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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蔓


  十二月十二,曹婕妤晋封襄贵嫔,于宫中太庙行册封礼。又赐她为一宫主位,改了住所和煦殿。珠光宝气流影下的她笑容矜持,亦可算是一偿夙愿了。

  册封礼后的第一天,我与她在上林苑相遇,彼时的她风华正茂,看着温仪和保姆、宫女在雪地里玩耍追逐,素日清秀的容色亦添了几分娇艳。我和她以平礼相见,互问了安好。

  她笑容可掬道:“莞妹妹精神越发好了。”

  我微笑:“怎能不好呢?曹姐姐的好日子刚过去,听说昨日下午四位新贵人已经入宫了,皆住在慕容选侍从前的宓秀宫里,可热闹呢。”

  襄贵嫔系一系莲青色披风上的香色流苏球,道:“那可好,旧人一去,新人就来了,也不算荒废了宓秀宫,从前华妃在时极尽奢华,宓秀宫很是富丽堂皇呢。可见皇上多重视这四位新贵人。”

  我笑吟吟颔首,既然是平汝南王时的功臣眷属,那么住进宓秀宫亦是当然,自然要显示得青睐有加些。于是笑:“四位新来的妹妹是何等人物,后日即可知晓了。”

  她原本还不时叮嘱保姆宫女小心看顾帝姬,与我说得投契,渐渐也便不那么关注周遭情形。只闻得“唉哟”一声,传来小女孩响亮清脆的哭声,我与襄贵嫔俱是惶然转头,追寻温仪的身影。

  只见皑皑雪地上,温仪扑倒在地上,旁边伏着一位宫装女子,亦跌在地上。保姆和宫女慌忙苍白了脸奔去想扶起那位女子和温仪,那女子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抱起来了温仪柔声哄着。

  襄贵嫔急得脸也白了,匆忙和我一同跑去,草草向那女子行了礼,道:“端妃娘娘金安。”便要伸手去抱温仪。

  温仪年幼,只认得母亲,被生母抱在手里,立刻便止住了哭,只瞪着一双滴溜滚圆的乌黑眼珠,团团打量着周围的人。

  襄贵嫔眼看女儿跌倒,顿时气急败坏,一脸怒容斥责保姆和宫女:“全是一群饭桶,连帝姬都不好好照顾,只晓得偷懒懈怠,明日本宫就回了皇后,狠狠打你们一顿。”几个保姆、宫女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不止。

  襄贵嫔犹自斥责不已,端妃在一旁皱眉,神色关切,道:“还不快看看帝姬有无受伤。”

  襄贵嫔回过神来立时住口,手忙脚乱和保姆检查温仪是否受伤,确认无误才松了口气,道:“多谢端妃娘娘救助。”

  我见端妃唇色微白,左手掩在袖间,姿势古怪,左手手臂上的衣袖亦沾染了泥土痕迹,道:“娘娘没有事吧。”她微微摇头,向襄贵嫔道:“温仪帝姬只是滑了一跤,本宫抱住得快,应该没有事,不过还请太医来看看更稳妥。”

  襄贵嫔连连称“是”,忙遣了贴身宫女去请太医。

  温仪精神很好,口中“咿咿呀呀”唱着掰着自己的手指,忽然抬头张开手臂扑向端妃。

  端妃微有诧异,已是满面抑制不住的笑容和怜爱,伸出右手将温仪抱在怀里,襄贵嫔松了手笑道:“这孩子真不认生,看了娘娘亲切呢。”

  我在旁看了欢喜,凑趣道:“温仪很喜欢端妃娘娘呢。”端妃越发欢喜,轻轻哼了一首曲子,额头抵着温仪的额头,逗得温仪呵呵直乐。

  我见端妃这样喜爱温仪,也只以右手抱住,知道她左手定是受伤了。于是接过温仪递与襄贵嫔,道:“娘娘怎么一个人,吉祥和如意呢?”

  端妃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目光恋恋不舍只看着温仪,随口道:“我命吉祥如意去收些竹叶上的雪水,正在此处等她们回来。”

  我忙笑着道:“娘娘的衣裳跌脏了,若不嫌弃,请移架棠梨宫换一件干净衣裳吧。”

  我的目光似无意扫过她的左臂,她会意,道:“也好。”于是我唤过流朱,引了端妃往棠梨宫中去,只道:“娘娘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她点头将笑容抿于双唇间,行了几步又回首,凝神看着温仪帝姬在襄贵嫔怀中嬉戏欢闹,神色眷恋。

  襄贵嫔见端妃走远,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幽幽叹了一声,道:“可惜我家道中落,即便跻身为贵嫔,也难确保能为温仪挣得一个好前程。若能像端妃娘娘一样位列妃位,就好得许多了。”

  我听在心里,只是未动声色。她转身见我,神情有些尴尬,自知是失言了,忙掩饰着道:“我不过顺口说说而已,莞妹妹别往心里去。”

  我含笑道:“哪里。曹姐姐有这样的心才是好事,不为自身计,也要为帝姬打算,我即将成为帝姬的义母,自然希望帝姬来日得嫁贵婿,我也好沾光啊。”

  襄贵嫔眼中微含了戒色,亦浮着笑意:“承莞妹妹吉言。我哪里能比得上妹妹得皇恩眷顾,兄长又新近为大周立下功劳,甚得皇上信任。看来妹妹封妃指日可待,温仪的来日全指望妹妹垂怜了。”

  她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亲热,我只是含了恰到好处的笑,想起端妃身子虚弱,叹了一句道:“端妃娘娘很喜爱帝姬,可是自己身子不好,大约也不能有孩子了。”

  襄贵嫔的笑容攸然收拢,沉默片刻,道:“端妃娘娘被灌了红花,是决计不能再生育了。”

  我怆然,怆然之中更有惊愕,道:“怎会?端妃是宫中资历最久的妃子啊。”

  襄贵嫔似乎不欲再言,然而耐不住我的追问,终于吐露道:“你以为会有谁行此跋扈狠毒之事?”她似乎也有些不忍,“端妃虽然入宫最早,奈何却早早失宠。”

  我飞快思索,将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拼凑在脑海中,惊道:“可是因为当日华妃小产一事?”

  襄贵嫔点头,与我走得离众人更远些:“此事本来只有皇上、皇后和端、华二人知道,宫闱秘事,我也是后来听华妃无意提起,妹妹切勿再向人提起。”见我应允,她娓娓道来:“当时华妃还是华贵嫔,怀着的孩子已断出是男胎,可惜未足月就小产了。此前只吃过端妃送来的安胎汤药,于是向皇上皇后进言告发,可后来只是不了了之。华妃一怒之下带人冲进端妃寝宫,强灌了红花汤药,使得端妃绝育作为报复,至此端妃大病一直未愈。皇上龙颜大怒,斥责了华妃,也将当日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灭了口。对端妃只是礼遇更加优渥。”

  我震惊:“华妃下手如此狠辣,难道她不曾怀疑是旁人做的手脚?”

  “旁人?”襄贵嫔疑惑,继而微笑不以为然:“或许有旁人,但汤药的确出自端妃手中。再说事情长远,端妃病居,华妃废黜,还有谁会再来问津呢。”

  她笑过,也便住了声。我心念转动,缓缓道:“襄者,助也。皇上为曹姐姐的选此字为封号,似乎颇有深意呢。”

  她凝神,望着我道:“做姐姐的在文字上不通,但请妹妹解释给我听。”

  我捻着手上碧玺珠串一颗颗拨着,“姐姐得这贵嫔是因为什么缘故呢?是因为前朝汝南王之事平息,而后宫中华妃素来与汝南王密切,需要有人出面将其扳倒,皇上和皇后都是这样打算。而姐姐正得其时,所以皇上封您为襄贵嫔,就是这个意思。”我沉一沉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了一句:“可惜慕容世兰现在还是选侍,皇上碍于情面大概也不能太为难了她吧。”

  襄贵嫔的神色略变了一变,拢一拢身上彩绣十团白色狮子绣球的锦袄,道:“端妃娘娘还在妹妹宫中更衣,想必妹妹要赶回去,我也要陪帝姬回宫了。”

  我含笑让过,转身便走。

  回到宫中,见槿汐已为端妃换了干净衣裳,正在给端妃受伤的左臂包扎,我让槿汐抱了换下的脏衣服去洗,亲自为端妃的手肘涂上药粉。

  她的伤其实并不太轻,划开了长长一条口子,肿得高高的。我轻轻抹着药粉,低头只看着她的伤口,道:“娘娘向来不喜华妃,襄贵嫔从前是华妃的人,娘娘怎么肯奋不顾身去救她的孩子?”

  药粉上时有些疼,端妃却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淡淡如常的容色,沉静如水,道:“稚子无辜。”

  我取了纱布为她缠上,又替她拢好衣袖,轻声道:“娘娘仿佛是真疼爱别人的孩子。”她微笑:“不过温仪那孩子真当可爱。”

  我笑道:“的确有她母亲的聪明相,只盼将来不要学得她母亲的刁滑就好了。”

  端妃惋惜了一声,道:“耳濡目染,只怕是不行的。”

  我半真半假道:“若是为她换一好母亲好好教导便好了。”

  端妃一凝神,也不作它言,下意识地伸了伸手。我忙道:“别动,等下伤口疼了。”

  端妃爽朗一笑,道:“在这宫里疼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里在意这个。”

  我微微敛容,道:“华妃废黜的事娘娘该听说了吧。不知娘娘作何想?”

  她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选侍?理该如此啊。”

  我释然,笑:“娘娘也这样想?”

  她正襟危坐,脸上虽有笑容,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无,似含了寒冰冷雪一般:“当日她罚你曝晒下跪失了孩子,皇上也只是降她为妃夺了封号思过而已。你以为只是为了忌惮汝南王的缘故么?”

  我摇头:“若真如此,皇上今日早已杀了她了。”

  她道:“不错。我虽然不知是什么缘故,但素日来看,皇上对她并非真正无情。”

  我心口一跳,骤然抬头:“旧情难了,慕容世兰纵有大错,毕竟这些年来是最得宠的妃子,皇上对她未必没有一丝真心。”我的笑从唇边溢出:“所以若这个时候谁去劝皇上杀她,只会让皇上厌恶。”

  她的目光一冷,很快又笑,“我一定要让她死。”

  我的手指笃笃敲着桌面,灿然而笑,“这一点上,我与娘娘志同道合。”

  她收敛了笑容:“这样最好。不过你要留意襄贵嫔,她不是善与之辈。”

  我为她斟上一壶“童子送春”茶,盈然盛了笑意:“这个我知道,娘娘好好品一品这个茶,来日我有大礼送与娘娘。”

  “福祺祥瑞”四位贵人在皇后的昭阳殿参拜了宫中所有位份在她们之上的妃嫔。我与欣贵嫔、襄贵嫔同坐,欣贵嫔趁着皇后教导四人,偷笑道:“人长得倒还不错,只是这封号好喜气。”

  我忙用手按一按她,示意她噤声,道:“新近的喜事是不少啊。”襄贵嫔却只是含笑不语。

  细看之下,这四位新贵人姿容都还出众。福贵人黎氏喜容可掬、祺贵人蒋氏容华端妙、祥贵人倪氏眉弯秋月、瑞贵人刘氏傲若寒梅。欣贵嫔忍不住又道:“福贵人人如其名长得倒真是一团喜气,瑞贵人倒是出尘,不过细看之下还是祺贵人更美些。”

  欣贵嫔虽然心直口快,看人的眼光倒也精准,我笑:“祥贵人也甚美,只是……”下面的话不雅,我没有说下去,心里却嘀咕祥贵人的美太精明了,眉梢眼角都是心计。

  襄贵嫔笑笑:“人多了,是非也就更多了。”

  我望着她,淡淡笑:“可惜这宫里的人,永远只会多不会少。”

  当晚,玄凌便召了祺贵人侍寝,大约是喜欢,次日就迁了她来我宫里居住,住在从前史美人的居室。我也无异议,祺贵人娘家蒋氏本与我家要结亲,这样倒彼此更亲近。

  玄凌本意是想按仪制在侍寝后为她晋封,却是皇后以华妃当初也为功臣之女入宫太过恃功而骄为由,出面拦了下来。皇后一向端淑,玄凌碍于她的面子,又以华妃为前车之鉴,也无异议。此例一开,这四位新贵人在侍寝后都未得晋封。而四位新贵人中以祥贵人最为得宠,屡屡被召幸却无晋封,她知了其中缘由,深以慕容世兰为恨。

  祥贵人很是不服气,仗着几分风情,玄凌也颇宠幸她,在玄凌面前大大诋毁了慕容世兰一番,玄凌也不作计较,只一笑了之。

  襄贵嫔闻风,便也进言宜严惩慕容选侍,杀之平后宫之愤。然而玄凌未及她说完,便已翻了脸色,将她斥退。

  我听闻之后只是微笑,端妃道:“襄贵嫔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皇上对慕容世兰尚有旧情,祥贵人是新宠又是功臣之女,撒娇撒痴些皇上自然不会说什么。可襄贵嫔从前与慕容世兰交好,当时反咬她一口或许合时宜,若再三进言反而让皇上觉得她忘恩负义了。”她轻笑:“必是你从旁撺掇的。”

  我抱了软枕斜靠在贵妃榻上,笑着拨了自己头发玩,道:“娘娘太抬举我了,她其实也有私心,否则哪能听进我的撺掇。何况娘娘是颗七窍玲珑心,你能想到的别人未必能想到。”

  她道:“皇上虽没说什么,可是这两天却只召其他三位贵人陪伴,也不把祥贵人放在心上了。她本最得宠,可是不甚驯服,现下去了也好。”

  我弹指笑笑:“她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心腹大患,只是举手之劳除去罢了。我一见她总想起过去丽贵嫔的神气。”

  端妃容色依旧清癯,可是精神气色都已经好了许多,再无病态。我赞道:“娘娘的身体近来仿佛好了许多了。”

  她安然笑:“你荐给我的温太医医术的确不错,我也觉得病发时没往年那么难过了。”

  我用护甲拨正衣襟上的珍珠纽子,笑容亦含了锐利之意,道:“太医么,不是只会医人,也能杀人的。”

  端妃目光一跳,转眼已是心平气和,道:“是有人该死了。”

  大雪一直下了十来日也未有放晴的迹象,新年的气息却是越来越重了。各宫各院都忙着添置衣裳、打扫宫苑。棠梨宫也是一般的忙碌喜庆。

  这一日我兴致颇佳,亲自写了对联唤了小允子带人攀了梯子往宫门上贴,一群宫女皆乐呵呵地围在下头仰着脖子瞧。我笑道:“等贴完了再看吧,这样一齐伸着脖子,等下小允子他们鞋底的灰落下来迷了你们的眼睛。”

  佩儿笑嘻嘻道:“娘娘就爱取笑奴婢们。”

  我与她们说笑了一回,觉得冷得受不住,方打了帘子进了暖阁,小连子却一溜小跑进来,我见他神色有异,知是有事要说,便唤了他进来。小连子道:“奴才这几日留心着,似乎总有人在外头窥视我们。”

  我一惊,皱眉道:“你看仔细了?”

  “是。”他答:“奴才有两回瞧得不太真切,有两回却看清了,装着是在永巷里打扫的,扎扎实实是在墙根下听壁角呢。”

  我心下烦恶,也知道事关重大,遂问,“看清是谁了没有?哪个宫里的?”

  他眉间隐有愤色,道:“是慕容选侍处的近身内监。”他道:“似乎还随身带有火石一类,意图不轨。只是宫中守卫森严,他还未曾得手。娘娘是否要让奴才擒了他去见皇上?”

  我的护甲用力扣在手炉上有金属相击的刺耳声,“竟敢窥视我宫中情景。”须臾却笑了,道:“别理会,只要私下小心他的举动即可。不许打草惊蛇。”

  小连子虽不解,却也唯唯应了告退。

  眉庄连日来为了玄凌未重惩慕容世兰一事大为光火,又听闻襄贵嫔进言杀慕容氏反被斥责,越发的终日闷闷不乐。我瞅了个雪消日晴的好日子,特意请了眉庄来我宫里下棋散心。

  眉庄支着手歪在椅上,懒懒地落了一颗黑子,发觉错了,便要悔棋,我哪里肯。她一推棋盘,道:“罢了,罢了,眼见我是要输了,不玩了。”

  我忙道:“这算什么,悔棋不成就要耍赖,半点大家子的气度也没有了,尽学足了那起小家子气。来来来再下一局。”

  眉庄拨弄着金架子上的白羽鹦哥,道:“我心里烦着呢,再下十局也是个输。”

  我慢慢收起了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摆开了架势,道:“我晓得你烦什么,可惜机会还未到,总得寻一个大错处才好了断了她。人家毕竟得宠那么些年,要死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眉庄咬一咬唇,道:“你哪里晓得我心里的恨——”

  我打断她,平静道:“我只会比你更恨。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亲骨肉。”

  眉庄默默,重又回到棋盘前坐下。

  天色渐渐晚了,我只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絮絮说着新进的四位贵人谁更得宠些,由着小允子带人进来一盏盏点着了烛火。

  我问:“祺贵人呢?”

  槿汐答:“娘娘忘了,前儿刘慎嫔宫里就来说,请祺贵人今日听戏去了。”

  我“唔”一声,道:“雪才化,她晚上回来怕瞧不见路滑,你在她殿门口多多点上灯笼。”

  槿汐答应了出去,我见小连子走在最后,示意他留下,他道:“来了,在西墙根下。”

  眉庄见他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句,不觉疑惑。我让小连子出去,向眉庄轻笑道:“姐姐想看慕容世兰怎么死么?”

  我微微一笑,端起烛台拉了她向寝殿里进去。我的寝殿隔墙就是祺贵人殿阁的暖阁,此时她不在,想必也是无人。我顺势将烛台扔在殿角的木桌下,火苗“嗖”一下窜了起来。

  眉庄大骇,惊道:“你要做什么?”

  我徐徐道:“姐姐别慌,也别出声。”我打开窗,冷风呼呼直灌进来。风势越大,火势越大。我忙拉了她出去,依旧如常坐在西暖阁里下棋。

  眉庄惊魂未定,我估算着火烧得要被人发现还需一点时间,拣要紧的告诉了她。眉庄释然微笑,松开衣卷落出翩然大袖,静静道:“既然做戏,就要做足全套,我可不想她再有生路可逃。”

  她遽然起身,奔向内殿,我知道不好,急忙奔进去,床帏、衣柜俱都已烧着,眉庄宽广的衣袖已然着火,我脑中轰然一响,举了盆水便扑了上去。

  眉庄宁和一笑,声音清碎如冰,道:“我可不想死。”骤然大声呼救。

  玄凌匆匆赶来时,棠梨宫的后殿已经烧毁了大半,到处都是焚烧的刺鼻气味、乌黑的梁宇和水泼的痕迹,狼狈不堪。

  我浑身是水,冻得瑟瑟发抖,勉强裹了一条被子取暖,眉庄亦是。玄凌合身冲了进来,将我裹进他的明黄玄狐大氅里,抱着我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又冷又惊,骤然被他抱在怀里安抚,呜呜咽咽哭了出来,唤:“皇上……”

  他急急忙忙看我,“没有事吧?”

  我用力摇了摇头,满脸全是泪,指了指旁边的眉庄道:“皇上,眉姐姐她——”我复又哭了起来。温实初正半跪在眉庄面前为她包扎手臂的烧伤,玄凌放开我向眉庄道:“婕妤,你的伤怎么样?”

  眉庄似乎怔怔的出神,对玄凌的关怀充耳不闻,我“哇”地一声哭起来,道:“皇上,姐姐定是吓坏了。都是臣妾不好,好端端地请姐姐来下棋做什么,倒害了她受惊吓。”

  温实初忙道:“贵嫔娘娘别急。沈婕妤精神没有大碍,只是手上的伤稍稍严重些。”

  眉庄恍惚回头,手下意识地一撩,包了一半的伤口露了出来,小臂上的皮肉焦黑血红,手掌大小的一片,撒满了黄的绿的药粉,乍看之下十分可怖。

  玄凌又急又怒,向身后喝道:“好好的怎么会走水?宫里的掌事内监呢?!”

  小允子正在一边忙得手脚并用,听得玄凌喝问,忙不迭跑了过去,道:“皇上恕罪。都是奴才当差不小心。不过纵火的人已经抓到了,正等着发落。”

  玄凌闻得“纵火”二字,神色一变,道:“带上来。”

  纵火者已经被抓住,正是服侍慕容选侍的肃喜,事发时他在我宫外鬼鬼祟祟,并在他身上搜出了打火石和火油。人赃并获,纵然他矢口否认拼命喊冤,也无人肯相信他没有纵火。

  正在这时候,去听戏的祺贵人也赶了回来,见自己所住的偏殿烧得不成样子,加之闻得事情经过,不由得又惊又怕,悲从中来,哭得越发伤心。

  玄凌神色变了又变,眉庄始终是恍恍惚惚受了惊吓的样子。我抽泣道:“臣妾也不晓得哪里得罪了这位公公,竟遭此报复,要臣妾宫毁人亡,幸而奴才们发现得早,否则臣妾就没命见皇上了。”

  玄凌冷道:“区区奴才哪里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慕容氏一向狠辣,倒是朕小觑了她。”

  祺贵人在旁只牵住了玄凌的衣袍苦苦道:“臣妾的兄长和莞贵嫔的父兄都是平汝南王与慕容氏有功,臣妾又听闻慕容选侍向来与莞贵嫔不睦。如今贬黜,自然深以臣妾和莞贵嫔为恨。要不小小一个内监为何要火烧棠梨宫,必定是有人主使的。请皇上做主啊!”

  我发髻散乱,只得随手挽了头发道:“慕容选侍就算不满也只是对臣妾,不想却连累了祺妹妹和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拉了我道:“哪里是你的不是呢。朕本不想做得太绝,想给她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谁料她反而更加毒辣。罢了!”他眉心挑动,向李长道:“告诉皇后和敬妃,连夜审问慕容氏,若经属实,即刻打入冷宫赐死,不必来回朕了。”

  我回首,见眉庄嘴角凝了一丝冷笑,亦是从心底冷笑出来。皇后和敬妃从来与慕容世兰为敌,落入她们手中,即便她没有指使纵火也会证据确凿,何况现在“铁证如山”呢。我靠在玄凌肩上,复又嘤嘤哭泣了起来。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兰折


  因快要新年,审议慕容世兰之事不宜拖到年后,怕是不吉利。肃喜刚被亲审就招了是慕容世兰指使,因而皇后和敬妃当机立断连夜审了慕容世兰,将她废入冷宫。

  我暂居在眉庄的存菊堂,虽然窄小些,两人却是情谊融融.仿佛还是幼年时,她常常和我头并头涯在床上说着!臀俏话,月光如水从窗前倾泻而下,如开了满地梨花如雪。眉庄的头发极长,黑且粗,洁白月色下似一匹上好的墨色缎子,从纱帐里流出来。

  眉庄册着指头算日子,“今日是二十五,顶多不过二十九,必死无疑.”她“咯”地轻笑了一声,“也不枉我伤了自己。”

  我小心察看她的伤口,埋怨道:“你也真是的,何苦要烧伤自己.幸亏现在天冷,若是在夏天必定要化脓。”

  眉庄不以为然道:“顶多不过是留个疤痕而已,换她的命也不算亏。”她又道:“若不让皇上亲眼见到我烧伤的伤口有多可怖,他永远不会知道焚火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只有见到我的伤,皇上才会想到若是烧在你身上,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更加对慕容世兰恨之入骨。”

  也许仇恨真的会让一个人心思须密吧,这样的眉庄勇气和心思令我敬服。

  想是受伤的缘故,她的容色有些苍白,明亮的烛火若漂浮的红光,照耀之下她的肤色更似透明的颜色,她望着南窗下一株幽幽吐香的水仙,喃喃道:“来日慕容世兰一死,我倒不知道和谁斗了。”

  我微微一笑,语中带了凄凉之意:“这个宫里要斗还不简单,人人都可是敌人。要不斗也简单,默默无闻即可。新人会源源不断的进来,姐姐还怕以后的日子会寂寞么?”我道:“你还是担心自己的伤势吧。待疤疖脱落后,我去拿舒痕胶给你用,去疤是最好不过了。”

  过了两日清晨去向皇后请安,众人皆在,陵容仿佛浑然忘了当日雪中之事,向我和眉庄嘘寒间暖了一番,道:“姐姐若是在眉姐姐处不方便,来我处也好啊。”

  我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也只是暂住,过一段时日棠梨宫修整好了,就可以搬过去了。”

  她对眉庄关切道:“沈姐姐可不许贪嘴吃鱼虾海昧,也不能喝酒,对伤口不好的。”

  正说着,皇后开了口:“慕容氏不思悔过,心肠歹毒,竟然指使奴才肃喜放火烧棠梨宫,如此十恶不赦,本宫诀意严惩以儆效尤赐死慕容氏,否则后宫就无纲纪法度可言了。”

  在座众人皆对慕容世兰怨尤已久,尤其我失子罚跪当日,她命后宫嫔妃坐在烈日下曝晒相陪,更是犯了众怒。当时敢怒不敢言,现在皇后此举,却是大快人心,众人纷纷称皇后“治内有方”。

  皇后沉吟道:“慕容氏毕竟侍奉皇上年久,本宫就网开一面留她一个全尸吧。”她唤剪秋:“去告诉李公公,准备鸩酒、匕首和白续,让她自己选一个了断吧,也算是顾念一同伺候皇上一场。”

  欣贵殡畅快爽然地笑:“皇后仁慈,若换了臣妾,见她这么为非作歹必定要给她来个一刀两断才解气。”

  我盈盈笑道:“欣姐姐顶好去做断案御史,碰上个什么案子,一刀两断就完了,最最省力爽气不过的。”

  欣贵殡笑着作势在我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莞妹妹这张猴儿嘴,真真是最刁钻不过的。”

  众人一时皆笑了,唯襄贵殡神色恹恹的。直到皇后连问了两声,方才答道:“臣妾近日总是神思倦怠,吃了几味药也不见效,在皇后娘娘面前真是失礼。”

  皇后道:“你要照顾帝姬,又近新年忙碌,难免劳累些。”于是叮嘱了她几句好生保养,众人也就散了。

  待到午睡起来,我间槿汐,“李公公那边说什么时候赐死慕容氏。”

  她扶我起来漱口,道:“冷宫行死刑一般都是在黄昏时分的。”

  我想了想,微笑道:“替我好好梳妆,我要去送一送咱们这位尊贵的华妃娘娘。”

  于是精心梳理了一个雅致的仙游髻,镶红蓝绿宝石的攒珠四蝶金步摇灼烁生辉,仿佛是闪耀在乌云间的星子光辉。烟紫色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的锦衣,水钻青丝滚边,以平金针法织进翠绿的孔雀羽线。梳妆完毕,模汐笑:“娘娘甚少这样艳丽的。”

  我的笑妖媚而阴冷:“最后一面了么,自然要好好送一送的。”

  往去锦冷宫的路已经熟了。慕容世兰独自蜷缩在冷宫一角,衣衫整齐,容颜也不甚邋遢.。

  她见我只带了小连子进来,只道:“你胆子挺大的,冷宫也敢一个人就进来。”

  我泰然微笑:“这个地方,我比你来得多,当初余氏,我就是在这里看着她死的。”

  她的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你也要看着我死么?”她本是丹凤眼,斜着看人愈加妖媚凌厉:“你这身打扮,不像是来送行,倒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村野妇人赶着去办喜事。”

  我不以为忤,笑道:“能亲眼见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怎能不算是大喜事呢.何况活着的村野妇人总比死了的人好些。”

  她冷笑,“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设计陷害我!”她暴怒起来,“我从没指使过肃喜放火!”她喘息:“他虽是我宫里的人却不是我的心腹,我怎会这样去指使他!”她狂怒之下,猱身就要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也不避,在她快要接近我的一刹那,小连子反拧了她的双手,将她抵在墙上。

  经久霉潮的墙粉经人一撞,簌簌地往下掉,慕容世兰的半张脸皆成粉白,被墙粉呛得咳嗽不止。她犹自挣扎着狂喊:“你冤枉我——”

  我用绢子挥一挥,婉转的笑了,“你可错了——是皇上冤枉你,可不是我。我不过--是陷害你罢了。”我和靖微笑,“不过你也算不得冤枉,淳嫔溺水是你做的吧?在温仪帝姬的食物中下木薯粉也是你做的?指使余更衣在我药中下毒、推眉庄入水、拉了江穆扬、江穆伊冤枉眉庄假孕争宠,件件可都是你吧?拿一个火烧棠梨宫来冤了你也实在算不上什么。”

  她仰头冷哼:“我就知道,曹氏那个贱牌敢反咬我一口必定是你们指使的,凭她哪里有那个狗胆!”

  我大笑摇头,步摇上垂下的樱咯玎玲作晌,片刻道:“你还真是知人不明.你几饮三番利用温仪帝姬争宠,甚至不惜拿她性命开玩笑,襄贵殡是她生母,焉有不恨的道理,你以为她恨你的心思是今日才有的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你早该知道她有异心了。”

  她神色变了又变,转而轻蔑道:“以我当年的盛势,皇后这个老妇还要让我几分,曹氏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条狗,我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

  我拂一拂袖口上柔软的风毛,阴冷潮湿的冷宫里,每说一句话皆会伴随温热的白气涌出,我平缓道:“若是狗便好了,狗是最忠心的。人和狗不一样,人比狗狡诈得多。”

  她扬眉,呼吸浊重:“贱人!你和你的哥哥嫂嫂一样狡诈。若不是你哥哥设下诡计假意让王爷对他放松戒备,他又怎能轻易得到那份名单,慕容氏和汝南王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你们宫里宫外联手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如果不是汝南王跋扈,慕容一族为虎作怅,又何至于此?你别忘了,你的夫君是皇帝,皇帝的枕畔怎容他人酣睡?你想皇上能容忍他们,真是太夭真了!”我的声音清冽冷澈,如冰雪覆面一般让她依旧姣好的脸孔失了血色。

  她颓然倒在了一堆干草上,强撑着力气道:“他们是有功之臣,为大周厮杀沙场,战功赫赫……”

  我冷冷打断她:“再怎么战功赫赫还是君王的臣子,怎可凌驾君王之上,岂非谋逆。”

  她良久无语,我也默默,正在此时,李长带了人进来,与我见了礼,将盛放着匕首、鸩酒和白绫的黑木盘整齐列在慕容世兰面前,向她恭恭敬敬道:“奉皇后懿旨,请小主自选一样。”

  慕容份兰回过神来,膘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后裂旨?那皇上的旨意呢?拿来!"

  李长依旧垂着眼,道:“皇上的意思是全权交由皇后处理,小主请吧。”

  她屏息片刻,重重道:“没有皇上的圣旨,我慕容世兰绝不就死。”她凄然一笑,似含了无限恨意,“他已经亲口下令杀了我父兄,还怕再下一道圣旨给我么?!”

  李长只是依旧恭谨的样子道:“皇上已经说过,关于小主的任何事都不想再听到。”

  她嘿嘿一笑,似是自间:“皇上厌恶我到如此地步么?”说着整理好衣衫鬓发,端正盘腿坐下,道:“你去请皇上的旨意来。”

  李长进退两难,我见机向他道:“李公公缓一缓吧。容我和慕容小主告别几句。”

  李长忙道:“娘娘自便,奴才在外候着就是。”

  我见李长出去,笑着对慕容世兰道:“对不住,称呼惯了您‘娘娘’,骤然成了‘小主’,改口还真不习惯。”

  她斜视看我,淡漠道:“随便,反正我就要死了。”

  我把怀中的手炉交到小连子手中,道:“本宫的手炉凉了,你出去再加几块炭来。”

  小连子迟迟不肯动身,神色戒备道:“她……”

  我道:“你去罢.有什么动静李公公他们就在外头呢。”

  小连子依言出去,我站在她身前,道:“你知道皇上为什么厌恶你么?”

  她摇摇头,轻声道:“皇上从前很宠爱我,就算我犯了再大的过错,他再生气,还是不舍得不理我太久。”

  我淡淡道:“那皇上为什么宠爱你,你想过么?”我冷笑:“只是因为你美貌么?这宫里从来不缺美貌的女人。”

  她嗤笑:“你是说皇上因我是慕容家的女子才加意宠爱?端妃也是将门之女啊。”她的身子有点不安,挪了又挪。

  我平静审视着她,“你自己心里其实知道,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慕容世兰的左手紧紧握看自己的右手,厉声斥道:“你胡说,皇上对我怎会没有真心。”

  我庸上笑容愈发浓,慢慢道:“也许有吧.即使有,你和你的家族跋扈多年,这点子真心怕也消耗完了,一些也不剩了。”

  她轻轻笑了,笑的单纯而真挚,神情渐渐沉静下去,缓缓道:“是么?那一年我才十七,刚刚进宫,只晓得自己身份尊贵,一入宫就封了华嫔。那是个夏天的早晨,我在太平行宫的林子里策马。整个宫里就我一个人敢骑马,端妃虽然出身将门,却也不敢逾越.结果皇上出现了,他拦下了我的马。我当时很害怕,怕他会责骂我,可是嘴上却不肯服气,还想和他赛马。结果他笑眯眯地答应了,赛马我赢了他,他也不生气,还和我一块儿骑。就在那个晚上,皇上宠幸了我。”她的思绪沉浸在往日的甜蜜记忆里,在冷宫昏暗的光线下,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开在朽木之上,“我才十七呵,就成了整个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他说宫里那么多女人,个个都怕他,就我不会,所以他只喜欢我一个。”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可是宫里的女人真多啊,多得叫我生气,他今晚宿在这个妃子那里,明晚又宿在那个贵殡那里,我常常等啊等,等得夭都亮了,他还没有来我这里。”

  她突然望着我,“你试过看着夭黑到夭亮的滋昧么?”

  我无言,心中百感交集。有过么?似乎是没有的。我一早知道他是君王,他的夜不属于我一个人,我会失眠,却从不会为了等待他到旭日初升。

  她轻轻笑了,夭气冷,说话时有温热的白气从口角溢出,衬得她的脸不真实的明媚和酸楚,“你没有那么喜欢皇上啊。很快,我有了身孕,他很高兴,进了我为贵嫔。可是渐渐他却不那么高兴了,虽然他没说,我却是能感觉到的。宫里的孩子长大的只有一个皇长子,我知道他担心,我就告诉他,没事的,我一定为他生一个皇子。可是没过了多久,我吃了端妃拿来的安胎药,我的孩子就没了.端妃一向老实,她竟敢……”她的神情悲恸到底,几乎有些疯狂,她的声音也凄厉了,“太医告诉我,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了。”

  我的泪清清而下,心痛难耐,我扑上去紧紧扼住她的手荻,狠狠道:“你的孩子没了,就要我孩子来陪葬么?!他在我腹中才四个月大,你竟然要置他于死地!”

  慕容世兰拼命挥开我的手,我却愈握愈紧,在她白哲的手臂上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她死命推我,见推不开,反倒不再挣扎,冷冷笑了两声,大口呼吸着道:“我没有要杀你的孩子!是你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跪了半个时辰就会小产.是你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何苦来怪我!”她的脸因奋力挣扎而涨得通红:“我是恨皇上专宠于你!我从没见皇上那么宠爱过一个女人,有你在,皇上就不在意我了。我不愿再等皇上到天亮,敢和我争宠的女人都得死!我是让余更衣下毒杀你,可我没想要杀你的孩子!”

  我一把推开她,丢开她的手腕,泪水滚滚而下,心中尽是怨毒之情,“你没有?就算你不是有心,可是若不是你宫里的‘欢宜香’,我又怎会身体虑弱跪了半个时辰就失了孩子!"

  她惊疑而恐惧:“欢宜香?”

  我笑,滚烫的泪逐渐变得冰凉,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失子后久久没有再怀孩子,你用的‘欢宜香’里有麝香你知道吗?你用了那么久,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的脸孔因愤怒和惊惧而扭曲得让人觉得可怖:“你信口雌黄!那香是皇上赐给我的,怎么会……”

  我连连冷笑:“怎么不会?!要不是皇上的意思,怎么会没有太医告诉你你身体里含有麝香!且不说你不孕,你以为你当时小产是端妃的安胎药么?端妃不过是替皇上担了虑名而已,你灌她再多的红花,也灌不回你的孩子了。”

  她整个人怔在了当地,良久,狂笑出声,痴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很快却刚硬了心肠,一字一字道:“因为你是慕容家的女儿、汝南王的人,若你生子,他们扶幼子而废皇上……”我没有说下去,其中的利害她自然知道。

  华妃的衣襟皆是泪水。过得片刻,她没有再哭,脸颊泪水干涸,只仰天大笑,身子剧烈地颤抖:“皇上——皇上他害得我好苦!”

  笑音未落,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温热的血倏然溅到我脸上。我迅速闭目连连后退两步。再睁开眼时她的头正撞在墙上,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雪白的墙上鲜红一道淋漓,点点血迹斑斑,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我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整个心似是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我下意识地用绢子抹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忽然听见有“吱吱”地声音,一只灰色肥硕地老鼠瞪着眼睛很快地从慕容世兰的身体上跑了过去。

  我只觉得害怕,心里发酸。喉头“咕嘟”地哽咽了一声,飞快地转身出去.李长见我匆匆奔出,忙拦了道:“娘娘。”他见我一身是血,神情更是焦急疑惑。

  我勉强平静了神色,道:“慕容小主自己撞死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他一惊,很快如常道:“是.奴才去收拾一下。”

  我点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空气冰冷,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觉,手脚俱是凉的。慕容世兰死了,这个我所痛恨的女人。

  我应该是快乐的,是不是?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凄惶和悲凉。十七岁入宫策马承欢的她,应该是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日这样的结局的。这个在宫里生活纵横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她被自己的枕边人亲自设计失去了孩子,终身不孕。

  她所有的悲哀,只是因为她是玄凌政敌的女儿,且因玄凌刻意的宠爱而丧失了清醒和聪慧.

  我举眸,天将黄昏,漆黑的老树残枝干枯遒劲,扭曲成一个荒凉的姿势。无边的雪地绵延无尽,远远有爆竹的声音响起,一道残阳如血。

  我怅怅地舒了一口气,新年就要到了。

  慕容世兰的死湮没在新年的喜庆里,再无人间津。这个曾经显赫的宠妃在死后只得到了一个“顺”字作为谥号,没有任何追封和葬礼,草草安葬在了埋葬的宫女内监的乱岗。而新年的阖宫朝见,患病不起的襄贵缤也未能参加。

  端妃在听到慕容世兰这个溢号后轻笑出声,向我道:“顺?她何曾‘温顺’过,这溢号真让人觉得讽刺。”

  端妃的身体渐渐见好,开始陆续在一些新年的欢宴上出席,弥补了从前华妃的空缺。一后两妃三贵殡的简单格局之下,后宫的生活异常平静。新贵人之中,祥贵人倪氏渐渐被冷落,福贵人黎氏则是因为姿色稍逊而不甚得宠,她也不在意,总是乐呵呵的样子.瑞贵人洛氏姿态清雅,虽不太献媚争宠,却也颇得玄凌欣赏。而最得宠的,莫过于棋贵人蒋氏。

  我坐在端妃的披香殿中,慢慢剥了个橘子,把橘皮扔进炭盆中,很快殿中有了一股清新的气味。端妃取了一把玉轮.隆漫在面上按摩,道:“昨日起来发现眼角竟然有了皱纹,才想起来我已经二十七了。”

  我笑道:“近日见娘娘对梳妆打扮也颇有兴致了”

  她淡淡笑:“是么?女人么,都一样的。”

  我端端正正行下礼去,她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道:“肃喜并不是慕容氏的心腹,慕容氏也并未致使他放火,虽然他当时矢口否认,可是后来就招了。想来应该是娘娘的人吧。也唯有娘娘才能在宫中安排下这样的人而不被起疑。”

  她笑,眼睛眯成微狭,温婉而有锋芒,淡淡道:“是啊,谁会在意一个久病的妃子呢。不过话说回来,若非皇后和敬妃审理,只怕这事还不容易过去。”我敛容而起,道:“到谁手里都一样,这个宫里要找出个喜欢慕容氏的人来,还真是难。再说落并下石的事,谁都会做。”

  端妃拉了我起来道:“你不用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我笑:“只是我有一事想不通,既然是娘娘安排的人,怎不早早下手放火,非要在外窥视了好几日,还被我的的奴才发现了。”

  她慢慢吞一片橘子,笑道:“本来哪用你亲自动手,可惜那几夭正是雪化之时,外头潮湿不易点火罢了,才延迟了几日。”她停一停,又道:“就算被抓了也不要紧,身上有现成的火石、火油,就可以按了意图不轨的罪名给慕容世兰。”

  我怡然微笑:“可惜不如烧宫伤人来得罪名大啊。”我望着她,“娘娘终于可以报仇了,但不知有没有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

  她惘然摆手,目光黯然:“将来?本宫无儿无女,将来可以依靠谁呢。”我正要答她,忽然模汐匆匆进来道:“娘娘,襄贵嫔殁了。”

  我一凉,立刻平静下来道:“你去打点下,要送什么的别错了礼数,等下本宫就会赶去和煦殿。”

  端妃见她出去,看着我道:“你都安排得没有纰漏么?”

  我镇定道:“是.半个月前下的药,算算到今日是该发作了,温太医很小心药量,想来不会出错。我私下问过他,他说服药后常有梦魔之状,加上慕容世兰的废黝是她告发,如今又死了,正好对得天衣无缝,人人都会以为她是愧疚而致心病才死的。”

  端妃略略思索道:“那就好。曹琴默心计颇深,又知道你扳倒慕容世兰的事,若一朝反口就不好办了。”

  我嘴角微挑,冷笑道:“何止如此。当日罚跪失子,曹琴默也再近旁,若非她坐山观虎斗,只消劝一劝慕容世兰,我的孩子或许就不会没了。且我怀孕之初,在皇后宫中推我去撞恬嫔肚子的人就是她,我怎会忘了。何况慕容世兰若非她从旁出谋划策,还不至于凶狠至此。”

  端妃领首道:“她当初能为一己之利出卖华妃,难保日后不会出卖你。华妃虽然凶狠跋扈,但没有家族撑腰,也成了没有爪子的老虎,不足为惧。而曹琴默就不太好对付。她一死,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她叹息一声,“只是可怜了温仪帝姬年幼丧母。”

  我转首,掀起窗帘,向着曹琴默的宫宇澹然而笑:“娘娘方才不是担心老来无靠么?温仪帝姬有娘娘这位义母,想来必定出落得乖巧懂事,皇上应该也是没有异议的。”

  她无声地笑了,“你从前所说的大礼就是这个么?”

  我悄然抿了抿唇,道:“娘娘如此喜爱帝姬,必然会将她视如己出,加倍疼爱吧。这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但愿襄贵殡可以含笑九泉。”我叹息:“模汐曾劝我斩草除根,以免日后成患。可帝姬毕竟还年幼,我却是下不去这个手。”她静静瞧我一眼,集然微笑:“若是竟我的手来抚养,即便温仪帝姬将来晓得她生母的死因,也必定顾忌我这个养母的养育之情。”

  我略略一笑:“帝姬还小,长大了未必还记得生母。何况生娘不及养娘亲,有娘娘的照拂,她未必知道襄贵缤是怎么死的。”

  端妃恳切道:“我必然十分疼温仪帝姬,许她我所能给的一切。”七日后,襄贵殡出殡,追封为襄妃。因在正月里,丧仪办得也简单。因皇后已经抚养了皇长子,温仪帝姬便交了端妃抚育,倒是敬妃颇为感叹,私下向我道:“真是羡慕端妃娘娘,有了孩子,既可以打发平日的时光,自己将来也有依靠。”

  我笑道:“娘娘风华正茂,想要孩子还怕没有么。”这么说着,自己却忧虑起来,小产这么久,圣眷又颇盛,我怎么还没有孩子呢。

  如此一想,愁绪也渐渐弥漫心间了。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莞莞


  乾元十六年就在这样断续的风波中来到了。皇后主理六宫,旧仇已去,新欢又不足为虑。我依旧是独领风骚,安安稳稳的做我的宠妃。余暇时,我只召来了温实初,请他为我调理身体,以便能尽早怀孕。慕容世兰的死,让我越发觉得宫中的欢爱实在太缥缈,不如自己的一点骨血来得可以依靠。

  于是温实初频繁出入存菊堂,既为我调理,又要照顾眉庄的伤势。

  不知为何,眉庄本应很快愈合的伤势好得很慢,几乎隔几日就要反复。温实初头痛不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更加细心照料。

  眉庄倒也不怪他,只说:“是我体质敏感而已,倒劳烦了温大人多跑几趟。”

  眉庄对我频频被玄凌召幸的事并不甚在意,因和她一起居住,我起先原怀着忐忑之心,渐渐也放下了。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我时常和玄凌一同握着手观赏雪景,一赏使是大半日。那时的他心情特别宁和,虽然总是不说话,唇角却是隐约有笑意。

  有一次,我冒雪乘轿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正取了笔墨作画,见我前来,执了我的手将笔放入我掌中,道:“一路前来所见的雪景想必甚美,画来给联看如何?”

  画画本不是我的所长,然而玄凌执意,我也不好推托。灵机一动,只摊开雪白一张宣纸,不落一笔,笑吟吟向他道:“臣妾已经画就,四郎以为如何?”

  他大笑,“你顽皮不说而且偷懒,一笔不下就说画就,岂非戏弄联?”我含笑伏在他肩头,道:“不正是大雪茫茫么?雪是白的,纸张也是白的,臣妾无须动笔,雪景尽在纸上了。”

  他抚掌,亦笑。

  或者,我自倚梅园折了梅花来,红梅或是腊梅、白梅、绿梅,颜色各异。一朵朵摘下放进东室透明的琉璃圆瓶,瓶中有融化的雪水,特别清澈,我把花朵一一投入水中,再经炭火一薰,香气格外清新。我便半伏了身子勾了花瓣取乐,他便静静在一旁看着我。

  人人皆道我最邀圣宠,我所谓圣宠,不过就是这样平静而欢乐的相处。

  自从那一日目睹了华妃的死,不知怎的心里时常会不安。有时明明和玄凌笑着说话,忽然心里会怔怔一跳,华妃美艳而带血的脸孔就浮现在眼前,蓦地惊动。惊动过后,不自觉地疑惑,此时得蒙圣宠的我是否会有她这样的下场。而这样的一点绮念,竟仪在心中生了根一般,不时地跳出来扰一下我的心绪,为这安逸的生活平添了几分心悸。

  浣碧知道后笑我:“小姐实在多心了,慕容氏跋扈,小姐谨慎,又最得圣眷,怎会和她一样呢?”

  我叹息一声,缓缓道:“她当日不也是宠冠后宫?”

  浣碧咬一咬唇思量,片刻道:“她终究输在没有儿子。小姐若能有所出,地位就当真巩固了。”

  我轻整了娥眉,道:“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事呢?想有就有了。”

  洗碧想一想,轻轻凑到我耳边道:“不如私下去找些能让人有身孕的偏方。”

  我红了脸,在她额头作势戳了一指,道:“就会胡说。等把你嫁了出去,看你还满口胡咀么?”

  洗碧羞得转了身,道:“奴婢好好地为小姐出主意,主意不好就罢了,何苦来取笑人家。”

  我忍着笑,拉了她的手道:“哪里是取笑,不过个一年半载,你就不在我身边伏侍了——难不成要陪着我一辈子么?”

  洗碧侧头听着,忽然认真了神气,道:“奴婢和小姐说真心话,奴婢不想嫁人,只陪着小姐。这里虽然好,也不好,小姐一个人捱着太苦了。”

  我默然,半晌勉强笑:“这可是胡说了,等成了老姑娘,可就真没人要了。”

  浣碧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上裱着的六福窗花,幽幽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这雪下得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后宫平静,而朝政,亦是有条不紊的。有了汝南王的先例,玄凌对此次平难的有功之臣颇为小心,并未授予太多是实权,只是多与金帛。对于入宫侍奉的功臣之女,没有很快晋封,亦不宠爱得过分。

  我细心留意之下,福贵人随和,瑞贵人活淡,四位贵人内里明争暗斗,亦是自顾及不暇。槿汐曾在无人处间我,是否要收服一二为己所用,我笑笑道:“让她们内斗去吧,待到只剩强者之时,我再观其情势择人用之。”

  模汐会意,“祺贵人娘家与娘娘家即将结亲,若到万不得已时,奴牌可想方解她困境。”

  我点头:“如今她如鱼得水,咱们就先不要插手。”

  新人之中,瑞贵人洛氏渐得恩宠,与祺贵人有平分春色之像,我在落雪那一日,在太液池边遇见了她。

  彼时湖边风冷,并不多人经过,我从太后处请安回来,便自湖边抄了近路回宫.见她携了侍女自湖上小舟中上岸,不由纳罕,盼咐人止了脚步。

  雪花未停,落入水中绵绵无声,天地间空旷而冷清,她穿一件雪白的织锦皮毛斗篷,更似化在了雪中一般,盈然而立。

  我间她:“瑞妹妹不冷么?大雪天的。”

  她只澹然施了一礼,静声道:“大雪天的才干净。”

  “干净?”她的态度不卑不亢,并非因我是宠妃而刻意讨好馅媚,我心下倒喜欢。

  她淡淡瞧我一眼,微微而笑,又似未笑:“娘娘觉得这宫里很干净么?惟有下雪遮盖了一切,才干净些。”

  我不防她这样说话,随即温和笑了,“妹妹以为遮盖了就干净了么?心若无尘,什么都是洁净的,心若遍布尘埃,本身就在肮脏之中。何况真正的洁净本是不需掩盖的。”

  风吹起她的斗篷,露出一弯天水碧的裙角,斗篷上的衣带微微飘舞,更衬得她宛如碧潭春水边一朵雅洁的水仙,明净而芬芳。

  她的眼神微有亮色,向我福气一福道:"嫔妾受教。但若堕尘埃,宁可枝头抱残而死。”我望着她澄静无波的眼神,自己倒先自惭形秽了。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天似乎有要放晴的迹象。玄凌在皇后宫中,亦召了我和陵容去陪着说话。

  我到的晚,早有知趣的宫女挑起了帘子让我进去,只觉得殿中的暖气“轰”一声涌上脸来,热热的舒服。玄凌他们都已在了,正围着火炉敲了小核桃吃看说话。

  陵容见我来了,笑嘻嘻道:“姐姐来得晚,罚你剥了核桃肉,不许自己吃。”

  我搓着手,笑道:“外头这样冷,本来用了个手炉,谁知道走到半路就凉了,就去换一个,谁知就耽搁了。”

  玄凌唤我走近,握一握我的手,怜惜道:“果真手冷冰冰的,快暖一暖再吃东西。”

  皇后温和地笑:“是啊,要不然冷冷地吃下去,肠胃没暖过来反倒要不舒服。”

  我忙忙谢了恩,方在玄凌下首的小机子上坐了。

  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皇后笑吟吟向玄凌道:“前两年宫中多有变故,又延迟了选秀,如今宫中妃嫔之位多有空缺,皇上可有意选几位妹妹填一填缺么?”玄凌慢漫咀着块核桃肉,道:“皇后且说来听听。”

  皇后如数家珍:“按照后宫的仪制,应当有贵淑贤德四妃各一,三夫人、四妃、昭仪等九嫔各一,五贵嫔,其余则无定数。贵嫔有二、四妃亦有二,且还无妨.九嫔呢只有一个李修仪。贵淑贤德四妃虽有空缺,但位分极高,可以慢慢来,而夫人之位,一向也并不多立。”

  玄凌“晤”了一声道:“九嫔其他也就罢了,昭仪是定要立一位的,为九殡之首。”

  皇后继续道:“贵殡以下许多位分还空着。”

  玄凌望着我道:“那么就请皇后选个好日子,晋封莞贵嫔吧。”他又问:“四妃只有两个么?”

  我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臣妾资历尚浅……”

  皇后笑容满面打断我道:“这倒不是资历不资历的话,不是人人在宫中熬成一把老骨头就能封妃的。莞贵嫔德行出众,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她款款向玄凌道:“只是贵嫔入宫不久是一说,且还没有子嗣啊。若他日生子封妃才是极大的荣耀。”

  皇后见玄凌沉吟,又道:“不若先立为九嫔如何?”

  玄凌抛了一颗栗子在火中,爆出清香的脆响,拍了拍手道:“就依皇后之言,先立为昭仪吧。”

  我忙下跪谢恩,陵容满面皆是微笑,道:“姐姐大喜。”

  玄凌温言向陵容道:“怎知你没有喜呢?”他转首向皇后道:“进安缤为从四品芬仪吧。”略沉吟,又道:“就择了日子和莞贵殡同日晋封,也算是她们同喜吧。”

  第二日。皇后就择定了晋封的日子,二月十二。

  我陪着玄凌一道回仪元殿的书房,静静陪着他看折子。外头几丛细竹负着残雪轻吟,雪化声滴答作响,地上湿润的泥土化得有些泥泞,有些不堪。仿佛这人世间的有些真相,总是最不美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倒不如一切被掩盖了起来不被人知晓。

  玄凌看完一卷折子,忽然不悦道:“有臣子奏报玄济在狱中时时口出怨言,谓联‘小人,以妻儿之命要挟于他。”

  我淡淡一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曾经是尊贵的亲王,一朝沦为阶下囚,难免口出怨言。”我转首间他“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我瞬即了然。

  我点头道:“皇上打算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毕竟玄济是乱臣贼子,杀了也不可惜.”我话铎一转,又道:“可是皇上今日生气,只是为了玄济的怨言么?"

  他看着我,“嬛嬛,联更在意天下悠悠之口。”

  果然。我舒缓了眉峰,温然道:“那么请皇上给玄济之子予泊一个虚爵吧。玄济怨恨皇上以他妻儿之命要挟,皇上却偏偏广施恩惠,不使孤妇幼子无依,也好使天下非议无有所出。”

  玄凌沉吟,“予泊还年幼……”然而他很快笑了,“联就是喜欢他年幼。”

  次日上朝,玄凌就令玄济之子予泊继任为汝南王。当然予泊只有七岁,凌南王这一王爵,也不过是个虑头衔,得些傣禄度日罢了。

  槿汐颇有不解,道:“娘娘何故……”

  我打断她,颇有些感触道:“当日我失子失宠,宫里那么多人,除了敬妃眉庄,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汝南王妃来看我。不管她是怀了什么心思来的,终究也算是雪中送炭。今朝我得意她失意,又听闻她成了庶人,带着幼子幼女境遇凄凉,我能帮也就帮一把吧。至少儿子有了王爵,日子也好过些。”

  模汐默默点头,道:“娘娘是要报答当日滴水之恩。”

  我笑一笑,另一层心思却没有说出口来。华妃一生的所遇,更叫我伤感宫中情爱之凉薄艰辛。汝南王纵使跋扈嚣张,可是对于妻子儿女,却是可以不惜自身,舍出性命去维护的。我虽然不满于他,也是感佩的。

  册封的前一晚,我宿在仪元殿东室。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烛火微朦的红光摇曳得萌生了几分暖意。

  我倚在玄凌怀中,香炉里龙涎香散发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微扬着缓缓四散开去。

  玄凌寝衣的衣结松松散着,殿中和暖似三春明媚,也并不觉得冷。他将我搂在怀中,和言道:“棠梨宫已经修缮好,明日申时一刻⑴你册封完毕,便可依旧回棠梨宫去居住了。”

  我用手指散漫拨着他微青的下巴笑:“也委屁了祺贵人,挤在欣姐姐那里,皇上要去看她也不方便。”

  他大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朕爱不爱看她而已。”他止了笑,握了我的肩膀,道:“朕想过了。棠梨宫还是给你一个人住。有次朕来看你,祺贵人也在一旁,当真是不痛快。”

  我淡淡笑着:“四郎的本意,是喜欢她才和臣妾一起住的,怎么又不让她住回来呢,只怕祺贵人要吃心。”

  玄凌的神气里带了几分诚挚,一字一字道:“以后棠梨宫只给你一个人住,春天的时候朕和你对着满院的海棠饮酒,看你在梨花满地中跳惊鸿舞,夏天的时候和你在太平行宫赏荷花。”

  我心中触动,眼中含情,亦含了笑,缓缓接口道:“秋天和四郎一起酿桂子酒,冬日里一起看飞雪漫天。”

  他似乎是唏嘘,又是真心的,“是啊,朕要陪着你,你也陪着朕。”

  心中荡涤着欢悦和感动,我的头抵在他怀中,似欲落泪,翻覆着,终究是无比的喜悦。

  我轻轻道:“是,嬛嬛总是和四郎在一起。”

  他“唔”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莞贵殡?莞莞,莞莞。”

  我欲抬头,他的手臂却有力,紧紧把我抵在他坚实的怀抱里.空气有些沉闷,呼吸尽是他身上的气昧。

  莞莞?他从前似乎是这样叫过我的。我觉得倦,打一个呵欠,沉沉睡了过去。

  夜深沉。合眼睡得昏昏,辗转中隐约听得遥遥的更漏一声长仪一声。虽已开春,雪却依旧下着,耿耿黑夜如斯漫长,地炕和炭盆熏烤得室中暖洋如春,唯有窗外呼啸的风提醒着这暖洋的难得和不真实。

  我欲寐还醒,玄凌紧密的拥抱让我生了微微的汗意,欲挣扎着松一松,终究还是不舍得,宁愿这样微汗的潮湿着。

  明日,又是我晋封的日子了。没有特别的欣喜,晋封为什么都不要紧,只要我枕边的这个人,他的心里有对我的一点真心。

  玄凌熟睡在梦中,侧身翻动了一下,一手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低声吃语“莞莞”

  似乎是在唤我,我清晰醒转,回应着握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四郎。”

  他犹自在沉睡中,掌心摩挲过我的颈,掌纹线条凛冽,语气漫起海样深情,“我四处寻你。”在睡梦里,只在睡梦里,他才这样唤我--“莞莞”,凝结了无数深情挚意的“莞莞”,心里有一点酸,渐渐蔓延开来,整颗心在温柔里酸楚的发痛。

  他是一国之君,他当真这样待我,以他的真心待我?睡梦里犹自牵念不已。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漫无声息的渗进明绸软枕里,湿湿热热的附上脸颊上,起初是温热,渐渐也凉了。这凉提醒着我并非听错。

  他的身上有幽深的龙涎香,一星一点,仿佛是刻骨铭心般透出来。靠得近,太阳穴上还有一丝薄荷脑油清凉彻骨的气昧,凉得发苦,丝丝缕缕直冲鱼端,一颗心绵软若绸,仿佛是被春水浸透了。我伸手楼紧他脖子,低低婉声道:“四郎,我总在这里。”他不知是否听见,手却下意识的更抱紧了我。帐外一室如同春暖,我闭上双目满怀欢欣沉沉睡去。

  起来时却是陵容候在仪元殿外,时辰尚早,她微笑道:“我特意等了姐姐一起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呢。”

  玄凌在我身后,刚洗漱完毕,尚有一点困意,道:“朕上朝去了。”

  我屈膝,道:“臣妾亦要去皇后宫中请安,恭送皇上。”

  他的眼神带过陵容,复又注目在我身上,轻声道:“莞莞,今晚依旧来这里。”

  我脸一红,微微点一点头,催促道:“皇上快去吧,早朝可不能迟了。”回头,却见陵容一点疑惑而深深的笑,我不由更局促了。

  因为时辰早,还未有其他妃嫔来请安。等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出来,道:“你们两个倒早。”

  我与陵容笑着恭谨道:“是该向皇后来请安谢恩的。”

  皇后和颜悦色道:“谢恩什么,你们得以晋封是在你们自己,品行端正,又能得皇上宠爱。”

  陵容用绢子掩了唇悄声而笑,“若论宠爱,有谁能及莞姐姐呢。今日早晨去仪元殿等姐姐一同来向娘娘请安,谁知竟唐突了呢。”

  我不好意思,急着阻止她:“陵容一一”

  她却向我笑:“姐姐害羞什么呢,皇后是最疼咱们的.”见皇后含笑,她继续道:“今日早上,臣妾听见皇上叫姐姐的小名儿‘莞莞’呢。”

  我“哎呀”一声,脸上一层复一层地烫了起来,道:“皇后别听安妹妹胡说。”

  皇后仿佛是怔了一瞬,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哀凉又冷寂的微笑。那笑意越浓,越像有了嘲讽的意昧,“莞莞?”她呢喃着重复了一句,“莞莞”,声音里仿佛凝着刻骨的冷毒,并不真切,许是我的幻觉而已。

  皇后,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永远雍容和蔼,端庄温文,母仪天下。只那一瞬间的失神,皇后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温和的笑着缓缓道:“皇上这样唤你必定是真宠爱你了。”

  陵容见我满面红晕,忙笑着致歉道:“我不过一时嘴快,姐姐可别怪我啊。”

  我心中动了一丝狐疑,她从来不是这样嘴快肆意的人啊。

  正欲嗔她几句,陵容却换了焦急自责的神情,道:“我可再不敢了。”

  皇后在一旁笑道:“宫里自己姐妹们,玩笑几句算什么。”一句话过,又道:“安嫔晋封简单,贵嫔你回宫里候着,册封时的礼服还有些不妥,过了午时本宫再叫人给你送去。”

  我依依答了,彼此也就散过。

  午后天暖和些,我与眉庄头抵头坐着,正在查看她手臂烧伤留下的疤痕。眉庄淡淡道:“好大一个疤,当真是难看的紧。”说着就要持下袖子。

  我忙道:“总算结了疤,难看些有什么要紧,前些日子老是化脓,才吓着我呢。”我笑:“陵容曾给过我一瓶好东西,去疤是最有效的。”我指着自己的脸颊道:“从前被松子抓出的伤痕,如今可不是全没了。”

  她仔细看着,片刻笑道:“果然是没了。只是你脸上伤痕小,我的疤那么大,只怕没效吧。”

  我道:“我那里还有一些,你先用着。若是好,等陵容过了册封礼,让她再配些过来,凭什么稀罕物儿,只要有心,还怕没有么。”说着唤流朱道:“从前安小主送来的舒痕胶还有没有,去找找。”

  流朱进来笑嘻嘻道:“要是别的奴牌还不知道,怕是在火里头就烧没了.可是舒痕胶是稀罕物儿,奴裨又见瓶子好看,就收起来了,马上就去取。”

  眉庄微微含笑,我道:“你看巧不巧,老天爷也诚心不让这疤毁了你的花容月貌呢。”

  眉庄半嗔着戳了我一指头,自己却也笑了。

  流朱很快进来,又道:“温太医来了,要给沈婕妤请脉呢。”

  眉庄微笑:“快请吧。”又向我道:“你总嫌他罗嗦,脉也不让人家请了,只叫他看着我。现在可好,日日来烦我。”

  我吐一吐舌头,只是不理。盛着舒痕胶的精致珐琅描花圆钵里,乳白色的半透明曹体沁凉芬芳。眉庄拿了嗅一嗅道:“果然是香,一闻便是个好东西。”

  正说着话,温实初进来了,对面坐着替眉庄把脉,见我随手把玩着舒痕胶,有意无意地看了两眼,道:“请间娘娘,这是什么?”

  我递与他,“去疤用的舒痕胶。”

  “哦?”他似乎有了兴致,接过仔细看了又看,又用念指挑了些在手背上轻嗅,我疑惑道:“有什么不妥么?本宫已经用了大半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啊。”

  温实初的神色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半晌道:“微臣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不知娘娘可否允许臣带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一向细心稳妥,又对我的事格外上心,当即首肯道:“好.请太医必要好好为本宫看看。”

  眉庄见我骤然神情严肃,吃惊道:“怎么了?”

  我心下惴惴,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眉庄握一握我的手,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等下可要去太庙行册封礼了。”

  我勉强镇定心神,笑一笑道:“没事。”

  然而不及我多想,行礼的时辰却快到了。在太庙中行完册封礼仪,依制要去皇后宫中聆听皇后训导,向帝后谢恩。

  正走至半路,忽然流朱“哎呀”一声,道:“小姐,这……”

  我低头闻声望去,不知何时,册封所穿礼服的裙据上多了道寸把长的裂口。我心中惶惶一惊,册封用的礼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毁损。等下若到了帝后面前被发现,岂非大罪。内务府总管姜忠敏此刻亦随侍在侧,礼服由其内务府所制,出了差错他也不能脱了干系,不由也急得黄了脸。

  心中的急惶只在片刻,我很快镇定下来,道:“能否找人缝补?”姜忠敏道:“册封的礼服是由几名织工以金银丝线织就.所用丝线只够织这一件,现下只怕寻只能再开库房,怕是要大张旗鼓。”

  我摇头:“不可。”

  时间一点点过去,院碧道:“可不能再拖延了,误了时辰皇上和娘娘更要怪罪了。”

  姜忠敏急的团团转,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两日皇后宫里拿了件衣服来织补,颇有礼服的仪制,虽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了来暂时换上,应该能抵得过。”

  我迟疑:“可以吗?”

  姜忠敏道:“那件衣棠样子是老了些,是前些年的东西了,只怕是皇后娘娘从前穿过的,因也没催着要,补好放着也两三天了,想是不要紧。”他轻声道:“眼下也只有那件能抵得过了。”

  流朱性急,催促道:“既然能抵得过,还不快去。”

  姜患敏也不敢差人,自己急三火四跑了去,很快功夫就捧了来复命。他小心翼翼捧看,那的确是一条极美的外裳,长长拖曳至地,真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霞被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中更见清雅。而观其大小,也正与我合身。流朱啧啧道:“皇后的衣棠,果然是好东西。”

  浣碧急急为我披上,道:“小姐快些吧,等下皇上和皇后就等急了。”

  我顾不得避嫌,匆匆换下钩破的衣裳,披上礼服,坐进翟凤玉路车中。帘子垂下。

  唯听见背后槿汐一声疑惑地叹息,“怎么这样眼熟。”

  我没有闲暇去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心中唯想着不要太晚过去。然而心中亦有一层狐疑,仿佛是哪里不对的厉害,却也没有多余的揣测了。

  注释:

  (l)、申时一刻:下午15点30左右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君心半夜猜狠生


 昭阳殿深幽而辽阔。

  我端正垂手站着地下,半灶香时间过去,却不见玄凌与皇后出来,半分动静也无。

  正疑惑着,剪秋笑吟吟自殿后出来,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劳累昭仪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头风发作,难受得紧,此时皇上正陪着娘娘在服药,等下便可出来,请昭仪稍候。”

  我和悦笑道:“有劳姑娘来说一声,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后娘娘的老毛病了,吃了药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愿娘娘凤体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齿不过,忙陪笑道:“奴婢就说,昭仪娘娘是最把咱们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静,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内监宫女,只余了我一个人。

  很奇妙的感觉,有一丝的错乱,只属于皇后的昭阳殿,此刻是我一人静静站立其间。奇异的静默。

  窗外是雪,残雪未消下的紫奥城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皇后宫里素来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时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殿,只叫人觉得肃静和庄重。

  似乎有脚步声,有人失声唤我:“莞莞。”我转头,却是玄凌,殿中多用朱色和湖蓝的帷帘,他身上所着的明黄衣袍更加显眼。

  “皇上……”我轻轻唤他。

  隔得远,殿中光线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缭绕在殿内。隔着这袅袅白烟,我并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你怎么不唤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在惊诧,在皇后的宫中,虽无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还在追问,这追问里一意以“我”相称。

  那是我第二饮听见他这样称自己。

  于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这里。”

  他“唔”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依旧是迟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惊肉跳得厉害,口中却依旧极其温柔地应了一声,“是我。”

  他向我奔来,急遽的脚步声里有不尽的欢悦,昭仪册封仪制所用的八树簪钗珠玉累累,细碎的流苏遮去了我大半容颜,压得我的头有些沉.他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仿佛失去已久的珍宝复又重新获得了一般,唤:“莞莞,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语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被他紧紧拥抱着,凉意却自脚底冷冷漫起,他抱着的人,是不是我?莞莞?这个本不属于我的名字。

  我动弹不得,他拥得紧,几乎叫我不能呼吸一样,肋骨森森的有些疼。这样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参见皇上。”

  他仿佛没有听清一般,身子一凛,渐渐渐渐松开了我,他用力看着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惊得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这样的神情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我极力维持着跪下,轻轻道:“臣妾参见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离,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进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怒火,语气中已经有了质问的意昧:“这件衣裳是哪里来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释,他抓住我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痛得我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我极力屏气,方冒出一句来,“臣妾没有……”他把一把抛开我,把我丢在地上,冷冷“哼”了一声。

  里头皇后听见动静,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来,见如斯情景,“哎呀”一声,便向扶着她的剪秋歪去。

  玄凌一惊,也不顾我,忙去扶住皇后坐下道:“皇后怎么了。”

  皇后并未晕去,只以手抚头,吃力道:“臣妾有些头痛”。

  剪秋忙斟了热水进来,皇后并不喝,只转了头四处寻着什石久,间:“绘春呢?”

  剪秋会意,忙唤了绘春进来,皇后一见她,脸也白了,一手指着我,一手用力拍着椅子,想绘春道:“你瞧瞧她,这是怎么回事?”

  绘春一见我,立时大惊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纯元皇后旧时的衣物,发现这件霓裳长衣上掉了两颗南珠,丝线也松了,就让奴婢拿去内务府缝补。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回来的,谁知这两日事多浑忘了。不知怎么会在昭仪娘娘身上。”她吓得忘了哭,拼命磕头道:“皇上皇后恕罪啊。”

  我脑中轰然一响,只余了一片空白。误穿了纯元皇后的故衣,可当如何是好?

  皇后又气又急,怒不可遏,喘着气道:“糊涂!本宫千万交代你们对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们竟全当作耳旁风么?旁的也就罢了,偏偏……”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这是她第一饮遇见联的时候穿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着玄凌:“皇上还记得,那时姐姐进宫来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声,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们这样说着话,只余我一人在旁边,像是一个被抛弃和遗忘的人,孤独地看着他们。莞莞?我心头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来都是别人!

  他很快逼视我,语气陌生而冰冷,简短地吐出三个字:“脱下来!”

  我一时有些尴尬,脱去外衣,我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纹的衬裳,是绝对不合仪制的。然而我迅速地脱了下来,双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误穿了纯元皇后故衣。”

  皇后觑眼瞧着玄凌,小心道:“昭仪一向谨慎,必不会故意如此,怕是有什么缘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说。”

  我平静摇头,道:“臣妾在来皇后宫中时发现礼服破损,不得已才暂时借用此衣,并不晓得衣棠的来由.”唇角漫上一缕凄惶的笑意,胸中气息难平,“若非如此……”我盯着玄凌,却是说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错,臣妾愿意领罚。”

  在我心里,何尝愿意在他眼中成为别人。罢了,罢了!

  玄凌看我的神色复杂而遥远。我别过头,强忍着眼中泪水。

  这样生冷的寂静。片刻,皇后迟疑着道:“昭仪她……”

  玄凌面无表情道:“昭仪?虽然行过册封礼,却没听你训导,算不得礼成。”

  我心中已然冰凉,如此却也一震。不觉苦笑,罢了,我在他心里原当不得昭仪,他所一念牵挂的人,并不是我呵!

  他看着我,仿佛是远远居高临下一般,道:“棠梨宫已经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着思过吧。”

  我的失宠,就是在这样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全盘颠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宫,雅致精巧的棠梨宫,象征着荣宠高贵的棠梨宫,亦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笼。

  我的泪,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个畅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我的泪染作了潮湿的冰凉。月光沉默自窗格间筛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我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心,从剧烈的痛与滚热,随着炭盆里彻夜燃尽的银炭蓄成了一滩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耻辱和哀痛,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我醒悟一切不过是个圈套,自那件毁损的礼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一一他给我的一切情意与荣宠,不过因为我是个相仪的影子啊。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过是纯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长久的睁眼和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推门而入,是槿汐。她轻声道:“娘娘。”

  我只是怔怔坐着。棠梨宫中的人皆随着我被禁闭了起来。合宫的惊惶不安,亦不敢来打扰我。槿汐行了一礼,缓缓道:“娘娘千万保重自身,别伤心坏了身子。”

  我已无泪,殿中阴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显得焦灼。我抬头,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着模汐,喉咙有沙哑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来,“槿汐,从前我问你为何无故对我这样思心,你只说是缘分使然,如今一一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唇,平静跪在我身边,只是沉默以对。我的唇角缓缓展开,这样悲寂而怨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为我像去了的纯元皇后是不是?”

  她缓缓点头,又摇头,道:“娘娘与纯元皇后并不十分相像。”

  我质疑地轻笑,全然不信,道:“是么?”我自语,“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端妃初次见我的神情骤然浮现在眼前,她何以见我时会惊讶,何以说那样的话。她的入宫最早的妃殡,自然熟悉纯元皇后的容貌。

  槿汐轻轻道:“三份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让皇上情动了。”

  我怆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让你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纯元皇后。”

  槿汐恭谨跪着,恳切道:“奴牌并无福气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缘际会曾得过先皇后一饮垂怜。”槿汐平静看着我,眸中清亮如水,“娘娘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几份肖像。先皇后心地太过纯良,而娘娘虽然心软,却也有诀断。槿汐效忠娘娘,是有先皇后仁慈的缘故,更是为娘娘自己。”

  槿汐说得坦诚直白,我颇为触动。我侧首看她,凄然道:“圈套之中,如今的我已然失宠,这饮不比往日,恐怕难以翻身,再对我效忠也是枉然。”

  槿汐郑重叩首,道:“此饮之事也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觉得衣衫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是先皇后的旧物,何况姜公公从前并未服侍过先皇后,的确是咱们中了别人的算计。”槿汐顿一顿,道:“昨日娘娘刚被送回来,听闻姜公公就被皇上下旨乱棍打死了。”

  我闻言一震,心下更是难过:“他是受我的牵连,也是被算计的一颗棋子。”我握住槿汐的手,歉然道:“我不该疑你的忠心,哪怕你是因着先皇后,至少也是为我。皇上却一一”我没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费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道:“娘娘何以见得?”

  “若非她有意,谁能动得纯元皇后的旧物,又何来如此凑巧?”心下颤颤,皇后的手段我并非是不晓得的,联手对丽贵嫔的惊吓、华妃的铲除,我们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她并非是一味的端淑啊!我冷笑之余又有些心悸,我何曾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么?

  槿汐垂首,微微咬唇:“娘娘并无对皇后有不臣之心,只是娘娘步步高升,又得圣宠,皇后想必忌惮。”

  我起身,茫然四顾,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后和太后的伤处。”

  槿汐整眉:“今日之事眼下确实无法转圆,娘娘只能静待时机。”

  “时机?”我环顾修缮后精致的棠梨宫,此时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有什么区别?当日玄凌为了保护我避开前朝后宫争斗之祸送我去无梁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闭怎能同日而语。罢了,罢了!

  日子过得死寂,曾经棠梨宫一切的优渥待遇尽数被取消了。外头的人更不晓得在怎样看我的笑话,册封当日被贬黜,我也算是头一个了吧。玄凌只让内务府给我贵人的待遇。姜敏忠一死,内务府的人自然见风使舵百般苛刻,送来的饭食粗砺,大半也是腐烂生冷的。棠梨宫中一些粗使的小内监小宫女自然怨声载道,抱怨不迭。幸而槿汐和小允子他们还弹压的住,众人也是尽力忍耐。

  我心中纵然悲痛,却也不愿意再以泪洗面。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与怨忿硬生生被压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渐渐也远离了茶饭。

  春寒中大雪未曾有停过,棠梨宫地处偏僻,又多阴寒潮湿之气,取暖用的炭火早就被内务府断了,无可供取暖之物,被褥几乎潮得能挤出水来。虽然多穿了几层衣物,不消几日,原本娇嫩的手足就长满了累垂的冻疮,颗颗紫如葡萄,鲜红欲滴,不时迸裂血口,泛出鲜红的缕缕血丝。浣碧与流朱焦急不已,也顾不得忌讳,夜夜和我挤了一处睡,互相取暖。我才发现,她们的手足也俱已开裂破损了。

  我再耐不住,心疼之余不由三人抱头垂泪。我含泪道:“昔年在府中为奴为牌,你们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这样的罪。”

  浣碧用腿暖着我的足,伤感道:“小姐又何曾这样辛苦过。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泪,愤然道:“奴牌百般求告,只希望内务府可以通融送些医治冻疮的宫药来,或是拿些黑炭来也好啊!谁晓得他们理也不理,更不放奴牌出去,只在门外百般奚落。当初他们是怎么讨好巴解咱们来着。”

  浣碧叹气,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还嫌不够闹心么?”

  流朱恨道:“总有一日,我便要他们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厉害!”说着把我的手捂在她怀中。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怀中一点暖气,尽数暖给了我。我紧紧搂住她们,心下更是难过,道:“原本要为你们谋一个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难保了,却拖累了你们。”我对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连累你。”

  浣碧轻轻摆首,只是默然落泪。流朱慨然道:“难道奴婢跟着小姐只是为享福的吗?!奴婢自小跟着小姐,既跟着小姐享了安乐,更不怕陪着小姐分担。奴婢的一身都是小姐的。”

  我泫然:“我又何曾把你们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泪光闪烁,“流朱说得不错。小姐待咱们不同奴婢,难道还怕一起捱过去么?必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低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发寒冷。我心中凄楚,又怕辗转侧身吵醒了身边的流朱和浣碧,便僵着不动。月光森森的落在帐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细勒如钩,生生的似割着心。月圆月缺,日日都在变幻不定。可是说到人心的善变多端,又岂是月亮的阴晴圆缺可以比拟半分的呢?

  我在惆怅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许是连日的饮食无常,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精神委顿。或是因为这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准确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夭。身体和心都是说不出的酸胀难过。槿汐焦急不堪,几番要为我疏通了侍卫去请太医来。奈何守卫棠梨宫的那些侍卫极是凶蛮,态度也恶劣,丝毫不加理会,逼急了只道:“皇上有过旨意,不许这宫里有一个人出去。别的咱们也管不了。”于是眼瞧着我一日复一日的憔悴虚弱下去。

  终于那一日晨起换衣时,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虚浮,便不省人事了。醒来时却是温实初在近旁,殿中复又生起了炭火,温暖而明亮。温热的草药在小银桃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微微有些熏人。身上的被褥一应换了松软干燥的,塞了一个铜制的汤婆子焙在脚边取暖。

  我抬一抬手,却见手上厚厚包了层软布,不由惊诧,槿汐笑吟吟在一旁道:“娘娘别动,刚涂了治冻疮的貂油,怕脏了衣服。”她端了一碗燕窝轻轻吹着,用银匙一口口舀了喂到我唇边。我头晕目眩,身上软绵绵的乏力,只瞪着周遭的这一切疑惑。囚禁之中何来这样的礼遇,而脚边的汤婆子热热烫着脚,分明又不是虚幻之景。

  我望着温实初,乍见故人,眼中不由热了,道:“温大人。”

  他应了一声,眼中漾起稀薄的温情和悲惜,极力抑制着,行礼道:“微臣恭喜娘娘!”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不自觉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着望着他:“是吗?”模汐落下泪来,轻轻转首拭了,偕了一宫的宫女内监齐齐跪了下来贺喜:“恭喜娘娘。”她道:“太医说娘娘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我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却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伤。我曾经深切地期盼着有一个孩子却不得,如今这个时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我依靠他还是连累他了。我抚着小腹,几欲落下泪来。

  待得众人退下,唯剩了温实初和槿汐在侧。槿汐在旁照拂着药炉,温实初为我看过脉道:“娘娘心情起伏太大,胎气不稳,切勿再要动气伤心了。”我别过头,忍着鼻中的酸,道:“大人以为本宫眼下如何?”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娘娘眼下唯一翻身的机会了。”他宽慰道:“皇上已经下旨由微臣照顾娘娘的身孕,虽未恢复贵嫔应有的礼遇,也准以嫔礼相待。皇后也命人格外照顾娘娘的饮食起居,娘娘尽量放宽心吧。”

  我却凄然笑了,道:“是么?大人以为这是本宫翻身的机会了么?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说了这许多,怎未听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只言,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语。何况这所谓的嫔位礼遇,也是为本宫的孩子,并非是因为本宫。

  他默然,也恻然了。一旁的槿汐也怔怔停了扇着风炉的手,垂首不已。殿内一时静静的无声,只见小银铫子里的的热气。

  “嘟嘟”滚了出来,白白的-嘟噜-嘟噜。

  温实初急切道:“娘娘……”喉间也有了哽咽之意。

  我抱了汤婆子在怀中汲取暖意,微微一笑,“大人伤心做什么?本宫没有伤心,你倒抢在本宫前头了。”汤婆子那样烫,隔着衣裳烫着我冰冷的胸腔。我低头,用力道:“无论什么时候,本宫绝不轻贱自己,委屈了这个孩子。还未进冷宫,哪怕是进了冷宫呢,本宫也必然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成。”

  温实初久久松了一口气,畅然道:“那就好。微臣生怕娘娘轻贱了自己。”他坚定道:“有娘娘这句话,微臣必定一力照应好娘娘!”

  我凄楚一笑,深深觉得温情和感激。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这一世也无法回应于他了,纵然他对我有爱慕之情,我却无意,可是深宫如斯多变阴冷,他是如亲人一般在身边的关怀。

  我笑中带泪,缓缓道:“温大人与本宫自幼相识,何曾见过本宫自轻自贱。”

  他快慰的笑了,是:“微臣认识的娘娘,从不曾让微臣失望过。”

  我道:“如此,本宫和腹中的胎儿,一应托付给大人了。”

  温实初走后,独槿汐留在我身边照应,她为我掖好被角,欣慰道;“幸而是温大人来照应娘娘,不过万事也皆不可放松。”她劝我:“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也好,至少皇上不至于太绝情。”

  我含了一缕凄微的笑,道:“你也觉得皇上太绝情么?”

  宫中生不下来的孩子那样多,步步均是险路。既然玄凌情薄,也惟有依靠自己争取了。

  我挣扎着披衣起身,命槿汐取了文房四宝来。槿汐道:“娘娘身子虚弱,有什么等好些了再写吧。”

  我摇头,提笔写了一纸,交予槿汐封好,道:“我有了身孕,皇上必然肯看我的书信。想办法送到御前。”

  槿汐道:“娘娘写了什么?”

  我用神太过,愈加觉得吃力,半倚在床边,道:“我求皇上下旨,由皇后亲自照顾我怀孕生产之事。”

  槿汐吃惊,“娘娘本就疑心今番之事是皇后的意思,为何还要皇后照顾?”

  我苦笑:“不错。可是如今宫中皇后独大,我要留心这孩子,凭一己之力必然不够。皇后这样设计陷害我,必定对我十分厌憎,想来也厌憎我腹中孩子。若要她一应照料我生育之事,若有任何差池她自己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为了她自己,她必定尽心不来害我的孩子,也不让别人来害我的孩子。”

  槿汐无奈,却也赞同:“要一切平安,这是唯一的法子.娘娘将来若要复宠,一切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

  我怆然摇头。玄凌如此,我可还愿意为争宠去做一个旁人的替身?便是杀了我,也是断断不能。我只要这孩子平安长大。

  我只说:“你快快去吧。”皇后在人前一向“仁慈亲厚”,玄凌有这样的旨意,她断然不会拒绝。

  我低头抚着尚未显形的小腹,暗暗下了诀心,孩子,哪怕你的父皇不怜惜你,不怜惜娘亲,娘亲也必定想尽办法保护你平安。

  槿汐收好了书信,微笑道:“燕窝冷了,奴婢去兑些热午奶进去。”

  我随口道:“等下去弄吧。我嘴里总觉得淡淡的没有昧道,叫流朱盼咐小厨房去做碗虾仁粥来吧。”

  槿汐的神色有些古怪,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过了一歇,端粥进来的却是浣碧。她坐在我床前,一口口舀了笑道:“小姐现在有身子的人,一人吃两人补,要多吃些才好。”

  我本无多大的胃口,不过一时想着而已,待真端到了面前,又失了兴致.因见她殷勤期待,尽力咽了几口道:“怎不是流朱进来,刚才你们进来贺喜也未见她。”

  浣碧笑吟吟道:“小姐嫌奴婢服侍得不好么,一心念着流朱。”

  我见她虽是笑着,眼角却红了,不由心下疑惑,道:“流朱怎么了?”

  她忙道:“没有怎么啊.只是流朱这几晚没睡好,患了风寒正在睡呢。”我“哦”了一声,本待睡下。或是这些日子来的风波起伏,心里并不安定,掀了被子起身道:“我去瞧瞧她。”

  浣碧忙要起身拦我,我越发狐疑。浣碧眼见拦不住,“扑通”跪在地下,咬了唇痛哭道:“小姐不用去了,流朱已经不在了。”

  我惶然大惊,道:“你说什么!”

  浣碧呜咽不已,道:“小姐以为太医如何能进来呢?外头的守卫根本不理会咱们的求告。是流朱拼死撞在他们的刀上,外头的人怕惹出了人命才叫了太医来的,也只有温太医肯来,方能照应小姐,可惜流朱却是救不回来了。”流朱自小在我身边,情分一如亲生的姐妹一般,一时闻得这样的噩耗,心中绞痛,几乎跌在浣碧怀里,浣碧急得大哭,道:“奴婢早说不让小姐知道,怕伤了胎气,小姐千万别太伤心。”

  正哭着,槿汐奔了进来,一见如此便知道不好,忙扶了我坐下,切切道:“娘娘如今伤心更要想明白,惟有保重自身才最重要。流朱姑娘是为娘娘死的,娘娘可千万不要叫她白死了才好。唯有娘娘周全,才能为流朱姑娘报仇啊。”

  我死死咬着牙,用力太过,牙根酸得发痛,如含了一口冰水在口中。浣碧哭求道:“小姐一定要好好的。小姐可知道流朱死得多惨,碰了一头的血,连尸首也不得好好埋葬。小姐若是伤心坏了,流朱岂非白白为了小姐。”

  我怔怔流着泪。我知道浣碧的身世,一向待她亲厚,不免略疏忽了流朱。但经浣碧当日变节一事,我心里是待流朱更信任的。可惜她和浣碧一同进宫陪伴我,未曾得一日的清福,却先为我落了如此的下场,岂非是我连累了她!槿汐握住我的手,一根根瓣开我紧握的手指,含泪道:“娘娘的手刚敷了药,这样握着可怎么好.”她正色道:“娘娘忘了当日淳嫔小主的死么?当日娘娘可以忍,今日就不能忍一时之痛吗?若娘娘伤了自己,便是将来想要为流朱姑娘报仇也有心无力了!”

  这话说的中肯,我再难过也听得入耳。我缓缓止了泪,生生道:“不错,只有我好好的活着,流朱才不算是枉死了。”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荆棘满怀天未明


  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飞来筑巢了。杨柳丝儿一绕,春风也被缠得熏热起来,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春来冬去,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而于我,这冬远远还未过去。

  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禁足之令算是半解了,每日里,我都可以去太液池边坐一坐,走一走,算是散心。只是不许人随意来探望,连亲近如眉庄,亦不可踏入棠梨宫一步。也不许我轻易面圣。

  其余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皇后打点。

  我晓得他厌极了我,他掩饰得这样好的秘密,竟然被我知晓了。他心爱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算得是冒犯了吧。

  在他心里,原只有一个纯元皇后,岂是我小小一个甄境可以比拟的,本是自不量力的啊。

  而我,亦是怨忍于他的,这么些年的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甚至,我情愿这样永远不再见他。

  渐渐,连怨忍也没有了必要。想起他从前几番对我轻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本不过而而啊。

  除了芳若,唯一可随意出入的人,只有温实初一个,为我带来一点外头的消息。害死流朱的那些侍卫已被玄凌遣去了“暴室”服苦役,玄浩虽然在平伎南王之事中有功,却辞去了所有封赏,依旧做他的闲散王爷;兄嫂父母虽然担心我,却也无可奈何,幸好玄凌也未曾迁怒他们。

  他说的更多的是眉庄,今日请他送了一盒我喜欢的酥点。臀悄带进来给我,明日是一封折成如意结的纸张,写上温暖的开解之语,后日又是一件做好的孩童肚兜.我明白她的心意,心下唯觉得欣慰。偶尔敬妃和端妃也私下托温实初带来安慰的话,唯有陵容,仿若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声息,也无一丝关。坏之意。我苦笑,虽然世态炎凉,但她心中未必也是不怨恨我的。

  我再一饮见到瑞贵人的时候,是在上林苑里,那是我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春光胜锦绣一般的繁华。她只穿了素净的衣裳,藕色乳云纱对襟衣衫,鹅黄缕白银轻罗长裙,用极浅色的丝线绣了缠枝宝相花。飞云髻云鬓堆纵,只以银器作点缀,犹若轻烟密雾一般,风骨自见。即便我无心于人事,心里也是暗暗赞了一声。

  她仿佛总是这样素净的,让人一眼望去只觉得清新如一枝新荷冉冉。彼时她只携了侍女在松风亭里,独对着苍翠松树,念一阅新诗“纤玉参差象管轻,蜀笺小研碧窗明;袖纱密掩喃郎看,学写鹭鸯字未成。”(l)

  很明媚婉丽的一首诗,情致颇深,闺阁儿女气也颇浓。我风闻她在诗书上也是颇搜长的,可听她念诗,却也是头一次。

  我心中微微一刺,这样的儿女情长,曾几何时也是我与玄凌的乐事呢,然而唇角只微微一笑,时至今日,这情意玄凌也是付于她了吧。

  然而赞扬是真心道:“瑞贵人的诗作很好呵。”

  她闻声转头,行了一礼,道:“娘娘安好。”

  我脉脉一笑,只道:“诗中很有几分情昧。是瑞贵人自己的写照么?

  她笑容清澈,只淡淡道:“不是。”她侧首,“嫔妾不过是揣想娘娘和皇上在一起的样子而写的,文笔简陋,实在是不能通意。”

  这样的话在这时候听来,我本该是怒的,却什么也没说,只觉得怔怔一阵惘然。在我惘然之际,她却随手折起了笼在袖中,“是嫔妾冒犯了。只是娘娘圣宠如斯,却至今日地步,嫔妾也觉得际遇之变,伤感几多。”

  我道:“你实在是不必伤感的,你与我并不一样。”

  “是么?”她似是自问,又似问我:“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入宫不过半年,是颇有些恩宠的,有这样清醒和洞悉的想法,倒叫我诧异。她又另取了一首诗到我手中,“娘娘诗文上也很好,请为嫔妾品评。”

  我取过一看,也是一首小诗,“一串红牙碎玉敲,碧云无力驻凌霄。也知唱到关情处,缓按余声眼色招。”(l)

  我却笑了:“本宫是失势,你写几句也罢了。何必涉及安芬仪,她正得势头的时候,传出去不好。何况宫里人的嘴,本是无心也成了有意的。”

  她微微整了眉心,眉毛很好看的拧在一起,“殡妾不想讽刺谁,只觉得宫人人都一样,无关位份,更不必相斗相争。”她顿一顿:“人生烦,脑的事有多少,殡妾眼见她们为难彼此,只觉得可怜。”

  我心下清朗,后宫的事岂是她想的这般良善通透。明争暗斗什么时候少过呢?

  我无言,芳若的目光催促,示意我不宜再多停留了。我会意,只向瑞贵人道:“本宫只想劝你一句,自己明白即可,不必沾染了旁人。”

  她的笑容幽妍清清,道:“多谢。殡妾也无意沽染旁人,只是表慕娘娘,现在可以清净些。”

  清净?我冷笑,哪里是真正清净的呢?佛门清净么?佛门之外就是红尘了,没有真正安静的天地呵。

  她随手把诗撕了,道:“娘娘知道嫔妾为何喜欢松风亭么?”

  我望着她,“贵人可说来一听。”

  她容色清醇,道:“松有气节,何必做献媚之花。”说罢,悠悠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幽幽叹息了一句,芳若道:“瑞贵人的确是个好女子。”她没有再说下去,我却知道,这样的好女子,是不适合生活在宫里的,哪怕眼下她得着宠。

  天气更热,到了六月间,我已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五个月的身孕,身子越发觉得困倦,常常白日里倚靠在贵妃榻上也会昏昏睡过去,到了夜里反睡不安生,

  隆起的肚子叫我辗转不宁,脚趾和大腿也时时抽筋酸软不堪。

  温实初来看了说:“娘娘应该多用骨头熬汤喝,加少许配,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会缓解抽筋的症状。若要睡得安稳,睡前喝些午奶吧。”

  浣碧在一边牢牢记了,温实初写了几昧安胎的药,道:“请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稳,恐怕是心中思虑太多,非药力可以疏解的。”

  我挽一挽袖子,半笑道:“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说呢,等下大人要去向皇后复命。请替本宫间候皇后,就说本宫一切安好。”

  他道:“皇后娘娘受皇上所托,不敢对娘娘和腹中胎儿掉以轻心,时常召微臣去询问。”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晓得怎样应对就好了。”

  絮絮说了一遭,我又间:“眉庄姐姐手上的烧伤估计也应好了,温大人可有把舒痕胶交予姐姐用?姐姐用着可好么?”

  温实初脸上神色一黯,随口道:“好多了。”他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细细说了眉庄的伤势愈合得好,至于舒痕胶是否有效,却只是含糊了过去。末了,他谆谆叮嘱了一句:“安芬仪若是有物事送来与娘娘,但请娘娘让微臣过目后再用。”

  他这样殷勤谆嘱的话,谨慎小心的神态,又联想起那一日我拿舒痕胶与眉庄时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瞪”一跳,,愈加不安.我维持着平静的神气,静声道:“大人要本宫静心养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说话吞吞吐吐,岂非存心叫本宫担忧不安。”我环视棠梨宫周遭,顿一顿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难道今时今日人情翻覆如此,本宫还有什么受不起的么。”

  他目光闪烁,迟疑着道:“那舒痕胶……”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与嫌恶之态。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为什么我失子的前几日常常胎动不适?为什么我在华妃宫中闻了几个时辰的“欢宜香”跪了半个时辰就小月了?为什么温实初在我小月之后断出我体内有膝香分量,而陵容的解释却是因为“欢宜香”的缘故?

  麝香?!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只觉得人身上发虑,强自镇定着问温实初:“那舒痕胶里有麝香,是不是?”

  他有些张口结舌,道:“娘娘……”

  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你说”

  他无奈,道:“微臣……那胶里有分量不轻的麝香,若通过伤口进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胶花香浓郁,意在遮掩膝香的气昧,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调配出来。”他紧紧握着自己的袍袖,道:“其实也来必是安芬仪所为,微臣也只是揣测,毕竟舒痕胶在娘娘寝宫中,也有人可以接触到……”

  舒痕胶是陵容亲手调制的,每日都是我贴身使用,想来并无人能接近。而若非是她深懂如何调配香料,又怎能把握好分寸不让我发觉呢?

  只是不晓得,是她自己要这样做,还是有人指使。她又为何要恨我到这般地步,连当日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我身上一阵阵发凉,胸口闷得难受,极度的恶心烦闷,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一地狼籍,温实初顾不得脏,忙扶了我,院碧帮着擦拭净了。温实初关切道:“娘娘恶心的厉害么?”

  我歪在椅上,笑得森冷而凄楚:“人更叫我恶心呢。”我懒懒起身,窗纱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晕。我极力忍耐着,向温实初道:“这件事眉姐姐知道么?”

  他谨慎摇头:“微臣不敢妄言。”

  我颚首,我着意道:“这事切不可让她知道,否则以她的脾气怎么能耐得住性子。若此事真为安芬仪所为,诀计是心计深沉,眉姐姐必定难以招架,何况本宫如此潦倒,她更势单力薄了。”

  温实初深深点头,我想了想又道:“千万记得转告眉姐姐,无论如何,万万不要见罪于皇后和安芬仪。”我挥一挥手,道:“你回去吧,本宫也乏了。”

  浣碧忙扶了我进内殿卧下,紧张道:“既然安芬仪和小姐从前落胎有关,小姐何不让沈婕好见机行事以谋后算,怎么还要事事忍让她。”

  我卧在床上,汗水濡湿了鬓发,缓缓打了一把扇子,道:“眼下这个情形,我只能让眉庄自保,万一受我牵连可如何是好。我若要她见机而变,岂非叫她自寻死路。”

  浣碧脸红了红,道:“奴牌只是担心小姐。”

  我道:“你出去吧,让我静静歇一歇。”洗碧应声出去,我独自躺着,心中煎熬如沸。我与陵容的情意自然及不上与眉庄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可是也是向来亲厚,尽管这亲厚里也有着疏远,但我也并未有丝毫对不住她啊!

  人心之可怖,竟至于此么?!我徐徐扑着扇子,手竟是微微颤抖不已。陵容、陵容,脑中轰然乱着,寒鸦的情思,金缕衣的得幸,我失宠后她在皇后指引下高歌而出的重新获宠,她获宠后在意玄凌更宠幸谁的言语,皇后劝我用舒痕胶治愈面上伤痕的殷殷之情。那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和我的种种疑心,在我的蓄意思索中变的鲜明而贯穿一线。

  那些被我忽略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点点滴滴,氰然倒塌在我的面前,皆成了碎片。

  皇后和陵容,她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默契。我曾经引以为依蔽的皇后,她是在背后同样算计着我的啊,且携着陵容的手,华妃,不过是个替死兔罢了。我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喀啦”一声,将手中的团扇折成了两半。

  注释:

  ⑴、出自李元膺《十忆诗》,历述佳人之美态。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荆棘满怀天未明


  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飞来筑巢了。杨柳丝儿一绕,春风也被缠得熏热起来,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春来冬去,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而于我,这冬远远还未过去。

  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禁足之令算是半解了,每日里,我都可以去太液池边坐一坐,走一走,算是散心。只是不许人随意来探望,连亲近如眉庄,亦不可踏入棠梨宫一步。也不许我轻易面圣。

  其余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皇后打点。

  我晓得他厌极了我,他掩饰得这样好的秘密,竟然被我知晓了。他心爱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算得是冒犯了吧。

  在他心里,原只有一个纯元皇后,岂是我小小一个甄境可以比拟的,本是自不量力的啊。

  而我,亦是怨忍于他的,这么些年的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甚至,我情愿这样永远不再见他。

  渐渐,连怨忍也没有了必要。想起他从前几番对我轻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本不过而而啊。

  除了芳若,唯一可随意出入的人,只有温实初一个,为我带来一点外头的消息。害死流朱的那些侍卫已被玄凌遣去了“暴室”服苦役,玄浩虽然在平伎南王之事中有功,却辞去了所有封赏,依旧做他的闲散王爷;兄嫂父母虽然担心我,却也无可奈何,幸好玄凌也未曾迁怒他们。

  他说的更多的是眉庄,今日请他送了一盒我喜欢的酥点。臀悄带进来给我,明日是一封折成如意结的纸张,写上温暖的开解之语,后日又是一件做好的孩童肚兜.我明白她的心意,心下唯觉得欣慰。偶尔敬妃和端妃也私下托温实初带来安慰的话,唯有陵容,仿若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声息,也无一丝关。坏之意。我苦笑,虽然世态炎凉,但她心中未必也是不怨恨我的。

  我再一饮见到瑞贵人的时候,是在上林苑里,那是我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春光胜锦绣一般的繁华。她只穿了素净的衣裳,藕色乳云纱对襟衣衫,鹅黄缕白银轻罗长裙,用极浅色的丝线绣了缠枝宝相花。飞云髻云鬓堆纵,只以银器作点缀,犹若轻烟密雾一般,风骨自见。即便我无心于人事,心里也是暗暗赞了一声。

  她仿佛总是这样素净的,让人一眼望去只觉得清新如一枝新荷冉冉。彼时她只携了侍女在松风亭里,独对着苍翠松树,念一阅新诗“纤玉参差象管轻,蜀笺小研碧窗明;袖纱密掩喃郎看,学写鹭鸯字未成。”(l)

  很明媚婉丽的一首诗,情致颇深,闺阁儿女气也颇浓。我风闻她在诗书上也是颇搜长的,可听她念诗,却也是头一次。

  我心中微微一刺,这样的儿女情长,曾几何时也是我与玄凌的乐事呢,然而唇角只微微一笑,时至今日,这情意玄凌也是付于她了吧。

  然而赞扬是真心道:“瑞贵人的诗作很好呵。”

  她闻声转头,行了一礼,道:“娘娘安好。”

  我脉脉一笑,只道:“诗中很有几分情昧。是瑞贵人自己的写照么?

  她笑容清澈,只淡淡道:“不是。”她侧首,“嫔妾不过是揣想娘娘和皇上在一起的样子而写的,文笔简陋,实在是不能通意。”

  这样的话在这时候听来,我本该是怒的,却什么也没说,只觉得怔怔一阵惘然。在我惘然之际,她却随手折起了笼在袖中,“是嫔妾冒犯了。只是娘娘圣宠如斯,却至今日地步,嫔妾也觉得际遇之变,伤感几多。”

  我道:“你实在是不必伤感的,你与我并不一样。”

  “是么?”她似是自问,又似问我:“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入宫不过半年,是颇有些恩宠的,有这样清醒和洞悉的想法,倒叫我诧异。她又另取了一首诗到我手中,“娘娘诗文上也很好,请为嫔妾品评。”

  我取过一看,也是一首小诗,“一串红牙碎玉敲,碧云无力驻凌霄。也知唱到关情处,缓按余声眼色招。”(l)

  我却笑了:“本宫是失势,你写几句也罢了。何必涉及安芬仪,她正得势头的时候,传出去不好。何况宫里人的嘴,本是无心也成了有意的。”

  她微微整了眉心,眉毛很好看的拧在一起,“殡妾不想讽刺谁,只觉得宫人人都一样,无关位份,更不必相斗相争。”她顿一顿:“人生烦,脑的事有多少,殡妾眼见她们为难彼此,只觉得可怜。”

  我心下清朗,后宫的事岂是她想的这般良善通透。明争暗斗什么时候少过呢?

  我无言,芳若的目光催促,示意我不宜再多停留了。我会意,只向瑞贵人道:“本宫只想劝你一句,自己明白即可,不必沾染了旁人。”

  她的笑容幽妍清清,道:“多谢。殡妾也无意沽染旁人,只是表慕娘娘,现在可以清净些。”

  清净?我冷笑,哪里是真正清净的呢?佛门清净么?佛门之外就是红尘了,没有真正安静的天地呵。

  她随手把诗撕了,道:“娘娘知道嫔妾为何喜欢松风亭么?”

  我望着她,“贵人可说来一听。”

  她容色清醇,道:“松有气节,何必做献媚之花。”说罢,悠悠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幽幽叹息了一句,芳若道:“瑞贵人的确是个好女子。”她没有再说下去,我却知道,这样的好女子,是不适合生活在宫里的,哪怕眼下她得着宠。

  天气更热,到了六月间,我已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五个月的身孕,身子越发觉得困倦,常常白日里倚靠在贵妃榻上也会昏昏睡过去,到了夜里反睡不安生,

  隆起的肚子叫我辗转不宁,脚趾和大腿也时时抽筋酸软不堪。

  温实初来看了说:“娘娘应该多用骨头熬汤喝,加少许配,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会缓解抽筋的症状。若要睡得安稳,睡前喝些午奶吧。”

  浣碧在一边牢牢记了,温实初写了几昧安胎的药,道:“请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稳,恐怕是心中思虑太多,非药力可以疏解的。”

  我挽一挽袖子,半笑道:“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说呢,等下大人要去向皇后复命。请替本宫间候皇后,就说本宫一切安好。”

  他道:“皇后娘娘受皇上所托,不敢对娘娘和腹中胎儿掉以轻心,时常召微臣去询问。”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晓得怎样应对就好了。”

  絮絮说了一遭,我又间:“眉庄姐姐手上的烧伤估计也应好了,温大人可有把舒痕胶交予姐姐用?姐姐用着可好么?”

  温实初脸上神色一黯,随口道:“好多了。”他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细细说了眉庄的伤势愈合得好,至于舒痕胶是否有效,却只是含糊了过去。末了,他谆谆叮嘱了一句:“安芬仪若是有物事送来与娘娘,但请娘娘让微臣过目后再用。”

  他这样殷勤谆嘱的话,谨慎小心的神态,又联想起那一日我拿舒痕胶与眉庄时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瞪”一跳,,愈加不安.我维持着平静的神气,静声道:“大人要本宫静心养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说话吞吞吐吐,岂非存心叫本宫担忧不安。”我环视棠梨宫周遭,顿一顿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难道今时今日人情翻覆如此,本宫还有什么受不起的么。”

  他目光闪烁,迟疑着道:“那舒痕胶……”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与嫌恶之态。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为什么我失子的前几日常常胎动不适?为什么我在华妃宫中闻了几个时辰的“欢宜香”跪了半个时辰就小月了?为什么温实初在我小月之后断出我体内有膝香分量,而陵容的解释却是因为“欢宜香”的缘故?

  麝香?!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只觉得人身上发虑,强自镇定着问温实初:“那舒痕胶里有麝香,是不是?”

  他有些张口结舌,道:“娘娘……”

  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你说”

  他无奈,道:“微臣……那胶里有分量不轻的麝香,若通过伤口进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胶花香浓郁,意在遮掩膝香的气昧,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调配出来。”他紧紧握着自己的袍袖,道:“其实也来必是安芬仪所为,微臣也只是揣测,毕竟舒痕胶在娘娘寝宫中,也有人可以接触到……”

  舒痕胶是陵容亲手调制的,每日都是我贴身使用,想来并无人能接近。而若非是她深懂如何调配香料,又怎能把握好分寸不让我发觉呢?

  只是不晓得,是她自己要这样做,还是有人指使。她又为何要恨我到这般地步,连当日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我身上一阵阵发凉,胸口闷得难受,极度的恶心烦闷,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一地狼籍,温实初顾不得脏,忙扶了我,院碧帮着擦拭净了。温实初关切道:“娘娘恶心的厉害么?”

  我歪在椅上,笑得森冷而凄楚:“人更叫我恶心呢。”我懒懒起身,窗纱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晕。我极力忍耐着,向温实初道:“这件事眉姐姐知道么?”

  他谨慎摇头:“微臣不敢妄言。”

  我颚首,我着意道:“这事切不可让她知道,否则以她的脾气怎么能耐得住性子。若此事真为安芬仪所为,诀计是心计深沉,眉姐姐必定难以招架,何况本宫如此潦倒,她更势单力薄了。”

  温实初深深点头,我想了想又道:“千万记得转告眉姐姐,无论如何,万万不要见罪于皇后和安芬仪。”我挥一挥手,道:“你回去吧,本宫也乏了。”

  浣碧忙扶了我进内殿卧下,紧张道:“既然安芬仪和小姐从前落胎有关,小姐何不让沈婕好见机行事以谋后算,怎么还要事事忍让她。”

  我卧在床上,汗水濡湿了鬓发,缓缓打了一把扇子,道:“眼下这个情形,我只能让眉庄自保,万一受我牵连可如何是好。我若要她见机而变,岂非叫她自寻死路。”

  浣碧脸红了红,道:“奴牌只是担心小姐。”

  我道:“你出去吧,让我静静歇一歇。”洗碧应声出去,我独自躺着,心中煎熬如沸。我与陵容的情意自然及不上与眉庄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可是也是向来亲厚,尽管这亲厚里也有着疏远,但我也并未有丝毫对不住她啊!

  人心之可怖,竟至于此么?!我徐徐扑着扇子,手竟是微微颤抖不已。陵容、陵容,脑中轰然乱着,寒鸦的情思,金缕衣的得幸,我失宠后她在皇后指引下高歌而出的重新获宠,她获宠后在意玄凌更宠幸谁的言语,皇后劝我用舒痕胶治愈面上伤痕的殷殷之情。那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和我的种种疑心,在我的蓄意思索中变的鲜明而贯穿一线。

  那些被我忽略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点点滴滴,氰然倒塌在我的面前,皆成了碎片。

  皇后和陵容,她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默契。我曾经引以为依蔽的皇后,她是在背后同样算计着我的啊,且携着陵容的手,华妃,不过是个替死兔罢了。我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喀啦”一声,将手中的团扇折成了两半。

  注释:

  ⑴、出自李元膺《十忆诗》,历述佳人之美态。





书一直在那里.....
我祈愿一直爱你.
  

grey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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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满怀天未明


 夜里独寝,燥热的天气让我辗转反侧,又不敢贪凉。重重心事的逼仄,终于起身,赤足噤声走到殿后廊上,隔着被风吹起的窗纱,浣碧伏在桌上睡的正熟,流朱死后,她近身负责我的一切事宜,又要警醒我夜半突如其来的口渴和抽筋,自是十分劳累了。
  
   廊件的月华被或繁或梳的树叶一隔,被筛成了碎碎的明光。梨花早已谢了,树上结了不少青青的小梨子,似小孩紧握的卷头。夜半萧瑟的风,带着索寞的花香关满我轻薄的寝衣,五个月的身孕,已经很明显了。
  
   记得我初次怀孕的时候,也是在这梨树下,梨花开的如被冰雪,拂面春生,那时与玄凌幻情,仿佛少年闺阁里的一个春梦,一如这年华,匆匆去了再不回来。
  
   而今的我,这身孕有得何其辛苦,唯觉惊恸,惊恸不已,永远似没有坏到最底处那一日。
  
   风吹散了我的长发,和着远远的不知名的虫鸣,轻柔拂过我日渐尖削的脸庞,我忽然无措的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也被我极力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了夜风里。
  
   有一双手把衣裳轻轻披在我身上,我转头,却是槿汐。她关切道:“娘娘赤足跑了出来,小心着凉才是。”
  
   她手中提着一双柔软的缎鞋,扶我坐下小心为我穿上。她只作浑然不见我的泪意和痛恨,缓缓道:“娘娘不应该觉得高兴吗?”
  
   我质疑:“高兴?”
  
   “娘娘几番疑心安小主的用心,从前她若是暗箭,今日也算成了明枪,娘娘反而更能防范是不是?如今娘娘在明处,暗处的敌人自然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最好。”她轻声问我,
  “娘娘可是痛心了当日姐妹情意?”
  
   我意欲点头,然而却冷笑了:“如今看来,她与我可还当的起‘姐妹情意’这句话?”
  
   槿汐淡然坐在我脚边,清漠笑到:“娘娘与沈婕妤的情意的确分属难得。既然是难得就不必奢望人人如此。”
  
   我出言,心底悲伤:“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对我?!”
  
   槿汐笑笑:“娘娘无须明白,若有一日知晓,也必定是极丑恶不堪的真相。娘娘的却待安芬仪很好,可是这宫里,不是你对她好,她就会对你好。”
  
   我知道,眼下的我没有任何能力去反击,哪怕我恨得咬碎的银牙,一定要忍耐。
  
   我撩开眼前的乱发:“你说的不错,好与坏,都是为了自身利益使然。我也曾疑心她或许受人指使,但不管是否是她的意愿所然,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我握一握槿汐的手,感激道,“槿汐,你总能及时叫我明白。”
  
  
  
  她有些羞赧,更多是坦然:“奴婢自幼生长在深宫,如今已经三十岁了,自然不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懂的。”她温和且坚定,道:“安芬仪的事或许是有人幕后指使,她无论是怎样,娘娘若此时因为她而伤及自身,才是大大的不值,请娘娘安心。”她欷歔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娘娘重情才会伤心,在宫里哪怕是亲姐妹也有反目的那一日,何况不是亲姐妹呢。”
  
   我听她语中大为感怀,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慢慢宽解了自己的心情,安心去睡觉。
  怀孕六个月 时候天气最是酷热,我素性又最不能耐热,怀着孩子更不能食用生冷食物,越发觉得焦苦不堪,性子也有些烦躁。唯觉得信息的是,腹中胎儿的胎动似乎是有些明显了。
  
   一日在店内午睡,因着我有孕以来总是睡得不好,难得有一日好睡,众人皆是高兴,为怕扰我着我睡觉,只留了浣碧一人在我身边打扇服侍。中午雷雨刚过,北窗下极凉爽的风卷着清凉的水汽徐徐吹进,我睡的极舒服。
 朦胧中,觉得浣碧的手劲极大,一下一下扇的风大,更觉舒畅。我做着一个遥远的梦,还是我刚承幸那一年,在太平行宫,也是午睡着,天气热,玄凌来看我。那些情话依稀而蒙昧地在而边,低回而温柔。他忽然唤我:“莞莞,你的惊鸿舞跳得那样好。”我正对着镜子梳妆,他为我描着远山黛,手势熟练,其实我的眉形是更适合柳叶眉的。我忽然害怕起来,大声疾呼:“四郎!我是嬛嬛啊。不是莞莞,不是什么莞莞!”她却只依依款款道:“莞莞,你的惊鸿舞——”
  
   我头痛欲裂,几乎要哭出来,惊鸿舞的舞姿迷乱而摇拽,翩若惊鸿,落花如雨里,一抹幽幽的笛声追随在我身边,是笛声还是箫声,我几乎不能辨清。娘的笑语清脆在我耳边:“学得了惊鸿舞是要给自己心爱的郎君看的呢,女儿家苦心孤诣学来的舞怎好叫旁秂轻易看了去。”
  
   我难受得紧,恍惚中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温暖覆盖在我的额头,担心道:“她时常这样吗?睡不安稳。”
  
   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浣碧的声音低低的:“小姐总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声,一块凉凉的绢子覆在了额上,我觉得舒服些。仿佛有一双手在抚摸我日渐滚圆的肚子,然而并不真切,很轻微的触觉。我只觉得困倦,隐约听得他轻声于浣碧一问一答着什么 ,依旧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入夜了。我挣扎着起身,道:“肚子越来越大,行动更不方便了。”
  
  浣碧笑道:“小姐的身形倒不见臃肿。”
  
   我微微一笑,问:“刚才我仿佛听见你和谁说话了,是有人来过吗?”
  
   浣碧道:“现在有谁过来呢?是小允子才进来,见小姐睡得出汗,搭了块凉绢子进来。”我见手边果然有一块雪白的方巾,似是抹过汗用的,不以为意,正要唤了浣碧取水来喝,忽然觉得腹中一动,似被踢了一脚一般,我顿时愣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又是这样一下。
  
  我欢喜得落下泪来,拉了浣碧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无语伦次道:“你听!你听!他在踢我呢。”
  
   浣碧扔开手里的东西,欣喜道:“真的吗?”说着把脸紧紧贴了上来,“小姐!他似乎在动呢,好像……是在伸懒腰。”
  
   生命的迹象如此明显地搏动,我快活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浣碧反握着我的手,满脸欢快和激动:“小姐……”她亦落泪了。
  
   我忙笑道:“哭什么呢。”我轻柔抚着自己吐气的小腹,道,“你是他的姨母啊,应该高兴才是。”
  
   浣碧笑中带泪,越发喜悦:“是个好孩子呢,懂得体谅娘亲,所以前些时候小姐恶心呕吐也不厉害。将来一定是个最孝顺的皇子!”
  
   我只是微笑,静一静道:“何必是皇子呢。我倒希望是个帝姬。”
  
   浣碧咦了一声,奇道:“小姐不希望是皇子吗,只有皇子,小姐才可翻身,重得恩宠啊。”
  
   我淡漠摇头:“恩宠?我并不希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低头,轻轻道:“若是个帝姬,就可避免混入来日的夺嫡之争了。你可知道,帝王家的皇位争夺从来是你死我活,太血腥了。”我迟疑片刻,“何况这孩子并不一定能得到他父皇的喜欢。”
  
  浣碧若有所思,轻声道:“那也难说,奴婢只希望这孩子能够平安了。”
  
  待得入秋的时候,我得身体越发笨重了。天气晴好的日子,芳若每天都来陪我智商林苑中走上一个时辰散心,以便生产时有所助益。芳若显是受过吩咐,很少与我说外间的事,偶尔见我走的累了,亦只默默陪我坐着,并不多说话,而眼中的关怀和心疼却是无所掩饰的。
  
   我的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需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了一个肚子。芳若姑姑见四下无闲人时,小声感叹道:“早知有今日之祸,当日奴婢宁愿不用心教习娘娘,免得入宫反而受此罪过。”
  
   我望着高远的天际,有大雁成群南飞,紫奥城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块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这样的天气,像极了我刚入宫那一日,那时的我,对前途怀着怎样的惴惴和揣测。一如现在的我,从不晓得前路会往何处去。我淡淡笑道:“姑姑和本宫都不是圣人,怎能知晓来日之事。在哪一日,都不过只顾的眼前罢了。”
  
   芳若无所回答,沉寂了片刻,道:“其实皇上是很关心娘娘的。”
 “是吗?”我轻微扬起唇角,算是微笑,“是关心本宫还是本宫肚子里的孩子?”秋日的暖阳似一朵芙蕖盛开在身上,我微眯了眼睛,“姑姑这话若是对几位新贵人说,相比她们听了定然比本宫高兴。”
  
   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远远地有女子的笑声传过来,正是去岁入宫的几位贵人,祺贵人已晋为祺嫔,瑞贵人也晋了瑞嫔,眼下两人颇得玄凌恩宠,福贵人与祥贵人不甚得意,依旧未得晋封。祺嫔遥遥看见是我,行了一礼致意,祥贵人似是不情愿,扯一扯祺嫔嘟囔道:“皇上不过也给她嫔位的待遇,和祺姐姐你是一样的人,何必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祺嫔未置可否,瑞嫔一向岀尘,行礼之后只向我微微一笑,丝毫不理会祥贵人的话。旁边福贵人向祥贵人蹙一蹙眉,示意她禁声,又向我一笑算是致意,祥贵人却睬也不睬她,独自袖着手先走开了。
  
   我对祥贵人的话只作充耳不闻,芳若见她们走远,笑笑道:“福贵人真是个实诚人。”
  
   跟随在芳若身边的小宫女端着果盘子,在一边插嘴道:“可不是实诚吗?听说祥贵人都敢去她宫里把皇上请走,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不悟寻时暗销骨


不悟寻时暗销骨
  
  
   我的耐心一点点熬在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期待上,我甚至有一丝庆幸,这样的失宠落魄,倒让我避开了身怀六甲后的错迭纷争,得一丝暂时的平静。
   重阳那一日,宫中妃嫔照例是要向太后和诸位太后庆贺的,我在禁足之中,自然是不能前往,于是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做成三色礼品交到芳若手中,请她为我奉与太后,恭贺桑榆晚景之乐。
  
   到了晚间太后遣了孙姑姑亲自来看我,慰问了几句,道:“娘娘有着身子的人,现在实在是受委屈了。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可叫芳若来告诉奴婢,奴婢愿为娘娘尽心竭力。”
  
   我谦和到:“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是重阳,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本宫有些思念家人罢了。”
  
   孙姑姑的神色一僵,随即缓和微笑:“宫里的规矩娘娘小主怀孕八个月时,娘娘的亲人可入宫陪伴生产。算算娘娘的日子也有七个月了,努力会记得提醒内务府安排娘娘的母亲平昌郡夫人和嫂嫂新平县君进宫。”如此,我心下安慰,亦知家中父兄未因我失宠而有所牵连,更有了盼头。
  
   到了九月底的时候,我一心等着有娘亲和嫂嫂可以入宫来陪伴的消息,而内务府却一直音信全无。我不免焦急,问芳若,她却只是支支吾吾的,内务府也是推三阻四没个回话,偏偏这个时节,李长又来传话,说近日天气冷了,请我不用再出去散心,免受风寒。而守卫棠梨宫的市委也越发严谨了。我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也觉得不寻常。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寻了个机会在内务府的小内监送东西来叫住了他。哪个小内监显然是新来的,面孔很生。我正和浣碧对面坐了在缝制一件孩子出生后要盖的小被子,团花蝙蝠的图案,很是喜气。
  
   那个小内监跪在地上,我和气到:“你叫什么?怎么从前没见过的?”
  
   他磕了一个头,有些胆怯:“奴才小贵子是刚来的,本来今天应该是黄大哥来的,可他忽然肚子疼,就换了奴才给娘娘送大毛的料子来。”
  
   浣碧见我颜色,忙扶了他起来,和颜悦色道:“你辛苦啦,这些碎银子是咱们娘娘赏你去喝茶的。”
  
   小贵子欣喜非常,连忙叩首些了恩。我笑吟吟道:“这个算什么,等本宫家里人进宫那一日,本宫再好好打赏你。”
  
   他有些疑惑,抬头道:“谢娘娘赏。可近日没听公公们说哪家的命妇要进宫啊,若娘娘家人来了,奴才必定早早告知。”
  
   我更是疑惑和忧虑,脸上却一丝不露,满面笑容道:“是了。你从前是在哪里当差的?”
  
   他道:“奴婢也是在内务府,不过从前不在里头当差,是在外头给守门的侍卫送茶水的。”
  
   我心下欢喜,守宫门的侍卫那里最能听到消息,于是担忧道:“本宫娘家姓曾,本不是什么显赫人家,想来是不得入宫探望本宫了,哪里像甄府里的几位命妇似的,常能入宫。”
 小贵子眨巴着眼睛,道:“奴才不知曾大人那里高就,但必定是平安富贵的。只是这甄府往日里风光,如今可不行了。前两天奴才进里头时就听说了,兵部侍郎甄大人下了大狱。”我的心狂乱一跳,容色大变,他却依旧絮絮说下去,“这还不止呢,林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都没了,甄老大人吏部尚书也没保住,一把年纪被禁在家中,连夫人们的诰命之封也被费了,还牵连了亲家薛大人。”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道:“怎么会是这样?甄府不是平汝南王的时候立了大功吗?”
  
   他犹自不觉,笑滋滋道:“娘娘有所不知,立了大功也犯了大罪,当初华妃娘娘的慕容家汝南王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甄大人是被人告发了。”
  
   我还未来的及开口,浣碧已经白了脸色,嘴唇微微发颤,抢着道:“被谁告发的?”
  
   小贵子见她这样,吓得不敢再说,浣碧哪里耐得住,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臂喝道:“快说!”
  
   小贵子拗不过,只得道:“羽林军副都统管大人。”
  
   浣碧急道:“胡说!管大人人不是要跟甄家二小姐届亲的吗?怎么要去告发甄大人?”
  
   小贵子嘿一声道:“官场上的事奴婢才哪里知道的清楚,不过这事半个月前就人人知道了,奴才可不是瞎说!”
  
   半个月?唯独我被蒙在鼓里。
  
   浣碧戴要再问,小贵子寻了个由头惶惶逃了出去,我怔怔坐下,手中的针直直的扎进了手指,浣碧哎呀一声,忙取了白绢布来裹住,落下泪来:“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极力忍了泪道:“好!好——”话音未落,腹中急剧疼痛了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强自镇定到,“去请温太医——”
  
   温实初侍奉我吃完安胎宁神的药物,槿汐为我盖上被子,道:“请问温大人,娘娘没有大碍吧?”
  
   温实初微蹙了眉头,道:“大碍是没有,只是我有几句话想问娘娘的意思。”
  
   我腹中依旧隐约的疼痛,吃力的点有:“本宫也有话问温大人。”
  
   槿汐转身出去,我见浣碧目光恋恋,知道她也放心不下,便也留了她。温实初半是责备半是关切,道:“娘娘何故这样急痛攻心,以致动了胎气?”
  
   我半支着身子,直视他,道:“今日有人告诉本宫娘家的事,大人日日能出宫,想必一清二楚。”
  
  
  他大急:“娘娘全知道了吗,谁这样大胆!”
  
   我忽而笑了:“大人果然都知道了,即便本宫不问,自然会有人想方设法要本宫知道。”
  
   他道:“一则是皇上的嘱咐,二则是微臣必须顾及娘娘能否承受。”
  
   我苍白一笑:“那么如今本宫已经知晓,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他死死闭着嘴,我只是平静望着他。神色平静,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我多盼望他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家中的人都好好的,平安喜乐。然而他道:“甄府已经一败涂地。”我的牙齿咯咯地发颤,他觑着我的神情,欲言又止。
  
   我死命道:“本宫没有事,你说。”
  
   他继续道:“一门爵位全无,大人少夫人皆入大牢,老大人与老夫人也受牵连困居家中,与娘娘的情形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我的泪汩汩而下,“本宫有着身孕才受照拂,本宫的父母可有此待遇?”他无言,我又问,“那么致宁呢?他才不过一岁,是什么人在照顾?”
 他忧愁而无奈:“小公子亦随母在牢中。”我心疼不已,致宁,他还是个襁褓婴儿啊,怎能受得下这般苦楚,他将原委诉与我听,“管路大人告发甄大人在平汝南王之乱时首鼠两端,平乱后又多次居功自傲,意纠结薛大人、管大人、洛大人自成群党。”
  
  “首鼠两端?”我诧异又震惊,“何出此言?”
  
  “娘娘可还记得有位佳仪姑娘吗?她便是人证。她道娘娘虽与华妃有嫌隙,可是甄大人为保自身荣华,曾蓄意接近汝南王,以作观望。”
  
   我大怒:“这样的话可不是‘莫须有’吗?皇上难道也信?”
  
   温实初道:“大人当日与佳仪姑娘的事闹的满城风雨,如今她出首为证,不由人不信。”他踌躇片刻道,“观望是小事,汝南王一事后皇上对这些功臣颇为介意,并不放手重用,唯有甄大人最得器重,却有这样的传言,汝南王的事过去没多久,因而皇上十分介怀,何况管大人也甄大人交好不是一日两日,几乎要结成亲家,又是同僚……”他没有说下去,我却知道,玄凌定是信了。
  
   他本就多疑,当日在水绿南薰殿会为着曹琴默一句话而疑心我与玄清。汝南王之事后他也一直未特别重用平汝南王时的功臣,对入宫的功臣之女也不刻意宠爱,只为了避免再蹈华妃之路。管路的告发句句犯在他的忌讳上,又有人证,他怎会不信。
  
   而佳仪,我当初只嘱咐嫂嫂和哥哥行烟花之计假意迷惑,只求汝南王一行人轻视哥哥放松警惕,却不曾安排到选择何种女子。佳仪我自未曾见过,只晓得有些像陵容,又晓得哥哥为她安排了善后,其中的曲折如何,我在宫中,自然是不得而知了。难道……佳仪又是谁安排下的,行此后招?
  
  我心中霎时冰凉而雪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是生生为别人做了一回螳螂了。何止是我、哥哥,连整个甄家都被人算计了进去!
  
   那么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我的失宠,家道的没落。
  
   温实初道:“娘娘也还罢了,终究没有受牵连,但娘娘也切勿意气用事。瑞嫔小主心气高傲、甚是出尘,为着家中父亲洛大人受冤入狱一事,自缢以死相争,表其清白。”
  
   我一惊,其实我与瑞嫔并无多少交情,她一向清高自许,不屑也众人之争,亦不与人交好,对谁都是淡淡的,恰如一朵水仙,风骨自然。我对她虽未来得及亲近,却是欣赏的。
  
   然而……温实初见我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眉宇间惋惜之情更重:“皇上本来大有触动,可是听闻那日是安芬仪侍驾在侧,闻得瑞嫔死讯吓得当场大哭了,言语间似乎以为瑞嫔小主以死要挟皇上反倒坐实了罪名。”
  
   陵容!我几乎切齿,瑞嫔与她并无过节啊,何至于此!
  
   温实初走后我默默良久,浣碧满面愁容坐在我身边,轻生啜泣。
  
   我道:“哭有何用。”
  
   浣碧勉强止住泪,颇有疑问:“小姐,那小贵子说自己新到内务府不久,又不知小姐家姓甄,被咱们随便诌了曾姓也肯信,怎么公子的官职倒这么清楚?”
  
   我轻哼了一声,攥紧了被子道:“你也相信他是个新来的?既然皇上那么‘重视’咱们宫里,内务府怎么会那么轻易派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内监来,分明是有人要借他的口来告诉咱们,若我心志软弱一点,这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有的怨毒瞬时涌上心间,只觉得辛苦异常,良久才吐出一句:“她们好恶毒!”
  
   我撑着坐起身,取出屉中的鹅黄笺表,未曾提笔,胸中冤屈难耐,眼中的泪已晕湿了纸笺。我含泪亦含了悲愤将笺表写好封起,向浣碧道:“等会芳若来替我交给她,请她呈给皇上。”想一想,今非时,玄凌也未必肯看吧。微微叹息一声,将当日他送与我的那枚同心结放在笺表上,“叮嘱芳若,务必要送到。”
  
   浣碧知道要紧,郑重道:“奴婢晓得轻重。”
  这样焦灼的等待着,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漫天,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胃中有剧烈的疼,像是在焦渴时喝了过量的酒,爹娘兄嫂的安危生死,就在玄凌肯否见我了。
  
   轿撵在月上柳梢的时分候在了宫门外,李长亲自来了,恭谨道:“娘娘,皇上请您移步仪元殿。”
  
  我怔了一怔,终于来了,于是道:“公公稍候,本宫更衣后就去。”
  
   然而对镜的时候,自己也惊住了,脸颊瘦削的多了,且是苍白的,突出的锁骨掩映在天青的素绣长衣里,只叫人觉得生冷。到底是瘦了,惟独一双腿浮肿着,只余了憔悴,不见丝毫风情与美好。
  
   心下荒凉,玄凌一直赞我美,见了这样的我,也是要厌弃的吧。淡扫胭脂,胭脂也似浮凸在面上,半分也不真切。我握着半盒胭脂在手,亦是惘然,再美,在他眼中也只是旁人的影子罢了。罢了,罢了,何必强造一分娇艳出来,憔悴更适合在这样的情境下打动心肠吧。
  
   于是披了件深紫的平纹外裳,用犀玉簪子和金栉绾起头发,匆匆扶了槿汐的手乘轿去了。
  
   仪元殿当真是久不来了,李长引了我进西室,轻声道:“安芬仪刚走,皇上一个人在里头等着娘娘呢。”
  
  我敛衣,换了芳若扶我进去,方一进去她便退下了。玄凌背对着我,似乎在用心看着什么东西,听我进来,头也不会,我艰难地福了一福,道:“皇上金安。”
  
   片刻难看的静默,他回身扶了我一把,沉声道:“身子不便,就不用行礼了。”我谢过,他又问,“芳若说你有孕后一直多梦,如今睡得还安稳吗?”
  我缓缓问道:“皇上眼见臣妾夜里多梦难安吗?”他愣一愣,我已道:“那么仅凭芳若一面之词,皇上就相信臣妾睡不安稳了,而并不问一问太医是否开安魂散给臣妾服用、臣妾梦见什么吗?”
  
   他略略沉色,道:“你想说什么?”
  
   我泰然自若,平缓道:“臣妾只想说,不可听人一面之词而作论断。”
  
   他只是问:“你睡得安稳吗?”
  
   我无法,只得道:“起初几月的却难以安枕,如今稍稍好些了。”
  
   他淡漠笑:“那么芳若所言不虚。”
  
   我凄惶摇头,道:“皇上,芳若姑姑并无骗你的意思,但朝中臣子,权利倾轧,并非人人都能坦诚无私啊!”
  
   他搀我坐下,缓和道:“你百般求见,也不问朕好不好,只说这些吗?”
  
   他好不好?我淡然举眸,自我禁足以来,再未曾见过他,这样乍然见了,只因为我的家族性命悬于他一人之手,这样尴尬而难堪的境地。我心里,哪里还想得到他好不好。如今看他,与从前一般,只是眼眸里多了一丝戾气,更觉阴冷。隔了这些日子,只觉得恍然和蒙昧,似是不想念了,见面却依旧扯动了心肺。只晓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泪水潸潸而落。
  
  
  他对着我的泪神愈加温文,喟然叹了一声:“当日对纯元皇后大不敬之罪,你可知错了吗?”
  
   这一句话,生生挑起了我心底的伤痛和羞辱,少不得强行按捺,只道:“臣妾若说是无心,皇上信吗?”
  
   他的口气却生硬了:“错便是错,无心也好,有意也罢。”
  
   我一征,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难受,泪却止了,含泪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是臣妾的过错。”我低身跪下,“臣妾冒犯先皇后,罪孽深重,情愿一生禁足,羞见天艳。但请皇上能再审臣妾兄长一案,勿使一人含冤。”我凄然抬首,“皇上,也请念在瑞嫔已死的分上吧。”
  
   他死死看着我:“你方才说一面之词不可尽信,管路的话朕未必全信,但佳仪是何人,难道不是你为你兄长安排下的吗?如今她亦反口,而你兄长的确与薛、洛二人交往密切,瑞嫔甚至为你禁足一事再三向朕求情。据朕所知她与你在宫中并无往来,若非受她父亲所托,何必要帮你!”
  
   我不晓得瑞嫔为何要帮我,只是为了许久前和她在太液池的一番闲聊吗?我实在语塞,而对佳仪,我实在有太多疑惑。
  
   玄凌的话冷冷在耳边响起:“实在不算冤了你兄长!”
  
   我力争:“即便如此,嫂嫂一介女流,致宁襁褓之中……”我哽咽道,“臣妾兄长本对社稷无功劳可言,外间之事诡异莫辩,臣妾亦不可得知。但臣妾兄长对皇上的忠心,皇上也无半分顾念了吗?”
  
   他的目光有些疑惑,落在一卷奏折之上,明灭不定:“清河王一向不太过问政事,也为你兄长进表上书劝谏朕……”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玄凌又疑心哥哥与清河王有所纠结了不成,,他继续道,“甄远道夫妻年事已高,朕可从轻发落,可你兄长之过不是小罪可以轻饶。” 他也有些不忍,“你嫂嫂和侄子今早就已放了,只是天命如何,朕也不得而知了。”
  
  他这话说的蹊跷,我怦然心惊:“皇上为何这样说?!”
  
   他叹息道:“你嫂嫂和侄子在狱中感染疟疾发热,安芬仪再三求情,甚至愿意让服侍自己的医官去为他们诊治,朕已派他去了。”
  
   我的舌尖咯咯直颤,牢狱潮湿,但时至十月,怎会轻易有了疟疾,这可是要人姓名的病啊!何况是安陵容身边的医官去诊治的,我先不放心了。我凄然叫道:“皇上!——”
  
   他扶住我的肩,道:“有太医在,会尽力救治他们母子。”他顿一顿,“但你兄长,结党为私,朕业已下旨,充军岭南。你父亲贬为江州刺吏,远放川北,也算朕姑念他一生辛苦了。”
  
  
  岭南川北远隔南北,岭南多瘴气,川北多险峻,皆是穷山恶水之地,父亲一把年纪,怎么熬的住呢?我的心酸痛悲恨到无以复加,腹中有轻微的绞痛,似蛇一样蜿蜒着爬上来,而且玉姚和玉娆自幼娇惯,如何能受得这份颠沛流离的苦楚。
  
   我悲苦难言,我舌底的怨恨再也忍耐不住,仰头迫视着他:“皇上!到底真的是铁证如山还是皇上因为汝南王一事心结难解而耿耿于怀于他人?”
  
   他怒了,语气严厉,冷漠到没有温度一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的手伴着怒气一挥,触到了身边他方才立过的书架,一张绛红的薛涛笺自书堆上轻飘飘晃下,打在我脸上。我本跪着,随手欲拨开,然而一目扫到笺上,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浑身如卧冰上。
  
   所有的真相,原本只是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话语,而当这些话语真切落在这一张纸笺上时,虽早已知晓,那灭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
  
   我直愣愣瞪着,那绯色如血的薛涛笺竟是要被我看的溢出血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莞莞!莞莞!竟然是这莞莞!错了,全错了,从头至尾全是错了!
  “寄予莞莞爱妻,念悲去,独余斯良苦此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怀思往昔音容,予心悲痛,作《述悲赋》念之悼之。愿冰雪芳魂有灵,念夫哀苦,得以常入梦中以慰相思。纵得莞莞,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雎?唯人伦之伊始,固天俪之与齐。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对嫔嫱兮想方形,顾和敬兮怜弱质……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术……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唏歔。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淑房兮阒寂,披风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玄凌的笔迹向来是看得极熟了,写到最后,笔力渐弱无力,断断续续,有泪痕着洇其上,把墨迹化得一小团一小团如绽放的黑梅一般。可见他下笔时伤心哀痛到了何种地步。
   除却巫山非云也,好一句除却巫山非云也。原来是她,竟然是她,所有我的一切一切殊宠恩爱,原来全是为了她,为了一个“莞莞类卿”。魂牵梦萦、魂牵梦萦,玄凌梦里面一声声情意切切唤着的,全是她——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朱则柔。
   那么,我究竟算是什么?
   双手无力一送,薛涛笺若无物一般飞了出去,悄无声息的落到织金毯上。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一丝抽空了,颓然软绵绵委地坐下。窗外秋冲鸣噪不已,一树红枫娉婷掩映在窗前,那猩红一色刺得我双目如同要盲了一般疼痛。
   我胸中激荡难言,腹中因着这激荡愈加疼痛,仿佛我的孩子亦明白我这为娘的委屈,为我不平。
   玄凌满怀怜惜拾起地上的薛涛笺,眼神顿时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那眼光半分都不落在我身上,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之中,口中道:“你知道了?”
  
  
  我无言以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玄凌半是感慨:“其实能够有几分像莞莞,也是你的福气啊。”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是吗?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只觉得与他这一面,一副心肠皆是冷寂到底了,所有的情思,亦断绝了。他这样陌生,这样叫人疏远。错的何止是玄凌,我更是错了,这么些年的时光与情爱,皆是错付与眼前这个人了。
   门吱嘎而开,翩然闪进一个娇小的身影,见到我在,忙要退后。我几乎不记得了,这个书房,除了我,陵容亦是可以进出的。
   她的容光娇艳而青春,红润如轻霞,刹那对照出了我的伤心和憔悴,更叫人不忍卒睹。玄凌叫住他,道:“什么事?”
   他娇弱地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玄凌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催促了两次,她方怯怯道:“方才太医回来禀报,甄少夫人与小公子疟疾病重,已经不得救了。”她的话未说完,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惹人怜爱。
   凌容说着就要来搀我,口中关切无比,道:“姐姐有身子的人,千万别伤心坏了。”
   我情知没有那样简单,泪眼中望出来她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只是可怕,她趁着接近我的片刻,悄然在我耳边轻轻笑道:“可救不活了呢!”
   我恨得几乎要呕血,正欲挥开她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迸开一般。秋意冰凉若霜,露从今夜白,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兜头扑了下来,我的手软弱地垂了下去,最后一眼,只瞧见自己猩红的裙角,蜿蜒如河。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我的肠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湿的,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我的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是谁的哭声,那么痛苦,搅乱了我的心,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有什么在我的身体里萌发着想要突越。
   我在昏沉中,无数人的声音催促着我——“用力!用力!”漫天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地飘落到我的身上,我为他萌生出卷入后宫争斗的决心。
   仪元殿的初夜,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珍宝,必不负你。”
   惊鸿舞翩飞,惊了的是他的心,还是我的意,娘说,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人看的。
   夏日的宜芙馆他为我画就的远山黛,他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他与我在深夜里共剪西窗下一对明丽烛火,和我似寻常人家的夫妻写字作诗。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他为我作姣梨妆,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胗有多高兴!”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俞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胗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我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似乎有巨大的喜悦环绕在我的周遭,婴儿响亮的啼哭和欢悦的笑声。我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无力再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入宫四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戴我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日里,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生下一位帝姬。”她又道,“帝姬一切安好,长得可漂亮呢。”
  
  
  我尚有些迷茫,帝姬?
   浣碧在一旁道:“小姐可吓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呢。”
   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是平坦的,我吓的要跳起来,我的孩子没有了!曾经,我这样一觉醒来,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几乎要哭出来,槿汐忙抱了孩子到我面前,道:“娘娘别急,帝姬在这里呢。”
   在这里,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动物,眼睛微微张开,真是像极了我。她那样轻,那样温暖。我喜极而泣。我的儿女,这是我的女儿啊。
   浣碧指着乳母道:“这是帝姬的乳母靳娘。”
   那是一个健康端正的妇人,皮肤白净,身体壮硕,言语间性子有很柔顺质朴。槿汐道:“帝姬是早产,尚不足月,太医来瞧过,说是要好生养育照顾呢。”
   我终究是产后无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槿汐轻声在我耳边道:“皇上来了,来看娘娘呢。”
   我正道:“说我身子不适,不见了。”抬头已见玄凌踏了进来。
  我别过头,只是不理。这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他看我一眼,道:“还在生气?你还是想不明白吗?”
   我哑然,只得道:“皇上希望臣妾明白什么?”
   他颇有几分感慨:“你已然为朕生下帝姬,还要闹这样的意气?朕已经决定,不论甄家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于你,只要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下旨尊你为昭仪。”
   我转头:“臣妾失德,不敢忝居昭仪之位。”
   他靠近我,柔声劝道:“嬛嬛,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和从前一样。”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后道:“皇上以为还可以吗?”
   他的神色瞬间冷了,道:“不错,的确是朕太过垂怜你了,你这样的心性,实在不适合在宫中久住了。”
   宫中,我早已腻味了。恨吗?爱吗?都已经不要紧了。皇后和陵容、华妃和余氏,我恨的人那么多,杀得过来吗?我已经杀了多少,还要杀多少,永无止境。那么多的血腥和杀戮,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兀自道:“朕来告诉你,你的父兄母妹,今日都已各自起程了。”
   我只是愣愣的,一丝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多谢皇上了。”
   他摇头,有些厌弃:“你这个样子——去佛堂静一静心吧,不用住在这里了。”
   不错,我不能住在这里了,有我这样不入她父皇眼的母妃,有我这样破落的家族,我的女儿,只会因为我而备受苦楚折磨。
   而佛堂……那离我的女儿多么远。
   我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世事于她只是无知。后宫的云谲波诡、翻云覆雨,她还没有一一领略到,我也不能躺她领略到。而我这个母亲,即将离开这耗尽我巨大心力和感情的后宫,她的未来,我已经不能够给予保障。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将她的未来作我力所能及的安排。
   心中巨大的苦楚与羞辱似乎凛冽刀锋凌厉地一刀一刀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于是,我抬头,静静道:“这个孩子还没有取名,臣妾行将离开,孩儿的名字就容许臣妾来取吧。请皇上成全。”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道:“好。”
   所有的酸楚瞬间涌上吼头,死命把眼泪逼回眼眶中,一字一字道:“就叫绾绾。”每说一字,心上就被狠狠划上屈辱的一刀。
   他双目烁烁一睁,目光中瞬然有了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心痛和热情,灼热似能点燃满地月光,声音微有嘶哑:“莞莞?!”
 心灰意冷的心痛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溢而出,他心里,果然,永远,只有一个莞莞!终究还是克制住,我此时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着我怀中这个孩子的未来与安危。为了她,我须得忍耐。
   被中放着一个汤婆子,却似乎没有丝毫温度,冰冷潮湿得能挤出水来,我的双足已经麻木,只有头脑中的思维依旧敏锐。凄楚的笑意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蔓延上唇角:“臣妾怎敢让帝姬沿用先皇后的小字这样大不敬。”或许我的心底,也是真的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她用同样的名字吧,于是慢慢道,“长发绾君心,臣妾做不到的事,但愿帝姬能够做到。她这个无用母亲的一切不要再发生在她身上了。臣妾残生,也会于青灯古佛之畔为她日夜祈祷。”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在宫中的太庙……”
   宫中的太庙?我断然拒绝:“臣妾不祥之身,实在不敢有扰宫中平安,以蹈祥瑞。”
   他的脸色有些难堪,不再有异议:“你早去也好,宫中也留不得你了。”
   他自乳母手中抱过女儿,目光疼溪紧紧搂在怀中,微笑如一个十足的慈父,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逗了她柔声唤:“绾绾——绾绾——”我不晓得他这样唤着时是否想起了纯元皇后,只是他对女儿的样子,的确是异常疼爱的。有了这个相似的名字,我的女儿便能得父皇的十分疼爱,她不是男儿身,自然也不会卷进皇储之争,有这一点疼爱,足以让她不致沦落被人轻视了。只是我女儿的前程要依靠在那个与我面貌相似的纯元皇后身上,我只觉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凉。
   我敛衣,郑重跪下,叩首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定在我脸上,轻声道:“你说。”
   眼中的泪含蓄得饱满,孩子,娘要走了,娘定要为你安排好后路,但是来日如何,终究是要靠你自己,娘也无能为力了。我道:“敬妃娘娘入宫年久,膝下无子,又素有慈母之心,臣妾希望出宫之后可以由敬妃娘娘来抚养帝姬,以慰万全。”
   他思量片刻,道:“皇后和端妃皆有所养,敬妃还可以托付。”
   我再度深深叩首,道:“如此,臣妾再无所憾。”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不真正了解我。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一如他,也算计着我。
   寝殿中静寂的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我伸手抱过女儿,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我的一滴泪滑落,她无意识地咂着嘴,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咂出一丝甜蜜。
  玄凌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道:“月色朦胧,就赐绾绾封号为‘胧月’吧。”
   胧月,是个不错的封号。寻常帝姬皆是在满月那日赐予封号,不过是贤良淑德一类的字眼。胧月甫一出生就得此殊荣,可见玄凌是疼惜她的,也是对敬妃的安抚。我再无牵挂,安静谢恩。
   他也觉得无趣,有些落寞,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那么些年的时光和残存的情感,最后凝成一句:“嬛嬛,你还有什么话对朕说?”
   还有什么话,我和玄凌之间,真的已经无话了。然而皇帝的问话,我不可以不答。良久,我轻声而坚决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忘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吟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好!好!既然如此,朕亦无话可说了。你去意已决,胧月,朕自会与敬妃好好抚养。”言毕,拂袖冉冉离去。我冷眼瞧着他,再无一滴泪落下。
   三日后,我被废去所有封号和位份,逐出棠梨宫,退居京郊的甘露寺带发修行。槿汐和浣碧执意与我随行,留下了其他人照顾胧月。

 敬妃把胧月抱到手中那一刻,感动得流泪,她执了我的手道:“我一定视帝姬如己出。”
   我轻声而诚恳:“这就是姐姐的孩子,何来视如己出这一说。我亦相信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她点头:“我知道,孩子给谁养育都可以,是你体谅我没有孩子可以依靠。”
   我低首:“也请姐姐顾念往日情意为我照顾沈婕妤。”我亲一亲胧月啼哭的脸,心中痛楚欲裂,转首离去。
  
   我默然沉思,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一些最必要的东西,一应衣物首饰,皆留在了棠梨宫。临行前一夜,浣碧犹豫着问我,是否要将昔年玄凌所赠的玉鞋带走,毕竟于我,那是最珍贵的器物。
   我只淡淡一笑,取出了一把“长相思”,把一切玄凌赏赐的器物,皆锁在了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唯有“长相思”,才是解语的知音呵!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永巷辘辘而过,经过云意殿,不过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踏进了后宫。我兀自笑了,当时那样年轻,那样心高不知收敛,虽然无意于入选,可是一时无意在玄凌面前脱口诗词,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纷争和风波。若有可以后悔的时候,我必然最后悔那一日。
  轻蒙的细雨如冰凉的泪。云意殿外站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绚烂了整个宫廷萧萧的雨季。我微微疑惑,槿汐已轻声在我身边道:“今日是选秀的日子。”
   又是选秀了,去年延迟的,今日终于到了。
  殿外的少女们青春少艾,都有明丽的笑容,渴望而高傲的眼神,仿佛一朵朵娇嫩的花朵,等待着君王的采撷。若她们知道了我的故事,是否会因此而退却?
   不,她们是不会退却的。因为和我一同入宫的陵容,已经成为其中的胜利者。后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发疯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只要有片刻的成功,就会有无数的人甘愿成为手染血腥的人,去争去斗,去杀戮算计。
   不过,那已经是她们的故事了。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白蒙蒙雨雾中,眉庄依依而立,温实初伴在她身边,手持油伞为她撑出一片无雨。
   马蹄行得缓慢一些,嗒嗒似敲在心上,她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我伸手探出与她紧紧相握,温实初见机塞了一袋银子给侍卫,请他退开几步。
   眉庄将欲落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去了也好,总算离了这个得个解脱了。”
   我鼻中酸涩难言,轻轻侧首:“姐姐善自珍重,我怕是无幸再得与姐姐亲近了。”
   她拍着我的肩:“你一人去了,我又有什么大意思呢,只盼和你一同罢了。”
   我悲伤:“姐姐何出此言?”我见周遭再无外人,悄声道,“姐姐在宫中一日,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祺嫔,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我恳然望着温实初,“温大人,姐姐孤身一人,我把她托付与你,万望顾全,不要落与他人陷阱。”
   温实初道:“娘娘……”
   我微笑拦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他赧然:“嬛妹妹……”这称呼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得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色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温实初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间。大人若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身后槿汐牵一牵我,轻声道:“不便多说了。”
   我缓缓点头,狠一狠心,令车夫逐尘而去。
   身后,眉庄与温实初依然遥立雨中,目送我离开,这是四年后宫留给我最后的温情印象。
  
  
  
   宫门已出,熟悉的红墙已在身后。此生,我终于周出了繁华鬼魅的后宫。
  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轻轻而悲哀地笑了。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谢谢妙的更新

昨天一看完出版的全部章节

一边看

一边哭

觉得阿紫刻意淡化了玄凌与环的感情

愤恨!!!

结尾有些仓促且残忍

一直在追一如的续

很多人都认为比原作好

大概是因为环在那个时候很幸福
...so easy...
其实不置可否..!
这样子的结局,,,,,才觉得是异常完美德...

   
       她的一生,,从平凡...富贵..到落寞..

            这期间的大起大落.........


       猝然心伤/.....~~~~~~~~~~~~~~~~



很喜欢这样子的./
自作孽.| 不可恕.| 「`曾經最羙.
ePs:

我希望有童话般的结局

王子与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阿紫可能会继续写...
...so ea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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