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约会吧!
|
1#
发表于 2005-1-28 15:33
| 只看该作者
【推荐】大桥下面
冷空气一来,天气就特别的好。
她说应该去华山看看,但不知道该怎么乘车。他也不知道。
他们打算先步行到二环路再说。他们经常在二环路上看见华山。它像一个标准的圆锥体,一个颠倒的陀螺,或者一个大一点的盆景,摆在二环路的北头。
他们从小区一直步行到二环路,找到附近的一个站牌,但是那里没有直达华山的汽车。只有一趟89路,通向大桥镇,中间要跨过黄河大桥。他们还没去过那里。他说不如去看黄河吧。她同意了。
等了好久,89路迟迟不来。她开始后悔穿那双单薄的运动鞋出来,鞋底太薄,脚有些冷了。她看了看表,已经11:00。即使走到,也已经是中午。“不如回家算了。”她说。
“也好。”他无所谓,这么冷的天,就应该呆在家里睡觉。其实,他并不愿出来,只是阳光太好了,不出来走走实在可惜。不过这都无所谓,回去就回去。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愿意顺着她。
转身要走的时候,89路来了。
“那我们上车吧。”她又了改变主意。
汽车一直往北走。在车上,他们又看见华山。尽管隔着一些建筑,却好像距离很近,彷佛只要一搭手,就能摸到它。
“我想去华山。”
“我们现在去黄河大桥。”
“我们可以在这里下车。”
“我们不知道怎么走。”
“我们可以问路。”
“改天再问吧。”
“我记得有一趟车是到华山的。”
“改天先弄清是哪趟车。”
“我记得乘座过那趟车。”
“黄河就快到了。”
“我实在想不起来是哪趟车了。”
“不要紧,我们以后慢慢想。”
“我的记性很坏,最近一直失眠。”
“还记得今天礼拜几吗?”
“今天礼拜天。”
“你的记性不坏。”
“爸爸妈妈是上个礼拜走的吧?”
“是啊,上个礼拜天,我送他们到车站。”
“那天我心情很坏。”
“他们没有怪你。”
“事后我连个电话都没打。”
“你是他们的女儿。”
“我是个坏人。”
“坏人从不这么说。”
“可我就是。”
“那好吧。”
“我把照片全撕了,还剪坏了几件衣服。”
“他们上车之后,让我给你打个电话,可你没有接。”
“我去了趟裁缝店,后来又去买胶水了。”
“他们以为你还躲在洗手间里呢。”
“这就是黄河大桥吗?”
“应该是。”
“它可真高。”
“是啊,总有人愿意从这里跳下去。”
“我真傻,为什么要那样呢?”她擦掉车窗上凝结的水汽,看着窗外的黄河,“如果晚上不做梦,不失眠,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89路开过黄河大桥,他们下车的地方正好是北岸的大堤。暂时还看不到黄河,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正蒸腾起一片雾气,只能看到近处的一些村落。阳光下的田野,除了一畦畦的小麦,泛着冬眠的浓绿,剩下的便被荒草的褐色覆盖了。
“这地方多象我的家乡啊。你看这村庄,这麦田。”
“北方的田野都是一个样。”
“不,我好象来过这里。”
“是吗?”
“常常是这样,梦到某个村子,但却跟它没有任何关系。”
“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么开阔的地方,应该怎么走呢?”
“往南,去看黄河。”
“我想往北走走。”
“黄河在南面。”
“这儿太象我的老家了。你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
“北方的村子都是一个样。”
她从大堤上,顺着斜坡,往北跑下去,穿过速生杨树林,一直跑到麦田里。他在后面跟着。
“真舒服,好象松绑了似的。”她说。
“我累了。”
“我们再跑上去。”
“我得喘喘气儿。”
“瞧你的脸,你太虚弱了。”
“我只是需要歇一会儿。”
“我们还是跑上去吧。”
他们跑上大堤,又顺着南坡跑下去。
“我想在这里跑步,锻炼身体。”她说。
“这已经不是问题。”
“我想在这里居住。我想天天在这里跑步。”
她又沿着斜坡重新跑上大堤。她在大堤上大声喊起来:“我想在这里生活。”
然后她跑下来。她穿着灰色的羽绒服,脖子上缠着桃红色的丝巾。
“在这里租房子得花多少钱?”
“我们进去打听打听。”他说。
大堤的南面,是黄河的滩区。那里有一个村子。
“我想在这里买一座宅院。”
“把整个村子买下来都没问题。”
他们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向村里。路上没有别的人。
她离开石子路,跑到田垄里去。
“那里有棵树很漂亮。”
那里有很多树,那些树都很漂亮。那是一个小树林,在村庄的后面。落叶铺满林中空地。她靠着一棵树坐下来,坐在一堆落叶上。
阳光无遮拦地照着她。
“你看这里有多美。天天这样就好了。”
“地面是湿的,”他提醒她,她却并不在意,反而躺在落叶丛中。
“我已经决定了,在这里住下,天天跑步,锻炼身体,养好我的病,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不吵怎么行?”他提起嘴角笑了笑,好象很难过。
“你是不会生气的,可我常常会生一肚子气。白天吵不完,晚上还得到梦里吵。有一次,我又梦到租赁房子的事情。我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提着沉重的行李,行走在碧绿的玉米地里。蝴蝶在头上飞舞,我们吵个不停。”
“我们早就不用租房子了。”
“可我忘不了那次,我们在大街上——”
“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昨天我们为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
“咱们以后真的不吵了,好吗?”
树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树林仿佛就是整个世界。他们不吵架,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他找了一棵被锯过的树桩,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坐在上面。点着一支烟,烟气在干净透明的虚空中缓缓上升,象一群群舒卷衣袖的小仙女。
“给我一支。”
“你的肺不好。”
“这里空气好。”她从他手中抢过香烟,小仙女开始在她嘴边舞蹈。
“这是些什么树?”她问他。
“柳树。”
“和城里的柳树不一样。”
“这不是杨柳,只是一般的柳树。你看它的柳枝并不长,也不下垂,而是又粗又短地伸向天空。这是一种粗笨的柳树。黄河岸边到处是这样的柳树。”
“我很喜欢这柳树,你看它有多高。你见过城里有这么高的柳树吗?”
“城里的树都不高。”
“我喜欢这柳树林。”
“不过这可能是一块坟地。你看那边有几座新坟,没烧干净的花圈还插在那里。
“树林总免不了用来埋人。”
“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那上面还有鸟窝。”她仰着头,出神地看着树顶。
“那是乌鸦的老巢。”
“我不喜欢乌鸦。我喜欢麻雀。你看那边就有麻雀,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麻雀聚集在一起?几天前在公园里也见到不少麻雀。那些麻雀分成两拨,同时从高处向对方俯冲,在最低点碰撞到一起,偶尔会有一些麻雀撞落到地上,空中落满了细碎的羽毛。而抬着脑袋围观的人只等到麻雀散开之后,才各自离去,尚未发觉自己肩膀和头顶上落满的羽毛和鸟粪。”
“人们以为那是鸟儿在打架,所以好奇。其实麻雀是在嬉戏,是在运动中取暖。”
“我喜欢成群的麻雀。”
“在冬天,落单的麻雀只能被冻死。”
他们放弃人们践踏出来的林中小路,而专门走那积满厚厚落叶的地方。刚下过雨没几天,厚厚的落叶还是潮湿的,踩上去有水分被挤压出来的声音。她叼着那支烟,在前面乱走。他在后面,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作成一个虚拟的取景框,跟踪着她跳跃的身影。
“我是不是很丑?”
“你不丑。”
“你昨天还说我丑。”
“今天你很美。”
“丑就丑,我根本不在乎。”
“你今天真的很美,从来没有这样美。你适合这里的一切,这正午的阳光,这光秃秃的树林,这满地的落叶。这么说吧,如果你不来这里走走,看看,这一切再好,也都白瞎。”
“你用不着这样。”
“我没怎样,我只是在尽力营造一个良好的谈话气氛。”
“你不高兴说,可以不说。”
他们躲过一个隆起的粪垛。
“如果人的生育过程变得和昆虫一样,那该多有趣啊。”
“你说什么?”
“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发现人类生育最终变得和昆虫类似。人类的母体是一个莲蓬状的子宫,里面结满莲子般排列的卵。受孕时需要将子宫排出体外,接受精虫。莲蓬状子宫有一道类似糖纸的薄膜,用手指弹,被风吹,都有可能弄破,所以人类繁衍后代变得很艰难。母体需要将莲蓬状子宫定期排出体外,供受精卵吸收太阳的光照。有一次,一只受孕的莲蓬被排出体外来晒太阳,不提防被路过的一只蚂蚁伸出一只后腿,踹破了那道薄膜,生育过程于是遭到毁灭。”
他似乎在想着别的事,完全没听她在说什么。
“你在听我说吗?”她问。
“在听,在听。”他说。
“你真是个无趣的人,无趣又乏味!”她转过身,将快要熄灭的烟头放在嘴角,若有若无地抽了一口,快步走出了柳树林。
他快步跟上她,并肩往村里走去。
在狭窄的巷道内,偶尔有村妇挑着水过去,她的身后,跟着一条小狗。那条狗看见陌生人,夹起尾巴,绕到主人的另一边,溜着墙根跑过去。“你瞧,这里的狗都是怕人的。”他们还见到一两只牛或者毛驴拴在场院上,各自在太阳下,打发着缓慢的光阴。 他们还边走边观察那些农舍。有些异常的破旧,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那些石块垒起的屋子,倾斜着,坍塌下去,象轮椅上的瘫痪病人。但是也有一些很好的宅院。高高的门楼,有长长的葡萄藤蔓从墙内探出。一个老人正抱着一个孩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两只刚满月的小狗在门槛后面,不时地探出脑袋,朝门外张望。院子里,有一只大狗低沉的吼叫声传了出来。
“我去打听一下。”
“你还当真了。”
“我决定了。”
“不会是真的吧?”
她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我不相信你真能这么做。”他说。
她走过去和老人攀谈,而他则站在巷道的对面,远远地张望他们。
他在对面站了很久,有些厌烦,便独自拐到另一个巷子里去。巷子口有一个猪圈,当他拐进巷子的时候,看到一头大白猪站在圈里,眯着眼睛,好象睡着了。它站在粪池的边缘,那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粪池里是冰冷的泥水,猪圈里也是一滩烂泥,只有它四只脚站着的那一丁点区域还算干燥,而且太阳正好照在那里。它舒服地享受着正午的温暖,只是地方太过狭窄,就算站着,似乎也很满足。他暗地里嘲笑这头猪,但脸上并没有做出笑的表情,好象那头猪的样子根本就不足以惹他发笑。
她一直没有赶上,他索性到黄河岸边等她。
她朝这边走来,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反而很懊丧。
“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
“告诉我。”
“别问了!”她烦躁地甩了甩胳膊。
“我要知道。”
“我控制不了自己。”她躲开他的手臂,向水边跑去。
这是枯水季节,河水退掉了,露出宽阔的沙滩。曾经流动的波纹深深地印在沙滩上,象动物的骨骼一般僵硬。她沿着水岸行走,先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往东;等觉得有些远的时候,便又走回来。无论怎么走,都仅仅是在岸边。
“我喜欢这河岸。”
“你喜欢这里的一切。”
“我要在这里跑步,锻炼身体,养足精神。”
“你说好多次了。”
“我要忘掉噩梦,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你真打算好了?”
“我不知道,”她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不一定非这样不可。”
“我知道,我知道。”她控制不住自己,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身体震塌。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
“别说这个。别说。”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他想揽住她的肩膀,却被她推开了。
她朝大桥方向走去。站在大桥下面,大桥更高了。她用手指在沙滩上画那座大桥。她画出桥面,画出桥墩,画出桥上高高的桅杆,画出花纹般的斜拉钢索。
“这桅杆,还有这钢索,多么象一个绞刑架。”
他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河水缓缓流动,晚上结起来的薄冰,白天开始融化,只有很少的几块浮冰搁浅在岸边。有人将它们拖上岸,却又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只好任其自行融化,或者重新丢回水里,慢慢漂走。
从这里往对岸看去,最显眼的还是那座华山,但它已经不再是标准的圆锥,也不再是陀螺或者大一点的盆景。在它的左面,生出一个小小的尖,象受潮的木头起了一个疱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