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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锦瑟

  古瑟有花纹如锦,故名锦瑟;

  古瑟有弦五十,见诸《史记·封禅书》;

  古瑟有四声部:适、清、怨、和,见诸《缃素杂记》。

  

  (一)适

  窗外的雨已经不分白天黑夜下了整整一个月,淅淅沥沥地。由于滴滴答答的声音在耳边响荡的时间太久,沁湿的感觉在弥漫,再加上雨天激发出的人特有的细腻和敏感,不自觉让人思忆联翩自己的一生,在飘溢的湿气中,在连绵的太息中,仿佛有辛酸、苦涩、沧桑,交织成自己的思绪。

  此刻是夜晚,窗外的雨反而比白天下得更瓢泼,天地灰暗滂沱,间或有轰隆隆的雷声,使这场大雨有了决堤洪水的架势,可以听到无数的水流由梧桐树叶上、屋檐上哗哗流泻而下,会合后山的涧水奔涌着拥往南边的江滩而去。

  义山还可以听辨出流水回旋着打在门槛上汩汩的声音,有水反浸进来,使院落的积雨越涨越高,有池塘的感觉,伴随着大片迷朦的水气扑进屋里,使桌子上的烛光影影绰绰地摇摆。义山是个文士,却也顿生一种轻爽的豪气,提了油纸伞就要去雨景中踏步。却被书童青书死死挡住,没奈何,义山只有扶着烛台,另一手护着烛光,立到窗前举目眺望。

  义山看到烛光照亮的狭小的范围中,是密密的雨幕,院落的芭蕉叶打得低垂及地,下端浸在水里,造成一些旋涡,尚是青色的落叶、菊花的花瓣在流水中漂浮。再远处是黑漆漆的沉重的雨夜,平时巍峨青翠的山麓变了几座憧憧的黑影。

  没想到巴蜀的秋天这么喜欢下雨,而且是这么瓢泼的大雨。他只听过这里下雨也是青翠的小雨,洗刷着世尘,涤荡着凡物,滋润着风光。没想到是这样的大雨连绵,直要拥黑夜入怀,把整个山城给冲到江里去似的。

  因为这场秋雨,原定的归期也推迟了,而且一推再推,本想冒雨兼程,但当地的驿员说川江水猛涨,整个下江道都成了险滩流瀑,没有船工愿意冒这个险。义山心里毫无疑问是急切的,可是多年的磨砺,自己也有消愁解忧的好法子。用小泥炉醅一小壶酒,就着烛光念书,入神的时候忘却天地,出神的时候会仔细听莫名的虫唱和山果落地的声音。

  在这样的雨中,义山可以飘飘渺渺地听到古瑟的悠远旷古的声音,时缓时急,渺茫地抒发着如烟的往事。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古瑟的音是他年轻时梦里出现的,伴随着的还有一只青羽的鸟,在远山和烟霞中若隐若现,翩翔往返。这个梦长久来统治着义山的睡眠。他不知其中的寓意,醒来后总有落寞的感觉,零落凄凉,青鸟模糊的影子在古瑟的声音中穿梭,仿佛自己的命运似的。自从和锦瑟相识并成婚后,这个梦中断了很多年,那个时候也是他仕途上顺利光明的时节。后来这个梦又来临,伴随着他开始失落和流荡,开始逃避和思念。

  这些日子里,他看的诗书特别多。把杜工部的草堂诗翻来覆去地看,看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样的句子时,总是心有戚戚。他一直欣赏子美的诗,特别是同样的人生跌拓,使他能很容易读懂子美诗里面藏着的沉重的人生体验。他也抱着朝圣的心情去草堂寻拜,无奈只看到颓败的泥墙,枯井和孤零零的枣树。那样的经历,使他更伤世怜人。

  但他更喜欢的句子还是“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读着的时候,锦瑟的样子就会出现在幻想中。她似乎永远是年轻的,保留着他们最初见面时的容颜,只是忧愁替代了倩笑,以清泪陪衬着身后的冷月,耳边回响着古瑟的声音。

  烛光噼啪地微响,义山缓过神来,取了剪刀,拿下灯罩,挑起灯心,轻轻剪去烛尖。看着凋落下来的烛尖熄了焰,变成黑丝,他就想到,以往锦瑟总是帮他剪烛,两人的手会碰在一块,锦瑟总是羞涩一笑,脸庞在烛光中无限娇好。

  在昨夜,青鸟和古瑟反复在梦里出现,使他多次醒来,卧缩在有些湿冷的床席上,在无边无际的孤独和雨夜中,默默念诵着锦瑟的名字,回想着与她相识时的一些情节。那些写给她的诗在古瑟的余音中,象水中花一样涌至面前……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二)清

  义山二十五岁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科场考试的失意。即便是恩师令狐丞相也帮不上忙,有些心灰意冷,又迫于生计,辗转来到东都洛阳,投靠在节度使门下做幕僚。

  表兄让山是老洛阳人,早把一切安顿好了,在崇让湖畔找了个房子给他住,把老婶子也接来了。和母亲住一块,义山的心境稍微好了些,尽管生活有些清贫。

  每天义山都会凭窗临风,观望湖上清风拂面,烟波浩淼,借以融化自己的心中块垒。靠自己的湖面一侧是大片的荷花,他住进去的时候,莲花正朵朵晶莹的开放着,一朵一朵地立在水上,静谧安详却不失灵动。莲花沿着湖岸一直开到对面崇让坊的院墙下,换成密掩着的菱枝,远看上去,象崇让坊的青草地铺展到了湖面上,间或开着紫色的小花。

  崇让坊的旁边是一个小池塘,连着湖水和菱枝,被许多亭亭的小树包围着。义山非常喜欢沿着湖岸散步,就来到那个池塘,静静地站在那里,端详呼吸。那些树有桂花树,还有不知名的。后来听别人说这塘叫芙蓉塘,就知道这是芙蓉树了。有时的夜晚也来这里,看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叶照在池塘中的菱枝上,清清凌凌的,飘逸着轻烟。

  特别是寒秋的时候,义山总是做梦。古瑟在梦里的声音有些嘶哑,加上青鸟的嘶哭,使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醒来就坐着,叹着反复咏诵,“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窗外月华如水,吸引着他披衣推门出去。

  屋外的空气清新无比,有清风通过开阔的湖面徐徐送来,湖面上荡漾着月光。四周是黑暗的,使崇让坊内一座临湖的楼上亮着的窗户格外醒目。

  义山早听说过,崇让坊是广州节度使王茂元的府邸。白天可以清楚看到崇让坊是何等的气派豪华,朱红大门前牌坊高耸,两个大石狮子旁有家丁、武卫站岗。远处可以看见院墙上露出或恢弘或雅致的建筑,瓴檐上都雕着吉祥的动物。即使是夜晚,也可以辨认出那些建筑和挑着的角檐。临湖的那座楼是精致的小阁楼,烛光透过隐约的窗帘,勾勒出某种温煦的情调。

  义山很奇怪地听到了古瑟的声音传来,越过粼粼的湖面。义山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以及和那个飘摇着古瑟之音的窗口之间的联系。他顺着湖岸散步,目光始终不离那个窗口,慢慢踱到了芙蓉塘外。此刻是芙蓉和桂花开花的季节。一缕缕的桂花清香沁人心脾,缠绕在树叶和菱枝间,仿佛和着古瑟之音飘舞。就着月光,可以看见大片的紫红色的芙蓉花瓣盛放在枝头,也有洁白的花骨朵藏在叶下,都象莲花的形状,在幽幽的夜色中,好像水上树上的景色融为一体,人就“宛在水中央”了。

  芙蓉花花期短,而且开在深秋,难得一见,更遑论这样的月夜花景了。义山感觉心情舒泰,就取了椅子来,坐在芙蓉树下,品看着月光下的芙蓉花,沉浸在古瑟的音乐以及桂花的香气中,可以在池塘的倒影中看出那个窗口的烛光始终未息。很快更夜就过去了,天边泛了鱼肚白,一片彩霞出现在崇让坊的上空。

  义山陡然醒来,是因为耳边响起了井轱辘的声音。他在椅背上轻轻欠起身子,看见是个丫鬟正在转动井轱辘,长长的井绳缓慢地卷动着,使轱辘上雕刻的玉石老虎显得轮廓清晰。义山想绕路回去,不料正好碰到另一个端着汲上的井水的丫鬟。那个丫鬟措手不及,水都泼翻了浇在义山的身上。

  本来就是料峭的秋天清晨,义山睡着后着了凉,衣裳一被冰冷的井水浇湿,寒气立刻游遍全身。但顾于礼仪,义山没有说什么,瑟瑟发抖地想走。却听到身后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菱香,弄先生一身水,也不知道道歉?”

  义山回头一看,一个小姐模样的女子映入眼帘,竟然有奇怪的幻觉,青鸟恍惚地飞到现实中来,古瑟的声音又响起……

  义山漫漫地记忆着,恍惚地问,“小姐是——?”

  话语一出,才知道自己唐突了,在这样的清晨,遇到一个陌生的大家闺秀,应该回避才对,怎么能主动发问?

  对方也是一愣,然后害羞一笑,用圆扇轻轻遮了脸,却似乎不愿就此离去,低声问道,“先生可是以诗称著的李义山?”

  “正是。小姐何以知之?”义山有些纳闷。

  旁边的那个叫菱香的丫鬟却抢着回答,“我家小姐早就喜欢你写的诗了。听说你搬到咱们宅子的对面住,小姐硬是也搬到湖边的屋子住。那间屋子有什么好?风大湿冷,可是我家小姐就是喜欢,每天还不分白天黑夜守在窗口看你——”

  “住口。别说了。”小姐脸低得更下了,急着制止。

  那个菱香却是个胆大的快嘴,抢着说,“怕什么?小姐你不就是喜欢他吗?一个劲地在屋里背他写的那些诗,我们还要点香上烛——”

  小姐急忙转身离去,脚步碎碎的,却走不快。义山不知来了什么力量,痴痴地追着,随口吟诵一句,“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未料小姐定了脚步,也低声曼吟,“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吟罢抬头轻轻一看,两人的目光就相遇了,在这清清凌凌的早晨,在这彩霞、薄雾、荷花、菱枝、桂树包围之中。清晨的芙蓉花是雪白色的,吐着纤弱的花蕊,一朵一朵像含羞的少女……

  这是义山早年写的一首诗,没想到被眼前的这位小姐记在心里,且在这样的风景中吟诵出来,这是否就是修来的缘分?

  两人就那样对视着。义山隐约能感觉到那只梦中的青鸟低低地在两人间徘徊,尽管相距仅咫尺,却似乎飞遍千山万水般辛勤。义山低声呼唤着:“青鸟——”听到小姐也回答:“青鸟——”隐约又有古瑟的声音响起,使两人都有些惊讶,呆呆地站着。

  半晌,小姐才说,“先生,你就在这里歇息了一夜?”

  义山回答,“是啊。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说罢叹口气。

  小姐也叹口气,说,“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义山不由深深折服小姐的诗才,心里暗暗生成留恋来,如这桂花的暗香轻轻飘荡……

  只一刻,天地忽然起了变化,起风了。东风拂来,激起池塘、湖面上一片涟漪。天上的云朵迅速生成,有风雨满楼之势。义山本就淋湿了一身,此刻被风一吹,不禁飒飒发抖。小姐瞧见,说道,“先生湿了衣裳,风雨欲来,还是请先回府吧。”

  义山急忙问道,“晚生有三问,请小姐能否明示?”未等回答,便问,“不知小姐芳名?不知小姐府上何处?不知晚生能否登门致谢?”

  那小姐见这风雅书生也这般急迫样,不由扑哧一笑,用手指指菱香,“让她告诉你好了。”说罢一路碎跑而去,留下一个呆呆的义山在原地。走远了,还回头轻轻一笑,融万种风情于一瞬间。

  义山下意识要跟着走,却被菱香挡住,说,“你这呆子,连我家小姐都不认识,亏你还在洛阳城住那么久?我家小姐就是王府的七小姐,锦瑟呀。”

  锦瑟?——义山立刻就联想到每夜里的梦中琴音,难道这一开始就是宿命?他不知是惊是喜,迎风对着崇让坊和湖面出神。天上开始飘着凄迷的细雨,隐隐的有轻微的雷声掠过芙蓉塘。义山望着锦瑟的身影跑过牡丹花丛,跑过翠竹林,消失在院墙的拐角处,心里不由怅然若失。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三)怨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后的日子里,义山害了相思病。每天白天便流连在崇让坊的院墙周遭,看着墙上方的阁楼,静静地听里面的声音,却不敢贸然进去拜访。恪守身份的他认为以一介寒鸦书生,怎能登封疆大吏的家门?只有把苦恼埋在心里,回到寒室埋头继续苦读那些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经书。

  但他又经常在烛光中出神,幻想着锦瑟的容颜,幽思难抒,便奋笔写思念诗。写好后无人可对而诵,只有付之一炬。看着薄纸在烛火的舔炙下卷着化成灰烬漫漫飞扬,散发出墨汁的清香味,不由长歌大哭——

  表哥让山却快步走过来,很惊讶地看着他,说,“兄弟,你怎么会认识王家小姐的?她有信通过哥哥让我转交给你呢。”

  义山顾不上解释,急忙从表哥的手里抢过来信,展开就看,是娟秀的小字:池塘秋风晨,萍水相逢,与先生一见恨晚,思念有心,下笔无力,先生诗才但薄云海,小女缘浅,也求一题,只请赐墨,切记切记,珍重珍重。

  义山轻轻地捧着带有清香的信札,却仿佛捧着重物似的,又惟恐它会突然插翅飞走,半晌才放下。连忙研墨提笔,临落笔时却踌躇不决,平时下笔如有神的他,竟然思路梗塞,一时不知写什么好,只有急得流泪,握拳猛击自己的脑袋。让山见状,连忙劝止,还说道,“据她哥哥所说,她很喜欢你的诗呢,说你的诗情真意切,读着就让人流泪。她哥哥亲眼看见她背诵时悄悄地掉泪呢,多好的姑娘啊。”

  义山听闻,更加哭得厉害。让山劝他,“别哭了,那我们一起去见老婶娘,只要他老人家同意了,我就去为你求亲,如何?”

  义山听得,心中的喜悦流露脸上,立刻破涕为笑。却忽然听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到,“义山,你这孽子,不好好读书,怎么尽想些男女之事?”

  原来是义山老母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进来了。老人家尽管腿脚不便,口齿听力却仍好,听到兄弟两个的对话,恼怒不已,就进来了。

  两人给义山老母请了安。老母当即训斥义山,“你父及几个哥哥都走得早,家族光大的任务落在你的肩上。你知不知道?好男儿应该努力博取功名,怎么能玩物丧志呢?”

  义山是个孝子,当下只有屏息敛声,默默不言,内心却是悲苦难堪。让山劝道:“老婶子,义山年纪也不轻了,是该婚娶的时候了。”

  老母却说道:“义山不当官,不显一点出息来,老身是不会同意他的婚娶之事的。而且,那个王家小姐,私自与男人家见面谈话,与礼不合,老身是不满意的。”

  义山只有强忍眼泪,跪下说道,“母亲,儿发誓今科一定要考中榜,让你老人家宽心。”叩头的时候,眼泪刷刷地流在了地上。

  义山又坐在书案前的时候,心内积怨难平,远望窗外的湖水和崇让坊,那个窗口仍闪着温柔的光。古瑟和青鸟的印象又腾空而起,在烛影中摇摆微弱。义山看着蜡烛慢慢瘦下,也没有心思续上,一腔心思全在锦瑟的身上,感觉着她此刻应该在月光下俯眺自己的窗口,月光寒冷如水,会不会冻着她?哎,千万别冻着了她的心。想到此,泪眼模糊,慢慢在纸上写到——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写完后,手竟微微颤动,反复咏诵,泪流满面。这样的伤怀之作,任何的题目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写上“无题”二字。

  义山托表哥将诗稿送到了王府。接下来的时候,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相思,拼命攻读课学。但是有一天,让山忽然急匆匆赶来,告诉他一个坏消息:王家七小姐不辞而别,去了京城。

  这个消息象晴天霹雳,立刻把义山震懵了。他想,锦瑟一定是负气出走的,又可能是自己的情诗被她母亲发现了,被逼出走的,可是自己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既无法挽留,又无法追求。越想越难过,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义山卧病在床,仍然苦苦思念锦瑟,不断地求表哥打听她的消息,听说她在京城寄居在她姐夫李将军府上,生活得定然不差,心里面才稍微宽了些心。可是又总睡不着,听着窗外朔风如晦,天籁萧索,无数的话语堵在心口难以言说。干脆睁眼看着外面,月亮遥远地斜挂在崇让坊的角楼上,凄清如诉,书案上是刚刚写就的诗,是想写给她的,因为是捕捉的灵感,所以急匆匆研的墨,写在纸上清清淡淡的。

  等到五更梆响的时候,义山终于入梦了,在古瑟飘渺的声音中,青鸟低低飞翔,引着他在天地间茫茫追寻锦瑟的身影。一会儿来到海外的仙山,锦瑟就是一位仙女,羽衣霓裳在云间起舞,义山急忙攀登高峰追赶呼唤,然而仙山一座接一座,始终无法穷及,眼看着锦瑟在云里越行越远,不由叹息哭泣;接着又循着古瑟的声音来到一座琼楼玉宇的宫殿,看到金碧辉煌之中摆着玉翡翠做的烛台,在烛光的照耀下遍室生辉,有麝香的气味在房间里飘荡,透过绣着芙蓉花的帏帐,可以看到锦瑟正在那里端坐抚琴,面容无比秀雅,义山掀起帏帐,一切却都消失了,留下空荡荡的屋子,回响着旷古的琴音……

  又是深秋。窗外的荷花在重霜下半已枯谢,只有竹林间仍留有昔日的清风,不知自己相思的缘分,如荷,如竹?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四)和

  转眼便是来年春,换了春和日丽的景象。桂树、芙蓉树都开始重吐风华。今年的春试义山准备的很充分,更重要的是,朝廷已经任命恩师令狐丞相担任主考。种种情况都很有利,义山充满了信心。在早春时分,义山提前一个月就收到了令狐府的来信,早早赶到了京城,当然也是想能去拜访李将军府,见见自己相思欲成灰的锦瑟。

  令狐府的招待是殷勤的,然而当义山问及李将军府第所在时,在座的宾客都变了颜色,连令狐丞相也露出不悦的神色。事后,才有府上好友告知,那李将军是李党中人,和咱们牛党是死对头啊,你怎么能跟他交往啊?你不要命了?

  义山恍然大悟,目前的朝廷党争极其厉害,牛党和李党各自成派,互相倾轧攻击,甚至有水火不容之势。自己身为牛党骨干令狐丞相门下,自然被视为牛党中人,理所当然应该和李党人划清界限,有任何的瓜葛牵连,都会造成牛党的不满。

  那人又好心地向义山介绍了双方的朝廷重臣和藩镇大将,当他听到李党的名单中有王茂元的名字时,心理咯噔紧了一声。

  王茂元和李将军既是李党人,那么锦瑟和自己岂不是成了不同政治阵营的死敌了?不!义山不禁有些痛苦地埋下了头,一边是自己渴望的政治抱负和老母的期望、师友的恩情,一边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两边的力量嘶咬着,把义山折磨得心神枯槁。

  令狐丞相无疑是非常器重义山的才华的,专门给他派了一辆四马拉的马车,为他在京城行走方便。义山每天乘车往返在自己的寓舍和丞相官邸以及其他牛党大臣的府第之间,好几次都想心里一横,让车夫驾车去李将军府。最末还是忍住了。

  却在这天,迎面遇见一辆马车,八匹马拉着,新的红漆车厢,遮着珠帘。马蹄打在路面上,雷鸣一样,威风凛凛。相比之下,义山的车要寒酸许多了,却不知是那位皇亲国戚的车仗?

  听到车夫不屑地哼道,“这些李党人,就知道摆阔,显威风。不就是将军府吗?得意什么?”

  义山心里一动,急忙嘱咐车夫靠边让路,贴着车窗看这辆车。却见对方仿佛灵犀相应一样,也减了速,珠帘轻轻掀起,露出一个衣着华丽的美貌少女的面容来。只见她眼波流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两人顿时都呆住了,义山只觉得古瑟之音、青鸟、梦境纷纷拥来,一时间都分不清楚现实和虚幻的区别了。

  那少女正是锦瑟。

  锦瑟也是满面羞红,朱口轻启,待要呼唤,却被身边另一高贵女子拽了一把,于是用一把圆扇子轻轻遮住自己的脸,但一双眼睛却如月亮一样晶亮,定定地看着他。义山也想张口呼唤,无奈车迅速错过,只得眼睁睁看着锦瑟的身影随着马车消失在渐远的如雷蹄声中。

  车走远了半天,义山还停在原地,目光定定地望着远方……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今科春试终于发榜了。义山这次发挥特别好,所以踌躇满志地前往东堂看榜。在高高张贴的金榜下,人群云集。有的学子春风得意,有的则形容黯淡。义山赶近来,一张接一张看下去,还没看见自己的名字,忽然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就在附近:“啊,中了,中了。”

  义山觉得奇怪,怎么有女子也参加了考试?转过头去看,却隔着人群,看不清楚。又听到她继续说,“怎样?姐姐姐夫,我说过李义山一定会考中的,这样的大才子不考中才是怪事呢。”

  义山听到她们在议论自己,急忙挤过去一看,正是锦瑟,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子和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正在对着榜上自己的名字议论呢。

  自从街头偶遇以后,义山再没看见过她,只觉心里酸楚,又是一阵感动,想靠进去看得更仔细一些。不料被拥挤的人群一推,一个踉跄,竟撞在了锦瑟的背上。

  锦瑟回头看见是她,先是惊讶,然后立刻羞红了脸,说,“义山先生,是你?”

  众人的目光立刻投射到他脸上。义山也是羞然难当,低语答道,“是啊,是啊……”

  那个武官立刻走过来,拍着义山的肩膀,说,“后生可畏啊,锦瑟说你能中,果然就中了,而且排名还居前。我和荆妻都很赏识你呢,看来锦瑟的眼光是没错的。”

  义山不知所措,只有用目光看锦瑟。锦瑟却躲到了姐姐的背后,在那里暗笑不语。姐姐却有些恼怒义山刚才的冲撞,认为他是轻薄了些,有心想考究他一下,就说,“听说先生是大诗才,不妨就目前之景,做诗一首如何呢?”

  义山再见心里思念的人,早已是心情兴奋,见有诗请,立刻张口咏诵,“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话音一落,李将军大喜,赞一声,“好!夫人你看如何?”

  姐姐也是面含微笑,“的确不错,他的确和咱们锦儿是天生一对。将军不妨就为它们做媒吧。”

  锦瑟听闻,脸羞得通红,嗔怪说,“姐姐,你这么能这样说?”

  义山却大喜过望,也顾不上矜持了,跪在地上,朝李将军拜道,“就请将军为媒,义山不胜感激。”

  锦瑟听得,呀了一声,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姐姐还在一旁喊道,“你不是求我们很久,怎么事情到了,又跑了?”

  李将军急忙将义山扶起,问道,“兄弟如此才学,我家实是欢喜的紧呀。兄弟现居何处?”

  当听到义山回答“蒙令狐丞相垂青,接应住行……”时,李将军突然变了脸色,“原来你是牛党分子?”

  姐姐在一旁说道,“你们就知道分党分派的看人,我看义山是个不存心机的年轻人,不要紧的。”

  “夫人有所不知,当前朝廷两党势同水火,我家李党中人,是不能跟牛党分子联姻的。咱们妹妹喜欢她,嫁给她可以,但这个年轻人的前途也就此毁了……”

  义山焦急地听他们两人辩论,心里如水火同侵,痛苦不已。漫漫却听到古瑟的声音响起,清凉温柔,引导自己如飘云雾,一个激灵,也不知哪来一种勇气,跪下说道,“将军,我与锦瑟一见钟情,誓愿携手终老。如有障碍,我愿意脱离牛党。”

  李将军惊讶地看着义山,问,“你如此举动,知道意味着什么吗?牛党中人将视你为叛徒,你已积累的官场资本将不复存在,而我李党中人,因你出身于令狐门下,也不会容纳你,你的仕途将坎坷难行。”

  义山忽然想起自己的梦境,青鸟和古瑟之音低回着,自己在群山间跋涉,却终不能攀登至巅峰。当自己终老时,青鸟和古瑟之音仍陪伴左右,温煦却不孤独……

  义山拜伏于地,“我命,锦瑟也。愿从瑟音去,不为稻粱谋。”

  言罢,已是涕泪纵横。远望天际,有淡淡的云彩卷合飞翔,夕阳若隐若现,风光万里,却想到纵是娇好,时光荏苒,终要落于山后,不禁长叹。唯有印象中古瑟之音缓缓淡去,而锦瑟的印象渐渐清晰,心里才舒然,才恍然,原来自己一直梦及的,就是早已注定的……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五)尾声

  一场连绵三个月的大雨阻隔了义山的归程,也阻断了家里的消息。当义山终于拖着衰老憔悴的身躯赶回家后,面对的却是新布置好的灵堂……

  飞雪连天,寒风呼啸,云层低低地横在天边。义山在坟茔前已经连续站了三天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眼光闪烁黯淡,嘴角轻轻翕动,似乎在朗诵着什么诗句……

  那一天,义山五十岁……

  那一天,很多人都看见阴暗的天空中云层堆积,像群山的形状,有一只青羽的鸟在天地间飞翔悲鸣……

  那一天,很多人都听见天籁间有优美的古瑟之音飘扬,象诉说着什么心事,描绘着什么梦境,寄发着什么岁月的感伤……

  那一天,义山留下最后一篇诗稿后,抱着坟茔,逝去……

  古瑟之音终于断绝,一篇诗稿缓缓飘落在苍黄的大地上……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万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不是星星。可不可以亮晶晶?我不是玻璃,可不可以很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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