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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Bl: 这个坑绝对是一陨石坑

现在也觉得作者不厚道了

即便她已经出了三本了

但依然没有大结局...

不喜欢原作中三本完了的结局
...so easy...
我在网上找了一下目前已经出来了的章节,我也不喜欢目前这个结局........
最爱可爱的、大喇喇的乔恩,永远支持你!
第五十三章 子嗣


六月初七,炎热的天气,玄凌与皇后出宫祈雨,众人送行至宫门外,眼见大队迤俪而去。皙华夫人忽然轻笑出声:“这次祈福只有后宫皇后娘娘一个人陪着皇上,只怕不止求得老天下雨,恐怕还能求来一个皇子,皇后才称心如意呢。”
众目睽睽之下,皙华夫人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众人皆不敢多说一句。白晃晃的日头底下,皆是窃窃无声。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精致的容颜在烈日下依旧没有半分瑕疵。她果然是美的,并且足够强势。她似笑非笑看我,继续刚才的话题:“莞贵嫔,你说呢?”
我的神思有一丝凝滞,很快不卑不亢道:“祈雨之礼本应只由皇后伴随,这是国礼。何况皇后若真有身孕自然是大周的喜事,夫人也会高兴的,不是么?”
她微笑:“当然。本宫想贵嫔也会高兴。”
我平稳注目于她:“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除了居心叵测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为此不快。”
她举袖遮一遮阳光,双眼微眯,似乎是自言自语:“你的口齿越发好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无声而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复杂迷离。
玄凌和皇后离宫后的第一次挑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而皙华夫人对我的敌意,人尽皆知。
 以为可以这样势均力敌下去,谁知风雨竟来得这样快。
那日晨起对镜梳妆,忽然觉得小腹隐隐酸胀,腰间也是酸软不堪,回望镜中见自己脸色青白难看,不觉大大一怔。
浣碧有些着慌,忙过来扶我躺下,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怕她担心,虽然心里也颇为慌张,仍是勉强笑着道:“也不妨事,大概是连着几日要应付皙华夫人,用心太过了才会这样吧。”
浣碧到底年轻不经事,神色发慌,槿汐忙过来道:“娘娘这几日总道身上酸软疲累,不如先喝口热水歇着,奴婢马上就去请章太医来。”
我勉力点一点头。
槿汐前脚刚出门,后脚皙华夫人身边的一个执事内监已经过来通传,他礼数周到,脸上却无半分表情,木然道:“传皙华夫人的话,请莞贵嫔去宓秀宫共听事宜。”
我惊诧转眸:“什么共听事宜?”
他皮笑肉不笑一般:“如今皙华夫人替皇后代管六宫大小事宜,有什么吩咐,各位娘娘小主都得去听的。”
流朱在一旁怒目道:“没见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么?!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说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连每日的请安都能免则免,这会子皙华夫人的什么事宜想来更不用去听了!”
流朱话音未落,外头又转进一个人来,正是皙华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内监周宁海。他一个安请到底,再起来时口中已经在低声呵斥刚才来的那个小内监:“糊涂东西!让你来请莞贵嫔也那么磨蹭,只会耽误工夫,还不去慎刑司自己领三十个嘴巴!”
我何尝不明白,他明着骂的是小内监,暗里却是在对我指桑骂槐。不由蓄了一把怒火在胸口,只碍着胸口气闷难言,不由瞟一眼流朱。
流朱正要开口,周宁海却满脸堆笑对着我毕恭毕敬道:“咱们夫人知道贵嫔娘娘您贵人体虚,特别让奴才来请您,免得那些不懂事的奴才冲撞了您。再说您不去也不成哪,虽然按着位份您只排在欣贵嫔后头,可是只怕几位妃子娘娘都没有您尊贵,您不去,那皙华夫人怎样整顿后宫之事呢?皙华夫人代管六宫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可不能违了皇后娘娘啊!”
他虽然油腔滑调,话却在理。我一时也反驳不得,正踌躇间,他很快又补充:“恬嫔小主和端妃娘娘身子坏成那样自然去不了,其他妃嫔都已到了,连安美人都在,只等着娘娘您一个呢。”
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推脱,明知少不了要受她一番排揎,但礼亦不能废。何况皇后临走亦说过,叫我这几日无论如何也要担待。挣扎起身更衣完毕,又整了妆容撑出好气色,自然不能让病态流露在她面前半分,我怎肯示弱呢?
这样去了,终究还是迟了。
皙华夫人的宓秀宫富丽,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梁柱皆绘成青鸾翔天的吉庆图案,那青鸾绘制得栩栩如生,彩秀辉煌,气势姿容并不在凤凰之下。
我在槿汐的搀扶下拾阶而上,依礼跪拜在皙华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着极大的冰雕,清凉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香气甜滑绵软,中人欲醉,只叫人骨子里软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
皙华夫人端坐座上,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手中泥金芍药五彩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碧清深邃,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更添了她许多姿色。我的来迟使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更加僵硬,听我陈述完缘由,她也并不为难我,让我按位坐下。这样轻易放过,我竟是有些疑心不定。
说了几句,到了点心的时候,众人也松弛一点,陵容忽然出声问道:“夫人宫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么香料?”
皙华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飞扬的得意,道:“安美人的鼻子倒好!这是皇上命人为本宫精心调制的香料,叫做‘欢宜香’,后宫中惟有本宫一人在用,想来你们是没有见过的。”
这样的话当众说来,众人多少是有点尴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贵如她,自然是不会理会的。
陵容微微轻笑,低头道:“嫔妾见识浅薄,不如夫人见多识广。”
于是闲话几句,六宫妃嫔重又肃然无声,静静听她详述宫中事宜。
我身体的酸软逐渐好转,她的话也讲到了整治宫闱一事:“恬嫔小月的事悫妃已经畏罪自裁,本宫也不愿旧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见,这宫里心术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宫女内监拌嘴斗殴的不少,一个个无法无天了。宫里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虽然敬妃亦有协理六宫之权,可是皙华夫人一人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她竟插不上半句嘴。众人这样诺诺听着,皙华夫人也只是抚摩着自己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淡淡转了话锋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宠而骄些。”说着斜斜瞟我一眼,声音陡地拔高,变得锐利而尖刻:“莞贵嫔你可知罪?!”
我本也无心听她说话,忽然这样一声疾言厉色,不免错愕。起身垂首道:“夫人这样生气,嫔妾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夫人告知。”
她的眉眼间阴戾之色顿现,喝道:“今日宫嫔妃子集聚于宓秀宫听事,莞贵嫔甄氏无故来迟,目无本宫,还不跪下!”
这样说,不过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以便震慑六宫。其实又何必,皇后在与不在,众人都知道眼下谁是最得宠的,她又有丰厚家世,实在无需多此一举,反而失了人心。
我不过是有身孕而已,短时之内都不能经常服侍玄凌,她何必争这朝夕长短。
然而皇后和玄凌的叮嘱我都记得,少不得忍这一时之气,徐徐跪下。
她的怒气并未消去,愈发严厉:“如今就这样目无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样呢?岂非后宫都要跟着你姓甄!”
我也并不是不能哑忍,而是一味忍让,只会让她更加骄狂,何况还有淳儿,她实在死得不白。一念及此,我又如何能退避三舍?
我微微垂头,保持谦逊的姿势:“夫人虽然生气,但嫔妾却不得不说。悫妃有孕时想必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这不是为了悫妃,而是为了宗庙社稷。嫔妾今日也并非无故来此,就算嫔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为皇嗣嫡母,夫人所说的后宫随甄姓实在叫嫔妾惶恐。”
云鬓高髻下她精心修饰的容颜紧绷,眉毛如远山含黛,越发衬得一双凤眼盛势凌人,不怒自威。她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纨扇“啪嗒”一声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赶紧端正身子坐好。
敬妃赶忙打圆场:“夫人说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盏茶歇歇再说。莞贵嫔呢,也让她起来说话吧。”
眉庄极力注目于我,回视皙华夫人的目光暗藏幽蓝的恨意,隐如刀锋。皙华夫人只是丝毫未觉,一味逼视着我,终于一字一顿道:“女子以妇德为上,莞贵嫔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宫……”她微薄艳红的双唇紧紧一抿,怒道:“罚于宓秀宫外跪诵《女诫》,以示教训。”
敬妃忙道:“夫人,外头烈日甚大,花岗岩坚硬,怎能让贵嫔跪在那呢?”
远远身后陵容亦求情道:“夫人息怒,请看在贵嫔姐姐身怀皇嗣的份上饶过姐姐吧,若有什么闪失的话皇上与皇后归来只怕会要怪责夫人的。”陵容嗓子损毁,这样哀哀乞求更是显得凄苦哀怜,然而皙华夫人勃然大怒:“宫规不严自然要加以整顿,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样,悫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难不成你是拿皇上和皇后来要挟本宫么?”
陵容吓得满脸是泪,不敢再开口,只得“砰砰”叩首不已。
皙华夫人盯着我道:“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人扶你一把?”
小腹有间歇的轻微酸痛,我蹙眉,昂然道:“不须劳动娘娘。”
周宁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我道:“贵嫔请吧!”
我端然走至宓秀宫门外,直直跪下,道:“嫔妾领罚,是因为娘娘是从一品夫人,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执六宫事。”我不顾敬妃使劲向我使眼色,也不愿顾及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微微抬头,“并非嫔妾对娘娘的斥责心悦诚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罚可定。”
她怒极反笑:“很好,本宫就让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兰手里,还是在你所谓的人心!”她把书抛到我膝前,“自己慢慢诵读吧!读到本宫满意为止。”
眉庄再顾不得避讳与尊严,膝行至皙华夫人面前,道:“莞贵嫔有身孕,实在不适宜——”
皙华夫人双眉一挑,打断眉庄的话:“本宫看你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你要为她求情,去跪在旁边,一同听训。”
我不想此事搭上眉庄,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头下陪我长跪,不由看一眼眉庄示意她不要再说,向皙华夫人软言道:“沈容华并非为嫔妾求情,请夫人不要迁怒于她。”
她妆容浓艳的笑,满是戏谑之色:“如果本宫一定要迁怒于她,你又能怎样?!”她忽地收敛笑容,对眉庄道:“不是情同姐妹么?你就捧着书跪在莞贵嫔对面,让她好好诵读,长点儿规矩吧!”
眉庄已知求情无望,再求只会有更羞辱的境遇。她一言不发拾起书,极快极轻声地在我耳边道:“我陪你。”
我满心说不出的感激与感动,飞快点点头,头轻轻一扬,再一扬,生生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时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骤然从清凉宜人的宓秀宫中出来,只觉热浪滚滚一扫,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袭而来。
我这才明白皙华夫人一早为什么没有发作非要捱到这个时候,清早天凉,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轻薄绵软的裙子贴在腿上,透着地砖滚烫的热气传上心头,只觉得膝下至脚尖一片又硬又烫十分难受。
皙华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满了冰雕,她犹觉得热,命了四个侍女在身后为她扇风,却对身边的内监道:“把娘娘小主们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让她们好好瞧着,不守宫规、藐视本宫是个什么好处!”
宫中女子最爱惜皮肤,怎肯让烈日晒到一星半点保养得雪白娇嫩的肌肤,直如要了她们的性命一般。况且她们又最是养尊处优,怎能坐于烈日下陪我曝晒。然而皙华夫人的严命又怎么敢违,只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如此一来,众人皆是哭丧着脸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觉内心苦笑,皙华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宠还嫌不够,让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晒得乌黑,惟独自己娇养得雪白。玄凌回来,眼中自然只有她一个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处渐渐静下来,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花岗岩地面,那地砖本来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犹如一板板凝固的乌墨,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
已知是无法,我和眉庄面对面跪在那一团白光里。她把书举到我面前让我一字一字诵读。反光强烈,书又残旧,一字一字读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还想再劝,皙华夫人回头狠狠瞥她一眼:“跪半个时辰诵读《女诫》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宫就让你也去跪着。”敬妃无奈,只得不再做声。
一遍诵完,皙华夫人还是不肯罢休,阴恻恻吐出两字:“再念。”
我只好从头再读,担心眉庄的身子和腹中孩儿的安危,我几度想快些念过去,然而皙华夫人怎么肯呢,我略略念快一两字,眉庄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责打顽童的,到了皙华夫人宫里,竟已成为刑具。那击打的“劈啪”声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便是一条深红的印记。眉庄死死忍住,一言不发地捱住那痛楚,她的汗沉沉下来。我知道,一出汗,那伤口会更疼。
皙华夫人到底是不敢动手打我的,但是看着眉庄这样代我受过,心中焦苦难言,更比我自己受责还要难过。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读着,熬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诵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黙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黙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夫妇第二: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是蝉鸣的声音还是陵容依旧在叩头的声音,我的脑子发昏,那样吵,耳朵里嗡嗡乱响。
“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似乎是太阳太大了,看出来的字一个个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蚂蚁般一团团蠕动着。
“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口干舌燥,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发了。
眉庄担忧地看着我,敬妃焦急的声音在提醒:“已经半个时辰了。”
“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曲从第六: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皙华夫人碗盏中的碎冰丁零作响,像是檐间叮当作响的风铃,一直在诱惑我。她含一块冰在口,含糊着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钟再说。”
“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只怕夫人也承担不起呀。哎呀,莞妹妹的脸都白了!夫人!”
皙华夫人不屑:“她这样乔张作致是做给本宫看么?本宫瞧她还好的很!”
“和叔妹第七: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身体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日头那么大,我为什么觉得冷,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彻骨。
我好想靠一靠,是眉庄在叫我么?“嬛儿?!嬛儿?你怎么了?!”
对不起,眉庄,不是我不想回答你,我实在没有力气。
为什么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边出现?啊?玄凌,是你回来了么?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对,他身上并没有明黄一色,那服制也不是帝王的服制。我吃力地抬头,绛纱平蛟单袍,白玉鱼龙扣带围——是,是亲王的常服。是他,玄清!我想起来了,太后日前卧病,他是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以方便日夜问疾的,也是为了他尚未成婚的缘故,要和后宫妃嫔避嫌,所以居住在湖上。然而去太后宫中,皙华夫人的宓秀宫是必经之所。
他的突然出现,慌得妃嫔们一如鸟兽散,纷纷避入内殿。
清河王,你是在和皙华夫人争执么?傻子,那么多女眷在,你不晓得要避嫌么?你一定是疯了,擅闯宫闱。皙华夫人身后是汝南王的强势,而诸兄弟中,汝南王最厌恶的就是你,你又何必?!
唉!我是顾不得了!腹中好疼,是谁的手爪在搅动我的五内,一丝丝剥离我身体的温热,那样温热的流水样的感觉,汩汩而出。
我的眼睛看出来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雾,眼睫毛成了层层模糊的纱帐。玄清你的表情那样愤怒和急切,你在和她生气?唉!你一向是温和的。
眉庄,陵容?你们又为什么这样害怕?眉庄,你在哭了。为什么?我只是累而已,有一点点疼,你别怕。四郎、四郎快回来了!
你瞧,四郎抱着我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我脸上,他把我横抱起来,是那一日,满天杏花如雨飘零,他抱着我走在长长的永巷。他的手那么有力气,带我离开宓秀宫。皙华夫人气得冷笑,可是她的脸色为什么也这样惶恐?……啊!是四郎责骂她了……眉庄你在哭,你要追来么?我好倦,我好想睡一下。
可是……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脸怎么长得那么像玄清?我笑不出来……一定是我眼花了。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四郎,我只听见你这么叫我,你的声音这样深情、急痛而隐忍。有灼热的液体落在我的面颊上,那是你的泪么?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落泪。亦或,这,只是我无知的错觉……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第五十四章 莲心


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丽贵嫔、曹婕妤、皙华夫人她们都在。挣扎、纠缠、剥离,辗转其中不得脱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过来,怎么那么疼呢?!有苦涩温热的液体从我口中灌入,逼迫我从迷梦中苏醒过来。
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红罗复斗帐,皆闻着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纹,是在我宫中的寝殿。身体有一瞬间的松软,终于在自己宫里了。
眼风稍稍一斜,瞥见一带明黄灼灼如日,心头一松,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他见我醒来,也是惊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终于醒了!”
皇后在他身后,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晕了三日了。”
呼吸,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渐唤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几百年没有说话,开口十分艰难,“四郎——你回来了……”未语泪先流,仿佛要诉尽离别以来身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脚乱来揩我的泪:“嬛嬛,不要哭。朕已经对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满是深深痛惜和忧伤。无端之下,这眼神叫我害怕和惊惶。
心里一时间转过千百个恐惧的念头.我不敢,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到我的小腹上,那里面,是我珍爱的宝贝。
然而几乎是一夜之间,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变回了平坦的样子。
我惶恐地转眸,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样哀伤的表情。确切地,我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汹涌着的暗红色的血腥气味,连浓重的草药气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我不信!不信!它没有了!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来。众人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来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来。
满心满肺尽是狂热的伤心欲绝。我几乎是号啕大哭,狠狠抓着他前胸的襟裳。玄凌紧紧揽住我,只是沉默。几日不见,他的眼里尽是血丝,发青的胡渣更显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着泪,极力劝说道:“妹妹你别这样伤心!皇上也伤心。御驾才到沧州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皇上连夜就赶回来了。”
玄凌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从来没有那样望过我,抱过我。那样深重的悲哀和绝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是这识见他最珍视和爱重的一切。接二连三的失去子嗣,这一刻他的伤心,似乎更甚于我。玄凌紧紧抱住我,神情似乎苍茫难顾,他迫视着皇后,几乎是沮丧到了极处,软弱亦到了极处:“是上苍在惩罚朕吗?!”
皇后闻得此言,深深一震。不过片刻,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强韧。皇后很快拭干泪痕,稳稳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后含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皇后镇定地看着玄凌,一字一字郑重道:“皇上是上苍的儿子,上苍是不会惩罚您和您的子嗣的。何况,皇上从来没有错,又何来惩罚二字。”她顿一顿,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对玄凌道:“如果真有惩罚,那也全是臣妾的罪过,与皇上无半点干系。”
这话我听得糊涂,然而无暇顾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仿佛受了极大的安慰,脸色稍稍好转。我哭得声堵气噎,发丝根里全是黏腻的汗水,身体剧烈地发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莞贵嫔失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皇后一提醒,我骤然醒神,宓秀宫中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我悲愤难抑,恨声道:“皇上——天灾不可违,难道人祸也不能阻止么?!”
玄凌面色阴沉如铁,环顾四周,冷冷道:“贱人何在?!”
李长忙趋前道:“皙华夫人跪候在棠梨宫门外,脱簪待罪(1)。”
玄凌神情凝滞如冰,道:“传她!”
我一见她,便再无泪水。我冷冷瞧着她,恨得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杀意腾腾奔涌上心头。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头颅方能泄恨!然而终是不能,只紧紧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华夫人亦是满脸憔悴,泪痕斑驳,不复往日娇媚容颜。她看也不敢看我,一进来便下跪呜咽不止。玄凌还未开口,她已经哭诉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贵嫔顶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惩以做告诫,并非有心害莞贵嫔小产的。臣妾也不晓得会这样啊!请皇上饶恕臣妾无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无知——嬛嬛有孕已经四个月你不知道吗?!”
皙华夫人从未见过玄凌这样暴怒,吓得低头垂泪不语。敬妃终于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说贵嫔妹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胎像稳固,才不怕跪。”
皙华夫人无比惊恐,膝行两步伏在玄凌足下抱着他的腿泣涕满面:“臣妾无知。臣妾那日也是气昏了头,又想着跪半个时辰应该不要紧……”她忽然惊起,指着一旁的侍立的章弥厉声道:“你这个太医是怎么当的?!她已有四个月身孕,怎么跪上半个时辰就会小月?!一定是你们给她吃错了什么东西,还赖在本宫身上!”
章弥被她声势吓住,抖擞着袖子道:“贵嫔是有胎动不安的迹象,那是母体孱弱的缘故,但是也属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贵嫔用心太过,所以脉象不稳。这本是没有大碍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声朝皙华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过还不是你处处压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于此!”
皙华夫人的声音低弱下去:“臣妾听闻当年贤妃是跪了两个时辰才小月的,以为半个时辰不打紧。”
那是多么遥远以前的事情,玄凌无暇去回忆,皇后却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贤妃当日对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罚她下跪认错,何况先皇后从不知贤妃有孕,也是事后才知。而你明知莞贵嫔身怀龙裔!”他顿一顿,口气愈重:“贱妇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并论?!”皙华夫人深知失言,吓得不敢多语。
玄凌越发愤怒,厌恶地瞪她一眼:“朕瞧着你不是无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贵嫔若真有错你怎么不一早罚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可见你心思毒如蛇蝎,朕身边怎能容得你这样的人!”
皙华夫人惊得瘫软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来,死死抓着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认是不喜欢莞贵嫔,自她进宫以来,皇上您就不像从前那样宠爱臣妾了。并且听闻朝中甄氏一族常常与我父兄分庭抗礼,诸多龃龉,臣妾父兄乃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辈的气!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说愈是激愤,双眼牢牢迫视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叹息:“你真是糊涂!朝廷之中有再多争议,咱们身处后宫又怎能涉及。何况你的父兄与贵嫔父兄有所龃龉,你们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还推波助澜,因私情为难莞贵嫔呢?枉费皇上这样信任你,让你代管六宫事宜。”
皇后说一句,玄凌的脸色便阴一层。说到最后,玄凌几乎是脸色铁青欲迸了。
皙华夫人一向霸道惯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诉道:“臣妾是不满莞贵嫔处事嚣张,可是臣妾真的没有要害莞贵嫔的孩子啊!”她哭得伤心欲绝,“臣妾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怎么会如此狠心呢!”
闻得此言,玄凌本来厌恶鄙弃的眼神骤然一软,伤痛、愧疚、同情、怜惜、戒备,复杂难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也是身受过丧子之痛的人,又怎么忍心再加诸在莞贵嫔身上……”玄凌连连摆手,语气哀伤道:“就算你无心害莞贵嫔腹中之子,这孩子还是因为你没了的。你难辞其咎。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朕断断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唤皇后:“去晓谕六宫,废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夺封号,去协理六宫之权,降为妃。非诏不得再见。”
皇后答应了是,略一迟疑:“那么太后那边可要去告诉一声?”
玄凌疲倦挥手:“恬嫔的孩子没了太后本就伤心,如今又病着,未免雪上加霜,先压下别提罢。”
皇后轻声应了,道:“太后那边臣妾自会打点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华夫人如遭雷击,双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脚踢开她的手,连连冷笑道:“莞贵嫔何辜?六宫妃嫔又何辜?要陪着莞贵嫔一同曝晒在烈日下?!你也去自己宫门外的砖地上跪上两个时辰罢。”转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们先出去罢,朕陪陪贵嫔。”
皇后点点头,“也好。”又劝我:“你好生养着,到底自己身子要紧。来日方长哪。”于是携着众人出去,殿内登时清净下来。
他轻轻抱住我,柔声叹道:“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宫,又遣了人及时来禀报朕,事情还不知道要糟到什么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带我离开宓秀宫的坚定怀抱,心地蓦地一动,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回过神来,凝视玄凌流泪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经坏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呢!”
玄凌温柔劝慰道:“也别难过了,你还年轻呢,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我默默不语,半晌方道:“敢问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么?”我停一停,骨子里透出生硬的恨意:“怎么不杀了贱妇以泄此恨?!”
他目中尽是阴翳,许久叹息:“朝政艰难,目下朕不能不顾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里一凉,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头,不及思虑便脱口而出:“她杀了皇上的亲生孩子!”我静坐如石,惟有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
眼泪满满地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揽着我,目中尽是怔忡悲伤之态,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痴痴瞧住我,隔了许久,他道:“朕留不住咱们的孩子——我……对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边这些年了,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我说话,以九五至尊之身与我说一个“我”字自称,用这样疲惫伤感的口气和我说话。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此刻,他这样软弱和伤心,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失了孩子的父亲一般难过。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样深刻入骨的哀伤与痛惜,瞬间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没有自称一个“朕“字,可见他伤痛之深。我不忍再说,伏在他怀中搜肠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泪,亦是我无尽的恨与痛……
玄凌抚着我的背脊道:“当日你又何必那么听她话,叫你跪便跪,罚便罚。”他顿一顿,颇有些怨怼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时也在场,你何不求助于她?”
“皇上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劝得下?又岂死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对抗的。何况当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顺从,否则更给她借口逼迫臣妾。”我悲涩无力:“那么皇上,您又为何要给她这样大的权力让她协理后宫?您明知她心思狠毒,当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玄凌被我的问势迫得颓然,片刻道:“你是怨责朕么?”
我摇头:“臣妾岂敢。”哭得累了,筋疲力竭。玄凌一泪未落,然而亦是疲惫。
寝殿中死气沉沉的安静。他肃然起誓:“朕发誓,咱们的孩子不会白白死去!——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么要什么时候?请皇上给臣妾一个准信。”
他默默不语,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我怆然低首:“失子之痛或许会随时间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咽?而皇上,未必会不念昔日情谊!”
他无言以对,只说:“嬛嬛,你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时候——别为难朕。”
满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轻轻转过身子,热泪不觉滑落。枕上一片温热潮湿。我,枕泪而卧。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几乎这样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无力自拔。那种逼灼的暑气和着草药苦涩的气味牢牢印在我的皮肤和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的棠梨宫是死寂的沉静,不复往日的生气,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纹饰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触景伤情。宫女内监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我思子的情思。
后宫也是寂静。皇后独自处理着繁重的后宫事务,偶尔敬妃也会协助一二,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着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还要打理悫妃和淳儿的梓宫以及平日的祝祷。华妃,不,现在应该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经的三妃之首成为后宫唯一屈居于皇后之下的从一品夫人,如今却要排在敬妃之后,居三妃之末,甚至连封号也无,这令她颜面大失,深居内宫很少再见人,一如避世的端妃。
而玄凌虽然不理她,却也不再处置她,依旧锦衣玉食相待。我小产一事,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带过。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宫中为何不能奴颜婢膝,向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饶,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为何要如此强硬,不肯服输?我甚至痛悔自己为何要得宠,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宫嫔,默默无闻,她又怎会这样嫉恨我,置我于死地?这样的痛悔加速了我对自己的失望和厌弃。
最初的时候,玄凌还日日来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泪洗面使他不忍卒睹。这样相对伤情,困苦不堪。终于,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槿汐曾经再三劝我,“娘娘这样哭泣伤心对自己实在无益,要不然将来身子好了,也会落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听宫里的老姑姑说,当年太后就是这样落下的病根。”
我中气虚弱,勉强道:“太后福泽深厚,哪里是我可以比的。”说着又是无声落泪。
槿汐替我拭去泪迹,婉转温言说出真意:“娘娘这样哭泣,皇上来了只会勾起彼此的伤心事。这样下去,只怕皇上都不愿再踏足棠梨宫了。于娘娘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这孩子不过一月,百日尚未过去,难道我这做娘亲的就能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地去婉转承恩么?”
槿汐闻言不由愣住,“娘娘这样年轻,只要皇上还宠爱您咱们不怕没有孩子。娘娘万万要放宽心才是,这日后长远着呢。娘娘千万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里团着一件婴儿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欢欢喜喜绣了要给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榴开百子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对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犹在,而我的孩子却再不能来这世间了。
我怔怔看着这精心绣作的肚兜,唯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不由得十分争强好胜的心也化作了灰。
这样缠绵反复的忧郁和悲愤,我的身体越发衰弱。
我小产一事后,章弥以年老衰迈之由辞了太医院的职位。这次来请脉的是温实初,他一番望闻问切后,瞬间静默,神色微有惊异。
我挥手命侍奉的宫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宫的身子还有什么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过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医说本宫孕中禁忌此物,本宫又怎么会用?即便如今,本宫又哪里还有心思用香料。”
他紧紧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贵体的确有用过麝香的症状,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觉而已。”他蓦然抬头,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里一阵阵发紧,思索良久,摇头道:“本宫并没有。”然而说起香料,我骤然想起一事,这些日子来,我只在一处闻到过香料的气息。于是低低唤了流朱道:“你去内务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时用的‘欢宜香’来。”
流朱一去,温实初又问:“娘娘是否长久失眠?”我静静点头,他沉默叹气道:“贵嫔娘娘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内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红肿。”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他凝视我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
我转头,心中凄楚难言。
温实初低声呢喃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你可还记得这首曲子?”我点头,他继续说:“小时甄兄带着你去湖里荡舟,你梳着垂髫双鬟站在船头,怀里抱满了莲蓬,唱的就是这支歌。”他的声音渐渐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的回忆中:“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娶你为妻。可是你有着凤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个太医可以束缚住的?”他转眸盯着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着你如今这个样子,我宁愿当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缚住你,也不愿见你今日的样子。”
我原本静静听着,然而他越说越过分,忘了我与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腾,忽然伸手一挥,床前搁着的一个丝缎靠枕被我挥在了地上。
落地无声,他却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气,道:“温太医今日说得太多了。今时今日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本宫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太医,本宫是皇上的妃嫔,永远只是如此而已。本宫感激温太医的情意,但是温太医若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话,就别怪本宫不顾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气说得多,我伏在床边连连喘息不止。温实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头,忽然停住不言。锦帘边,不知何时,眉庄已经亭亭玉立在那里,面孔的颜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镯一般雪白。
我见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阵阵发晕。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从来不说与人知,何况今时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宫妃,这样的话更是忌讳。这样贸贸然被眉庄听去,虽然我素来与她亲厚,也是尴尬窘迫之事。不觉脱口唤道:“眉姐姐——”
眉庄微微咳嗽一声掩饰面上神色,然而她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想来也不愿撞见这样情景,道:“你好生歇息养着才是要紧。”说完转身便走。
我晓得眉庄要避嫌疑,回头见温实初垂头丧气站立一旁,越发气恼,勉强平静了声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宫,这样的浑话大可日日拿出来说,等着拿本宫把柄的人多着呢。温大人,你与本宫自幼相交,本宫竟不晓得你是要帮本宫还是害本宫。”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别生气,您现在的身子禁不住气恼,微臣不再说就是了。”
我本就病着,又经了气恼,脑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经回来了。她服侍我吃了药,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听说是咱们要才给的,还说皇上嘱咐了这香只许给宓秀宫里,别的宫里都不能用。”说着拿了装着“欢宜香”的小盒子给我瞧。
我听了这话,心中更有计较。遂打开盒子瞧了一眼,复有合上,道:“去请安美人来,就说我身子好些了,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流朱很快回来,却不见陵容身影,流朱道:“菊清说安美人去皇后宫中请安了,等下便过来。”
我微微诧异,随口道:“她身体好些了么?难得肯出去走动。”
夜来静寂,连绵聒噪的蛙声在夜里听来犹为刺耳闹心。陵容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点香料出来,轻轻一嗅,闭目极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鸡骨香……”她细细再嗅,不再说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惊忡不定。
我忙问:“怎么?”
她微有迟疑,很快说:“还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颗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宠多年,久久不孕,这才是真正的关窍。看来玄凌打压慕容一族与汝南王的势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难为他这样苦心筹谋。
然而心底的凄楚与怨恨愈加弥漫,起初不过是薄雾愁云,渐渐浓翳,自困其中。一颗心不住地抖索,我为何会在慕容妃宫中骤然胎动不安,为何会跪了半个时辰便小产。固然我身体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没有玄凌赏赐的这味“欢宜香”的缘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岂知亦是伤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这个东西是从慕容妃宫里得来的么?当日在她宫中我就觉得不对,然而当时只是疑心,未能仔细分辨出来。何况妹妹人微言轻,又怎敢随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贵,以妹妹看来,这个应该是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当门子(2)。这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贵,药力也较普通的麝香更强……”
陵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产死胎。所以我虽然生性喜欢焚香,麝香却是绝对敬而远之,一点也不敢碰的。
我静默良久,方告诉她:“太医说我身上似有用过麝香的症状,而我自有身孕以后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这种麝香力道十分强,在人身上无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宫待了半日,估计由此而来,如此便会有用过麝香的迹象。”
我点一点头,不作他论。随兴闲聊了几句,陵容道:“姐姐面颊的伤痕差不多复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胶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点了。看来妹妹的舒痕胶的确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颜怎好轻易损伤呢。妹妹也是略尽绵力罢了。”
我听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许多,也不觉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许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么?”
陵容低了眉,两片樱唇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色却依旧黯淡下来,“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来了。妹妹蒲柳之质,皇上又怎还会记得呢?”
这话她本是无心,而我听来无异于锥心之语。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见面也只是徒惹伤心。后宫笑脸迎玄凌的人所如过江之鲫,又何必频频登我这伤心门第呢?
陵容见我脸色大变,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过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处请安,娘娘也很是感叹,说皇上其实很喜欢姐姐。只是姐姐骤然失子,皇上怕相见反而伤心,所以才不愿来多见姐姐。”
见我怅然不语,又劝:“姐姐想开些吧。只要忘了这回事,对皇上含笑相迎,皇上也就宽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记这回事呢?心的底色,终究是忧伤阴晦了。

注释:
(1)、脱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过错请罪时的礼节。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饰,散开头发,脱去华贵衣物换着素服,下跪求恕。最严重的还要赤足,因为古代女子重视自己的双足不能随意裸露,所以是一种侮辱性惩罚。相当于“负荆请罪”。
(2)、当门子:麝香的入药,尤其以腺体上凝结的颗粒最为上品,术语叫当门子。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第五十五章 长门菱歌起


七月间,暑热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在帝后共同祝祷下姗姗来临。一场暴雨,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和干旱,给黎民苍生无量福气,亦冲淡了宫中连失两子的愁云惨雾。
于是,沉寂许久的丝竹管乐再度在宫廷的紫顶黄梁间响起。这一日大雨甫过,空气中清馨水气尚未散尽,玄凌便晓谕后宫诸人,于太液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开宴欢庆。也许宫中,也的确需要这样的欢宴来化解连连丧子亡命的阴诡。
菊湖云影殿筑于十里荷花之间,以新罗特产的白木筑出四面临风的倚香水榭,水晶帘动微风起,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临着碧水白荷,极是雅洁。殿外天朗气清,水波初兴,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边芳芷汀兰,郁郁青青,把酒临风,喜乐洋洋。
在座的嫔妃皆是宫中有位分又有宠的,失宠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嫔小产之后,未免触景伤情,玄凌便不大来我们这里,对我的宠爱也大不如前。因此,宠妃空悬的情境下,在位的嫔妃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为博玄凌欢心而争奇斗妍。而我心底,纵然明白他是为什么宽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恨的。而在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几许自怜与感伤。
满座花红柳绿间,皇后气质高远宁庄;敬妃姿态丰柔颐和;欣贵嫔爽朗明快,令人观之可亲;眉庄是宁静幽雅,令人见之意远;曹容华明眸含羞;秦芳仪纤腰如束;刘慎嫔的涵烟眉,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怜香之意;杜恬嫔的慵来妆,胭红娇艳,不觉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诸女,或以姿色胜,或以神态胜,各有动人心意之处。
心境如我,一时间是无法融入这艳景中去的。而如此苍白的心境,连择衣都是银白的吹絮纶平衣,只挽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择一个偏僻的座位,泯然于众。玄凌瞧见我时,目光有含蓄的怜悯,然而我还是惊觉了,忆及我那未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心底凄苦,转首悄悄拭去泪痕。
如此莺莺燕燕,满殿香风。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并未有十分动心之态。皇后见他意兴阑珊,遂进言道:“虽然定例三年选秀一次,但宫中近日连遭变故,若皇上首肯,也不是不能改动,不如风月常新,再选些新人入宫陪伴皇上吧。”
玄凌不置可否,但还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并没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视,“何况新人虽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会意,很快微笑道:“内廷新排了一支歌曲,还请皇上一观。”
玄凌客气微笑,“今日饮酒过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坚持:“歌女排练许久也是想为皇上助兴。”皇后一向温顺,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这样坚持己见倒是少有,玄凌向来对皇后颇尊重,此刻也不愿违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静悄悄的无声,凉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菱叶的清香。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前湖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若不仔细听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黄莺,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动人心魄。
歌声渐渐而近,却是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缓缓荡舟而来。而那女子以粉色轻纱覆面,亦是一色浅粉的衣衫,琳琅出于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头最娇艳的一色樱花,呵气能化,让人砰然而生心疼呵护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满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容,但众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声动人的女子,远出于当日的妙音娘子与安美人之上,如何能与之比拟,将是争宠的莫大劲敌。然而她歌声如此可人,那怨怼嫉恨之语,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声越发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会唱古曲的《莲叶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于夏中采莲时时常歌唱的,亦是表达与情郎的相思爱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惊异此女的聪慧。从来简单的物事方最显出功底深厚,如同顶级的厨师,若要真正一展厨艺,必不会选繁复的菜式,而是择最简单的白菜、豆腐来做,方能显出真章。宫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独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这是何等绝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来,但觉芙蓉泣泪,香兰带笑,风露清寒,春愁无尽,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又惆怅。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风吹动,衣袂翩翩如举,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身影于水中,如菡萏初开,轻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玄凌远远观望早就痴了,口中讷讷难言,转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极轻声道:“歌喉虽然还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转脸专注看着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唇边依旧凝固着笑容,只是不再说话。我与他们隔得极远,零星听得这几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问是谁。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随手折下身畔一朵盛开的白莲,遥遥抛向玄凌,口中只反复唱着那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如此风光旖旎,款款直欲摄人心魂。玄凌一时惘然怔住,哪还及细细思量,快走两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莲犹沾着清凉的水珠,举动间濡湿他的衣袖,他却全然不顾。
众人见这般,不由脸色大变,惟独皇后唇边含一缕柔和的笑,静观不语。
玄凌接了莲花在手,含笑反复把玩,目光只缠绵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时舟已靠岸,虽看不见容貌,我却清楚看见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惊,转瞬想到她嗓音毁损并未完全复原,又怎能在此出现,不免又惊又疑,回顾眉庄容色,两人目光交错,亦是与我一般惊讶。
她遥遥伸出雪白的一只纤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双手交会间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莲藕。那女子轻声微笑:“多谢皇上。”
这一句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玄凌满面春风:“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今日一见,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报之以琼瑶了。”
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含笑起身,“皇上可知她是谁么?”随即转头看向那女子,“让皇上见一见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礼,柔荑轻挥间面纱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横扫,肌如白雪回光,腰若流纨素,齿似含贝润,纤柔有飞燕临风之姿。我微微屏息,心头大震,复又一凉,刹那间五味陈杂——不是安陵容又是谁!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坏了吗?”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色:“皇后命太医细心治疗,如今已经好了。”
玄凌惊喜而叹:“不仅好了,而且更胜从前。”他十分喜悦,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皇后端庄的眼眸中有瞬间的感动与深情,几乎泪盈于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并无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见皇上终日苦闷,所以才出了这个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欢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日日舒心,福寿安康。”
这样情意深重的话,玄凌听了也是动容。我心头亦是感触,我竟从未发觉,皇后对玄凌竟有如斯深情,这深情之下竟能将他人拱手奉于玄凌怀中,只求他能欢悦便可。爱人之心,难道能宽容大度至此么?
未及我细想,玄凌已道:“容儿的美人还是去年此时封的。”玄凌执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绯红的容颜,柔声道:“就晋封为从五品小媛吧。”
陵容的目光飞快扫过我脸庞,饱含歉意。很快别过脸,恭谨行礼如仪:“多谢皇上厚爱。”
玄凌开怀大笑:“容儿向来娇羞温柔,今日再见,一如当初为新人时,并无半分差别。”
陵容微垂臻首,娇羞似水莲花不胜凉风。惟见发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钗头珍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听得她道:“臣妾哪里还是新人,不过是旧酒装新壶,皇上不厌弃臣妾愚鲁罢了。”
玄凌手掌抚上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怜爱道:“有爱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重入朕怀,应当长歌以贺。”
陵容微微侧首,极天真柔顺的样子,微笑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绵落,玄凌抚掌久久回味,待回过神来,笑意更浓:“花开堪折直须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让你再枝头空寂寞。”旋即对李长道:“取金缕衣来赐安小媛。”李长微微一愣,躬身领命而去。
金缕衣,那是先皇隆庆帝特意为舒贵妃所制,当世只得三件。一件遗留宫中,一件为舒贵妃出宫时带走,另一件则在清河王手中。
这样隆重的礼遇和恩宠,几乎令人人都瞠目结舌,大出意外。
欣贵嫔忽而浅笑,转过头不无酸意道:“越女新妆出镜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敌万金!(1)”
我蓦然想起,这一首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时所唱的,凭此一曲,她成为了玄凌的宠妃。那时的她羞涩紧张,远不如今日的从容悠逸,轻歌曼声。而时至今日,这首《金缕衣》成就的不仅是她的宠爱和荣光。
昔日种种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终于一朝扬眉吐气。
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觉茫茫然一片白雾荡涤心中。悄然转首,抿嘴不语,在菊湖云影殿极目望去,远远的莲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暂居的镂月开云馆。听闻馆外遍植合欢,花开如雾,落亦如雨缤纷。
也许在我和眉庄都是这样萧条的景况下,陵容的骤然获宠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唇际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惠风漫卷吹起满殿丝竹之声,这样的歌舞升平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哀愁。我举杯痛饮,只愿长醉。
我想,我不愿再想,也不愿再记得。
一个月后翻阅彤史的记录。整整一月内,玄凌召幸我一次,敬妃两次,眉庄两次,曹婕妤一次,慎嫔与欣贵嫔嫔各一次,与皇后的情分却是好了很多,除了定例的每月十五外,也有七、八日在皇后宫中留宿,再除去有数的几天独自歇息,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陵容的名字。
朝廷分寒门、豪门,后宫亦如是,需要门第来增加自己背后的力量。陵容这样的出身自然算不得和宫女出身一般卑微,但也确实是不够体面。玄凌这样宠爱她,后宫中几乎满是风言风语,酸雾醋云。
然而陵容这样和婉谦卑的性子,是最适合在这个时候安抚玄凌连连失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温柔,是舔平男人伤口的良药。
我静静与众妃坐在下首听皇后说着这些话。也许,皇后是对的。她是玄凌的皇后,亦在他身边多年,自然晓得要怎样的人去安慰服侍他。
皇后面朝南,端然坐。只着一袭水红色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的缎裳,那绣花繁复精致的立领,衬得她的脸无比端庄,连水红这样娇媚的颜色也失了它的本意。皇后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安小媛出身是不够荣耀,也难怪你们不服气。但是如今皇上喜欢她,也就等于本宫喜欢她。平时你们争风吃醋的伎俩,本宫都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不晓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你们要是敢和她过不去,便是和本宫与皇上过不去。”突然声音一重:“晓得了么?”
众人再有怨气,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泄露,少不得强咽下一口气,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皇后见众人如此,放缓了神色,推心置腹道:“本宫也是没有办法。若你们一个个都济事,人人都能讨皇上喜欢,本宫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她慨叹:“如今悫妃、淳嫔都没了,慕容妃失了皇上的欢心,莞贵嫔身子也没有好全。妃嫔凋零,难道真要破例选秀么,既劳师动众,又一时添了许多新人,你们心里是更不肯了。皇上本就喜欢安小媛,那时不过是她嗓子坏了才命去休养的。她的性子又好,你们也知道。有她在皇上身边,也不算太坏了。”
皇后这样说着,陵容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头,浑然不理旁人的言语。阔大的红木椅中,只见她华丽衣裳下清瘦纤弱得让人生怜的背影,和簪在乌黑青丝中密密闪烁的珠光浑圆。
皇后这样说,众人各怀着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哑口无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白,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新来的如花美眷好相与些。更何况,谁知她哪天嗓子一倒,君恩又落到自己头上呢。遂喜笑颜开,屡屡允诺绝不与陵容为难。
皇后松一口气,目光落在我身上,和言道:“安小媛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皇上总要有人陪伴的,难得安氏又和你亲厚。本宫也只是瞧着她还能以歌为皇上解忧罢了。本宫做一切事,都是为了皇上着想。”
我惶恐起身,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怎么会委屈呢。”
皇后的神色柔和一些:“你最得大体,皇上一直喜欢你,本宫也放心。可是如今瞧着你这样思念那孩子,身子也不好——皇上身边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还是好好调养好了身子再服侍皇上也不迟。”
我如何不懂皇后话中的深意,陵容的风光得自于她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多怜惜些的,怎好叫人夺了陵容如今的风头呢。遂恭身领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错的。”
临走,皇后道:“慕容氏的事叫你委屈了。太后已经知道你小月的事了,还惋惜了很久。听说今日太后精神好些,你去问安吧。”
我本一心听着皇后说陵容的事,骤然听她提及我失子一事,心头猛地一酸,勾起伤心事。然而面上却流露不得,只用力低头掩饰自己哀戚之色,低声应了“是”。
方走至凤仪宫外庭园中,只觉得凉意拂面瑟瑟而来。这才惊觉已经是初秋的时节了,凤仪宫庭院中满目名贵繁花已落。那森绿的树叶都已然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雾霭,连带着把那落花清泉都被染成浅金的萧索。不过数月前,满园牡丹芍药姹紫嫣红,我便在这颇含凌厉惊险的园中得知我获得了生命中第一个孩子。短短数月间,那时一同赏花斗艳的人如同落花不知已经凋零几何了。
忽闻得身后有人唤:“贵嫔娘娘留步。”回头却见是秦芳仪,迈着细碎的貌似优雅的步子行到我面前。听闻她近日为博得玄凌欢心,特意学这种据说是先秦淑女最中意的步伐来行走,据说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十分娇娜。只可惜玄凌心思欢娱皆在凌容身上,看过后不过一笑了之。本来也是,秦芳仪骨骼微粗,并不适合这样柔美的步子,反有些像东施效颦。
我暗自转念,或许凌容来走这样的步子,更适合也更美罢。
我其实与秦芳仪并不熟络,碰见了也不过点头示意而已。她今日这样亲热呼唤,倒叫我有些意外。
遂驻步待她上前,她只行了半个礼,道:“贵嫔妹妹好啊。”
我懒得与她计较礼数,只问:“秦姐姐有什么事么?”
她却只是笑,片刻道:“妹妹的气色好多了呀。可见安小媛与妹妹姐妹情深,她那边一得宠,你的气色也好看了。可不是么,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携提携的呀。”
我心头厌烦,不愿和她多费口舌,遂别过头道:“本宫还要去向太后问安,先走一步了。”
她却不依不饶:“贵嫔妹妹真是贵人事忙,没见着皇上,见一见太后也是好的。可真是孝顺呢,姐姐我可就比不上了啊!”
她这样出言讥讽,我已是十分恼怒。她从前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这样明目张胆,不顾我位份在她之上,不过是瞧着玄凌对我不过而而,又兼着失子,与失宠再无分别了。我从前的日子那样风光,她哪有不嫉妒的,自然是瞅着这个机会来排揎我罢了。
我强忍怒气,只管往前走。她的话,刻薄而娇媚。声线细高且尖锐,似一根锋利的针,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又快。她上前扯住我的衣袖道:“贵嫔妹妹与安小媛交好人人都知道,这回这么费尽心思请皇后出面安排她亲近皇上,妹妹可真是足智多谋。”她用绢子掩了口笑:“不过也是,妹妹这么帮安小媛。她将来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妹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这一个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说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我心头的大痛,怎容她随意拿来诋毁。
我重重拨开她的手,冷冷道:“秦芳仪见了本宫怎么也该称一声‘娘娘’,自称‘嫔妾’吧。芳仪在宫中久了,这些规矩还要本宫一一来教么?还是老糊涂了!”她闻得我说她一个“老”字,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我哪里能容得她说话,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芳仪何苦来着学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远,怎能学得像呢?不如回宫好好想着,怎么皇上现下对你是毫不眷顾了呢,一月多来连一次召幸也没有。不过现放着安小媛呢,若你诚心诚意向她求教,想来小媛一定不吝赐教。芳仪你可就收益匪浅了。”
这样连珠般字字诘问下来,她连还口之力也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难看。或许也是碍着我位分终究在她之上,悻悻难言。良久脸色一变,有恼羞成怒之状,正要向我发作,身后却是一个极清丽的声音,款款道:“秦姐姐可是疯魔了吗?连贵嫔娘娘也要顶撞了,可知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呢。”秦芳仪颇忌惮她,更忌惮皇后,只得悻悻走了。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为我受委屈,陵容来迟了。”
我不易察觉地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没什么委屈,我本不该和她一般见识。”我淡淡一笑:“从前都是我为你解围的,如今也换过来了。”
陵容眼圈微微一红,楚楚道:“姐姐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道:“并没有,你别多心。”
陵容垂泪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没有告诉你么。这事本仓促,皇后娘娘又嘱咐了要让皇上惊喜,绝不能走漏了风声。陵容卑微,怎么敢违抗呢。何况我私心想着,若我得皇上喜欢,也能帮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样辛苦。”
我叹息道:“陵容啊,你的嗓子好了该告诉我一声。这样叫我担心,也这样叫我意外。”
陵容凄楚一笑,似风雨中不能蔽体的小鸟:“姐姐不是不明白身不由己的事。何况陵容身似蒲柳,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而已。”
我无法再言语和质疑,她这般自伤,我也是十分不忍。她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那么我呢?成败只是为了子嗣和我的伤心么?
我能明白,亦不忍再责怪。后宫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于是强颜欢笑安慰道:“秦芳仪惹我生气,我反倒招的你伤心了。这样两个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呢,叫别人笑话去了。”陵容这才止住了哭泣。

到了太后宫中请安,太后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让我坐在她床前说话。提及我的小产,太后也是难过,只嘱咐了我要养好身子。
太后抚着胸口,慨道:“世兰那孩子哀家本瞧着还不错,很利落的一个孩子,样貌又好,不过是脾气骄纵了点,那也难免,世家出来的孩子么。如今看来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济。所有的事一窝蜂地全叫皇后去管着,历练些也好。若年轻时,必不能容下这样的人在宫里头!也是皇后无用,才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我听太后罪及皇后,少不得陪笑道:“宫中的事千头万绪,娘娘也顾不过来的。还请太后不要怪及皇后娘娘。”
太后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头发长长披散在枕上,脸色也苍白,被雪白的寝衣一衬,更显得蜡黄了,脖子上更是显出了青筋数条。红颜凋落得这样快,太后当年虽不及舒贵妃风华绝代,却也是如玉容颜。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颜也全没了样子。可是在宫里,能这样平安富贵活到老才是最难得的福气啊。多少红颜,还没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殒了。
太后见我有些发愣,哪里晓得我在转这样的心思,以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见太后也是疲惫的神态,便告辞了。
方走到垂花仪门外,一摸系在金手钏上的绢子不知落在了哪里。一方绢子本也不甚要紧,只是那绢子是生辰时流朱绣了给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细细想想,进太后寝殿前还拿来用过,必定是落在太后寝殿门口了。于是不要浣碧陪着,想取了便走。
太后病中好静,寝殿中惟有孙姑姑一人陪着。殿外也无人守侯,皆是守在宫门口的。我也不欲打扰人,便沿着殿角悄悄进去。此时正是初秋,凉风影动,姗姗可爱。太后寝殿的长窗下皆种满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树,枝叶广茂,香风细细,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间。
才要走近,冷不防听见里面孙姑姑苍老温和的声音道:“奴婢扶太后起来吃药吧。”说着便是碗盏轻触的声响。待太后服完药,孙姑姑迟疑道:“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惊,飞快捂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惊得安息了片刻,还是里头真是静默了片刻,只听太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
孙姑姑应了,太后倒是叹了一声,极缠绵悱恻的一叹。孙姑姑道:“太后?”
太后道:“没什么。我不过是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难过。”
孙姑姑道:“莞娘娘的确是命苦。这样骤然没了肚里孩子,皇上也不怎么待见她,奴婢见了也心疼。”又道:“太后若喜欢莞娘娘,不如让她多来陪陪您吧。”
我本欲走,然而听得言语间涉及我,不自觉地便听住了。太后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后的声音愈来愈轻,“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梦见她了……虽不是十分像,但性子却是有几分相似的,我反而难过。”渐渐声音更低,似乎两人在喁喁低语,终于也无声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绢子了,见四周无人,忙匆匆出去了。
回到宫中,便倚在长窗下独自立着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莹一轮如白玉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绪依然在日间。陵容的确是楚楚可怜。而帮我那一句话,终究是虚空的。我自然不愿这个时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庄呢,也从未听闻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许她也有她的道理,毕竟是新宠,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稳呢。
而太后,我是惊闻了如何一个秘密。多年前摄政王掌权,国中有流言说太后与摄政王颇有暧昧。直到太后手刃摄政王,雷厉风行夺回政权,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党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赞太后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远远弃世间须眉于足下。而今日看来,只怕太后和摄政王之间终究是有些牵连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太后这样怜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来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纯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这样唤她——阿柔。亲厚而疼爱。太后现在病中,难免也是要感怀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来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儿撩开玉色冰纹帘子,试探地唤着独立窗前的我。这丫头,八成是以为我又为我的孩子伤心了,怕我伤心太过,极力找这些话来引我高兴。也难为了她们这片心思。
月光已透过了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案几上,明瑟居的丝竹声已随着柔缓的风的穿过高大厚重的宫墙。现在的明瑟居里,有国中最好的乐师和歌者,齐聚一堂。转眸见门边流朱已经迅速掩上了门。我暗道,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是可以阻挡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挡这样无形的歌乐。何况陵容的歌声,又岂是一扇门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丝竹歌声是一条细又亮的蚕丝,光滑而绵密的静悄悄地延伸着;伸长了,又伸长了——就这样柔滑婉郁,过了永巷,过了上林苑,过了太液池诸岛,过了每一座妃嫔居住的亭台楼阁,无孔不入,更是钻入人心。我遥望窗外,这样美妙的歌声里,会有多少人的诅咒,多少人的眼泪,多少认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摊开了澄心堂纸,蘸饱了一笔浓墨。只想静静写一会儿字。我的心并不静罢,所以那么渴望自己能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
太后说,写字可以静心。皇后亦是日日挥毫,只为宁静神气。
我想好好写一写字,好好静一静心思。
挥笔写就的,是徐惠(2)的《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于我到底是矫情了一些。而触动了心肠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
曾几何时,我与玄凌在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烨烨明烛,谈诗论史;
曾几何时,他在这殿中为我抄录梅花诗,而我,则静静为他亲手裁剪一件贴身的衣裳;
曾几何时,我为他读《郑伯克段于鄢》,明白他潜藏的心事。
曾几何时呢?都是往日之时了。歌舞娱情,自然不比诗书的乏味。再好的书,读熟了也会撂开一边。
新宠旧爱,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护居住长信宫;也不及徐惠,可以长得君恩眷顾。而她,自然也不是飞燕的步步相逼。写下这首《长门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团扇之情。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如今不正是该收起团扇的凉秋了吗?
陵容的嗓音好得这样快、这样适时,我并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难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么?寂寞宫花红,有我和眉庄,已经足够了。
纵然我了然陵容所说的无奈,也体谅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当他和她的笑声欢愉这样硬生生迫进我的耳朵时,不得不提醒着我刚刚失去一个视如生命的孩子;还有,夫君适时的安慰和怜惜。
没有责怪,也不恨。可当着我如此寂寥的心境,于寂寥中惊起我的思子之恸,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来我,不过也是这深宫中的一个寂寞怨妇呵。
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湿,一点点化开,心也是潮湿的。

注释:
(1)、出自张籍的《酬朱庆余》,全诗为:“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2)、徐惠:湖州长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岁通论语及诗。八岁已善属文。一才著称,为太宗所闻,乃纳为才人,又进充容。太宗死后绝食殉情,追赠贤妃。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五十六、语惊心


  九月的凉风,浓了桂子香,红了枫叶霜,亦吹散了些许我浓烈的思子的哀伤,身子也渐渐好了些许。有时候空闲着,想想或许也该去见玄凌,毕竟失去了孩子,他的心里也是不高兴的。何况眼下得宠的那一位,终究也是我的姐妹。

  于是遣了流朱去探玄凌是否在仪元殿中,流朱回来却道:“李公公说皇上在御书房看奏章呢。奴婢已经让小厨房准备好了点心,小姐也和从前一样去给皇上送些吃食去吧。”

  不知为何,流朱才要开口答我时,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只盼望着流朱说玄凌不能见我,似乎是有了近乡情怯之感,倒不愿见了。如今听流朱这样亲口说了出来,反而松了口气。想着若这样去了,若是见面尴尬,或在他殿中嗅到了或是见到了属于别的女子的私物与气味。该是如何的情何以堪。若真如此,还是不见罢了。

  于是道:“准备了点心也好。让晶清送去给眉庄小主吧。”

  流朱急道:“小姐不去看望皇上了吗?”

  我淡淡道:“皇上忙于国事,我怎好去打扰。”

  流朱道:“可是从前……小姐是可以出入御书房的呀……”

  心下微微凄涩,截断她的话头道:“如今可还是从前么?”

  流朱一愣,神色也随我黯淡了,遂不再言语。

  抬头见窗外秋光晴好,于是携了槿汐一同去散心。初秋的上林苑中,太液池上往往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水雾,霜后一叠羽扇枫林鲜红如泣血,只残留了一点些微的青色。上林苑百花凋落,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秋的清冷萧条。满苑中堆满了开得正盛的清秋菊花,金芍药、黄鹤翎、玉玲珑、一团雪、胭脂香、锦荔枝、西施粉、玉楼春,锦绣盛开,色色都是极名贵的佳品,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美丽。

  我微微一笑,宫中培植的菊花,再名贵,再艳丽,到底是失了陶渊明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于其气韵而非颜色。所谓好菊,白菊最佳,黄菊次之,红紫一流终究是失了风骨的。

  沿着太液池一路行走,贪看那美好秋色,渐渐走得远了。四周草木萧疏,很是冷清,更有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只见孤零零一座宫苑,远离了太液池畔宠妃们居住的殿宇,但红墙金脊,疏桐槐影,亦是十分高大,并非普通嫔妃可以居住。不由心下好奇,问槿汐道:“这是什么地方?”

  槿汐道:“那是端妃娘娘所居的披香殿。”

  我默然颔首。我与端妃虽然私下有些往来,却从未踏足她的宫室拜访,一为避嫌,而来她也不喜欢。

  我有身孕时她也十分热络,甚至不顾病体强自挣扎着为我未出世的孩子制了两双小鞋。我甚是感激她的心意,端妃却不喜欢我去拜访。我小产之前,她又病倒了,听闻病得不轻,然而病中仍不忘嘱咐我好生养息。再后来我遇上种种繁难,也顾不得她了。

  现在这样经过,加之她又病着,自然不能过门而不入的。遂向槿汐道:“你去扣门吧。”虽是午间,宫门却深闭不开,更有些斑驳的样子。扣了良久的铜锁,方听得“吱嘎”一声,门重重开启。出来的是吉祥,见是我,也有几分惊讶,道:“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很有体面,又是寸步不离的,怎么会是她来开门。于是问道:“你们娘娘呢?”

  吉祥眼圈儿一红,含泪道:“娘娘来了就好。”

  我心中一惊,匆匆跟着吉祥往里头寝殿走。殿宇开阔,却冷冷清清的,没见到一个伏侍的宫人的身影。不由问:“人都去哪里了?”

  吉祥答非所问:“自从几年前咱们娘娘病了,皇后娘娘为了让娘娘静心养病,就把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所以没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么伏侍的宫人呢,也一同迁了出去么?”

  她微有迟疑:“娘娘打发他们出去了。还有如意在殿外煎药呢。”

  我不方便再问,于是径自踏进殿内,宫中有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还未散去。殿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遮住大片日光,光线愈加晦暗,更显得殿中过于岑寂静谧。端妃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在外头风炉的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地熬着药,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见着我,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

  我见端妃昏然睡着,脸色苍白如纸,问道:“你们娘娘这个样子,太医怎么说?”如意哽咽道:“一向是庞太医照看的,只说是老毛病,吃着原来的几味药就是了。”

  我叹息一声,怒道:“真是个庸医,病总不见好还能只吃从前的药么。”平一平气息复道:“我看这个样子是不成的。如意熬着药,吉祥去太医院请温太医来瞧,不诊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宫里的人出去,身边没人伏侍也不行的。槿汐,你去咱们宫里选几个稳妥的人来这里伺候。”吉祥、如意听我说完,已经喜笑颜开。我便打发了她们去办,独自守在端妃身边陪伴。

  顺手又折了几枝菊花进去插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机。须臾,端妃呻吟一声醒过来,见我陪在床边,道:“你来了。”

  我在她颈下垫一个软枕道:“偶然经过娘娘的居处,听闻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发作。不碍事的。”

  我道:“病向浅中医,娘娘也该好生保养才是。”

  她微微睁目:“长久不见,你也消瘦成这样子。身子好些了么?”

  我听她这样开口,乍然之下很是惊异,转念想到她宫中并无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聪目明,不出门而尽知宫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变化,岂是探听能够得知的。这些雕虫小技又算什么。”

  闻得人心二字,心中触动,遂默默不语。端妃病中说话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即便未出娘胎,也是心肝宝贝的疼爱。你这样骤然失子,当然更伤心了。”端妃说这些话时,似乎很伤感。而她的话,又在“骤然”二字上着重了力道。

  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但“欢宜香”一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能说出口,只好道:“我小时吃坏过药,怕是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点了点头:“那也罢了。”她用力吸一口气,“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慕容世兰的处置吧。”

  我想起此事,瞬间勾起心头新仇旧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端妃亦连连冷笑:“我瞧着她是要学先皇后惩治贤妃的样子呢!她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为皇上会因为你杀了她,至少也要废了她位分打发进冷宫。”

  两度听闻贤妃的事,我不觉问:“从前的贤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端妃轻轻“恩”一声,道:“先皇后在时贤妃常有不恭,有一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冲撞了先皇后,当时先皇后怀着身孕性子难免急躁些,便让贤妃去未央殿外跪着,谁晓得跪了两个时辰贤妃就见红了。这才晓得贤妃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只可惜贤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着的。先皇后德行出众,后宫少有不服的,为了这件事她可懊恼愧疚了许久。”她又道:“这也难怪先皇后。贤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么能知,两个月的胎像本就不稳,哪经得起跪上两个时辰呢?”端妃回忆往事,带了不少唏嘘的意味。

  片刻端妃已经语气冷静:“不过,以我看来,慕容世兰还没那么蠢要在她掌管后宫的时候让你出事。以她骄横的性子不过是想压你立威而已。”她轻轻一哼:“恐怕知道你小产,她比谁都害怕。可知这回是弄巧成拙了。”

  我蕴着森冷的怒气,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为之也罢,我的丧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报了。”

  又说了片刻,见吉祥引了温实初进来,我与他目视一眼,便起身告辞。端妃与我说了这一席话,早已累了,只略点了点头,便依旧闭目养神。

  徐徐走至披香殿外,寻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说的话。我的骤然失子,一直以为是在欢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而此物重用麝香,对我身体必然有所损害。可是我在慕容世兰的宫中不过三四个时辰,药力之大竟至于如此么?

  细细想来,在去她宫中前几日,便已有轻微的不适症状,这又从何说起?真是因为对她的种种忌惮而导致的心力交瘁么?但我饮食皆用银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饮食上有差错的,那么我的不适又由何而来。

  不过多久温实初已经出来,我也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问:“端妃这样重病是什么缘故?”

  他也不答,只问:“娘娘可听说过红花这味药?”

  我心头悚然一惊,脱口道:“那不是堕胎的药物吗?”

  他点头道:“是。红花可以活血化瘀。用于经闭、痛经、恶露不行、症瘕痞块、跌打损伤。孕妇服用的确会落胎。”他抬头,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悲悯,“可是若无身孕也无病痛而骤然大量服食此物,会损伤肌理血脉,甚至不能生育。”

  我矍然耸动,眉目间尽是难言的惊诧。半晌才问:“那端妃娘娘的病交到你手上能否痊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证端妃娘娘活下去。”他顿一顿,又道:“即便有国手在此,端妃娘娘也是不能再有所出了。”

  难怪,她这样喜爱孩子!温实初受我之托必然会尽心竭力救治端妃,而他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端妃身体受损之深,已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端妃身体损害的种种原由是我所不能知晓的。而我,感念她多次对我的提点,所能做的也惟有这些,于是道:“本宫只希望你能让她活着,不要受太多病痛的折磨。”

  他点头,“微臣会竭尽全力。”

  我想起自己的疑问,道:“当年本宫避宠,你给本宫服食的药物可会对身体有损?”微一踟躇,直接道:“会不会使身体虚弱,容易滑胎?”

  他有些震惊,仔细思量了半日,道:“微臣当时对药的分量很是斟酌谨慎,娘娘服用后也无异常或不适。至于滑胎一说,大致是无可能的。只是……个人的体质不同也很难说。”

  我心境苍凉。无论如何,这孩子已经是没了,在对过往的事诸多纠缠又有何益呢?他的父皇,亦早已忘了他曾经活在我身体中了罢。

  温实初的眼深深地望着我,我颇有些不自在,便不欲和他多说,径自走了。

  槿汐还没有回来,回到宫中亦是百无聊赖,随意走走,倒也可以少挂怀一些苦恼事。这样迷花倚石,转入假山间小溪上,听莺鸣啾啾,溪水潺潺,兜了几转,自太湖石屏嶂后出来,才发觉已经到了仪元殿后的一带树林了。

  玄凌一向在仪元殿的御书房批阅奏折,考虑国事。然而长久地看着如山的奏折和死板的陈议会让他头疼,也益发贪恋单纯而清澈的空气和鸟鸣。于是他在仪元殿后修葺了这样一片树林,总有十余年了,树长得很茂盛,有风的时候会发出浪涛一样的声音。放养其间的鸟儿有滴沥婉转的鸣声。

  我曾经陪伴他批阅奏折,有时两人兴致都好,他会和我漫步在丛林间,和我携手并肩,喁喁密语,温言柔声。侍从和宫女们不会来打扰,这样静好和美的时光。仿佛这天地间,从来只有我和他,亦不是君和臣,夫和妾。

  如今,我有多久没有踏足仪元殿了呢?他也几乎不来我的棠梨宫。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那一日黄昏——不,似乎是清晨,我精神还好,对镜自照,发觉了自己因伤心而来的落魄和消瘦。

  他从外面进来,坐着喝茶,闲闲看我镜子里的容颜,起身反复摩挲我的脸颊,道:“你脸颊上的伤疤已经看不出来了。还好没有伤得严重。”我本自伤心自己的憔悴,亦想起这憔悴的缘故,心下难过。又听他说:“若真留了痕迹该如何是好,真是白璧微瑕了。”

  不由腻烦起来,别过头笑道:“皇上真是爱惜臣妾的容颜呀。”

  玄凌笑:“嬛嬛美貌岂可辜负?”

  我心中冷笑,原来他这样在意我的容貌,“啪”一声挥掉他的手,兀自走开,面壁睡下不再理他。

  他也不似往常来哄我,似含了怒气,只说:“贵嫔,你的性子太倔强了。朕念你失子不久不来和你计较,你自己好好静一静罢。”说罢拂袖而去,再不登门。

  事后我问槿汐,“皇上是否只爱惜我的容貌?”

  槿汐答得谨慎:“娘娘的容貌让人见之忘俗,想必无人能视若无睹。”

  一旁的浣碧苦笑:“原来女子的容貌当真是比心性更讨男人喜欢。可见男子都是爱美貌的。”

  我摇头:“其实也不尽然。容貌在外,心性在内,自然是比心性更显而易见。没有容貌,恐怕甚少能有男子愿意了解你的心性。但是若没有心性如何能长久与人相处愉悦。天下的确有许多男子爱恋美色。可是诸葛孔明与丑妻黄氏举案齐眉,可见世间也有脱俗的男子。”

  浣碧道:“可是世间有几个诸葛孔明呢。”

  这回轮到我苦笑,的确,这世间终究是以色取人的男子多。而女子,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总以为他对我终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对我的欣赏。但他偶然来了,举目关注的,却是我的容颜,是否依旧好。

  这样想着,心底是有些凄然的。何况当着这样的旧时景色,那些欢乐历历如在眼前。于是也不愿再停留,转身欲走。

  然而正要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心下一动,下意识地便闪在一棵树后。眼前走来的人不正是玄凌与陵容,陵容虽然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却是语笑晏晏,十分亲密。此情此景,正如我当初,唯一不同的,只是我与玄凌是并肩而行的。

  陵容,她总是这样谦卑的样子。因着这谦卑,更叫人心生怜爱。

  此刻的陵容,着一身品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锦琵琶襟上衣,下面是银白闪珠的缎裙,头上挽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更衬得神色如醉。她言语温婉:“皇上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甄姐姐那里了,今晚可要去姐姐那里么?”

  玄凌神色间颇有些踌躇,慨道:“并非是朕不想去瞧她。她没了孩子朕也伤心,可是她的性情实在是太倔强了。女子有这样倔强的性子,终归不好。”说着微微一笑:“她若有你一半的和顺便好了。”

  这话落在耳中,几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看出来笔直的树干也是扭曲的。他竟是嫌我性子倔强不能婉转柔顺了,这样突兀的听得他对我的不满,本自不好过。更何况,他是在他的宠妃面前这样指摘我的不是。

  陵容想了想,低声道:“姐姐若有让皇上不满的地方,请皇上体谅她的丧子之痛吧。姐姐其实也很辛苦。”

  玄凌有些不满:“她辛苦,朕也辛苦。她怎不为朕想想,朕连失两子,宫中的是非又这样多,连看她一个笑脸也难。到底是朕从前把她惯坏了。”

  我无声地笑起来,我的失子之痛竟然成了他宠坏我的过失。

  陵容惶恐,忙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玄凌唏嘘:“其实嬛嬛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然而听她自责,安慰道:“不干你的事。其实朕也有些想她,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去看她吧。”想一想又道:“你和嬛嬛情同姐妹,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如今她又伤心,朕其实为难,也有些不忍去见她。”

  陵容曼声细语道:“是。姐姐家世好,才学也好,臣妾是很仰慕姐姐的,也希望皇上还是像过去一样喜欢姐姐。可是臣妾又想,姐姐现在没有想明白,所以一直伤心,也不能好好服侍皇上。日后姐姐若想通了,自然能回转过来。不如皇上眼下先别去看姐姐,以免言语上又有些冲撞反而不好。等臣妾去劝过姐姐,姐姐想明白了时再见,不是皆大欢喜么?”说着小心觑着玄凌的神色道:“这只是臣妾的一点愚见,皇上不要厌恶臣妾多嘴。”

  玄凌道:“你这样体贴朕和莞贵嫔的心思,朕哪里还能说不好呢。”

  陵容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皇上过奖了。臣妾只喜欢皇上能一直高高兴兴。其实臣妾无德无能,不及姐姐能时时为皇上分忧解难。”

  玄凌道:“容儿何须这样妄自菲薄,你与莞贵嫔正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陵容这才展颜,她的笑轻快而娇嫩:“那么皇上是喜欢我多一些呢,还是喜欢姐姐多一些?”

  玄凌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此时此刻,自然是喜欢容儿你多一些。”

  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样的言语,生生将我欲落泪的伤心酿成了欲哭无泪的痛心与失望。像有一双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揉搓着,拧捏着。风一阵热,一阵凉,扑的脸上似有小虫爬过的酥痒。只是觉得从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皆是不值得!不值得!却是怔怔地站着,迈不开一步逃开。

  玄凌待要再说,连连咳嗽了两三声。陵容忙去抚他的胸,关切道:“皇上操劳国事辛苦了,臣妾亲自摘了枇杷叶已经叫人拿冰糖炖了,皇上等下喝下便能镇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呢。”

  玄凌含笑道:“难为你要亲自做这些事,可话说回来,若不是你的缘故,朕怎会咳嗽。”

  陵容讶异,也带了几分委屈:“是,是臣妾的过错。还请皇上告诉臣妾错在何处。”

  玄凌露一丝昵笑,捏一捏她的耳垂道:“朕昨晚不过白问你一句‘丢了没’,你便挣扎着不肯说句实话。若不是这个,朕怎么受了风寒的?”

  陵容大窘,脸色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方低声娇嗔道:“皇上非礼勿言呢。”这样的娇羞是直逼人心的,玄凌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惊起了林稍的鸟雀,亦惊起了我的心。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

  良久,玄凌和陵容已经去得远了。落霞脉脉自林梢垂下,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盈满半天,周围只是寂寂地无声寥落。偶尔有鸟雀飞起,很快便怪叫着“嗖”一声飞得远了。

  我麻木地走着,茫茫然眼边已经无泪,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手足一阵阵发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这个样子回宫去,流朱她们自然是要为我担心的。可是不回去,深宫偌大如斯,我又能往何处去栖身。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永巷平滑坚硬的青石板。迎面正碰上槿汐满面焦灼的迎上来,见了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把手中的锦绣披风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来去耽搁了时间。叫娘娘苦等。”她见我失魂落魄一般,手碰到我的手有颤抖的冷,更是发急害怕:“娘娘怎么了?才刚去了哪里,可把奴婢急坏了。”

  我用力拭一拭眼角早已干涩的泪痕,勉强开口道:“没什么,风迷了眼睛。”

  槿汐哪里还敢耽搁,担心道:“娘娘怕是被冷风扑了热身子了,奴婢伏侍娘娘回去歇息吧。”

  回到宫中,浣碧和流朱见我这个样子也是唬了一跳,又不敢多问,我更不让请太医,只打发了她们一个个出去。天色向晚,殿中尚未点上烛火,暗沉沉的深远寂静。心,亦是这有的颜色。

  我蒙上被子,忍了半日的泪方才落下来,一点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棉被上,湿而热,一片。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五十七、长相思


  我的心神,在这样的冷了心,灰了意中终于支持不下去。身子越发软弱,兼着旧病也未痊愈,终究是在新患旧疾的夹击下病倒了。这病来得并不凶,只是恹恹的缠绵病榻间。

  这病,除了亲近的人之外并没有人晓得。这些日子里,玄凌没有再召幸我,也没有再踏入棠梨宫一步。我便这样渐渐无人问津,在后宫的尘嚣中沉寂了下来。

  起初,宫中许多人对陵容的深获恩宠抱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在她们眼中,陵容没有高贵的出身,富贵的家世,为人怯弱,容貌亦只是中上之姿,算不得十分美艳,所能凭借的,不过是一副出众嗓子,与当日因歌获宠的余氏并没有太多的差别。于是她们算定玄凌对她的兴趣不会超过两个月便会渐渐冷淡下来。可是,陵容的怯弱羞涩和独有的小家碧玉的温婉使得玄凌对她益发迷恋。慕容妃与我沉寂,一时间,陵容在宫中可称得上是一枝独秀。

  棠梨宫是真正“冷落清秋节”似的宫门冷寂,除了温实初,再没有别的太医肯轻易来为我诊治。往日趋炎附势的宫女内监们也是避之不及。昔日慕容世兰的宓秀宫和我的棠梨宫是宫中最热闹的两处所在。如今一同冷清了下来,倒像极了是一损俱损的样子。

  我的棠梨宫愈加寂寞起来。庭院寂寂,朱红宫门常常在白天也是紧闭的。从前的门庭若市早已转去了现在陵容居住的明瑟居。我的庭中,来的最多的便是从枝头飞落的麻雀了。妃嫔间依旧还来往的,不过是敬妃与眉庄罢了。宫人们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寂寥,长日无事,便拿了一把小米撒在庭中,引那些鸟雀来啄食,以此取乐。时日一久鸟雀的胆子也大了,敢跳到人手心上来啄食吃。终日有这些叽喳的鸟雀鸣叫,倒也算不得十分寂静了。

  心肠的冷散自那一日偶然闻得陵容与玄凌的话起,渐渐也灭了那一点思念与期盼之心。相见争如不见,那就不要见了罢。陵容自然忙碌,忙着侍驾,忙着夜宴,忙着以自己歌声点缀这歌舞升平的夜。自然不会如那日对玄凌所说,有劝解我的话语。只是偶尔,命菊清送一些吃食点心来,表示还记得我这病中的姐姐。

  眉庄来看我时总是静默不言。常常静静地陪伴我大半日,以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我,神色复杂。

  终于有一日,我问:“姐姐为什么总是这样看我?”

  她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若你真正对皇上灰心绝望,该是什么样子?”

  我反问:“姐姐以为我对皇上还没有灰心绝望么?”

  她淡淡道:“你以为呢?若你对皇上死心,怎还会缠绵在病中不能自拔?”

  我无言,片刻道:“我真希望可以不再见他。”

  眉庄轻轻一笑,沉默后摇头:“你和我不一样。我与皇上的情分本就浅,所以他将我禁足不闻不问,所以我可以更明白他的凉薄和不可依靠,所以我即使复宠后他对我也不过是可有可无,而我也不需十分在意。”眉庄盯住我的眼睛:“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低声问她,亦是自问:“是因为我对皇上的心意比你更多么?”

  “你若对皇上已无心意,便如今日的我,根本不会因为他的话、他的事而伤心。”她停一停,轻声道:“其实你也明白,皇上对你并非是了无心意。”

  我轻轻一哂,举目看着窗外,“只是他的心思,除了国事,几乎都在陵容心上。”我低头看着自己素白无饰的指甲,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帘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绵绵寒雨滴落在阔大枯黄的梧桐叶上,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我道:“怎么说陵容也曾与我们相交,纵然她行事言语表里不一,我心有警戒就是了,难道真要跑上去和她针锋相对争宠么?我也不屑于做。何况皇上,似乎喜欢她更多。”

  眉庄眸中带了淡漠的笑意:“你得意时帮过陵容得宠,她得意时有没有帮你?若她帮你,你又何需争宠。若她不帮你,你可要寂寂老死宫中么?”她轻轻一哼,“何况皇上的心意,今日喜欢你更多,明日喜欢她更多,从来没有定心的时候。我们这些女人所要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比别人多的喜欢么?你若不争,那喜欢可便越来越少了,最后他便忘了还有你这个人在。”

  我只静静看着窗下被雨浇得颓败发黑的菊花,晚来风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的,不只是她李易安,亦是我甄嬛。何况,易安有赵明诚可以思念。我呢,若思及曾经过往的美好,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他的失望和伤怀。

  或许,的确如眉庄所说,我对玄凌是没有完全死心的吧。若完全死了心,那失望和伤怀也就不那么伤人了吧。

  眉庄道:“你对皇上有思慕之心,有情的渴望,所以这样难过,这样对他喜欢谁更多耿耿于怀。若你对皇上无心,那么你便不会伤心,而是一心去谋夺他更多的喜欢。无心的人是不会在那里浪费时间难过的。”

  我惘然一笑:“眉庄,我很傻是不是?竟然期望在宫中有一些纯粹的温情和爱意,并且是向我们至高无上的君王期望。”

  眉庄有一瞬间的沉思,双唇抿成好看的弧度,许久缓缓道:“如果我也和你一样傻呢?”她转头,哀伤如水散开,漫然笑道:“或许我比你更傻呢。这个世间有一个比你还傻的人,就是我呵。”我惊异地望着眉庄,或许这一刻的眉庄,已经不是我所熟悉和知道的眉庄了。或许在某一刻,她有了她的变化,而我,却没有察觉。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姐姐?”

  她说:“嬛儿。你可以伤心,但不要伤心太久,这个宫里的伤心人太多了,不要再多你一个。”她起身,迤俪的裙角在光洁的地面上似开得不完整的花瓣,最后她转头说:“若你还是这样伤心,那么你便永远只能是一个伤心人了。”

  日日卧病在床,更兼着连绵的寒雨,也懒得起来,反正宫中也不太有人来。那一日正百无聊赖卧在床上,却听见外头说是汝南王妃贺氏来了。

  心下意外,和她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她的夫君汝南王又是慕容妃身后的人。如今我又这样被冷落着,她何必要来看望一个失宠又生病的嫔妃。于是正要派人去推委掉,贺妃却自己进来了。

  她只是温和的笑,择了一个位子坐近我道:“今日原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又去拜见了皇后,不想听说娘娘身子不适,所以特意过来拜访娘娘。”

  我草草抚一下脸,病中没有好好梳洗,自然是气色颓唐的,索性不起来,只是歪着道:“叫王妃见笑了,病中本不该见人的。不想王妃突然来了,真是失仪。”

  她倒也没什么,只是瞧一眼素绒被下我平坦的腰身,别过身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这样体贴的一个动作,叫我心里似刺了一下。她道:“不过是三四个月没见贵嫔娘娘,就……”

  我勉强笑一笑:“多谢王妃关心了。”

  我心里实在是避忌她的,毕竟她的夫君与慕容妃同气连声,于是对她也只是流于表面的客套。她也不多坐,只说:“娘娘也请好好保养身子吧。”临走往桌上一指:“这盒百年人参是妾身的一点心意,希望娘娘可以收下补养身体。”

  我看一眼,道:“多谢美意了。”

  贺妃微微一笑,回头道:“若是娘娘心里有忌讳,想要扔掉也无妨的。”

  这样我却不好说什么了,只得道:“怎么会?王妃多心了。”然而待她走,我也只把东西束之高阁了。

  过了两日,淅淅沥沥下了半月的雨在黄昏时分终于停了。雨后清淡的水珠自叶间滑落,空气中亦是久违的甜净气息。

  月自东边的柳树上升起,只是银白一钩,纤细如女子姣好的眉。我的兴致尚好,便命人取了“长相思”在庭院中,当月弹琴,亦是风雅之事。

  我自病中很少再有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念头一起,浣碧流朱她们哪有不凑趣的。低眉信手续续弹,指走无心,流露的却是自己隐藏的心事。

  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李白洒脱不羁如此,也有这样长相思的情怀么?他所思慕的,是否如我,也是这般苦涩中带一些的甜蜜的记忆。正如那一日的上林杏花,那一日的相遇。纵使我伤心到底,亦是不能忘的吧。毕竟那一日,他自漫天杏花中来,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子这样怦然心动。

  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这泪落与不落之间,是我两难的心。

  舒贵妃的琴名“长相思”。我不禁怀想,昔日宫中,春明之夜,花好月圆,她的琴与先帝的“长相守”笛相互和应,该是如何情思旖旎。这样的相思也不会是如我今日这般破碎又不忍思忆的相思吧。只可惜,这宫中,从来只有一个舒贵妃,只有一个先帝。

  心思低迷,指间在如丝琴弦上低回徘徊,续续间也只弹了上阕。下阕却是无力为继了。

  正待停弦收音,远远隐隐传来一阵笛声,吹得是正是下半阕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隔的远了,这样轻微渺茫的笛声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份外动人。我问身畔的人,可曾听见有笛声,她们却是一脸茫然的神情。我几乎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转眸却见浣碧一脸入神的样子,心下一喜,问道:“你也听见了么?”

  浣碧显然专注,片刻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似乎跟小姐刚才弹的曲子很像呢。”

  我弹的《长相思》到底是失于凄婉了,反无了那种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听那人吹来,笛中情思却是十倍在我之上了。

  我不觉起身,站在门边听了一会,那笛音悠远清朗,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在静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觉得心里的滞郁便舒畅许多。合着庭院中夜莺间或一声的滴沥溜圆,直如大珠小珠直泻入玉盘的清脆。

  我复又端正坐下,双手熟稔一挥,清亮圆润的音色便从指下滑出,那曲中便有了三分真切的思念。

  那边的笛声似乎亦近了些,我听起来也清晰许多。我按着它的拍子转弦跟上曲调,这样琴笛合奏,心思也只专心在如何和谐上,便暂时忘却了积日的不快。琴声婉转,笛音清空,曲中力道亦平和,缠绵似诉说心曲。一时间柳娇花妍露珠不惊,连月光都徘徊掩映,不忍离去。两缕悠长音色在云影浅淡的重叠交会间遥遥应和,直奏得微风徐来,露清霜明,月影摇动,珊珊可爱,满庭中惟有余音缭绕,连夜莺亦止了欢鸣。的

  一曲绵落,槿汐笑道:“好久没有听得娘娘弹这样好的琴了。”

  我问:“你们还是没有听见笛音么?”

  槿汐侧耳道:“刚才似乎听见一些,却是很模糊,并不真切的。”

  我不虞有它,道:“不知宫中哪位娘娘、小主,能吹这样好的笛子。”于是一推琴起身,浣碧早取了披风在手,满眼期盼之色,我晓得她的意思,道:“你也被那笛声打动了是不是?”

  浣碧不觉含笑,道:“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色一直照到曲折的九转回廊间。古人踏雪寻梅闻梅香而去,我凭声去寻吹笛人,所凭的亦只是那清旷得如同幽泉一缕般断续的声音,也只是那样轻微的一缕罢了。我与浣碧踏着一地浅浅的清辉,渐行渐远。

  回廊深处,一位着素衣的男子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首看月,轻缓吹奏。他眉心舒展,神态闲雅,凭风而立,是十分怡然的样子。

  待看清那人是谁,我一怔,已知是不妥,转眼看浣碧,她也是意外的样子。本想驻步不前,转念一想,他于我,是在危难中有恩义的。遂徐步上前,与他相互点头致意。浣碧见他,亦是含了笑,上前端正福了一福。我却微有诧异:浣碧行的,只是一个常礼而已。不及我多想,浣碧已经知趣退了下去。

  玄清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开,只道:“你瘦了许多。”

  我笑一笑:“这时节帘卷西风,自然是要人比黄花瘦的。”

  他的目光带着怜惜,轻轻拂来。此时的我,是不堪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目光的。于是退开两步,整衣敛袂,端正道:“那日王爷大义救本宫于危难之中,本宫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他听我这样说,不觉一愣,眼中有几分疏朗,道:“贵嫔一定要和清这样生疏么?可惜当日之事依旧不能保住贵嫔的孩子。”

  人人都道,清河王这样闯入宓秀宫救我,不过是因为我是玄凌的宠妃,救我不过是逢迎玄凌罢了。所以才肯费心为我的生辰锦上添花,此时又来雪中送炭。说得好听些,也只是为我腹中皇嗣而已。惟有我明白,他的闯宫,并不仅仅是如此而已。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仗义援手,宫中也只得他一个。

  我坦然笑:“虽然本宫今日落魄,但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日王爷若有不便,本宫也自当全力相助。”

  他失笑:“这样听你自称‘本宫’,当真是别扭得紧。”他很快正色:“清助贵嫔并非是为交换。”

  我略点了点头,“或许交换对我来说比较安全。”

  他道:“但愿清不在其列。清也希望贵嫔安好。因为……清视贵嫔为知己。”他停一停,又道:“此地荒凉,贵嫔怎么会来?”

  我方微笑,指一指他手中紫笛道:“王爷以为方才弹琴的人是谁?”

  他了然的笑:“清私心猜测或许是贵嫔。”

  我淡淡一笑,道:“王爷相信这世间可有心有灵犀一事?”话问得十分温婉,却暗藏了凌厉的机锋。

  他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颀长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他并未察觉我的用意,认真道:“清相信。”

  他这样认真诚恳,我反而有些愧疚,何必一定要他说呢。然而话已出口,不得不继续,“所以王爷适时知道我被困宓秀宫,才能赶来相救。”

  话有些尖锐,他默然相对,“其实……”

  我别过头,轻声道:“我知道王爷这样是为我好,可是与我的近身侍女私相来往得频繁,若传出去,对王爷自身无益。”

  他的目中掠过一丝清凉的喜悦,道:“多谢贵嫔关心。”

  我心下感念他的明白,仿佛一只手从心上极快极温柔的拂过,口中却戏谑道:“其实也没什么。若真被旁人知晓了,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把她送给王爷做妾侍吧。”

  他咳嗽一声,注目我道:“贵嫔若是玩笑就罢了。若当真那清只好不解风情了。”

  我举袖微笑,想了一想道:“王爷今晚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道:“皇兄有夜宴,亲王贵胄皆在。”

  我不觉轻笑:“王爷又逃席了么?”

  他也笑:“这是惯常之事啊。”他微一迟疑,问道:“坐于皇上身边的那位安小媛,仿佛似曾相识。”

  我轻轻道:“就是从前的安美人。”

  他的手随意扶在红漆班驳的栏杆上:“是么?那么安小媛的歌声进益许多了,只是不足的是已经缺了她自己的味道。”

  我反问:“皇上喜欢才是最要紧的,不是么?”

  他似乎在回味着我的话,转而看着我,静静道:“刚才的琴声泄露你的心事。”

  我垂首,夜来风过,冉冉在衣。我的确消瘦了许多,阔大的蝶袖被风带起飘飘若流雪回风之态。我低声辩解道:“不过是曲子罢了。”

  他道:“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我心中一恸,想起《长相思》的意味,眼中不觉一酸。然而我不愿再他面前落泪。明知道,我一落泪,伤心是便不止是我。于是,扬一扬头,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回眼眶中去,方才维持出一个淡淡的勉强的笑容。

  他凝神瞧着我,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手不自觉的抬起,似要抚上我的鬓发。我大怔,心底是茫然的害怕。只觉得周遭那样静,身边一株桂花,偶尔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细碎的桂花落地的声音。月光并不怎么明亮,然而这淡薄的光线落在我鬓角的垂发上,闪烁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泽,似乎要隔绝住他对我的温情。我矍然一惊,我这一生一世,身体发肤,早已随着我的名分全部归属了玄凌。这样么一想,神情便凝滞了。

 他亦懂得,手停在我鬓边一寸,凝固成了一个僵硬的手势。

  我迅速转身不去看他。气氛终究有些涩了。我随口寻个话题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这样荒凉。”

  他离我有些远,声音听来有些含糊:“这是从前昭宪太后的佛堂。”略一略,又道:“我母妃从前便在此处罚跪。”

  昭宪太后是先帝隆庆帝的嫡母,先帝生母昭慧太后早逝,先帝自小就由昭宪太后抚养,一向感情不错。后来为舒贵妃入宫一事母子几成反目。不久又查知昭慧太后之死乃昭宪太后授意,只为可以夺先帝保住其太后之位。昭宪太后薨逝后,先帝严令只与太后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只许葬入妃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昭宪太后所居之地也冷落荒凉再无人打理了。

  夜渐凉,有栖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秋深霜露重,不觉已浸凉了衣襟长袖。我回身离去,道:“皇上有宴,王爷不方便出来太久,终归于礼不合。”

  他颔首,只缓缓拣了一首明快的小曲来吹了送我。曲调是欢悦的,而听在耳中,却觉得寂寞非常,裙角拖曳开积于廊上的轻薄尘灰,亦仿佛扫开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脸上骤然感觉温热,就像那一日昏寐中,他的泪落在我面颊上的温度和湿润,依稀而明白的触觉。远远走至最后一个转角,瞥见他依旧站在原处,只以笛声送我离开,而他眼底的淡淡的怅然,我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永巷的路长而冷清,两侧高高的宫墙阻挡,依稀可以听见凉风送来前殿歌舞欢宴的声音。我和浣碧走得不快,两个人的长长的影子映在永巷的青石板上几乎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一般。

  我在腹中择着如何启齿的言语,想了想还是直接问她:“你与六王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浣碧一惊,一时语塞,慌忙就要跪下去。我忙扶住她道:“现在是长姊和你说话,你愿意说便是,不愿意也就罢了。”

  她低头道:“我并不是存心要瞒着长姊的。”

  我道:“可是从我生辰那时开始的么?”见她默认,又道:“难怪你当时总不让我去太液池泛舟,也是要他嘱咐你要给我惊喜吧。”我看住她:“那么当日我困于宓秀宫一事,也是你去向六王求救的吧?”

  浣碧点头:“槿汐姑姑陪长姊在宓秀宫中自然不能寻机脱身。当时太后病重,宫中没有可以为长姊做主的人,我只好斗胆去寻王爷。”

  “那么后来你们又来往过几次?”

  “只有两次,一次是长姊有孕后,另一次是前两日。王爷并没说别的,只嘱咐我好好照顾长姊。”

  我低叹一声:“他也算是有心了。”

  浣碧道:“长姊今日怎么突然问起,可是王爷告诉长姊的?”

  我微微摇头:“并不是。只是你刚才见到六王时行的是常礼,若非平日私下见过,你乍然见到他,怎会是行常礼而不是大礼呢。”

  浣碧脸色一红,道:“是我疏忽了呢。”

  我低声嘱咐道:“我如今身份地位都是尴尬,若你和王爷来往频繁,于王爷于我们都没有益处,不要私下再见了。”

  浣碧沉吟片刻,道:“好。”

  永巷中十分寂静,微闻得行走时裙褶触碰的轻细声响。前殿的歌声被风吹来,柔婉而清亮,那是陵容在歌唱,唱的是一首《长门赋》。

  我驻足听了片刻,惘然一笑,以她今日的身份恩宠,怎会懂得困居长门的陈阿娇的幽怨呢?于是依旧携了浣碧的手,一同回去。

  宫中深夜,这样寂寥而热闹的。是谁的抚琴,挑起雾霭幽静中缠绵悱恻的情思;又是谁的悠歌,撩开锦绣容颜下积蓄不化的哀伤。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五十八、冷月


  一场霜降之后,空气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时分,薄棉锦衣也可以上身了。一层秋雨一层凉,真正是深秋了啊。

  这样的萧条的秋,兼着时断时续的雨,日子便在这绵长的阴雨天中静静滑过了。

  这一日雨过初晴,太阳只是蒙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落在人身上。眉庄见我这样避世,时时劝我几句,而我能回应的,只是沉默。这日眉庄来我宫中,二话不说,起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很快,拉着我匆匆奔走在永巷的石道上,风扑起披风坠坠的衣角,似小儿顽皮的手在那里拨动。

  我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里,路很长,走了许久还没有到她要去的地方。我留神周遭景物,仿佛是从前在哪里见过的,用心一想,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条路,便是通往去锦冷宫的道路。数年前,我在冷宫下令杀死了宫中第一个威胁我性命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蓄意的杀戮,以致我在后来很多个夜里常常会梦见死去的余氏被勒杀的的情景,叫我心有余悸。

  走了很久,才到冷宫。推开门,有数不清的细小灰尘迎面扑来,在浅金的日光下张牙舞爪地飞舞。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无数女子积蓄已久的怨气,积聚了太多的痛苦和诅咒,像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阳光在这里都是停滞的,破旧的屋檐下滴答着残留的雨水,空气中有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

  那些曾经容颜如花的女子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缩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疯癫跳跃大笑,而大多人贪恋这久违的日光,纷纷选了靠近阳光的地方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温暖。

  她们对我和眉庄的到来漠不关心,几乎视若无睹。照看冷宫的老宫女和老内监们根本无意照顾这些被历朝皇帝所遗弃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坏的食物给她们让她们能继续活下去,或者在她们过分吵闹时挥舞着棍棒和鞭子叱责她们安静下来。而他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因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的女子的尸体拖到城外的乱葬岗焚化。

  人人都晒在太阳底下。我无意转头,阴暗没有日光照耀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女子一坐一卧在霉烂潮湿的稻草堆上,连日阴雨,那些稻草已经乌黑烂污。那两个女子衣衫褴褛破旧,蓬头垢面。坐着的那个女子手边有一盘尚未舔净汤汁的鱼骨,苍蝇嗡嗡地飞旋着。她的面前竖了一块破了一角的镜子,她仔细用零星的面粉小心翼翼地敷着脸和脖子,一点也不敢疏忽,仿佛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面粉后双手在稻草中摸索了片刻,如获至宝一样取出了一支用火烧过的细木棒,一端烧成了乌黑的炭,正是她用来描眉的法宝。

  眉庄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猜猜她是谁?”她污秽的侧脸因为沉重雪白的粉妆和格外突出的黑色长眉而显得阴森可怖,我摇头,实在认不出她是谁。

  那女子一边认真地画着自己的眉毛,一边嘴里絮叨着道:“那一年选秀,本宫是最漂亮的一个,皇上一眼就看见了本宫,想都不想就留了本宫的牌子。整个宫里,本宫只比华妃娘娘的样貌差那么一点儿。那时候皇上可喜欢本宫了……”她吃吃地笑:“皇上他一个晚上宠幸了本宫三回呢,还把‘丽’字赐给本宫做封号,不就是说本宫长得好看么?”她沉溺在回忆里的语气是快乐而骄傲的,浑忘了此刻不堪的际遇。她描完眉,兴冲冲地去推身边躺着的那个女子,连连问道:“本宫的妆好不好看?”

  那女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厌烦道:“好看好看!整天念叨那些破事儿,老娘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说着也不顾忌有人在,毫不羞耻地慢里斯条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肮脏破旧的衣裙,露出一对形状美好却积着汗垢的乳房。她悠闲的一只手在身上游走搔痒,另一只手迅速而准确地在衣物上搜寻到虱子,稳稳当当地丢进嘴里,“啪”一声咀嚼的轻响,露出津津有味地满意的表情。我胸口一阵恶心,强烈升起想要呕吐的感觉。

  描眉的女子也不生气她的敷衍,继续化着她的妆,道:“只要本宫天天这样好看,皇上总有一天还会喜欢本宫的。”说着用脚尖轻轻踢一踢身边的女子:“你怎么不去晒太阳,身上一股子霉味儿。”

  躺着的女子粗鲁道:“混帐!太阳会把我的皮肤晒坏的。你自己怎么不去?!”

  描眉的女子“咯咯”一笑:“本宫是宫里最好看的‘丽贵嫔’呀,怎么能被太阳晒着呢。”她诡秘的一笑:“皇上最喜欢本宫身上这样白了。”

  我闻言一惊,竟然是丽贵嫔!转眼去看眉庄,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只是冷眼旁观。

  她的笑极其快活,一笑手中的木炭便落在了我脚边。她发现丢了自己的爱物,回身来寻,骤然见了我,一时呆在那里。她脸上的面粉扑得极厚,雪白似鬼魅,我看不出她脸上究竟是何神情。她的眼中却是交杂着恐惧、震惊和混乱。忙不迭地起身,伏到我脚边语无伦次哭喊道:“婉仪小主,当日是本宫、不、是我糊涂……不、不、我其实知道的不多,全是华妃她主使的呀!”她极力哀求道:“婉仪为我向皇上求情吧,我情愿做奴婢做牛马伏侍小主,再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她还称呼我“婉仪”,婉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被囚禁在冷宫中与世隔绝,她并不知道,我已不是婉仪。如同我也不知道,她在冷宫如此潦倒。或许当初她意气风发入宫那一日,并不晓得今后自己会狼狈至此吧。

  旁边的女子对她的哀求和我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又了冷冷低头咀嚼她美味的虱子。泪水冲开丽贵嫔脸上厚重的面粉,一道道像沟渠一般,暴露出她苍老而衰败的容颜。其实她比我不过只大了四五岁,二十一、二岁的年龄,风华正茂的年纪。曾经,她是这个后宫里仅次于华妃的美人,承受帝王雨露之恩。

  她的哀求似字字戳在我心上。我不愿再听,也不愿再看,用力挣脱了丽贵嫔的手跑了出去。

  冷宫外的空气此刻闻来是难得的新鲜,我强行压制下胃中翻腾踊跃的恶心感觉,似乎从一个噩梦里苏醒过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后宫的另一幕。这样场景让我害怕并且厌恶。

  眉庄追出来轻拍我的背,温和道:“还好吧?”

  我点点头,道:“姐姐带我来冷宫,不是让专程让我来看丽贵嫔的吧?”

  她微微一笑,道:“留意到丽贵嫔身边那个女子了么?”

  我蹙一蹙眉,只是不语。眉庄晓得我厌恶那种恶心,曼声道:“她是皇上以前的芳嫔呵。”

  这个名字我并不熟悉,玄凌自先皇后死后多有内宠。而嫔,并不是很高的位份。即便如今宫中,亦有杜恬嫔、刘慎嫔、汪睦嫔、赵韵嫔四人。芳嫔,实在是我不晓得的。

  眉庄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慢慢道:“芳嫔比我们早三年入宫,初封才人,进芳贵人、良娣,承恩半年后有身孕进封芳嫔,也很得了一段时间的风光,可惜失足小产,她因为太过伤心而失意于皇上,后来又口出怨言污蔑华妃杀害她腹中子,所以被打入冷宫。”

  我凝眸于她,轻声道:“姐姐怕我步上她的后尘?”

  眉庄道:“她是否真的污蔑华妃并无人知道,只是皇上信了她是污蔑。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芳嫔一味沉溺于自己失子之痛而不顾皇上,连见面分辩的机会也没有,只怕就算是冤枉也只能冤枉了。”眉庄说完,右手猛地一指冷宫,手腕上的金镯相互碰触发出“哗啦”一声脆响,话音一重颇含了几分厉色和痛心,道:“这就是前车之鉴!你若一味消沉下去,她们俩的现状就会是你日后的下场!”

  我静默不言,肃杀的风从耳边呼啸而去,干枯发黄的树叶被风卷在尘灰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卷儿。冷宫前空旷的场地上零星栖息着几只乌鸦,沉默地啄着自己的羽毛,偶尔发出“嘎”一声嘶哑的鸣叫声,当真是无限凄凉。

  我轻声道:“姐姐怎么会来冷宫发现丽贵嫔和芳嫔。”

 眉庄神色急剧一冷,眼中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芳嫔的事我不过是凑巧得知。至于丽贵嫔——当日推我下水之事她亦有份。只要一见到她,我便会永远牢记慕容氏如何坑害我。我必要让慕容贱人也来尝尝冷宫里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眉庄的爱与恨向来比我分明。

  我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薄薄的灰尘,道:“从小姐姐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一心想要,必然能得到。”我停一停,看着眉庄道:“恕我多言,如今皇上对姐姐这样可有可无——多半也是姐姐自己不肯要这恩宠吧?”

  眉庄凛然转眸:“我心中唯一牵念的,只有怎样杀了贱人。皇上的恩宠固然重要,却不可靠,难道我能依靠他为我报仇么?”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凉了,姐姐和我先回去罢。”

  许是怀着惊动的心事,这一路迢迢走得越发慢。眉庄的话言尽于此,再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冰凉的手。

  走至上林苑的偏门,眉庄道:“我先回宫去了,你——仔细思量吧。”

  我点点头,自永巷择了近路往自己宫中去。永巷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两侧更是四通八达,无处不有风来,吹得锦兜披风上的风毛软软拂在面上,隐约遮住了视线。

  斜刺里横出一个人来,我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只闻得“哎哟”一声,抬头看去,正是恬嫔宫中的主位陆昭仪。

  陆昭仪本是玄凌继位之初入宫的妃子,位分虽只高我一级,却是九嫔之首,在宫中的资历远远在我之上。我见撞着了她,忙站立一边请安告罪。陆昭仪失宠多年,在宫中一直安分守己,遇事也是躲避的时候多,甚少惹是生非。她见撞着了人,倒先生出了一种避让不安的情态,本不欲多言,然而待看清了是我,忽然神色一变,生了几分怒意和威严出来。

  我晓得不好,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招惹是非,于是神色愈加谦卑恭谨。陆昭仪的怒气却并没有下去,道:“莞贵嫔走路怎么没有规矩,几月不见皇上而已,难道宫中的礼节都忘记了么?!”

  我忙道:“是我不好,冲撞了陆姐姐。”

  她身边闪出一阵娇媚而轻狂的轻笑,我想亦不用想,便知道是秦芳仪在了。秦芳仪是陆昭仪的远房表妹,而她心性窄小,前次在皇后殿外争执必然被她视作莫大的过节。眼下她在,必然会不失时机报复于我,今日的事算是麻烦了。

  果然秦芳仪作势行了半个礼,掩嘴轻笑着,拖长了尾音道:“嫔妾道是谁呢?原来是皇上从前最喜欢的贵嫔娘娘呀,难怪啊难怪,贵人走路多横行么。”

  她刻意在“从前”二字是说得腔调十足,讽刺我如今的失宠。这次是我无心冲撞在前,少不得忍气吞声道:“请陆姐姐见谅。”

  陆昭仪尚未开口,秦芳仪故作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哟!贵嫔娘娘这喊得是哪门子姐姐呀,昭仪表姐可是只有嫔妾这一个妹妹,什么时候娘娘也来凑这份热闹了呢?”我心头萌发怒意,纵然我今日落魄,你又何需这般苦苦相逼,想我昔日得意时,也并未有半分踩低你,怎的我一失宠,你却次次来招惹不休。然而陆昭仪在,我终究还是屏住了心头的恼怒。

  秦芳仪见我不说话,越发得意,道:“贵嫔娘娘不是一向最讲究规矩尊卑的么,怎么见了嫔妾表姐不称呼一声‘娘娘’,也不自称‘嫔妾’了呢?”

  我微微举目,正迎上她笑容得意的脸庞,陆昭仪只沉着脸一言不发。我们三人说到底都已是没有皇恩眷顾的女子了,同是天涯沦落,又何必这样彼此苦苦为难。

  秦芳仪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今日有她表姐为她撑腰,又是我先理亏,她自然是视作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肯轻轻放过。

  于是我端正行了一礼,只对着陆昭仪道:“嫔妾失礼,请昭仪娘娘恕罪。”

  陆昭仪点了点头算是谅解,道:“罢了,你走吧。”

  我正欲起身,秦芳仪忙道:“表姐,她无理在先,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走了?”

  陆昭仪微有惊讶,望着秦芳仪道:“算了,本宫哪有心思站在冷风口和她折腾。让她走便是了。”

  秦芳仪抿嘴急道:“表姐糊涂了!如今慕容妃不得皇上宠爱,敬妃庸庸碌碌,端妃药罐子一个,三妃之下就是以您为尊了。表姐若是现在不拿出九嫔之首的款儿来服众立威,以后宫里谁还记得你这个昭仪娘娘哪。”她微微一笑,凑近了陆昭仪道:“过去皇上最喜欢慕容妃雷厉风行的样子,说不定表姐这一立威,皇上又喜欢你了呢。”她又恨恨追上一句:“表姐,她得宠的时候皇上可冷落了我们不少呢!”

  陆昭仪明显被说动,脸上微露喜色,瞬间又冷怒,道:“表妹果然聪明。”

  我闻言苦笑,玄凌喜欢慕容妃,未必真是因为她果决的性子。陆昭仪没有慕容妃的身世容貌,却欲仿慕容妃之行,真的愚蠢可笑之极。

  陆昭仪端正神色,刹那间威风凛凛道:“你就给本宫跪在这风口里好好思过。”她回头唤一个宫女:“燕儿,给本宫盯着她跪足半个时辰才许起身。”

  半个时辰!又是跪半个时辰!我的恼与恨瞬间涌上心头,她真把自己当作了当日的皙华夫人么?

  陆昭仪施施然离开,秦芳仪跟随两步,转头道:“贵嫔娘娘如今没有身孕,是跪不坏身子的,想来无妨。”她的话如芒刺直扎我心扉之中,猛然又回忆起那一日在宓秀宫难言的伤痛,顿时神色僵在了那里。秦芳仪说着媚然一笑,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又痛恨无比的行为,她轻轻启樱桃红唇,“扑”地一声将一口口水唾在我面上。

  奇耻大辱!我瞬间紧紧闭上双目,迅速转开的脸并不能避开她蓄意的唾面之辱,那一口口水落在了我的耳侧。她愉快的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一边笑一边道:“贵嫔娘娘可不要生气啊,嫔妾是受昭仪娘娘命教训娘娘的,这一点口水就请娘娘笑纳吧。”

  我冷冷转过脸,用力盯着她带笑的脸。即便当初对丽贵嫔,我也没有如此憎恶。她被我的目光震慑,不免有些害怕,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弯下腰来对道:“娘娘别瞪着嫔妾呀!难道——你还以为你是过去的莞贵嫔么?”

  她笑着走了,笑声在空洞的风声呜咽的永巷里格外刺耳。口水的温热在冷风里很快变得冰凉而干涩,湿润慢慢滑落、慢慢被风干的感觉使耳侧的皮肤有僵硬的麻木。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下等宫人经过,用冷漠、好奇而轻蔑的目光扫视过。

  看守我的宫女燕儿有局促的不安,小声道:“娘娘,要不起来吧?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我摇头,也没有用手去擦拭耳边的口水,只是依旧跪在风口,保持着腰身笔直的姿势,头脑中是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我是一个没有子嗣,也没有夫君疼惜的女子。我是这个深宫里的女子,一个已经失去了君王宠爱的女子。我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里这一口热气和我的头脑,再没有别的可以依靠,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

  因为我没有君王的宠爱,因为我在君王身上奢求少女时代梦想的爱情,因为我的心还柔弱且不够防备,因为我天真并且幼稚。所以我不能为我的孩子和姐妹报仇;所以我被压制,甚至被位分低于我的女子唾面羞辱;所以我的境遇,离冷宫只剩下几步之遥。

  够了,已经足够了。我不能被人踩到尘土的底处;冷宫的景象让我触目惊心;而芳嫔的凄凉悲惨,更不能成为我的未来。

  我的视线缓缓移出,定格在远处慕容妃的宫殿。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又会翻身而起再度获宠。我的孩子,不能这样白白死去。冷宫,亦不能成为我甄嬛老死的归宿。即便我要死,也要看着我所憎恨的人死在我的前面祭告我无辜早亡的孩子和姊妹。

  半个时辰已经到了,坚持站起酸疼的腿,整理衣裙,端正仪容。燕儿扶住我,低声歉意道:“娘娘受苦了,我们娘娘平日里并不这样的。”

 我神色平静,看着这个其实与我年龄相仿的宫女,漠漠一笑:“你会因为你现在的善心得到好报。”她听不懂,脸上只是一种单纯的不安和局促。

  我独自离开。

  我的伤心和消沉已经足够了。对着陆昭仪跪下去的那个避世隐忍的甄嬛已经死了,站起来的,是另一个甄嬛。

  我不会再为男人的薄幸哭泣,也不会为少女梦中的情爱伤神,更不会对她所痛恨的人容忍不发。这样的我,将更适合活在在冷漠而残忍的后宫里。

  耳边的口水我没有擦去,让它留着便了。让我牢记这一刻屈辱的感觉,来日,她们会因为羞辱我的快感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回到宫中,我吩咐槿汐搬离了棠梨宫的正殿,把旁边的饮绿轩打扫了出来暂时居住。

  浣碧劝我道:“饮绿轩地方窄小,况且又阴凉,夏日乘凉是最好的,这个时候住进去怕不太合时宜吧。”

  我用柔软的棉布仔细擦拭“长相思”的每一根琴弦,微微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啊。”浣碧无言,也不敢再深劝。

  几日后,我吩咐了小允子和小连子帮我去捕捉这个时节已经很少有的蝴蝶,他们对我怪异的决定有些意外和吃惊,道:“蝴蝶不是秋天这个时节的东西啊。”

  我俯在妆台前,细心描摹远山黛的眉型。如今的我,已经用不上螺子黛这样昂贵的画眉物事了。远山眉,那是去年,玄凌为我亲手画就的,何等情意绵绵。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我的眉毛适合的也是柳叶眉。只是如今,我一笔一笔画得无比工整和精心。还是要依靠他的宠爱的,是不是?我自嘲。如果没有爱,我就要许许多多的宠,多得足以让我在这个后宫里好好存活下去。

  懒懒把眉笔一抛,头也不回对他们道:“蝴蝶,也是不合如今时宜的吧?但是我一定要,并且,必须足够漂亮。”他们是不会拂逆我的想法的,尽管我的想法看起来这样心血来潮,不合情理。

  我微微一笑,就让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来演一场不合时宜的戏吧。

  回首,朱阑玉砌之外。天边,一弯冷月如钩。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五十九、蝶幸


  小允子和小连子竭尽全力才在冬寒到来前找到了为数不多的二十几只蝴蝶,那全是些色泽艳丽悦目的蝴蝶,粉红、浅紫、宝蓝、明翠和柠黄。我自然是满意的,道:“天冷了。内务府这两日就要送来冬日里要用的炭。你去告诉姜忠敏,一应的绸缎衣料咱们都不要,全换了炭火和炭盆来,再让他多送水仙和梅花。”

  幸好当日我在内务府提拔了姜忠敏,即便今日门庭冷落,皇恩稀薄,却不至于如刚入宫时一应的份例都有人敢克扣,以至到了冬日若非眉庄接济,用的全都是有刺鼻浓烟的黑炭。也总算他还晓得要知恩图报,我宫里要些什么,但凡他能做主的,都会送来。

  我吩咐了小允子去,又对槿汐道:“莹心殿现如今空着,把捕来的蝴蝶全放到暖阁的大琉璃罩子里去养着,暖阁里要多用炭火,务必使温暖如春。每日三次你亲自送鲜花入暖阁供蝴蝶采食花粉。”我嘱咐完,又加了一句:“你定要亲历亲为,别人我都不放心。”

  槿汐见我面色郑重,又受我如此重托,虽不明白我的用意,却也是加倍细心照料那些蝴蝶。

  眉庄有一日来,见我饶有兴致的命人为自己裁制新装,不由面露些微喜色。因我自再度病倒,便再无了调脂弄粉的闲情,终日素面朝天,种种华丽贵重的颜色衣裳和珠钗明环,一并收入了衣柜,既无“悦己者”可使我为之容,也算是为我胎死腹中的孩子服丧,尽一尽我为娘的心意。眉庄半含了笑意试探着道:“可是想通了么?”

  我拿着天水碧的云雁细锦在身上比一比,微微一笑,道:“多谢姐姐教导,今日之我已非昨日。”眉庄眸光明亮,只吟吟瞧着我,道:“既有此心,事不宜迟啊。”

  我卷起袖子,亲自取了剪刀裁制新衣的腰身,低着头道:“姐姐别急,来日方长。”

  我并没有闲着。

  对镜自照。长久的抑郁和病痛使我瘦得与从前判若两人,睡前换寝衣时,抬眼瞥见镜子里自己的锁骨,突兀的三排横亘在胸前。自己几乎也惊骇。心里还不信。举起右手臂,臂上的镶碎祖母绿银钏几乎能套至手肘,这副银钏做的时候便是小巧而合身,不过数月前,只能塞进一条手绢,现在看着倒是空荡荡的样子了。很久没有注视自己,没想到瘦成这样,仿佛一朵秋风里在枝头寒颤的花,形销骨立。虽然瘦下来,也是憔悴,皮肤倒显出隐隐的青玉色,半透明的轻青的玉,只是没有了玉的润洁光泽,倒像是蒙了一层尘灰似的。下巴越发的尖了,显得过去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似燃尽了火的余灰,失了灵动之气。这样的我,即使愿意出现在玄凌面前,不过是得他几分同情,见他多了,反叫他厌恶,又有多少胜算呢。

  当日怀孕时温实初给我的几张美容方子重又找了出来,去太医院择选出端午时节折下的健壮、旺盛的全棵益母草,须得干净草上不能有尘土的。经过曝晒之后,温实初亲自动手研成细末过筛,加入适量的水和面粉,调和成团晒干。选用一个密封好的三层样式的黄泥炉子,最底下的一层铺炭,中间的一层放晒干的药丸,上面的一层再盖一层炭,点上火,旺火煅烧。大火煅烧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约一日一夜之后,取出药丸待完全凉透,而只有药丸颜色洁白细腻的才是上佳之作。再以玉锤在瓷钵将药丸研成细末,过筛之后,再研再筛,越细越好,最后用上好的瓷瓶装好备用。

  煅制药丸的过程十分复杂,略有差池药就会失去效力。这种药性优良的益母草,一定要在端午节收采,一定要全株的益母草,不能一点稍带泥土,否则就完全无效;煅烧的时候,切忌火力过猛,若是过猛药丸就会变黄变黑,几乎无效;研锤也很讲究,以玉锤最佳,鹿角锤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润肌肤、祛锼除瘢之功效,研磨时自然入药,正好起辅助作用。而这种药丸磨成的细粉,每六十钱加入滑石六钱、胭脂六钱后调匀,每天早晚适量擦洗脸面和双手可治皯黯,退皴皱,令人皮肤光泽如玉。温实初事后见我容色焕发,颇为自得道:“这张方子相传为唐朝则天女皇所创,号神仙玉女粉,女皇以此物虽八十而面若十八。”

  这话听来是有些夸张的,而是否为则天女皇所用也是传说,只是我的面容的确因此而娇嫩白皙。

  有次眉庄正好进来探我,见温实初尽心尽力为我煅制药物,于是坐在一旁默默观看,我对她道:“这个神仙玉女粉效用很好,我正想命人送去给姐姐呢。”

  眉庄神情淡淡的,似乎是夜间没睡好的样子,道:“不用了。此物对你日后之事大有助益,我有天成之貌,不用再妆饰了。”她忽然粲然一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眉庄的话有些像和谁赌气,她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了,有些时候我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也不和我说,偶然一次去她宫里,竟瞧她一人卧在床上,睡梦之中愁眉未展,脸颊上犹带晶莹泪珠。

  那一句话,不知怎的,我便记在了心上。她的笑粲然的美,语气却是萧索失意,似是自问,又似问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槿汐取了珍珠粉灌入玉簪花中蒸熟,又和了露水为我敷面,我忽然想起眉庄那句话,心里不耐烦起来。在我心底,已是了然玄凌并非我的“良人”,而“女为悦己者容”,他这样冷心绝情,何曾又是我的“悦己者”?这样费心使自己的容颜美好,又有何意义。

  况且,明明知道他对我不过是爱重容色,我却只能以容色吸引他,何其悲凉!

  这样躁乱着,宫外忽然闻得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我看一眼小允子,他出去了一会儿,进来回禀道:“嗨!奴才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是安小媛前些日子说想起幼时跟随姨娘养植蚕桑的事,皇上便命人去南地取了新鲜桑叶来给小媛小主,听说快马加鞭送来,桑叶都还没有枯萎哪。”

  流朱嘴快,插口道:“皇上如今可真宠爱安小媛啊。”

  浣碧皱了皱眉头,觑着我的神色轻声道:“这个情形,倒让奴婢想起唐明皇给杨贵妃送荔枝的故事来了。”

  我寥落一笑,在意的并非是玄凌对陵容有多么宠爱,只是辗转忆起《诗经》中的一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

  我微微叹息,前人之言,原来也是有感而发的,是多么惨痛的经历,才让这个女子发出“无与士耽”的呼唤。平民的男子的爱情尚且不能依靠,何况是君王呢。我惘然一笑,从前种种,不过是我天真的一点痴心而已。罢了!罢了!皆去了罢!

  于是,依旧振作了精神,让小厨房炖了赤枣乌鸡来滋养补气。

  亏得年轻,又是一意图强,身体很快复原过来。待得容貌如前,已经是立冬时分了。

  听说前几日,慕容妃再度上表请罪,言辞恳切,玄凌看后颇为动容,只是暂时未置可否。我暗暗心焦,前朝汝南王权势似有再盛之势,若长此下去,慕容世兰有重回君侧那一日也未可知,那可就棘手了。

  我抬头看看铅云密布欲压城的阴沉天色,深深吸一口气,安抚自己略慌乱的的心。万事俱备,只欠一场大雪了。

  眼角斜斜扫过,侧头见铜镜昏黄而冰冷的光泽中,我的如水眼波已经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凌厉机锋。

  这一天很快来了。十二月十二,大雪初停。整整三日三月的大雪,整个后宫都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玄凌与众妃在上林苑饮酒赏雪,我早早告了身体不适没有前去。

  新制的衣裳是天水碧的云雁细锦,极清冷的浅绿色,似露水染就。刻意选这样的颜色,最简单的款式,只是做得合身,略显身量纤瘦。绣黄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和真花一般大小颜色,再拿真花蒸了暖气熏一夜,披在身上,花香侵骨,仿若自己也成了那千百朵花中的一朵。

  化的是他所中意的远山黛,先薄施胭脂,再抹一层雪白英粉修面,作“飞霞妆”,淡淡姿容,惹人爱怜,恰到好处的点缀我的轻愁,宜喜宜嗔。

  这样去了,怀一点决绝的心意,有悲亦有愁。然而行至半路,觉得那悲与愁都是不必要的了,既然决意要去,又何必带了情绪拘束自己。

  去的是曾经的旧地,便于行事,更重要的,是当年的初次相对之地,更易勾起彼此情肠心动。

  行入倚梅园中,园内静静,脚落时积雪略发出“吱嘎”的轻微细想,仿佛是先惊了自己的心绪。

  太安静,空气的清冷逼得我头脑中的记忆清醒而深刻,旧景依稀,红梅欺香吐蕊,开得如云蒸霞蔚,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连空气中的清甜冷冽也是过去的气味,不曾有丝毫改变。脚下略虚浮,很快找到当年祈福时挂了小像那棵梅树,自己也怅惘地笑了。仿佛还是初入宫那一年的除夕,也是这样寒冷的雪天,暗夜的倚梅园中,我隔着重重梅影,第一次和他说话。命运的纠缠,是这样无法逃离。即便是有了李代桃僵的余更衣,该遇上的,终究还是遇上了。

  当日许下的三个心愿依旧在心中,这么些年,祈求的不够只有这些: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平安;二只愿能在宫中平安一世;三愿便是想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曾经那样期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是“闻君有两意”,却做不到“故来相决绝”……其实细细思量来,我对玄凌也未真正要求过“一心”,他是帝王,我何尝不明白他的处境,只是心底总是有些期盼,后宫佳丽云云,我只是他心中稍稍特别一些的便好。这样的执念,而今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成了镜花水月,痴心妄想。而平安,更是如后宫中的情爱一样短暂而虚幻。我没有别的路走,也没有别的法子,惟有心机,惟有斗争,这样无休无止,才能换来片刻的平安。我所能还能有力可及的,只有父母兄妹的平安康泰。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他们。何况我的孩子,仇人尚在,他不能这样白白死去。

  心智清明如水,长吸一口气,只等玄凌的到来。

  天气很冷,略显单薄的衣衫不足以让我取暖,手足皆的冰冷的,凛冽的空气吸入鼻中要过片刻才觉得暖。

  我不怕冷,冷宫的悲惨已经见过,唾面之辱也已承受。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远远身后传来积雪松动的声音,我晓得他来了,不只他,怕是今日雪宴之上的嫔妃宫人们都已经到了。李长做得很好,终于引了玄凌来,不枉我从前私下厚待他。

  梅林后的小连子早已听见动静打开养着蝴蝶的琉璃大瓶,不过片刻,便见有蝴蝶抖缩着飞来。我适时打开笼在披风中的小小平金手炉,热气微扬,身上熏过的花香越加浓和暖。蝴蝶寻着热源,遥遥便向我飞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双手合十,声音放得平缓且清柔,一字一字道:“信女后宫甄氏,无才无德不足以保养皇嗣侍奉君王,心怀感愧无颜面圣,在此诚心祝祷吾皇得上天庇佑,平安喜乐,福寿绵长。若得所愿,信女愿一生茹素吃斋,清心拜佛,再不承恩宠。”

  我不晓得这个冰雪寒天里身上环绕艳丽翩翩蝴蝶是怎样夺目摄魄的情景。但我知道这样奇异的情景之下,我的话会更易字字刻入他心上。何况白雪红梅的分明间,我独一身青衣潇潇。

  这样的祝祷我并不诚心,只是拼尽了我对他残余的情意来一字一字说出,多少也有几分真意。

  片刻的静默,真是静,仿佛倚梅园中静无一人一般,天地间惟有那红梅朵朵,自开自落。

  心跳得厉害,明明知道他在身后,龙涎香久违的香气幽幽传来,只消一转身,便是他。

  有悠长的叹息,一缕稔熟的嗓音,道:“嬛嬛——是你么?”

  这样熟悉而亲昵的称呼,叫人一不留意,以为自己还身在往日,椒房盛宠,欢颜密爱。喉咙口便有些哽咽,鼻翼微动似被什么堵住了,一丝哭音连自己也难压抑,只是背对着他,极轻声道:“臣妾失德,不宜面君。”

  嫔妃们的唏嘘和讶异再难掩抑,他抢到我身边,自背后环住我:“嬛嬛,你做什么不看朕一眼,你不愿再见朕了么?”

  我轻轻挣扎一下,眼中已含了泪:“皇上别过来——臣妾的鞋袜湿了……”答他的话,正是当年在倚梅园应他的话,如今说来,已无了当时那份含羞避人的少女心态——我不过,是在一心算计他罢了。

  身子硬生生被他扳过来,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曾经对镜研习,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

  我迅速低头不肯再抬起来,他握住我的手,语气心疼道:“手这么冷,不怕再冻坏了身子。”

  我低语:“臣妾一心想为皇上祈福……让皇上担心,是臣妾的罪过,臣妾告退。”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回怀里。他一拉,身上附着着的早已冻僵了的蝴蝶纷纷跌落在地,周遭的嫔妃宫人不由得发出阵阵惊讶的低呼,玄凌亦是又惊又奇,道:“嬛嬛,这时候竟然有蝴蝶,蝴蝶亦为你倾倒!”

  我微露意外而迷茫的神色,道:“臣妾并不晓得……”说话间唇齿因寒冷而微微颤抖,风翻起衣角如蝶展翅,天水碧的颜色高贵中更显身姿清逸,温柔楚楚。

  他的明黄镶边银针水獭大裘阔大而暖和,把我裹在其间,久违而熟悉的龙涎香的气味兜头转脸席卷而来。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叫我不得逃离。他唤我:“嬛嬛,你若为朕祈福再冻坏了身子,岂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呼吸流连在我衣上,不觉惊而复笑:“你身上好香,难怪冬日里也能引得蝴蝶来倾倒于此,连朕也要心醉了。”

  我的声音极轻微柔和:“臣妾日夜为皇上祝福,沐浴熏香,不敢有一丝疏忽。”

  他动容,这一拥,意味昭然。皇后含笑道:“如此可好了。莞贵嫔小产后一直身子不大好不能出门,本宫可是担了好几个月的心啊。”

  陵容越众上前,柔柔道:“臣妾日夜为皇上与姐姐祝祷,希望姐姐与皇上和好如初、再不嫌隙,如今果然得偿所愿了。”

  玄凌笑吟吟望着我,似看不够一般,道:“朕与爱卿有过嫌隙么?”

  我的笑坦然而妩媚,婉声道:“从来没有。是臣妾在病中不方便服侍皇上罢了。”

  陵容脸色微微尴尬,很快笑道:“正是呢。瞧臣妾一时高兴得糊涂,话都不会说了呢。”

  玄凌十分快活,我伏在他肩上,注视他身后各人表情百态,不由心底感叹,世态炎凉反复,如今重又是我居上了,后宫众人的脸色自然不会再是风刀严霜,面对我的笑脸,又将是温暖如春了。

  然而目光扫视至人群最后,不觉愣了一愣。玄清遥遥立于人后,目光懂得而了然,温润中亦含了一丝悲悯,停留在我身上,久久不去。

  与玄凌一同用过晚膳又观赏了歌舞杂技。显然玄凌的注意并不在陵容高亢清锐的歌声和艺人的奇巧百技中,时时把目光投向坐于敬妃身边的我。

  敬妃微笑着低声对我道:“皇上一直看你呢。”

  我笑着道:“怎知不是在看姐姐呢?”

  敬妃呵呵一笑:“妹妹今日骤然出现在倚梅园,其实众人都已心知肚明,皇上是不肯再疏远妹妹的了。”她停一停,道:“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好奇,为何蝴蝶会停落在你身上,难道真如人所说,妹妹你会异术?”

  我失笑:“姐姐真会笑话,只不过是小玩意罢了。”

  敬妃一笑:“方才听见秦芳仪她们议论妹妹你刻意为之呢?”

  我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淡淡微笑道:“是么?”

  敬妃亦微笑,左手微比了比上座:“旁人说刻意有什么要紧,只要皇上认为妹妹你是对他用心就是了。”她垂一垂眼睑,“其实皇上是在意妹妹的。”

  抬首见玄凌向我招手道:“你来朕身边坐。”

  我恭敬起身,道:“皇后娘娘为六宫之首,理应在皇上身边,臣妾不敢有所逾越。”

  他无奈,好容易捱到宴会草草结束,他自然是要留宿我宫中,我婉转道:“并非臣妾不想侍奉皇上,只是风寒尚未痊愈不宜陪伴皇上,请皇上见谅。”说着温婉一笑,又道:“皇上不如去曹婕妤宫中歇息吧,想来温仪帝姬也很想见一见父皇呢。”

  话音未落,曹婕妤已经面带惊讶瞧着我,很快她收敛了神色,只是温和静默地笑。慕容妃失宠,曹琴默必然受到牵连,又有陵容的恩宠,听说玄凌也有许久不曾踏入她的居所了。玄凌拗不过我的含笑请求,便带了曹婕妤走了。

 浣碧不解,轻声急道:“小姐……”我举手示意她无须多言,只一路回去。

  回到宫中,已是夜深时分。方用了燕窝,却并无一分要睡下的意思。晶清道:“娘娘今日劳累,不如早些歇息吧。”

  我摆手道:“不必了。”说着微笑:“只怕还没的安稳睡呢。”正巧小允子满面喜色进来,兴冲冲道:“娘娘,皇上过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随口道:“把饮绿轩的门关上吧。”

  小允子一脸不可置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道:“娘娘说什么?”

  我道:“把门关上,不用请皇上进来。”我见他踌躇着不敢去,复道:“你放心去就是了,告诉皇上我已经睡下了。”

  小允子这才去了。片刻,闻得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听了一会儿方道:“是谁?”

  轩外是玄凌的声音,他道:“嬛嬛,你可睡下了?”

  我故作意外道:“皇上不是在曹婕妤处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臣妾已经睡下了呢。”说着作势咳嗽了几声。

  他的语气便有些着急:“嬛嬛你身子可好,朕要进来瞧瞧你才放心。”

  我忙道:“臣妾正因风寒未愈所以不能出来迎驾,也不能陪伴皇上。此刻皇上若进来,皇上万金之体,臣妾承担不起罪名。请皇上为臣妾着想。”

  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应允,妥协道:“那么嬛嬛,让朕瞧你一眼好不好,只瞧一眼,你若安好,朕也就放心了。”

  他顶着夜霜风露而来,是有些诚意的。然而我怎么肯,正色婉言道:“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实在不宜晚睡,臣妾已经歇下,反复起来只会让病势缠绵更不能早日侍奉皇上,请皇上见谅。”

  如此一番推脱,玄凌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回去。

  流朱大急:“好不容易皇上来了,小姐怎么连面也不让见一次呢。”

  我微笑更衣,道:“若他明日来,我还是不见。”

  第二日晚宴,我依旧遥遥只坐在玄凌下首,和他维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也说笑几句。果然晚上他又来,我还是闭门不见,只一味劝说他去别的嫔妃处歇息,他却不肯,甚至有些恼了。众人担心不已,怕我有了回转之势却将他拒之门外,更怕玄凌一怒之下责罚于我。这一晚,玄凌不愿再召幸别的嫔妃,未能见我的面离去后,独自在仪元殿睡了。

  如此到了第三日,我才肯在门缝间与他相见片刻。烛光朦胧,其实并不能看得清楚,而他却是欢悦的。

  第五日,我留玄凌饮了一杯茶,送客。

  第八日,弹曲一首,送客。

  第十二日,手谈一局,送客。

  我迟迟不肯搬回莹心殿居住,只在狭小的饮绿轩招待玄凌片刻。而玄凌夜夜不在我处留宿,却在众人的议论和好奇中,对我的宠爱一日复一日的浓厚起来了。

  注释:

  (1)、出自《诗经?氓》,写男子负心的诗篇。本句是劝戒女子不要沉溺于男子虚幻的爱情中。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六十、荣华


  这一切的心思,不过得益于汉武帝的李夫人临死之言,李夫人以倾国之貌得幸于武帝,死前武帝想见她最后一面,她却以纱巾覆面,至死不肯再见。只因色衰而爱弛,是每个后宫女子永远的噩梦,只有永远失去的,才会在记忆里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动,却是觉得不能轻易得到的才会更好。于是费尽心计日日婉拒,只为“欲擒故纵”四字。所谓“欲擒故纵”,最终的目的还是在“擒”字上,“纵”不过是手段而已,因而“纵”的工夫要好,不可纵过了头。而“擒”更要擒的得当,否则依旧是前功尽弃。就如同蜘蛛织网,网织得大,亦要收得好,才能将想要的尽收囊中。

  终于过去半个月多,除夕那一晚为着第二日的祭祀和阖宫陛见,他自然是不能来,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毕,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饮绿轩中坐着。

  阳光很好,照着积雪折起晶莹剔透的光芒。日光和着雪光相互照映,反在明纸上映得轩内越发透亮。彼时我正斜坐在窗下绣一个香囊,身上穿一身浅紫色串珠弹花暗纹的锦服,因是暗纹,远看只如浅紫一色;配以月白底色绣星星点点鹅黄迎春小花朵的的百褶长裙。为着怕颜色太素净,遂搭了一条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在肩上作陪衬,淡淡施了胭脂,头上只插一支紫玉镶明珠的流苏簪子,家常的随意打扮,也有一点待客的庄重,雅致却丝毫不张扬,连眉眼间的笑意也是恬静如珠辉,只见温润不见锋芒。

  他进来站在一旁,也不做声。我明知他来了,只作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挽着丝线绣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了一声,我方含了三分喜色,起身迎接道:“皇上来了。”随即嗔怪:“来了也不说一声儿,显得臣妾失礼。”

  他微笑:“大正月里,咱们还拘着这个礼做什么?朕瞧着你低着头认真,舍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来,笑道:“臣妾只是闲来无事做些小玩意打发辰光罢了。皇上这是从哪里来呢?”

  “才从皇后那里过来,碰见安小媛也在,略说了几句就过来了。”又道:“你才刚在绣些什么呢?”

  我盈盈笑着,取过了香囊道:“本想绣一个香囊送给皇上的。可惜臣妾手脚慢,只绣了上头的龙,祥云还没想好绣什么颜色呢。”

  他道:“不拘什么颜色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贵的。”

  我侧头道:“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一针一线都是马虎不得的,何况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愿意有半分不妥。”

  他闻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衣上,含了笑意道:“你身上的浅紫色就很好,绣成祥云和金龙的颜色也配。”

  我道了“是”,笑语清脆道:“紫气东来,金龙盘飞,果然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于是闲闲说着话,手中飞针走线把香囊绣好了。玄凌啧啧称赞了一回,却不收下,径自摘下我簪上的明珠收入香囊中,道:“这明珠是你日日戴在鬓边的,往后朕便把这香囊日日带在身上,片刻也不离,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脸一红,不再理他。

  玄凌仔细环顾饮绿轩,道:“朕在你这里坐了这些时候,这屋子里点了三四个炭盆也不如原来的正殿里暖和——朕正想问你,怎么不在莹心殿住着了?”

  我微微垂首,轻声道:“臣妾喜欢饮绿轩的清净。”

  他“唔”了一声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轩后种了片竹子,不是雪压断了竹子的声音,就是风过竹叶响的声音,怎么能说是清净呢?这样晚上怎么睡得踏实,风寒越发难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点泪光,勉强道:“臣妾……臣妾无法保住皇嗣实在无颜再见皇上。莹心殿是皇上和臣妾曾经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还能独居高殿。臣妾情愿居住饮绿轩苦寒之地,日日静心为皇上祈求能广有子嗣。”言毕,自己也动了心肠。说这些话并非是十足的真心真意,只是“子嗣”二字让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后那些凉苦的日子。

  如此情态话语,他自然是动心动情的,双手抚在我肩上,道:“嬛嬛,你这样自苦,岂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色有些茫然的痛楚,“因为朕不在而不愿独居和朕一起生活过的宫殿。嬛嬛,你对朕的心意放眼后宫没有一个人能及你三分啊。”他抚着我脸颊的泪痕,轻声软语道:“朕已经回来,还是陪着你住回莹心殿好不好?就和从前一样。”

  他刻意咬重了“从前”二字,我仰起脸含了泪水和笑容点头,心底却是怆然的。纵然他还是从前那个人,居住着从前的宫殿,而我的心,却是再不能如从前一样一般无二了。

  这一晚,我没有再婉言请他离开。他积蓄了许久的热情和期待爆发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样的急迫和冲动。而我只是缓缓地承受,承受他浪潮一样的爱抚和烈火一样的耸动。

  醒来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过,夜阑人静。

  莹心殿的红罗斗帐、绡金卷羽一如从前般华贵艳丽,濯然生辉。西窗下依旧一对红烛高烧,灿如星光。用的是特制紫铜雕青鸾翔飞云的烛台,烛火点的久了,那冰冷的铜器上积满了珊瑚垂累的烛泪,红得触目。窗外一丝风声也无,天地的静默间,唯听见有雪化时漱漱滴落的声音,轻而生脆。

  殿中暖得有些生汗。我静静躺在宽阔的床上,他睡得沉,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肩,不能动弹。他手臂的肌肉和我胸前裸露的肌肤因着未干的汗水粘而热地贴在一起,潮潮的,让人心底起腻。

  欲望是他的,欢好如水流在身体上流过去,只觉得身和心都是疲累的。仿佛还是他方才刚进入身体的感觉,赤裸相对下,我身体的反应生疏而干涩。他的唇是干热的,急促地吻着,身体也急迫,这样贸然进入,让我有无言而粗糙的疼痛。

  面上还是微笑着,心却开始游离了。

  不知道女子的身体和心是否是一起的。心疏远了,身体也成了一个空洞的容器,茫然而寂寞地承受着他的激情,却无法给出真心的悦纳,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这样含笑承受着,没有交融,也没有欢悦。

  眼前的樱桃色绸罗帐幔安静垂下如巨大的翼,忽然想起,这样初一的夜晚,是连月色也几乎不能见的。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在笼罩漫天冰雪之中。

  我的人生,只能是这样了吧!

  初二的家宴,我已经盈然坐在玄凌右侧,把酒言欢。人人都晓得玄凌夜宿我宫中,直至午时方与我一同来家宴。这一夜之后,我再不是当日那个意气消沉的莞贵嫔了。左侧的尊位依旧是眉目端庄的皇后,敬妃与慕容妃分坐下首两席,再然后九嫔之首陆昭仪和居于她之下的李修容。因这一日是家宴,又为合宫之庆,只要宫中有位分的,无论得宠或是失宠,都是济济一堂的到了。宫闱大殿中嫔妃满满,娇声软语,应接不暇。我含了一缕淡薄的笑坐于玄凌身侧,看着座下的娇娥美娘,忽觉世事的难以预料,不过是去年的春天,我曾经荣华得意,耀目宫廷,而夏雨的崩落带走了我的孩子,也带来了我的失意,长秋冷寂,整个宫廷的人都以为我失宠到底,甚至连地位比我卑微的宫嫔也敢对我大加羞辱,而冬雪还未消去,我复又坐在玄凌身侧,欢笑如前了。

  久不见慕容妃,她的容色沉寂了不少,听闻她多次向玄凌上表请疏,自辩其罪,言辞十分恳切动容,玄凌看后叹息不已,却不下诏恕罪。她难免也多了些抑郁气,只是她衣饰华贵姿势挺拔地坐在位上,那股傲然气势和艳丽美态依然未曾散去,这也难怪,她的父兄仍然掌握朝中权势,而她父兄家族背后,是更加声势赫赫的汝南王。玄凌虽未宽宥她,但也不曾加以重罚,可见她若起势,终究还是有机会的。

  我仰头喝尽杯中的葡萄美酒,冰凉的酒液滑过温热的喉咙时有冷洌而清醒的触感。失子一事,我已经更清楚地明白,只要汝南王不倒,慕容氏族不倒,那么无论慕容世兰在宫中犯下多大的过失,玄凌都是不会、不能也不敢杀她泄愤的。

 我微微看一眼玄凌,王权盛于皇权,身为一国之君,想必他也是隐忍而悲愤的。

  我很快转头,目光自皇后之下一个个扫过去。敬妃一向与我同气连枝,我的复起她自然是高兴的,彼此也可以加以援手,眉庄更是真心为我高兴。陵容一味是温和谦卑的,脸上亦淡淡的羞涩的笑容,拉着我的手,双眼无辜而明亮:“姐姐总算苦尽甘来了,可叫妹妹担心呢。”

  我应对的笑是从容的,“安妹妹言重了。”言重的是我的苦还是她的担心,心内自然分明。她的笑便有些讪讪的,仪态依旧恭谨谦卑。

  那一日在仪元殿后听见的话如骨鲠在喉一般,话中的欲退还进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哪怕她是为了自保,为了固宠,我与她,在内心到底是生疏了。世态炎凉,人心历久方能见。只是见到何种地步,就不是我和她所能够预料的了。

  目光与陆昭仪触碰时,她极度的不自然,很快躲避开我的目光。我泰然地微微一笑,秦芳仪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我微笑着将她的不自然尽收眼底,并不打算将她羞辱我一事告诉玄凌。她亦不晓得我重新得势后会如何对付她,越发不安。我也不理,只是对着她的惶恐,露出一个极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只顾低头,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数日后,我自皇后宫中请安回来,自上林苑回棠梨宫。雪天路滑,我并没有乘坐轿辇,只是抱了手炉,慢慢携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并不荒芜凋谢,除了树树红梅、腊梅、白梅点缀其间,手巧的宫人们用鲜艳的绸绢制作成花朵树叶的样子,粘在干枯的枝干上,一如春色未曾离开。

  我行走几步,转入路旁的岁寒阁悠闲观赏太液池雪景。那是自皇后宫中出来,秦芳仪和曹婕妤各自回宫的必经之地。

  果然她们俩先后乘着轿辇经过,见我在侧,不得不停下脚步向我问安。

  阁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门,亦有顶可以遮蔽风雪。只是阁子狭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进来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拥挤不堪了。

  她们的宫人都守在阁外,槿汐拿了鹅羽软垫请我坐下,我又命她们二人坐。我低头用长长的护甲盖拨着画珐琅开光花鸟手炉的小盖子,手炉里焚了一块松果,窄小的空间里,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色从容,若无其事和我叙话家常,秦芳仪却是神色不宁的样子。我故意不去理会她,对曹婕妤道:“前阵子本宫抱恙,好久没和两位姐姐见了,今日不如一起赏雪说话可好?”

  曹婕妤笑吟吟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许久不见娘娘,理应问安奉陪的。”

  秦芳仪无奈,只好道:“娘娘有命,嫔妾不敢不从。”

  我唇角微扬,笑道:“这话说得像是本宫勉强你了。”她一惊,忙要分辩,我又道:“其实咱们姐妹多见见、说说闲话儿多好,情谊深了,误会嫌隙自然也就没有了。”

  曹婕妤略有不解,却也不问,秦芳仪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从阁子中望出去,整座后宫都已是银妆素裹,白雪苍茫之间,却是青松愈青,红梅愈红,色泽愈滴。

  我遥遥注视一苑的银白,缓缓道:“这季节里,倒叫本宫想起一个冬天的故事了呢。”

  曹婕妤道:“娘娘博学广知,嫔妾愿闻其详。”

  我道:“仿佛是人彘的故事吧。人彘,也是发生在这样的冬天呢。”

  曹婕妤的笑容一凝,略有些不自在,她显然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秦芳仪却是一脸茫然,她出身地方粮官之家,教养不多,且是只好戏文不爱史书的,自然是不知道。

  我笑笑道:“哪里还博学广知呢,其实本宫也不太记得清了,不如取了书来叫槿汐为我们姐妹念一念吧。”

  念的是《史记》的《吕太后本纪》,择了一段让槿汐来念,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字念来娓娓动听:“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秦芳仪听着起先还能神色自如,渐渐面色发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注视她的神情,恍若无事一般慢慢解释道:“汉高祖时,刘邦宠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吕氏。戚夫人多番夺宠、不顾尊卑藐视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儿子如意取代吕后所生的刘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夺夫夺位的深仇,吕后自然是怀恨在心。高祖死后,吕后恨透了戚姬与赵王如意,首先幽禁了戚姬,罚她穿着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为高祖宠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我说到此处,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顽,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犹如飘萍无所依靠,她还这样歌唱想依赖幼子庇护,岂不知却是害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又道:“吕后再遣使者把赵王如意从邯郸召进京内,纵然刘盈极力袒护这个异母弟弟,结果仍是被吕后毒杀。对于眼中钉,肉中刺的戚姬,吕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烧耳,灌上哑药,丢进厕所里让她辗转哀号,称为‘人彘’,惨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我妩媚微笑,对着秦芳仪道:“虽然吕后手段残酷,不过戚夫人也是活该,妄想凭一时之势夺嫡夺宠,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见身为女子,吕后记仇也是很深啊。芳仪,你说是不是呢?”

  她听得痴呆,猛然听见我问,双手一抖,整个人已经不由自主委顿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搀一搀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说故事听呢,秦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亦道:“正是呢,芳仪又不是这样犯上无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么心呢。”我的笑越发柔和:“刚才本宫胡乱解释了一通,怕是反而扰的芳仪听不明白,不如让槿汐再念吧。司马迁千古笔墨,可是字字珠玑,别辜负了才好呀。”用的商量的口气,底下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的。

  秦芳仪被硬扶着颤巍巍坐起,身子栗栗作颤。阁中静得只听见她急促不匀的呼吸,脸色苍白如一张上好的宣纸。

  槿汐念得抑扬顿挫,高低有致,讲至可怖处嗓音亦有些阴翳沙哑,仿佛“人彘”惨祸历历就在眼前,凄惨惊悚不已。秦芳仪听了几句,凄惶看着我哀求道:“娘娘恕罪吧!嫔妾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我淡淡道:“这事儿就奇了。芳仪向来理直气壮,何尝有什么罪了。况且,本宫不过是想听槿汐给咱们念个故事而已。”我随手摘下鬓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复瓣绢花,目光盈盈看着她,手中随意撕着那朵绢花。绢帛破裂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拉扯,这样骤然的静默中听来格外刺耳。

  她满面惊恐地望着我,道:“嫔妾……嫔妾只是听从陆昭仪的差遣而已啊!娘娘……”

  我似笑非笑,头也不抬,只道:“是么?无论什么事以后再说,本宫现在只想听听这‘人彘’的故事。只是司马迁虽然下笔如神,却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么样子呢。本宫倒是很好奇。”

  我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风在秦芳仪脸上厉厉剜过,吓得她整个人倚在阁子的柱子上,绵软抖缩。我也不理会,只是目示槿汐继续再读,方读至第二遍,忽然听得“啊”的一声惨叫,秦芳仪整个人昏了过去歪在了地上。

  我漠然瞧她一眼,道:“原来胆子这样小,本宫以为她多大的胆子呢,不过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我用绢子拭一拭鼻翼两侧的粉,随手把手中破碎的绢花掷在她身上,淡然道:“秦芳仪身子不适晕了,把她抬回去罢。”

  宫人们都远远守在阁外,听得呼唤,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把秦芳仪带走了。槿汐也趁势告辞出去。

  曹婕妤见众人走了,只余我和她两个,方笑意深深道:“杀鸡儆猴——鸡已经杀完了,娘娘要对嫔妾这个旁观的人说些什么呢?”

  唇角轻柔扬起:“和曹姐姐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好,一点都不费力。”

  她容色如常,和言道:“娘娘不是一个毒辣刁钻的人,即使秦氏得罪了娘娘,娘娘大可以把她送去‘暴室’发落,何必费这番周折呢?不过是想震慑嫔妾罢了。娘娘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我整一整鹤氅上的如意垂结,静静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肠一向爱拐弯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说话,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我停一停:“前些日子本宫感染风寒,每每荐了皇上去曹姐姐宫里,曹姐姐可还觉得好么?”

  她道:“娘娘盛情,嫔妾心领了。只是皇上人在嫔妾那里,心思却一直在娘娘宫里,时常魂不守舍。”

  我道:“曹姐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皇上是否来去你宫中,都是本宫言语之力。其实曹姐姐也不必十分在意皇上的心在谁那里,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只要皇上时时肯去你那里坐坐,以姐姐的聪慧皇上自然会更中意姐姐的。”我略想想又道:“为了慕容妃贬谪的事也很连累了曹姐姐,更是冷落了温仪帝姬。皇上似乎中间有半年没去姐姐你宫里了。其实姐姐受些委屈不要紧,重要的是帝姬,若从小失了父皇的宠爱,将来可要怎么打算呢。”

  曹婕妤神色一变,道:“是嫔妾当日目光短浅,没有学良禽择木而栖,以至今日寥落,无所怨言可说。”

  我微笑道:“姐姐可不要自怨自艾,帝姬的前程可都还要姐姐去为她争取。从前呢,世事如此,姐姐选择跟着慕容娘娘也不算是目光短浅,当日要追随她,可也是不容易的吧。只是现在,姐姐还被宫中人视为慕容一党,可要怎么好呢?不过也还好,皇上是念旧情的人,不是也没把慕容娘娘怎么样么?”

  曹婕妤目光清越,望着我良久道:“娘娘心里比谁都清楚,慕容娘娘迟早要败落,不过是时机而已。嫔妾也很愁苦自己的将来,只求不要被牵累便好。”

  我了然道:“慕容娘娘性子急躁决绝,曹姐姐一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当日的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道本宫是冤枉的,自然也知道是谁利用帝姬生事——可怜帝姬小小年纪就要受这般苦楚,当真是叫人心疼……”我心肠微软,“身为母亲要眼看自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楚,想必心里更难过吧?”

  曹婕妤眉心微动,矍然变色,再抬头眼中已有一丝泪光,感叹道:“可是若不是她襄助,当年嫔妾还怎么有生下帝姬的命。”

  我点点头,继续道:“慕容妃自然对你有恩,可是后来种种,她可是利用曹姐姐亲生的帝姬为自己夺皇上的宠,甚至把帝姬带在自己身边不让你这个生母亲自抚养——其实姐姐多有智谋,不在慕容妃之下,跟随于她也不过想自保而已。”

  她无限喟叹:“只可惜……”

  我接口道:“曹姐姐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洞察世事,所以很早就晓得慕容妃不可依靠,私下也肯帮一帮本宫,当日慕容妃查抄存菊堂,姐姐若肯出言阻拦,本宫也就不能设计令她失宠了;而淳妹妹失足落水之事,也是姐姐对本宫有所提醒——本宫不是个不知恩的人。”

  她道:“嫔妾也是惟命是从,怎有心力违抗当时的慕容娘娘呢。只是淳嫔是无法救回了。”

  我正想寻求这长久的疑问,便道:“当日淳嫔究竟是为何失足?”她欲言又止,我心中焦急,脸上却可有可无的样子,道:“姐姐若无心,不说也是无妨的。”

  她微微踌躇思索,道:“慕容妃不过是妒忌淳嫔年少得宠,又是和娘娘你一路,所以要剪去娘娘你的羽翼。”

  “所以她就这样急不可耐了吗?也不怕皇上追究?”

  “慕容妃一向目中无人,杀几个嫔妃又算什么,何况这样的死法根本不落痕迹。”她顿一顿,觑着我的神色,小心道:“其实那日淳嫔去捡风筝,无意看见了慕容妃与汝南王的人私下来往,慕容妃才急于灭口。”

  我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之下耳上的金珠微微颤动。慕容妃有汝南王撑腰是众人皆知的事,只是他们竟然在宫中互通消息,结交外臣可是不小的罪名。

  曹婕妤见我出神,试探着道:“娘娘?”

  我回神,如常微笑道:“曹姐姐从前迫于立场,不得已才与本宫为敌,这是情有可原的。曹姐姐诞育帝姬,功劳不小,怎么说都应该和欣贵嫔和平起平坐。可是在慕容妃身边多年,却连一个无知轻狂、没有子女的丽贵嫔都不如,真叫人惋惜。”我又道:“如今就算慕容妃肯帮你也是有心无力,曹姐姐真要这样落寞宫中么?何况生母的位份高低,对子女的前程也是大有影响的。”说完,我只别过头观看雪景,留了她慢慢思索。

  须臾,曹婕妤郑重拜下,朗声道:“嫔妾愿为牛马,为娘娘效劳,但求娘娘可以庇佑嫔妾母女,嫔妾感激不尽。”

  我自心底微笑出来,有这样一个尽晓慕容世兰底细的智囊在身边,我便更有十足把握。于是亲自伏下将她扶起,“其实本宫早就对曹姐姐有欣赏倾慕之意,今日得以亲近自然是十分高兴,不如回本宫宫中,一同畅叙一番可好?”

  曹婕妤长长松一口气,笑容满面:“娘娘盛情,嫔妾求之不得。”

  我澹然回头,岁寒阁外冬寒尚浓,但焉知不是春意将至之时呢?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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