗?能够遇到你,是我这十多年来最快乐的事,你化妆成王子,我是公主。我们跳着舞。而后我脱下面具,看到你,看到一个十多年没见却依然熟悉的你。我真的哭了。
我们一起看海,你买衣服给我穿,放烟花,喝啤酒,你抱着我睡。这种快乐虽然平淡,但对我来说,却足够一辈子不会忘怀。
我好谢谢你。谢谢你一直没有忘记我。我也好想好想可以陪在你的身边。和你在一起,就像小时候,开开心心的过每一天,那天你和我说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做到。
但是,我却遇到了生命里最可怕的事情。他的出现,吓得我喘不上气。对不起,安,我骗了你,我还是在害怕,我一直都在害怕。
那天你不在,我一个人起床,看着阳光,我觉得非常舒服,烦恼顿时烟消云散了。真的好快乐好快乐。可是当你站在我的身前,我看到你,那个人不是你,是他,他一步一步靠近我,伸出手……
安。我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看到你,我竟会不自觉地想到他。他对我在狰狞的笑,在我面前跳下……你的出现和他的出现是在同时,我看到最想看到的你,也经历了一生最可怕的事。我想你和他已经纠缠在了一起,在我的记忆里分离不开。
原谅我,安。我想我需要一段时间平静一下,需要一段时间去过我自己的生活。我想我不能再看见你了,我必须要离开你,才能忘记这件事,请你原谅我好吗?
二十六岁,还记不得二十六岁我生日那天,要同我一块去海?到那一天,如果我真的可以什么都放下了,都忘掉了,我就去找你。你要等我。好吗?
安。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我看得出,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对你很好,是不是?请不要伤害她。答应我,不要告诉她这些天发生的事,回到她的身边,过你自己的生活。
爸爸送我的羽毛我先放在你这里。你要记得,无论你身边是谁,爱着谁,我的心里会一直住着你,两百年,都不变。
天好亮好亮了。安。好好睡吧。我要离开了。
舞。”
合上信,我打开盒子,看着那根红入极至的羽毛。我走下楼,询问柜台小姐袁舞从哪个方向离去?我出了门,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好陌生,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朝前走,眼中有泪。
一直走到天黑,我回到房间,踩过满地的纸飞机,我关了所有的灯,只剩下那根羽毛,在轻轻颤动。
31
一觉醒来,你是单单存在的个体。
一觉醒来,看着周边处处,我仍身在西番。我站在窗边,望去这个巨大而陌生的城市,我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吃,一个人走,一个人洗澡唱歌,一个人睡。我不同人说话,不认识百万人中的一人。我已成为单单存在的个体。
换而言之,我与袁舞来到这里,当一切过去,剩下我一人。我必须回南安,可想到将要面对的种种,暂又打退堂鼓。二十三岁的人生舞台?我开始厌倦现实,逃避现实。我索性留在这里又住下三天三夜,我是一个寄居者,毫无方向目的可言,却非常依赖这的一切。
袁舞已经走了三天三夜。看着房间的任何一处都会想到她,她似乎还在我的身边,那些画面掠过眼前,停下。多希望能停留在一个过往,又或者任时光飞跃而至三年后,及我所想,如我所愿,再次自然而然地聆听风吟。
我身在现实之中,我的脾气变得很暴躁,掀桌翻椅。为何找不到一个人倾听,发泄我心里的不快?我对着镜子说话,突然之间大哭大笑。我在路上疲于奔跑,看着擦身而过的人,期待有一个人能为我停下脚步,搭搭我的肩,告诉我下一步要何去何从。
时光与金钱一同逝去,我知道我不能一辈子这么生活下去。我已习惯了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可能再如六岁这般开不了口,抛开所有不顾,只想着那一个人,同那一个人一起留恋公园门前。
“喂。借个火。”她在我身边坐下,问。
广场时钟指向夜晚八点,我在路边坐下。我身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之中,“明天要回去吗?”我问自己。她在我的身边坐定,问我借火。我掏出打火机,递给她。
火光一亮,我转头看她,她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她五官清秀,年龄在二十五六之间,上班族装扮,她的头发厚厚的罩在头上,长至颈部。她翘起一腿,略抬头,轻轻地呵出烟,双眼一闭,那股天生的孤傲感尽显脸中。
“喏。”她把打火机还给我,不多说半句。
二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便是自顾自的抽烟,她两次叹气,那声音发自肺腑,我转头看她,她的手按在脸上,烟在食指与中指间燃烧,神情仍是如刚才般凝重,她有十分多的心事,但却将其统统压在心中。
“请问。”我想了想,说,“可以和我说一会儿话吗?”
“要说便说。”她看都不看我,仍是一副冷冷的态度。
“我叫安好,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请问当今晚过后你真会记住我的名字?”
“不得而知。”我摇摇头。
“哼。”她轻笑一声,“且叫我7吧,自然数字里的7。”
“7。你好。”
7把烟踩在脚下,手揉揉额头,“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7,恕我冒昧的和你说话,这些天我遇到太多不开心的事,生活一团糟糕。我一直未和人交谈半句,今天遇到你,我想把心中的不快统统倒出来,而后回去大睡一觉。”
“唔?”她转头打量我一番,硬硬地吐出,“你有何不快?一看你便是个衣食无忧,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男孩,所谓的不痛快八成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吧?”
7令我无法继续话题,只得转而问她,“7,你呢?你心中所想何事?”
“我所想?”她又自顾自的陷入思考中,半天才说,“我所想自然是对我自身造成强烈困扰的事,来自生活的各方各面,我一人就可全部解决,我看不便和你一一说明吧?”她轻蔑一笑,“不过有点肯定,我所想之事必定比你高级许多。”
我无奈耸耸肩,不说话。
一会儿她又说道,“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的生活来得重要,念念书,不然去找份工作自食其力,天天花家里的钱出来玩这玩那,宿夜不归,你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不觉得脸红么?”
“我不是。”我有些不悦。
“你不是?你就是。”7继续挖苦我,“你说说看,如果你脱离了你生活的圈子,在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你能做什么,你能生活多久?这样过去一年,二年后,你心中所想又会变成什么?还是围绕着那些漂亮的女孩转来转去?”
“我说了我不是,不要认为你的事就一定比我重要不少,你的生活有多么丰富精彩,而我的生活必定糜烂不堪索然无味,成天在女孩堆里徘徊来徘徊去,愁眉不展是为了明天去哪里吃饭逛街看电影?”我一发不可收拾的说下去,“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成长阶段,你也有你的过去,你也曾为了所谓低级的事流泪难过一蹶不振,你在我这年龄段的时候能比我高级多少?”
“你的事和我无关。”
“是无关,我们是陌生人。我可能是落荒而逃的杀人犯,你可能是刚刚手术失败的变性人。对不起,恕我再次冒昧。”我已全然不顾,“就是这样,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对一个陌生人是不要太客气的,想骂就骂,要说便说,反正现实对我已是如此不公平,说不定我马上就被一个花盆砸死,多骂一个人心里痛快不少!”
她抬抬手,示意我接着骂。
“你无需责任把我放在心上,我也不要考虑你太多。这就是这个社会,什么叫重要……”我的眼泪差点掉下,“你可知我活得多么不好,你有没有过从小开不了口,看着爸爸却决定一生都不叫他‘爸爸’。有没有和恋人分离十多年,再见面却因为一件天方夜谭的事必须要分开,两人硬是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对谁都不能说这个秘密,等到三年后再见对方一面?”
“够了。我不想听。”7很愤怒。
我继续说下去,“这个等待有多辛苦你知道吗?当她站在我面前的一刻我真的确定她是我今生的唯一。为什么要分开?有什么事好接受不了?不能两个人共同去面对?我何错之有,要我独自回去,去过我不想过的生活……”
“你给我闭嘴!”7起身,她猛地呵一口气,“像你这样活在过去的人是一辈子不会快乐的。”她拎起皮包,“你的懦弱令我瞧不起你。”7丢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
我一人坐着,觉得好冷。她就这么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你的懦弱令我瞧不起你。”我重复7说的这一句话。我好似长长的睡过了三天三夜,突然醒来。
一觉醒来,你便不是单单存在的个体。
我起身走回旅馆,退了房间。我前往长途客车站,搭最快的一班客车返回南安。透过车窗沿途观看,这个城市一如既往,不会因为多一个和少一个人而有所改变,我也一如既往的在现实里生活下去。
32
凌晨四点,我到达南安。夜色已经散去,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鞋柜里有一双白色的帆布鞋,我关上灯,呵一口气,轻轻走回卧室。王渝文便在房中,她还在睡梦里,两手紧紧抓着被子的一头,抱在怀中。我在王渝文身边坐下,替她盖好被子,便这么坐着直到早晨八点半。
“安好。”她揉揉眼睛,醒来。
“我回来了。”我摸摸王渝文的头发,她憔悴了很多,多日不见她,居然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仿佛这个人已不再熟悉。
她猛地坐起来,把我抱在怀里,“你可回来了,你去哪里了,你去干嘛了,为什么不和我联络,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她一连串的发问,几乎要哭了。
“我没事。”我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思念。
她停止拥抱,双手抓着我的胳膊,吸吸鼻子,想说什么,但止住了。
“我妈有没打电话来?”
“打来过,我说你朋友从国外回来,你去他们那住几天。我还到土地局替你请了假。”王渝文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安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勉强笑了笑,“一切都好,快点起床吧,我送你去上班。”我起身,正要去卫生间梳洗一下。
“对了。”王渝文想起什么,“你别送我了,你快去看看何守康,他出事了……”
我打电话给何守康,是他母亲接的,支支吾吾说他不在。我挂了电话,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是何守康打来的,他的声音很沙哑,叫我去他家楼上的天台,匆匆挂了电话。
见到何守康是十点钟,他穿了一件不合时宜的红色厚马夹。他的头发理得很短,满脸是胡子渣。何守康靠在天台水房边,相当的憔悴,他的面部肌肉僵住了,没有一点表情,他的手正颤抖的把香烟往嘴里放,一地满是烟头。
“安好。”何守康看见我,仍是一脸迷惘。
“怎么了?”我在他身边坐下。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不知道我这阵子究竟干了什么,怎么会搞成这样,安好,你说我要怎么办……”他双手抱着头,好像再多想一点就会崩溃。
我拍拍他的后背,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沉默了一会儿,令他情绪恢复平缓,我才开口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叹一口气,“我被抓了。关了一晚上,昨天才被保出来。”
“你被抓了?!”我非常吃惊,想起一件事,问道,“是不是和你卖二手主板有关?”
“是的。”他不否认,“我和四个人一起卖主板,赚了点钱,有钱赚的事情人人都会去做,四个,八个,十五个,二十个,人越来越多,我分到的越来越少。所以我就打算做一笔大的。”
“还记不记得阿泰,就是以前和韩乔打架的那个。”他继续说道,“他也和我一起做这生意,我以为他不认识我,就算认识,过了那么久的事,大家早没什么了。所以……我们合伙进了一批货,拿出去卖,就两个人做,一个人可以赚到一万块。太诱人了,我……我找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绝。”
我看着何守康,忽然觉得很冷。
“我钱不够,偷偷从家里拿了七千,我以为很快就可以把钱收回来,很快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他变得很激动,“谁知道我去接货的时候,那批货却被人拿走了!供货人失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那七千块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和家里的人开口……”
认识何守康那么久,他是不会和我,和韩乔借钱,他太要面子了,他会自己解决。“后来呢?你做了什么?”
“阿泰叫我去他朋友的店里弄一批主板出来,把亏的钱先补上再说。他说我不认识他那伙人,所以由我下手最好。那晚他给我店铺的钥匙,然后约那些人去吃饭……”
“你疯了吗?这是去偷阿。”我几乎是叫出来,“你说阿泰会为了帮你还钱去偷他朋友的店?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了,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你不知道了吗?!”
“你别说了……”何守康不停打着头,“我怎么知道,我哪里有想那么多,我不要被你们瞧不起,这么大了还和家里人拿钱,我不是你,大不了可以回你妈饭店上班,我毕业这么久,天天在外面忙这忙那,就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没用,我找不到工作……”他的眼泪涌出,“我真的好害怕,拿着钥匙,我整个手都在颤抖,我怎么知道他们会突然回来,我怎么知道阿泰会翻脸说他根本不认识我,还把我拖到派出所……”
“安好,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人。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会留下案底的,我念了那么久书,我这一辈子就全完了阿……”何守康已泣不成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何守康哭,那种哭发自心底,是最软弱最无力的,最让人心痛的声音。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何守康被他妈妈叫回去。他说他这段时间都要呆在家里,他如同已被囚禁,不和人说话,什么都不能说,等着一个未知的明天。他不断的抽烟,他的喉咙很难受,他觉得好冷好冷,但却只有这样来麻痹自己。
下午我去品糖轩,吃了一点面条。王渝文坐在我的对面,她见我不说话,也什么都不问。当我再次看到王渝文的时候,为何会有一种陌生?
见到韩乔是在当日的晚上,他打电话叫我去了演武广场。他早到很久,仍是一身黑衣黑裤,他坐在长椅上,他见我,挪挪位子,我在他身边坐下,“我什么都知道了。”他第一句话便这么说。
“那个笨蛋,蠢透了。”韩乔很生气,但脸中仍是无任何表情,“阿泰老想着摆我一刀了,供货人卖货人都是他的人,主板他一早就收走了,那天叫何守康去拿的是一批走私香烟。他打算等货一到何守康的手上就通知警察。我已经叫人把这批东西劫下来了,谁知道那个笨蛋居然会笨到去偷阿泰自己开的店……”他深吸一口气,“蠢透了!”
“现在怎么办?”我想想,又说,“你给我阿泰的电话,我去找他,我想给他点钱就没事了。”
“都由我来做,我亲自去找他。”
“你会帮何守康?”
“干嘛。”他看着我,“难道看他被关上个把月?”
“我陪你去。”
“不了。”韩乔对何守康依然关心,同样,他也不想把我搅到这件事里,“我自己去。”
他起身朝前走,但很快又回头,“安好。”韩乔想说什么,但又换了一句话,“给我点勇气。”
我走到他身前,搭搭他的肩膀。
“可以了。”他笑笑,“我想要的就是这个。”他如释重负,“你回去告诉何守康,已经没事了。”
韩乔离开演武广场,上了一辆出租车。我的脑子很混乱,想到那动刀子的场面,担心韩乔有事。我上了另一辆出租车,尾随其后。
下车后,韩乔进了一间酒吧,我在站在门外等候。大约二十三点钟,阿泰一伙五六人出了酒吧,韩乔在最后面,他低着头,已全然没有往日的傲气。
我正打算过去叫他。韩乔突然跪了下来,阿泰那伙人转过来,围住他。
我冲上去拉韩乔,他叫我不要管,我什么也不顾,用力拉他。“我叫你走!”韩乔吼起来,他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往边上一甩,我起身又去抓他,二人打成一团,韩乔在我的左脸勾了一拳,把我按在角落,“我叫你什么都别管!”韩乔很愤怒,但我分明见他眼中有泪。
韩乔又跪在阿泰的面前,“我答应你,我的场子我再也不会管,东西区的事从此和我无关。你的一切损失我会赔给你,我从此后不会在你的面前出现。不过我求你……”韩乔还是把一切都忍在心中,“请你放过何守康。”
我坐在一面不动,我忍住不让眼泪掉下,看着韩乔,这个曾经忧郁的少年,这个绝不被人欺负的少年,他一直跪在地上,阿泰正在他的头上指指点点。我却动也不能动,此刻的心痛又有何人体会。
33
主板事件以后,韩乔和何守康依然行同陌路。何守康在一夜间长大成人,他戒了烟,断了酒。和我交谈时的话题也从网吧每月的纯收入变为《流金岁月》的大结局。有好几次,何守康鼓起勇气打电话给韩乔,但话到嘴边他又什么都开不了口。
韩乔脱离同乡会不久,便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他和我说他回家了,他需要一段时间去想清楚过去的种种,适应新的生活方式,以及将要面对的人生。
我回到土地局里上班,和王渝文会在夜晚碰面,我们坐在品糖轩里,静静地聆听CD机里播放的怀旧歌曲。而后让所有的灯熄灭,在黑暗中我们看着对方,又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起袁舞,忘记袁舞,想起王渝文,想起我们共同历过的四年,寻找那份熟悉的感觉。
何守康决定继续念书,他去上海进修工商管理课程,临走的时候他无不遗憾的看着人来人往的机场,离别送别的场面里,缺少了韩乔。我想何守康重新认识了自己,认识了韩乔,他悔恨年少时的草率轻狂,他想要回到过去,但过去已经过去。
再见到韩乔是在两个月后,他在品糖轩附近开了一间台球馆。韩乔的头发剪短了,他在馆外支起一张小桌,摆好茶具,他喜欢上喝茶,他见我走来,报以一笑。
“你好。韩乔。”我在他身边坐下。
“你好。安好。”他用木夹夹了一个小茶杯到我面前。
“最近过得怎么样?”
“舒服极了。”
“老大。后面没有七八个小兄弟会不会习惯?”我笑着问。
“刚开始会哦。”他放下茶壶,“突然问自己谈判时间到了没有?然后抽出电话准备召人,手机里一个弟兄的名字都找不到,我以为我是在梦里,半天后才记起我是在彻彻底底底的现实中,我已不是原来底韩乔了。”
我拍拍韩乔的肩膀,“混也混了三年,打也打了三年,最后还让你赚了一间台球店。你说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幸运?”
“是哦。”他喝一口茶,“说真的,我还以为我要断手断脚,老到不能打来结束我的这段生涯,没想到只是轻轻的一个跪,就什么都没了,都结束了。兄弟不兄弟,见自己的老大这么没骨气,二话不说马上投奔别人去了。”
“你会怪何守康吗?”
他呵一口气,“安好。怎么说呢?我说这话有点不对。”他摇头想想,“但是,当你把一切都放下,无论是对的错的,起码是你原先生活的一大部分都舍得去放下,那是因为那一个人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你明白吗?”
屋内有人结帐,韩乔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他双手插在裤带内,朝着阳光处走去,韩乔站在阳光下,身前是繁华的街道。他背对着我,韩乔穿着白色衬衫,深色的牛仔裤,他已清爽不少,但他仍是那个忧郁的少年,至少在我心中不变。
时光在一月一月里流逝去。一年后何守康回到南安。他去一所外企上班。何守康终于有勇气面对韩乔,他一个人坐在台球馆门口,等韩乔回来,他突地站起来,说,“对不起”。
“喝杯茶吧。”
此后我们三人常常坐在台球馆外喝茶,说起从前的欢乐,现实里莫名的压力。我和韩乔偶尔也会打一局台球来决定今晚谁请吃饭。何守康就笑着站在一边为是吃四川菜还是山西菜烦恼。
我们仿佛又回到十九岁,虽然再看到对方,心中隐隐觉得缺少了什么。但都不重要,“能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幸福。”王渝文看着我,“安好,你说是吧?”
王渝文去她父亲的公司上班。我回饭店工作。何守康在工作一年后,准备出国留学。我说,你的脑子是不是读傻了,一年又一年,你还要读几年?何守康笑笑,我用快十年的时间换来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我想我的心智还不太成熟,再给我三年吧,三年后我一定可以面对一切。
我们的生活里出现波澜,波澜越来越大,疲惫到不知如何承受,但还是要去面对去生存。波澜慢慢散去,而后平静的如一滩死水,一切又似未发生。
等新年的钟声响起,全城狂欢的时候。我猛然想起,这已是二十年后的一月一日。我已身在二十六的的舞台中。
而新的一年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好运气。何守康过了春节便要出国了。饭店发生员工偷窃事件。最近王渝文的心情很差,我们碰面的时候她也是一语不说,坐在车里,头埋在方向盘上,任喇叭声久久地响起。
“我妈妈她……得了肝癌,已经转移了……”王渝文把头伏在我的怀里,“怎么会这样子,你说怎么会这样子……”她持续不断的哭泣,抱紧我,却又那么无力。
一月十四日,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是一月十四日。我随王渝文来到医院,走入病房,王渝文的妈妈戴着棕灰色的毛绒帽,她躺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原先是个瘦瘦的女人,但这次见她,浑身上下却胖起来,这种胖是令人心痛的。她好久后才回过神来,微笑的唤我坐下。
王渝文在花瓶里插上新的康乃馨,她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杂志和果皮。她问妈妈现在累不累,妈妈说不累。王渝文帮妈妈把病床调高,而后她说去洗水果,顺便带几份杂志上来。
房内只剩下我和她母亲二人。她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我怕吵醒她,便一动不动的坐着。大约十五分钟后她才醒来,睁眼看看我,“哦,我居然睡过去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要不要喝点水或吃点东西,保温壶里有热的鸡汤。”
“水。”她说。
我倒了一杯开水,很烫,我又拿了一个空杯。水在两个杯子里倒进倒出,不一会儿水冷了些,我递给她。
“谢谢,”她喝了一口水,微微一笑说,“我还想晒晒太阳。”
我起身走到窗台边,调整百叶窗,令阳光足够又不太刺眼。“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你过来坐下吧。”
我回到椅子上坐下,不自觉地揉揉手。
“你妈妈她最近怎么样?”
“她还是一刻都停不下来,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饭店里。”
她闭眼一笑,“你呢?你过得如何,对于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想说,“开了新的分店后,每天都很忙。我不想看到妈妈太累,所以我想一直留在饭店上班。”
“这样也很好。”她的眉头皱紧,似乎很痛。
“我去叫医生。”我起身正要出门。
“不要了,安好。”她唤我回到她身边,抓住我的手,紧紧抓着,额头上渗出汗水,她的唇是如此的苍白,我不知要如何是好。一分钟后她的眉头才缓缓解开,她闭着眼休息了一会,睁开,对我一笑,“没事了。”
我帮她把床调低,走到窗边拉下百叶窗。“再睡一会儿吧。”我说。
“唔……”她想起什么,“你们在一起有七年了吧?”
“嗯。”
“七年,在一起这么久了。”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索性作罢。她不说话,她进入梦里,浅浅地睡下去。
王渝文回来后,又坐了一会儿,她说这里我陪着,你回饭店里去吧。王渝文送我出门,我们在长长的走道上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偶尔会看看对方,去感受对方心中所想。
那天我彻夜不眠,持续到第二日一早。
一月十五日一早,二十年后的一月十五日一早。
此刻的袁舞。我不断想着,此刻的她正坐在海边,风吹起她美丽的长发,依然是令我熟悉的笑容。她一直坐着等待我的出现,手上还会不会握着那个七色花的发卡?而这一切我都无法知道。
和王渝文七年走来,我想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再去伤害她。对于王渝文,一直是喜欢着,习惯着,爱着。虽然这份爱远远不及我对袁舞,但七天的邂逅和七年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又不得不做这个决定。
一月十五日就要过去,我从饭店出来,约王渝文见面。我们驱车行驶,穿越条条街道。最后我把车停下,看着身边的王渝文,“我们结婚吧。”我轻轻地说。
34
和王渝文的订婚仪式在一月半后举行,我着手新房的选购,持续几日的阴天令大家的情绪低落,王渝文在公司和医院之间来回地跑,她把自己的神经绷得很紧,和我说电话也只是不住地说“你决定就好。”那口气似乎随时就会睡着。我一人坐在空荡的房间内,对着四面灰色的水泥墙壁,孤寂感扑面而来。
新年过后春节到来,南安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之中。走在大街上,玩着长烟花的小孩,红色围巾的恋人,对折优惠吸引进大批购物者,一百箱免费的啤酒……我站在拥挤的人群里,那么多的快乐,谁能赠我一分一毫?
何守康想在出国前来一次短途旅行,而此时韩乔正在为新年台球赛加紧训练,何守康知道韩乔一直想站在万人的舞台中央畅快表演,那一刻的他会不会觉得真实?何守康叫我陪他去旅行,我为去哪里犹豫半天。
“就去这里。”大年初三一早,何守康把一份报纸放在我面前,指指第三版的一张照片。“看看这是什么?”在黑色的夜空中有一道红色的火光滑落。
“有人说那是流星,有人说那是飞机信号灯,也有人说它是一只火鸟。”何守康唠唠叨叨地说,“火鸟,你知道吗?好像就在二十年前……”
我看着那张照片久久未停,不知道为何,我会如此坚定的相信它就是那一只火鸟,在离开了二十年后又回到太古山。
“不管是什么啦。反正我是决定去那里了。”
选择王渝文是对是错?找不到更好的答案,便不需要答案。流浪只是短暂的花火,再美丽的终已过去。
“我不想去。”我放下报纸,“没兴趣。”
“喂,喂,我就快走了,陪陪我都不可以?”他表示抗议。
“一定是骗人的。”我努力找一个借口说服自己。“跑去那荒山野岭看一只鸟吗?”
“是不是去了便知,反正不过五六天的时间,全当度假,放松一下心情,我很久没见你笑了。”
“再说。”
“不要再说,就是去!”
“再说。”我拉着王渝文离开。
二人驱车驶过长长的公路,如同三年前这般欣赏花都。可我为何又想起和袁舞骑自行车穿越一条不知名的公路,她便近在我的身后,双手环抱过我,那一刻的美丽永存我心。王渝文突然刹车,她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波浪般的长发泻下。“安好,你想去太古山?”
“不要否认!”她继续说,“我知道你很想去。”
我不语。
她摸摸我的脸,“安好,你说我怎么样才能令你快乐?”
“我很快乐。”
“你不快乐。我知道你一点都不快乐。”她持续地看我,“在你眼中那种陌生感从未消失,这七年也只是一点点的淡去,但从未消失!”她的语气激动,“而现在,它又迅速的冒出来了。”
我抓住王渝文的手,“你别想太多,我们回去吧?”我示意她开车。
“你去。你一定要去。”她很坚定,“我要的是最好的你回到我的身边。”
最好的我回到她的身边。我看着王渝文,她那一种恋恋不舍,但又异常坚定的眼神。
“六日后你便成为真正的你。”
车又继续行驶,我把车窗摇下,令风猛烈袭击我的右手,我探出头,能否将一切都抛到车后?
和何守康大年初四动身。临别时王渝文交给我一个平安符,她说在符里有一张字条,“等你要做决定的时候,拆开那张字条。”她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却一一开不了口。看着王渝文,我突然觉得她一直知道我心中的秘密,只是深藏入心中。
驱车半日到达玉泉。玉泉由十八条溪组成,而第十八重溪在太古山脚下。车开到第八重溪便再驶不上去。我和何守康下车,身后是一个休闲山庄。二十年后这里已成为一个游玩圣地。
我们在宾馆住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动身,我和何守康一人一个军用背包,包内有简易帐篷,睡袋,几套衣服,锅碗,调味系列,牙具,毛巾,照明灯,棉布,酒精,匕首,和一些伤风感冒消肿药。我们又在便利商店买足干粮,便朝着山中前行。
走了不久看见前面有五个装备和我们相仿的男人。其中一个大胡子的肩上背了一支猎枪。几句闲谈后知道他们也是临时组队,去太古山寻找火鸟的,我们加入团队,七人在山中穿行。
那五人少言寡欲,每隔一小时休息十分钟,他们保持一定的行路速度。何守康说,“明明就是抱着玩玩看看的心态,何必那么认真,而且山间又无猛虎野兽,不要带着一把枪吧?难道他们是去射杀火鸟的?”我一阵担心,我这是身在何处?这一路还有多少人是以捕捉火鸟为目的?我抬头看看天空,要是真的看到火鸟,我又拿什么来保护它?
到第十一重溪时见牌子上写着“游人止步”。由于后面的山势陡峭,危险性大,游人到十一重溪后便会沿原路返回。换句话说,在今后的路途中我看到的人,都是以寻找火鸟为目的探险者。
十五点钟,我们在山间小店吃过午饭,又买了些干粮。便开始艰难之旅。那五人行走速度也明显放慢,行至一座山边,队伍停下来。这座山成七十五度而上,从山顶放下保护用的绳索。山下站着二男二女,他们犹豫半天,放弃前行沿原路返回。那五人稍稍休息,抓着绳索,开始缓缓向上爬。
我和何守康说,你回去吧,你没必要冒这个险。他不解的看着我,安好,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继续走?
“我有我的原因。”
“什么破原因?!”何守康骂道,他抓住绳子,回头朝我一笑,“你这小身子骨,还是跟在我的后面吧。”
翻过山后,又走一段路,已近黄昏,前方有篝火燃起,是探险者在十二重溪边集体扎营。我们精神一振,加快步伐。
“小心!”我被一人猛得推倒在地,我转过头,见到他。
他放下柴火,抓住蛇尾,猛力一甩,而后一脚紧紧踩住蛇头,不一会儿松开,那蛇便直直的垂在空中。
“今晚有蛇羹汤喝了。”他轻轻一笑。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二十六七岁,头发长长,他相当的英俊,笑的时候带一点阳光,但掩藏不住天生的忧郁气质。他一身黑衣黑裤,瘦而体格健壮,他令人觉得很温暖,可以信赖,是那么的熟悉。
“他好像韩乔。”何守康扶我起来,说道。
是的,他很像韩乔,但是他比韩乔给我的感觉更加熟悉。这种熟悉令我不敢相信,我强烈的呼吸,快要喘不过气。
他伸出手,“且叫我老鬼吧。”
我在原地看着老鬼,如同回到六岁末分别的中山公园。
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带着疑惑,但很快他明白了一切。他走到我面前,一脸忧伤的表情,“那一块钱你还了吗?”
我居然呆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鬼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真的很好看,他拍拍我的肩膀,而后用力抱着我。“安好,是你吧?”
我们走回溪边,突如起来的幸福令眼泪在眼眶中持续打转。不知道说什么,却一直在说话。溪边有大大小小十多个帐篷,这次被火鸟吸引来的人实在不少。我和何守康把背包放下,何守康负责搭帐篷,老鬼领我去他的帐篷边。
老鬼把柴火和蛇放下,他走进绿色的简易帐篷内,不一会儿他又走出来。
“安好,你看她是谁?”
她从帐篷里走出来,对我依然熟悉一笑。她的样貌并无多大改变,只是把头发扎了个马尾,她穿着粉红色的毛衣,像是在问我好不好看?
她和老鬼站在一起,我们究竟是在何年何月,任时光无声的逝去。如同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再看到对方,略带一丝的伤感。
我站在袁舞的面前,泪就快要流出。
“袁舞。”我轻轻的呼唤。
袁舞的头低下,而后又抬起,她的手抚摸我的脸庞,像在说,“安,你好吗?”
“你好吗?”我问她。
她仍旧不语。
“她不会说话。”老鬼说。
她不会说话。老鬼这一句话在我耳畔久久回绕。我的后脑如同被人重重敲了一下,整个人愣在那里,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不知道这种颤抖是为了何,我看着袁舞,她似乎在问我,“怎么了?”
我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在袁舞身上,三年的时光里,留她一人历经生存,是什么令她开不了口,为何她最难度过的分分秒秒我都不在她的身边?
我的眼泪在脸间落下,我抱住袁舞,她的发上还扎着我送她的七色花发卡。
“对不起,袁舞,对不起,我没有去海边,没有陪你二十六岁的生日,没有陪在你的身边……”
袁舞轻轻拍拍我的后背,她抓着我的手臂,停止拥抱,她看着我,像在说,“安,没关系。”她伸手擦擦我的眼泪,“一切都过去了。”
35
二人来到溪边,“袁舞是怎么不会说话的?”刚一坐下,我便迫不及待地问老鬼。
“得从那件事说起。”
“那件事?”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你还记得中山公园?”
我点点头。
“大约二年半前,我从西藏回来,途径南安,想到你和袁舞。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惦念你们,虽然十多年不见,但那种惦念仍存心中,不会褪去。”他轻轻一皱眉,“我一人去了中山公园,树啊,秋千,小水沟早不见踪影,有很多工人住进去,水泥钢筋一车车运来,再看那里,已行同废墟。”
我“哦”了一声,感叹时光的逝去。
“我又去了你们从前住的房子,我站在一片空空的民房中,想到连这里都要拆了,童年留给我的景象再无其他,不免伤感起来。”老鬼唇微微向上翘,“就在这时,我见她从屋内走出来,吓了我一大跳,等我看清她,我就这样傻傻地愣在这里,如同你刚刚看我一般,不知所错。”
“你看见袁舞了?”
“不错。”他继续说,“分别十多年后,我们便在最初的地点遇见。那时候的她还很开心,她说这半年她一人住在这里,想到好多好多从前的事,和安好你在一起,和我在一起的,我们二人在草坪上摸爬滚打,而她便坐在红色的秋千上轻轻吟唱,是如此美好的时光。”
我的心一震,“你是说袁舞那半年一直留在南安,没有回去?”
“是这样的。”老鬼挠挠头,“具体为什么她没和我说,只是她很开心的告诉我,她忘掉了一件纠缠她很久的坏事和好事,她可以回家了。坏事和好事。”老鬼又重申一遍,“我不得而知。”
原来当我望着天空,想念袁舞的时候,她就在这个城市的另外一面。
“我送袁舞回永泰,一路上我们都沉浸在快乐中,那是一种只有你和袁舞可以给我的快乐,以为会一直下去的快乐,谁知那却是悲伤来临的前奏。”他掏出一根口香糖,放入嘴里嚼嚼,“我想你比我更忘不了黑胡子叔叔,是吧?”
“黑胡子叔叔。”我重复一边,从前他变出那朵终身美丽的七色花,他有力的扛着我。
“他是被枪杀的。”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
“袁舞一直以为他是失足落崖,其实他是先中弹,而导致掉下悬崖。”
我想起什么,“萝卜阿姨一直知道这件事?”
老鬼轻“嗯”了一声,“凶手在逃十多年,也终于在二年半前被捕。”
从此而后,黑胡子叔叔的死亡在我心里变得更加沉重。
“那日萝卜阿姨很高兴,留我下来吃饭,她把我当成了袁舞的恋人了。”老鬼停了停,“而袁舞倒不怎么开心,想是因为她到现在才得知父亲死亡的真正原因,难免更多伤感。”
因为如此,更坚定了我保护火鸟的决心。
“而第二日一早,我去和萝卜阿姨辞行,可怎么敲她的房门都没有应答……”
我感到不好的事情就要降临。
“我和袁舞撞门进去,见她睡在房中,便这么沉沉的大睡不醒……”
我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着,越捏越紧,浑身上下都在疼痛,这种痛说不出,但却快要窒息。
“她便这么死去了。”
她便这么死去了。我耳边不断回响这句话。
“袁舞不能明白,为何萝卜阿姨选择这样结束生命,难道她这十多年,只是为了等待一个结果?她只是为此而活?这对于袁舞实在太过残忍,从此后她便孤单一人生活于这个巨大的世界中……”
“她是从什么时候起不会说话的?”我深吸一口气,问。
“安好,这个世界的事情真是无法预料。”他的头低下,“那个时候,在袁舞身边的人只剩下我,她对我非常依赖,再次看到袁舞,她的一笑一愁,我都不能忘记,我真的决定留下来陪伴她度过今生,可是就在此时,我酒吧的生意陷入空前的危机之中,我必须赶回去处理。”
“你走了?”
“我走了。本想把那边的事情全权处理好,没几天就可以回到袁舞的身边。谁知在中途发生车祸,我一觉昏迷下去,半年之后才醒来。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一切已大不如常,合伙人逃了,酒吧倒闭,欠了一大笔医药费,这些我全然不顾,我立刻去了永泰,而再看到袁舞的时候,她已不会说话。”
老鬼看着我,“你知道吗,她的声带完全正常,就是不肯说话,如同六岁那年的你。”
我想起六岁那年的我们,事到如今换了角色,人生究竟是不是一场重蹈覆辙的戏,还有没有纯粹快乐的时光,如同六岁那年的模样,再让我们游历过,坐在一起畅快的聆听风吟。
“这两年你一直和袁舞生活在一起?”我问。
“嗯。我们二人打理棋牌室的生意,总算经营顺利。袁舞已慢慢走出了阴霾,可就是不肯说话。都怪我,这一切是由我造成。是我的错。”老鬼自责,他弄弄长发,“无论如何,找不找得到火鸟,从此以后,我决定不和袁舞分离开。”
我的心好痛,无论如何,是不是这次分别后,我和袁舞就今生不再见面?
“喂。过去吃蛇羹。”何守康在远处叫我们。
我们收拾好各自的心情,恢复笑容回到篝火边。袁舞从锅里舀了一碗蛇羹递给我,似乎在说,“安,请别这么忧伤。”我看着袁舞,又看看老鬼,我想袁舞并没告诉老鬼三年前的那件事,这个秘密只会永存二人的心中。
吃完东西,四人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告别回到各自的帐篷里休息。我躺着,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我起身走到溪边,见袁舞一人站在那里,她背对着我,看着面前那一片缓缓流淌过的溪水,她好孤单,如同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这么站立,面对人生的世事无常。我突然很害怕看到袁舞,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的开不了口。我转身回到帐篷,包起被子,蒙头大睡。
“出事了!”第二日一清早,老鬼掀开帐篷,唤我起来。
我随他走到袁舞的帐篷边,见袁舞坐在帐篷外,蜷缩着身体,她就像一个小孩,迷路了,慌张着,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着我,只看着我,那眼里流露出恋恋不舍,像在说,“安,你别离开我。”但她很快又咬咬唇,把头埋在两手之中。
“你进来看看。”老鬼拉开袁舞的帐篷。
我走进去,见一小小的毛绒绒的东西,仔细一看,不由倒吸一身冷汗。是一只死猫头。猫头切割的相当整齐,血早就凝固。那只猫睁着眼,一副万分惊恐的状态。这状态在它被杀死的一瞬间停住,而时光继续前行,那一瞬之间的状态像在预示有什么将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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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发现其它的猫头。”何守康去别的帐篷探了一圈后回来说。
“也没找到这只猫的身体?”我问。
“没有。”何守康摇摇头,“我想杀猫者处理完猫头就把猫的身体丢到溪里山间了。”他以疑惑的口气说,“是个恶作剧吧?”
“不像。”老鬼蹲下,“这里根本找不到猫,我想他杀猫,整齐割下猫头,这一切都是事先预谋好的。”他用食指贴贴猫头,“这只猫像死去了一两天,因为是冬季,杀猫者大可以把猫装在带子里或者保温壶中来掩人耳目,到了昨晚偷偷潜入袁舞房中,把准备好的猫头放下走人。”
何守康满面诧异,“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吗?”
老鬼想想,“来找火鸟的人太多了,杀猫者是想用这种手段吓退一部分人。我们一定要先找到火鸟。”老鬼说,“准备赶路吧,这两天大家小心点,我们还是跟着大队前进比较安全。”
处理完猫头,我正要去看袁舞,老鬼已走到她身前坐下,袁舞伏在他的怀中。“别怕,有我在。”老鬼轻轻地说。
我转身返回帐篷,何守康一面收拾一面和我说,“莫非我们遇上火鸟狂人?这次放猫头下次不知道会不会放一个人头。想想就有点毛骨悚然,看火鸟的兴致我是一点都没了,只想快点回去。”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看到那只火鸟。”
“三个奇怪的人。”何守康挠挠头,“无法捉摸的思维方式。”
“你呢?你要不要先回去?”
“当然不要啊。这里虽然不安全,但叫我一人沿着荒山野岭走回去那更恐怖。我还是跟着大队,顺便保护你。”
我们吃了点冷馒头,九点钟四十多人继续上路。没走不久,就见有人从前面的山头往我们这里走,一问才知也是去寻找火鸟的。
“昨天一夜都听见好似女子的哭声,那声音非常凄厉。不知谁放了一枪,哭声立刻停止。”探险者接着说,“今早我们起来,见外面的锅中,一个锅里一只死猫头,一共五只。而帐篷上也陆续找到‘进山者死’四个字。”
“看来杀猫者不止一人。”老鬼说。
前面陆续走回三十多人,一问而知整队人集体返回。我们这队也有二十多打退堂鼓。剩下的一共二十人。前去太古山寻找火鸟的只剩下二十人。
“换而言之,杀猫者很可能是这二十分之一,或者之二之三。”老鬼补充说。
二十人继续前行,绕过第十三重溪后,又走了二小时到达十四重溪边,此刻是十五点整,队伍休息半小时。
老鬼去溪中取水,袁舞一人走到块大石边坐下,她把七色花的发卡拿掉,长发泻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似有许多心事,是如何都解答不开,三年之后,在袁舞的身上多了一份孤单感。
我握着王渝文给我的平安符,如同她就在我的身边,我想我是不该去找袁舞,把那份情感深深埋在心中。我和何守康走到远处坐下,死猫头事件的恐慌已消去大半了。
“安好。这次和你旅行,很开心。”
“我也是。何守康。”
“时间过去的好快,真的好快。”何守康感叹,“一个月后,你结婚了,而我已身在另一个城市中。离的好远好远。”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可能会一直留在国外。”他轻轻地说,“数年之后你的生活重心转向你妈妈,王渝文,你的合作伙伴,韩乔。而我也会有我的生活,可能很少会见面了,就算再见面,过几天又要走。我们谁都不在谁的身边,但请把这份好朋友的感情放在心中,不要忘记。”
“我会的,何守康。”我有一丝伤感。
“安好。你太内向了,你要学会人和人的交际方式。”
“安好。你对很多事太犹豫不定,你要学会下决心。”
“安好。这七年我错了太多次,不断在伤害我们三人的友情。还好你们一直没有放弃我。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了,我好舍不得……”
“安好。我不知道我做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但是起码有一样我深信,就是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谢谢你,给我这一份友谊。”
我忍住不哭,看着何守康,这个七年来轻狂过,冲动过,幼稚过,有一点懦弱的何守康,他就坐在我的身边,七年后如此平静地看着我。二人能够明白对方心中所想,面对将要来临的分别,是多么感伤。
正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我回头看,有人掉入水中。是袁舞,她在水里,两手不住的挣扎,在求救,她开不了口,只听到她的身边传来扑腾扑腾的水声。
我立刻朝溪边跑去,一面跑一面脱掉鞋子和外衣,我淌过溪水,游到溪中,我大力的向前游,朝袁舞的方向扑去。“你千万不能有事。”我不住地祈祷。衣服越来越沉重,我在溪中险些溺水,腿突然抽筋了,我看着袁舞,伸手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到。
黑衣人快速向水中游去。他已来到袁舞身边,一手托起袁舞的头,一手划水朝岸边游去。
我脱掉毛衣,慢慢踩水,令身体活动开,腿已不那么痛了,我继续朝袁舞和老鬼那里游去。他们近在咫尺,我变得很混乱,我从老鬼手中抢过袁舞,带着她朝岸边游去。
上岸后,我抱她坐起,袁舞吐出几口水后,看着我,那眼里带着深深的眷恋。“我没事了。”她似乎在告诉我。我令她身子平躺下,顾不得脚痛,跑到何守康那里要了一件外衣盖在袁舞身上,确定她已没事,我这才重重地坐在地上。
老鬼支起帐篷,三人分别进屋换下衣服。何守康已烧好热水,我们喝了感冒冲剂后,收拾了一下,继续赶路。约二十点钟到达十五重溪扎营。
“袁舞是被人推下水的。”老鬼和我说。
“那个人到底想干嘛?”
“我不知道。杀猫者行动升级了,他下一步会做什么谁都不知道。看来,他对火鸟相当感兴趣。”
“她没事了吧?”
“嗯。有点受惊过度,吃药后就睡下去了。今晚我和她一个帐篷睡,一步不离开她。”
我的心又莫名在痛,但很快冷静下来。
“安好。刚才你……”老鬼想说什么,但又作罢,他笑笑,“没事了,你回去睡吧。”
回到帐篷,见何守康满面困惑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你刚才……”
“又是刚才?”
“你确定你对袁舞只是好朋友的关心?”
“只是。”我深吸一口气。
“我看不像。你喜欢她。很喜欢。我可以看的出。”
“对。”我低声承认。
“王渝文和她,你更喜欢哪一个?”
“她。”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我说。
何守康给我了一拳,打在肚子上,“我第一次打你,是帮王渝文打的。我想你要清楚你在干什么!”他蒙起头睡去,不再和我说话。
我按着肚子坐下,有一点疼。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什么是对是错。我躺下,闭上眼,满脑子却都是袁舞,她看着我,对我的不舍,似乎在说,“我是多么不想和你分开。”
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四人一同吃饭。袁舞低着头,四人谁也没有说话。吃罢饭收拾好东西,九点钟二十人动身离开。刚走不久,就见远处的树上吊着一个布袋,布袋口用绳子扎紧,连向树枝。一人用刀割断绳子后,布袋掉下来,袋里的东西从空中散开,滚落满地。定睛一看,是九只猫头。只只闭着眼,一副相当安详的状态。维持这一种状态睡去,被人整齐割掉脑袋。
37
“死状和上次不同。”老鬼弯身下去,用树枝翻转猫头,“但绝对出自杀猫者的手笔。”
“猫的状态很奇怪,像死的非常自然和舒服。”我说。
“杀猫者先下了麻醉剂,再割掉猫头。”老鬼想想说,“在袁舞帐篷外发现的猫头可能也是如此,只是杀猫者在割掉猫脑袋后,拉开猫的眼睛,再用什么固定住。”
“也许是如此,但他为什么要选择两种不同的状态?”
“是在暗示着什么?”
“这么说来这次又会有人遇害?”
“不知道。”
有二个人犹豫要走,但势单力薄,恐怖回程途中遭遇不测,所以二十人统统留下。
“继续赶路吧。”老鬼走在前面,他拉我走到他身边,一面走一面问,“你认为杀猫者是谁?”
“是不是拿猎枪的人?”
“三人有猎枪。”
“那就是这三分之一?”
“我觉得另有其人,猎枪只是下下之策。”
“这话怎么说?”我一面听一面加快步子。
“我留心观察了一下,二十人中,除去我们四人,十六人,几乎人人的行囊内有麻醉枪,捕鸟器,气枪之类的玩意。我想所有人势必想捕捉活的火鸟,猎枪只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使用,对准的目标很可能是人。”
“这一直是我担心的事。”我叹口气,“生怕最后的场面无法控制。”
“无论如何。”老鬼拍拍我的肩膀,“你有我在。”
行至十六重溪边已是下午二点。午饭吃了压缩饼干,真空包装的牛肉。烧好热水后,四人一人一杯黑咖啡。吃罢午饭后,老鬼和何守康去四处探探。袁舞洗毕锅碗后,独自在较浅的溪边休息。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她看到我,报以一笑,从裤袋内拿出口香糖给我,而后放一块入口中嚼起来。
二人静静坐着,不知道要说什么,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她转头,似乎在对我说,“你不必觉得不自然,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能够明白。”
“找到火鸟后,你会和老鬼一起回去?”我问。
她点点头。
“你不再来看我了?”
“你认为呢?”她以这样的眼神问我。
“你和他……很好吗?”
“你和她也很好吗?”她可以看穿我。
“我……快要结婚了。”
她做了个“知道了”的样子,咬唇笑笑,那个笑容中带着一丝悲伤,像在说,“你要结婚了,你就要结婚了。”
“老鬼他……”我想问,老鬼是不是你的恋人?
她抬起头,思绪万千,“我该如何回应你,告诉你我也喜欢他吗?”
“谢谢你给我的一切。”我轻轻地说。
“你幸福就好。”
时光无声的流逝去,二人坐在十六重溪边,心中各怀所想。已到第十六重溪了,不出意外明日就在太古山下扎营。而后等待火鸟的出现。不管后来发生什么,这一切似乎会在三四日内结束。结束冒险后的我回到王渝文身边,重新站在巨大的现实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和袁舞会再不遇见。
面对这脱离现实的一切,我突然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或者我们永远不要看见火鸟,永远都只是在山中不停找寻,有她的伴随。
“有人掉水了。”远方传来一个声音。
我朝声音的发出地赶去,见水中有一人。是何守康,他一头闷地在水里挣扎,很快他站住脚,水不深,他站了一会儿,便朝岸边走上来。
袁舞在屋外烧水,三人进入帐篷内,何守康换上干净的衣服,用毛巾使劲擦着头发,他浑身都在颤抖,老半天后才缓过神来,但好像还在想着什么。
“是猫头事件的连锁反应。”老鬼说。
“你有看清推你下水的人?”我问。
“没有。我刚和老鬼分开,想坐在溪边休息会儿,突然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那只手力气好大,我这身子一下就落到水里。我真的吓坏了。什么都没想,我还以为我死定了……”何守康惊魂未定。
“这一切毫无目的。”老鬼不明其理,“杀猫者并不想伤害何守康,要不然不会在浅水区下手。”
“这就是九只猫头的事件?”
“不像。绝对不像。杀猫者不可能以这么简单的伤害来结束九只猫头事件。我觉得我们会遇到更大的危险。”
“不管怎么样……我……我……”何守康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喘息,“我……呆不下去了……”
“我们要加倍小心。”老鬼走到何守康身边,按按他的肩膀。
何守康看着老鬼不语,那眼神里有一丝困惑。
休息了又二十分钟,我们继续前行。二十人行路速度放慢很多,有五六人已欲放弃火鸟之行。何守康一直沉默不语,我说什么他也没留心听,只是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老鬼看。
二十点三十分到达十七重溪边。晚餐吃了泡面,野果,硬面包。饭后何守康不知跑去哪里,我在帐篷内睡下,突然被争吵声惊醒,看看表已近凌晨,我拉开帐篷,火光中,见何守康正拉着老鬼朝山里走去,我预感有事发生,尾随其后。
何守康拉着老鬼一直走到百米外,才放开手。
“你干什么!”老鬼弄弄袖子。
“你为什么要害我?”
“你说什么?”
“我落水后,看见一个黑衣人的背影,那个人就是你。是你把我推下水的!”
“懒得理你。”老鬼骂了一句,转身要走。
“你看看这是什么。”何守康把一袋东西朝老鬼身上摔过去。
“是什么东西?”老鬼在黑暗中一面摸一面拆开袋子。
“你这个杀猫者。”
“猫头!”老鬼打开袋子,一阵吃惊,“这是我的袋子,你在哪找到的?”
“就在你的帐篷外。”
“不好。”老鬼预感不对。
“你还装什么装!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你把袁舞推下水,然后又推我下去。”何守康从背后抽出刀,指向老鬼,“你这个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我立刻跑出来,站在二人之中,想去按住何守康。
“安好,这里没你的事,你别过来!”何守康大叫。
“你先放下刀!”我说。
“放下刀?”他用不敢相信的口吻说,“安好,你叫我放下刀?你看清楚,下午就是这个人把我推到水里,想害死我,你居然叫我放下刀?”
“何守康,我再和你说一遍,猫头不是我干的,也不是我把你推下水的!”老鬼说。
“那袋子呢?你敢说这个袋子不是你的?”
“是我的。可……我不知道。”
“你这个王八蛋。”何守康冲过去。
我一脚揣向何守康的肚子,何守康跪倒在地,他一手捂住肚子一手又把刀举起来。“安好,我们是七年的好朋友,我自认我对这份友情倾尽全力,没骗你,没害你。猫头事件,人证,物证摆在你的面前。今天我就问你一句,你相信不相信我?相信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我转头看着老鬼,“安好,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们的事。”老鬼回答的非常坚定。
我相信何守康不会骗我,可我也绝对信任老鬼。人生是不是一场选择的戏,太多的选择逼得我去面对?我站在二人之中,面对童年曾给我勇气的老鬼和七年岁月中伴我走来的何守康,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你要是有我这个朋友就把他给抓住!”
老鬼保持沉默。
就在此时,远处火光闪动,我们转头,见溪边火焰升起,有四五个帐篷一同失火,火光越来越大,似乎吞没了一切。
袁舞还在帐篷内。我拼了命的冲回去,见有人在溪里取水,有人抢收行李,有人打架,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场面乱作一团。·我不断搜寻袁舞的踪影,唯一心愿要她安好。终于见她,她昏倒在地,我抱着袁舞朝山中走着。现实让我无法去面对。袁舞缓缓睁开眼,似乎在说,“安,你带我离开这里。”
38
我抱着袁舞在山间穿行,她的侧脸靠在我的胸口,我保持踏踏地脚步聆听她的呼吸声,她长长的头发在我手臂间来回摩娑,袁舞张开眼看我,像在对我诉说什么。她的双手绕过我的脖子扣上,分别三年之后二人如此贴近的在一起。
这里是哪里?要去哪里。眼看何守康和老鬼的分裂,为争夺火鸟而不择手段的杀猫者。即使离开南安,仍然要面对现实的种种抉择。我们一步一步的前行,来到一个山洞边停下,就是这里了。我放下袁舞,将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这里,只有我们。
我在一旁的矮树上折了些干树枝,我脱掉棉袜,绑在树枝上,而后掏出打火机点燃。我不断加入新的干树枝,运气够好,总算生成一堆不大不小的火。我们能够看清彼此的面容,在火边坐定。
“你怕不怕?袁舞。”
她轻轻一笑,好似在说,“有你在,我不害怕。”
“我有一点怕。”
“为什么?”
“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所有,并不可以强大到战胜一切。我想现在只要从洞中爬出一头小蛇,不然让我们在这里饿上三天,就会怕到死去。你说多久后人们才会找到我们,那个时候会不会成为相拥的白骨?”
“但你不想回去。”她一眼看穿我。
“我不想回去,寻找火鸟是不是意味着一种逃离呢?而逃离之后还是要回到现实社会。生活之中的零零种种又要我去一一面对,我不想承受,但又必须要承受。你知道吗,我多想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心智永远停止于六岁,留在和你在一起的岁月中。”
“真的吗?安,你说得都是真的,没有骗我。”
“你要我怎么忘记?历过如此的童年,是你让我开口说话,是你让我相信真的有王子的存在。熬过二十年的等待,再看到你,又看到你,这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幸福,又或者是多么的不幸……你去问世界的任何一个人,数天的感情和七年放在一起相较,要如何抉择?”
“你不必为我做什么,只要现在在一起就好。”
“回到南安,我会和王渝文结婚,从此不再见你。而几天之后,你会和老鬼去永泰,继续你们的生活,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单纯到只是普通朋友,你可以自私一点,抛开所有都不顾吗?”
“我不知道……”她一丝悲伤地咬咬唇。
“对你的感觉是不是只能留在这数天之中?”我的心阵阵犯痛。
袁舞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
“难道我们真的是伤感的恋人,触摸不到的恋人,不能在一起的人吗?你说我们是不是这样比较好。对于彼此都怀有莫大的好感。这种感觉超越任何,确定你是我的唯一,把这唯一藏匿于心。要是再相处下去,一天,半月,十年,两百年,我们越走越近,历过生活种种,日子平淡,矛盾却一一而来,到最后,所有的感情被抹杀去,变得不美好。我会不会讨厌你,不喜欢你,恨和你在一起……”我说得越来越激动,一字一句都在颤抖。
她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紧。她拉过我,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我分明感觉到有泪贴着我的脸滑下。我顺势抱住袁舞,二人停不了的拥吻对方,舌头交错缠绕,泪慢慢流进,在口中甜甜地回味。
袁舞没有声音的在哭泣,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抱住我,好像在说,“安,谢谢你,在这个时候,你还能抱着我哭。”
二人依偎在一起,令时光静静的流淌过。听风的声音,仰望天空,寻找恋人的那一颗守护星。也许明天这样的时光就再不回来,也许从此后就要再看不到对方的脸,回到各自的现实中,延续各自的未完情结。
“一月十五日,那天,你真的有去吗?”
袁舞点点头。
“是不是等了很久?”
她报以一笑,似乎是说,“那都不重要了。”
我们如同回到从前,躲在小木屋内看着天空,等待流星划落,没有愿望的期待美丽。我从口袋内取出扁长的盒子,拿出火红色的羽毛,轻轻插在袁舞的发上。她取下七色花的发卡,令它握在我的手中。
“公主,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她戴着全世界最美丽的羽毛,发下是一张足够完美动人的脸。她不说话,我也能明白她心中所想。如同合二为一,即使分开,永远触摸不到,谁也都永存谁的心中。
我往火中添了些树枝,回到袁舞身边,握住她的手。
“就这样可好。”
“就这样可好。”她似乎在重复。
“一切,就在找到火鸟后结束吧。”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我。
“也许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一年,两年,两百年。世界那么的小,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看到对方,到那时候,一定要带着甜甜的滋味,笑着看到对方。”
她又咬咬唇,“请答应我你一定要过得很幸福。”
“你一定要过得很幸福。比我要好。”
“袁舞,你知道吗?我多想自私一点,谁也不管,就是不顾一切的扑到你身边。永远守候在你左右。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没关系。”她靠在我的手臂,“有过这么美好的时光,就已足够了,一个人的幸福是有限的,太多了反而悲伤,只有这样子刚刚好,可以回味,酸涩的,心痛的,但痛过后又带着甜。我此生全部的幸福,便是你的赐予。”
“但愿所有的幸福伴随着你。袁舞。”
她闭上眼,已睡下去。火正噗哧噗哧的耗尽。清晨,最后一丝火熄灭,那黑色的烟缓缓升起。我抬头看看天空,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她还在我的怀抱。
远方传来何守康和老鬼的呼喊,他们离我和袁舞越来越近。我深深呼一口气,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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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九人。”老鬼一看见我便低声说道,“纵火事件后,十一人连夜返回,现在,连同我们只有九人。”
七人经过一夜奔波已疲劳不堪,决定在山洞边扎营休息,下午再继续赶路。
等何守康和袁舞和那五人睡去后,老鬼拉我走到远处坐下,他掏出一片口香糖放入口中,“已到了最后时刻。”
“杀猫者是……”
“那五人。分别是持有猎枪的大胡子,每次说话不超过七个字的高深,散打好手阿豹,以及大胡子的弟弟小林,小赖。你和何守康一早碰上的那五人并不是临时组队的探险人,而是为这次火鸟之行预谋良久的杀猫者。”
“你可以确定吗?”我问。
“是的。”他点点头,“你记不记得高深有一件黑色外套,昨天上午还在穿,可下午就换成深蓝色厚毛衣。还有--”老鬼继续说,“昨晚我在我的帐篷外看到阿豹。我相信何守康落水,我袋内的猫头,以及后来的纵火事件,都是这二人所为。”
我掏出手机,又放回去,“手机没有信号,我们和外界联系不上。”
“我已叫回去的人报警了,但是探险者返回安全地,再通知警方赶来,这至少还要一天。”
“他们暂不会轻举妄动。”
“何守康这个胖子在,三个打五个,我们吃不了多少亏。”老鬼微翘起唇,“至于猎枪,我想没看到火鸟,大胡子是不会使用的。”
“可是……”我算算时间,“今晚到达十八重溪,那五人说不定会连夜赶路到太古山顶扎营,很可能会提早看见火鸟,这样,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化险为夷。”老鬼揉揉手,“昨晚我弄到一个小型捕兽器和一瓶安眠药。我观察了一下,大胡子在吃饭时候会把猎枪放在帐篷里。而阿豹是那五人中身手最好的一个。”
老鬼似乎已掌握一切,有他在我身边,事事不必担心。
他继续说到,“一会儿我们继续赶路,傍晚可到达第十八重溪,然后提议九人共进晚餐。我会在汤里下点安眠药,你和何守康缠住那五人,我设法弄到猎枪,并在阿豹的帐篷边放好捕兽器。”
“吃过饭后他们一定会回帐篷休息。而就在阿豹掉入陷阱的时候,你举枪对准大胡子。我和何守康解决掉剩下的三个?”我会意一笑。
“等警方到达,再继续火鸟之旅。”
“谢谢你,老鬼。”我的手搭在他肩上,“一定如你所愿。”
“安好。”他想想,把心中的话吐出来,“你照顾好袁舞。”
下午吃了点冷馒头,九人再出发。袁舞仍旧不能开不了口,我并不介意。她眼中的忧郁又加深了一点。此时再望着她,是如此绝望的美。我想我能做的便是顺利找到火鸟,完成这最后的心愿。
我们和那五人仍在说笑,所谈论的话题也是有一句没一句抓不着边际。九人刻意维持这一种一纸可破的关系,谁也不能捉摸对方心中所想。
我找机会把计划对何守康全盘脱出,他听后并无任何表态,自顾自的走在前面,再不理会我和老鬼。
傍晚到达十八重溪脚下。太古山近在咫尺,火鸟和我们就差了一座山的距离,是应该兴奋还是该不幸。袁舞准备晚餐,大胡子和那五人去前方探路。我看见何守康又拽着老鬼在争吵,心里一慌,我跑了过去。
“我不会参加的,谁知道解决了那五人后你会不会同样解决掉我。”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已迫在眉梢,请你相信我。”
“相信你?”何守康轻蔑一笑,“相信一个推我下水的人?”
“我再说一遍。这些事从头到尾都出自那五人的手笔,和我无关。”
“无关?谁知道你是不是那五人一伙的喽?”
“你!”老鬼一口气快冲出口,但又作罢,“算了,什么都不要你做,你在一旁不惹事就好。”
“那可不行,我要告诉他们,难道坐以待毙被你用安眠药干掉吗?”何守康往回走,“我要告诉他们。”
“你这白痴。”老鬼冲过去推了何守康一把,“你给我老实呆着。”
“不要碰我!”何守康从腰里抽出刀,指向老鬼。
老鬼毫不惊慌,“你若相信是我干得。一刀干掉我。”
我跑过去踢掉何守康手中的刀,何守康一拳向我袭来,我抓住他的虎口,屈膝揣中他的肚子,他痛的跪倒在地,一面呻吟一面说,“七年的朋友,没想到你会这么对我。”
我去扶他,解释说,“何守康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你分不清楚什么是好是坏?我向你保证老鬼绝对不会做伤害我们的事。难道要杀猫者用枪指着你的头,你才相信。”
“真正的杀猫者就在眼前,是你不相信我!”何守康推开我的手,他抓起刀,猛地朝老鬼扑去。老鬼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看着何守康,那刀离老鬼越来越近,但老鬼仍是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直到一瞬之间何守康似乎明白什么,调转刀头,但已来不及,那一刀从老鬼的右手臂迅速划过,鲜血在静的吓人的时光中流淌下。
伤在右手,伤口不浅不深,包扎完毕后,老鬼问何守康,“你相信了没有?”
他一句话没说。
“安好你去偷枪和放捕兽器。”老鬼痛地皱皱眉,“何守康。你和我缠住那五人。”
何守康点点头,满面的愧疚无法掩饰。
那五人寻山归来,九人聚在一块共享晚餐,出乎意料的是大胡子就把猎枪放在他的身边。我问老鬼怎么办。
“不必担心。”老鬼说,“你把刀插在腰后,布置好陷阱你便在大胡子身边坐定,等阿豹一出事你马上把刀架在大胡子脖子上,我抢过猎枪,对准剩下三人。”
二锅速食面已煮好,为了避免怀疑,袁舞在二锅内均下了少量安眠药。那五人拿出碗筷开始进食,我们也多少吃了些,何守康一面说笑一面分散那五人注意力。
用餐过半,我起身说去解手,我走到树林中吐了一次,又强迫自己喝下一大瓶溪水。我悄悄返回,夜色渐浓,我来到阿豹的帐篷边放好陷阱,镇定地返回,在大胡子身边坐下。
“你不相信?”小林说。
“呵呵。”何守康笑笑。
“我说得是真的阿。阿豹那小子真的得过散打冠军。”
“别开玩笑了,你是说我们和散打冠军坐在一起?”
“当然是阿。阿豹你说是不是。”小林拍拍阿豹,阿豹不语,“这小子闷骚的很,那荣誉证书行影不离他,喏。还带来了呢。我拿给你看。”小林起身走向阿豹的帐篷。
我感到情况不妙,但阻止已来不及,我和老鬼何守康使了一个眼色,手慢慢伸向腰后。
“噢--”远处传来小林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我抽出刀刚要动手,只见阿豹一脚踢掉刀,而后扑上来按我在地,大胡子拿起猎枪,对准正欲冲来的老鬼和何守康。
“我们被下药了。”阿豹说。
“药不多。”高深一面按着头一面说。
小赖和高深把我和老鬼和袁舞和何守康四人捆好,阿豹抱着小林来到溪边,慢慢拔开小林腿上夹着的捕兽器,用溪水洗净伤口,而后包扎毕伤口。
“没事了。”阿豹回头对大胡子说。
九人休息至凌晨,安眠药的效力消尽,大胡子举起枪对准我,“我要废了你的腿。”他冷冷地说。
“等等。”老鬼突然说话,“你们不想要火鸟了吗?”
“什么?”大胡子侧头。
按老鬼的吩咐,大胡子在袁舞的口袋内找到扁长的盒子,打开一看,那根羽毛火红色的光在夜间绽放,令一旁的篝火黯然失色。满场人皆大吃一惊。
“只有她可以帮你找到火鸟。”
大胡子想了想,下令替袁舞松绑。“小赖,你照顾好小林。阿豹,你看住那三人。高深,我们和那女的一块进山。”
“她不会说话,要有一个人照顾她才可以!”老鬼又喊了一句,他看着我,似乎在说,“安好,你不必为我们担心。”
大胡子略一考虑,示意阿豹替我松绑,阿豹又在我身上摸摸,确定再无利器,大胡子一枪顶在我的头上,说道,“你走在最前面,替我们指路。”
40
凌晨四人朝太古山进发,我手提照明灯走在最前,时不时把灯打回后方。袁舞被夹在高深和大胡子之中,望着恋人的面容,却又不能靠近,她似在对我轻轻诉说,但如何都开不了口。
行路速度相当缓慢,我一面走一面估算时间,救援队赶来最快要到今天早晨,而我们离太古山顶只不过二小时路程。
当遭遇火鸟后的场面是我和袁舞不能控制的,它从地面飞翔起,在天空不断的跳舞,是如此愉快的华章。而大胡子冷笑着扣动扳机,传来那“砰”的一声。我脑中闪现过这个画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汗,绝对不能发生。我轻轻地对自己说。
我扒开树丛,一条百米长七十度的陡坡直上,我们一鼓作气爬到山顶,而后休息十分钟。再次行路时我把照明灯转回大胡子脚下,突然大叫了一声“有蛇”,而后把灯往光的照射地点狠狠砸去,那灯就顺着陡坡滚下,消失了最后一束白炽光。
在黑暗中我给了高深一脚,而后拉起袁舞的手,欲朝前方跑去,不管是哪里,我只想带着她离开。
“谁都不许动。”大胡子拉开保险。
高深一把折下树枝,从行囊内找出医用纱布捆紧,淋上酒精,而后点火,高深握着火把走近我们,火把突然朝我和袁舞紧握的手上袭去。我慌忙用左臂去挡,那火头硬是被我接住,一阵如电击般的痛隔着衣服传来,我“啊”地一声跪在地上。
大胡子用猎枪指着我的头,“你信不信我会开枪?不对。”大胡子放下枪,从腰上摸出一把小刀,来到袁舞面前,把刀贴在她的脸上缓缓移下,“是你信不信我会在她脸上留一道?”
又折了二根粗壮的树枝,捆上纱布,浸湿酒精,作成简易火把,交由我和大胡子之手,高深拿火把在我面前晃晃,“烧死你。”我回头看看袁舞,她依然不能开口,但她动动嘴唇,那坚定的眼神似在告诉我,“我相信你一定会战胜一切。”
火把十多分钟就燃烧毕,由于所带酒精有限,高深不得不将火把数缩减至一只,行路速度越来越缓慢,又过了三十分钟,连最后一只火把也耗尽光芒。虽然离山顶不过四五十分钟行程,但也只得作罢,四人坐下休息,决定天亮些再动身。
四面一片宁静,此时耳边传来风的声音。在躁动的情绪里那一丝风声令我的心稍稍平和。是如何的感觉,多么想再次畅快聆听风吟。下一步要怎么办,我全然不知,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我发誓,拼了命也不能让袁舞再受丝毫的伤。
四点半过,天空微微有了亮色,大胡子拿起猎枪,示意我们继续赶路。在微弱的黎明中,可听见山间传来鸟的鸣唱,我抬头看看天空,祈求那一个好运气,我朝前看去,山顶已很近了。
“火鸟在哪里?”大胡子举起猎枪对准我。
“不得而知。”我咬咬唇,说。
“是么?”大胡子放下枪,调转方向,对准袁舞,突然“砰”地开了一枪。
我回头去看,那枪打在袁舞脚边,她蹲在地上害怕的全身颤抖,在哭泣,却听不见声音。
我冲过去抓住大胡子的枪,和他打成一团。我已全然不顾。就在此时我的后脑被人重重一敲,我眼前一黑,合上眼,又睁开,看着哭泣的恋人,再缓缓闭上。
我是在哪里?我趴在太古山顶的地面上,手轻轻往上抬了抬,带着痛楚。我再次醒来,大胡子的枪正对准我的脑袋,“你报警了是不是?”
“火鸟!”高深突然大叫一声。
那枪头立刻调转方向,朝天空“砰”地放了枪。
我睁开眼,见袁舞向前方跑去,她跑的很快。我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我摇摇晃晃地起身,见大胡子在我身前站着,我的头脑一阵胀痛,我抓住大胡子的枪,死死不肯放他前行一步。
高深正朝我慢慢逼近,我在纠斗中见他握着刀向我走来,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我。我好想再次昏睡下去,什么也不想不理,我仍不肯放开手中的枪。
“啊”地一声传来。
当我再次睁开眼,一切都已停止。高深应声倒地,而何守康松了拳,在高深身后笑着出现。大胡子一把将我踢倒在地,他拉开保险,“我要杀了你们!”
“砰”地一声后,我睁开眼睛,见那枪口朝向天空,一丝烟升起。再看大胡子,他的脖子被人卡住,他手一松,枪“啪嗒”落地。而卡住他的那人正是老鬼。
何守康抢先一步拿起枪,对准众人,他以此生最凶狠的口气说,“全都不要动!”
远处传来直升机的“突突”声。“他们来了。”老鬼用力一拗,大胡子朝后倒下了,他再次坐起,面中的沮丧是谁也无法言语。
“安好,快点上去。”老鬼对我说。
我起身,见何守康也在对我微笑。我慢慢朝前方走去,前面就是山顶了。一切将要结束。
“安好。”
我回过头,见老鬼在口袋内摸了摸,他把一个亮闪闪的硬币丢给我,“回头请我喝汽水。”他英俊的笑了笑,风吹起这个忧郁少年的长发。
我握着硬币继续走路。我把硬币放回口袋,突然摸出了王渝文给我的平安符。
“最后的时刻,拆开字条便知。”
我想起王渝文的话,从平安符内拿出字条,拆开一看,蓝色钢笔的字迹糊成一团,是泡在水里太久造成的。
我努力辨认字体,见最下角那一行文字写道。
“什么才能令你快乐……令你快乐便是你我最好的选择。”
我把字条放回裤袋,身体一点点恢复力量,我继续朝前走路。
你在哪里?
我思念袁舞。
思念她的粉红色裙衣。
思念她的每个呼吸。
思念她那不变的笑容。
思念她摊开双手就能拥抱住我的整个世界。
假面公主和王子的相遇,“是你吗?安。”就像多年前,我一看见她,就不能忘记。
她的笑容令我忘掉忧愁,不再迷失和彷徨。
《太阳公主》的传说,在长长的街灯下自在穿行,那一束烟花窜伸入天空,散场流泪的电影。
她吻过我的嘴唇,衣服上仍留有她身体的气味。
历过如此的童年,相遇在温暖与寒冷的二十三岁,事到如今又仿佛身在昨天。人生是场重复上演的戏,而那么多选择后,她还在我的身旁。我快乐的时候想要谁和我一起分享?我悲伤的时候,谁能为我解忧。
离袁舞已经很近很近了,此刻,那只火鸟正停在她的臂上,这是一只世界上最美丽的鸟,它耀眼的光芒令一切黯淡。
天空亮了,新的一天已降临这个世上。火鸟拍打着翅膀飞翔起来,在我和袁舞的天空盘旋了三圈,跳了一支最动人的舞。
它必须要离开,飞往远处,朝着希望飞去。
我看着袁舞,她也同样微笑地看着我,我们还是离了七步的距离。
时光忽然静止,留在这一瞬之间。时光向后倒退,回到了六岁那年的中山公园。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又或者一切仍在时光中流逝去。
望着彼此的面容,除了微笑还能给予对方什么。那一个笑,就已释怀了所有。
在这一刻,我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只听她对我说,“安。我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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