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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5)

[/SIZE][/FONT]“军人,女人,还有文人!”韩山元先生听我在自言自语,插了一句。
    是的,这个坟地里,除了大批军人和女人,竟然还孤零零地插进来一个文人。

    这位文人的墓,座落在坟地的最东边。本来,寺内寿一的墓座东朝西,俯瞰整
个墓地;但这座文人墓却躲在寺内寿一墓的后边,把它也当作了俯瞰的对象。
    仅仅这一点,就使我们这几个文人特别解气。而且墓主还是一位挺有名的日本
文学家:二叶亭四迷。我记得他的像片,留着胡子,戴着眼镜,头上的帽子很像中
国的毡帽。我应该是在研究鲁迅和周作人的时候顺便了解这位文学家的,他葬在这
里,对我也是个意外。不管怎么说,整个坟地中,真正能使我产生亲切感的只能是
他了。
    他的墓碑上的字也写得漂亮,是一种真正的书法。这又使我们几个多了一份高
兴。那些军官的墓碑既然都是战俘们偷偷张罗的,字能好到哪里去?
    二叶亭四迷1909年2月在俄国游历时发现患了肺结核,但是这位固执的文
学家不相信医生,胡乱自己服药,致使病情严重,后由朋友帮助,转伦敦坐轮船返
日本治疗。但是,他并没有能够到达日本,而是死在由哥伦坡驶向新加坡的途中。
就这样,他永久留在新加坡了。他进坟地是在1909年5月,不仅那些军人的坟
墓还一座也没有,连妓女的坟墓也不会有几座,因为当时,日本妓女还刚刚向南洋
进发。
    二叶亭四迷早早地踞守着这个坟地,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坟地以后会有这般
怪异的拥挤。他更无法设想,多少年后,真正的文人仍然只有他一个,他将永久地
固守着寂寞和孤单。
    我相信,如果二叶亭四迷地下有灵,他执拗的性格会使他深深地恼怒这个环境
。作为日本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员大将,他最为关注的是日本民族的灵魂。他怎么能
忍心,日日夜夜逼视着这些来自自己国家的残暴军士和可怜女性。
    但是,二叶亭四迷也许并不想因此而离开。他有民族自尊心,他要让南洋人民
知道,本世纪客死外国的日本人,不仅仅只有军人和女人。“还有我,哪怕只有一
个:文人!”
    不错,文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死的时候不用像那些姑娘那样隐姓埋名,
葬的时候不用像那些军人那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我相信,每一次妓女下葬,送葬的小姐妹们都会在整个坟地中走走,顺便看看
这位文学家的墓碑,尽管她们根本读不懂他的作品;我相信,那些战俘偷偷地把寺
内寿一的坟筑在他的近侧,也都会对他龙飞凤舞的墓碑端详良久。二叶亭四迷为这
个坟地提供了陌生,提供了间离。军乐和艳曲的涡漩中,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和谐的
低沉颤音。
    不能少了他。少了他,就构不成“军人、女人、文人”的三相结构,就构不成
一种寓言式的抽象。现在够了,一半军人,一半女人,最边上居高临下,端坐着一
位最有年岁的文人。这么一座坟地,还不是寓言?
    这个三相寓言结构竟然隐匿于闹市,沉淀成宁静。民族、历史的大课题,既在
这里定格,又在这里混沌。甜酸苦辣的滋味,弥漫于树丛,弥漫于草地。铁栅栏围
住的,简直是个历史的浓缩体。我走过许多地方,为曾见过如此具有概括力的所在
,概括得令人有点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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