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约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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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8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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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三月初一,寒食。
清晨,叶满楼走出客栈时,却已看到程蓝衣坐在廊下的圆桌前,慢慢地喝酒。客栈外是漫山遍野的桃花,正是花事最繁之时。程蓝衣的眼睛望着桃花深处,痴了。
这个地方就叫桃花坞,在江南,在苏州南郊。
可惜天气不好,下着细雨。燕子来时,细雨满天风满院;阑干倚处,青梅如豆柳如烟,如果说这就是江南的阴柔之美,那么,这一望无际的桃花却显出了江南明亮的一面,哪怕在细雨中。
叶满楼在程蓝衣左首坐下,不知为什么,程蓝衣深深地吸引着他,他尊敬程蓝衣,他渴望与程蓝衣一战,他觉得,程蓝衣才是他真正的敌人。有一个真正的敌人远远比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更让人兴奋,不,真正的敌人已包含了真正的朋友。
“只希望中午天会放晴。”半个时辰之后,程蓝衣终于说话,象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叶满楼问,他觉得细雨中的桃花同样美丽。
“因为他已经瞎得差不多了,只有在猛烈的阳光下,才能看清东西。”有个声音替程蓝衣回答。
从回廊东首来走一个人,正是昨夜那个一直盯着程蓝衣的黑衣人,貌似潘安,潇洒清逸,但却阴着脸,他在一丈之外停下来,也看桃花。事实上,这些日子来到桃花坞,来到高升客栈的人,大多是为了这遍野的桃花而来。
叶满楼再看看程蓝衣的眼睛,那眼中更多的是茫然,虽说眼珠还能转动,但显然已有干瘪的迹象。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神医告诉我,我将在二十七岁时失明。”程蓝衣面无表情地道。
“你可知道他从阆苑千里迢迢来到江南,要看什么吗?”黑衣人问。
“桃花。”叶满楼也在看桃花。
“一个叫桃花的女人,他唯一朋友的未婚妻,不,现在已经是妻子了,”黑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他告诉他妻子,他要在失明之前离开阆苑,去江南,去桃花坞,最后看一眼桃花。”
“你是谁?”叶满楼问。
“花无语,程蓝衣的大舅子。”
程蓝衣花如语这对神仙伴侣,再加上花无语,是无数江湖中人羡慕的对象。世外仙境般的阆苑,神仙般的日子,美貌如天仙的花如语,剑术超尘脱世的花无语,再加上让天下英雄止步的暗器、可比昔年孔雀翎的“九天十地搜魂针”。许多人猜想,这些也许就是当年程蓝衣激流勇退,娶花如语、友花无语的原因,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关于程蓝衣的故事。
可是,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仅仅七年时间,程蓝衣变成了一个老人,花无语与程蓝衣之间似乎矛盾重重,而花如语呢?她又在何处?
人世沧桑,叶满楼不禁叹了口气。
一骑从斜对面的石径冲过来,那是匹纯黑得象黑夜般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个虬髯汉子,马蹄翻飞之处,桃花乱落。马的声势与人的声威相得益彰。
来人正是苏州城牧武镖局的总镖头曹一操,其人以粗豪爽直见称于武林同道。
黑马接近客栈,尚未停稳,马背上的曹一操即“呔”的大喝,手中丈八大枪惊龙般刺向程蓝衣。他半句话也未说,看准了程蓝衣就出手,此仇不共戴天似的。大枪掠起的急风震碎了一树桃花,破碎的花瓣搅天飞起,但雪亮的枪尖却毫不迟疑地透过花雨,如毒蛇之信飞噬程蓝衣的胸膛。
志在必得的一击。
花无语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大枪刺至中途,叶满楼方醒悟到:程蓝衣在这种时候肯定看不见东西,如何应付这一切?叶满楼自然而然地拔剑。但已来不及,曹一操的大枪越近越快,来势更凶,速度足足比刚出手时快了两倍,他的后劲如些骇人!叶满楼剑刚出鞘,大枪已离程蓝衣不足一尺,眼看程蓝衣就要丧命于枪下。
程蓝衣的坐姿变了,他侧了一下身子,就象因坐久而换个姿势一般自然,毫不费力。枪尖贴着他的左臂刺过去,刺进粉墙,“轰”的一声将粉墙刺出一个海碗般的大洞。
“为什么?”然后他问。
曹一操此击落空,将枪一收,翻身下马,然后近乎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还装腔作势?”
花无语走过去,对曹一操道:“在下阆苑花无语。”
曹一操道:“昨夜,天平山庄庄主死于程蓝衣销魂七掌之下。”
天平山庄,在苏州城西南三十里处,天平山下,当今乾隆皇帝弘历下江南时必到之所。庄主李鄂君曾经是程蓝衣最好的朋友,李夫人闺名桃花。在李鄂君与桃花成亲的那一年,程蓝衣在天平山庄住过两个月,此后从江湖上消声匿迹,后来,娶了阆苑的美人花如语。
花无语深深地看了程蓝衣一眼,道:“很好。”
然后他走开,进入客栈中。
“程蓝衣眼睛不好,不可能在夜里杀人。”叶满楼道。
“他刚才象瞎子吗?”曹一操反问。
的确不象。
“你错了。”程蓝衣垂着头,脸色苍白,象受了重重一击。
曹一操不再说话,手中大枪再度刺出。叶满楼腰畔的“小楼一夜听春雨”几乎在同时出鞘,击向曹一操。他相信程蓝衣,虽然他们相见不过一夜,虽然他们明天就是敌人,但他相信程蓝衣不是伪君子,这种信任超过了朋友间的信任。而对敌人的信任即是对自己的信任。
高手相搏只须一招,小楼一夜听春雨刺入曹一操右肩,却并未停止曹一操的动作,他的大枪枪尖仍然刺入程蓝衣的胸膛,没入一寸方止住,回抽之际,鲜血飞溅。程蓝衣这回竟然没有躲避,痛苦让他似乎好受了些,他惨然一笑。
曹一操狂啸一声,跨上马背打马而去。
鲜血染红了程蓝衣的胸前的衣襟,他的脸苍白得象张白纸。叶满楼连忙给他止血,敷上金创药。
程蓝衣叹了口气,道:“你有一颗善心,但是,就象恶会阻碍你一样,善同样也会阻碍你。”
“是的,所以你受伤了。”叶满楼低下头。
程蓝衣摇了摇头,道:“善是好的,但不要着意于它,无善无恶……也许,这对一个剑客来说要求太高了。”
“我懂了,”叶满楼恍然,继而仰天长叹,“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程蓝衣。”
“我相信不是你杀了李鄂君,但是,总得有人在其中干旋,”叶满楼沉吟道,“你在苏州可有朋友?不妨请他们出面。”
“除了李鄂君,我从未有过朋友。”程蓝衣的语气很平静,但叶满楼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悲痛。
“为什么?”
“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程蓝衣。”程蓝衣的嘴角不禁露出若有若无的自嘲。
叶满楼当然知道要“识”程蓝衣的是什么人,是怎么“识”的,因为自己就是那一类人,他沉默了一会,问:“你的眼睛还能好起来吗?”
“对一个剑客来说,眼睛并不是必须的。”程蓝衣回答。
“心。”
“不错,学会用心去看,学会把握自己的直觉。”程蓝衣胸前的血渐渐凝固,他却又跳开话题,“逐渐失明并不可怕,就象在夏天,天黑得很慢。”
叶满楼充满了感动,但却有山雨欲来之感,道:“更多的麻烦就要来了。”
“我了解她,她会自己前来,除非,除非还有象曹一操那样不听劝告的人。”程蓝衣的眼睛又在看着远处,也许,他一直就没有看清桃花的模样。
时近正午,满天细雨竟然停住了。
五
当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层里跳出,将光辉洒满大地的时候,程蓝衣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仿佛又回到少年,有些微微的惊奇,虽然这惊奇的背后是不可名状的悲哀。站在回廊间看着阳光下怒放的桃花,他决定到桃林深处去走走。虽然胸前的创伤让他行动困难,虽然地下的泥土还在粘鞋,可灿烂得让人心痛的桃花让他忘掉了这一切。
叶满楼反背着手站在回廊下,看着程蓝衣的背影没入桃花深处,眼里竟然布满了暮色一样的忧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程蓝衣担忧,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个人担忧。
春天的阳光就象温得恰到好处的女儿红,程蓝衣又感到了生命的美丽与活着的快乐,这是多少年来久违的感觉。他自然而然地来到桃林中深处的听香亭,听香亭被包围在繁花中间。此时正值午饭时间,偌大桃林里听不到人声,只有燕子在阳光中起舞弄清影。
听香亭还是七年前的听香亭,雕栏玉砌犹在,朱颜亦未改变。
七年前的今天,他就在此地遇到了桃花,因为每年的寒食节桃花都会到桃花坞来看花。他看到桃花的第一眼,呼吸停顿住了,如果说有想象到极限的女人,那么,她就是站在眼前的桃花。他承认,桃花就是他想象的极限,她让他知道了生命中除了剑之外,还有更美好的爱情。
可是,那时的桃花已是天平山庄李鄂君庄主的未婚妻。
七年之后,程蓝衣转过身来,又看到了桃花。
桃花站在听香亭之外的小径上,那株高大的桃花树下,一身白孝,正在望着程蓝衣。
程蓝衣的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生命仿佛空了,只感觉到灵魂在微凉的春风中飘荡,被春风吹拂着,轻轻地颤动、轻轻地痛苦,轻得没有一丝声息。
……时间仿佛过了许多个年头,桃花说话了,她的声音仍然与七年之前一样让程蓝衣着迷,哪怕是仇恨的声音。她说:“你为什么杀了鄂君。”
“不是我。”程蓝衣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空空如也。
“他死在销魂七掌之下。”桃花的泪水流了出来,娇躯微微颤动。
所有人皆知道,销魂掌为程蓝衣自创。
“如果你认为是我,那就算是我罢。”程蓝衣叹了口气,再也不说话。
桃花泪流满面,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右手已紧紧地抓住了腰畔笑春风的剑柄。
程蓝衣慢慢地走出亭子的阴影,胸部的伤口让他行动困难,他来到猛烈的阳光下。现在,他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桃花,看到时间未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她仍然象第一次见到一样,给他以一条粉红丝巾被阳光轻轻推动、妙曼地飘在空中的美感,当然,他也看清了她眼中的仇恨之火。
他的神情让桃花更加愤怒。
“你说话。”桃花走得更近。她潜意识地想听程蓝衣的辨解,哪怕是他的撒谎。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话可说。”程蓝衣垂下头去。
就在程蓝衣垂头之时,却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让他无比惊讶的人:这个人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手中更不应该拿着九天十地搜魂针针筒。
程蓝衣看到她无声地笑了笑,摁下了针筒上的机括。
“不!”程蓝衣发出绝望的怒吼声,右手拇指紧扣无名指与小指,食指却与中指并伸,刺出一道凌厉的剑气,同时飞身而起,向桃花扑过去。
桃花并未看到身后的危险,她拔剑,出剑,一招“雪涌蓝关”刺向飞身扑过来的程蓝衣。虽然李鄂君不会武功,但庄主夫人的功夫却是一流,更何况手中正是天下无匹的名剑笑春风。
程蓝衣并没有躲避,他终于看到了桃花与笑春风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配合。那剑光就象一抹无比安静的红霞横在天际,又象突然在晨光里斜起了一枝桃花。
仿佛春天的精魂……
他迷失在这让遍野桃林失色的剑光里了?
笑春风几乎没有一丝阻滞地刺入他的胸膛,从背后透出,但他却已紧紧地抱住桃花,急剧地旋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与桃花互换了位置。
娇小的桃花被程蓝衣完完全全地遮拦住,看不清前方,只感觉到天空在刹那间浸入了一种水汽似的模糊之中,恍惚,美丽,恍惚得美丽,又美丽得恍惚,如同进入了梦幻之境,又如同万千透明之针遮住了阳光,那么让人沉醉……
当桃花推开紧抱着自己的程蓝衣,抽出利剑,才发现自己已经刺穿了他,鲜血正从他的伤口喷洒而出,溅到了自己的白衣上。
程蓝衣无比吃力地扶着那株高大的桃树,慢慢地靠在树干上,鲜血从他的嘴角冒出来,但脸上却充满了喜悦,他睁大眼睛望着桃花,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终于又看到……你的美丽……比春风中……桃花……更美,比笑春风……更美,我竟然……能……拥抱你,能死在……你的……剑……下,真……真好……”
然后,他永远地闭上了那双也许早已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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