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一枚硬币的下落

阿天

有一些年，我在山上种地。灼热的太阳照在脊背上，有些刺烈的疼。我躬着身子翻弄一片玉米。一些刚刚发芽的玉米，像初生的婴儿般在空气中展露着它们的枝芽。我用锄头除去它们周围的杂草，然后在上面覆一些新土。我的动作很拙劣，总是会掀翻一些完好的稚芽。后来，我不得不丢掉锄头，蹲在地里，把它们一一扶好。下午的风在肩膀上擦过，会看到尘土在空气中被轻轻掀起。
　　二哥和二嫂走在前面，他们把我拉得很远。对于这些农家活计他们娴熟无比。隔着空气，会听到他们絮絮叨叨地说话，零零碎碎，被风吹到我的耳朵里，然后又吹到更远的地方。二哥说，他们的妮子该上学了，学费还是问题。二嫂细细碎碎的声音，像锄头撩过裤角的摩擦，含糊不清。傍晚的时候，妮子从地头远远地走过来。她说，小叔，回去吃饭。然后她又摇晃着去喊二哥和二嫂。她瘦小的身子在暮色中摇晃的样子，像极了地里没有成熟的玉米。
　　我已经记不清周围什么时候没了人，我的手上沾满了泥土。当我抬起头时，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偌大的庄稼地里只剩下我自己。有很好的月亮照在地面上，那些玉米的叶子在月光下发着油亮亮的光。
　　从那时候起，我就丢失了回去的路。后来，就再也无法回去。??

　　还有一些年，我在这个城市里流浪。我穿着皮鞋和笔挺的西装。我的脚因为走惯了山里的土路，踏在平坦的柏油路上显得无所适从。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和噪杂的声音。我站在人口稠密的城市中央，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从家里走出来，又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我在那条扬尘的土路上颠簸了很久。许多天，或者许多年。一些懵懂的时光就在那条山路上被遗弃，然后又被什么人随手拾起。后来，我在那条山路上捡到过一枚硬币。它埋在一小颗石头下，发着钝重的光。我不知道它被什么人遗失。那个人一定是在赶很远的路，在匆忙的旅途中遗失了硬币都混然不知。那些年我也丢过很多东西，一把钥匙，一根用了很久的锄头把，一条拴牛用的老麻绳，以及往事和童年。它们像散落在路旁的碎种子一样，被我措手遗失。后来，就再也没有找到。
　　我总是在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中生活着。等你来，把我带走。或者，我带走你。然后所有的记忆都变得破碎不堪，我的回忆也只剩下这些琐碎的事情。一片玉米，一把摆弄不好的锄头，或者是一枚硬币的下落。

　　我喜欢眯着眼睛对你讲起这些事情。在下午漫长的时光里，我们坐在藤椅上。有温暖的阳光透过老杨树的叶子落下来，落在我们身上。时光是静止的河水，那些陈年旧事是河水里清澈的石子，被我一一拾起来呈给你看。
　　你总是以微笑的姿势聆听。你说，一枚硬币能做什么，买杯水喝都不够。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懵然不知的孩子。在以后的无数夜里，每当我回忆你的时候，你总是以这样微笑的姿势伫立。后来，你在那枚硬币上穿了洞，系了丝线送给我。于是我就一直挂在脖子上，佩戴了许多年。再后来，在一次斗殴中，它不知被扯到了哪里。
　　你是否记得那枚硬币，那枚一九九七年，面值一元的硬币。我时常在想，它被遗落在什么地方，会不会依旧被泥土埋藏许多年，然后被什么人随手拾起。我一直在赶很远的路，我不知道翻过那道山梁还有更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这座繁华城市的夜晚比家乡还要荒凉。只是我再也回不去。在那次荒唐斗殴中，我的手臂已经残疾，它再也扶不起家乡的锄头和玉米。与我的手一起失去的还有那枚硬币。我甚至怀疑，在那个你失声尖叫的夜晚，一起失去的还有我们的爱情、理想以及记忆。徒留得这混沌而盲目的生活。??

　　我们去爬山，外面风很大。我说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外出，而你却执意前往。我很奇怪有时候你竟然如此固执，固执得几近执拗，让人难以为继。在嶙立蜿蜒的攀山道上，我们的身体被风吹得像两株瘦弱的树。你的脚步持续而执着，是不可折断的藤。在山顶的凉亭里，你用手轻轻拍去石阶上的拂土，然后在上面铺了手帕儿，示意我坐下。你细致的动作和神情，使一些东西在我心中轻轻蠕动，慢慢成长。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诸如此类的细琐事情，堆积起我们的爱情。
　　我想我们注定是要相爱的，不管怎样回绝和否定终究逃不开这样的宿命。

　　最初的那个晚上，你突然哭了。一些往事和委屈和着泪水流下来，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我无所适从。
　　我说，对不起，我有些失态。
　　原来对于痛苦，我们都有如此深刻地理解。有些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相遇。而事实上，我们的距离远比这要遥远。就像身体挨得再近，两颗心脏也永远贴不到一起。我们来不及，一切都像昙花一现。我很遗憾在我脆弱的时候，不能像你一样选择哭泣。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真正拥有你。
　　其实爱情，就像你给我倒的这杯荼。斟得太满显得过于殷勤，斟得太少又变得没有诚意。在犹豫不决的片刻，你的眼神有一丝闪躲。然后手里的水就溅在了我身上。有时候，我们过于认真和谨慎。
　　你喜欢写日记，记录每天的心情，用厚厚的本子和漂亮的钢笔。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都成为你笔下的涂鸦。还有一些年的光景，是我不知道的。你用双手紧紧掩住，不准我开启。往事是一片海洋，我们是两尾永不颠覆的鱼。如果说年少的时候，我们曾拥有爱情。却因为它的轻易和青涩使我们无法权驭。某个时刻，我们曾紧紧拥抱，以为能忘却世界的荒芜。在我还不算漫长的人生里，曾经真实而疯狂地拥有过你，这样足已。

　　在人来人往的侯车牌下，你的手里握着一枚硬币。你说，来，我们投掷。如果是正面，我们继续走。如果不是，那么我坐上车子离开。硬币飞掷而出的一刻，所有的时光定格。我们用仰视的姿态观望，看它在空气中划过的优美曲线，看它在阳光下闪烁的炫目光泽。然后落在地面上，发出甜美绽放。我躬下身子拾起，捧在手里。
　　我想告诉你，爱情并不是一场赌局，需要每个人都全心全意。
　　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走完这片麦地。我不知道公交车的终点站竟是一片遥远村落，我更不知道一元钱能够带我到很远的地方。空气中有泥土的芳香气息，当我的脚踏上去的一刻，呼吸变得无比通络。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泥土里延伸，蔓成眼前一望无际的庄稼。我延着田间的埂路走了很久，当我回过头来看时，发现来时的路已经被无边的麦子淹没。路边有细琐的野花悄然绽放，在我的脚边轻轻抚摸。
　　我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走回到以前的光阴，就像我不知道我爱你的距离究竟有多么深远。
　　在满眼起伏的山峦之间，我一遍遍拔响你的手机，然后耳边传来无限盲音。在这个遥远的村落里，所有爱你的语言都被隔断。再没有人知道关于我们的故事，我只能站在山顶的树林里，向远方有你的城市眺望。

　　后来，天开始下起朦朦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