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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雪 第一夜(5)


  不远处,是夏之园。
  值夜的丫头卷起了帘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对着身后的同伴叹气:“小晶,你看……谷主她又在对冰下的那个人说话了。”
  她们都是从周围村寨里被小姐带回的孤儿,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为贫寒被遗弃——从她们来到这里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经存在。宁嬷嬷说: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一起顺着冰河漂到药师谷里的人。
  那时候,前代药师谷谷主廖青染救起了这个心头还有一丝热的女孩,而那个少年却已然僵硬。然而十几年了,谷主却总是以为只要她医术再精进一些,就能将他从冰下唤醒。
  “那个人,其实很好看。”小晶遥遥望着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
  然而她的同伴没有理会,将目光投注在了湖的西侧,忽地惊讶地叫了起来:“你看,怎么回事……秋之苑、秋之苑忽然闹了起来?快去叫霜红姐姐!”
  秋之苑里,房内家具七倒八歪,到处是凌乱的打斗痕迹。
  连着六七剑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绿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好,提剑喘息: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受过重伤?怎么一醒来动作就那么敏捷?
  身形都不见动,对方就瞬地移到了屋子另一角,用银刀抵着小橙的咽喉:“给我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绿儿跺了跺脚,感觉怒火升腾。
  ——早就和小姐说了不要救这条冻僵了的蛇回来,现在可好了,刚睁眼就反咬了一口!
  “你有没有良心啊?”她立住了脚,怒骂,“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对方毫不动容,银刀一转,在小橙颈部划出一道血痕。小橙不知道那只是浅浅一刀,当即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谷主她在哪里?”无奈之下,她只好转头问旁边的丫头,一边挤眉弄眼地暗示,“还在冬之馆吧?快去通告一声,让她多带几个人过来!”
  最好是带那个讨债鬼霍展白过来——这个谷里,也只有他可以对付这条毒蛇了。
  然而那个丫头不开窍,刚推开门,忽地叫了起来:“谷主她在那里!”
  所有人都一惊,转头望向门外——雪已经停了,外面月光很亮,湖上升腾着白雾,宛如一面明亮的镜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静静望着湖下。她身旁已经站了一个红衫侍女,赫然是从冬之苑被惊动后赶过来的霜红,正在向她禀告着什么。
  她抬起头,缓缓看了这边一眼。
  虽然隔了那么远,然而在那一眼看过来的刹那,握着银刀的手微微一抖。
  瞳躲在阴影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内心却是剧烈一震。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样远的距离,连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是一眼望过来,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这个女医者也修习过瞳术?
  脑中剧烈的疼痛忽然间又发作了。
  ——可能是过度使用瞳术后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导致引发了这头痛的痼疾。
  冰上那个紫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声音平静:“过来,我在这里。”
  他猛然又是一震——这声音!当初昏迷中隐约听见时,已然觉得惊心,此刻冷夜里清晰传来,更是让觉得心底涌出一阵莫名的冷意,瞬间头部的剧痛扩散,隐隐约约有无数的东西要涌现出来。这是……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女医者……还会惑音?
  他咬紧了牙,止住了咽喉里的声音。
  像他这样的杀手,十几岁开始就出生入死,时时刻刻都准备拔剑和人搏命,从未片刻松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让他违反了一贯的准则,不自禁地想走过去看清楚那个女医者的脸。
  他拉着小橙跃出门外,一步步向着湖中走去,脚下踩着坚冰。
  薛紫夜望着这个人走过来,陡然就是一阵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的全貌。果然……这双眼睛……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分明是——
  “把龙血珠拿出来。”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小橙走过去,咬着牙开口,“否则她——”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2节:雪 第一夜(6)


  话语冻结在四目相对的瞬间。
  那一瞬间他的手再度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无法挪开视线: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里……
  脑部的剧痛再度扩散,黑暗在一瞬间将他的思维笼罩。
  他听到那个冷月下的女子淡淡开口,无喜无怒:“病人不该乱跑。”
  怎么……怎么又是那样熟悉的声音?在哪里……在哪里听到过吗?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开始模糊。
  视线凌乱地晃动着,终于从对方的眼睛移开了,然后漫无边际地摇着,最终投注在冰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惊叫出声,那,是什么?
  一张苍白的脸静静浮凸出来,隔着幽蓝的冰望着他。
  这、这是——他怎么会在那里?是谁……是谁把他关到了这里?
  瞳惊骇地望着冰下那张脸,身子渐渐发抖,忽然间他再也无法支持,手里的银刀落在冰上,双手抱头发出痛苦凄厉的叫喊。
  “谷主……谷主!”远处的侍女们惊呼着奔了过来。
  刚才她们只看到那个人拉着小橙站到了谷主对面,然而说不了几句那人就开始全身发抖,最后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仿佛脑子里有刀在搅动。
  所有侍女都仰慕地望着她:是谷主用了什么秘法,才在瞬间制伏了这条毒蛇吧?然而薛紫夜的脸色却也是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没错……这次看清楚了。
  这个人的眼睛如此奇诡,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蕴涵着强大的灵力——分明是如今已经灭绝了的摩迦一族才有的特征!
  为什么还要救这个人?
  所有侍女在把那条毒蛇抬回去救治的时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谷主的意思没人敢违抗。那个人的病看起来实在古怪,不像是以往来谷里求医的任何人。谷主将他安放在榻上后,搭着脉,蹙眉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们都先出去。”薛紫夜望着榻上不停抱着头惨叫的人,吩咐身边的侍女,“对了,记住,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冬之馆里的霍展白。”
  “可是……”绿儿实在是不放心小姐一个人留在这条毒蛇旁边。
  “不要紧。”薛紫夜淡淡道,“你们先下去,我给他治病。”
  “是。”霜红知道谷主的脾气,连忙一扯绿儿,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双双退了出去。侍女们退去后,薛紫夜站起身来,“刷”的一声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间里忽地变得漆黑,将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绝在外。
  在黑暗重新笼罩的瞬间,那个人的惨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是怕光吗?
  这个人身上的伤其实比霍展白更重,却一直在负隅顽抗,丝毫不配合治疗。她本来可以扔掉这个既无回天令又不听话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惊——摩迦一族原本只有寥寥两百多人,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屠杀后已然灭门,是她亲手收殓了所有的遗体。
  如今怎么还会有人活着?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且,他的眼睛虽然是明显传承了摩迦一族的特征,却又隐约有些不一样——那种眼神有着魔咒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无法挪开。
  往日的一切本来都已经远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此刻乍然一见到这样的眼睛,仿佛是昔日的一切又回来了——还有幸存者!那么说来,就还有可能知道当年那一夜的真相,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魔手将她的一族残酷地推向了死亡!
  所以,她一定要救回他。这个唯一的目击者。
  薛紫夜将手伸向那个人的脑后,却在瞬间被重重推开。
  黑暗中,他忽然间从榻上直起,连眼睛都不睁开,动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将她逼到了墙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终究抵不过脑中刀搅一样的痛,他的反击只维持了一瞬就全身颤抖着跪了下去。
  她惊骇地看着:就算是到了这样的境地,还有这样强烈的下意识反击?这个人……是不是接受过某种极严酷的训练,才养成了这样即便是失去神志,也要格杀一切靠近身边之人的习惯?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3节:雪 第一夜(7)


  “滚……给我滚……啊啊啊……”那个人在榻上喃喃咒骂,抱着自己的头,忽地用额头猛烈撞击墙壁,“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夜忽然间呆住,脑海里有什么影像瞬间浮出。
  黑暗里,同样的厉呼在脑海中回响,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间有些痛苦地抵住了自己的头,感觉两侧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难道……是他?
  竟然是他?
  外面还在下着雪。
  薛紫夜坐在黑暗里,侧头倾听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微微发抖。过了整整一天,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反抗也逐步地微弱下去。
  她站起身,点燃了一炉醍醐香。醒心明目的香气充斥在黑暗的房里,安定着狂躁不安的人。
  过了很久,在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清醒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出过激的行为,不知道是觉得已然无用还是身体极端虚弱,只是静默地躺在榻上,微微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顶。
  “为什么不杀我?”许久,他开口问。
  她微微笑了笑:“医者不杀人。”
  “我没有回天令。”他茫然地开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药师谷的神医。”
  “嗯。”她点点头,“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宫的杀手。”
  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个白玉面具,放到了自己脸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后带回来的东西。那边的林里,大雪掩埋着十二具尸体。通过霍展白的描述,她知道这是昆仑大光明宫座下的十二银翼杀手。
  而率领这一批光明界里顶尖精英的,就是魔教里第一的杀手:瞳。
  ——那个传说中暗杀之术天下无双,让中原武林为之震惊的嗜血修罗。
  她在黑暗里戴上他的白玉面具。在她将面具覆上脸的刹那,他侧头看了一眼,忽然间霍地坐起——闪电般地伸出手来,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抓到了那个面具!
  然后仿佛那个动作耗尽了所有的体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里,凝望着她,激烈地喘息着,身体不停发抖。
  “你究竟是谁?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着面具上深嵌着的两个洞,梦呓般地喃喃,“好像……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薛紫夜微微笑了起来——已经不记得了?或许他认不出她的脸,但是她的眼睛,他应该还记得吧?
  她抓住了他的手,放回了被子下:“我也认得你的眼睛。”
  瞳在黑暗里不做声地急促呼吸着,望着面具后那双眼睛,忽然间感觉头又开始裂开一样的痛。他低呼了一声,抱着头倒回了榻上,然而全身的杀气和敌意终于收敛了。
  “你放心,”他听到她在身侧轻轻地说,“我一定会治好你。”
  “——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像十几年前一样,被一直关在黑暗里。”
  第二轮的诊疗在黑暗中开始。
  拉下了帘子,醍醐香在室内萦绕,她将银针准确地刺入了他的十二处穴位。
  令人诧异的是,虽然是在昏迷中,那个人身上的肌肉却在银针刺到的瞬间下意识地发生了凹陷,所有穴位在转瞬间移开了一寸。
  ——乾坤大挪移?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4节:雪 第一夜(8)


  薛紫夜惊诧地望着这个魔教的杀手,知道这是武林传说中的极高武学——难怪霍展白会栽在这个人手上。可是……昔年的那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会变得如今这般的厉害?
  她微微叹了口气,盘膝坐下,开始了真正的治疗。
  无论如何,不把他脑中的病痛解除,什么都无法问出来。
  在银针顺利地刺入十二穴后,她俯下身去,双手按着他的太阳穴,靠近他的脸,静静地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开口:“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个人模糊地应了一声。醍醐香的效果让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睛开了一线,神志却处于游离的状态。
  “你叫什么名字?”她继续轻轻问。
  “瞳。”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话音刚落身体却动了动,忽然间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瞳!我、我叫……不,我想不起来……”
  第一个问题便遇到了障碍。她却没有气馁,缓缓开口:
  “是不是,叫做明介?”
  手底下痛苦的颤动忽然停止了,他无法回答,仿佛有什么阻拦着他回忆。
  “明介……”他喃喃重复着,呼吸渐渐急促。
  “明介,你从哪里来?”她一直一直地凝视着他半开的眼睛,语音低沉温柔。
  从哪里来?他从哪里……他忽然间全身一震。
  是的,那是一个飘着雪的地方,还有终年黑暗的屋子。他是从那里来的……不,不,他不是从那里来的——他只是用尽了全力想从那里逃出来!
  他忽然间大叫起来,用手捂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
  那一瞬间,血从耳后如同小蛇一样细细地蜿蜒而下。他颓然无声地倒地。
  怎么了?薛紫夜变了脸色:观心术是柔和的启发和引诱,用来逐步地揭开被遗忘的记忆,不可能导致如今这样的结果!这血难道是……她探过手去,极轻地触摸了一下他的后脑。
  细软的长发下,隐约摸到一枚冷硬的金属。
  她不敢再碰,因为那一枚金针,深深地扎入了玉枕死穴,擅动即死。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头颅中缝摸上去,在灵台、百汇两穴又摸到了两枚一模一样的金针。
  她变了脸色:金针封脑!
  难道,他的那一段记忆,已经被某个人封印?那是什么样的记忆,关系着什么样的秘密?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屠戮了整个摩迦一族,杀死了雪怀?
  她握着银针,俯视着那张苦痛中沉睡的脸,眼里忽然间露出了雪亮的光。
  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张脸还是这样的年轻,保持着十六岁时候的少年模样,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却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容颜。
  她伏在冰上,对着那个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知道吗?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
  你还记得那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孩子吗?这么多年来,只有我陪你说说话,很寂寞吧?看到了认识的人,你一定觉得也很开心吧?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毕竟,那是你曾经的同伴,我的弟弟。
  你们曾经那么要好,也对我那么好。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把明介治好。
  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当年的真相,替摩迦全族的人复仇!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5节:雪 第二夜(1)


  三、雪 第二夜

  将手里的药丸扔出去,雪鹞一个飞扑叼住,衔回来给他,咕咕地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来。
  在这种游戏继续到二十五次的时候,霍展白终于觉得无趣。
  自从他被飞针扎中后,死人一样地昏睡了整整两天,然而醒来的时候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榻边的小几上只放了一盘冷了的饭菜,和以前众星捧月的待遇大不相同。知道那个女人一贯做事古怪,他也不问,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闲着的时候就和雪鹞做做游戏。
  这样又过去了三天。
  他的耐心终于渐渐耗尽,开始左顾右盼:墙上挂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这里还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十个病人应该已看完了,可这里的人呢?都死哪里去了?他还急着返回临安去救沫儿呢!
  可居然连绿儿都不见了人影,问那几个来送饭菜的粗使丫头,又问不出个所以——那个死女人对手下小丫头们的管束之严格,八年来他已经见识过。
  他闷在这里已经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震得尘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来,我要把这里拆了!”
  “哟,七公子好大的脾气。”狮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儿立刻被震了出来。薛紫夜五天来第一次出现,推开房门施施然进来,手里托着一套银针:“想挨针了?”
  他一看到她就没了脾气。
  “嘿嘿……想你了嘛。”他低声下气地赔笑脸,知道自己目下还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这几天你都去哪里啦?不是说再给我做一次针灸吗?你要再不来——”
  “嗯?”薛紫夜拈着针,冷哼着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来,这伤口都自己长好啦!”他继续赔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银针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时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好得差不多了,再养几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脉,她面无表情地下了结论,敲着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动不动还被揍成这样——你真的有自己号称的那么厉害吗?可别吹牛来骗我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啊。”
  “你没看到我一剑平天下的雄姿英发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剑阁主亲授墨魂剑的人啊!”他翻了翻白眼,举起了身侧纯黑的佩剑炫耀。
  “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薛紫夜却没心思和他说笑,小心翼翼地探手过来绕到他背后,摸着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眉头微微蹙起,“这次这里又被伤到了。以后再不小心,瘫了别找我——这不是开玩笑。”
  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他背后有数条长长的疤,干脆利落地划过整个背部,仿佛翅膀被“刷”的一声斩断留下的痕迹。那,还是她三年前的杰作——在他拿着七叶明芝从南疆穿过中原来到药师谷的时候,她从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
  她的手指轻轻叩在第四节脊椎上,疼痛如闪电一样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脑里。
  他脱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薛紫夜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温和的表情,“你的身体已经到极限——想救人,但也得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帮到你。”
  霍展白剧烈地喘息,手里握着被褥,忽然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她,发现几日不见她的脸有些苍白,也没有了往日一贯的生气勃勃叱咤凌厉,他有些不安,“出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烦了?”
  她从被褥下抽出手来,只是笑了笑,将头发拢到耳后:“没有啊,因为拿到了解药,你就不必再来这里挨我的骂了……那么高的诊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后还是自己小心些。”
  他松了一口气,笑:“我怎么会不来呢?我以身抵债了嘛。”
  薛紫夜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如果……如果让他知道,八年前那一张荟萃了天下奇珍异宝的药方,原来只是一个骗局,他又会怎样呢?
  沫儿的病是胎里带来的,秋水音怀孕的时候颠沛流离,又受了极大打击,这个早产的孩子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撑过十岁。即便是她,穷尽了心力也只能暂时保住那孩子的性命,而无力回天。
  但是那时候她刚成为一名医者,不曾看惯生死,心肠还软,经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愿意让他们就此绝望,只有硬着头皮开了一张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里面的任何一种药材,都是世间罕见,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珍宝。
  她只是给了一个机会让他去尽力,免得心怀内疚。
  ——因为那个孩子,一定会在他风尘仆仆搜集药物的途中死去。
  然而,她没有想到一年年地过去,这个人居然如此锲而不舍不顾一切地追寻着,将那个药方上的药材一样一样地配齐,拿到了她面前。而那个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这一切,在她这个神医看来,都不啻是一个奇迹。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个比自己还执迷不悟的人吗?
  她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又该怎生是好。
  到了现在再和他说出真相,她简直无法想象霍展白会有怎样的反应。
  “好痛!你怎么了?”在走神的刹那,听到他诧异地问了一声,她一惊,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将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银针直直按到了末尾。
  “啊呀!”她惊呼了一声,“你别动!我马上挑出来,你千万别运真气!”
  霍展白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八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个强悍的女人如此惊惶失措。他内心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却不肯说出来。
  认识了那么久,他们几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这个孤独的女子有着诸多的秘密,却一直绝口不提。但是毕竟有一些事情,瞒不过他这个老江湖的眼睛:比如说,他曾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她伏在那个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说话,而湖底下,封着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6节:雪 第二夜(2)


  他在一侧遥望,却没有走过去。
  他甚至从未问过她这些事——就像她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要锲而不舍地求医。
  八年来,他不顾一切地拼杀。每次他冲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她都会在这条血路的尽头等着……他欠她那么多。
  自己的心愿已然快要完结,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嗯,我说,”看着她用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进去的针重新挑出来,他忍着痛开口,“为了庆祝我的痊愈,今晚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薛紫夜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脸色极疲倦,却忽地一笑:“好啊,谁怕谁?”
  在赴那个赌酒之约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
  重重的帘幕背后,醍醐香萦绕,那个人还在沉沉昏睡。
  脑后的血已经止住了,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针已经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盘上。尖利的针上凝固着黑色的血,仿佛是从血色的回忆里被生生拔出。
  黑暗如铁的裹尸布一般将他层层裹住。
  幻象一层层涌出——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是……他来的地方吗?
  手脚都被嵌入墙壁上的铁链锁着,四周没有一丝光。他抱着膝盖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感觉脑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样一片漆黑。
  外面隐约有同龄人的笑闹声和风吹过的声音。
  那里头有一个声音如银铃一样的悦耳,他一侧头就能分辨出来:是那个汉人小姑娘,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蓝色眼眸里,唯一的一双黑白眼睛。
  在被关入这个黑房子的漫长时间里,所有人都绕着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怀两个还时不时地过来安慰他,隔着墙壁和他说话。那也是他忍受了那么久的支撑力所在。
  “别烦心,”她的眼睛从墙壁的小孔里看过来,一闪一闪,含着笑意,“明介,你很快就会好了,很快就可以出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吗……他很快就好了?可是,到底他得的是什么病?有谁告诉他他得了什么病?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小孔后的那双眼睛——好多年没见,小夜也应该长大了吧?可是他却看不见。他已经快记不得她的样子,因为七年来,他只能从小洞里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明亮的,温暖的,关切的——
  自从他六岁时杀了人开始,大家都怕他,叫他怪物,只有她还一直叫自己弟弟。
  外面的笑语还在继续,吵得他心烦。她在和谁玩呢?怎么昨天没来和他说话?现在……外头又是什么季节了?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吗?可以去凿冰舀鱼了吗?都已经那么久了,为什么他还要被关在这里?
  他又没有做错事!他要出去……他要出去!
  因为愤怒和绝望,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闪出了熠熠的光辉,璀璨如琉璃。
  “嘎吱——”旁边的墙壁裂开了一条口子,是活动的木板被抽出了,随即又推送了回来,上面放着一条干鱼和一碗白饭,千篇一律。
  “小怪物,吃饭!”外头那个人哑着嗓子喝了一声,十二分的嫌恶。
  那是鹄,他七年来的看守人。
  从六岁的那件事后,他被关入了这个没有光的黑房子,嵌在墙壁上的铁链锁住手脚,整整过了七年。听着外面的风声和笑语,一贯沉默的孩子忽然间爆发了,忽地横手一扫,所有器皿“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小怪物!”看守人隔着墙壁听到了里头的声音,探头进来,瞪着他,“找死啊?”
  然而,那一瞬间,只看得一眼,他的身体就瘫软了。
  黑暗里,眼睛牢牢地贴着送饭的口子往外看,孩子用力摇晃着锁链,爆发出了怒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该死的,放我出去!”
  随着他的声音,瘫软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来,然而眼神和动作都是直直的,动作缓慢,咔嚓咔嚓地走到贴满了封条的门旁,拿出了钥匙,木然地插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光刺痛了黑暗里孩子的眼睛,他瑟缩了一下,却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俯身,解开他手足上的锁链。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7节:雪 第二夜(3)


  咦,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眼神都发直?
  然而十三岁的他来不及想,只是欢呼着冲出了那扇禁闭了他七年的门,外面的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里举起了手臂,对着远处嬉戏的同村孩子们欢呼:“小夜姐姐!雪怀!我出来了!”
  管他呢,鹄这种坏蛋尽管去死好了!现在,他自由了!
  但是,就在这个狂喜的念头闪过的刹那,他听到了背后房间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他惊骇地回头,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那个粗鲁高大的摩迦鹄,居然将铁质的钥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他面上的表情极其痛苦,然而手却仿佛被恶魔控制了,一分一分地推进,生生插入了喉间,将自己的血肉扭断。
  他惊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门外的地上,揉着自己的眼睛。
  不会吧?这、这应该是幻觉吧?
  鹄怎么会忽然间做出这种行为……就像当初驿站里那两个差役一样,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活活把自己扼死!
  难道……就是因为他下意识说了一句“去死”?
  “啊!杀人了!怪物……怪物杀人了!”远处的孩子们回过头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一起尖叫起来,你推我挤踉踉跄跄地跑开了。那个汉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转瞬在雪地上跑得没了踪影。
  小夜……小夜……我好容易才跑出来了,为什么你见了我就跑?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忽然间后脑重重挨了一下,眼前骤然黑了下来。
  “死小子,居然还敢跑出来!”背后有人拎着大棒,一把将他提起。
  他被拖入了族里祠堂,有许多人围上来了,惊慌地大声议论:“上次杀了官差的事好容易被掩下来了,可这次竟然杀了村里人!这可怎么好?”
  “族里又出了怪物!老祖宗就说,百年前我们之所以被从贵霜国驱逐,就是因为族里出过这样一个怪物!那是妖瞳啊!”
  “大家别吵了。其实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啊……上次杀了押解的官差也是不得已。”有一个老人声音响起,唉声叹气,“但是如今他说杀人就杀人,可怎么办呢?”
  “族长,你不能再心软了,妖瞳出世,会祸害全族!”无数声音提议,群情汹涌,“看来光关起来还不行,得挖了他的眼睛,绝了祸害!”
  老人沉吟着,双手有些颤抖,点了几次火石还点不上。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摩迦一族因为血脉里有魔性而被驱逐的传说是假的,然而不料在此刻,在一个孩童的眼眸里,一切悲剧重现了。
  居于深山的摩迦一族,眼睛虽然呈现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蓝和深黑,但平日却没有丝毫异常——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曾经出过杀人于一个眼神之间、导致贵霜全国大乱的恶魔。
  “爷爷,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不要!”忽然间有个少年的声音响亮起来,不顾一切地冲破了阻拦,“求求你,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他不是个坏人!”
  “雪怀,大人说话没你的事,一边去!”毫不留情地推开宠爱的孙子,老人厉叱,又看到了随着一起冲上来的汉人少女,更是心烦,“小夜,你也给我下去——我们摩迦一族的事,外人没资格插手!”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外来的汉人女孩,明介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给我先关回去,三天后开全族大会!”
  在睁开眼睛的瞬间,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他拼命摇晃着手脚的锁链,嘶声大喊。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介。”背后的墙上忽然传来轻轻的声音。
  他狂喜地扑到了墙上,从那个小小的缺口里看出去,望见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夜姐姐!是你来看我了?”
  “那些混账大人说你的眼睛会杀人,可为什么我看了就没事?”那双眼睛含着泪,盈盈欲泣,“你是为了我被关进来的——我和雪怀说过了,如果、如果他们真挖了你的眼睛,我们就一人挖一只给你!”
  从洞口看出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8节:雪 第二夜(4)


  他看得出神。在六岁便被关入黑房子,之后的七年里他从未见过她。即便是几天前短暂的逃脱里,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样——小夜之于他,其实便只是缺口里每日露出的那一双明眸而已:明亮,温柔,关怀,温暖……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小夜姐姐……雪怀……那一瞬间,被关了七年却从未示弱过的他在黑暗中失声痛哭。
  你,从哪里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如在冥冥中问他。明介,你从哪里来?
  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坠入了另一个类似瞳术的幻境里!
  在那个声音响彻脑海的刹那,那双明眸越来越模糊,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呼,极力抵抗那些连翩浮现的景象。是假的!绝对、绝对不要相信……那都是幻象!
  “明介,明介!”耳边有人叫着这样一个名字,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后脑的双手,“没事了……没事了。不要这样,都过去了……”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小夜姐姐?”回忆忽然和眼前重合了,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忽然间觉得疲倦和困乏,喃喃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我,真的是我,”她在黑暗里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回来了。”
  “……”他的神志还停在梦境里,只是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她,极力伸出手,仿佛要触摸她的脸颊,来确认这个存在的真实性。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无力滑落,重新昏沉睡去。
  薛紫夜站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炉里添了一把醍醐香,侧头看了一眼睡去的人。
  金盘上那一枚金针闪着幽幽的光——她已然解开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记忆。然而,在他的身体没有恢复之前,还不能贸然地将三枚金针一下子全部拔出,否则明介可能因为承受不住那样的冲击而彻底疯狂。
  看来,只有一步一步地慢慢来了。
  她回身掩上门,向着冬之馆走去,准备赴那个赌酒之约。
  极北的漠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总是灰蒙蒙的,太阳苍白而疲倦地挂在天际。
  薛紫夜指挥侍女们从梅树底下的雪里,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瓮“笑红尘”。冬之馆的水边庭园里,红泥小火炉暖暖地升腾着,热着一壶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馋得架子上的雪鹞不停地嘀咕,爪子抓挠不休。
  “让它先来一口吧。”薛紫夜侧头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来,随手便是一甩。杯子划了一道弧线飞出,雪鹞“扑棱棱”一声扑下,叼了一个正着,心满意足地飞回了架子上,脖子一仰,咕噜喝了下去,发出了欢乐的咕咕声。
  “真厉害,”虽然见过几次了,她还是忍不住惊叹,“你养的什么鸟啊!”
  “有其主人必有其鸟嘛。”霍展白趁机自夸一句。
  话音未落,只听那只杯子“啪”的一声掉到雪地里,雪鹞醉醺醺地摇晃了几下,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快落下架子时右脚及时地抓了一下,就如一只西洋自鸣钟一样打起了摆子。
  “当然,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他连忙补充。
  两人就这样躺在梅树下的两架胡榻上,开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嗜酒,她也是,而药师谷里自酿的“笑红尘”又是外头少有的佳品,所以八年来,每一次他伤势好转后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于是作为主人的她也会欣然捧出佳酿相陪。
  ——当然,是说好了每瓮五十两的高价。
  “你的酒量真不错,”想起前两次拼酒居然不分胜负,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赞叹,“没想到你也好这一口。”
  “十四岁的时候落入漠河,受了寒气,所以肺一直不好,”她自饮了一杯,“谷里的酒都是用药材酿出来的,师傅要我日饮一壶,活血养肺。”
  “哦。”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湖面,似是无意,“怎么掉进去的?”
  薛紫夜眉梢一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明白自己碰了壁,霍展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闷声喝了几杯,只好转了一个话题:“你没有出过谷吧?等我了了手头这件事,带你去中原开开眼界,免得你老是怀疑我的实力。”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19节:雪 第二夜(5)


  “呵,”她饮了第二杯,面颊微微泛红,“我本来就是从中原来的。”
  霍展白微微一惊,口里却刻薄:“中原居然还能出姑娘这般的英雄人物啊……”
  “我本来是长安人氏,七岁时和母亲一起被发配北疆,”仿佛是喝了一些酒,薛紫夜的嘴也不似平日那样严实,她晃着酒杯,眼睛望着天空,“长安薛家——你听说过吗?”
  霍展白手指握紧了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免得让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惊。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长安的国手薛家,是传承了数百年的杏林名门,居于帝都,向来为皇室的御用医生,族里的当家人世代官居太医院首席。然而和鼎剑阁中的墨家不同,薛家自视甚高,一贯很少和江湖人士来往,唯一的先例,只听说百年前薛家一名女子曾替听雪楼主诊过病。
  “那年,十岁的太子死了。替他看病的祖父被当场廷杖至死,抄家灭门。男丁斩首,女眷流放三千里与披甲人为奴。”薛紫夜喃喃道,眼神仿佛看到了极远的地方,“真可笑啊……宫廷阴谋,却对外号称太医用药有误。伴君如伴虎,百年荣宠,一朝断送。”
  她晃着杯里的酒,望着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那时候,真羡慕在江湖草野的墨家呢。”
  “是流放途中遇到了药师谷谷主吗?”他问,按捺着心里的惊讶。
  “不是。”薛紫夜靠在榻上望着天,“我和母亲被押解,路过了一个叫摩迦的荒僻村寨,后来……”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发现了什么似的侧过头,直直望着霍展白:“怎么,想套我的话?”
  他被问住了,闷了片刻,只道:“我想知道能帮你什么。”
  “嗯?”薛紫夜支起下巴看着他,眼色变了变,忽地眯起了眼睛笑,“好吧,那你赶快多多挣钱,还了这六十万的诊金。我谷里有一群人等米下锅呢!”
  这个问题难倒了他,他有点尴尬地抓了抓头:“这个……你其实只要多看几个病人就可以补回来了啊!那么斤斤计较地爱财,为什么一年不肯多看几个?”
  “那个,”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里,“身体吃不消。”
  他有点意外地沉默下去:一直以来,印象中这个女人都是强悍而活跃的,可以连夜不睡地看护病人,可以比一流剑客还敏捷地处理伤口,叱呵支配身边的一大群丫头,连鼎剑阁主、少林方丈到了她这里都得乖乖俯首听话。
  ——没人看得出,其实这个医生本身,竟也是一个病人。
  “而且,我不喜欢这些江湖人,”她继续喃喃,完全不顾身边就躺着一个,“这种耗费自己生命于无意义争夺的人,不值得挽救——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多替周围村子里的人看看风寒高热呢!”
  霍展白有些受宠若惊:“那……为什么又肯救我?”
  “这个嘛……”薛紫夜捏着酒杯仰起头,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忽地笑弯了腰,伸过手刮了刮他的脸,“因为你这张脸还算赏心悦目呀!谷里都是女人,多无聊啊!”
  他无奈地看着她酒红色的脸颊,知道这个女子一直都在聪明地闪避着话题。
  他从榻上坐起了身,一拍胡榻,身侧的墨魂剑发出锵然长响,从鞘中一跃而出落入了他手里。他足尖一点,整个人化为一道光掠了出去。
  风在刹那间凝定。
  等风再度流动的时候,院子里那一树梅花已然悄然而落。
  他在一个转身后轻轻落回了榻上,对着她微微躬身致意,伸过了剑尖:剑身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二朵盛开的梅花,清香袭人。
  “紫夜,”他望着她,决定不再绕圈子,“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请务必告诉我。”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薛紫夜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好好的一树梅花……真是焚琴煮鹤。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其实真的很厉害?”
  他撇了撇嘴:“本来就是。”
  “好。”她干脆地答应,“如果我有事求你,一定会告诉你,不会客气。”
  “一定?”他有些不放心,因为知道这个女子一向心思复杂。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第20节:雪 第二夜(6)


  “一定。”她却笑得有些没心没肺,仿佛是喝得高兴了,忽地翻身坐起,一拍桌子,“姓霍的,你刚才不是要套我的话吗?想知道什么啊?怎么样,我们来这个——”她伸出双手比了比划拳的姿势:“只要你赢了我,赢一次,我回答你一件事,如何?”
  来不及多想,他就脱口答应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肠子,因为想起一则江湖上一度盛传的笑话:号称赌王的轩辕三光在就医于药师谷时,曾和谷主比过划拳,结果大战三天后只穿着一条裤衩被赶出了谷,据说除了十万的诊金外,还输光了多年赢来的上百万身家。
  “那好,来!”见他上当,薛紫夜眼睛猫一样地眯了起来,中气十足地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喝,“三星照啊,五魁首!你输了——快快快,喝了酒,我提问!”
  ……
  那一场酒究竟喝了多久,霍展白已经记不得了。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风转冷,天转暗,庭里依稀有雪花落下。旁边的炉火还在燃烧,可酒壶里却已无酒。桌面上杯盏狼藉,薛紫夜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同侧的榻上,正趴在案上熟睡。
  仗着学剑习武之人的耳目聪敏,他好歹也赢了她数十杯,看来这个丫头也是不行了。
  但是……但是……他仰起沉重的脑袋,在冷风里摇了摇,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被一个接一个地问了许多问题。那些问题……那些问题,似乎都是平日里不会说出来的。
  “为什么不肯接任鼎剑阁主的位置?墨魂剑不是都已经传给你了吗?”
  “因为……那时候徐重华他也想入主鼎剑阁啊……秋水来求我,我就……”
  “原来是为了女人啊!可是,好像最后老阁主也没把位置传给那个姓徐的呀?”
  “那是第二个问题了。先划拳!”
  “九连环啊……满堂红!我又赢了!你快回答嘛。”
  “呃……因为……因为……阁里的元老都不答应。说他为人不够磊落宽容,武学上的造诣也不够。所以……老阁主还是没传位给他。”
  “哦……来来来,再划!”
  她问得很直接很不客气,仗着酒劲,他也没有再隐瞒。
  何况,沫儿的药也快要配好了,那些事情终究都要过去了……也不用再隐瞒。
  他的生平故事,其实在中原武林里几乎人人皆知:
  他本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成为武林中有数的顶尖好手,被南宫言其老阁主钦点入阁,成为鼎剑阁八大名剑之一。
  而十五岁起,他就单恋同门师妹秋水音,十几年来一往情深,然而秋水音却嫁给了鼎剑阁八大名剑的另一位:汝南徐家的徐重华。他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伤心欲绝,却依然对她予取予求,甚至为她而辞去了鼎剑阁主的位置,不肯与她的夫婿争夺。
  然而被长老们阻拦,徐重华最终未能如愿入主鼎剑阁,性格偏狭激烈的他一怒之下杀伤多名提出异议的长老,叛离中原投奔魔教大光明宫。
  他奉命追捕,于西昆仑星宿海旁将其斩杀。
  从此后,更得重用。
  然而不知为何,八年来南宫老阁主几度力邀这个年轻剑客入主鼎剑阁,却均被婉拒。
  “为什么当初……你要主动请求去追捕他呢?”喝得半醉时,那个女人还有这样灵敏的头脑,只听她醉醺醺地问,“那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你又不是、又不是不知道。”
  他苦笑着,刚想开口说什么,充满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重新沉默。
  那个秘密蛰伏在他心里,八年来无数次蠢蠢欲动——但事关天下武林,即便是酒酣耳热之际,他也牢牢克制住了自己。
  “秋水求我去的……”最终,他低下头去握着酒杯,说出了这样的答案,“因为换了别人去的话……可能、可能就不会把他活着带回来了。他口碑太坏。”
  “可是……你也没有把他带回来啊……”她醉了,喃喃,“你还不是杀了他。”
  他霍然抬起了眼睛,望定了她。
那是一场盛大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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