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零星悲欢(转贴)

零星悲欢     

  到晓起的时候,已经黄昏了。这是一个建于唐末的古村,但村里唐朝的东西至今只剩了两件,一口水井,一条古驿道。驿道将村子分作两处,一为上晓起,一为下晓起,古井在下晓起的一条石巷子里。余外还有很多明清时的老房子,一色黛瓦粉墙,破败而华美。
  她沿着古驿道慢慢地走,大块光洁的青石板,沉重而厚实,身边是长而窄的河,淡淡地结了一层绿膜,飘着断梗的青的黄的叶子。
  一种细细碎碎的快乐渐渐浮上来,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一个人,永远不要停。
  天渐渐黑下来,一辆脚踏车响着清脆的铃声,从她身后过去,又在不远处停下来。
  天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她愣了一下,非常好听的北方男人的口音,不可能是村里人。如果是游客,却是从哪里弄来的脚踏车?暗沉沉的空气里,只依稀见得一个高高的身形。
  是住礼耕堂吧,我也住那,上来吧,带你回去。
  一种毋庸置疑的坚决口吻,声音里有玉石相击的圆润清醇,这使她轻轻跳上了后座。
  脚踏车摇摇摆摆地辗过一块块光洁的青石板,窄而深的巷子,两边是憧憧的大户人家的宅第,朱门紧锁。一时间,仿佛时光倒流至上个世纪张恨水的小说里去了。
  礼耕堂是一栋非常华美的清朝末年的宅子,那个男人把车子往门口一放,径直走进里面去了。她站在厅堂里,华美的木雕充满了这个屋子中所有的细节。她静静地立着,细细端详。头顶上一盏灯,清冷冷地照着。
  那个男人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穿着宽大的牛仔罩衫,染成棕色的长波浪,嘴巴和下颏的轮廓非常清晰,年轻,但有一种深刻的寂寥,和她的年龄非常不相称。
  待会尝尝这里的粉蒸腊肉和糊豆腐,如何?他问她。
  她的眼睛从斗拱上那朵卷云移到他的脸上,有瞬间的迷惘和懵懂,但又迅速地明亮起来。
  再加一个腌菜煮豆腐。
  声音如风吹过排箫,并有异常饱满的金属感。因为这特别的嗓音,她曾在电台谋得一个兼职,是午夜的一档文艺评论,听众居然非常多。不过只做了半年,她对任何事物都没法维持长久的热情,除了行走和阅读。
  菜一样样端上来,她和他就围着斑驳的圆木桌坐下来吃。旅店的主人仿佛与他很熟络,送了一坛自家酿的米酒,用的是那口古井里的水,非常清冽甘淳。菜亦可口,豆腐香糯滑爽,腊肉是樟木烟熏的,裹着用炒熟的糯米细细磨成的粉,每一个都是蜜黄色的珊瑚礁。
  席间,他告诉她许多事情,大部分是关于这个村庄。唐乾年间,一个汪姓人逃乱至此,恰恰天刚破晓,于是停留下来,并把此处唤作“晓起”。他说,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的最后一块落脚地。
  他也说一些自己的事情。他在长春出生,工作是在南京,一家不算很大的医院。他说,工作算不上很忙,但医院是一个叫人窒息的地方,到处是痛苦、绝望、污秽和可耻。不过,它让你可以稳妥地生存下去,所以你离不开它。
  他说,你相信前世吗?这里我每年都需来住几日,可以让我平静并且不再软弱。就象希腊神话里的勃郎,必须躺到地母怀里,才能恢复他的力量。
  她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的,软弱,我也常常会这样,她喝下一大口甜的米酒,又说,可是,我根本找不到它的源头,所以完全没有办法克服。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她说,还是你比较聪明,找了前世来缓解今生的痛苦。
  他也笑了,露出干净整齐的牙齿,眼角仿佛有一点细纹,但还是一个好看的三十岁的男人。他说,你亦是很聪明的,只是太不爱惜自己。
  她有些疑惑,她说,是不是医生都是这样的,善于保护自己,从肉体到心灵。
  他说,这是本能,因为我们比常人更频繁地暴露于各种侵袭、伤口和疼痛之中,而且非常清楚它们的后果。
  他夹了很大的一块腊肉放到她的碗里,他说,多吃点,你太瘦了。
  她温驯地咬着它们,柔软而沙糯,沁出些许的油。她突然想流泪。
  很小的时候,好像还不到六岁吧,她就没有了和父母一齐吃饭的记忆。每年暑假,她都从苏州坐两夜的火车到长春,和父亲呆两个月,再坐火车回苏州,陪母亲过余下的日子。后来,父亲的工作调至成都,她又开始在苏州和成都之间不停地行走。
  永远是一个人,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
  父亲,母亲,和她,他们之间从来不会谈爱和感情。他们彼此遥遥相望,拙于表达任何最普通的情感。她所有的感情就如同火山下面翻滚的岩浆,找不到出口,几近凝结了。
  但,面前的这个男人,带她回旅店,陪她谈天,为她点菜倒酒,要她爱惜自己,淡淡的灯光里,他一下子和她贴得那么近,仿佛是她这一生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这个三十岁的眼角有隐约的细纹的男人,让她有些恍惚。
  梦里不知身是客。
  似曾相识燕归来。
                 
  
I am a angel, I can fly, I can fly very high…… 我是一个安琪儿,我会飞,我会飞得很高
十二岁的时候,暑假,她又坐火车去父亲那里,没有钱买卧铺,一直都是坐的硬坐。嘈杂,混乱,肮脏,塞满了人和行李。人声鼎沸。她双手绕着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紧抿着嘴唇,用极深的寂寥沉静和四周隔绝。从童年开始的独行教会她许多事情,譬如,在脏与乱中保护自己,维持清洁。
  但是,这一次有点不一样。她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有很好听的北方口音,他问他怎么会一个人出来,爸爸妈妈呢,问她是不是也去长春,去做什么。她不理会他,在火车上,她很少跟人说话,渐渐地人们不再对她感兴趣了,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她觉得自在并且安全。
  然而,这个年轻的男人一直注意着她。他分水果给邻座的人,还有她,她照例地拒绝。他仿佛没有听到,他说,替你把皮削了。他持刀的姿势非常优雅,淡青的果皮几乎是透明的,一圈一圈紧紧贴着,再一圈一圈慢慢褪下来。
  去了皮的苹果异常柔软,她握在手里,忽然舍不得拒绝了。
  她咬着苹果的时候,听到这个男人在耳边对她说,你很美,你知道么?她抬眼看他,他有宽阔的额头和平展的双眉,非常年轻,也许只有二十出头。他继续对她说,你很美,难道从来没有人对你说过么?
  那个时候,她只有十二岁,不过她是极其早熟的女孩子。七岁的时候已经开始看《红楼梦》,十一岁《金瓶梅》也看完了,之后是《查莱泰夫人的情人》。她早就明白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欲迎还拒、亦步亦趋。大人面前,她安静、乖巧,至多是有些孤僻,从没有人发现她已经有了那样成熟而狂野的内心。
  只有这个男人看穿了她,。居然是这个男人。他说她美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他看得见她瘦小外表下丰满的灵魂。
  她对他笑了笑,灿若春花,稚嫩的脸孔和妩媚的笑容,她知道可以让这个男人迷惑和眩晕。后来,从那以后,她的面容一直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变得更加成熟或者衰老,她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二十岁的容颜。
  她和他断断续续地有了一些对话。他是北方长大的男人,在南方的一所大学念书,有一贯的骄傲和不驯。对她却温情脉脉,甚至有些刻意地讨好,但懂得适可而止。
  她说,你是念医科的吧。他惊讶地赞她,怎么那么聪明。
  她抿着嘴,快乐地踢着腿,笑。她最喜欢在旅途中暗暗猜测每一个人的职业和身份。并且,她没告诉他,她的父亲就是医生。削苹果时他持刀的姿势和她父亲握手术刀时一模一样。
  后来,她渐渐睡着了,就在他旁边,头枕着手臂,趴在狭小的餐桌上。也许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长时间。她醒过来,天色已经黑了。她看见他用两只手挡住窗口,遮着风,车窗只关了一半,风不断地冲进来,穿过指缝,撞到他的脸上,头发上,她的身上披着他的棉布衬衫。
  他说,窗关不上,你要小心别着凉。
  她把棉布衬衫脱下来还给他,他还是替她披上,他说,你睡吧,累了就靠靠我。于是,她朝他那边挪了挪,轻轻挨着他,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她仰头看着他,夜色中他的轮廓很清俊,她说,这样我们都暖和些了。
  他们开始继续说话。他还是用两只手挡着窗口冲进来的风。他跟他讲他在大学里念书的情形,讲人体解剖室的福尔马林气味,讲动物实验室里的种种事故,还讲医科大学的许多鬼故事。她就告诉他一些家里的情况,包括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状况,这些她一直以来讳莫如深的事实,她也说了。
  最后,她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
  这时,车上的灯熄了,一片漆黑,除了窗外隐约的灯光。他亲了亲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说,睡吧,明天就到了。
  她搂住他的脖子,摸索着他的嘴唇,然后把自己的嘴唇凑上去,柔软的,像炭一样烫。他抱住了她,沉重地喘气,然后,他的手握住了她小小的还并不柔软的乳房,刚开始发育的乳房,像青果一样。只是几秒钟,他的手又缩了回去。
  他只是抱着她,不再说话。
  半夜里,她醒过来,他还睡着。她把他的衬衫脱下来,替他盖好,她拎起大大的背包,去了另一节车厢。
  她想,她是喜欢这个聪明而温暖的北方男人,她不愿第二天早晨火车到了站,她看着他,然后分别。
  提早结束是阻挡悲伤唯一的方法。
                 
  十一年过去了,她常常想念这个男人,她记得他在污秽的车厢里给予她的温暖,记得他柔软的嘴唇,炭一样的烫,他的沉重的气息,他的手在她的身上又离开,还有她内心不可言说的欲望。
  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居然有又给了她这样相似的感觉,温暖,倚靠,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欲望。
  她说,我想我们是不是曾经在某个地方遇见过。她并不等待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者,我有点醉了,米酒那么甜。许久以前我遇见一个人,也是学医,一样细心,温和,照顾我。
  那个男人看着她,一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
  入夜之后气温开始降下来,他们围着当地的一种木火桶取暖。木桶挖开一半,里面装入煤炭,微微泛红的炭火使周围的昏暗和阴冷都有了温暖的气息。他替她沏了茶,是当地所产的上好婺绿,沉郁的褐绿色,叶片宽而阔,齐齐在沸水里翻腾舒卷。
  他说,明天我会去虹关,徒步翻两座山,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他安静地凝望她,他问她,你愿意么?
  你愿意么?在她还相信婚姻的时候,曾经憧憬过这样的一句话,由一名眉目清淳的男子,握一束鲜艳玫瑰,柔情款款地问。只是,她醒得太快,很早,她已明白,婚姻,亦不过是一份长久的职业,一样地以自由和青春换得保障。太早看清生命里的这些东西,是不好的,不容易快乐,虽然大多数人的快乐不过是迷茫无知的笑。
  她问他,几点出发?
  他说,七点。
  她说,好,七点钟,就在这个厅堂里,如果我没出现,你就自己走吧。
  第二天,他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他看见她驮着那个巨大的背包,倚在隔壁房间的门口,朝着他笑,春水盈盈。她说,早。
  他说,早。
  她说,原来你住我隔壁,真巧。
  他说,是的,你那间屋的窗口是不是对牢一座青山,山腰有一片梯田。
  她惊讶,你怎知道?但窗子小得可怜,只见到山的一角。
  他说,以前我都住那间,这次却叫你先住了,隔壁这间窗户里什么也望不到。
  她说,真巧。
  他也说,是的,真巧。
  七点钟,她和他一起上路。山上多是参天的樟木和松柏,亦有江南少见的红豆杉,有的已千年树龄,他一一指给她看,仿佛是他亲手所植。山路是经年累月走出来的一条小道,泥土已经踩得十分结实,两边还有低矮浓郁的灌木。
  他们不停歇地走。正午时分,已经翻过第一座山。路开始困难起来,到处是嶙峋坚硬的石头,树荫少了,裸露出青色的天空,没有云,一碧如洗。冬日的阳光直射下来,竟然尖锐灼人。
  
I am a angel, I can fly, I can fly very high…… 我是一个安琪儿,我会飞,我会飞得很高
他和她在路边坐下,啃包里的干粮,喝水。他说,如果想在山里住一晚,下面可以慢慢走,山顶有人家。
  她问他,每年来这里都这样徒步去每个村庄吗?
  他说,并非完全如此,不过这种时候通常可以更好地感觉某些东西。因为走的路不同,看到的东西有差别,比较纯粹和真诚。
  午后继续赶路,她体力渐渐不支,但坚持不许他替她背包,他把手给她,让她拉着慢慢地走。她笑,说,这是可以的,包袱就一定要自己扛,不过累极了还是希望有人可以拉你一把。
  他微微皱眉,说,你体力并不好,如何一个人到处跑。
  她由他握着手拉他上去,喘着气,有些咬牙切齿,说,谁规定出来跑都得一副好身子,像运动健将般的。况且,需这样徒步的时候并不多。
  他们到山顶的时候,天色并不算晚,只是当晚赶到虹关,却是来不及的。他带她拐进山林里,没想到茂密树丛的背后竟是大片瑰丽的梯田,仿若油画,流畅圆润的线条,淡淡日光下泛着流丽婉转的光泽。她屏息,许久才转过神来,望向他。
  他看着她笑,成竹在胸的样子。
  她说,怪不得你每年要来这里,怪不得你要徒步走这一段路。
  他说,有些时候,人造的自然一样地叫人震撼。
  山上只有一户人家,砖砌的瓦房,只住着一对六十岁左右的夫妻俩,与他大约是故交,热情地安顿他俩住下。晚饭是山里现摘的瓜果蔬菜,口味很淡,但鲜嫩,爽口。她吃下许多。
  之后,他说,趁天还没黑,再带你去一处地方。她跟他出去,不假思索地。
  他有些疑惑,一点不疑心我么。
  她淡淡地,疑心什么?我并无利可图。况且,我信你。
  为什么?他刨根究底。
  因为,许久以前,我们仿佛认识。
  说话间,已经到了,他停下来,向前一指,看。
  她抬头。面前是座典型的清代祠堂,占地颇广,隐隐的亭阁徐徐向后伸展,飞檐翘角都遮掩在千年古樟之中,蔼蔼暮色中,有无尽的肃杀之气。走进里面,累累叠叠的覆钵藻井和螺旋式斗拱,全部是附近几个村子里不曾见过的式样,极尽繁复华美,壮丽堂皇。常年无人修缮,破败却不显得落拓,只剩荒凉。沧海桑田。
  她轻轻地吟,楼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落下泪来。
  他静静立在她身边,长时间地默默看她。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他就已经在她身边。
  也许等有一天我老了,可以来这里做一个守祠堂的人。他跟她说。
  这时,黑暗已经缓缓涌过来了,他们靠着柱础坐下,仰头望天井里碎钻般的星斗。
  那一年在敦煌的时候,也梦想可以有一天,在那里留下来,一辈子守着那些洞子。她说。许多梦想,都要等我们老了,才可以去做,这是为什么?
  他说,生命是不自由的,接近死亡,我们才敢稍稍放肆。
  她动容。黑暗中,他有寒星般的一双眼珠。
  他们静默下来。
  祠堂外有风,吹过松林,发出动物一样呜咽的声音。
  初春的夜晚,寒意从地底渐渐升上来。然而,她倚靠着他,竟然那么温暖,心底一片安宁。她想起幼时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在田埂上的那一刻。
  她注视着面前的黑暗,轻轻地说,我们从此留下来,留在这里,拣林子里的木柴生火,煮红豆小米粥,抓冷溪里的鲤鱼熬汤,种上满园子的蔬菜瓜果,你说,好不好?
  他说,好的,好的。他把她的头按到怀里,他说,我们还可以养一群小鸡小鸭,每一只都取美丽的名字,看着他们在我们身边摇摇摆摆地长大。
  她在他怀里,抬头看他的眼睛,它们像宝石一样闪着光。她看见他俯下头来亲吻他的眼睛。她闭上眼睛,柔软的嘴唇,像炭一样的烫。她听见他在说,你一点没有变,十一年了,你还是火车上那个坐在我身边的孤独的一直寻找着温暖和幸福的小女孩。你一点没认得我么?你记得我却认不得我了,我变了许多么?是的,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三岁,我一定变得太多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是这样美丽,令人心痛的。
  她浑身震动。挣脱了他。真的是他么,她盯牢他的面孔,那个许多年以前在火车上遇见的男人,是她先亲吻了他,也是她先离开了他,但她一直记得他身上的温暖。
  现在,他又来了,他说他一日不曾忘记她,喃喃地,反反复复地说,仿佛于梦里遇见了魂牵梦绕的人,急急地诉说衷肠。
  她有些惊惶地望着他。她忽然发觉,对于他的面容,她竟完全没有记忆。他穿黑色的粗布裤子,驼灰的衬衫,有一双很大的手掌,笑容无限温暖,可是,她不记得他的样貌了。年复一年的记忆将之层层掩埋。
  她用手指轻触他的脸,微微地颤抖。还不能够相信他会再次回来她的面前。命运总应该是有它的意义的吧,那么,这一次,是命运的馈赠还是捉弄?
  心底细碎的欲望已经开始泛滥。
  她急遽地转身,下意识要逃开。
  但他捉住她,用双臂紧紧环绕着她。他企求她不要离开。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过的话。她到后来才明白这里面的智慧、透彻和豁然。
  温暖以及幸福,不过是生命的一个瞬间。
  而痛苦,可以自欺,或者麻醉,却总要面对。这才是真实和永恒的事情。
  只不过为着那些瞬间,我们活下来了。
                 
  凛冽的祠堂里,寒烟氤氲。团云将月吐了出来,雍容闪亮,清澄澄的光落下来,像一张缓缓兜展开的网,暗自纠缠。
  隔了十一年在中间,还是不克自持。
  她浑身颤抖,因为寒冷,或者潮热。如襁褓里的婴孩,睁着无助而真实的眼睛。
  他用身体裹住她,拼尽力气,予她温暖。
  他想留住她。她想留住他。
  一切迅疾而剧烈。
  生命苦寂漫长,惟一与之抗衡的,只是这一点欢愉。
  她和他恣意冲撞、摇荡。
  软弱的贴合。极度的哀伤。折磨。万念俱灰。
                 
  回到山里的住处,是凌晨一点。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他跟进来。五步见方的小房间,粗糙的水泥墙,吊一只昏黄的灯泡,一只飞蛾绕着它扑着翅膀。只有一张旧式样的床,是花梨木,年代很远了,镶着象牙,雕花绮丽繁华,醉生梦死。
  一入这里,她之前闪现的柔软衰弱又完全收敛了。她沉默地脱去衣服,钻进暗紫色的缎被里。然后拉上了灯。
  黑暗里,他站在她的床边,他说,大四那年见习,我第一次进产房,亲睹分娩过程。那种疼痛是子宫的收缩,每隔五分钟便会来临,它的程度相当于全身面积烧伤98%.但,疼痛来临的时候,那些女人并不声嘶力竭、呼号尖叫,她们只是深深吸气,屏住,然后用力,独自用力,迫使腹中婴儿降落。因为痛苦和窒息,她们的脸是扭曲的,汗湿的头发黏在苍白的面颊和额头。她们的男人站在她们身边,显得非常无助,只能在阵痛到来的时候,让女人握住他们的手。
  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疼痛,并无人可以替代。身边的人,不过是在疼痛到来的时候,一只可以握住的手。
  他趋近她。从背后拥住她的身体。他说,我知道你我都不会为某个人停留,亦不会随某一人而去,即使再过十一年,我依然只能是路途上能够予你半日温暖的人。但,只这一夜,我想陪伴你。陪你抵御一夜的寒冷。
  他将手与她的手交握。十一年前,亦是在一样的黑暗里,她由他抱着入眠。半夜,她醒来,走了。这一回,他是想留她久一些,交手与她相握。
  她安静地由他相拥,眼泪流出来,从眼角滑落至刺了凤和牡丹的缎被上。
  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I am a angel, I can fly, I can fly very high…… 我是一个安琪儿,我会飞,我会飞得很高
楼主。要标明是转贴还是原创啊。
转贴。
I am a angel, I can fly, I can fly very high…… 我是一个安琪儿,我会飞,我会飞得很高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