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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北的第一天

我到北的第一天,是一个很美丽的雪天。
   没有看到雪,已经有许多年了印象当中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冬天下了雪由爸爸领着在雪地上走过,留大的和小的两双脚印。后来太阳出来了,雪融了。江南的城市里再也不曾飘落过雪花。
   现在我是坐在北方生着暖气的暖得有一点干燥的屋子里,窗外的雪有一种沸沸扬的劲道,似乎熟悉,而又陌生。听得见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的声音,也闻得到熟悉的香味,是为着今晚我的到来特意做的家乡风味的菜。有时候她也走到客厅里来,脚步很轻,就像雪的飘落一般;她依旧保持着姣好的面容、柔的身段和优雅的举止,一些小小的习惯性的动作里往往透出一种淡淡的水乡的韵味。可她最终再嫁到了这雪的北方
   然这儿对我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除了雪--雪也经年未见了。我坐在这暖气烤得人两颊通红的屋子里,仿佛打开了一扇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门,心里的忐忑、疑虑,乃至一点点自卫式的矜持,茫然无措地望见窗外的雪越下越紧,在渐渐暗淡薄暮光线中密密地蒙出一片无边无际的白灰颜色。底下一盏稀啊的街灯,模模糊糊地看见几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匆匆的脚。那个唤作旦的继父的女儿,还有邻家的男孩子阿文,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想象当中北方的孩子,都有着高而挺拔的个子,俊朗的面部线条,女孩子梳高高的马尾辫,男孩子就是干净利落的板刷头。我这样望着,听任自己漫无目的地想象,直到在路灯下看到一个没有撑伞,急急地跑过的女孩子的身影。她没有我想象中的马尾辫,可我马上就想到了她会是继父的女儿,那个旦旦”。
   见到阿文却在第二天的早上。头天晚上睡在旦屋里新搭起来的小床上,被窝捂得太厚了,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怎么都睡不着。盯着微微透亮的窗户--那是雪的反光吗?慢慢地,脸上就过两行软软的东西。早上起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周很安静。旦在被窝里露出红扑扑的脸来,被子滑下去了,半个肩膀露在外面。我轻轻帮她塞好被子,她似乎嘟囔了一声,翻个身,又睡去了。
   刚吃完早点,门铃就响了,旦跳过去开的门,走进来一个男孩子,高个子板刷头,这次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熟稔而随意,看着我说“这就是小和了吧?一看就是江南水乡的女孩子。”
   旦不应声,继父笑呵呵地说:“她刚来,你们陪她好好玩玩吧。”这就算把我交待给了他们。
   阿文像个主人一样和我说话,问我什么时候到的啦,一路上辛不辛苦啦,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啦;听说我喜欢看书听音乐,很高兴地说:“我那里有很多书,什么时候过来看看吧?”--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是旦截住了话头。
   旦说:“不是说好了陪我去滑雪的吗?”
   阿文看看我,问:“你也一起去吧?”
   我说我不会,并且看见旦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愉快的神色。
   可是他追问:“我来教你--你会去的吧?”
   后来,常常是我和阿文坐在一起聊天,看着旦轻盈地在雪地上滑行。旦修长的身影划出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整个滑雪场上,她是最出彩的一个。阿文看她的目光有一种欣赏、甚至是嘉许的味道冲我眨巴眼睛道:“她是我的徒弟--名师出高徒吧?”可我总也不愿跟他学滑雪。“为什么呢?”他这么问,我这么问自己。或许是某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式的退缩吧。“我从小什么体育项目都不行啊。”
   阿文忽然回过头来仔细看了我半天,这时候阳光正照在我的脸上,他轻轻叹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天生的安静可是你知道吗,我在想,冬天下雪的时候,雪花落在你的头发上,星星点点的,若是再衬上活动之后红扑扑的脸蛋,一定会很好看……”
   旦携着些俊朗的风迅速地滑到我们面前:“在聊什么呐?可以坐那么久?”
   “没什么,”阿文笑了笑,“聊雪呗。”
   “雪是用聊的吗?起来,滑雪去!”那样一种毋庸置疑的口,阿文便站起身来。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太多。我敏感地意识到旦我的敌意与不快,或许是我这样生硬地插入了原本属于她的家吧。那些天,她总在早饭之后就去了阿文那里,直到晚饭时才回来。因此对于阿文也不常见,除非他来,或者是邀请我们出去玩的几天。可我知道,旦对这样的安排也不太高兴,只要阿文说:“小和,我们一起去……”
   我惯于沉默,便常常退回到那个窗边的角落,看书,或者干脆望着窗外发呆。傍晚的时候厨房里有妈妈忙碌的身影和饭菜的香味,有时候继父坐在另一头的沙发里看报,偶尔也与我闲聊几句。直到望见路灯下那个匆匆跑过的女孩子的身影,站起身来帮妈妈一起布置餐桌。在这个家庭里我终觉得自己像一个客人。北方的空气很干,每次洗完脸慢慢地抹上面霜的时候,望见水汽氤氲的镜子里自己的面庞,我知道自己终究是要走的。
   那天早晨,有着很明媚的阳光,从窗口望出去,望见远远的小学校的红色屋顶,覆盖着零星的薄雪,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幅格林童话中的场景。门响了,进来的是阿文,提着一挂鞭炮,说:“听说你们那里禁止放炮?走,今天带你去过过瘾。”
   我提醒他小点声:“旦还在睡觉呢,等等她吧?”
   不理她,就爱睡懒觉。我们走。”
   他的好兴致无疑感染了我,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的时候,弥散着微微辛辣的火药味的空气里似乎又活跃起儿时过年时的愉快而兴奋的分子。阿文忽然停下手来,我微感诧异地回头看他,他也正在看着我:“我说得没错吧?小和,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
   我脸一红,顿首说:“给我一个,我来放。”
   阿文有些不信任似地看着我:“你会吗?”
   “为什么不会?小时候,爸爸常带我……”手上的动作莫名地停顿下来。阿文也看见了我黯然的神色,接过我手中的鞭炮:“来,我放一个新鲜花样给你看……”
   话音未落,身后炸响起一个气愤的声音:“文斐!”那么大声,那么恼怒,又满含着委屈、伤心,似乎还带着些呜咽--是旦。
   看见她这个样子,阿文一下子慌了,从我手中拿过火柴,塞到旦的手里:“旦,你放,你放。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放炮的了……”
   旦就这么瞪着他,瞪着他的手足无措,眼睛里慢慢地蓄起了泪水,在阳光下晶莹闪烁;突然间扔下火柴,猛地转身跑进屋子里,反锁了门,那一整天都没再理人。
   那天晚上旦开始发起高烧,说胡话,说到伤心处呜呜咽咽的,枕巾湿了一大片;恍惚间抓住我的手直叫妈妈,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受了委屈向妈妈哭诉的时候。
   妈妈在厨房里给旦熬着粥,在灶上用小火炖着,发出轻微的扑扑声。我说,我要走了。妈妈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摸摸我的长发。继父有些尴尬:“旦这孩子,我把她宠坏了,太任性……”我只轻轻摇了摇头。窗外,又开始飘落片片白色的雪花。
   走的那天早上我最后一次为还在睡梦中的旦塞好被子,她似乎动了一下。走到房门口再往里看的时候,她已经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也不知是睡着还是已经醒了。我轻轻道再见,轻轻带上了房门。
   窗外依然飘着雪,从火车车窗望出去也是一样。望见妈妈、继父和阿文的脸,终将遥远了。
   汽笛长鸣起来的时候,月台上闯进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是旦!在一片苍茫的雪影中依稀看见她挥动的手臂,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呼唤声。我终于哭了,泪水中看不分明,也听不分明,只把手在雪中挥动,一片片洁白的雪花落在手上,慢慢地融化,皮肤上一种紧缩的感觉,仿佛就此融为一体……
I am a angel, I can fly, I can fly very high…… 我是一个安琪儿,我会飞,我会飞得很高

   又开始下雪了,衬着疏疏离离的路灯光,渐渐显出一种沸沸扬扬的劲道来。这是我所熟悉的感觉,熟稔而自然。“下再大些吧,”我边往家赶边想,“下得大些,明天天放了晴,就可以约阿文一起去滑雪。”
   刚进家门,就听见爸爸的声音:“旦旦你回来啦,这是小和,刚来,你们认识认识。你是主人,该好好招待人家……”我这才注意到窗边坐着的女孩子,很安静,有着柔软的长发柔和的面部线条,淡淡地微笑着冲人点头打个招呼,却又带着一种叫人爱怜的风姿--简直和她妈妈一模一样。那么,这就是爸爸前几天提起的继母的女儿了,想到这么快就从南方到了这里。
   爸爸还在说些什么,继母边解围裙边从厨房里走出来:“可以吃饭了-旦旦饿坏了吧?今天请你吃我们小和带来的家乡风味……”摆出来的菜都小巧精细得像她们母女俩。
   第二天早上果然出了太阳,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给我掖被角,那么温暖的一种动作很久没有过了,像极了小时候在妈妈身边的感觉。我没有睁开眼睛,凭直觉知道那是小和,昨晚上她就睡在我屋里新搭起来的小床上。没想到她起得这么早。
   许久没有动静,我假装翻身偷眼看过去,她正坐在窗边怔怔地往外望,望得久了,脸上慢慢爬过两行软软的东西。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来,我赶紧闭上眼睛,仿佛仍未睡醒的模样,假装嘟囔了一声,翻个身,渐渐又睡去了。
   刚吃完早点门铃就响了,我跳过去开门--一定是阿文;这个时候,除他,再不会有别人了。“我正准备来找你,”我说。
   我笑了,他就是这样,好像什么都能知道似的。
   果然,他又望着小和说:“这就是小和吧?一看就是江南的女孩子。什么时候到的?旦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她还是那种淡淡的温和的微笑,站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阿文对她这样热情,忽然不高兴起来,不出一声。只听见爸爸笑呵呵地说:“她刚来,你们陪她好好玩玩吧。”听见阿文像个主人似地问她,么时候到的啦,一路上辛不辛苦啦,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啦;听见她说喜欢看书听音乐,阿文很高兴似地说:“我那里有很多书啊,什么时候过来看看吧?”--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对漂亮的女孩子献殷勤了呢?况且明知道我对他那些“大部头”不感兴趣
   我一下子截住了他的话头:“不是说好了天一晴就陪我去滑雪的吗?”
   阿文看了看小和:“你也起去吧?”
   我看了他一眼。小和说:“我不会。”
   可他偏还追问:“我来教你--你会去的吧?”
   这以后我常常落单,独自一人滑雪,看阿文陪她坐在一旁聊天。真不明白,不滑雪,跑出来干什么?呆在可我真喜欢在雪地上滑行的感觉,就像灵魂在天空中飞翔。洁白的无限止地在眼前展开,速所引起的快感携着风在耳掠过。那时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自在与快乐,雪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的亲切、自然。阿文总爱说我的滑雪是他教的,和我一起滑过去,滑过去这样滑过了许多年。小的时候手拉着手,后来肩并着肩。他说:“青出于蓝了嘛。”然后拍拍的肩头,或揉揉我的短发,露出他特有的阳光一般明朗的笑容。我们可以一起滑得飞快,仿佛没有了重量似的,在雪地上自由来。
   然而他现在却宁可和她一起坐在旁边,低声聊着些什么,那样亲切而又爱怜的一种神气,以前我从未见过。我一次次经过他们面前,希望阿文会站起身来说:“来,我和你一起滑雪去。”可他却只是我笑笑,或者点一个头。
   终于我忍不住滑到他们面前,问他:“在聊什么呐?可以坐那么久。”
   “没什么,”他笑了笑,“聊雪呗。”
   “雪是用聊的?”我撇撇嘴,“起来,滑雪去!”这次他听了我的话,站起身来。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太多。对于继母,我本能地持有一种排斥的态度。就在她与爸爸新婚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手挽着手走进原先属于妈的、而今装修一新变得面目全非的卧室,耳边回响着喧闹的鞭炮声,独自抱着膝盖在自己的小屋里,悄悄地哭了。
   小和来了以后,这个家更被她们母女占去了大半。爸爸很忙即使在家,我也总觉得他对小和要比对我更为关切:冷不冷啦,吃不吃得惯啦,上哪儿去玩啦--他都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问过我了。继母对我,永远像对客人一样客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小和也是如此,母女俩简直一模一样,我早知道了。
   这些天,每吃完早饭我就往阿文家里跑,一直消磨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家里去。在感情中,家,反倒成了陌生的住宅。可阿文偏偏很喜欢这个小和似的,常常建议一起去看她,或者邀她一起出去玩。有几次,看到我不太高兴的样子,这才勉强作罢。可是一道出去的时候,总是他和小和一起走在面,声细语地聊着什么;我顾自走在后头,百无聊赖地东瞧西看,有时候走着走着他们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再往前,看见两个人并肩站在一个岔路口等着我。
   直到有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把房间晒得暖暖的了。对面的小床理得整整齐齐,小和像我,她似乎从来都不睡懒觉。在睡梦中模模糊糊听见的鞭炮声这会儿变得清晰起来,夹杂着阵阵笑语--是小和阿文?我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刷了刷我的短发,跑出门去。
   门前雪地里,果然是阿文和小和在放鞭炮。我第一次看见小和这样快乐的笑容,脸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更衬得一双眼睛顾盼生姿。阿文似乎对她说了什么,她忽然忸怩起来;又和阿文要了鞭炮自己来放。阿文笑她:“你会吗?”她也不介意,说:“为什么不会?我小的时候,爸爸常带我……”笑容莫名地凝滞在她的脸上,我看得见她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去了。
   阿文一定也注意到了,那么急急忙忙地接过她手里的鞭炮:“来,我放一个新鲜花样给你看……”
   我再也忍住了,大声叫道:“文斐!”叫出来的时候竟然带着呜咽,声音出意料地大,
   仿佛要把我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不满、委屈、恼怒都叫嚷出来。阿文见我这个样子,一下子慌了,从小和手里抢过火柴,塞到我的手里:“旦,你放,你放。我知道,你是最喜欢放鞭炮的了……”
   我就这么瞪着他,瞪着他的手足无措。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人在意我的感受呢?连阿文都会来怪罪我对小和太过冷落--他们都只关小和的敏感的神经,难道我就理所当然地要对什么都不介意吗?鼻头有一种针刺般的疼痛,眼泪就慢慢地涌了上来。我感觉到了手中握着的火盒,我猛地扔下火柴,一转身跑进屋子里,反锁了房门。都走开吧,都去陪着小和好了,陪她玩,陪她笑,陪她做任何事情--我再也不要理任何人!
   迷迷糊糊地我感觉有人把我抱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子,在我额头上敷冷毛巾。我勉力想睁开眼睛来想把他们都推开:“我不要你们来理我!”可我只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发出来。眼前晃动的人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是继母还是小和?默默地给我掖好被角,悄悄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在我耳畔说:“旦,你生病了,发高烧,好好躺着,不要乱动……”后面的话听不清了,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接连几次睡睡醒醒,总有人影在我的床边;有一次似乎她对我说过些什么,怎么也听不分明,又或许只是自己病中的一种幻觉罢了。又一次较为清醒的时候,听见爸爸和她们母女俩在外面谈话,乎小和说她要走,不知爸爸都说了些什么。门缝里飘进来稀饭的香味,却是柔软而温婉的江南味道。
   小和终于要走了,恍惚间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却没有任何的反应--高兴、庆幸,还是伤感、甚至不舍?统统没有,只剩下空空的这样一个念头,她要走了,她要走了,一个简简单单的事实陈述,却又复杂得让我好几天都想不清楚。
屋子里不更暖和些吗?偏有那么多话。
   那天早上我感觉到小和为我掖被角的动作,是这些天来早已习惯了的温柔与关切。我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做出一点回应。等了一会儿,听见她轻轻向门口走去。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这时门那里传来她淡淡的声音,轻轻地再见,然后是轻轻的关门的声音,似乎怕把我吵醒了似的。再过一会儿,有杂沓的脚步声、搬东西的声音、两三个人的话语声,大门被打开,然后“嘭”地一声关上了。
   几日来萦绕我脑中的头一旦成为了现实,反而有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我眯缝着眼睛望见窗外,好像又下起雪来--记得小和来的那天也下着雪,这间屋子里似乎还留有她温柔的指的余香,我忽然明白自己不能就这样让她走掉了,就这样不着一词,没有道别,没有微笑也没有流泪,甚至都没有望她一眼……
   雪越下越大了,从火车车窗往外望,一定也是一样。
I am a angel, I can fly, I can fly very high…… 我是一个安琪儿,我会飞,我会飞得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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