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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来和亲的翡冷翠公主尚未进入帝都天极城,便在驿站里遇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袭击,差点送命——这个消息传出,令大胤朝廷上下无不动容。
  大胤为之震怒,将迎亲的主副两位使节统统革职,并下令刑部彻查此事。很快就查出那些刺客竟然是来自西域的高黎遗民,为了报亡国大仇,这些人跟随公主离开翡冷翠,万里随行处心积虑,终于在龙首原上觑得了一个时机。
  一场猝及不防的刺杀里,来自翡冷翠一行陪嫁之人几乎被全部灭口,连圣殿骑士团都死伤甚重。幸亏公主被贴身护卫所救,侥幸生还,否则便要酿成东陆和西域的大冲突。
  这毕竟有失国体,大胤便遮掩了此事,不愿翡冷翠闻知。公主一行被安排在离帝都只有五十里的皇室避暑用的骊山离宫里,然而,公主受惊之后情绪一直不甚稳定,身体也因为长途跋涉而虚弱,竟然在入住行宫后一病不起。太医看诊过后,建议公主静养一段日子为佳,皇上下旨恩准,因此原定的婚期也为之延后了一个月。
  阿黛尔日日守着重伤的苏娅嬷嬷,心无旁骛,来不及去想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种情景。
  然而帝都的深宫内,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辗转不安。
  春风沉醉,正是赏花时节,然而锦绣如簇的后花园里却寂静无人。沉香亭上,美人斜倚栏杆,披着白底折枝百蝶纹妆长衣,雪肌花貌,容光绝世,全身似是没骨头一样慵懒柔软,乌黑的长发如同绸缎一样垂落,随风摇摆,竟长达五尺,漆黑柔顺,光可鉴人。
  “皇上同意了延迟大婚么?”春风里,美人看着满园盛开的牡丹,漫不经心地开阖着手中的玉骨折扇,忽地一笑:“我以为他会迫不及待的去看那个西域来的小公主呢——传说里,她可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啊。”
  “若不是后位久虚、朝野议论太大,皇上也不会立新后。”旁边的青年宦官面貌清秀端正,垂手侍立,“以奴才所见,皇上对娘娘的宠爱无与伦比,不会为任何事动摇。”
  “那是,徽之那孩子离不开我。那一日他被朝野逼迫,不得不下诏立后,还来我那里哭了一夜呢……”凰羽夫人慵懒地喃喃,带着某种奇特的不屑,“呵,说什么君临天下的大胤皇帝,在我看来,徽之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别扭孩子,在他那个惊才绝艳的兄长面前战战兢兢的活到现在。”
  此语已然涉朝政,宦官登时噤口不答。
  “端康,日前你带了一群侍从去颐景园供公主使唤,也算看过真人——她到底有多美?”美人的声音柔滑如丝锻,轻轻抚摩扇面,“听说那个西域公主的发似纯金,肤如白雪,眼睛如蓝宝石,嘴唇娇艳如玫瑰——呵,听起来,真不知像妖怪还是神仙?”
  青年宦官想了想,只道:“翡冷翠公主美丽非凡,确如神仙中人。”
  “哦?是么?”美人放下折扇,伸手够了一支翡翠象牙的细长水烟竿,似是漫不经心:“比起之前那个梅妃若何?”
  青年宦官迟疑了一下,如实道来:“梅妃与其相比,黯然无光。”
  “哦……”美人拖长了声音,抽了一口烟,忽地一笑,“呵~那么……”美人扬起秀丽的下颔想了一下,吐出了一个禁忌的名字:“比起弄玉公主若何?”
  “弄玉公主?”冷不丁听到这个被刻意遗忘多年的名字,青年宦官吃了一惊,没有即刻回答,很是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地道:“奴才肉眼凡胎,实在难分轩轾。”
 “哦?弄玉生前可是胤国第一美人。”倚着栏杆,懒懒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美人嗤地一笑,抬眼望定了对方,神色忽然凌厉起来:“听你那么说,看来那个翡冷翠公主不是一般的美貌啊……那么,端康——她比起我来又若何?!”
 “比起娘娘来……”忽然被杀了一个回马枪,端康措手不及,支吾,“各擅胜场而已——娘娘就如国色天香的牡丹,艳冠群芳;那丫头不过是翡冷翠的玫瑰罢了,如何能比得上娘娘?”
  “翡冷翠的玫瑰……”喃喃念着那几个字,美人忽然狠狠将身旁茶盏摔在地上!
  “连你都那么说……连你都那么说!”她厉声,烦躁地将手中水烟竿敲在栏上,喃喃,“好一个西域公主!——美貌绝伦,出身高贵,家大势大,而且,还比我年轻十几岁!”
  “娘娘……”端康吃了一惊——多年来,还从未见过凰羽夫人如此失态。
  “不行,”凰羽夫人忽然停住了手,冷然,“非杀不可!否则,坏大事!”
  “娘娘莫心急,”端康连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事得慢慢来——那丫头身边有高手在,上一次去的人只有枭一个活着回来。若这么快就要第二次下手,奴才觉得……”
  “我知道。”凰羽夫人冷然抬起了脸,凝望着碧空,一字一字开口,“她欠我们二十三条命——我都会记得的。这些血,不能白流。”
  “是。”端康低声回答,“奴才明白。”
  凰羽夫人金色的尖利指甲无声抚摩过扇面的丝绸,忽地道:“现在没有旁人,不要再自称奴才。”风华绝代的女子仰望天空,喃喃:“端康,我记得你是谁——你所做的一切,也绝不会是白白的牺牲。”
  “是。”年轻宦官的脸上微微一动,平日奉承小心的神色褪去了一瞬,露出了谁也看不透的奇异表情来。
  “如今她身边都有谁?”凰羽夫人冷冷问,“羽翼剪除干净了没?”
  “除了那个叫做羿的护卫,其他都除掉了。”端康低声禀告,“剩下一个年老的嬷嬷,也只差一口气就要见阎王了——奴才也已经安排了两个伶俐的侍女过去见机行事。”
  “这样啊……”凰羽夫人喃喃,“训导女官是哪一位?是萧女史么?”
  “是的。”端康轻声,“一贯都是她。”
  “萧女史?”凰羽夫人眼神阴沉地望着满院富丽堂皇的花朵,唇齿间透出冷意:“能在这个后宫安然无恙呆上几十年,肯定不是简单人物——只是那么些年来,连我看不透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她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奴才不敢妄自揣测。”端康沉吟,“但至少这十年来,她不曾对娘娘有丝毫不利。”
  “也是。”凰羽夫人点头,“能活那么久,必然是个识时务的人。”
  她垂首想了片刻,露出恨恨的表情来:“都怪那个公子楚多事——呵,那么多年来蛰伏不动,如今终于按捺不住了?”凰羽夫人冷笑起来,“我知道他迟早会动手的——他那种男人,怎么会是沉迷于酒色之人?”
  沉吟片刻,凰羽夫人一拂袖站起,来到了水阁里:“迟早都要来,择日不如撞日——百灵、雪鹃,备礼备轿!我要去颐景园会一会那个未来的大胤皇后去。”
  “可是……”雪鹃迟疑着上前,“今晚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
  “哦?他都已经半个月不曾来回鸾殿了,为什么今晚巴巴的又想起来?”凰羽夫人冷笑,却是不屑一顾,“让他等一等就是,或者去其他妃嫔那里歇着也行——随便他。”
 骊山高处入行云,仙乐声飘处处闻。
  骊山离开皇城只有五十里,山明水秀,树木葱茏,向来是大胤王室的行宫。

  从山脚到山腰,错落有致地遍布着苑囿,共有颐年园、颐音园、颐景园、颐风园四处。朱楼画栋,金壁辉煌,连绵一直堆叠到白云深处。山上遍布着茂盛的森林,一直连接着龙首原,也是王室每年狩猎的区域。

  其中颐年园本为大胤天子的行宫,后赐于了越国亡国之君东昏候;颐风园为皇帝长兄的苑囿,而其他二园无人居住,这次为了接待远道而来的西域公主一行,便早早派人打扫了颐景园,布置妥当,以便迎入贵宾。

  大殿金壁辉煌,巨大的铜人立在四别院的中心,伸手托着金盘承接天上的玉露,白玉雕刻的台阶一层一层似无尽头——虽然只是王室夏日的行宫,也奢侈得令人惊叹。
  阿黛尔端坐在镶嵌着翡翠的紫檀椅子上,看着那些来拜见的大胤诰命贵妇——那些东陆的贵族女人都穿着有宽大袖口和长长衣襟的丝绸衣服,举止端庄,走起路来衣带飘飘,宛如御风而行,却不发出丝毫声音。她们穿着一种绸缎缝制的鞋,鞋底用白玉镂空成的花朵,内中填上了香粉,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朵香气扑鼻的花。
  一切都和翡冷翠舞会上,那些穿着束腰鲸骨礼服的西域贵妇们不同。
  阿黛尔保持着典雅高贵的微笑,在她们下跪的时候颔首,微微抬手,做礼节性的回应——事实上,那些人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龙首原驿站遇袭以来,从西域陪嫁来的随从几乎死伤殆尽,苏娅嬷嬷又重伤不起,为了让未来的皇后不至于无人服侍,大胤皇室从宫里派来了一队新侍女。
  领头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官。那个五十许的老妇人姓萧,单名一个曼字,面容冷肃枯槁,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冷芒四射。资历颇深,听说在先帝在位时便担任过掌书使,如今更是宫中的司礼女官,上下均称呼其“萧女史”,入宫较久的宫人也称其为“曼姨”。
  东陆向来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准则,然而这个女官却知识渊博,通晓古今,甚至精通西域诸国的语言。入宫多年,深得圣眷,曾随侍先帝出入上书房养心殿,每有大事辄先问其之意,凡有所询,无不应对敏捷,深得神照帝称许。但或许因为容貌平平,她入宫数十载,随侍多年却一直不曾受宠封妃。但也正因此才逃过了神照帝死后被殉葬的命运,没有如其他十六位妃嫔一样被白绫赐死。
  自先帝死后,她更是泯然于众,默默无闻。
  在后宫那么多年,累迁至今也只是个六品女官。但三十年来每一位后妃在入宫之前都会经过她的调教,包括如今宠冠后宫的凰羽夫人——因为资历惊人,做事老道,历经多次宫廷风波却履险如平地,这个老妇在后宫凝聚起了着无形的威望,令人摸不清她的深浅。
  而如今,新一任的皇后即将入宫,负责随侍的自然又轮到了她。
  每日里,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阴影里,不说一句话,但阿黛尔的一举一动却完全逃不过她的眼睛。只要白日里有丝毫举动不符合礼仪,无论是弄错了进餐的次序,还是行走起坐的姿态不符合宫中标准,到了晚上的训导时间就会被委婉的一一指出。
  在白日里,除了应酬接见朝廷命妇之外,她需要向宫中的掌书使学习东陆的华语,而每到晚膳后,还要用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听萧女史讲解《女诫》和《六礼》,据说这是先代大胤皇太后亲自执笔留下的著作,几十年来一直是后宫女子必须遵循的铁律。
  这种日子只过了几天,阿黛尔便觉得自己仿佛被裹在无形的布匹里,不能喘息。
  那一天,在最后一群贵妇离开后,外面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青衣的宫女们鱼贯而上,一一点燃了铜制落地烛台里的一盏盏灯。整个颐景园瞬间灯火辉煌。
  在辉煌的满殿灯火里,孤独的少女坐在金座上,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满姨,羿在哪里?”在等待晚膳的间隙里,阿黛尔终于忍不住——只经过十几天的教导,她的东陆华语发音还很是生疏,至今也没能叫对这个新来的女官的名字。
  女官上前一步:“禀公主,羿侍卫应该尚在宫门外值夜。”
  “我要见羿。”阿黛尔道,“我都七天没看见他了。”
  “公主,这不合宫中规矩——”萧女史细声回禀,从容不迫,“您是尚未完婚的皇后,在大胤皇宫,除了皇上和净身过的宫人,任何男子都不能出现在您面前。”
  “那就让羿去净身吧。”阿黛尔有些惊诧,“其实他很爱干净,一点也不脏。”
  老妇人微微一怔,抬头看着空荡荡大殿里坐着的少女,若有所思,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一丝笑意——那种笑意从深不见底的地方弥漫出来,仿佛多年枯竭的井里涌出了泉水,慢慢浸润了她的整张脸。
  “公主,净身不是沐浴的意思,而是……”老妇人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解释了一句,阿黛尔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后立刻红了脸,烫着一般的跳了起来。
  “那怎么可以!”阿黛尔失声。
  萧女史眯起眼,微笑:“所以,还请公主不要逾规——否则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阿黛尔沉默下去,眉梢紧蹙。
  女官便也不再多话,只是眯着眼睛,在一旁静静打量着这个有着纯金长发的西域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阴沉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些改变。
  “晚膳时间已到,请公主移驾。”云板响起,萧女史再度躬身。
  作为东陆最古老的贵族之一,大胤皇室有着严谨的家规,一日十二时辰均有严格的作息:何时起身,何时梳妆,何时请安,何时用膳,何时就寝,均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来,一丝一毫不能偏差——这几日,她如傀儡娃娃一样被牵引着,完全没有丝毫自主。
  阿黛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起身随着女官离开大殿。
  外面已经是暮色降临,骊山上的风很清新,吹拂着葱茏的花木,廊下的铁马发出清脆的声音,远处高楼上隐约有歌声传来。她坐在肩舆上,被侍女们簇拥着去往用膳的偏厢。
  在转过大殿时,她还是忍不住,冒着被女官训斥的危险,回头看了看宫门的方向——羿就在那里吧?东陆的皇宫深如海,内外不过短短几十丈的距离,却仿佛天堑一样难以逾越。
  然而,在转过头时,她忽然一怔。
  暮色里,门口人影绰绰。只看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停在宫门外,伞下是一顶八人抬的金顶明黄绣凤软轿。有数十名侍女沿着辇道缓步行来,手里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在门口站住,分成了两列。
  一个穿着月白绫子夹袄的领头宫女上前,对门口的侍卫说了一句什么。然而门口守卫之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那一顶落地的轿子,似是被这样骄奢逼人的气势镇住了。领头的宫女再度重复了一遍,还不见那个侍卫回答,渐渐声音便高了起来,隐隐有凌人之态。
  “喂,你要做什么!”阿黛尔看清了灯下的情况,忍不住失声,“住手!”
  “公主!”萧女史吃惊的看着公主大失仪态地从肩舆上跳下,想要阻拦。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掌掴声。
  “大胆奴才!竟然见了贵妃娘娘驾到,不去通报也不下跪行礼?”盛装的侍女站在宫门口,对着值夜的侍卫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厉叱,“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跪下接驾!”
  侍女一扬手,却抽到了冷冷的铁盔护颊上,疼痛入骨,更是怒火升腾。那个穿着黑色盔甲的剑士却仿佛雕塑一般,木然的站在宫门口,没有丝毫闪避,也没有丝毫回应。
  暮色中,他的眼睛陷在头盔的阴影里,竟然闪烁着极其奇特的光芒。
  “住手!住手!”阿黛尔一时听不懂对方用华语在呵斥着什么,但看到她的手打在了羿身上,急奔过了花园,冲过去一把推开了那个侍女,用希伯莱语大声训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不许打羿!”
  惊怒交加之下用力过大,竟然一下子把那个气焰嚣张的侍女推倒在宫门前。
  没料到居然宫内会有人奔出阻拦,那个侍女猝及不妨跌倒,沿着玉石台阶滚落,一直滚到了轿子前才止住去势,额头被撞破,流出了殷红的血。
  侍女痛呼着:“谁?竟然敢……”
  “哎呀,竟是公主殿下亲自迎出来了么?百灵,还不快向公主殿下赔礼?”轿子明黄的流苏在晃动,帘子里曼妙的人影这时才开口,微笑着嗔怪,“死丫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还没进门,就打了人家的侍卫,可别怪公主生气。”
  “奴婢该死!”那个叫百灵的侍女颇为伶俐,本来以为主人这次拜访颐景园是要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此刻一听主人不为自己撑腰,立刻翻身坐起,不住惶恐的叩首,“奴婢无意冒犯,求公主饶恕!”
  然而阿黛尔根本听不懂她的话,也没有理睬她,只是看着羿连声追问。羿却没有丝毫的反应,眼里的神色极其可怕——看到那样的眼神,阿黛尔只觉的一阵凉意从内心升起。
  羿怎么了?为什么一到东陆,他就经常会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
  那个该死的侍女,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哟,百灵,你看,人家根本看不上你的赔礼,”轿子里的女声微微冷笑,“那可让本宫为难了。既然公主不原谅你,本宫也保不住你了——给我拖下去吧。”
  “是,娘娘。”随轿的侍从一声应合,上来拖起了尤自不停叩首的侍女。
  “娘娘!娘娘!饶了我!”百灵未曾料到自己一时娇纵大意竟惹来如此杀身大祸,不由心胆俱裂,伸手拉住了垂落的轿帘,哀声,“娘娘!看在百灵服侍您几年的份上,救救奴婢——求公主饶了奴婢吧……公主!”
  嘶啦一声,轿帘被扯下了半截,然而侍从们毫不留情,将哭喊不休的侍女拖了下去。
  随驾在贵妃轿前的侍女们脸色惨变,噤若寒蝉,雪鹃更是几乎将捧着的香炉摔到了地上。轿子后的贵妃却还是淡然不动,似乎隔着明黄的流苏帘子默不作声的观察着公主的反应,饶有深意。
  半幅轿帘被扯下,露出绝色丽人的半面妆来——和翡冷翠公主不同,贵妃的头发乌黑如墨,用七凤攒珠簪挽了,一溜红宝石从凤嘴里垂落,在脸颊附近微微晃动,宝光耀眼。时值初夏,贵妃穿着一袭浅蓝色的宫装,帘子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颈。开领中依稀可以看到雪肤上竟然有某种奇特的纹身,从锁骨开始,蜿蜒钻入领后,美丽而诱惑。
  “请公主回殿上。”萧女史却是丝毫不惊,淡淡的上前禀告,“您身为大胤未来国母,尊贵无比,当在大殿接受贵妃拜见,而不该迎出宫门之外。”
  贵妃?阿黛尔身子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看向那顶轿子。软轿是明黄色的,坠满了华丽的流苏缨络——她刚得知明黄在东陆是天子才能用的颜色,即便是贵为皇后也不得逾越规矩。显而易见,这个坐着明黄色轿子前来的女子到底得到了皇帝怎样的宠爱。
  大概也听到了女官的这句话,轿帘微微动了一下,帘后的目光锋利得几乎可以杀人。
  “羿侍卫是个哑巴,无法通告,情有可原。”萧女史话锋一转,看向了一边默立的黑甲剑士,“但见到娘娘驾到却不跪拜迎接,却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按照规矩可以当场杖死。”
  阿黛尔倒抽一口冷气,咬紧了嘴唇。
  “不过,念在羿侍卫初来东陆,或许尚不懂规矩。”萧女史的声音冰冷,目光扫向了羿,似是对双方做着交代,“快点跪下,向娘娘赔罪吧。”
  然而,羿却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羿?”阿黛尔僵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萧女史,又看了看轿帘后面的人。
  然而,就在心里那条弦绷紧几至断裂的时,羿终于动了一下——仿佛醒过来一般,黑甲剑士单膝跪下,抬起右手按在左肩上,无声的对着轿子行了一个西域骑士的屈膝礼。
  女官只看了一眼,森然:“东陆规矩,觐见贵人时须双膝下跪。”
  “算了,曼姨,本宫怎么会和区区一个奴隶计较?”帘后的人忽地柔声一笑,声音里的寒意忽然化开了,柔媚得如同春水,“臣妾暂居后宫之首,平日事务繁忙,今日才来拜见公主,真是失礼了。”
  侍女雪鹃惨白着脸,上去替贵妃卷起帘子,手指尤自微微发抖。
  阿黛尔站在那里,也听不懂这个东陆的贵妃娇声宛转的在说着一些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从轿中欠身走出,忽然间全身一颤,莫名地往后退了一步,睁大了眼睛。
  ——这个女人,为什么看上去就像是……就像是!
  那一瞬,看着对方露出的一截粉颈,阿黛尔居然失了神。
  “哎呀。”凰羽夫人走出轿子,却看到翡冷翠公主脸色苍白的连连倒退,眼里不由泛起了隐秘的笑意,敛襟行了一个礼,吩咐左右,“快把给公主的礼物呈上。”
  “是。”左右侍女低低应合。
  “公主真不像是俗世里的人呢。”凰羽夫人却笑着上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寒暄,“要知道柔嘉也是嫁来大胤的异国女子,只是在宫里年头长一些——日后公主如果有什么用的着柔嘉的地方尽管开口,可千万不要见外。”
  “……”阿黛尔一时间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在对方碰到自己的手时全身一震,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的抽出手来——她的动作是如此迅速生硬,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尴尬的气氛仿佛凝固。
  凰羽夫人的手僵在半空,看了脸色苍白的少女一眼,有一丝冷光一掠而过。
  “公主,外面风大,是否回宫再说?”萧女史不动声色地上前为她解围,“您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呢。”

  “哦,既然如此,公主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妾身今日就不打扰了。”凰羽夫人转瞬笑了起来,声音柔媚,“公主的脸色很是苍白,曼姨,你可要好好的伺候。”
  “是。”萧女史淡淡。
  “公主,来日方长,”轿子重新抬起,凰羽夫人坐在里面,撩开帘子对着她笑,关切而殷勤,“臣妾在宫里恭候着您呢。”
  阿黛尔不能完全听懂对方所说的华语,忐忑不安,直到那顶明黄色的轿子消失在暮色里才明白今日这一关已经过去了,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站不住一般往后靠去。
  “公主小心。”萧女史站在她身后,扶住了她。
  “满姨,我没事。”阿黛尔虚弱的喃喃,手心里全是冷汗,回眸看着羿。黑甲剑士还是一动不动的跪在门外,垂头看着地面,沉默无声——谁都不知道在方才生死交睫的刹那,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一些什么东西。
  “羿,”她轻声,“你没事吧?快起来。”
  然而羿仿佛没有听见,单膝跪在宫门口,仿佛是石雕。
  “羿?”阿黛尔诧异,上前一步,“你怎么啦?——她们打伤你了么?”
 “公主!”手指在刚接触到头盔的时候被拉开,女官阻拦了她,“您绝不可触碰别的男人。”
  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阿黛尔感觉他颊上似乎有什么炽热温润的东西纵横着,濡湿了她的手指。她的手忽然颤抖,震惊和疑虑在心底闪电般穿行。
  “羿侍卫,你可以退下了。”萧女史冷冷吩咐,生怕再出什么岔子。羿沉默着,始终不曾再抬头,只是对着阿黛尔微微一俯身,便站起离开。
  “羿?”阿黛尔忍不住脱口低呼——然而那个人离开得是如此急速,头也不回。
  阿黛尔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发觉只不过短短几日没见,羿居然似憔悴了许多——自从来到颐景园后,深宫如海,他们就被分隔了两处,再难见面。这十几日来,她竟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远,那一瞬,心底里有某种不祥铺天盖地而来,令她几乎要忍不住冲过去,如幼年时那样紧紧拉住他的衣襟。
  “处刑完毕,请公主验看。”然而,就在失神刹那,却听到恭声的禀告——等不及转头,浓重的腥味陡然扑鼻而来。阿黛尔诧异的回首,只看得一眼,就难以抑止的发出了一声惊叫,跌进了女官的怀里。
  ——大红色锦缎垫着的托盘上,放着一颗刚斩下来的人头,妆容尤自严整,但秀丽的五官却因为恐惧而扭曲,显得绝望狰狞。
  她认得,这、就是片刻前那个跋扈宫女的人头!
  萧女史连忙吩咐左右,“好了,拿开吧,公主不喜欢看。”
  “不!”阿黛尔失声,“我……我没要她死啊!”
  “百灵方才冲撞了公主,罪该当死——她向您祈求宽恕,却没有得到您的答允。”萧女史改用希伯莱语低声解释,“既然公主不曾宽恕,那娘娘也只能处死她。”
  阿黛尔怔在了原地,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不,不……”她捂住了脸,喃喃,“我不知道她那时候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啊!”
  “是的,是的,臣妾知道。”萧女史眼底似也涌出一丝怜惜,“这并不能怪公主,是百灵命不好,自作自受。”
  “可是……可是……”阿黛尔还是颤抖得难以自控,反复的喃喃,“我真的听不懂啊!”
  萧女史看了少女一眼,眼底有叹息。
狐狸。。好长呢。。。
晚膳照旧是九荤九素十二道小点,满满的铺了一桌。
  那些奇怪的东陆菜肴和翡冷翠的晚宴完全不同,没有西域每一餐必备的小麦面包和红葡萄酒,而是由鱼类的翅膀和大熊的爪子为原料做成,放入了许多她所不知道的调料,散发出奇特气息。连餐具都是两根乌黑的奇特木条,上面镶嵌了繁复华丽的银线,入手沉甸甸的,竟不比银质的餐具轻多少。阿黛尔对着琳琅满目的佳肴,却是半分举箸的心情也无。
  餐后众人退去,只留下训礼女官和公主进行每一晚例行的礼仪讲授。
  阿黛尔惴惴不安地坐在案前,看着苍老的女官面无表情地翻开一卷《女诫》——日间她的那一番举止可谓大大失礼,不知道又要引来晚间多少的训斥?
  然而,不知为何,半晌却无语。
  寂静里,只听到烛芯爆开的声音,以及远处高楼上传来的歌声笑语。
  “这是今日凰羽娘娘带来的礼单。”一张洒金笺被推到了她面前,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写着数十行字,“请公主过目——东西已令下人们收在后院了。”
  阿黛尔的华文尤自生涩,只看懂了其中几个字。
  萧女史见她迟疑,便念了给她听:“白玉卧佛一尊,夜明珠一匣;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伽楠念珠各两串;满色翡翠镯子一对,羊脂白玉镯子一对,紫金锞十锭,银锞十锭,麝香十盒,龙涎香十盒,各色御用缎纱绸绫共二十四匹……”
  阿黛尔微微蹙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满姨,她为什么要送那么多礼物给我呢?她明明不喜欢我。”好容易等女官念完了,阿黛尔诧异地开口,“而且为什么还有佛像和念珠?——我信女神,我不要佛像。”
  “公主,您不可推却这番好意。”萧女史放下礼单,神色严肃,“要知道大胤上下,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平民,无不笃信佛教——公主虽来自翡冷翠教廷,却也需入乡随俗。”
  “……”阿黛尔不知该如何回答。
  “既然凰羽娘娘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您就该把玉佛好好的供在堂上,”萧女史淡淡的开口,“否则便会落人口实——要知道,白日里娘娘杀百灵,其实是杀给你看的。”
  灯影憧憧,女官翻着书页,低声淡淡说了一句,惊得阿黛尔猛地抬头。
  “那个侍女百灵,事实上是司马皇后生前安插在娘娘身边的耳目,”萧女史在灯下微微冷笑,声音平静从容,“娘娘心明镜也似,只是不说而已。如今皇后薨了,便找了一个合适机会借刀将其杀了——所以公主根本不必内疚。”
  阿黛尔愕然,不出声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但是呢,今日的事传出去,外面都会说公主刻薄凌人,为一个小错生生打死贵妃的贴身侍女——倒是一箭双雕。”女官翻着书卷,然而却破例没有讲授任何一章的意思,“此事迟早传入皇上耳朵里。只怕未见到公主之面,便会留了一个嫌恶的影子。”
  阿黛尔怔在那里。书页上正翻到《女诫》的第九篇,里头是历代大胤贤德皇后们的事迹,记载了那些后宫的主宰者是多么贤良淑德,“不妒”、“谦卑”、“顺从”……等等等等,仿佛这个众星拱月的深宫是如此和谐美好的地方。
  然而,从这个老宫女口里说出的事实,却是如此触目惊心。
  萧女史想了一想,低声:“公主可曾知道西宫娘娘的出身?”
  阿黛尔迟疑了一下:“听说……好像不是胤国人?”
  “原来连西域都知道啊……可见出身的卑贱就如烙印一样无法掩饰。”萧女史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接着道,“不错,凰羽娘娘闺名叫做方柔嘉,原本是越国的一个巫女。”
  “巫女?”阿黛尔忽然震了一下,脸色瞬的苍白,仿佛想起了什么。
  “是啊,在东陆,除了信奉佛教的人之外,还存在着很多信奉各种神灵的人。比如月神,火神,河神——尤以越国的巫风最盛。”萧女史尽量简洁明了的解释,“那些供奉神的庙里住着巫女,她们靠着占卜凶吉为生,在节日里主持各种祭祀。她们在身上刺上各种图腾和符咒,穿上要召唤神灵附体的服装,然后在鼓声里跳舞,祈祷丰收和平安。”
  阿黛尔忽地道:“凰羽夫人的身上……也有图腾纹身么?”
  “当然,越国人无论男女都有纹身的习俗。”萧女史微微一笑,“但只有巫女才会纹满全身,以示神旨——凰羽夫人是侍奉凤凰的巫女,所以身上纹着的是一只展翅的凤凰,才有了‘凰羽’的封号。”
  “那么……”阿黛尔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又停住。
  “好了,不说这些,”萧女史意识到自己说的远了,顿了顿,继续道,“在十年前越国被灭时,凰羽夫人被司马大将军所得,身上尤自替新死的丈夫带着热孝——也是奇怪,巫女不能成婚,她又哪来的丈夫?大将军见其美貌非凡,便献给了公子。”
  “公子?”阿黛尔还没回过神,茫然的问。
  “皇上的长兄舜华,”萧女史解释了一句,微微冷笑,“当时公子权倾一时,上下谁不想讨好他呢?”
  “可是……”阿黛尔终于回过神来,诧异,“如今娘娘不是在后宫么?”
  “呵,是啊,”萧女史喃喃,“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子没有留下她。”
  女官冷笑起来:“谁想到,那个越国寡妇一入宫,便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呵,当时皇帝可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居然就夜夜专宠,圣眷十年不衰。”
  阿黛尔愕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萧女史。
  “不过,这一来这可把司马大将军气坏了,觉得公子献美入宫,乃是处心积虑挑拨帝后之间的关系——从此两人就开始生分了。”萧女史回忆着往事,“后来公子下野,司马大将军开始以国舅身份临朝,权倾朝野,几次想除掉凰羽娘娘——这一斗,就斗了好些年。”
  萧女史一边说着,一边给公主倒了一盏茶,目光在书卷上游离不定:“不想到了最后,却还是娘娘赢了。”
  阿黛尔想起入宫前出殡的皇后灵柩,微微叹息。
  那个死去的女人伏在棺材上哭泣,双目流血,那种怨毒和不甘几乎令她窒息——这个被冠以“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的前任皇后,一定是怀着憎恨死去的吧?
  “皇后……难道是被她害死的么?”她喃喃。
  “哦,这种话可千万不能随便乱说,公主!”萧女史笑了笑,冷然,“不过说起用巫蛊之术诅咒人,宫里有谁比得过巫女出身的娘娘呢?”
  “啊……”阿黛尔张大了嘴,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低呼。
  模模糊糊里,她明白了在她到来之前,大胤的后宫里必然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凰羽娘娘手段高超,深得皇上宠爱。孝端皇后薨了之后被封为皇贵妃,地位在三宫之上,从此更无顾忌——今日名为拜见,实为立威,就是要公主在未入宫前、便见识一下她在后宫里生杀予夺的权力。”萧女史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微微冷笑起来,“只是可怜了百灵那妮子,白白做了杀给鸡看的猴子。”
  阿黛尔吃惊地看着她,发现老妇的眉目之间仿佛藏了一把刀,寒意逼人。
  “满姨……”少女喃喃,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公主,臣妾姓萧,单名一个曼,宫人称呼曼姨,”女官淡淡的笑,“不是‘满’姨。”
  “满?蛮?”阿黛尔吃力地发音——希伯莱语发音中无去声,少女舌头卷起,抵着下颚努力吐声,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爱。年老的女官看着灯下少女皎洁如月的容颜,眼神微微松动,似乎有什么温暖的神色弥漫起来。
  “曼!”阿黛尔终于找准了音节,清晰地吐字,“曼姨!对不对?”
  “嗯。公主真聪明——”女官微笑起来,枯槁多年的脸渐渐舒展开来,“如果好好用心,说不定还能保全自身。”
  说完了这句,她便又长时间的沉默。
  夜风温柔,吹起檐角铁马叮当。外面隐隐有一阵女乐喧闹之声,似从骊山更高处传来,带来醉生梦死的气息,笑语欢谑,歌吹弹唱,显然是热闹已极。
  “听到了么?”萧女史唇角露出一丝笑,“那就是公子。”
  “公子?”阿黛尔诧异,“就是方才你说的那个人么?”
  “是啊……骊山西南角是公子的行宫颐风园。下野后他便长居于此。”萧女史侧头听了听,笑容忽地变得深不见底,“你听,每到夜来那里就变得如此热闹。如今为了庆祝皇上迎娶西域教皇国的公主,各国的使者都云集帝都——听说连卫国的公子苏也来了。这一来,那里可更加是夜夜欢宴了。”
  阿黛尔有些不解:“大胤的皇室贵族,都是如此么?”
  “不……公子并非你所想的那样。”萧女史摇了摇头,眼神严肃起来,“他是大胤皇帝的长兄,生母为先帝正宫甄皇后,出身高贵无比——他少年时便名动天下,名列东陆四公子之首,是一个非凡的人物。”
  阿黛尔迟疑,望了望外面的夜色,远处高楼上灯火辉煌,中宵不息,隐约传来歌姬美妙的歌声,穿透黑夜,随着夜风散落满了骊山。
  “听,这是阿蛮的歌声……大胤最著名的歌姬,一曲千金。听说昔年皇帝也曾几度邀其入宫,却均被婉拒。”萧女史悠然道,“世人都说她深爱着公子,居然不惜自降身份,作为侍女跟随左右——”
  阿黛尔听着那高楼上缥缈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也不禁有些痴了。萧女史遥遥听着,却因了那样的歌词而有些神思恍惚起来,随着节拍微微低吟: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呵,这番雄心,如今也已经被消磨殆尽了吧?”萧女史喝了一口茶,阖起眼睛,仿佛养了一会儿神,忽地笑了笑:“公主,正好今日也闲,就让臣妾给您说一说这大胤皇宫里的事情吧!”
  “请曼姨指教。”她坐正了身子。
  白头宫女饮了一口茶,抬眼望着骊山上沉沉如墨的夜色,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该从何说起呢?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恩怨,生生死死的纠缠在一起,就如解不开的线团,剪不断理还乱,根本无法对眼前这个初来乍到的西域公主说清楚。
  十五年前,大胤的神照帝在位时,东陆还处于诸国争霸的时期。
  当时东陆共有大大小小十七个国家,而其中魏国、越国、卫国、吴国和胤国国力最为强盛,各据一方,被称为“五霸”。而五霸之中,胤国和越国接壤,交战频繁,两国之间的龙首原便成了一片几十年不休的战场。
  神照帝被称为大胤中兴的英主,在位的三十四年里,采用了远交近攻的方法,以联姻的方式稳住了远处的吴国和卫国,然后频繁出兵,先后征服了周边的多个小国,几十年里逐步将大胤的版图拓展了一倍有余。
  到最后,接壤的另一个大国越国,便成为大胤不可避免的最大敌人。
  当时神照帝三次率大军亲征,试图越过龙首原击败宿敌,但每一次却都被击溃在房陵关外——三次出征,三次大败,最后一次战役结束后,神照帝于阵前折箭立誓:只要大胤不亡,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必然要踏破房陵!
  当时,神照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一后四妃十二嫔三十六贵人,一共为他生下了十六个孩子。然而,其中却只有皇后甄氏和宠妃慕氏生下的是皇子,其余均是无法继承王位的公主——宫里私下有传言,说是因为甄后刻毒善妒,所以受孕的妃子均不得善终,有侥幸生下男胎的,也都会因为各种原因夭折在襁褓中。
  而神照帝虽为一代雄主,却偏偏是一个惧内之人,对妻子的骄横毒辣束手无策。只有贵妃慕氏手段高超,多年苦心经营,小心谨慎,终得到甄后的信任,视其如姊妹,甚至允许其生下了第二个皇子。
  甄后病逝后,慕贵妃身为西宫娘娘,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后宫之首。
  然而,慕氏虽费尽心机生下了皇子,其子却羸弱无能。而甄后所生的皇长子舜华却是惊才绝艳,弱冠之时便名动天下,门下有食客三千,能人异士不计其数,因其封在楚地,所以被世人称为“公子楚”——在逍遥台上的聚会后,他和卫国的公子苏、越国的公子昭、吴国的公子彦一起,被世人称为“东陆四公子”。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当神照帝驾崩之后,遗诏里册立的却非嫡皇子兼皇长子舜华,反而是慕氏所生的的皇二子徽之!
  当所有宫人都涌向了慕氏所在的回鸾殿,恭贺她成为新太后时,神照帝的第二道遗旨却紧接着到达:因为皇二子年幼,为了避免西宫母凭子贵,垂帘干政,神照帝指定了四位阁老辅政,却令后宫包括慕氏在内的嫔以上十六人殉葬!
  ——残酷的旨意下达后,一时间,整个后宫为之颤栗不安。
  年幼的新帝即位时,大胤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半年不到,战争再一次爆发,越国大军趁着胤国新丧,大举越过了龙首原,在一个月之间推进了七百里,几达天极城南郊。
  帝都岌岌可危,熙宁帝年纪尚幼,而国中亦无太后垂帘,朝廷上下一片慌乱。四位辅政大臣商议后,最后决定由老将霍起带兵迎战越国大军,同时为了鼓舞士气,极力游说年幼的皇帝亲临前方抚慰将士。然而霍起尚未布完阵,便被公子昭率领的铁骑旅迅速击溃。那一支铁骑甚至撕开了胤国战线,孤军深入,闪电般的飞驰一百多里,掳去了正在前方视察的熙宁帝!
  如果不是公子楚率门客追出八十里,连斩一百多铁骑、硬生生将胞弟夺回的话,恐怕在位不到一个月的熙宁帝便要成了大胤史上最短命的皇帝。
  在那一战后,皇长子的光芒再无法掩盖。
  胞弟年幼,国内无人,公子楚在风雨飘摇之时挑起了重任,以弱冠之年代替霍起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几度艰难的相持后,胤国的军队终于逐渐扳回了劣势,一步步将越国大军逼回了龙首原另一侧。在之后的数年内,公子楚更是马不停蹄的南征北战,合纵连横,权谋刀兵齐举,终于在十年前和司马大将军一起灭亡了宿敌越国,一雪昔日逼宫之仇。
  霸业成就后,公子继续辅佐幼弟,执掌大胤朝政,天下渐渐康宁。然而太平光景不过两三年,朝野上就有流言纷纷而起,说公子手握大权、功高震主,久有不臣之心;甚至有传言说当年神照帝的遗诏被篡改过,真正该登上帝位的是皇长子舜华,而非羸弱无能的皇二子徽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年幼的熙宁帝在内忧外患中渐渐长大,脾气日见乖戾多疑,日闻其毁,与兄长渐渐再不复少时的亲近,几度暗中削其权柄,甚至差一点酿成手足相残的惨剧。
  “啊……我明白了,”阿黛尔听得出神,喃喃,“皇上是怕他哥哥么?”
  萧女史笑了笑,意味深长:“或许,他只是恨他自己。”
  “但皇上毕竟还是仁慈的,没有真的杀了哥哥。”阿黛尔道。
  “呵,谁说皇上真仁慈?”萧女史微微冷笑,眉梢一挑,“三年前,有人再度密告公子有弑君篡位之心,皇上便命人搜检颐风园,果然搜出了皇冠龙袍以及诸多大逆不道的书信——大怒之下,当下便赐与公子一把利剑,令其自裁。”
  “什么?”阿黛尔大吃一惊。
  萧女史叹息:“如果不是弄玉公主,公子或许早就已经死了。”
  “弄玉公主?”阿黛尔诧异。
  “弄玉是公子的同母妹妹。和皇上年纪相仿,也和皇上一起长大,感情倒比同胞兄妹更加亲密——就算是后来公子被猜忌,她也并未因此被皇上疏远。”萧女史抬头看着夜色,神情渐渐变得恍惚,“她当时才十五岁,已经和四公子之一的公子苏联姻,却在圣旨下达的当日不顾一切的来到颐景园苦苦哀求皇上,力证胞兄的清白。”
  “啊……”阿黛尔喃喃,“那,皇上答允了么?”
  “当然没有,”萧女史冷笑起来,眼里的讥诮一掠而过,“皇上怀铲除异己之心已有多年,此事只不过是一个引子——那套帝王冠冕,到底是谁放进颐风园还说不准呢。”
  “啊?”阿黛尔倒抽一口冷气。
  “呵,弄玉公主实在过于天真——”萧女史喃喃,“还以为后宫是兄友弟恭的地方?”
  “后来呢?”阿黛尔明知如今的结果,却还是忍不住问。
  “后来……皇帝毕竟还是放过了长兄。因为……”萧女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历经沧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某种触动的表情,“——因为弄玉公主为了证明胞兄清白,不令兄弟自相残杀,竟不惜自刎于皇帝面前!”
  “什么?!”阿黛尔失声惊呼,袖子带翻了桌上茶盏。
  “是啊……那时候我刚好也正在颐音园随驾,亲眼看到了那一场惨祸,看着弄玉公主的血溅上皇上的龙袍,”萧女史喃喃,眼神恍惚,“皇上那时候只有十六岁,自幼和这个妹妹的感情非常好,看到这个样子登时惊呆了——弄玉在临死之前抓紧两位兄长的手,叠放在一起,求他们不要再手足相残,直到皇上和公子分别点头应允才瞑目。”
  “虽然过了好几年,我、我还是忘不了那一刻他们三兄妹的表情……”萧女史的声音低下去,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似是悲伤,却又似冷嘲。
  “你看,两兄弟夺权争霸,到头来,葬送的却是妹妹的性命。”她轻声自语,“总是这样——男人们自顾自的争夺来去,到最后,葬送的却是女人的一生啊……”
  阿黛尔垂下眼帘,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坠子,也有刹那的失神。
  “公子逃过了一劫,但从此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了片刻,萧女史拿起了一盏茶,“为避皇帝猜忌,他挂冠归去,在自己的府邸里日日醉生梦死,饮醇酒、近美人,再也不问朝政——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无不如此。也许因为他的无所作为,放浪形骸,皇上倒也不再为难他,多年来相安无事。”
  女官的叙述到此便告一段落。室内忽然寂静下去,只有夜风穿帘而入,桌上的《女诫》簌簌翻页。
  “公主,该就寝了。”外面传来更漏的声音,萧女史仿佛回过了神,“别的事,等日后有时间,再慢慢和你说吧。”
  阿黛尔却没有动,许久才轻轻道:“谢谢你。”少女抬起头,看着在这深宫中耗尽了一生的苍老女官:“曼姨,你是为我好,才对我说这些的,对不对?”
  “是的。”女官微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却是复杂的,“公主知道么?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萧女史抬起了头,凝望着颐景园外的夜色,“如果他长大,也该和你差不多年纪。可惜我没有机会看上一眼,就已经夭折了。”
  阿黛尔怔了一下,想象不出眼前这个苍老枯槁的女子,年轻时也曾因美丽而蒙受圣眷。
  “呵,其实这样也好,”萧女史喃喃,慢慢饮下杯中冰冷的残茶,“总好过让他在这种地方长大,被扭曲成野兽般的样子。”
  阿黛尔无言以对,想起片刻前她所说的三兄妹的往昔。
  ——如果她的孩子不死,说不定这一幕惨剧里的主角就会换人吧?
  “公主,傍晚看到贵妃的时候,你很害怕么?”沉默片刻,萧女史忽地问,“其实你不用害怕她——你越是怕她,她便越是要咄咄逼人。”
  “嗯,”阿黛尔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喃喃,“可是……她给我的感觉真的好可怕。”
  她低声,瑟缩着:“就好像……好像看到了我母亲一样!”
  萧女史吃了一惊,没有回答——在新皇后入京之前,她就隐约听说了公主的身世。那个东陆女人美貌而神秘,为当时还没有当上教皇的格里高利生下了一对子女,本来应该母凭子贵,最后不知为何却被异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在火刑架上。
  “我记得在母亲身上,好像也有类似贵妃身上的那种纹身呢……很奇怪。”阿黛尔喃喃,“看上去——就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茶盏从女官手里忽然落下。萧女史脸色煞白,定定看着翡冷翠来的公主。
  “怎么了?”阿黛尔吃惊地看着女官。
  “没什么。”萧女史连忙去收拾满地的碎片,然而手指一颤,又被刺出了一滴血——她定定看着那一滴血从肌肤下涌出,鲜红夺目,竟似失神了刹那。
  “公主。”终于,她抬起头来,看着灯下的少女,用一种极其凝重的口吻道,“记住了,刚才你所说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任何人再提起了——无论如何!知道么?”
  女官语气是如此严厉,竟似忘记了自己是在和尊贵的公主说话。
  阿黛尔被这样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由颔首。
  萧女史凝视着她,似乎在暗自判断着什么,最后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脸色缓和下来。
  “有个消息,请公主听了务必不要伤心——”她沉吟了片刻,终于缓缓道:“御医说,随你来的那个苏娅嬷嬷,大约拖不过明天傍晚了。”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正文 六、雾
  更漏将尽,明黄色的软轿穿过了牡丹盛开的花园,停在门下。
  门口有大批的侍从静静默立,陈列着天子的仪仗。琉璃的宫灯下,一个穿着紫色宫装的侍女在急切地等待着什么。看到轿子回来,不等轿帘卷起,便急急上前,低声禀告:“娘娘,皇上已经等您多时。”
  “哦。”轿子里的人懒懒开口,“不是让他去别处不用等我么?”
  “皇上坚持留下来等娘娘。”宫女低声,“皇上今日情绪不好,娘娘小心。”
  然而凰羽夫人却不急着进去见驾,反而穿过了花圃,在月下悠然折了一支牡丹,簪在了云髻上,侧首听着殿中咳嗽转急,唇角噙了一丝笑意。
  “娘娘。”一个青衣人正在阶下静静等待,“请快去吧。”
  “端康,”凰羽夫人微微一惊,轻声,“怎么了?”
  青衣宦官抬起头,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凰羽夫人的眼神一敛,明白这是一个警惕的示意,低声:“出了何事?”
  “司马大将军遇刺。”端康压低了声音,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
  “什么?!”凰羽夫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回事?是谁做的?难道是……”
  然而一语未毕,殿内忽然传来一声裂响,有什么被摔碎在地上。
  “咳咳……都过晚膳时间了,怎么还没来!”一个声音在咳嗽,严厉地训斥左右,“朕不能再等了——去把娘娘叫回来!不然……咳咳,不然……”
  凰羽夫人看了一眼端康,不再说话,按了按鬓边的牡丹,重新整顿精神,推门走了进去,盈盈拜倒:“臣妾来迟,请皇上息怒。”
  殿中忽然一片寂静,许久不见皇帝回答。
  应该是得到了示意,身侧所有侍女宫人无声地从房中退出,凰羽夫人只见无数的裙子流云一样从身侧拂过,转瞬回鸾殿中就变得空旷而冷清,只有零落的咳嗽声响起在夜风里,显得有些急躁而虚弱。
  “皇上,您该按时服药。”凰羽夫人眼角瞥着地上碎裂的玉碗,轻声。
  “啪”,又一只玉盏被摔落在她眼前,溅起的热茶烫伤了她的手腕。
  “还知道我要喝药?你去哪里了!明明知道朕要来,你、你却……咳咳,咳咳!”皇帝怒不可遏,一句话没完,却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那种咳嗽是从胸臆深处发出的,急促清浅,仿佛身体只是一个空壳,气流被急急地吸入又吐出,带出空空的回响。
  “徽之,别孩子气了。”凰羽夫人笑了笑,也不等皇帝赐平身就径自站起,转眼换了一种口吻,“怎么?你都可以十天半个月不来回鸾殿,我迟来个一时半刻,你又计较什么?——药都洒了,我叫人再去熬。”
  然而不等她转身,手腕一紧,已经被人拉住,用力得生疼。
  大殿空旷,只有万支银灯燃烧。帝王的冠冕下,少年的脸色苍白,脸上因为咳嗽而泛起了病态的红晕,薄唇紧抿,眼神又是愤怒又是烦乱,神色急遽变化——那种光亮转折、在灯下看来竟然如同刀锋一样。
  “咳咳……我不要喝药。”皇帝眼里有绝望的神色,“没有用的……阿嘉,我要死了。”
  “胡说!哪个太医敢如此妖言惑众?”凰羽夫人一惊,轻声呵斥,“皇上身子弱,想来是如今初春天气料峭,偶染风寒而已。”
  “不,不是风寒……是我要死了,阿嘉……”皇帝喃喃,脸在灯下苍白得毫无血色,“你知道么?昨晚我梦见了母妃,咳咳,还、还梦见了弄玉……我要死了,阿嘉。”
  凰羽夫人低声:“公主生前与皇上手足情深,又怎会死后作祟?”
  “手足情深……呵,手足情深。”皇帝忽然间沉默下来,凝望着骊山的方向。
  堂堂的东陆霸主、大胤的熙宁帝,其实只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身量单薄,有着尖尖的下颔和苍白的肤色,俊秀的脸庞上线条纤弱消瘦,只有双眉下的眼睛却锋锐凌厉,闪烁游移,不时露出烦躁多变的情绪来,仿佛一柄隐藏着的利剑。
  “放心,阿嘉,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熙宁帝望着夜幕,眼眸里又拢上了一层琢磨不透的寒意,“咳咳……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咳咳,那些老家伙,会怎么对你?”
  熙宁帝回头看着身侧美丽的妃子,微微咳嗽。
  十年的相伴,如今她已经年近三十,然而却还是容光照人,整个大胤后宫无人能与之相比——那种美不是少女澄澈明亮的美,而带着淡淡的倦意和无谓,仿佛春风中沉醉的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
  有谁看得出,这样的女人,原来只是一个守寡的巫女呢?
  凰羽夫人笑了一笑,忽然出乎意料的俯身贴上了少年皇帝喜怒无常的面颊,轻轻抚摸。
  “别……会、会传染给你的……”熙宁帝却下意识地往后靠,“咳咳,我怕自己得的不是风寒,而是、而是什么绝症……”熙宁帝脸色苍白,不住的咳嗽:“所以这半个月我都不敢来这儿看你。可是、可是……实在是忍不住啊。”
  凰羽夫人微微一怔,停住手指。
  “我想,如果徽之死了,我大概很快就会被赐死殉葬吧?”凰羽夫人却出乎意料地拥住了他,眼里带着某种复杂的表情,“所以……我什么也不怕。徽之死了,我便也死了。”
  “胡说!”熙宁帝试图推开她,不停的咳嗽。
  一语未毕,微凉的朱唇已贴了上来,封住了后面的话。那个吻缠绵而漫长,带着至死方休的气息,竟似要将人溺毙其中。
  少年停止了咳嗽,仿佛喘不过气来,然而眼底那种消沉和死气迅速退去,眼神炽热起来,沉醉在宠妃无边的温柔和风情里。
  春末时节,深宫内万朵牡丹绽放,天姿国色馥郁芬芳。回鸾殿内帘幕低垂,银灯摇了一摇,映照得一切金壁辉煌,恍如梦境。
  “皇上已经入寝。”站在阶下的端康看着灯火渐熄,低声吩咐。宫人鱼贯退下,只留下值夜宦官和贴身宫女在庭下侍侯。在退到门口之时,青衣总管停了一下,不易觉察地回过身看了看灯火熄灭的回鸾殿,眼里有什么一闪即逝。
  欢娱恨夜短,锦帐内尚自缠绵,外面却已经传来了更漏声,有掌事太监在门外禀告,提醒帝王及时起身。熙宁帝从沉睡里睁开眼,不耐烦的呵斥,让端康去取消今日早朝,复又转身在宠妃怀里沉沉睡去。
  然而凰羽夫人却已经醒了,靠在织锦软枕上,乌黑的长发铺了一身。她舒手腾出锦被,从榻旁的沉香木几上取了一支尺八长的犀角白玉水烟筒,凑近了灯心,靠着床头缓缓吸了一口——灯影摇了一摇,金黄色的烟叶和白色的花瓣在火里卷曲,发出某种奇特馥郁的味道,沁入心脾,消魂蚀骨,仿佛一时间魂魄也被抽出了躯壳。
  凰羽夫人用力地捂住了心口,眉梢蹙起,似是沉默地忍下了什么,凝望着四角垂珠的帐顶,仿佛失神一般,吐出了一口烟。
  “咳咳,咳咳。”睡梦中的人仿佛觉察出了烟的味道,轻声咳嗽起来。
  她一惊,转头看了看那个蜷在身侧的少年。他睡了的时候非常安静,无声无息,皱着眉,横了一只手在她的腰间。因为阖起了眼睛,那张纤秀苍白的脸上失去了平日凌厉多变的表情,反而更加显得单薄而孩子气。
  她垂手抚摩少年乌黑的长发,看了他良久,缓缓将烟斗的在旁边的白沙盘里熄灭。
  “咳咳,咳咳。”皇帝却还在轻声咳嗽,仿佛梦里遇到了什么,身子忽然开始发抖,横在她腰畔的手骤然用力,抱紧了她,失声,“不……不要!不要死!”
  “徽之?徽之?”凰羽夫人轻声拍打他的后背。
  “阿嘉……”他喃喃,在睁开眼时看到了她的脸,稍微觉得安心,“是你么?”
  “嗯。”凰羽夫人轻声拂开他脸上散乱的发丝,“怎么了?”
  “我……我又做噩梦了。”熙宁帝咳嗽着,渐渐平静下来,“我又梦见了母妃被赐死的那一天——她赤着脚在宫里奔逃,喊着我的名字……”
  凰羽夫人无言,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叹息。
  ——当时熙宁帝只有八岁,亲眼看着管事太监在他面前用一条白绫将母亲活活勒死。那之后,他便反复的梦见童年时那可怕的一幕。
  “阿嘉,我一定不能死。”熙宁帝失神地喃喃,“否则……你也会和我母妃一样。”
  凰羽夫人轻笑:“没事。我没有孩子,也不怕死。”
  “我不要你死。”熙宁帝忽然翻身抱住了宠妃,“阿嘉,为我生个孩子吧!那时候,你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了,那些老家伙谁也不敢再轻视你。”
  “别闹了……御医说过,我不能生育——当过巫女的人都不能生育。”然而凰羽夫人却推开了他,神色阴郁下去,冷笑着,“皇上如果真的这么想要一个皇子,后宫有的是愿意受孕的女人。何必为难我呢?”
  熙宁帝停住了手,抬头看着靠在床上的宠妃。
  “我不要别人,我只想和你生……”他喃喃,亲吻她如雪的肌肤,语气里有着孩子般的固执和宠溺——她的颈后有朱红色的细密纹身,一片一片,美丽如羽,交织满她整个光洁的后背,令人目眩神迷。
  “那是不可能的,”凰羽夫人喃喃,眼里也有苦痛的表情,烦躁地推开他,“皇上不要为难我了,我已经老了——说不定那个新皇后倒可以完成你的心愿。”
  “新皇后?”熙宁帝忽地愣住,忽然觉得扫兴,放开了手,颓然跌入了锦衾。
  凰羽夫人却再不理会他,径自起床梳妆。她只披了一件大红牡丹的睡袍,裸露出雪白丰润的肩臂,漆黑的长发垂落地面,似一匹上好的黑缎。熙宁帝靠在榻上,看着她梳头的模样,咳嗽越发急促。
  “皇上,该起身了。”漏声已尽,天已经放亮,门外传来端康必恭必敬的声音,“早朝已过,诸多大臣还等在乾清宫里,等着皇上共议大事。”
  “又有什么大事!”熙宁帝只觉得烦躁,没有把视线从宠妃身上移开。
  “昨日司马大元帅遇刺……”端康轻声提了一句。
  仿佛恍然想起什么,熙宁帝陡然色变,低低骂了一声:“该死的越国遗民!”
  皇帝再不眷恋床榻,匆匆起身更衣,仿佛心里堵着一口气,也没有和宠妃再多说一句,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了回鸾殿。凰羽夫人当窗梳头,没有回顾一次,一时之间房间内的人散得干干净净。
  皇帝御辇出了门口,凰羽夫人跌坐在窗前绣榻上,将手抵在心口上,蹙眉沉默了许久,然后伸手够起了那只犀角水烟筒,贴近唇边,缓缓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宛如一缕影影绰绰的鬼魂,潜入人的心肺,然后再被吐出,消散在重重帘幕背后。
  不出声地坐了许久,凰羽夫人痛楚的神色渐渐舒展,忽然对着空气发话:“端康!”
  青衣总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后。
  “不知轻重好歹!”凰羽夫人低声,有压抑不住的怒意,“你干吗派人刺杀司马那个老头子?在这个当儿上,我们怎么可以动他!”
  青衣总管的脸色也是苍白,几度要开口却都被截断。
  “这不是我们的人干的。”终于,他找到了一个机会插了一句。
  “什么?”凰羽夫人仿佛更加吃惊。
  “奴才没有派人行刺司马元帅。”端康低声,“皇后新丧,新后将立——如此敏感的时候,奴才断断不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么,又是谁做的?”凰羽夫人迟疑,“为什么皇上会认为是越国遗民?”
  “原因很简单,”端康轻声回禀,“因为前夜凶手刺杀了司马元帅后,斩下他的头颅放在了龙首原的英雄冢上。”
  “……”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的有寒意从背后升起。
  “怎么会这样?是谁?”她失望地喃喃,“这打乱了我们全部的计划!”
  端康垂下了头去,没有回答。
  “算了,兵来将当水来土掩就是!”失神只是刹那,凰羽夫人便重新振作,“你即刻派枭去查看一下来人的底细,剩下的事情,还是按计划来。”
  “是。”端康低头领命,“是否要盯紧颐风园那边?”
  “不错,”凰羽夫人颔首赞许,“既然司马那个老头子已经死了,刺客的下一个目标肯定会轮到公子楚。让枭多带一些人,好好盯着那里。”
  “是。”端康顿了顿,“娘娘,那个翡冷翠来的嬷嬷已经解决了。”
  “很好——那么说,那个公主身侧,如今只剩下一个羿了?”凰羽夫人点了点头,拿水烟筒轻轻敲着窗台,神色微微一动,“那个羿……那个羿,很……”
  “很棘手?”端康低声接上,“上次伏击的十几个同伴,只有枭回来。”
  “不,不止如此。”凰羽夫人喃喃,“那个羿,给人的感觉很奇怪。”
  “奇怪?”端康诧异。
  “嗯……说不出的奇怪。”凰羽夫人手腕微微一抖,沉吟不决,“好像哪里见到过一般——却又似乎完全陌生。我看不出他的深浅。”
  端康有些迟疑:“枭那次死里逃生,回来后也说,那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甚至能预测到我们手下人的每一招每一式。枭甚至有些怀疑……”
  “怀疑什么?”凰羽夫人蹙眉。
  端康顿了一顿,才小心地低声:“怀疑他可能也是越国人。”
  水烟筒顿在了窗棂上,凰羽夫人看着外面的天色,不知道内心在默默猜测着什么,眼神阴晴不定。许久,一咬牙,冷然,“反正无论如何,这个人必须拔除。”
  “是。”端康垂手领命。
  “去吧。”凰羽夫人淡淡,复又看着庭外出神。
  离开的脚步声在门口停顿,端康回首,有些迟疑地看着窗口女子沉默的侧影,白色的烟雾在重重锦绣中袅袅而散,仿佛一个个惨白的幽灵无声回旋。
  “娘娘,”青衣总管迟疑片刻,终于叹息,“不要再抽阿芙蓉了。”
  “没办法,”凰羽夫人将水烟横在唇边,低低的笑,“心口太疼了。”
  “……”端康沉默,手指微微发抖。
  牡丹盛开,满庭芬芳,一朵朵国色天香的花富丽堂皇,衬得回鸾殿仿佛云霞灿烂——然而宠冠后宫的贵妃定定看着那些花儿,一手按着胸口,却蹙起了眉头,眼里有厌恶的神色。
  “终有一日,”低低的喃喃吐出唇齿,“我要一把火把这里都烧了!”
  颐景园的庭中鲜花盛放,然而偏厢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昏暗的房间里残灯飘摇,阴冷而湿润,伴随着垂死之人的咳痰声,显得森冷凄清。阿黛尔握着榻上嬷嬷的手,哭得说不出话来。来自翡冷翠的老妇人半睁着眼睛,看着床头的少女,喉中的痰声急促,仿佛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公、公主……”垂死之人终于发出了模糊的声音,“公主……”
  “嬷嬷!”阿黛尔满脸泪水,“我在这里!”
  “呵……”老妇的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满脸皱纹聚在了一起,用力抓住了阿黛尔的手,似乎有什么话卡在她的咽喉里。
  阿黛尔顺从地将身体凑过去,侧耳贴上她的嘴唇。
  “在离开、离开翡冷翠的时候,西泽尔皇子曾经拜托我……要好好的照顾您,”嬷嬷的声音浑浊而飘忽,“可是,可是……没想到那么快,我就要离开您了……”
  “不要死!”阿黛尔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不要丢下我!”
  “阿黛尔公主……”老妇断续地咳嗽着:“我、我一生都是女神虔诚的仆人,请公主在我死后……把我、我的骨灰送回翡冷翠,安葬在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圣雪佛墓地里……”
  一口气没有上来,嬷嬷的话便停顿了。在一刻钟内,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信奉教廷、一生未婚的虔诚妇人已经被神召唤而去——然而在萧女史推开门去唤人进来处理后事时,嬷嬷的喉咙里忽然咳咳作响,又缓过一口气来。
  “阿黛尔,我可怜的孩子……你是那么的美丽,这一生又要遭多少罪啊。”仿佛是回光返照,垂死的嬷嬷凝视着少女,蓝灰色的眼睛里露出奇特的表情,喃喃:“阿黛尔,你……非常爱你的哥哥,是么?但那是有罪的。”
  阿黛尔身子一震,脸色陡然惨白。
  “那是有罪的……有罪的。”苏娅嬷嬷喃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一把抓住了阿黛尔,声音变得尖利:“不,不,别回翡冷翠,阿黛尔!听我说,别回去!”
  “别回翡冷翠……那是死亡之城。”嬷嬷的瞳孔渐渐扩散,低语,“听着,别回去!别爱任何人。别爱你的父亲……别爱你的母亲……也别爱你的哥哥——那会要了你的命。”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那一瞬,回光返照般的,嬷嬷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扭曲的恐惧,直直看着阿黛尔带泪的脸,伸出手来,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大叫:“神,神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在这里!魔鬼就藏在这里!”
  垂死之人忽然伸出手,直直抓向床头的公主,尖利的指甲划破了她的眉梢。
  侍女们失声惊呼,连忙上来将公主拉开,然而仿佛被某种神奇的力量附身,苏娅嬷嬷竟然直挺挺的坐了起来,死死的盯着阿黛尔,发出了一连串尖利的呓语:“看到了么?看到了么!神啊,那、那是死亡之眼!是美杜莎的眼睛!”
  “我看见了……看见了!——圣特古斯大教堂底下……那座地宫里关着魔鬼!教堂的圣像下,是血池!——神啊,火还没熄……那罪恶的火还有没熄!——王后的头颅还吊在刑架上,在火里唱着歌……在唱着歌!”
  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她的眼睑,阿黛尔被侍女拉开,惊愕万分地看着宛如疯狂的嬷嬷——那种自幼熟悉的慈爱的脸上居然笼罩了一层完全不熟悉的扭曲表情,苍白干枯的手指迅速在身上划着十字,喃喃翕动着嘴唇,仿佛面对着一个恶魔。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垂死的人凄厉地喃喃,声音逐渐微弱。
  然而每一句话,却都仿佛雷霆一样震碎了她的神智。
  眼看着苏娅嬷嬷已是不行了,萧女史轻轻走过来,轻轻拉开公主,然后命人进来将垂死的嬷嬷抬出房外,放入荒僻的后院——按宫里规矩,下人不能在房间里咽气,须抬到指定的居所,趁着尚自温软擦干身体换上寿服,才能不脏了宫里的地方。
  “公主,你没事么?”萧女史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女,温言,“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女官凑过去,查看公主被抓出两道细细血痕的眼睛。忽然间,阿黛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推开来搀扶的侍女:“别管我……”
  “让公主去吧。”萧女史这次没有责怪她的失礼,只是叹了口气,“让她安静一下。”
  ※※※※※※※※※※※※
  那一日,侍女们忙得顾不过来,没有人知道西域的翡冷翠公主到底去了哪里。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过是太过伤心,也有意让公主一个人静一静——结果到了晚膳时间,到了训读时间,甚至到了就寝时间,颐景园里都看不到公主的身影。
  萧女史派人去门口的耳房里打听,结果羿却表示今日同样也没有见到公主。宫人不敢报告朝廷,连夜带人禀烛在整个宫里找得天翻地覆,却还是一无所获。
  在人心惶惶时,只有羿是平静的。
  跟随公主这许多年,他几乎知道她的每一个细小的习惯:在这样的时候,她定然是一个人躲了起来——就如她在翡冷翠时一样。
  他摇了摇头,走入了夜色。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正文 七、空镜子
  只有在绝对的黑暗里,她才会感觉平静——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阿黛尔抱着膝盖坐在柜子里,听着外面的喧嚣声来了又去——颐景园如此广大,西域教皇给女儿的陪嫁又是如此丰厚,堆放礼物的房间多达上百间,自然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尊贵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这一个不起眼的空柜子里。
  当人声渐渐寂静的时候,她将身子蜷缩起来,伏在膝盖上,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浅,仿佛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踮着脚、在木质的地板上轻灵地舞蹈。
  她聆听着自己的身体里的声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临死前那一瞬,慈爱嬷嬷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这样的恐惧和厌恶,恍然如陌生人。
  连嬷嬷都说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只觉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动着,泪水再度夺眶而出。黑暗里,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垂落的项链。咔哒一声轻响,蓝宝石的坠子打开了,那个少年在黑暗里凝视着她。
  “阿黛尔,”他说,“等着我。”
  泪水无声的滑落脸颊,她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颤抖。
  不知道在黑暗里独自呆了多久,推开门走出柜子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是子夜时分。
  月光从东陆特有的木质窗格里穿入,空荡荡的房间里,各种价值连城的宝物发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凄清的月色中,忽然听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那种声音是难以形容的,,仿佛歌声,又仿佛某种乐器的声音。缥缈悠远,弥漫在夜里。
  阿黛尔忽然怔住了:自从入住颐景园后,她已经是第七次在午夜听到这种声音了。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颐风园就在上风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错了,因为那个声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恻,清冷不沾丝毫烟火气,完全不像是醉生梦死的盛宴里所有。细心留意,她发现那个声音其实似乎是从逆风的方向传来——
  那个地方,却是隔壁荒芜已久颐音园。
  虽然心中好奇,但因为记着苏娅嬷嬷的叮嘱,她尽量克制着自己,就算听到看到了什么也不敢有丝毫表露。然而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那个声音再度传来,瞬间唤起了她心中某种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绪——
  阿黛尔立于空园,踌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转过了身。
  月色明亮,映在白石铺就的地上宛如一片盈盈湖水。阿黛尔鬼使神差地沿着花木葱茏的小径走着,穿过重叠的楼阁,随着声音的来处寻去。沿着声音走到了园子一角,却被一道宫墙拦住。隔壁就是颐音园。
  阿黛尔有些迟疑,停留了片刻,终于发现了墙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门。那扇门被一株遒劲茂密的紫藤覆盖,几乎淹没在绿色的瀑布里,隐蔽无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开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门。
  轻轻吱呀一声,似是背后有什么锁住了。
  门上是锈迹斑斑的兽头铜锁,显示着这里已经多年不曾有人通过——颐音园和颐景园毗陵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宫,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废,连一个更夫巡夜都不见。
  阿黛尔咬了咬嘴角,在花荫下迟疑了片刻。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已经近在耳畔,如泣如诉,勾人心魄——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惊。
  宫墙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楼,那一缕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
  在她抬头的一瞬,却陡然看到最高一层的楼上有白影一掠而过,翩若惊鸿——然而定神看去,却又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月光映照在琉璃瓦上,发出水一样的光泽。
  阿黛尔在那一扇小门前伫立良久,几度伸手去推,门后却只传来铁锈的摩擦声。她隐约听到有模糊的声音在门后窃窃的笑,忽远忽近,森冷诡异——阿黛尔对此没有半丝惊讶,她能分辨出那些是来自冥界的声音。
  那个荒凉的园子里,关着无数死去的东西吧?
  “啪,”当她再度准备用力去推那扇门时,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门上。她吓得失声惊呼,转头却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羿!”她发出了一声低呼。
  她的保护者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回去罢。”他对她打了一个手势,“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尔却拉住了他:“正好,快来帮我打开这扇门——我要去看看是谁在那座楼里!”
  羿蹙眉:“那里没人,公主。”
  “不,有人!”阿黛尔执意,“我想去看看。”
  羿抬头看了一眼那座孤寂的高楼,低下头看着她,叹了口气。他没有抬手去扭落那锈迹斑斑的门锁,只是回过手轻轻搭在了少女的腰间。阿黛尔只觉的身子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经落在了一墙之隔的花园里。
  落脚之处,是一片几有半人高的荒草,所有的虫鸣在他们落下的时候霍然停止。
  然而,出奇安静的园子里,却隐约有点点的荧光浮动在深邃茂盛的树林暗影间。阿黛尔刚开始以为是流萤,然而仔细看去,那一点点光斑后面却都隐藏着一张模糊的脸,在空旷废弃的宫殿里飘忽徘徊,发出窃窃的笑声和哀哀的哭泣。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羿的手掌。
  羿却根本看不到这些,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个寂静的荒园,里面游移着无数萤火——柳荫深处有一座玉石砌筑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白色的玲珑楼阁,寂寂而立。
  羿迟疑了一下,弯下腰抱起了阿黛尔,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那些萤光从树荫深处涌出,在他们身侧聚拢又散开。阿黛尔咬住了嘴角,冷冷的看着那一张张惨白的脸,那些女子穿行在黑夜里,有的脖子里缠着白绫,有的七窍流血,有的面目腐烂浮肿……她们聚集在闯入的生人旁边,不停地哭泣,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衣襟。
  然而,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她们的手一次次的落空,仿佛在抓着水里的幻影。
  阿黛尔坐在羿的肩膀上,沉默地看着这些——早在童年时,在八岁睁开眼的刹间,世界在她的眼里就是阴阳重叠的,她能看到常人眼中的世界,还能看到幽冥异界的景象。多年来,她已经见惯了这些的情形,也知道幽冥两界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屏障。
  他们无声无息的在荒僻的花园里走过,无数的萤火在身边游移不定。
  这些都是历来死在此地的宫人吧?——大胤皇宫真是可怕的地方。区区一个离宫,死人的数量,却几乎是翡冷翠宫廷的十倍。
  就在她那么想着的时候,羿已经在高台下停住了脚步。
  “凤凰台”——趁着月色,他看清了那座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镌刻着三个古雅的篆书,台阶虽然是久未打扫了,上面却出乎意料的一尘不染,光洁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来。月光清亮,天阶夜凉如水,玉石泛着寒冷的波光,令走在上面的人微微凛然。
  那一瞬,羿下意识的感到某种寒意,肩背绷紧。
  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他提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上了高台。高台上依旧一尘不染,只有柳絮在月下蒙蒙而落,仿佛一层轻烟,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楼阁沉寂无声,匾上书有“镂云揽月”几个字,门却是半掩着的,里面漆黑如墨。
  羿停顿了一下,抬起手沉默地做了一个短促的手势,询问公主是否还要进去。少女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睛望着白楼的最高层。羿正准备一步跨入,却听到阿黛尔的身子忽然猛烈地一颤,紧紧捂住了嘴巴,忍住了一声冲到唇边的惊呼。
  羿吃惊地望向她,却看到她拼命摇头,不说一句话。
  羿蹙眉,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小楼,一只手暗自握紧了剑,全神贯注地行走在黑夜里——所以他也没有留意到,在他一步跨入的时候,坐在他肩膀上的少女微微侧开了身,似乎在避让着空中的什么东西,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僵硬。
  阿黛尔咬紧了牙,和那个悬在门楣上的腐烂幻影擦肩而过,再不回顾。
  身后那个女鬼还在身后厉叫,对她挥舞着尖利的十指,面目朽烂狰狞。
  “我的儿子是皇帝!我的儿子是皇帝!”那个悬在门上的女鬼在咆哮,长发披面,试图掐住路过少女的咽喉,“哈哈哈……我的儿子是皇帝!你这个贱人,居然敢害死我!我的儿子是皇帝!”
  ——很奇怪,虽然那是一个东陆的女人,然而当她死去,以魂魄的方式和自己交流时,阿黛尔却能畅通无阻地听明白她的声音,毫无语言的隔阂。
  看着那咽喉上缠绕的白绫,她恍然明白了:是的,这个女人,是大胤先帝的宠妃慕氏!也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她的未来婆婆!
  那个一生谨慎、机心深远的女人在后宫委曲求全了半辈子,终于达成了她最大的目标,将要母凭子贵,母仪天下,却不料在最后被一道遗旨葬送了全部——所以她的灵魂被不甘和愤怒之火煎熬着,被钉死在这里,每夜每夜的重复着最后一日的情景。
  羿却感觉不到这一切,只是小心的沿着楼梯上行,宛如一只猎豹。
  月光穿入阴冷的楼里,洒下淡淡的白光。楼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保持着之前的模样,连桌上翻到一半的诗集都留在那里,仿佛主人不曾离开,只有蒙尘的帷幕和案几,显示这里无人居住已经很久。
  快到顶楼的时候,阿黛尔微微一颤——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一次已经近在耳侧,听得更加清晰,凄切宛转,如泣如诉,仿佛白月光一样弥漫开来,清冷宁静。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羿也忽然无声地停住了脚步,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
  她抬起眼,看着楼梯的尽头,忽然看到了一个淡淡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少女,正靠在顶楼的镂花窗下,静静吹着一支洞箫——她凭窗而坐,乌黑的长发在微风里轻轻飘拂。月光穿过窗格,射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竟然泛出玉石一样的洁白光泽,美丽如姑射仙女。
  阿黛尔没有开口,生怕一开口,便会惊破了这梦幻般美好的场景。
  然而,那个少女却仿佛已经知道她的到来,放下洞箫,转过身来凝视着这个闯入者,眼神似悲似喜,轻声:“阿黛尔公主,你终于来了么?”
  “呀!”那一瞬,阿黛尔再也忍不住地惊呼起来——她的脖子!
  一道深深的伤痕割断了咽喉,血从那里面无止境地流出,染红了雪白的前襟,狰狞可怖。同一刹那,阿黛尔注意到了房间里那一面镜子——那是一面空空的镜子。在月光下,镜子里映照着房间里一切,却唯独映照不出少女的影子!
  ——那个少女,是个死人!
  就在阿黛尔发出惊呼的那一瞬,羿的身形忽然动了!
  仿佛看到了什么,他一把将她从肩上放下,仿佛闪电一样的拔出了剑,飞身掠去,朝着顶楼黑暗中的某处一击而下!——雷霆一样的剑光割裂了黑暗,仿佛受到了惊吓,在那样的剑光里,那个少女的影子瞬间泯灭。
  “羿!”阿黛尔低低惊呼起来。
  然而羿却没有就此停手,第二剑随即追击而去,直刺屏风后,眼神凝聚凌厉,仿佛一头即将搏杀猎物的鹰隼。
  “喀嚓”一声,紫檀屏风在他剑下四分五裂,忽然有一个白衣的人影从房间的黑暗里出现,宛如被风吹送般飘然而起,点足在窗台上。
  阿黛尔怔住——不,那不是鬼!
  从暗角里掠出的赫然一个白衣的男子。气质高华,意态疏朗,面容在月下朦胧不可辨。手持一支洞箫,在高楼窗台上临风而立,望向闯入的两个人。
  他应该是一开始就藏这座废弃的楼阁里,却被羿那一剑从暗影里逼出。
  她微微一愕:怎么……方才的箫声,竟是他吹出的么?
  不等阿黛尔回过神,羿毫无停顿,连续两剑把对方逼出暗角时,第三剑已经发出。
  剑风呼啸着刺破虚空,凌厉得割痛她的面颊——阿黛尔来不及阻止,只是吃惊地看着羿忽然爆发出的杀气。从小到大,羿都很小心的保护着她,谨慎到从来不肯轻易在她面前开杀戒,但是今天,为何却忽然如此失态?
  ——竟似不顾一切也要格杀眼前这个人于剑下一样!
  然而白衣人的身手竟甚为了得,猝及不妨遇到高手袭击,居然以玉箫生生接下了羿那两剑!似乎也急于脱身,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然而,当他准备接第三剑时,看着自己手里的紫玉箫,忽然出现了略微的迟疑。
  若是再接一剑,这玉箫只怕要裂开了。
  就在他迟疑的那一瞬,羿震开了他的手,剑锋已经抵达了他的胸口。沉默的剑士眼里燃烧着猛烈的火,含着无与伦比的杀意,一剑似要把他劈成两半!
  “啊?”看见对方的眼神,仿佛隐约想起了什么,那人失声,“你是……”
  然而,剑锋已经抵住了他的胸口,刺入。
  “叮。”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半空里忽然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急速飞来,打在了羿的黑色长剑上——剑锋被带得一偏,只在对方心口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只是那么一阻,那个白衣人已经消失在了园外的月色中。
  怎么?难道又被他走脱了么?——羿只觉血冲入脑中,一时间居然顾不得公主还在身侧,一按窗台,便是飞身掠下了高楼,急追而去。
  “羿!”阿黛尔吃惊地低唤,然而那个黑甲剑士却头也不回。
  在他离开后,楼中再度寂静如死。
  在那样的寂静中,她忽然觉得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摸索着准备走下楼梯,却因为太黑绊倒了什么摔了一跤。站起的时候,手边忽然摸到一物,冰冷润泽。
  ——映着月光,隐约看到那一支紫色的玉箫,上面坠了明黄的流苏。
  “这是我的箫。”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啊?!”虚幻的触觉宛如流水,阿黛尔抬眼就看到那个重新出现的幽灵般的少女,不由失声惊呼——浮现在月光里的脸是如此苍白美丽,似一口气就能吹散。
  “不要怕,”她听到那个少女叹息,把箫递给她,“送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她定定地看着那个幽灵,许久才道:“我不怕。”
  “是的,我知道你不害怕。”少女微笑起来,轻声,“魔鬼的孩子又怎么会害怕鬼魂呢?”
  那样的话是刺耳的,阿黛尔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你……是谁?”
  “我就是弄玉,”少女微笑起来,“拥有阴阳眼的翡冷翠公主啊,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来到这里——魔鬼的孩子,会把死亡带到东陆。”
  阿黛尔吃惊地看着她,脸色惨白。
  ——从一个鬼魂的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诅咒,实在令她颤栗莫名。
  “你……为什么还会在这里?”她喃喃,看着幽灵,“你死了很久了。”
  少女颈中的血还在不停流出,微笑:“是为了看到最后的结局。”
  “结局?”阿黛尔疑惑。
  “是的……我想要留着这双眼睛,看到舜华和徽之的最后结局。”弄玉轻声叹息,“我知道在我死之后,血和火必然会在宫殿里再度燃起。”
  “那是你的心愿?”阿黛尔有略微的失神,“还是诅咒?”
  “呵……翡冷翠的公主,你真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弄玉轻声笑起来,“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记住,独善其身,千万别像我一样卷入宫廷斗争中去。”
  阿黛尔愕然,低声:“什么?”
  “死了之后,才能把一切看得更明白——那些男人们啊……他们血管里流着的从来都是这些杀戮和权谋,迟早都是要自相残杀的。”弄玉冷笑起来,颈中血迹盈然,“这不是女人能阻止的事情。不要自不量力。”
  “是么?”阿黛尔喃喃,似有失落,“那么说来,你当年却是白死了?”
  “或许是吧……”弄玉低声轻笑,摇了摇头,“但那个时候,除了一死,我又能怎样呢?我太爱他们了——就如你爱你的哥哥一样。”
  阿黛尔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挂坠,紧紧按在心口上。
  “不要爱他们。要知道那些人活该一生孤独。你要自己逃掉,阿黛尔,”仿佛洞察了一切,少女的幽灵叹息,“不然,到最后你会和我一模一样……会和我一模一样。”
  幽灵眼里满是哀伤,凝望着颐风园的方向——话音未落,月已移至西方分野。在月光落到那一面空镜子上时,仿佛时间用尽,那个幽灵的影子微微淡了一下,似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飘向了那面空空的镜子,随即如雾气一般消散。
  阿黛尔握紧了紫玉箫,在空楼中沉默良久,却听到了轻轻一声响。
  她的保护者已经从月光下悄然返回。羿气息平匍,显然是并未追上那个对手,眼神显得悒郁而低沉。他掠上白楼,看到了空屋里脸色苍白的小公主,也不为方才的失态解释什么,只是用手匆匆示意:“我们得回去了。”
  阿黛尔没有反对,任凭他将自己背上肩头,无声地跃下高楼。
  黎明前的夜黑得奇怪,空园里还是游弋着无数的鬼魂,那些星星点点的萤火在他们身侧聚拢又散开——然而阿黛尔却熟视无睹,仿佛心里在恍惚地想着什么。
  羿带着她越过那道墙,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颐景园的树荫里,放她下地。
  他刚要转身,一只小手却从背后伸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角。阿黛尔站在藤萝浓重的影子里,抬头看着他,湛蓝的眼睛恍如黎明前的海洋,藏着某种他平日看不到的光芒。
  “告诉我吧,”她轻声开口,改用希伯莱语,“趁着现在没人,羿,告诉我吧。”
  “告诉你什么?”羿有些诧异。
  “所有事。”阿黛尔凝视着他:“羿,回到东陆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多月没见,为什么你瘦了那么多?你……你都变得不像你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羿不敢直视少女澄澈的眼睛,侧开了头,身子微微发抖。
  “为什么不告诉我?羿?”阿黛尔喃喃,“从小我就没有什么朋友——感谢女神将你赐给了我。我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你,但是……你却一直不肯告诉我你的事。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觉得我还是小孩子?”
  “不,”他沉默片刻,摇头,“只是不想让公主担心。”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更担心吧?”阿黛尔轻声叹息,“羿,别忘了,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你知道么?在龙首原那一夜,我曾经听到那些死去的鬼魂簇拥在你身边,叫着你的名字。他们不叫你羿,他们叫你——”
  “不。”羿忽然抬起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话,“别说。”
  他抬起眼,迅速看了一眼黑暗里的某处——空园里寂静无人,只有风从树叶里簌簌穿过的声音。阿黛尔忽然想起了那个影子般藏在黑暗里的人,微微打了个寒颤,咬紧了嘴唇。
  “我知道所有事,可是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阿黛尔喃喃,凝望着破晓前黑色的夜空,“羿,你一定会离开我——自从踏上东陆开始,我心里就非常清楚这一点。只是,我一直不敢问你。我害怕一开口问,就是到了你要离开我的时候了。”
  小公主凝视着剑士黑色的眼睛,轻声:“羿,你要离开我,回到你的族人身边去了么?”
  他没有回答,眼神默默变化,心中似有惊雷闪电。
  “我知道你也不想离开我——否则一个月前司马大将军死的时候,你就会从颐景园消失了。”阿黛尔轻声道,“可是你毕竟还是冒险留了下来……羿,你对我已经足够好。”她握住了蓝宝石坠子,仿佛对着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叹息,“连我的哥哥,都远比你冷酷无情。”
  剑士凝望着月光下少女苍白的脸,黑眸里也转过了说不出的复杂表情。
  ——这几日来,他心里的冰火交煎、挣扎取舍,又怎能与任何人言?一踏上大胤的国土,那些见到的人、遇到的事,走过的土地,无一不像烈火一样焚烧着他本来以为已经死去的心,把那些埋葬已久的噩梦全部唤醒。
  孤身刺杀司马睿的时候,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不是为了此行的安危,而是担心万一事败、会不会连累到公主——然而,那些地狱之火煎熬着他,复仇的冲动无可抑制,终于让他在深夜踏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杀戮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停下来,就如一支离弦的箭不能再回头。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着多么危险的事情,而更危险的是、他知道当自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时,终究会在某一日连累到他的主人——只要稍微落一点把柄在别人手里,在大胤本来就内外无援的公主就将面临更艰难的处境。
  在离开与留下、复仇与遗忘的夹缝里,他已经挣扎了太久太久。
  “十年前,大胤在龙首原上坑杀了我的十万同胞。”他终于抬起手,用手势指缓慢地传达着讯息,“公主,请原谅……虽然我是个亡国的奴隶,流浪异乡多年,却还是始终无法忘记这些。我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就必须听从内心的召唤。”
  “我知道,”阿黛尔喃喃:“在那几天,我夜夜都能听到那些亡灵的哭声……真惨啊。”
  羿用手势道:“公主,今晚在这座楼里的那个人,就是公子楚。”
  “公子楚?!”阿黛尔失声,随即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是,当年率军灭亡越国的主帅——”羿点头,眼神凝聚如针,“其实,他也是当日龙首原驿站里的那个人——你哥哥安排在大胤保护你的神秘人。”
  “……”她终于明白过来,脸色瞬的苍白。
  羿抬眼看着黑色室内的某处,用手无声地传达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话:“或许正因为如此,刚才雷才会忽然出手阻拦,不让我杀了他吧?”
  “什么?”阿黛尔诧异。
  “雷,”羿沉默着比划,“就是那个影守。”
  阿黛尔下意识地抬起头,在空荡荡的室内四顾——只有风和月光充盈在阁楼里,漆黑的角落里空无一片,根本看不出还有一个人藏匿的样子。
  “雷不会出来见你——但他会如同影子一样跟随着你,替你挡掉所有明枪暗箭。”羿凝视着她,用手无声地说话,“他在黑暗里看着我们,公主,但他看不懂我们的哑语——所以下面的话,你只要听着就行了,不要出声。”
  阿黛尔微微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看了一圈周围,微微点头。
  “公主,其实真正受命来保护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雷。”羿的手势缓慢而凝重,“他是真正的王牌。而我,只是被西泽尔皇子摆在明处的一颗棋子,以吸引那些敌人的注意罢了。”
  阿黛尔倒吸了一口冷气,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没有见过雷,只知道他身份神秘,在翡冷翠是和李锡尼并称的著名杀手,同时也是西泽尔皇子‘七人党’中的一员。”羿沉默地用手势告诉她这一切,“他深受皇子信任,接受了派遣,离开了翡冷翠千里跟随你来到胤国。”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不知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发现自己其实远不能得知所有事。那些藏在暗影另一面的事,就算她拥有能看穿两界的慧眼,也永远不能得知全部真像。
  “羿,”她沉默地听了很久,终于轻声喃喃,“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黑色的剑士沉默不答。
  “你在为离开我做准备,”阿黛尔悲伤地凝望着他,“是么?”
  羿沉默了片刻,似在内心做了什么决定,缓缓用手势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刀砍斧削一样凌厉,割在人的心上。阿黛尔紧紧咬着唇角,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僵硬着身子站在黎明前的深宫里,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天色在渐渐亮起,渐渐从墨色变成深蓝。星光渐隐,四周寂静无人,只有远处颐风园高楼上通宵达旦的欢宴声还在陆续传来,歌姬在唱着一支柔媚的曲子,声音纤细柔婉,如柳丝荡漾在夜风里。
  羿看了看花径,生怕有宫女早起来到这里撞见,略微有些焦急。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沉默许久的小公主忽然点了点头,轻声:“那好……你走吧。”
  羿一惊,几乎是不敢相信般的回头看着她。
  “是说再见的时候了。”阿黛尔轻声,抬起手,“去吧,羿,趁着天还没亮。”
  没有料到公主毫无挽留之意,剑士反而迟疑了一下。今夜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爆发的杀意,在荒弃的废园里对宿敌猝然出手——当剑拔出的瞬间,他就知道事情已经无法回头。
  很多年前,在大竞技场里被赦免的时候,他曾发誓将一生守护这个天使一样的孩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这个世间却有另一种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让他不得不背弃了诺言。
  是的,他必须离开她了——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召唤着那个已经在他内心死去的公子昭,让他重新披上战甲拔出剑,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然而,这样决然仓卒的离开,显然还是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夜风里,墙头的藤萝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仿佛有隐形的人一掠而过。
  他的手指在黑色的剑鞘上微微收紧——没有接到西泽尔的指令,对于自己忽然的离开,雷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吧?毕竟他的职责,仅限于保护阿黛尔公主而已。
  微一犹豫,却听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点走吧——否则、否则……我可就要哭出来了。”
  羿一震,强自忍下了去拥抱那个孩子的冲动,只是单膝下跪,对她深深的俯首。
  “公主,忘记我吧,”他摇了摇头,叹息苦笑,“羿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奴隶而已,在他离开主人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隶,”阿黛尔喃喃,“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低下头去,以西域奴隶的礼节,最后一次亲吻她的脚背。在弯腰的刹那,他感觉有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一连串落在他的背上,仿佛烙印一样直烫进他灵魂的深处。那一瞬,有泪水划过他饱经风霜的破碎脸颊,滴落她的脚背。
  别了,我的主人,阿黛尔公主。
  别了,翡冷翠的玫瑰。
  一双眼睛在黑暗的最深处注视着他们。一直到剑士吻别了公主,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都没有任何波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里捏着一把银色的小刀,正在缓缓削去花茎上密布的尖刺。
  指尖轻旋,一朵血红色的玫瑰绽放在黑夜最深处,美丽绝伦。
  “尽管去吧,”一个低得听不见的声音在说,“棋子是脱离不了棋枰的。”
  “至于翡冷翠的玫瑰,就由我来保护了。”
  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里,颐景园的宫人们忙乱惊惶了一夜却一无所获。
  然而第二日天未亮的时候,阿黛尔公主却重新出现在寝宫外的花园里。她独自沿着花径走来,神情恍惚,脚步飘忽得宛如一个幽灵,美丽的脸在朝阳中显得分外苍白,露水凝结满了发梢,蓝宝石似的眼睛深邃而疲倦。
  “曼姨……”当所有侍女都为公主的重新出现而惊喜欢呼时,阿黛尔只是茫然地走向那个女官,向她伸出了手,眼神绝望而孤独,似索求温暖,“好冷,好冷啊……”
  萧女史知道这样的举止不符合宫廷礼节,在众人的注视下不由略微迟疑——然而就在那个刹那,阿黛尔似是再也无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前一倾,筋疲力尽地倒下。
  “公主!”所有宫人齐声惊呼,看着公主昏倒在女官的怀里,宛如一朵玫瑰忽然凋谢。
  “曼姨,我很害怕……”仿佛力气用尽,阿黛尔喃喃,只说了一句话便失去了知觉。萧女史再也顾不得什么,紧紧将少女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那一瞬,有一种多年未曾有过的感情,如同水一样的从她枯竭的心底涌出,将她冷硬冰冷的心一分分的湿润。
  ——那是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孩子死在襁褓里的感觉,是一种想要拼命保护什么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感觉,锥心刺骨,永世难忘。
  ※※※※※※※※※※※※
  谁都不知道翡冷翠来的公主在那一夜去了哪里,只知道那一夜之后她便病倒了,连日连夜的高烧,神智昏乱。总管太监李公公连忙请了太医院的太医为公主看诊,然而御医们却各执一词:有说是风寒入侵引起高热的,有说水土不服导致内外失调的,甚至还有说是撞见邪祟的——开出的药方堆成一叠,却不见公主有丝毫起色。
  眼看五月的大婚迫在眉睫,公主病成那样断然无法成礼,万不得已,只能再度禀告皇帝。李总管已经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然而皇帝却没有料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是下旨例行训斥了一番,罚了三月俸银稍做薄罚,便下令让司礼监推迟大婚日期,重新选择吉日。
  婚期第二次改动,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然而两次的延期却让宫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议论,说这位来自西域的公主出身虽高贵,却是个不祥的女子,所以一踏上东陆便频频出现各种事端,想必是上天也认为其不适合母仪天下,借故阻挠了婚典。
  颐景园的随侍宫女们都是久历后宫之人,乖觉敏锐,从两次延期里已经嗅出了皇帝的微妙态度,立刻便预见到了这个公主将来在后宫的地位,便渐渐不如初来时那么尽心。苏娅嬷嬷死后,从翡冷翠带来的陪嫁侍从流离散尽,病中的公主更加显得孤独无助,有时候需要喝口水,连叫一个人到跟前都找不到。
  在春末的萧瑟黄昏里,萧女史独坐榻前,看着病榻上消瘦苍白的少女——后宫从来都是这样残酷的地方,一人失宠,万人踩踏,多少杀戮悄然发生,总是不见血也不见光。
  只有一条又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悄然凋零。
  “曼姨……”某日,在女官把药端到案前时,阿黛尔神智似稍微清醒,忽然从被褥里伸出手,颤颤地握紧了女官的手腕,眼睛看着窗边某处,“玫瑰……”
  “公主,快躺下休息,”萧女史连忙把她的手塞入被中。
  “玫瑰。”病中的少女眼睛穿过她,定定她身后,喃喃。
  萧女史有些惊讶地转过头,视线忽然一定——窗边那只汝窑美女耸肩瓶中,居然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上面还沾着一些水珠,在夕照中折射出美丽的光华。
  她看懂了公主的眼神,把瓶子端到了榻前。
  阿黛尔久久阖起眼睛,闻着玫瑰的芳香,神色渐渐的变得凝定悠远,似乎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亲人,萧女史却是心下诧异——春末已经是玫瑰凋零的季节,连翡冷翠的皇家花园里可能都找不到这样的花了,这个颐景园里,又如何忽然出现这样的玫瑰?
  仿佛是闻到了故乡的气息,阿黛尔忽然微弱地喃喃:“哥哥。”
  萧女史无言叹息,端过了案上的药盏。
  “曼姨……”阿黛尔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少女的手炽热如火,手心有密密的虚汗,因为乏力而不停的颤抖。她低声:“曼姨……我总是做梦。梦见各种各样的情景——蛇,血池,空房子,死人的脸,还有火刑架上的母亲。”
  她虚弱地叹息:“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不会让公主有什么不测的。”女官忽然开口,“喝药吧。”
  “我相信你,曼姨,”阿黛尔低声喃喃,不停的咳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喝了药都会觉得更加的难受——心口一直有一根针在扎,头痛得好像裂开一样!”
  萧女史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间无法回答。
  阿黛尔撑起身子,忽地用希伯莱语低声:“曼姨,求你一件事。”
  萧女史不由一惊:“但凭公主吩咐。”
  阿黛尔贴过来,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帮我去找公子来。”
  “什么?”萧女史大吃一惊,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公主您……”
  “我没发烧。我想见公子……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了。只有他能救我了!”她轻声喃喃,手指因为虚弱不停颤抖,一句话未完,便又咳嗽起来,“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她抬起了头,看着苍老的女官:“救救我,曼姨。”
  然而,不等萧女史找到机会将讯息传递出去,第二日二更时分,等公主喝药完毕刚睡下,却见到园子里总管太监李公公匆匆过来请安,不动声色的找借口支开了所有人。
  “萧女史,外头有位御医想为公主看诊。”李公公低声道,一边警惕地看着左右是否有人偷听,神色甚为异常,“快去准备一下。”
  萧女史蹙眉,本能地警惕:“御医?为何那么晚才来?”
  “唉……来不及多说了,我可是担了杀头的风险的——”李公公一跺脚,擦了擦鼻尖冒出的汗,“快趁着没人,带华御医入内罢!”
  “华御医?”女官大大的吃了一惊。
  黑暗里一声微响,不知道是从哪道门开了。一个老者悄然现身,身后跟了一个背着药箱的青衣童子。两人脚步轻灵、竟幽灵一般瞬地闪入了内室。
  “萧女史好。”那个老者须发苍白,目光却是湛湛有神,对着她微一点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多年不见。”
  那一瞬,萧女史身子一震,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脸色苍白。
  作为一个老于宫中的女官,她自然知道御医华远安是大胤首屈一指的国手,在宫中供职四十年,官居太医院首席——医术自是精湛无比,为人却也颇有深量,居于深宫险境,先后侍奉了三代皇帝,居然能够一路平安,直到五十岁告老还乡。
  当时神照帝正当壮年,见华御医多次上书请求辞官,念其年老,厚赐金银放了他回家颐养天年,同时赐与他朱果金符,令其日后随时奉召返回禁宫。然而,在他走后不到半年,神照帝便因为心力衰竭在一次射猎后的酒宴里猝死,随行御医五人因看护不力,均被弃市斩首。有人说,华御医是早早看出了神照帝未发的隐疾,苦思无策,才寻了一个借口告老还乡,避免了有心无力人头落地的下场。
  想不到,在这个老人消失十年后,居然又忽然出现在这里!
  萧女史站在廊下,定定看着这个人,一时间竟呆若木鸡。
  “怎么站着不动?”李总管紧张得脸色苍白,“外头人多眼杂,还不快请华御医进去!”
  “是。”萧女史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入内。
  不一刻,女官便放下了床榻上的珠帘遮住了公主的脸,然后将公主的手腕放在榻边,在上面盖了一块冰绡手帕。等准备妥当,李总管留在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人微一点头,也顾不得多说客套,便进了内屋。
  看到室内冷清寥落的样子,华御医先暗自皱了皱眉头,沿着榻边坐了,便抬手去手帕下搭脉,只搭得一搭,便笑道:“幸好。”
  站在门口的李总管喜动颜色:“那么,公主的病有的治了?”
  “幸亏我今日来——再晚两日,调理起来便要大费周章。”华御医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挥手写下了一个方子,交给了李总管,“麻烦去取这几味药材来,千万要保密。”
  “是。”李总管喜不自胜。
  看着总管离开,华御医脸上的笑容渐敛。转过头,忽地对女官道:“小曼,多年不见了,原来你还在宫中?”
  萧女史脸色一白,然后又微微红了一下,似乎被这一声长久未曾听到的称呼震了一下。
  “李总管已经走了,如今我们从头再来好好看诊。”华御医声音里带着沉稳的冷意,细细地再搭了搭脉,凝视了一番,便命女官重新垂下帘子来:“原先看诊的是谁?”
  “是太医院的胡大夫、陆大夫、安大夫和上官大夫。”萧女史低声回答,“怎么?”
  “拿他们开的方子来。”
  萧女史站起身,拉开一个小抽屉,取了一叠纸过来交给他:“都在这里了。”顿了顿,女官低声:“我先行看过了,药方并无不妥之处。”
  “是么?”华御医微微一笑,看了女官一眼,“你做事还是如此缜密,小曼。”
  女官没有回答,脸上微微一红。
  “不过,你毕竟不是大夫,又怎生看得出这些普通药方之间的隐秘干系?”华御医拈须摇头,叹息,“你看,四人所开之方均无问题,不过不失,无非一些大补养气的方子——可是四个人四种疗法,用药之间却相互冲撞。这样一轮看诊下来,各种补药胡乱吃下去,便是个健壮大汉也受不起。”
  萧女史一惊,喃喃:“难怪……”
  华御医摇头叹息:“太医院这四人均非庸医,不约而同对这样虚弱的病人乱用狼虎之药,显然是有意为之——”
  他叫青衣药僮打开随身的药囊,找出了几瓶药物:“这三瓶药,分别在每日的子时、寅时、丑时,分三次让公主服下——然后在骊山温泉之中浸泡三个时辰,发出一身汗来。”
  “是。”萧女史仔细地听着。
  华御医蹙眉沉吟了一下,又从怀里拿出一物来:“把这个放在公主的床下。”
  萧女史一看,却见是一个桫椤木雕刻的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符咒和经文,不由微微一惊:“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辟邪用的。你千万藏好了,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华御医看了一眼帐子里的公主,压低了声音,对她耳语,“我看公主的病其实不是风寒,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邪魅入侵,中了诅咒之术。”
  “诅咒之术!”萧女史脸色一白,脱口:“难道是……”
  “不错。”华御医微微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宫里那位。”
  他重新打开药囊,拿出一包雄黄粉来:“今晚开始,紧闭门窗。每夜公主入睡前都在香炉里加上一钱,千万注意不可让香灭了。”
  “好。”萧女史怔怔地点头,却不便在多问。
  “小曼,我开给李总管的药方,只是给外人看的障眼之法,绝不可服。”华御医低声,眼神沉郁,“以后公主所用之药,必须由你亲手经办,万不可假手他人。”
  萧女史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医者,颔首答应。
  “怎么了,小曼?”华御医笑了起来,“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居然还会趟了这一趟混水,实在是令人意外?”
  “是。”萧女史叹息,“十年前你就跳出这个火坑了,何苦又回来?”
  华御医也是叹了口气:“没办法。欠了别人一个偌大的人情,非还不可。”
  “欠谁?”萧女史敏锐地抬头,“公子楚?”
  华御医低声苦笑:“小曼,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别的我不清楚。只是公子要我来看诊,我便来了。”华御医拈须颔首,“幸亏身上有先帝御赐的朱果金符,可以自由出入内宫——加上小李子私下帮忙,总算及时赶到。”
  “幸亏有你,否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萧女史苦笑,看着帐子里的少女,“真是可怜,宫里那人、是生生的想要逼死这个孩子呵……”
  “后宫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也不怪贵妃狠心。”华御医却是淡淡,看了看女官,忽地一笑:“也好,自从那孩子早夭了后,我以为你都不会再在意任何人了。你为什么不肯出宫,非要呆在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耗尽了一生?——别人不知道缘故,我却是知道的。”
  萧女史触电般倒退了一步,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大夫,忽然落下泪来。
  “不要哭,唉,不要哭啊。”华御医有点手足无措,想要找出一张纸来给她,却听得门口的青衣童子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华御医脸色一肃,立刻收回了手,萧女史也迅速拭去了泪痕,将药瓶和药方收起。
  李总管拿着药材返回,气喘吁吁:“是我亲自去拿的,没有惊动一个小厮。”
  华御医接过来看了看,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收拾了药囊转身。李总管几度欲言又止,斜觑着对方的脸色,白胖的脸上微微出汗,只是亲自将御医送了出去,准备从侧门离开。
  青衣药僮背起药囊,转身跟随而去,自始至终未曾发一言。
  到了花园僻静处,华御医停下来告辞,忽地看定了总管太监,微笑颔首:“小李子,多年不见,气色不错啊。”
  “……”李总管总算等到了这一句,不由气息一窒,看看左右无人,赶紧上前一步,低首做了一个万安,哽咽:“托先生的福,奴才才活到了如今。”
  华御医笑了笑:“看来混的也不如何……怎生被贬到行宫里来了?”
  李总管脸色一黯,垂头道:“先生说笑了——要知道如今后宫里是端康公公的天下,我等人能保命就不错了。早早的躲到荒僻之地来,也免了诸多是非。”
  “躲?”华御医冷笑了一声,“哪里能躲得过?翡冷翠公主一入颐景园,你便是被放在火上烤了——若公主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总要有人给西域一个交代。”
  李总管颤了一颤,连忙跪下:“还请先生再救我一次!”
  “我已是宫外闲人,哪能救得了你?”华御医叹息,“如今能保住你的就只有公主一人。但凡公主无事,你便也无事。”
  李总管霍然明白过来,磕头:“奴才记住了!”
  “我今日到访之事,务必保密。”华御医凝视着他,“否则,性命不保。”
  “是,奴才万万不敢。”李总管低声,白胖的脸上微微沁出汗珠。
  “那便好,”华御医拈须点头,飘然转身,“我走了。”
  青衣童子从树荫深处走出,背起药囊,紧随其后,自始至终也没有抬头看任何人。然而却有一种森然的气度,从他单薄的青衣下散发出来,凛冽如冰。
  这一番看诊来的仓卒,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李总管甚至来不及问他下次是否还来——白胖的总管踮起脚尖,努力极目看去,只见宫门口一停青布小轿已然停在那里等候,华御医一坐入,两个青衣白袜的轿夫便抬起了轿子,即刻离开。脚步迅捷轻巧,竟不似普通的下人。
  总管擦着额头的汗,回忆着方才片刻的对话,不由微微失神。
  如今正是春夏交替的季节,这颐景园的风向,似乎又有微妙的转动。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正文 八、弈
  翡冷翠来和亲的公主病得不轻。这个消息一开始被颐景园的总管瞒住,生怕上达天听,引起皇帝的追究——然而,却不知深宫里早已有人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所有究竟。
  “那个丫头病了?”回鸾殿里香气馥郁,贵妃斜卧美人榻上,懒懒的问。
  “是。听说是因为陪嫁嬷嬷遇刺身亡,伤心过度而病倒,”端康轻声回禀,“一连几天高烧不退,神智不清,都认不得人了——四位太医连番用药,却是丝毫不见起色,眼看越发的重了,已经有两三天不进饮食,只剩了一口气。”
  “是么?真是不幸——”凰羽夫人望着锦帐,忽地一笑,“转头给太医院的四个太医每人封一万两的赏银。请他们再给我尽心一些,万万不可怠慢了翡冷翠来的公主。”
  端康躬身:“是。”
  凰羽夫人沉吟了一下:“对了,听说那个叫羿的奴隶也失踪了?”
  “是。”说起这个,端康的眼神凝聚了一下,“奴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怎么?”凰羽夫人问。
  “虽然他不过是个擅自逃离的奴隶,但是……奇怪的却是他是在公主病倒的同一天晚上失踪的。”端康蹙眉,“奴才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妥。”
  “嗯……”凰羽夫人的眼神也凝聚起来,“颐景园内外那么多眼线,难道没一个人看到他是怎么走的么?那倒真的不可小觑了这件事。”
  “是,”端康似有惭愧,“奴才无能。”
  “算了,走了最好——”凰羽夫人一拍扶手,叹息,“但就怕他不是真走,而是杀个回马枪。还是得派人细心查探对方的下落踪迹。”
  “是。”端康领命。
  “对了,”凰羽夫人忽又想起什么,“有那个刺杀司马元帅的刺客下落没?”
  “尚没有。”端康更觉惭愧,“奴才已经派枭盯着颐风园了,几日来,却只见公子府上高朋满座,通宵达旦欢宴畅饮,不见刺客有乘虚而入的样子。”
  “是么?那就奇怪了——”凰羽夫人喃喃,有些迷惑,“既然司马老儿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公子楚了,断不会错。那个刺客莫非是半途而废?”她摇了摇头,似乎也想不通,不由摁着心口叹息:“真是的,怎么最近忽然冒出那么多事情来……”
  “娘娘还是要保重身体。”端康低头看见了那一支白玉烟筒,不由叹息。
  “没事,最近几天已经好得多了,”凰羽夫人捂着心口,微微蹙眉,“倒是皇帝,好像真的病了,这几日咳嗽的越发厉害,整夜整夜的出虚汗做噩梦。”
  端康回复:“娘娘不必担心。几位老太医都来看过了,均说是风寒入侵而已。”
  “那就好。”凰羽夫人笑了笑:“如今大计未成,他却还死不得。”
  “是。”端康垂手。
  凰羽夫人斜靠着美人榻,顿了一顿:“朝上的事进行的如何了?”
  “一切如娘娘安排。”端康上前一步,低声回复,“今日皇上又接到北方云中节度使的奏章,称淮、朔两州连年大饥,百姓连留着春耕的种子都吃尽了,民怨沸腾,流寇趁机作乱,连占了数座城池。云中节度使无法控制局面,再次请求朝廷派兵平叛。”
  “哦。”凰羽夫人点了点头,“皇帝怎么说?”
  “因为上次派去平叛的图海将军铩羽而归,还折损了近两万人,朝野上下对两州之乱有燎原之忧。”端康字斟句酌地回复,“皇上本想邀司马元帅复出,带兵剿平叛乱,不料元帅旋即遇刺——今日皇上再三以此诘问,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出列担起重任。”
  “是么?承平日久,大胤庙堂之上看来也只剩下这些酒囊饭袋了——”凰羽夫人微微冷笑:“徽之一定气坏了吧?”
  “是。”端康颔首:“今日皇上心情非常不好,娘娘务必小心应对。”
  “呵……他啊,不过是个坏脾气的孩子而已——总是心情不好,却又总是不敢彻底的发作,只能别别扭扭的委屈着。”凰羽夫人冷笑一声,若有所思的看着庭外春风里的牡丹,忽地一抬手指,示意青衣总管靠近说话。
  “派人秘密联络方阁老和张尚书,”凰羽夫人眼里露出一种锋锐的表情,声音轻而冷,“那两个巨蠹,结交他们那么多年,到了今日也总算有用得上的地方了。”
  “请娘娘吩咐。”端康弯下腰,俯耳恭听。
  “事情不复杂。”凰羽夫人道:“明日上朝,请他们联名举荐一人平叛。”
  “何人?”端康不解。
  凰羽夫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一字一句:“公子楚。”
  “什么?”端康倒抽一口冷气,触电般弹直了身子,“娘娘真要请公子复出?娘娘应该知道,那两州的叛乱原本只是我们……”
  “我当然知道。”凰羽夫人冷冷,“照我吩咐去做。”
  “可是,”端康喃喃,“若一旦公子得机会重掌军权、东山再起的话……”
  “不,”凰羽夫人却截口打断了他:“他不会有那种机会的。”
  “你可不知道徽之有多恨他哪。”她凝望着碧空,涂着薄脆丹寇的手指伸出去,掐断了一支瓶子里盛放的牡丹,看着鲜艳的汁液染在手上,微微冷笑——
  “而我,只是想让他死得更快一些罢了。”
  ※※※※※※※※※※※※
  颐风园里,和风轻拂。
  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整个帝都全都染上了富丽堂皇的气息,然而天极城东北角的这个花园里却是素净如雪,唯有一池荷叶亭亭摇摆,柳丝在四月的风里飘扬,拂过白玉的棋盘上。
  亭外的柳树上高高靠坐着一个抱剑的少年,冷眼看着亭中对弈的两人。
  一枚白子准确地落在棋盘上,将对方一条大龙拦腰截断。
  年轻人放下手里拈着棋子,修长的手指稳定而轻捷,一子点死了对方棋局,却神色不变。这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有一种世家贵族才有的散淡超然气质,衣带在风里轻轻飞舞,神色有如山顶皑皑积雪,凛冽不可亲近。
  谁也看不出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酒池肉林里痛饮彻夜。
  “罢了罢了……公子隐忍多时,最终还是不放过我这条辛苦做出的大龙。”坐在他对面的青衫客将手里的黑子投入盒中,长笑:“不下了——公子屠龙之心一起,臣下还有什么胜算?止水,别看了,下来一起喝茶吧!”
  “尚未到绝地,如何便弃子?”白衣公子微笑,手指点在对方大龙旁的某处,“如此应对,白子便无功而返。”
  “不错。我怎么看不出来呢?”青衫客看了那处片刻,才恍然明白了其中奥妙,不由颔首:“这一年多来,公子的棋力更是高了,允称国手。”
  “穆先生谬赞——舜华近几年耽于游乐弈戏,自然有所寸进。”白衣公子无声一笑。
  “公子这几年哪里是耽于游乐,”被称为穆先生的青衣客微笑,“是忙着和宫里那位斗呢。”
  “……”白衣公子沉默,神色也肃穆起来。
  虽然此处和皇宫相隔甚远,然而一说到此处,那个女子的阴影便仿佛从天幕里浮凸出来,带着某种压迫力——后宫里那一位三千宠爱于一身贵妃,手段高超,心计毒辣,在朝野纠集的力量越来越大,如今的确已经成了大胤的心头大患。
  或许正因为如此,公子这一次才会支持迎娶西域公主为皇后吧?
  “在下一直想不明白,为何皇上对凰羽夫人如此宠爱?”穆先生叹息,“后宫佳丽无数,为何皇上独宠一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女人呢?”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笑,抬起头来凝望高空中的云,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穆先生,你知道么?”他望着碧空,许久才道,“皇上的母亲慕氏也是越国女子——只可惜,她死的时候皇上才八岁。”
  穆先生猛然一震:“原来如此……”
  “只是,在下的确低估了她。如今皇后已废,司马将军遇刺,下一个应该就是我了——”公子凝视着高空,语声里忽然透出铮然之声,“皇上之耳,在其枕边;皇上之剑,悬于我顶——舜华虽无用,却也不是甘心就死之人。”
  穆先生沉默许久,终于低声:“当年先帝遗诏公布之时,公子虽心怀疑惑,却并未发难抗旨。如果当时公子……”
  “不,当时肯定不能。”公子楚淡淡,“司马将军是徽之的泰山,手握重兵,如若我有异议,少不得大胤便要起一场腥风血雨——先帝新丧,越国虎视眈眈,当时又怎能起内乱?”
  “也是。”穆先生颔首,“当年公子若争天下,只怕亡国的便是大胤。”
  “当初我也的确并无意于帝位。”公子楚叹息了一声,“‘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我当时满心不切实际的想法,轻狂自负,觉得就算是皇帝的位置,似乎也不值得我去争。”
  穆先生叹息:“可是隐忍数年,最终还是不得不一战。”
  “是啊……所以无论如何,目下阿黛尔公主决不能有什么意外,”公子低下头,俯视着黑白交错的棋盘,意味深长,“她是翡冷翠教皇的养女、高黎的摄政女王,身份无比尊贵,何况西泽尔皇子至爱胞妹,天下皆知——”
  穆先生听到“西泽尔”三个字,神色也是为之一肃。
  “西泽尔皇子是人中之龙,”谋士低声,“绝不可小视。”
  “不错。既然高黎可灭,大胤又何能例外?”公子楚在青青绿柳之下望天,忽然叹息:“大胤和西域一旦交恶,天下必然大乱——大胤若乱,不知到时候从中取利的又是谁?”
  穆先生深深颔首,却忽地一笑:“公子所虑乃天下大局,但行事未必有些失了平日风范。为了公主,连华御医这样深藏多年的棋子都用上也罢了,居然还微服易容扮作药僮,几番潜入颐景园探病——实在是不惜代价啊。”
  “……”公子楚正拈起一枚白子,抬头迎上了谋士深邃洞察的眼睛,忽地叹息,弃子入盒:“是。公主病重,我极不愿见其遭遇不幸,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穆先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是因为想起弄玉公主的缘故么?”
  那个禁忌的名字触动了心弦,公子楚沉默着侧过头,似乎回忆着什么,眼神渐渐变得温暖柔软:“不只因为这个……也是因为密约。”
  “密约?”穆先生眼神一凝。
  “是。”公子楚短促应了一句,却没有多说——他低下头,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个细细指环,眼神复杂莫测,“我推崇西泽尔皇子,也非常明白他作为一个兄长却要送胞妹入虎狼之穴的心情,所以不想辜负他的期许。”
  那只小小的指环是金色的,柔光水滑,仿佛一缕金色的阳光萦绕指间。
  “好罢,公子是个聪明人,或许是在下多虑了。”许久,见问不出什么,谋士才吐出了一口气,“但切记——关心则乱。”
  公子楚将眼睛从指环上移开,颔首:“舜华谨记。”
  一语毕,两人便又对着棋盘沉默了片刻,仿佛盘上不是黑白双子,而是两派人马在相互厮杀不休。公子出神了片刻,忽地道:“先生有无留意到公主身边那个叫做羿的黑甲剑士?——听说前日,他忽然从颐景园里消失了。”
  穆先生一怔,失声笑:“原来,公子也已经注意到了?”
  “如何能不注意,一个东陆人,却去西域做了角斗场里的奴隶——”公子楚颔首,“这也罢了,而且连止水都判断不出他的深浅,就有些奇怪了。”
  “止水和他交过手?”穆先生吃惊地抬头,“胜负如何?”
  “不,止水没有和他交手。”公子楚抬手捂住了胸口,微微咳嗽,有淡淡的血色沁出白衣,“和他交过手的,是我。”
  “什么?!”穆先生失惊:“公子你……”
  “前几日的夜里,我去了颐音园——出乎意料的是公主和那个羿居然也在那里。”公子楚微微咳嗽了几声,蹙眉:“他或许以为我是刺客,下手毫不容情……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我就差点送了命。”
  “公子如何能孤身犯险!”穆先生倒抽一口冷气,觉得后怕,“好端端的,半夜去那里做什么?——公子难道忘了皇上早就下过令,严禁任何人再入颐音园么?”
  “我知道。”公子楚喃喃,“可那天是十六妹的忌日。”
  “……”穆先生沉默下去。
  “三年了……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忘记这件事。”公子楚轻声叹息,凝视碧空,眼神变得哀伤,“但是前几天云泉的到来,却让我又把这件事万分清晰的记起来了。”
  “……”穆先生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云泉是公子苏的表字。卫国和胤国世代交好,这个同样名列东陆四公子的年轻贵族是公子楚的好友,同时也是弄玉公主的未嫁夫婿——然而,自从公主自刎后,他们两人仿佛便种下了一个心病,多年不曾再来往。
  而如今因为大胤皇室的婚典,公子苏作为储君代表卫国到贺,居然出人意料地来到颐风园拜访了故友。这几日,两人欢笑如旧,彼此之间决口不提死去的弄玉公主,然而穆先生知道公子定然是夜夜不能安眠。
  大胤正在酝酿着新一轮的风云激变,如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而这一次,那个已经在泉下的小公主,已经再也无法阻止兄弟间的自相残杀。
  “都三年了……宫里没有一个人再敢提起她的名字。如今云泉也成亲了,”公子喃喃叹息,“如果若是我也把她忘记了,只怕十六妹在泉下会更孤独了吧?”
  “莫怪公子苏,其实他也未必真的忘记了弄玉公主。”穆先生黯然,许久才道,“公子苏如今已被卫国正式立为太子,终究不能一直空着太子妃的位置——而今卫国国内形势复杂,公子苏也需定远候的支持。这门联姻,势在必行。”
  公子楚默默颔首,出神地望着湛蓝的高空,眼神宁静深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恕臣大胆——其实公子也该考虑重新结一门婚事。毕竟公子和蕙夫人仳离也已经两年多了。”穆先生迟疑了一下,还是觑准了时机,再度开口提及此事,“大变将至,少不得有一场殊死搏杀,公子此刻也需结纳得力的臂助。”
  “哦?”公子不置可否。
  “公子苏的胞妹婉罗公主,似是倾慕公子已久。”穆先生小心翼翼地措辞,“此次还专门求兄长将她带上随行,借着参加婚典之机来到了胤国——”
  “呵……”公子忽然笑了起来,“先生有经天纬地之能,怎生改行做了媒妁?”
  被那般清亮的目光一扫,老成练达的穆先生忽地觉得惭愧,噤口不言。
  “得力臂助?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博弈罢了。”公子淡淡的笑,眼里的神色却如同冰雪,“王室候门的婚姻,多半做不得准,恩情比露水还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连蕙风她都是如此,别人又怎可指望。”
  听得此语,穆先生微微一震,不敢立时回答。
  东陆青年男女一贯早婚,在二十岁授冠之前大都成亲。公子的结发之妻方蕙风系出名门,原本是大胤三朝元老方船山的孙女,十六岁便由先帝赐婚嫁给了长皇子舜华。这位蕙夫人是大胤贵族里出名的才女,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加上性情娴雅冲淡,所以虽是婚后久无所出,和公子也算是相敬如宾。
  然而三年多前大胤政局变幻,一直大权在握的公子获罪下野,朝野毁废无休。方船山乃三朝老臣,多年宦海沉浮,善观风向,眼见皇帝杀机已动,抄家灭门之难便在旦夕,怕受牵连,便伪称主母病重,将蕙风接回了娘家——不一时,便传出了方阁老与诸大臣联名秘密上疏皇帝,告发皇长子公子楚意欲谋反的消息。
  那一次的宫廷阴谋让公子几乎送了性命。在那场风波过后的第二天,一纸休书便送到了方府,结束了这一场望族之间的政治联姻。
  一年之后,方家再度嫁女,第二任夫家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刑部尚书张攀龙。
  自从三年前出妻之后,公子便无再娶之念,而朝野上下因其失势,个个惟恐避之不及,更无一人肯再与之联姻——于是,公子独居于颐风园内,饮醇酒、近美人,沉溺于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直至天明。
  知道一语触及了公子内心深处的隐痛,穆先生自知失言,便不再出声。
  “舜华虽不才,亦尚未到卖身以求的地步。”沉默了许久,公子楚抬起头,望着天上舒卷的白云吐出一声低笑,“要知道,在这一场博弈里,若是我一开始就想赢,如今早就赢了。”
  他黯然:“只是……那颗屠龙之子,之前一直落不下手罢了。”
  穆先生默然。两人便又重开一局。
  园中寂静,只听棋子稀疏落下的声音。远处高楼上的歌吹之声还在继续传来,伴随着歌姬舞女的娇笑,在骊山上空回荡,如平日般醉生梦死。
  “东昏候今日又来了么?”穆先生问。
  “嗯。”公子楚颔首,“他又看中了云泉从卫国带来的一个侍女,被拒后尤不死心,大概今日又借机来纠缠了。”
  “怪不得公子要避了开去。”穆先生笑,“原来有这么一笔风流帐。”
  “云泉一贯不大看得起这个亡国之君,自然不会答应。”公子楚微笑摇头,“但是东昏候却是个死缠烂打的人,我怕被他缠着去做说客,只好跑出来求耳根清静。”
  穆先生苦笑摇头:“东昏候一直被大胤礼遇,养尊处优,身边的姬妾只怕都快有一百人了吧?如此酒色之君,怎能不亡国?——只可惜了龙首原上那十万将士。”
  “……”公子楚拈着棋子的手忽然一顿,低声,“十万将士也罢了,只是可惜了舒骏。”
  听得那个名字,穆先生也是一震,抬起眼看着临枰的白衣公子,良久才叹息:“原来公子还记着那件事?——龙首原一战,想来至今心中耿耿吧?”
  “是啊……”公子楚凝望着棋盘,上面一黑一白两条大龙已经成形,正相互斗得难解难分,“要知道我与舒骏多年虽互有胜负,却也相互引为知己,并不希望看到他有如此下场。”
  穆先生叹息不语。
  十年前,身为四公子之一越国公子昭率军死守房陵关,令胤国大军几度无功而返。眼见强攻不下,公子楚派出门下著名的谋士解离,持黄金万两游说于越京,令昏庸的君主对多年来手握大军驻守在外的公子起了猜忌之心。
  前线将士还在血战,深宫降表却已签。
  越国国君一连五道金牌,急令公子昭从房陵返回帝都——然而一入禁城,却遭到了猝及不妨的袭击,三千御林军埋伏在紫宸殿,猝下杀手,从前线回京叙职的一百余人无一幸免,而公子昭满门上下六十余人也被秘密处决。
  固守房陵关多日的战士们失去了首领,又不肯听从国君解甲投降、迎敌军入关的旨意,孤军血战三个月,最后被大胤军队全歼——十万人战死,剩下的近十万人被司马将军坑杀于龙首原,一时间血流千里,鬼哭遍野。
  “选择了错误的君主,再优秀的臣子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公子楚眼里并无哀惋之意,“不过,有十万将士陪葬,想来舒骏他也不会寂寞了。”
  “公子当日为何不阻止司马将军坑杀降卒?”穆先生叹息,“此事之后,天下均以此责备公子失德——连后来皇上试图赐死公子时,还提到了这件陈年旧事,以此旁证公子貌似恭谦下士,实有豺狼之性。”
  那般尖锐的问题,虽是心腹谋士,亦是多年不敢当面问及。
  “当时没有更好的方法,”公子楚却只是淡淡回答,并无避讳,“交战多年,大胤最后虽获惨胜,内外却疲弊已极——十万降卒如何处置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不能冒险。”
  穆先生默默颔首。不错,以当时情况,若放其回国,不啻于给越国留下东山再起的本钱;若关押起来,不要说是留下一颗燎原的火种,就是光养活这十万人也会令大胤不堪重负。
  “那样的乱世残局,总要有人来收拾——而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往往也是最残酷的。”公子楚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就算我为此背负骂名或折了寿命,也总好过三五年后越国卷土重来,让大胤再度卷入战火吧?”
  一边说,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百子,又落到了棋坪上。穆先生无声一笑,看着落下的那一子精妙地截断了自己的大龙——那样凌厉的杀意和干脆的手法。
  ——十年前那个杀伐决断的公子,如今似乎又回来了。
  大胤的风云,看来又要变幻了。
  然而,就在那一刹,两人忽然听到了远处高楼上爆发出的惊呼,夹杂着器皿破裂的声音,似是无数人瞬间爆发出了恐惧的呼喊,在惊涛般的呼声里,夹杂着一声惨叫。
  “止水!”公子楚听出那是谁的声音,脸色一变,低呼。
  柳树上的少年不等主人开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一翻,直接从树上落到地面,懒洋洋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足尖一点,身子化成了一道闪电,直接从荷塘上风一样的掠过,踩着荷叶直奔高楼而去。
  公子楚长身而起,便要随之而去。
  “公子!”穆先生失惊,下意识的站起,“危险!”
  ——刺客显然已经进入了颐风园,目标可能就是公子,怎能在此刻还遣走了止水?!
  “不,你没听出么?”公子楚却推开了他,疾步前行,“遇刺的是东昏侯!”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正文 九、梦里花
  公子楚逆着从阁中四散奔逃的宫女,一路穿过亭台楼阁,疾步走上了金谷台。
  踏入楼里的时候,只见座上一片狼藉,无数打翻的杯盘里伏着一具尸体,穿着绣金腾蛟纹样的袍子,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上还抓着一角女子的衣带,然而头颅却已经离开了躯体,血汩汩的从断裂的腔子里流出,注满了地上跌落的一只金杯。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望向公子楚。
  “是东昏侯。”他低声,脸有忧容,“希望公子苏兄妹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云泉武艺不低,应该不用太担心。”公子楚回身望向空荡荡的高楼,视线所及,只有无数锦绣帷幕在风里飘转,看不到一个人——窗户开着,止水已经不在室内,只有檐角的铁马铮然作响。
  已经走了么?他暗自警惕,一边缓步检视室内,忽见屏风后微微一动。
  “谁?”穆先生厉叱,抢先一步挡在公子楚面前。
  “啪”的一声,屏风倾倒,露出了一角淡紫色罗裙。一个美丽的少女躲在紫檀屏风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来人,明亮的眸子里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哦,是你?”公子楚认出了这是公子苏带来的卫国宫女,松了一口气,温言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少女颤栗着低声,眼睛望向地上。
  公子楚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登时明白了——她穿着材质坚韧的冰绢,衣服已经凌乱不堪,长长的衣带拖在地上,而另一头却被死死的握在了死尸的手里。
  想来是东昏侯方才在席间再度试图非礼此女,却在伸手的那一瞬被刺客所杀,而这个少女慌乱之间挣脱不了衣带,只能躲在屏风后。
  他没有说什么,手指轻轻一划,淡红色的衣带顿时断为两截。
  “好了,没事了。“他温言安抚,“你看到刺客的模样了么?”
  ——当时,离东昏侯最近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宫女,最清楚看到刺客模样的也应该就是她。
  “我……我没看见。”然而那个少女却迟疑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那个人带了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面具?”公子楚沉吟,心下更是隐隐不安,“云泉呢?”
  少女低声:“公子带着婉罗公主出去了。”
  “哦。”公子楚点头,看了一眼这个紫衣少女——毕竟只是一个宫女而已,事到临头还是被遗弃在此处自生自灭。想来云泉坚持不肯将这个女子送给东昏侯,并不是真的珍爱她,而是因为赌了一口气吧?
  想到此处,不由微微叹息,见她身上衣衫零落不堪,便脱下身上外衫披在其裸露的双肩上。少女微微一惊,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肩膀,却终只是低头红了脸,用指尖扯住长衫的衣角,将身子缩了进去。
  “咳咳。”一旁的穆先生忽然低声咳嗽示意。
  公子楚微微一惊,来不及缩手,便看到一名紫衣贵公子出现在门口。那个青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长身玉立,双眉斜飞入鬓,神色却显得有些阴郁。他身后紧随着一名宫妆的贵族少女——正是卫国太子公子苏和其妹婉罗公主。
  “云泉无恙?”公子楚看到他,舒了一口气。
  “虚惊一场而已。”公子苏回答,厌恶地看着席间倒地的无头尸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刺客?为什么不冲着你我而来,却要杀这个酒色之君?”
  “还不清楚。”公子楚摇头,将身边的少女推向他,“你的人没事。”
  “哦,我都忘了。”公子苏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随口道,“婉罗,你先带她回去——我和舜华有事要商量,还要留一会儿。”
  婉罗的视线一直盯在公子楚身边的宫女身上,看着那件披在对方肩头的长沙,眼色极其恼怒,此刻一听兄长要赶自己走,不由顿足:“哥哥!我不走。”
  “乖。这里危险——让蒙将军护着你回驿馆。”公子苏没有回头看胞妹,声音虽温和却不容商榷,“要听话,否则下次我不带你出来了。”
  婉罗显然有点怕这位兄长,一顿足,不情不愿的扯了侍女往外走。趁着他们看不见,暗地里狠狠掐了一把侍女的胳膊,几乎恨不得将她身上的那件长衫撕下来。那个少女吃痛,却又不敢出声,只有颤栗着缩紧了肩膀。
  “先生,你也请暂避。”公子楚轻声对身侧的穆先生道,谋士如言退下。
  很快,这个充满了血腥味的楼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舍妹无礼,让你见笑了。”公子苏淡淡开口。
  “无妨,”公子楚苦笑,“婉罗自小便是如此,见得惯了。”
  “呵,”公子苏转过头,凝视了他一眼,忽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公子楚一惊,倒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哪里。婉罗公主性格纯真坦率,不似一般贵族女子矫揉造作,实属难得。”
  “还不是被父王给惯的?”公子苏却没有给妹妹留情面,“她母亲是父王最宠爱的女人,不幸早逝,父王至今每次念及都郁郁不欢,所以对其留下的唯一女儿爱偌珍宝——只怕她要半个国家,父皇都是肯给的。”
  公子楚不由笑:“婉罗得宠,莫非你吃醋?”
  “若婉罗是个男子,我说不定早就把她杀了。”公子苏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语气却是肃杀。他转头看着昔日的好友,忽地道,“舜华,这次我奉命来大胤,不仅是为了恭贺熙宁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我是为你而来。”
  “为我?”公子楚一笑,却暗自警惕,“受宠若惊。”
  “我这次来,”公子苏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是希望我们能成为姻亲。”
  “……”虽然有准备,但听得对方如此直截了当提出,公子楚还是忍不住一惊。
  “你也知道,那丫头从十三岁于逍遥台见到你,便日思夜想的要嫁与你为妻,偏生你当时已迎娶了蕙夫人,可她竟然闹着说可以嫁给你做妾室,简直丢尽了卫国的脸。”公子苏无奈地苦笑,“后来的事我也不说了……反正如今你又变成孤家寡人一个。”
  公子楚眼里闪过苦涩的表情,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那个丫头的心又活络了起来。”公子苏苦笑,“婉罗太过任性,这次非要跟着我来看你。也不知道害臊——而父王太宠爱她,竟也答允了她的荒唐要求,居然不顾王室体面,托我私下前来探听你的意思。”
  “这……”公子楚哑然。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你喜欢聪明安静的女人,婉罗太闹了。”公子苏淡淡,顿了顿,他的眼神却转为锋利,“不过,明知如此,我还是勉为其难的来了——因为,舜华,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公子楚嘴唇微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强自忍下。
  “这次我来帝都一趟,更是切身看清了大胤如今的形势。”公子苏微微冷笑,看着对方,“昔日的公子楚,逍遥台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龙首原上麾师披靡千军横扫——而如今的公子楚,竟然不得不以酒色自污,以避帝王猜忌?这是你这样人所能忍受的日子么!”
  公子楚深吸一口气,确定四周无人,才叹息:“云泉。”
  “舜华,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公子苏挥手止住了他,低声,“公子昭死于昏君之手,公子彦被刺身亡。昔年四公子如今却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想连最后一个也失去。”
  “……”公子楚沉默半晌,似是意外,“我本以为你恨我入骨。”
  公子苏眼神一变,转头望着颐音园方向,长久的沉默。
  “是。我是恨你的。”他忽然低声开口,并无避讳,“没有你,弄玉也不会死。”
  公子楚一震,脸色瞬地苍白。
  “还差两个月,我就可以在未央宫里迎娶她了!只差两个月!”多年强自压抑的愤怒和不甘如同火爆发出来,公子苏一把抓住好友的衣襟,厉声,“该死的!你们兄弟两个同室操戈,却累得她白白送了命!”
  公子楚下意识的踉跄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死。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喃喃。
  已经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他却尤自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在颐音园行宫里,面对着弟弟勃发的杀意,他犹豫不定,心中天人交战,根本没有听到弄玉站在他们之间,抓住那把让他赐死自裁用的剑对着皇帝哭诉了一些什么——
  只是一个走神的刹那,面前便是血溅三尺。
  那血直溅上他的面颊,殷红一片,宛如地火一样灼热——直到多年以后,他还能感觉到那一瞬扑面而来的震动和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的,那是“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眼睁睁看着最珍贵东西瞬间被毁灭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恐惧。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公子楚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掩住了脸,喃喃,“其实那时候就凭徽之,怎么可能杀的了我?十六妹并不是这样刚强冲动的人,我没有料到她会忽然……”
  他踉跄着靠在窗台上,竟不能语。
  ——那个瞬间,这个曾经令整个东陆都为之恐惧的年轻人仿佛完全崩溃了。多年以来一直被意志强制压抑着的记忆之门轰然洞开,那一段禁忌的回忆浮出了脑海,血淋淋的景象仿佛再度回到了面前。
  她用赐死他的那柄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用血为他洗去了罪名。垂死之人无法说话,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紧他们的手——那双染满血的手是如此炽热而颤栗,几乎令他三年里每一次想起都痛苦得无法呼吸。
  在那个时候,其实他完全可以下杀手除去弟弟登基篡位,然而,也因为她最后的嘱托,他放弃了反击和报复。所以说,她并不仅仅从皇帝手里救下了他,更是从他手里救下了徽之。
  “那时她一定很绝望,”公子苏喃喃,“她没有别的办法。”
  “……”公子楚无法说话,只是痉挛地握紧了自己的衣领,似是窒息。
  “舜华,我之所以憎恨你,并不仅因为你令她早逝。”公子苏带着某种嫉恨和怒意凝望着眼前人,一字一字,仿佛已压抑了多年,“弄玉她是我的人,却为你而死!我倒是一直想问问她:在为救你而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什么海誓山盟同生共死都是假的!原来她最深爱的人,竟还是你!”
  公子楚脸色苍白,转过头去看着颐音园,手指不能控制地颤抖。
  “从私心里来说,我真的非常恨你。但是,作为卫国未来的国君,却我还是要将最珍视的妹妹许配给你——”公子苏松开了对手的衣襟,倦极地喃喃,“因为我可以预见,如果此次能逃过大劫,那么不出十年,你将会成为东陆最强的霸主!”
  “是么?”许久公子楚才喃喃地开口:“容我再想想吧。”
  “还要再想?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公子苏冷笑起来,“那么好的一笔买卖,没有理由拒绝吧?除非……”顿了一顿,公子苏眼神凝聚起来:“除非你有了所爱的人?”
  “……”公子楚微微一震,没有回答。
  “不,不可能,”公子苏摇头,冷笑,“你这样的人心冷如冰,任何人也暖不了你,最多不过在冰上照出一个影子罢了——又怎会心有所属。”
  “云泉,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沉默许久,公子苏才轻声开口,“雪妃当年又是因何早逝?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而且,你若珍惜婉罗,又怎可将她卷入?——这天下,本是冷血者和野心家博弈的棋枰。”
  “……”这次轮到公子苏无言,许久才道,“那亦是她的心愿。”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还抱着幻想——但你却知道。”公子楚冷笑,“你也能预见她嫁与我之后的未来种种,不是么?明知如此还要推波助澜,是真的为婉罗好,还是为了你棋枰上的大局?”
  “住口!”仿佛被刺痛,公子苏忽然低声厉喝。
  公子楚便也不再说话,唇角的冷笑却更深。
  “熙宁帝大婚典礼结束之前,我需要带着你的答复返回卫国。”许久,公子苏才平静下来,“事到如今,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为俎上鱼肉;要么,我可借你利剑以成大事——言尽于此,好自权衡。”
  “我会斟酌。”公子楚颔首,“多谢。”
  一语毕,两人仿佛再也无甚可说,楼中便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风声萧萧入耳,拨动檐角风铃,回旋在充满血腥味的高楼中。
  “其实,我在想,”望着远方,公子楚忽然开口,“当年我用反间之计令越国君臣反目,借刀杀了舒骏——如果今日我也被谗言所杀,也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公子苏微微一震,“可是……”
  一语未毕,忽听“叮”的一声,檐铃忽地一动,一位少年如风样的返回,衣襟带血。
  “止水!”公子楚一眼看得分明,失声迎了上去。
  “没截住,”少年看了他一眼,低声开口。勉强抬手攀住窗台,脸色苍白如纸,声音里带着死气:“被……被接应走了。”
  “接应?”公子楚喃喃:“谁?”
  “看吧……你应该认得。”止水筋疲力尽地喃喃,手一松,坠落在阁楼地面上——后背上的衣衫整个碎裂,仿佛有雷霆直接击落在上面,将衣物连着血肉一起震碎!
  两位公子双双抢前一步,一起失声:“这、这是……天霆之剑!”
  “舒骏?——是他回来了么?!”
  越国的亡国之君东昏侯在颐风园内遇刺,这个消息在三日后震动了大胤宫廷——然而,居于九重深宫最深处的人,却还是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密室内,凰羽夫人失声,“那昏君死了?!”
  “是。”端康低首,脸色也是苍白,“今日下午,刺客潜入颐风园,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了东昏侯,并斩去了他的头颅。”
  “……”凰羽夫人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发闷,踉跄着后退扶住了窗台。
  春末的雷雨天气,晚膳时分刚过,外头的天已经黑如泼墨,浓重的雨气弥漫着,微润的风斜斜的扫入,带来几片零落的牡丹花瓣。乌云密布在天极城上空,时有惊电下击,沿着皇宫高脊上的避雷金线一掠而下,擦出一道细细火花。
  “娘娘!”端康伸手扶住她。
  “那个昏君这时候一死,复国便更是无望了!”凰羽夫人脸色苍白,“百密一疏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变数?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如果是越国遗民,怎么不去刺杀罪魁公子楚,反而杀了越国国君?”
  “枭还没回来,”端康迟疑了一下,“等他回来,可能有进一步的消息。”
  “枭是和舒骏齐名的越国高手,”凰羽夫人喃喃,“难道连他也阻止不住这一场刺杀?”
  “……”端康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是谁!”凰羽夫人越想越觉得气闷,忽地站起,烦躁地将面前一瓶牡丹摔了个粉碎,“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们的计划打乱得七零八落!”
  “是我。”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窗外的树荫深处,惊得密室内的两人一颤——
  这个声音!
  只听喀喇喇一声裂响,半空里一道闪电瞬地劈下,如一把雪亮的长剑划开了浓重的黑幕,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雪亮——那是苍穹之光,天霆之剑!
  那一瞬,凰羽夫人也似被雷霆击中,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手里的烟筒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某处,似连魂魄都在瞬间被抽走了。
  “天啊……天啊。”她失神地喃喃,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去,“你是鬼么?”
  凰羽夫人脸色苍白,喃喃,“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只听轰隆隆一声,巨雷如同战车由远至近而来,在帝都上空碾过。雷声响起的刹那,云层里隐忍许久的雨点如同铜钱一样密密砸下,落在了深宫的琉璃瓦和白玉台上,雨声四起,四周顿时一片单调而繁复的敲击声。
  院子的一个角落,密密的藤萝忽然分开,露出了浓荫中的一双眼睛。那人在藤萝的最深处,凝望着回鸾殿里的大胤贵妃,从喉间发出吃力的声音:“不是做梦,阿柔,是我——”
  黑暗中的人忽然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脸上冰冷的面具。
  那是一张脸噩梦般的脸,破碎不堪,宛如被锋利的刀刃碎裂过。一道深深的刀痕划过了咽喉,几乎割断了他的脖子——在这样的一张脸上,只有那双眼睛还亮如寒星。那一点寒星仿佛穿透了铁一样的夜幕,让时间忽然回到了十年前。
  “舒骏!”在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刹,她再也忍不住地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入了雨帘,奔向了他,泪水从脸上长划而落,“舒骏!”
  那一瞬,又一个霹雳在他们头顶炸响,映照得天地一片雪亮——豆大的雨砸落在他们两人的脸上,电光划过的那一瞬,他们自看到了彼此苍白的脸,上面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是你!是你!”凰羽夫人紧紧地拥抱了他,低语,“天啊,你没有死!”
  “我死过一次,”他喃喃。
  她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欢喜得发狂。血仿佛在身体里沸腾,她哽咽着,笑着,在大雨中抬手颤抖地摸索着他的面颊,一寸一寸的探过,似是要证实眼前这个人的真实——雨水从他破碎的脸上长划而下,濡湿她的手指。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场她不曾亲历的惨祸,想起他和他的兄弟们曾怎样惨死在昏君的乱刀之下,王府一片血海,满门上下六十七口全数被烧死,没有一个逃出来。
  “你还活着……还活着。”她呜咽般地低声,泪水渐渐沁出眼角。
  他只是深深地点头,不能作答。
  “为什么?为什么不来看我?——十年了!为什么现在才来?”她喃喃,抚摩着他咽喉上的那道伤,“我以为你真的被那个昏君杀了……十年了,我、我日日夜夜在……”
  “不,你早已见过我,”他忽地笑了一下,“在颐音园。”
  又一道闪电划下,她的身体忽然僵住。
  “天!”凰羽夫人失声,“难道你是跟翡冷翠公主一起来的那个、那个……”
  “那个羿。”他重新将面具带回了脸上,不动声色,“那个因为不曾及时对你下跪,差点被处死的哑巴奴隶。”
  “……”一口气窒在喉间,凰羽夫人抬头凝视着他。
  ——多年未见,生死茫茫,一身黑色的铠甲和面具似铁一样的封闭了这个人所有的过往。然而,只有那双眼睛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
  为何在那个时候,坐在轿中的自己,却没有发觉呢?
  “你以前是穿银甲的……”她喃喃,“你的天霆之剑呢?”
  羿没有说话,举起了手里漆黑的剑。伸手用力一震,只听喀喇一声裂响,内力到处、漆黑的长剑被震开了一道裂痕,外面厚厚的铁锈和黑漆一分分的剥落,脱落之处寒光四射。
  一把纯白色的长剑展现在雷霆之下,冷冷如电,带着多年前一样的光芒。
  “就是它!”凰羽夫人喃喃,伸手去抚摩那把隐藏已久的神兵,“那么多年,你原来一直在西域?怪不得我们找遍了天下都毫无消息。”
  “阿黛尔公主救了我。”他低声,眼神复杂。
  “那个小丫头?”凰羽夫人低声,眼神同样复杂地转变。
  “为了避免泄露身份,十年来我一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他凝视着手里的长剑,声音苦涩:“阿柔,我以为你死了。所以在颐景园见到‘凰羽娘娘’时,没有立时与你相认——因为我还不知道十年之后、你已经变成了怎样的人?”他在大雨中轻声开口,眼神复杂地变幻,“原谅我,阿柔,这十年来,我已经谁都不相信了。”
  她哽咽着点头:“我知道。”
  “其实在龙首原那一夜,我已经从来人的招式和耳后残留的纹身里,认出了前来袭击的并不是高黎人,而是越国遗民,”羿沉声开口,“但那时候,我还没有把这件事和你联系起来——”
  “是枭?”凰羽夫人喃喃,“是他告诉你我们的事情么?”
  “嗯。”他无言颔首。
  “舒骏,你会埋怨我么?”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我没有死,没有为你殉节,没有和王府里你的正妃侧妃们那样一死了之。我活下来了,成了大胤皇帝的妃子——你会责怪我么?”
  他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抬手为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着。”他低声,声音嘶哑模糊。
  “是的,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凰羽夫人喃喃叹息,看了一眼身侧,“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孤身在深宫里挣扎,如果没有阿康,早已被明刀暗箭害死。”
  来客触电般地转头,看见了一侧树荫下默默而立的青衣宦官——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殷勤小心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也在注视着雨中忘我长谈的一对男女。
  “子康?!”他失声,“是你?!”
  青衣宦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舒骏,你不知道亡国后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凰羽夫人叹息般地喃喃,“我做了敌国皇帝的贵妃;而子康他也从越国的大内侍卫变成了胤国的端康公公——我们为了活下来,都忍受了种种耻辱和绝望。”
  “咳咳,好了,”忽地,浓重的阴影中一个声音斜刺里杀出,咳嗽着,“能不能先别在外头叙旧?去密室再说成不……咳咳,我都伤成这样了,还得、还得替你们淋雨把风?”
  “枭?!”听得声音,凰羽夫人惊喜,“你回来了?”
  树叶簌簌一响,一个黑色人影悄然落地,捂着胸口不住咳嗽。
  “幸好没死,”枭拉下了风帽,居然是颇为年轻的男子,骨骼清奇,剑眉星目,只是脸色灰败,“摆脱止水的追杀,咳咳,实在、实在太费力了……”
  “止水?!”端康脱口,“他出手了?”
  “那是,”枭冷笑起来,“舒骏都把那昏君的脑袋给砍下来了,止水能不出手么?”
  “什么?!”凰羽夫人和端康齐齐失声。
  来客微微笑了笑,从背上解下了一物,捧到面前——血肉模糊的首级在月下泛出淡淡的光,酒色过度的脸上还残留着最后一刹的贪婪表情。
  “原来是你!”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退了一步,忽然觉得摇摇欲坠,“舒骏,原来竟是你?!——杀了司马元帅的是你?”
  “夫人又犯病了!快进密室去!”看得她神情不对,端康连忙上前一手扶住凰羽夫人,一手捡起了地上的烟筒,将烟叶塞入了她的唇齿间——动作之熟练,出乎旁观者的意料。
  青衣宦官横抱着贵妃退入了密室,只留下外面两人。
  “去吧……”枭在身后咳嗽着,推着迟疑不前的人,“舒骏,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我们同样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你——进去再说。”
  密室里飘浮着一股奇特的甜香,混和着龙涎香的味道。
  端康从一个小小的白玉匣子里用银勺挖出碧绿色的软膏,填在了白玉烟筒里,在灯火上慢慢的烤软——白色的烟雾如同一个幽灵从灯上浮起,慢慢的扩大,扭曲,最终如同淡淡的薄雾消失在密闭的室内。
  “这是什么?”羿吃惊的看着,低声。
  “西竺来的阿芙蓉。”端康看着贵妃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来,声音沉痛,“夫人昔年在乱兵之中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之后一直未曾完全痊愈,时时发作、痛彻心肺——若不是靠阿芙蓉来麻痹,只怕早已无法忍受。”
  羿的眉梢剧烈的抖了一下,有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
  “皇上今夜在养心殿召见了四位阁老,准备连夜商议淮、朔两州的叛乱——应该也是通宵不得安睡。”端康将水烟筒放在凰羽夫人的唇边,淡淡回答,“所以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对了……”许久,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羿抬头看着室内的几个人,“一直以来,要置翡冷翠公主于死地的,难道都是你们?”
  枭没有回答之前,一个声音响起在密室里,令所有人侧目——
  “那么说来,一直和我们作对的,也都是你了?”
  美丽的女子在榻上睁开了眼睛,失去血色的唇角还噙着白玉的烟筒,声音里却带着淡淡的失神和迷惘,看着十年后归来的男子,眼里不知是伤心还是茫然。
  “作对?”羿蹙眉,“是说我阻碍了你们刺杀翡冷翠公主的计划么?”
  “不止如此。”端康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某种奇特的愤怒,一字一句,“你还一连刺杀了司马元帅和东昏侯,杀了我们几十位兄弟——你从重新踏上东陆开始就处处和我们作对。是那个公主支使你做的么?羿?”
  羿回过头,迎上了凰羽夫人和枭的眼神。那一瞬,他有一种被眼前这些人排斥在外的隔膜感——十年的岁月将他们分隔在两岸。被命运的洪流冲散之后,他们各自挣扎上岸,血战前行走到如今,已经不知道彼此的人生究竟变成了如何模样。
  “和阿黛尔无关。”羿哑声回答,将剑握在手里,“我不知道你们还活着——杀他们两人是我自己的意思,只是为了给昔年的兄弟将士们报仇。”
  “报仇?”端康冷冷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杀公子楚?”
  “……”那个名字令羿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而已——他身侧高手环伺。我一击不中,便只能再潜心等待。”
  “是么?”凰羽夫人轻声,神色渐渐放松下来,“难道真是天意……歪打正着,把我们全盘计划都打乱。”
  “全盘计划?”羿微微吃惊。
  “是。”凰羽夫人吐出一口气,凝视着他,“舒骏,在国破家亡之后,我们含垢忍辱活了下来,绝非贪生怕死——为的,就是复仇和复国!”
  复仇!复国!那四个字仿佛是霹雳,落在了羿的头顶,他定定看着昔年的娇怯怯的恋人。大胤的贵妃也在静静凝视着他,眼里有他所不熟悉的神情。
  “舒骏,”她说,“我们必须复国。”
  羿只觉心头一震,直视着美丽华贵的女子,听着她一字字的说来——
  “这些年来,我们暗地里联络各处分散的遗民,在各处集结力量,多年经营,如今也颇有可观——如今淮、朔两州的动乱,号称是饥民闹事,其实也是我们的人挑起的。眼看星火燎原,也渐渐成了局面。”
  “本来我还想留着那个昏君的性命——他虽然昏庸无能,但毕竟是越国的皇帝。将来以他名义揭竿而起,也能令遗民们更有凝聚力一些。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万万没有料到你会忽然出现,斩了他的头颅!”凰羽夫人连声苦笑,“不过这样也好。如今公子昭重返人间,号召大家一起反抗胤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为此热血沸腾!”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停下来看着对方的表情。
  羿定定看着她,听着那些筹谋从她美丽的双唇之中吐出,从容不迫、冷定缜密,眼神也渐渐起了变化——似是惊叹,又似陌生。
  “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把对复国有威胁的人一个一个拔除。公子楚,便是第一个。”凰羽夫人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是公子楚的确是一个非常棘手的人物——我们几次暗杀均告失败,最后不得不采用了‘明杀’的方式。”
  “明杀?”他诧异。
  “是,就是用最光明正大、他又无法反抗的方式杀了他!”凰羽夫人冷笑起来,“三年前,我便利用了司马睿的争权之心,拉拢他一起对付公子楚,密告其有谋反篡位之心。
  “皇帝年长之后,忌兄长之能,久已有除之而后快之心,一听此事果然龙颜大怒,便下令赐死长兄。可惜……”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微微叹息,“若不是半途杀出来一个弄玉公主,那一日公子楚便要人头落地。”
  凰羽夫人悠悠地说着几年里深宫中种种血腥争斗,眼神淡定从容。
  然而羿怔怔地听着,眼里表情变幻着,似是陌生般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却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冷静地叙述着多年来的种种权谋争斗。
  “算是他命大,居然逃过了那一劫。那之后,皇帝因弄玉之死伤心欲绝,虽依然对其痛恨入骨,却再不肯随意下令杀他。”凰羽夫人伸手拿起水烟筒,深深吸了一口,“公子楚也变得颓废放浪,日日欢宴饮酒,再不过问朝政。
  “但是他瞒得过皇帝,却瞒不过我。我知道他不会就此甘心——”
  她微微冷笑起来,吐出了一口白烟:“果然,如今为了削弱我的权柄,他居然暗中支持翡冷翠公主远嫁和亲!哼,试图用新皇后来压制我,分我之宠、夺我之位,为自己拔去眼中钉——哪有那么容易?我要让他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凰羽夫人微微地咳嗽,似是身体内又有剧痛。然而,眼神却是雪亮。
  “呵,你看着吧——皇帝一定会冷落那个翡冷翠的公主,很快那个丫头就会被打入冷宫,受尽各方白眼,辗转哀告无人援手,最终病死深宫无人过问。”她冷笑着,声音冷静而刻毒,似是一字字的吐出诅咒,“那就是那个丫头的结局,再不会错。”
  羿不做声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死讯会传入翡冷翠。我听说那个丫头的哥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而且非常爱她,曾经为她而灭亡了高黎。”凰羽夫人冷冷道,眼里充满了恶毒的快意,“美人倾国,大胤迟早会步高黎的后尘——那时,便到了我们一举复国的良机了!”
  “但,大胤还有公子楚。”羿沉吟。
  “不,”凰羽夫人忽地笑了,眼神变得说不出的冷锐讥诮,“公子楚他绝等不到力挽狂澜的时候了——在那之前,他便会死在自己兄弟的手里。我可以和你打这个赌。”
  “……”羿沉默下去,许久没有说话。
  “舒骏,你不在的这几年里,我们苦心孤诣,牺牲了不知道多少同胞的性命,才一分分的布置了这整个棋局。”凰羽夫人深深叹息,似是心力交瘁,“如今到了关键时刻,感谢上天,让你活着回来了!——这样一来,越国复国就更有希望了!”
  羿停顿了许久,终于开口:“上天垂怜,让我能活着回到东陆,我定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他抬起头,迎接四周震惊不理解的目光,一字一字:“无论如何,我不允许任何人对阿黛尔公主下毒手——你们不行,大胤皇帝也不行!”
  “舒骏!”凰羽夫人失声低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我明白阿黛尔公主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你不苦苦相逼,她决不会威胁到你丝毫。”他轻声分解,“我不是想破坏你们的大计,只是希望能保住她的性命。”
  凰羽夫人的唇角动了动,不置可否。
  “说来说去,你只想保住那个丫头的命。”沉默片刻,她忽地开口,声音冷淡,眼神渐渐尖锐:“舒骏,既然这是你归来后的第一个请求,我可以不杀她——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从此以后,一直到死,你都不可以再去看那个翡冷翠的公主。”凰羽夫人定定凝视着他,眼神锋利而复杂,“如果你要她活下去,就不可以再去看她一眼!明白么?——除非你彻底让她置身事外,被卷进来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羿沉默下去,也看着她。
  ——这,还是阿柔么?还是他深爱的那个美丽巫女么?
  当年,他不惜拂逆父母之意,不顾扫了王室脸面,一意孤行地将她从贫寒的村落接入帝都,虽不得名分,却宠爱有加。她是如此温婉的女子,宛如一只柔顺的白鸽——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玩弄权柄于掌心的深沉女子?
  原来这十年的光阴,对他们两人来说是完全不对等的:他已经是面容尽毁、风霜满面的落魄男子,而深宫里的她却还几乎和十年前分别时一模一样。
  ——只是眼神已随流年暗中偷换。
  昔日明澈妩媚的眼波已经被冰霜冻结,化成了一柄冷酷的长剑,似乎要刺穿他的心底——仿佛在告诉他,如今这一盘棋是掌握在她手里的,要如何下下去,要如何制订进退的规则,是由她来掌握的。
  那一瞬,阔别多年的喜悦和激动,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
  羿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她,眼神渐渐的冷却。
  “只要我不再见她,你就答允保证她的平安?”他开了口,一字一字的问,“无论将来大胤是否灭亡,越国是否复国,你都保证不会对她下手?”
  “是。只要她是一个‘外人’,就不关她任何事,”凰羽夫人也是丝毫不让的看着他,“——等大事完毕,我甚至可以把她送回翡冷翠去。”
  “好!”羿长身而起,冷冷看着她,“我答应你。”
  凰羽夫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里的严霜渐渐消融,忽然间化为泪水簌簌而落。
  “不要再见她。”随着泪水的滴落,她冷定的声音出现了一丝哽咽,手指颤栗着抓紧了白玉烟筒,低下头喃喃,“舒骏……舒骏。求你,不要再离开了。”
  房里的人都有刹那的震惊,看着她落下泪来。
  ——这十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大难,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夫人的眼泪。
  泪水软化了所有人的心,羿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凝视着她——她的确还是老了,在哭泣时眼角出现了细微的纹,泪水洗去了胭脂,露出的肌肤苍白无光,再也不像是十年前那个越溪旁明艳照人的浣纱女。
  那一瞬,她的小女儿情状暴露了她的脆弱,也令他明白了过来。
  “放心,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他轻声抬起手,擦去她眼角的泪。
  她咬住唇角,极力抑制住哭泣,有些羞愧的转头不让他看到。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明日天亮,天极城即将发生大变,”极力克制了许久,凰羽夫人才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凝视着室内的一角,一字一字开口,“端康,你尽快赶回养心殿,时刻随侍皇帝左右——明日你需一步不离,时刻注意。”
  “是。”端康也回过了神,躬身领命。
  外面的雨还在下,黑暗的天地之间充斥了狂暴的风雨声,仿佛末日的来临。
  在密室里风云骤变时,颐景园的帷幕深处却依旧是一片寂静。内室烛影摇红,侍女们都倦极而睡,只有更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夹着雄黄气味的檀香在弥漫。
  已经是第十三个晚上了,每一夜都会有人来给公主守夜。
  “嗒”的一声,一条蛇从窗口探出头来,缓缓沿着桌子下地,向着低垂的纱帐遛去。然而蜿蜒不到一丈,随即被室内的雄黄香气熏住,渐渐不能动弹。
  “看,又是一条。”萧女史坐在外室的灯下,看着那条闪着磷光的黑蛇僵硬在脚前一尺之处,脸色镇定地俯下身,干脆利落地用银签洞穿了蛇的双目,“也真是奇怪,那个人分明是侍奉凤凰的光之巫女,怎么也会这些暗之巫女的龌龊手段?”
  萧女史将死蛇挑起,利落地扔入了黑匣子,免得明日被公主看到。她坐在案旁用银签子挑着灯心,有些困倦地开口:“外头那么大风雨,公子今夜又来了么?”
  “嗯……”毕竟已经是六十多的年纪,华御医也是昏昏欲睡。
  “总是半夜过来,他累不累啊?公主一直昏睡,根本不知道他来过——真是献殷勤给瞎子看。”萧女史却是皱起了眉头,推了推瞌睡的老者,“你说,让他一个人在里面不太好吧?公主还没大婚呢!孤男寡女的……”
  “管那么多干吗。”华御医懵懂地喃喃,嘀咕了一声,“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宫里的事,多看多听少说少管才是正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进宫,还要我教你么?”
  “可是……”萧女史迟疑了一下,“我担心公主会……”
  “又是为了那个小丫头?”华御医睁开眼,喃喃,“小曼,你似乎过于在意她了。关心则乱……别百年道行一朝丧。”
  “唉。”萧女史叹了口气,有些失神的看着烛火。片刻,她忽然低声苦笑,“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孤苦伶仃的在深宫被那些人欺负,都觉得被欺负的,好像是当年那个我没能保住的孩子呢。”
  华御医霍然抬头,眼神瞬地清醒了。
  “小曼,对不起。”他低声叹息,“我没能帮到你。”
  “不关你事,”萧女史掠了一下苍白的鬓发,语声平静,“甄后想要除去的东西,谁能救得了?当年别说是你,就是连先帝,也帮不到我。”
  华御医一颤,脸色苍白地垂首不语。
  “不过这次你可以放心,翡冷翠公主并非孤身一人。”许久,他才缓缓安慰,“我的确是没见过公子对一个人这样着紧——以前他总是忙着天下大事,连弄玉公主都难得见上他一面。但这次他对翡冷翠公主似乎比亲妹妹还上心。”
  “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糟糕了……”听到这样的话,萧女史不但没有释然的表情,反而蹙眉,“要知道公子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他身边的女人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一边说着,她一边站起来踮着脚走到屏风后,偷偷看了一眼里面的情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怔了一怔,停止了说话。
  ※※※※※※※※※※※※
  颐景园的深夜,黑如泼墨。外面雷声隆隆,闪电如一道道银蛇狂舞,撕裂夜幕,在天地之间狰狞乱舞。室内却是一片寂静,一支鲜艳的红玫瑰插在窗前的瓶中,室内药香馥郁,红烛在银烛台上静静燃烧,绣金的罗帐从高高的宫殿顶上垂落下来,罩着里面的异国公主。
  他静静坐在纱帐外面,看着陷在锦绣堆中沉睡的苍白少女。
  “哥哥……”又一道霹雳炸响,帐中的人低低地呓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显得惊慌而急促,手足微微挣扎,满头密密的虚汗,“哥哥,哥哥!”
  苍白的手探出锦被,在空中一气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我在这里。”他终于忍不住,从纱帐外探手进去握住了她滚烫的手,用希伯莱语低声安慰,“不要怕,阿黛尔。”
  “嗯……”她喃喃应了一句,忽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料到多日昏睡的人会骤然醒来,他猝及不防,下意识地便要抽手退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死死的拉住了——她额头的热度已经有所减退,然而神智却还不是很清楚,昏昏沉沉地看着他,干枯的口唇翕合着,只是吃力地吐出了一个字:“水……”
  他松了口气,腾出左手拿了桌上的茶盏,递到了她唇边——这样伺候别人的事,身分地位如他,已经是多年未曾做过。她靠在软枕上,半开半阖着眼睛,就着他的手喝水,然后猫一样的舔了舔嘴唇,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右手却还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哥哥,”她昏昏沉沉地喃喃,将滚烫的额头贴上他的手背,“眼睛疼。”
  “没事的。”他拿起手巾,替她擦去唇角的水渍。
  “我好难受……”小公主在高烧中呓语,“你、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啊……”
  他叹息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
  “嬷嬷死了……羿也走了……这里有很多鬼。那个贵妃……那个贵妃……咳咳!”她喃喃低语,咳得双颊腾起一片嫣红,“我很害怕她啊……哥哥。她、她好像我们的母亲呢……那些纹身、那些纹身……会动啊!蛇,蛇!”
  “不要怕,”他轻轻拢起她汗湿的额发,“我在这里。”
  “嗯。”她将滚热的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似是感觉到了某种安慰,在他的臂弯里重新安然昏睡。呼吸均匀而细微,鼻息拂在他的手背,有微微的痒,宛如一只睡去的猫儿。他不敢抽出手,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睡去的脸。
  外面更漏将近,转眼已经是三更时分。
  他听得止水在檐上微微咳嗽,想起对方重伤在身,还不得不连夜保护自己外出,不由心下内疚。然而想要起身回颐风园,却又有某种不舍——这种当断不断的情形,对他来说已经暌违多年。
  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狠狠心,轻轻掰开她睡梦里紧握自己袖子的手,放回了被褥内。然而却在温热的丝绸被子内触碰到了什么,冰凉温润。
  散乱的被角里,露出一缕明黄色的流苏,依稀熟稔。
  ——这是?
  他一惊,下意识地将其抽出——果然是那支遗落在颐音园里的紫玉箫。
  那日骤然遇袭,猝及不妨之下他脱身而退,却在与羿的交手中将这件东西遗落,回头遍寻不见。原来,竟是被她捡了去么?他又惊又喜,将失而复得的玉箫握在手里轻轻磨娑,注视着锦绣堆里那一张苍白沉睡的少女容颜,微微失神。
  那一瞬,他的眼神遥远,不知道面前安静睡去的是哪一个人。
  失而复得的物,失而复得的人——时空仿佛瞬间交错。
  这,是否暗示着某种冥冥中的机缘?
  然而,就在失神的一个刹那,帐中的少女动了一下,似是在长久的高热煎熬下清醒了过来,吃力的睁开了眼睛:“谁……”
  似有一阵清风拂过,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纱帐在昏黄的灯下微微摇晃,寂静的室内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半开着,外面有急促的雨声敲击着花园的枝叶。
  窗台上那支红玫瑰依旧鲜艳。
  “咦?”阿黛尔虚弱的喃喃,重新倒在被褥中——难道真的是做梦了么?然而,片刻前那种温良的触感还停留在肌肤上,耳边那故乡的语言,似乎还在轻声的回响。
  真的是哥哥来了么?
  不……不,那一定是做梦罢了。
  她失神了刹那,忽地想起了什么,抬手在枕头下摸索了一番,变了脸色——她忽然明白了过来,定定看着那扇半开的窗子,靠在绣金大方枕上,微微的出神。
  原来……是他?
  这几夜来,午夜梦回在床边朦胧见到的人影,难道莫非是他么?
  阿黛尔咬着唇角,想起了那个几度相遇却始终不曾相见的人——那个承诺会像哥哥一样照顾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些好奇有些感激地猜测着他的模样,想着他传奇一样的生平过往,想着如惊鸿掠影一样的两次相遇——想着他在荒园高楼上临风而坐,在月下吹起玉箫,一身白衣焕发出淡淡的光华,宛如一树梨花开。
  只是面容依旧模糊。
  四更时分,华御医接到了暗号,便从侧门而出,坐了青衣小厮的轿子冒雨离去。
  萧女史独坐了许久,似是满怀心事。入内室探看时,发现公主怔怔靠在软枕上,对着窗外的夜色出神,竟毫无发现旁人的进入。看到少女脸上那种神情,年老多识的女官心里一个咯噔,顿时沉了一沉,也不做声,只是上前关起了那扇半开的窗子。
  “曼姨?”仿佛这才注意到她,阿黛尔轻轻唤了一声。
  “公主,今日好些了么?”女官回身走到榻前,恭声问,一边小心地抬起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松了一口气,低语,“果然退了……华御医的确不是徒有虚名啊。”
  “我好多了。”阿黛尔轻声回答着,神色却还是有些恍惚,眼神停在那扇窗子上,忽然开口,“曼姨,这几夜,是不是有人一直坐在我榻旁?”
  萧女史的脸色蓦地一变,似是对方触犯了极大的禁忌:“公主请勿擅言!”
  被那样严厉的语气吓了一大跳,阿黛尔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这是颐景园,大胤未嫁皇后的寝宫,除了奉旨侍奉公主的我,还有谁会半夜来到公主榻前?”萧女史逼近她的榻前,压低了声音,看着她,“公主,莫非是你思乡心切,半夜里梦见胞兄,所以一时恍惚了?”
  “……”阿黛尔有些失措,喃喃,“也、也许吧……”
  “那就好。”萧女史放缓了语气,凝视着她,低声,“但即便是梦话,也不能乱说。”
  阿黛尔一颤,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手指绕着胸前的项链,怔怔看着上面小小的画像。萧女史过来替她拉下帐子,重新往金炉里添了一把瑞脑,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公主,十五日后便是您大婚典礼的日子,千万小心,不可再出什么差错了。”
  “……”少女没有说话,仿佛认命一样垂下了眼睛,沉默。
  直到女官静静的关上门退出,她长长的睫毛才动了一下,一滴泪水无声地溅落在手心的画像上,濡湿了少年苍白的脸。
  “哥哥……”她喃喃了一声,却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沉默下去。许久,阿黛尔忽然撑起身,打开了床头放日常器具的镂金匣子,从一堆物品里拿起了一支鹅毛笔,将白纸铺在膝盖上,开始唰唰的写一封信。
  只不过写了两三行,她停下笔,仿佛又不知道写什么了。
  想了想,还是抬起纤细的手腕,如往日无数次那样,把信笺撕碎——雪白的纸片四分五裂的洒落在地上,她重新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封好后,似乎身体终于支持不住,阿黛尔叹息着往后一靠,重新沉入了重重的绫罗绸缎之中,倦极地阖起了眼睛。
  “哥哥,我很好。在大胤有很多人照顾我,一切真是比来的时候预想的好多了。只是,我还是非常想念翡冷翠,非常想念你。我每日都对女神祈祷,希望她能让我们早日团聚。
  “永远爱你的阿黛尔。”
  是啊……如今的她,已经是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能作的,就是不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为自己担心吧?
  在她睡去后的片刻,帐子顶上忽地发出了极轻极轻的动响。
  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的碎纸簌簌作响——昏暗的灯火晃了一下,那些碎裂的白纸似被一种诡异的力量操纵着,瞬忽聚集在一起,向着帐子顶端飞去。
  只是短短一瞬,就消失在纱帐顶上贴满金箔的藻井里。
  碎裂的纸张在黑暗里被拼凑在一起,握在带着白色手套的修长手指里。
  “哥哥:今晚我又在梦里迷路了——螺旋迷宫很大,到处都是死人的脸,满是血和火的池子。我在里面逃了很久,既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你……黑暗里有一条蛇在追着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啊。我不能死在里面……我一定要找到你。”
  “快来带我回家。”
  “你的阿黛尔。”
  东陆的皇宫都为木构,屋顶高达数丈,由重重斗拱穿梁叠成——在高高的屋架里,藻井黑暗最深的角落,光线永远无法照到的地方,静静坐着一个人。
  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作西域打扮,戴着高礼帽,穿着绣有金边的衬衣,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鲜艳的玫瑰,正在暗影里仔细看着手心被拼凑回来的信件,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仿佛融化在黑暗里的一个幻影。
  许久,他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将碎裂的信纸小心地一一装入其中,封好。然后用银色的裁纸刀割齐了封口。他的动作比猫还轻灵,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稳定修长,捏着那把长不过数寸的小刀,在涂了银粉的信封上划出收信人的名址。
  “翡冷翠·日落大街2386号,西泽尔殿下启。”
  落款是:“雷。”
  “女神保佑。”写完了信,黑暗里的人在胸口划了一个祈祷手势,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他坐在屋架上,低头俯视着下面纱帐里沉睡的少女,苍白的脸藏在高筒礼帽的阴影里,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将信收入怀里,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按在唇上,给了底下的少女一个飞吻。
  “晚安,睡美人。”
  一支红玫瑰从梁上无声落下,无比精准的落在了窗前的汝窑美人瓶中。
  大雷雨的夜里,颐风园里,有人彻夜不眠。
  风铃一动,一道人影穿过了重叠的高楼阴影,无声无息的落回了楼中。刚收起伞,拂伞上的雨水,转头却看见了楼中秉烛枯坐的青衣谋士,不由微微一怔:“穆先生?”
  “公子可算回来了!”困顿的人霍地抬头,“没遇到外面的伏兵吧?”
  “怎么?”看到谋士眼里满布的血丝,公子楚一惊,“我正要问你,为何颐风园外的各处出口上均有重兵把守?出了什么变故?”
  “宫中内线连夜密报!”穆先生上前,声音有些变形,“事情……事情不大好。”
  听出了语声的细微变化,公子楚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退后一步,反手关上了窗子,然后伸手稳稳按住了谋士的肩膀,低声:“坐下慢慢说。”
  青袍下瘦骨嶙峋的肩膀有强自控制的微颤,公子楚看着谋士,眼神凝聚如针,不出声的吸了一口气——穆先生是怎样深沉老辣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能令其如此震惊,又会是什么意料之外的急变?
  穆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一字一字低语:
  “皇上今夜在养心殿发出密旨:赐死公子。”
  “……”任是定力再高,白衣公子也是猛地一震,退开了一步。
  外面的暴雨还在继续,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的炸响,在漆黑的苍穹之中回荡,隆隆如雷,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毁灭于旦夕之间。
  那句话说出后,密室里便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么快?”又一道闪电撕裂夜空,在电光火石之间,公子楚转过了惨白的脸,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低声苦笑:“这一日,终于是到了。”
  “……”穆先生没有料到公子如此反应,忽然间心下也是一定。
  “罪名呢?”公子楚隔着望着摇晃的银灯,淡淡问谋士。
  穆先生苦笑起来:“谋逆。”
  “谋逆?又翻出三年前的旧案来了么?”公子楚有些诧异。
  “皇上认为公子并未吸取三年前的教训,对于圣上的宽大仁慈却报以豺狼之心,几年来依旧意图谋逆——甚至勾结越国遗民,刺死东昏侯,试图挑起天下大乱。”穆先生条理清晰地复述,一条条罗列罪状,“皇上本念手足之情,数年前赦免了公子谋逆的大罪,不料公子迷途不返,丝毫不念兄弟之情,实乃冷血兽心之人,罪不可赦。”
  公子楚止不住的苦笑起来:“好一个罪不可赦!”
  “此乃一个时辰前刚拟好的极秘旨意,过眼的不过三个人,”穆先生低语,“幸好被我们的秘密眼线看见了,连夜把消息传了出来。”
  “真是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连我听了都心生惭愧之意,恨不能立时以死谢罪。”公子楚叹息着,发出一声冷笑,“看来徽之这一回是真的发狠了啊——忽然做此决定,是什么刺激到他了么?”
  “公子猜对了,”穆先生颔首,“大概是因为前几日淮朔两州的叛乱吧。”
  “饥民叛乱,又怎生扯到我身上?”公子楚一时间倒是有点诧异,“朝廷几番派兵久攻不下,倒有越演越烈之势——这难道也和我相干?”
  “本也和公子毫不相干,”穆先生苦笑,摸了摸下巴,“只是日前方阁老和张尚书联合上了一个奏章,说几番损兵折将,朝中已无可用之人,放眼整个大胤,只能请公子重新出山才可扭转乾坤,否则社稷危矣。”
  “方阁老?扭转乾坤?”公子楚诧然,随即明白过来,也是苦笑,“哦,我这位前任泰山老丈人,还真的是怕皇帝忘了昔年的杀心,要把我再度放到火上烤啊。”
  “……”穆先生叹了口气。
  那一道奏章触动了熙宁帝心里那个隐秘的疤,群臣越是盛赞公子英武盖世雄才大略,非其不能力挽狂澜拯救大胤,便越是令皇帝心中的憎恨怒火熊熊燃烧——昔年那强行压下的念头再度涌上了心头,而且越发无法忍耐。
  “是谁在背后指使?”公子楚冷冷问。
  “我猜……”穆先生蹙眉,看了看皇宫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还是宫里的那个人吧?”
  公子楚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握紧到指节发白。
  那个人……又是那个女人。就像是一条伏在皇帝身侧的毒蛇,日夜盘桓着,吐着冰冷的蛇信,将毒液灌注在尖利的牙齿内,随时准备着暴起噬人——等了那么多时间,今夜终于发出了致命一击么?
  “旨意几时下达?”他转过身,静静问。
  “明日午时。”穆先生低声。
  听得如此噩耗,公子楚却并无惊慌,微微颔首:“也对,这般重大的决定,必然要越快执行越好——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怪不得我方才和止水秘密返回时,已经发觉颐风园外有伏兵,已经秘密监控了各处出口。”
  “公子,事到如今,如何应对?圣旨明日便下,事情之急,远出我们的预料。”穆先生蹙眉,有些忧心的看着他,“现在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公子将做何选择?”
  公子楚笑:“先让我听听下策吧。”
  穆先生笑了一笑:“马上汇集门客,让止水护着公子连夜离开天极城,以公子那匹月照狮子马的脚力,天亮可以向南到达卫国境内——到了那里,公子苏自然会庇护公子。”
  “公子苏?”公子楚低声,不置可否,“他也只是王储,不是国君。”
  穆先生道:“但卫国国君想让公子成为乘龙快婿已非一日。”
  “呵,”公子楚冷冷道,“这种情况下若和卫国联姻,与入赘为傀儡有和区别?若是如此,日后不要说我自己,连整个大胤都可能成为卫国的囊中之物!此的确为下策,不足论。”
  “或者……”穆先生沉吟着,试探,“以公子之能,或可一战?”
  “一战?”公子楚冷笑起来,“难道要我和皇帝正面决裂、开启内战之幕么?”
  “我想公子也不会如此硬碰硬的来,所以只是中策而已。”穆先生心下一定,扬了一下眉毛,话说得顺畅了很多,“大胤不能再经历一次动乱——否则,淮朔两州叛乱未平,北边越国遗民虎视眈眈,若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应该不是公子想要看到的结果。”
  “先生知我,”公子楚微笑起来,“所以,我不会反抗皇帝的旨意。”
  “可是,难道就束手就擒?这可不是公子的风格。”穆先生低声道,忽地看着他笑了,“如此看来,老朽料的不错——剩下的上策,已经在公子胸中了吧?”
  他的话到了一半随即停住,因为看到公子用目光示意他闭口,然后伸出手来,蘸了蘸杯中冰冷的残茶,在案上写了什么。
  穆先生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下。
  公子楚随即伸手抹去了水渍,微微一笑:“世人都说我有门客三千,其实三千门客却抵不过梅兰竹菊四士。那四位里,除了你天机谋士穆听竹,尚有兰溪医隐华远安,菊花之刺欧冶止水——但剩下的一位,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穆先生沉默了许久,喃喃:“果然公子早有打算。”
  “其实我很高兴这一天比我预料的提前来了。”公子楚冷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皇帝的仁慈上——这几年来我走在刀尖之上,日夜等待着的不过就是这一刻。”
  “呵,那就好。”穆先生吐出一口气来,微笑,“公子最近有点反常,我还以为是失去了平日的判断力呢。”
  公子楚顿了一下,眼里闪过微微的窘态,手下意识探入了怀里。
  “不会了。”他低下头去把玩着那支紫玉箫,神情有点恍惚,声音却有一丝伤感,“我一贯不是那样的人,先生应该知道。”
  “我不是那样的人,”停顿了许久,他忽然叹息:“否则十六妹也不会死。”
  穆先生知道他话中的深意,只有叹息而已。
  公子楚凝望着窗外,似乎在绵密的雨声里急速的权衡着各方利害,忽地开口:“穆先生,请替我叫止水进来——有两封非常重要的信,要他亲自替我转交。”
  “是。”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经结束,穆先生领命退出。
  “连夜解散门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令其暂时不要有任何动作。”公子一一吩咐,语气平静,忽地上前一揖,“此番舜华以性命相托,万望先生勿辞。”
  穆先生长身而起,深深一礼:“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在下愿为公子肝脑涂地。”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正文 十、鸩酒
  熙宁帝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天极城连夜暴雨,雷霆万钧。
  天亮放晴。而大胤在承平多年后,与此日却发生了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在忍耐三年后,熙宁帝再度发难,意图以谋逆之名赐死长兄公子楚。二十五日夜,颐风园内外已被御林军秘密控制,骊山上下不许任何人出入,刀出鞘,箭上弦,个个如临大敌。二十六日午时,大内总管端康持圣旨到达颐风园。
  旨意到达时,公子楚已经坐在金谷台上等待。
  虽然外面已被团团包围,但歌舞升平的颐风园还是热闹如昔,并不曾因为劫难的忽然来临而有丝毫的变化。牡丹将谢,残红遍地,池中新荷初绽,亭亭如盖。金谷台上三百名舞姬翩翩做霓裳之舞,舞衣幻化出五彩光华。白衣公子凭栏而坐,亲持紫玉箫吹奏一曲《贺新凉》,著名的歌姬谢阿蛮坐在他脚边,手持红牙板击节做歌,声遏行云。
  青衣总管在高台下停住了脚步,静静听了片刻。
  箫声没有丝毫的慌乱之意,只是带着说不出的寂寥,一听之下萧瑟的气息迎面卷来,和这初夏的明丽天气格格不入。
  总管抬起头看着高台之上,那个白衣公子凭栏而坐,衣带翻飞,神色淡漠如绝顶上的冰雪,便似神仙中人。
  那一瞬,即便是身为带来噩耗的使者,总管的眼里还是露出了一丝钦佩。
  知道皇帝在外面等待最后的结果,他没有停顿多久,便在箫声中拾级而上。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遇到意想中的抵抗和阻拦——公子门下的三千食客,无数能人异士,似乎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全部消失了。
  端康一步步的走上去,心里隐隐警惕。
  仿佛清楚这个权倾内宫的青衣总管带来的是什么样的讯息。歌舞瞬间停止了,舞姬们的身形僵在哪里,相顾失色。歌姬谢阿蛮从公子脚畔站起,脸色苍白,只有公子楚还在自顾自的吹着紫玉箫,没有看这个死亡使者一眼。
  “圣旨到!”端康不动声色的上前,在他面前展开了明黄色的圣旨,开口: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皇兄舜华久怀不臣之心……”
  “不必念了,我能猜到那些话。”在读到这里的时候。箫声歇止,刚刚从容吹完了一曲《贺新凉》的公子楚缓缓开口,打断了使者,“我只想知道结果。”
  端康迅速的看了他一眼,而对方坐在盛宴中,以一种无怨无恨的表情等待着。
  “念同为先帝之后,赐其鸩酒,留全尸。钦此。”
  端康一字一字的念出最后一段。眼神越过明黄色的绸缎,冷冷看着高台上的公子,仿佛猎犬在端详着垂死的猎物,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仇恨——就如那十万士兵在龙首原上活埋时的那种表情。
  然而,公子楚脸上的神色依然冷冽如冰雪,甚至衣衫的皱褶都没有丝毫变动。
  “是这样么?”他低低笑起来了,“鸩酒在哪里?”
  端康一挥手,立刻有随行的小黄门上前,捧出了由紫檀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和一只翡翠杯,湛碧色的美酒在杯中无声荡漾。折射出粼粼的凛冽光芒。
  看到毒酒,周围的舞姬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的退开了几步,四散从高台上逃开。只有歌姬谢阿蛮霍然站起,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公子身前,脸色苍白而绝决,手忽然探入怀里,拔出了一把一尺长的匕首。
  “不许靠近公子”,她用颤抖的语声道,抬头看着那些围上来的人。“跟你们那个卑鄙无能的皇帝说:他根本不配做公子的兄弟!根本不配做大胤的君主!”
  “大胆!”端康厉叱,往前走了一步,“左右。将她拿下!”
  “好了,阿蛮”,忽然间,身后的公子轻声开口,“替我将酒拿过来吧。”
  “公子!”歌姬霍然回头,热泪盈睫。
  “拿红牙板的手,怎么合适拿刀呢?”公子楚微笑,语声却冷定不容置疑,“——把我的酒端来给我,阿蛮。”
  歌姬脸色苍白如雪,手指颤抖着,却终于如言一分分抬起,接过了那一盏酒,回身走向公子身侧,缓缓屈膝跪下,将酒盏举过头顶。
  “是西域二十年陈的葡萄美酒么?”公子楚抬手拿过酒杯,放在鼻下闻了一闻,淡笑,“可惜鸩的份量下的太大了一些,影响了酒的味道。”
  端康的眼神雪亮如电,定定地盯在他身上,复杂而激烈的变幻着——而公子依旧若无其事,只是抬手拿起酒杯闻了一下,复又放下,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笑容,看着远处颐风园的门口。
  显然并不想让外人看到这一场兄弟相残的宫闱惨剧,大内总管奉命只带了一队精锐入内,所有的军队都被留驻在门外。然而,在金谷台上看去,兵甲簇拥之中停着一架明黄色的软轿,上面绣着蟠龙云海,帘幕低垂。
  “是徽之来了么?为什么不进来?”公子楚忽然笑了起来,“难道是在害怕?——这个懦弱的孩子,到了这一刻还在害怕啊!”
  他的声音低而柔和,不知怎地,却在风里传出很远,清清楚楚抵达了园中每个人的耳畔,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连远在门口的军队都有了微微的波动。士兵们并不清楚此番忽然行动的原因,但是听到此处,隐隐明白皇上对长兄似再度有杀意,不由动容。
  “大胆,是想抗旨么?”端康踏前一步,厉喝,手举起,“左右,拿下!”
  随行的精锐齐齐发出一声应合,上前了一步,便要动手。
  “不”,明黄色的软轿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清晰的断语,“住手。”
  帘子被掀开,苍白瘦弱的少年从内站起,指节紧握得发白,抬头霍然看着高台上白色的影子,眼里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大踏步的走入颐风园里。
  “皇上!”端康吃惊地阻拦,“小心!”
  然而熙宁帝已经疾步走上了高台,定定看着对方,握着衣襟不停咳嗽。半晌喘息定,尖尖的下颔扬起,眼里的光芒犹如锋利的刀,一字一字地对着兄长开口:“舜华。今日,我命你在我面前喝下它!”
  公子楚凭栏而坐。回头看着皇帝,眼里却并无惊奇也无愤怒,只是微微而笑,仿佛打量着一个发怒的孩子。
  “我命你喝下它!”熙宁帝再度重复,眼里涌出了阴郁的愤怒光芒,又咳嗽起来。
  “是么?”公子楚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一笑,“那就如你所愿吧!”
  他毫不迟疑的握起了酒杯,仰首将毒液一饮而尽,然后倒转酒杯,将空了的杯子示意给对方看,唇角尤自含着淡漠的笑意。
  “满意了么?徽之?”他微笑起来,“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是不是?”
  熙宁帝脸色苍白,死死地看着他喝下毒酒,眼神奇特。双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公子楚站了起来,推开身侧绝望的歌姬,走向皇帝,低声喃喃:“我懦弱的弟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宫里一直有传言,说父王当初立下遗诏时。本来是把王位传给我的——你心里,其实一直相信这个传言的吧?”
  他微笑起来:“否则,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自卑和懦弱呢?为什么非要通过杀我来确认自己的权威和力量呢?”
  “住口!”熙宁帝身子一晃,苍白着脸,厉喝,“胡说!”
  “胡说?”公子楚微笑着,一步步走过来,逼近,“徽之。问问自己的心,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是的,你不该当皇帝——你想过没有,你之所以当上皇帝,可能只是一个宫廷阴谋的结果?”
  “住口!”熙宁帝嘶声力竭地叫了起来,将佩剑拔出,“再不住口我杀了你!”
  “你已经杀了我了。”公子楚反而笑起来了,讥讽的开口,“要知道一个人是不能被杀死两次的——我怯懦的弟弟。”
  他还是不停顿地走过来,步步逼近,直到端康上前一步,警惕地将皇帝保护起来。
  公子楚微笑着注视着弟弟:“徽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每次看到我,你就会怀疑自己目下的位置是否理所当然……因为,你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该坐这个位置,是不是?”
  他的声音柔和悦耳,仿佛带着某种催眠人意志的力量,用内力送入每个士兵的耳中。
  被派遣到颐风园里的都是直属于皇帝的御林军,然而在这一刻,公子楚那样具有诱惑力和说服力的谈吐,仍然令所有士兵为之动容,心里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住口!”熙宁帝苍白了脸,咳嗽起来,“再说我割了你舌头!”
  “是的,你是有权割掉我的舌头。”公子楚笑着,然而死亡的灰色已经从他的脸上弥漫开来,令他的声音变得迟缓,“如果你不喜欢我的眼睛,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如果不喜欢我的心,还可以剖开我的胸膛——若不是弄玉,三年前你就那么做了,是么?”
  “住口!”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名字,仿佛一根针扎入内心,令熙宁帝尖叫起来。
  园中的所有将士都看到了这一刻皇帝在高台上的可笑模样:熙宁帝仿佛中了魔一样地挥舞着手臂,一步步的退却,摇摇欲坠——那一瞬,这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君却显得如此懦弱可笑,被一个垂死的人逼得几无退路。
  “真是一个怯懦而愚蠢的孩子……不曾知道战争的可怕,不曾看到真正的死亡,所以,才会做出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切吧?”公子楚叹息,剧毒已经开始发作,他抬手捂住了胸口,喃喃,“被绫罗绸缎包裹着,居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满耳听到的都是谄媚和谎言——不知道你的心里都被什么填满了?真可悲啊。”
  白衣公子临风而立,直面着自己的弟弟,然而语声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
  “你竟然相信那个女人的谗言,要置自己的兄弟于死地”,他轻声说着,凝望着熙宁帝。“徽之,难道连十六妹的血,都无法洗去你心里的猜忌么?”
  公子楚凝望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大笑起来
  “愚蠢的弟弟,难道你完全忘记了在十年前,是谁把刚即位的你从越国铁骑手里夺回的么?”公子楚纵声长笑,拂袖走下了高台,傲然扬声,“如果我真的想要从你的手里夺过王位,早在那个时候就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不再看自己的弟弟,只是拂袖回头,踉跄着走过皇帝身侧。
  仿佛被他的气势所震慑,所有人都怔怔呆在了原地,包括端康带来的心腹精锐。他们居然忘了阻拦,只看着这个垂死的罪臣一路走过去,在风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长吟——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公子楚一路长吟着走下高台,向着花园南侧走去。随着毒性地逐步发作,他的脚步开始有了略微的踉跄——歌姬谢阿蛮脸色苍白地紧跟在他身后,抬起手紧紧扶着他逐渐无力的身体,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公子楚低头对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感激。
  “不用了”,他说。抬手轻轻抚摩宠姬的脸,那种死亡的灰败之色迅速覆盖了他的眼眸,“留下你的歌喉,给更好的人——我不值得你这样。”
  他推开她,独自沿着花径走去。
  “拦住他!”端康首先回过神来,一惊,“小心他逃了!”
  然而,很快众人就发现他并不是要逃走,而是走向了通向另一个花园的侧门,然后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胞弟——一墙之隔,便是荒废已久的颐音园。
  “我亲爱的弟弟。”他用一种越来越微弱的声音道。“我要去十六妹那里了。”
  熙宁帝没有说话,全身激烈的发着抖。紧紧盯着胞兄,脸色煞白。
  “不跟我说再见么?徽之?”公子楚微笑,然而却有一行鲜血从唇角沁出,慢慢划过脸颊,触目惊心,“不过……就算你、就算你再不愿意见到我……百年之后,弄玉和我……总在泉下一起等着你呢……”
  一语未毕,他忽然抬手震断了腐朽已久的铁锁,轰然推开了门。
  公子楚踉跄着走入那片荒芜的废园,抬手捂着胸口,黑色的毒血他唇角不断沁出,染红了雪白的前襟,他向着园子深处走去,一边对着虚空呼唤胞妹的名字,眼里渐渐涌出了笑意,仿佛真地看到了某个虚无的幻影正在翩然降临,在天空里俯身伸出手,迎接他前去。
  熙宁帝的嘴角动了动,似是勉强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句话,脸色煞白地看着他一路走上高台上去——在那里,曾经有两个他最爱的人尸横就地——如今,很快就要出现第三个了。
  然而,没有等走上凤凰台,公子楚身子便失去了力气,颓然跌倒在冰冷的玉石台阶上。
  手里的紫玉箫滑落一旁,滚了一滚,终于不动。
  “哥哥!”那一瞬,熙宁帝再也忍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尖叫,想要冲下高台。
  “皇上!皇上!”端康惊呼着,连忙阻拦住皇帝,“小心有诈!等一等,先让御林军统领和太医去验看一下为好……”
  歌姬谢阿蛮却已经随之奔入了废园,不顾一切的扑到公子身侧。她只是看了一眼,眼中的泪水便如雨而落——她无声的哭泣,肩膀剧烈的颤抖,解下身上的寒绢为他拭去唇边的血,素白的绢立刻被染成一片殷红。
  园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眼神泛起了一丝哀伤。
  歌姬轻抚公子尸身,低泣良久,忽然抬头看着碧空,脸色苍白地沉默了许久,开口一字一句地唱起了一首挽歌——却是公子方才在高台上吹奏的那一首《贺新凉》,声音凄烈高亢,响彻了整个颐风园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园外的将士并不知道园中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如此歌声,也知道事情不祥。
  歌姬谢阿蛮一扫平日的柔婉,歌声苍凉如水,隐隐有刀兵的肃杀和苍莽,转折处有金石之音,铿锵有力。包围着颐风园的御林军无不闻声动容,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经历过十年前扫并天下灭亡越国的战争——在那样的歌声里,他们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追随公子驰骋之时。手中刀兵垂落,每人眼里都有隐约的哀伤。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谢阿蛮唱到最后一句,声音越拔越高,凄厉如啼血,红牙板瞬间碎裂。在御林军统领恒易将军和太医赶到园中查看时,歌姬退了一步。忽然抬起头来,毫不犹豫的倒转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飞溅而起,染了军人和医生一身,歌姬仆倒在公子楚身侧,再无生气。
  恒易将军和太医面面相觑,被这样惨烈的情景震慑,竟然一时不敢上前。迟疑了片刻,在端康的厉声催促下,太医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仔细验看了两人的脉搏和鼻息。然后退开一步,对着金谷台禀告:“禀皇上,逆贼已伏诛!”
  端康长长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拉着皇帝的手,却听到熙宁帝惊呼起来。
  “哥哥!”少年发狂一样地推开了宦官的手。从金谷台上冲下去,“哥哥!”
  熙宁帝狂奔向颐音园,然而却在踏入前那一刻忽然定住脚步,全身剧烈发抖,似在惧怕什么,在园门口彷徨良久,竟不敢踏入半步。终于,他举袖障目,在恒易将军的陪同下来到了伏地的两具尸首旁。颤巍巍的将手指伸到了兄长的心口。
  没有丝毫生的气息,唇角的黑血已经开始凝固。
  “哥哥……”他松了口气,低声喃喃了一句,转过头去,却正看到了歌姬的脸。
  谢阿蛮的眼睛始终大睁,怒视着皇帝,仿佛死不瞑目。熙宁帝触电般的收回手指,倒退了一步,仿佛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拼命扯着自己的衣领。一阵晕眩让他跌倒在随后赶来的总管怀里,喃喃:“走!走!立刻走!”
  “是,皇上。”端康回答了一句,却迅速的弯腰检查了一遍尸体。
  是的,死了……确实死了,毒从七窍透出,再无可救。
  “快走!这里让我不舒服……都是死人……都是死人!”熙宁帝厉声尖叫起来,胡乱挥舞着手,“把他埋在这里!别放他出去!——关上园子,谁也不许进来!别放那些鬼出去!”
  “是!”左右回答着,相顾失色。
  皇帝的情绪仿佛紧绷到了极点,忽然崩溃般的倒了下去。
  “熙宁帝十一年五月,天有异象。是年春末,有传帝赐死公子于颐风园。
  “密旨下,奉鸩酒。公子不辞,一饮而尽,伏于凤凰台下。歌姬谢阿蛮抚尸恸哭,为之做歌,曰‘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歌声激越,左右军士闻之无不动容。曲毕以身殉。
  “事前公子自知不测,乃阴遣门客。然客久受其恩,欲一死相报。闻变,纷纷自刎于宫门外,血溅三尺,相仆者乃系百人。帝恐生激变,命葬公子于骊山园中,秘而不宣其丧,令园中歌舞如旧,以避外人耳目。”
  ——《野史丛话》
  “事情办成了?”回鸾殿的深处,贵妃从软金榻上霍然坐起,看着匆匆前来报信的青衣总管,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声音微微颤栗,几乎是不相信似地,“真的成了?”
  “是。”端康低声,上前了一步,“奴才亲自看着他毒发身亡,再没有错。”
  “呵……”凰羽夫人怔了一怔,有片刻的失神,吐出一口气,仿佛身体被抽去了骨头,往榻上靠去,唇里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带了某种奇特的表情轻声喃喃,“真的是死了?——这样的人,也终于死了啊……真是不敢相信。”
  那一瞬,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样的事情,凰羽夫人眼神凝聚如针。
  “端康,改日派人去颐音园,掘出尸身,斩下他的头颅呈上。”她开阖着嘴唇,冰冷地吐出这样一句命令,“必须要看到他的人头——否则我不能安心。”
  端康脸色微微变了变:“是!等风头过去,奴才便派心腹潜入颐音园掘坟验尸。”
  “好”,凰羽夫人叹息,“辛苦你了。”
  “但无论如何都要恭喜夫人”,端康轻声,“彻底拔除了眼中钉。”
  “说的是!”凰羽夫人蹙眉,“事情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就简单了,全看舒骏的雄才大略。”
  端康怔了一怔:“娘娘是想让舒骏成为越国人的统领么?”
  “那是”,凰羽夫人笑起来,“你说,还有比舒骏归来,率领遗民重新复国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么?——如今大胤没有了公子楚。只要舒骏率领我们的军队一出现在龙首原上,那些胤国人就会溃不成军!”
  端康问:“娘娘是想要把我们在北方淮朔两州的军队调给公子么?”
  “是。”凰羽夫人颔首,“如今北方的形式已渐呈燎原之势,正缺少舒骏这样的统帅去领导——而越国境内地遗民,经过我们多年经营,也得了十万之众。只要大胤一乱,两方联合,便能趁乱起兵,夺回天下。”
  “可是……”端康迟疑,“夫人答应了公子,不杀翡冷翠公主。”
  “呵。不杀就不杀,这又有什么难?”提起这个,凰羽夫人的眼神立刻变得尖锐,几乎是吐出了一声冷笑,“怎么。如果是她自己生了重病死了,难道也算在我头上么?”
  “……”端康倒抽一口冷气。
  “我只是说说而已。既然舒骏回来了,整个计划也就改了。”凰羽夫人低声,一字一句:“如今,我不要皇后的命,也一样能将计划进行下去——最多,我要皇帝的命便是!”
  端康霍然抬头,明白过来
  是的,公子楚已经不在。如果大胤的熙宁帝又忽然病逝,没有王位继承人,全国自然会陷入一片大乱。到时候,靠着多年在朝野培植起来的力量,娘娘便可以控制大胤的朝政,左右时局,从而对复国更加有利。
  “对了,皇帝他如何?”凰羽夫人问了一句。
  “自从昨天颐风园里回来后,皇上的情绪就十分不稳定——有小太监从廊下走过,也没有任何过失,就被皇上下令拖出去活活打死。”端康小心翼翼地回禀,“今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乾清宫里,谁也不见,外面轮值的宫女听到里头似乎有哭声。”
  “又哭?真是懦弱的孩子。”凰羽夫人止不住的冷笑起来,似是鄙薄,又似怜惜,“我以为他终于能狠心杀了胞兄,应该是长大了——结果居然是偷偷摸摸的赐死后,还不敢让天下人知道!”
  端康迟疑着:“奴才觉得……皇帝似是很后悔。”
  “后悔?是啊……那个孩子,其实是很爱很爱自己兄妹的。”凰羽夫人却毫不意外,意味深长的笑,“只是因为太过敏感和自卑,种下心魔罢了。”
  “……”端康沉默。
  凰羽夫人沉吟着,望着虚空:“十几日后便是大婚的日期,目下各国使者都云集在天极城,暂时不便有所动作——等拖过了大婚典礼,再下手也不迟。”
  “是。”端康领命。
  “走,我们去密室吧!和舒骏商量一下起兵的事——”凰羽夫人站起来,想了想,“箭在弦上,真是片刻都等不得。”
  两人沿着长廊从深宫内走出,行止如风。
  同一个深夜里,一封信被送到了天极城南的驿馆里。
  “谁?!”灯下独坐之人长身站起,低声问,脸上是焦灼不安的神色。然而黑夜里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道风穿过了帷幕,一封信在风里飘然而落,正中他案头。
  公子苏看了一眼信笺上的笔迹,脸色便是一变,重新坐下来拆看。
  信上只是短短的几行字,非常简练,显然是在激变发生之前匆匆而就——然而其中蕴含着的重大讯息,却震得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公子苏在看完后下意识地将信笺在手心重重揉成一团,烦躁不安地蹙眉,眼神闪烁,凌厉如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公子苏抬手将信笺凑到灯上,燃为灰烬,然后又是对着灰烬出神了良久。似乎在想着什么极重大之事,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灯火在暗夜里跳跃,映照着他苍白纤秀地侧脸,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莫测深沉。
  “止水”,终于,公子苏对着空气发话了,“去和你主人说——云泉当不负所托。”
  檐下风声微动,有铃声摇响,随风一路远去。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正文 十一、沙洲冷
  大胤的那一场宫闱之变,被皇室极其隐秘地掩饰了。
  颐风园里夜夜笙歌如旧,宫外的人均以为皇帝只是出兵软禁了自己的胞兄,却没有人知道那一杯毒酒,已经让那个惊才绝艳的白衣公子沉睡在泥土之下。
  大婚的日期一日日的逼近,天极城内外到处张灯结彩,大赦天下,热闹无比。而且颐景园内外也是风平浪静,内宫那位贵妃娘娘似乎忽然发了慈悲,忘记了这个曾欲置之死地的敌人,再不见明刀暗箭袭来。
  “哎呀,你听说了么?两天前隔壁的颐风园里出大事了呢!”
  “是么?怪不得前天山下忽然来了那么多军队!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嘘……他们都说,公子死了!”
  “什么?!——公子……公子,死了?!”
  “是啊,听说是被皇上用毒酒赐死了呢……真惨啊,听说连收尸不让,就地埋在了颐音园里。公子一死,好多门客都跟着自杀了,到现在御林军还在到处捕杀以前投靠过公子的人呢——对了,你知道么?连阿蛮也死了。”
  “天啊……好端端的,怎么连阿蛮都被杀了?”
  “唉,不是被杀——听说是当场就自刎了。你也知道阿蛮有多么喜欢公子啊!公子死了,她自然也不想活下去。那种胆色,真是让人佩服呢。”
  “唉。只是为什么这几日夜里颐风园那里还在歌舞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是皇上生怕公子的死讯传出去引起天下激变,所以下令不许泄露此事,派兵封锁了骊山上下,还命园子里的歌姬舞姬照旧夜夜歌舞,掩人耳目。”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几夜那些热闹的曲子里,听起来总像是在哭一样。”
  “公子待下人一贯宽厚,想来颐风园里的姐妹们如今心里都很难过吧?”
  “唉……其实现在颐景园里的这位。虽然是西域来的公主,待我们却也算是极好的了——只是宫里头那位如此厉害,不知道她能自保到几时?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今日隔壁之事,很快就会轮到我们头上了。”
  “嘘,噤声——听说这园子里也有娘娘的眼线,小心被听了去。”
  两个小宫女躲在后园的僻静角落里一边闲聊,一边打扫着房间那个房间里堆放着西域教皇给女儿的陪嫁珍宝,空无一人。她们脱去了平日的束缚,肆无忌惮地议论着外面的种种消息,仿佛两只安稳躲在巢穴里的雏鸟,唧唧喳喳说着外面的风暴。
  然而。在她们离开后,墙角的一口柜子里却传出了压抑不住的低低哭泣。
  那是一个细细的声音,仿佛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在一丝丝的裂开来,那么微弱,却也是那么脆弱。听得坐在黑暗更深处的观望者都耸了耸肩,吹了一声无声的口哨,无奈的摇了摇头,用银刀继续削着手里玫瑰的尖刺。
  一个时辰过去后,那个哭声不知不觉地停止了,仿佛柜子里的那个少女已经倦极睡去。
  虽然无意中听到了这样一个不祥的消息,宛如五雷轰顶。然而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阿黛尔公主却依旧表现的若无其事——是的,即便多么难过,多么绝望,她也必须装出和那个人毫不相识的模样!
  甚至连一丝丝的哀悼,也不能被允许流露。
  但尽管成功地掩饰了一切。但阿黛尔公主刚刚好起来的身体却一下子又衰弱下去,高烧不退,身体虚弱到需要人搀扶才能走动。
  虽然公子楚已遇不测,门下的食客也多被朝廷清扫,一时星散。万幸华御医却不曾被牵连进去。还是如之前那样时不时的在半夜秘密到访,为公主看诊。但是无论萧女史怎么探听,华御医在就诊之外却不再开口多说一句。
  “小曼,我答应过公子要保护阿黛尔公主”,华御医只是那样对她说,“所以既便公子如今遭遇了不测。我依然会恪守自己的诺言。”
  她问不出什么来,便只能死了心。
  几个月来,公主已经掌握了华文的基本阅读和简单对话。萧女史不忍心再对这个可怜的少女施加任何压力,也就停止了每日晚膳后的乏味讲授。
  每到黄昏,阿黛尔都在暮色里登上高楼,眺望西方的尽头,仿佛想看到故乡地所在——然而龙首原横亘在天地尽头,萋萋碧草连天,血红赤胆点点。天际晚霞灿烂,浮云变幻,阻断了望乡的视线。
  “我好想回家,哥哥。”她低声喃喃,握紧了胸口的女神像,面向西方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夕阳映照着她的脸,虽然憔悴,却依然美丽得令人屏息。
  纯金的暗盒里,藏着少年苍白的脸。
  祈祷完毕,阿黛尔睁开眼睛,却忽然看到了天际一行滚滚黄尘——几十多里外,依稀可见一行人从官道上绝尘而去,策马奔向龙首原深处,白马银甲,个个矫健如龙。
  不知道为何,她的眼神忽然凝定。
  就在那一瞬,仿佛有某种奇特地感应,远方的银甲骑士也忽然驻马,回首看向骊山地方向——那样远的距离,即便是敏锐如苍鹰应该也看不见高楼上女子的身影——然而就在同一个刹那,阿黛尔却觉得对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
  “羿……羿!”那一瞬,她脱口惊呼起来,扑向了栏杆,拼命伸出手去。
  龙首原深处,那个银甲的骑士勒马回顾骊山方向,似乎有留恋——最终,却还是回过头跟上了同伴,急驰而去,绝尘于草原深处,再不回头。
  阿黛尔的泪水在风里直落下来,伸出去的手垂落下来,指间只有风。
  “公主!公主!”萧女史惊诧地上来抱住了她,看着天尽头那一行消失的黑点。
  “羿走了。”阿黛尔喃喃,忽然间觉得胸口剧痛,“他不会回来了……”
  她掩住脸,失声哭了起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
  “舒骏走了么?”回鸾殿里,贵妃喃喃问,看着碧空。
  “是的。”青衣总管上前回答,“今天,已经和枭他们一行十二人一起走了——估计明天就能入房陵关了,我们的人马已经在关内等着他了。另外,淮朔两州那边,也已经集结完毕,等房陵关一举事便起兵呼应。”
  “是么?看来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凰羽夫人喃喃,却没有丝毫地开心,“九天……他离开了十年。回来却只待了九天,就带兵走了——他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过我。”
  她忽然抬起了脸。问:“端康,你说舒骏他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端康不知如何回答。
  她的手指探出,摸到了一包晶莹的冰粒——这是东陆最秘密的毒药“晶”,据说出自遥远的天山深处,稀世罕有,只要放上一点点在饮食里。中毒的人就会慢慢地死去,死状和普通的心力衰竭一般无二,毫无异常。
  数日之后,便是皇帝的大婚典礼。
  那时候,舒骏应该已经入了房陵关,回到越国土地上和遗民们聚首。公子昭是越国的英雄,他的复生和回归不啻是一个奇迹,将极大的鼓舞遗民们的士气;而埋伏在淮、朔的人马也已经控制了两州,等房陵关将旗一举,便即起兵响应。北上和故土遗民会合——在那个时候,若是大胤的皇帝又适时驾崩,内无子嗣,外无兄弟,朝野上下定然会为争权夺利乱成一团。天下即将陷入大乱。
  这一盘棋局,便应该是如此下法,才得完美收官。
  只是……只是……
  涂了凤仙花的指甲,将毒药抓在手里,慢慢的把玩。凰羽夫人垂头看着,蹙眉沉吟,秀丽的凤眼里转过诸般复杂的光,全数落入身侧的青衣总管眼中。
  端康上前一步,低声:“娘娘断不可有妇人之仁。”
  “是么?”凰羽夫人低低道,忽然一声冷笑,“可偏偏我就是一介妇人啊!”
  “娘娘是一代奇女子,虽逢乱世,却愈显奇光”,端康声音凝重,循循善诱,“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娘娘今日所做的一切,百代之后越国都必然铭记不忘!”
  凰羽夫人沉默下去,指尖拨弄着那一粒粒冰玉般的毒药。
  “是的,这些道理,我本是一直都明白的……若是不明白,也撑不到今日。”她忽然轻声苦笑起来,深深吐出一口白烟,将脸隐藏在烟雾里,“可是……不知为何,在舒骏回来后,我的心就乱了。原来我毕竟还是个女子啊……我一直在等着我的男人。在他没有回来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撑着。如今他回来了,我却忽然没有力气了。”
  美丽的女子吞吐着白烟,那种奇特的香气包裹了她,声音却透出一丝丝地脆弱和动摇:“舜华昔年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还是借刀杀了他。而如今、如今又要对徽之……唉。”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按住了心口,不再说话,似是旧伤极痛。
  阿芙蓉与曼陀罗的混和,带来了迷醉的眩晕,在吸入的那一瞬令她觉得轻松无比,仿佛灵魂都腾上了高空,脱离了这一切纷繁复杂的人和事。
  正在这时,门外的侍女雪鹃忽然提高了声音:“皇上驾到!”
  “什么?”室内密议的两人都吃了一惊,交换了一个目光。
  ——自从在颐风园赐死胞兄后,这几日来皇帝日日独居养心殿,脾气暴躁,闭门不见任何人,连辅政大臣联名上书请他派兵前往淮朔两州平叛,都被皇帝将奏章扔了出来,怎么今日忽然又来到了回鸾殿?
  “小心。”端康低声说了两个字,随即跃出窗外,消失了踪影。
  凰羽夫人却还在药力中迷醉,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只是斜倚在美人靠上,看着那个穿着帝王冠冕的少年一路气冲冲地拂开帘幕走进来,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金盒,脸色苍白而疲惫,眼神里有光在剧烈波动,身子微微颤抖。
  “怎么了,徽之?”她懒得起身迎接,只是开口。
  “我……”熙宁帝身子一震,仿佛是在做着艰难的努力,想把那句话推出喉咙。沉默了半晌,忽地冲口道:“我把他给杀了!”顿了顿,似乎是在对自己、对所有人宣告一般,再度提高声音,咬牙切齿的重复了一遍:“我把他给杀了!”
  “是么?”凰羽夫人懒懒,“那你开心了么?”
  “开心?”熙宁帝又是一怔,脸色煞白。
  “是啊……舜华是你的心头之刺,如今拔去了。是否开心?”凰羽夫人吐了一口白烟,眼神朦胧地看着他,有些放肆地低笑起来,“徽之……你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不像是一个刚刚亲手赐死了自己兄弟的帝君啊!”
  “我……”熙宁帝怔了半晌,手里的金盒颓然落地,一方玉玺滚落出来。
  凰羽夫人有些诧异:“呀!这是大胤皇帝的玉玺,如何带来这里?”
  “我怕有人偷了它去,不敢放在御书房——”熙宁帝连忙俯身捡起玉玺,重新紧紧抱在怀里,有些神经质地左顾右盼,仿佛提防着空气中看不见的敌人,不住地咳嗽,“有人想把它偷走……咳咳,他们都想把它偷走!把我的国家偷走!阿嘉,阿嘉——”
  他把玉玺放入她怀里:“替我收着。”
  “什么?”凰羽夫人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熙宁帝握紧她的手,把玉玺放在他们两人的手心里,紧张地四顾:“阿嘉,帮我看着它,别让人偷走了!——他们、他们都想偷我的东西……想偷我的国家!咳咳。我、我得把它好好的收起来,千万别让那些人看见了。”
  “徽之?”凰羽夫人诧异地看着他,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
  “你怎么了?病了么?”她抬起手按在他满是虚汗的额头上,发现那里烫得惊人,不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天,你烧得厉害!御医呢?快叫御医来!”
  “不。不要叫他们来。”熙宁帝却是神经质地喃喃,“他们都想偷我的东西……”
  “说什么胡话!”凰羽夫人低叱,用锦被裹住少年瑟瑟发抖的身体,探着他的额头,“病的这么厉害,怎么能不看医生?——这几天你一个人呆在养心殿,烧成这样都没人发现么?那群该杀的奴才!”
  熙宁帝只是伏在她怀里剧烈地咳嗽,身体滚烫。
  “不,不行……”仿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忽然直起身子,离开她,“会把病传给你的!阿嘉……别靠近我。我要死了……别靠近我!”
  她放下了烟筒,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个神经质的少年,眼神却渐渐柔软。
  熙宁帝喃喃:“为什么不肯替我生个孩子呢,阿嘉?……我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你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救不了我的母妃,这时候我也救不了你!该怎么办啊……”
  凰羽夫人只觉得胸口一窒,无语地低下头,看着一滴泪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微凉。
  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在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其实或许就是眼前这个令她国破家亡的少年皇帝了。
  ※※※※※※※※※※※※
  自从羿的离开和嬷嬷的死去之后,东陆的皇宫变得更加的空旷而森冷。
  孤身睡在黑暗里,阿黛尔重复了多年来的噩梦:蛇,迷宫,血海,空房子,灰白的头颅,黑夜里牵着自己走的哥哥……在梦里,她仿佛回到了童年,看不见任何东西,每次睁开眼的瞬间,都只看到一张濒临死亡的扭曲的脸。
  她在梦里一次次地惊呼着醒来,然而一次次的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依旧陷在连绵不断的梦境里,根本无法醒来。
  哥哥……哥哥!她在黑暗里呼唤着他的名字,空荡荡的房子里却只有回音。
  模糊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月下吹箫的白衣公子。他在凝视着她,伸出手来,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细细的金发——“我会保护你,一切就和你哥哥在身边一样”——他说。
  然而只是一转眼,他的影子也消弭在了黑暗里。
  是的……是的,他也已经死了。
  没人会再守护她,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会遭到不幸。
  再度醒来时已经过了两日三夜。阿黛尔发现自己躺在寝宫柔软华丽地大床上,全身酸软无力。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萧女史正紧张地守在一侧,看到她醒来竟喜极而泣。
  怎么……这是怎么了?
  她想问,却发不出声音——她自然不知道,自从在高楼上看见界的离开之后,她已经昏睡了两天一夜,粒米未进。其间几度高烧至脱水,一拨拨的御医来看了又摇头叹息着回去。
  翡冷翠公主病势沉重,恐怕连大婚的日期都支持不到——这个消息已经随着太医院的御医而传遍了内宫。熙宁帝却毫无反应,照旧天天泡在回鸾殿,端康总管下令内务府做好红白喜丧两种准备。显然是已经料定这个未册封的皇后凶多吉少。
  对于外面的纷纷各种传言,阿黛尔却是不曾得知分毫。
  她依旧一夜一夜的沉浸在噩梦里。不停的梦见那些死人的脸,梦见那个一望无际的血池和红色的茧——每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窗台上那一瓶红玫瑰,娇艳欲滴。
  这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了,她想。
  当玫瑰凋零的那一天,也就是她的生命之线断去地一天吧?她握紧了胸口的女神金像祈祷。凝视着里面那个苍白的少年,希望能从这两者身上找到新的勇气和庇护。然而,没有奇迹出现。她的身子一日弱过一日,竟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雷,你在么?”在某日深夜,当所有侍女都退去后,她对着黑暗喃喃开口,叫出了这个保护者的名字,宛若游丝,“我知道你在。”(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夜风吹拂过帘幕。室内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她的声音在回响。
  “羿走了,苏娅嬷嬷死了……连楚也死了。”阿黛尔喃喃,声音里带着绝望的灰冷,“那么多人都走了——下一个走的。就是我了。我甚至能听到死神的脚步声。”
  “我要死了,雷。”她轻声喃喃,虚弱无比,“你不用再呆在这里了,回翡冷翠吧。回去跟我哥哥说,我很没用……等不到他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最终消失在空旷华丽的寝宫内。
  黑暗的最深处。坐在高高屋架上的人俯首望着陷入昏迷地少女,灰冷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亮光。带着白手套的手握紧,捏皱了手心的一封信件。
  这些日子,他已经连续给翡冷翠写了十几封密报,但却在今天才收到第一封回信,里面的措辞严厉得令人吃惊——开什么玩笑啊……这个时候如果回去报丧,西泽尔那家伙一定会发疯的!
  您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还爱惜自己这颗脑袋呢。
  ※※※※※※※※※※※※
  只不过短短的三五日,外面风云激变,每一日都有新的变故发生。
  大胤熙宁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在即,帝都内各方宾客云集,冠盖满京华。然而在此刻,却忽然传出了皇帝因为猜忌而赐死长兄的传言。由于公子楚在东陆诸国的威望,这个消息令所有来贺的使者都有些不安,深以为在大婚前夕出现这样的事情乃是不祥之兆。
  然而颐风园内照旧是朝歌夜弦,一如平时,根本看不出有丝毫的异样。于是,又有传言说公子只不过是被皇帝软禁,以防其趁着大婚作乱,并未遭到不测——种种传言尘嚣日上,不辨真假,扰得帝都里人心惶惶。
  但是,就在公子楚的身影消失在舞台上的时候,胤国大变到来。
  大婚前五日,龙首原忽然传出兵变的消息。
  在亡国十年后,沉寂多年的越国遗民一夕起兵,冲入了房陵关与守军展开激战。大胤驻守龙首原的赵箭将军措手不及,没有等召集齐各部军队,就被一名白衣剑客刺杀于中军帐下,割下首级悬于城上。首领一失,遗民趁机蜂拥而入,占据了军事要冲房陵关,胤国三万铁甲竟在一夕土崩瓦解!
  事出突然,不啻天崩地裂的坏消息。然而大胤承平已久,各级官吏各怀心思,担心如今正当大婚庆典。一旦将此消息如实上报会导致龙颜震怒,便纷纷刻意掩饰——等这个惊天消息传入帝都时,已经被层层的削弱,变成了越国小股遗民作乱、房陵关军队正在镇压。
  而朝廷上各位大臣眼看大婚临近,既便多少知道一些实情,但因为各自的心思和立场,大都明哲保身的选择了在这个时候缄口。而熙宁帝最近身体不佳,久未临朝听奏,深宫中又是贵妃的天下,这个消息被紧密把守着。更是传不到皇帝耳畔半分。
  于是,喜庆的气氛依旧弥漫了整个帝都。不曾因为战云密布而减了半分。
  ※※※※※※※※※※※※
  在一片祥和热闹醉生梦死地气息里,荒冷的废园内,却独坐着一个冷醒的人。
  一个本该早已被埋在了空园黄土之下的人。
  “呵,房陵关兵变……房陵关!”白衣公子将密报拍在桌上,冷冷微笑起来,喃喃。“做的干脆利落,果然不负我所望——舒骏啊舒骏……那么多年之后,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身边的青衣少年原本只是倦怠地靠在梁上,抱着剑打瞌睡,然而听得此语,却不禁微微侧首回顾,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感兴趣表情。
  “四公子之一的公子昭么?”止水挑了一下眉毛,“那个和我交过手的人?”
  “就是他。”公子楚颔首,“果然不出所料,他和宫里那位有牵连。”
  “哟。那可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止水眼睛一亮,从梁上跳了下来。那一次交手以一敌二吃了大亏,然而他却笑了起来:“舜华,这回你可得答应把他留给我!”
  公子楚苦笑:“孩子话。”
  “我可是认真地!”止水眉毛倒竖,怒道。“这些年我替你杀了多少人?如今我只拜托你这件事,你却推三阻四好不爽快!——最多这个活儿我不要酬金就是。”
  “不是钱的问题。”公子楚摇头,“事关天下大局,怎可当儿戏?”
  “切,你不答允又怎地?”止水冷笑了一声,“最多我偷偷去把他给宰了。难不成你还能拦得住我?”
  “……”公子楚正在低头看一份谍报。双眉却是微微一蹙,有杀气瞬间凝聚:“止水。再孩子气,小心我让你师父打你孤拐。”
  这回轮到了止水沉默,脸上青白不定,忽地一跺脚,掉头就走。
  “好了”,公子楚看着他掠下楼去,微微一笑,“我答应你,将来若一到杀他的时机,必然第一个通知你便是。”
  “真的?”止水大喜,在檐角驻足回顾,“不许翻悔啊!”
  “当然”,公子楚顿了顿手里的笔,“不要本钱的生意,怎能不做?”
  “切,你算计天下也罢了,怎么连这点小钱也算计进去了?”止水被他说的翻了翻白眼,冷哼,“算了,能遇到那么一个对手,就是倒贴也是值得——看看这几年来我替你杀的都是一群什么酒囊饭袋啊?真是白白污了我的剑!”
  “本来,在我们四个人中舒骏的身手算不得第一,更不会是你的对手。”公子楚却是叹息,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低声喃喃,“可能是流落西域那么多年,让他大大的长进了吧?”
  他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感伤,却很快掩饰了过去,只道:“止水,把这些信函送去穆先生那里——和穆先生说,密切注意回鸾殿的动向。大婚之前,帝都不能出任何岔子。”
  “是。”止水颔首。
  “另外,派人告诉云泉”,他意味深长地开口,“就说北边的事情麻烦他了。”
  “是。”止水抱剑颔首,并未多问什么,只道,“宫里似乎没有太大异常,只是听说皇帝身体不好,日夜居于回鸾殿,不肯视朝。”
  “是么?”公子楚并不意外,若有所思,“不好到什么程度?”
  “不清楚,回头我问问先生去。”止水抱剑一欠身,便要从檐角掠下。
  这座颐音园里空寂无人,凤凰台上只有白楼孤寂伫立。外面月色很好,夏日葱芜的树木之间穿行着清风,流萤点点。然而,止水刚一掠下,就在半空中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急速后翻,堪堪避开了一物,失声:“公子小心!”
  “嚓”那道白光贴着他额头掠过,刺向了白楼。
  公子楚在那一瞬已经长身而起,手掌一按茶几,整个人向后飘起——然而,奇怪的是却并没有随之而来的袭击。那道白光钉入了窗楣之上,尤自在月光下微微摇曳。
  公子楚和止水双双回身,不约而同地掠向了窗口,却是倒吸了一口气——那是一把小小的银刀。不知从何而来,将一封信钉在了凤凰台的最高层。
  “公子。”檐下的风铃忽然再度摇响。一人不知何时出现,站在挑檐深重的阴影里,用希伯莱语开口,声音低沉而厚重,“翡冷翠的密信。”
  “你是……”公子楚凝视着黑暗里模糊的人影,揣测着开口,“雷?”
  雷。翡冷翠派来东陆的秘密使者,西域著名的杀手,也是“七人党”之一,至今以来他和西泽尔之间的一切联络均由其负责。然而,他却从未见过这个神秘的人物。
  而今夜,他为何却忽然间出现在了这颐音园里?
  公子楚微微一惊,抬手拔起银刀,拆开了那一封密封的信件。上面的字清冷而凌厉,一笔一划犹如断金截铁,正是翡冷翠西泽尔皇子的笔迹。
  公子楚拆开那一封远自万里之外的密信。看了一眼,神色骤然冷肃。
  “西泽尔皇子远在翡冷翠,听闻公主之病,非常担心。”仿佛是知道了对方的神色变化,黑暗中之人声音冰冷。“皇子一向眼高四海,唯独对公子大加推许,不惜以重责相托。”
  “……”公子楚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手里的信,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今东陆的局面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公子贵人事多,也难免顾不过来——但,请您务必明白阿黛尔公主的重要性。”黑暗里的使者冷冷开口,毫不客气。“公主在大胤若有任何不测,西泽尔皇子将……”
  “在下非常清楚。”公子楚忽然抬手,打断了对方,“请转告皇子,在下定然竭尽全力保护公主。若其有失,舜华当刎颈谢罪!”
  “好。”黑暗里的人点了一点头,便再无声息。
  “咦,走掉了么?”止水却是吃惊,“好漂亮的身手——西域难道也有轻功?”顿了顿,见他没有回答,便又抱怨:“‘刎颈谢罪’?何必把话说的那么满……万一一个不小心,那个丫头自己病死了怎么办?”
  然而,公子楚却只是看着手里的信笺,有略微的失神,心中有暗流翻涌——
  “止水”,他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吩咐,“去和华御医说,让他打开我留给他的秘匣,把昔年慕士塔格那边进贡来的雪罂子拿出来,马上给公主送去。”
  “什么?”止水吃惊,不由怒起,“给她?当年我向你要了几次你都不给!”
  “赶紧去!不要耽搁。”公子楚却没心思和他计较这些,蹙眉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一拳击在了案上!
  “……”止水跟随公子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沉不住气,不由凛然噤口,立刻一溜烟的掠下屋脊,在夜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子楚继续低头,重新看了一遍手里的密信。这封来自翡冷翠的信是写在金箔纸上地,封口上敲着密封用的金泥,鹅毛笔蘸着墨水,用华丽的宫廷体写着细密的字。然而,秀丽高贵的字体后,却有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
  “我亲爱的朋友舜华公子:
  “这封信非常重要,请务必仔细读完。
  “迄今为止我们保持着良好的合作,是彼此可以信赖的盟友,我相信我们双方都希望这份信赖可以继续保持下去。我会恪守我的承诺,这份诚意只有在少数情况下才会受到影响——比如,我所尊敬的人违背了他的承诺。我无日无夜不在等待着来自您的好消息,就像我曾经说过的,您这样兼具聪明才智和坚定决心的人才应该是您国家的主宰,我无法理解您的弟弟为什么还在宝座上继续享受着权力——时间太长了,等待令人心焦。
  “我非常担心我亲爱的妹妹,那是我的珍宝,她是脆弱的,就像精美的陶瓷那样容易碎裂。这让我时刻不安,尤其是听闻她最近正在病中。我想她迫切需要回到翡冷翠休养一下身体了,如果在约定的期限内看不到她,恐怕我的耐心会濒临极限。那时候我也许不得不亲自带人去您的国家把她接回来——我想这是您和我都不希望看到的。
  “您真诚的,西泽尔博尔吉亚。”
  读完那封希伯莱语写的信,他足足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一边读,一边揣摩着写信之人背后的心态,不由心中震动——那个沉默神秘的同盟者,还是第一次给自己写那么长的信吧?在那个人一贯优雅阴冷的语气里,还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的烦躁和杀意。
  原来那个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西泽尔……西泽尔!”他低声喃喃,眼里的光芒凝聚。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正文 十二、婚典
  深宫寂静无人,半夜里只有更漏依稀,阿黛尔睡得昏昏沉沉。
  是不是这一回睡下去,就永远不再醒来了呢?
  哥哥,哥哥……她冰冷的手握紧了胸前的项链,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久远的从前——她还是一个幼小无助的盲女,生命对于她来说只有一片黑暗。
  童年的记忆里,她确认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便是抓紧哥哥的手,通过他来感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的体温,他的肌肤,握紧时的力道和牵引的方向,是那样切切实实可以触摸的,仿佛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存在证明。
  在病重昏迷的时候,她无数次梦到童年时的情景,梦见哥哥牵着眼上蒙了布巾的自己走在一片开满了玫瑰的田野里。初春的原野美丽非凡,道路两旁鲜花怒放,季候风缓缓吹拂,香气充满了整个天宇,碧空如洗,恍非人世。
  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只余下这一对孩子牵着手蹒跚往前……那条路,长的似乎没有尽头。
  是的,她是盲目的。就算他将她送入火里、送入水里,她也不会避开半步。
  她在梦里喃喃,下意识的抓紧了手。手心里仿佛真的抓住了什么有形有质的东西。她在梦里也觉得安心,将脸凑过去,依偎在上面。
  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子夜。
  房内寂静无人,然而她刚睁开眼,赫然看到自己的手心里居然真的握着一只手!那是一只手修长而苍白,穿入了帷幕,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温暖而稳定——无名指上,赫然绕着一圈细小的金色指环。
  这……是哥哥来接她了么?!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此。然而乍一抬头,却看见了帷幕外的一双清冷的眼睛。
  那一瞬。她忽然间清醒过来。
  “是你!”她低呼起来,反过来紧紧握住了那只手,“是你!”
  帐外的人没有动,不知道是太意外还是根本是意料之内,只是隔着帐子停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阿黛尔隔着帐子怔怔看着他,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次不是做梦了。他的坐在帐外,紫玉箫握在指间。明黄色的流苏在风里微微舞动,有风从箫孔里穿过。发出低微的呜咽。
  那个人的侧影浸在月下,气息清冷,不染尘埃,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华,宛如从幻境之中凌波步来。然而,眉目却带着水墨画般的清俊。五官是东陆少有的挺拔,在月光下明暗分割,线条优美如同雕刻。只有嘴唇薄而直,抿成一线,显得有些冷酷凌厉,看上去竟隐隐和西泽尔有几分相似。
  阿黛尔看得投入,居然没有发觉那人站在月下、身后有着淡淡的影子。
  “是你?”她眼角尤自未干地泪痕,吃惊,“是你的魂魄么?”
  “不。”他微微笑了起来,开口否认。“我没有死。”
  “啊?真的?”她有一刹的无措,喃喃:“可是我……我听说你死了……”
  “那是假的。”他的眼神平静如无波的水面,“不过是一场演给别人看的戏。”
  “女神保佑,你活着真是太好了。”阿黛尔不解地喃喃:“可是我听宫女说,外面死了很多人——那、那也是假的么?”
  “不。他们是真的为我而死了。”公子楚淡淡,“只有这样,这一场戏才能演的如此逼真,才能让所有人都相信我已经死了。”
  “啊……”阿黛尔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可是,为什么要死那么多人来演一场戏呢?”
  公子楚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仿佛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听说公主病的很重。”他开口,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所以我不得不冒险赶过来。”
  “你很担心么?”她却无端端的欢喜起来,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去,“真不好意思,我一到东陆就总是生病……以前在翡冷翠可不是这样。太麻烦你了。”
  “……”他坐在帐子外面,隔着垂落的帷幕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悦和羞涩,心中一动,只是沉默地抽出了手。许久,他才低声开口:“舜华在东陆照顾公主,只是受西泽尔皇子所托——也请公主谨慎行事,避免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他说得委婉——但在东陆贵族的外交辞令里,这种语气其实已然算是严厉的警告。然而西域来的少女却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他的言外之意,还是怔怔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好严厉。果然,你还真的有点像我哥哥呢……”
  “当年,弄玉是不是也很怕和你说话呢?”阿黛尔喃喃,“严厉的哥哥?”
  他忽然怔住,看着月光下的少女。
  她说话的神气,眼里的光芒,仿佛是一道光,照进了心中某个密闭多年的角落——那一瞬,仿佛心上陡然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极其锋锐的裂纹,向着他内心深处延展,一路上只听见簌簌的崩裂声,摧枯拉朽,再无阻拦。
  那一瞬他有些恍惚。月色是如此明亮皎洁,他怔怔站在那里,看着她在月下对他微笑,眼里带着信任而依赖的表情,无邪到几乎透明。
  那个刹那,时光仿佛一瞬间如潮回溯。
  那是弄玉么?……是他最小的妹妹,隔了数年的光阴,在一个月夜又回来了?
  “哥哥。这是我昨天写的诗,帮我看一下吧!”
  “我很忙,乖,去找徽之玩。”与幕僚通宵秉烛会谈后的他非常疲惫,有些烦躁地揉着眉心,吩咐左右,“萧女史,带十六儿下去。”
  她手里的云笺滑落在地上,瞬间被风卷走——但是他没有心思去细究。父王驾崩,弟弟年幼,面对着越国大军的步步进逼,亡国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心头,他甚至都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回府邸见自己的夫人了。
  弄玉只有七岁,根本不明白哥哥和他的世界。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三个人:徽之、云泉,还有他。那颗小小的心里有着那样纯真浓烈的爱,那种暖意,足够将那个小小的世界充得很满很满。
  而他却不一样。他的世界是那么大,大到要覆盖这个天地——那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争夺和权衡,是那个年幼妹妹毕生所未能明白。他的心中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温暖。但是他的世界是那么大,那一点点的爱被无限的空间所冲淡,稀薄得再也无法温暖到任何人。
  和越国交战的那些日子里,他见到弄玉的时间屈指可数。
  当然,他并未忘记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遇到生辰节日,也会派人送去符合皇室身份的贵重礼物。但礼到了,人却经常是不到的。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有事在外:或是率军出征,或是斡旋于诸侯之间。
  刚开始,弄玉也常常跑过颐风园来看自己的哥哥——但是他身边总是簇拥着太多的人,总是有看不完的文牒和处理不完的公务,她经常在一边站了一下午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最终只是独自怏怏不乐地离去。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渐渐的,她也不再来找他了。转而陪着她的,便换成了和她同龄的徽之。
  弄玉是如此懂事,在战争持续的那些年里不曾再来打扰过他。一直到越国灭亡。他居于帝都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她才又偶尔的来探望他,说话却开始变得小心恭谨。
  然而他依旧很忙。大胤霸图初成,皇帝年纪幼小,内政外务一起压到他的肩膀上来:清除越国遗民反抗、休养国内百姓。
  平衡诸侯之间的关系……哪一样不需要他亲自过问?
  他终究未曾兑现自己的诺言,在天下平定后多陪陪她。
  “哥哥,听婉罗说,过一个月九秋崖上的桫椤林就要开花了,她哥哥答应带她……”那一天,她在文华殿的游廊里遇到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带着几分胆怯几分期待地开口,然而话只说了半句。声音便越来越弱——因为看到他的表情里有一丝不耐,手上握着一叠尚未看完的文牒,身后跟着诸多的谋士,脚步匆匆。
  “云泉带着婉罗去赏花了么?”他停了一下,看着妹妹——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她陡然长大了,不由恍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是想偷偷见一下未婚夫婿,是不是?好好,我回头来帮你安排一下。”
  神照帝有十四个女儿。在掌权后的那几年里,他依次的将十三个妹妹都嫁了出去,或者是与诸侯联姻,或是赐婚与重臣,每一个都是用在了刃口上——唯独剩下的,便只有最小的妹妹弄玉。他虽然忙碌、却对十六儿的婚事分外上心,一直挑拣了十年,最后才将其许配给了同为四公子之一的卫国公子苏。
  “我不是为了去看……”然而弄玉却红了脸,绞着衣带喃喃。
  “十六儿,回头我让内务府来办妥这件事——但现在我真的要去见司马将军了。”他却来不及等她说完,便带着幕僚和下属匆匆离去,没有看到身后她失落的眼神。
  那一次,他难得的记住了自己的承诺,果然在百忙之中抽出精力特意过问此事,在一个月内迅速安排妥当,准备让萧女史带着公主出城,去九秋崖观赏名动东陆的“桫椤花海”——然而弄玉不知为何却没有领情,偏偏在那时称病留在了宫里。
  他很生气,觉得这个妹妹实在太过任性和不知所谓,枉自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然而,他却并不知道她那怯生生的表情里隐藏着什么样的孤独和渴望,更不曾知道她那没有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
  “可是,我不是为了去看花……我只是想和婉罗一样,多点时间和哥哥在一起。”
  然而,等明白到这一点时,他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
  他坐在深宫的帷幕前,对着另一个少女,陷入了回忆的流沙,渐渐灭顶。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无限的怀念那些昔日的点点滴滴。仿佛带着某种强迫性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回忆那个早夭的妹妹的模样,回忆从小到大他们之间寥寥可数的几次相聚——她的模样,在他心底反而比在生时更加清晰。
  他也知道这是一种自虐式的行为,徒增苦痛,无补于事。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
  在看到了这个远嫁的西域公主时,他总是不自觉的联想起早夭的妹妹。
  阿黛尔没有明白他这刹那的神思恍惚是因为什么,只是发觉他的神色在一瞬间柔软下去——那样的神色出现在他平日冷漠如霜雪的脸上,显得如此突兀而意外。
  出神的刹那,却听到白楼上檐铃摇响,似是有什么夜行飞鸟掠过。
  公子楚的眼神在一刹那凝聚起来
  “公主。”他再度开口,声音已经一如平日般冷定。“请您务必保重身体,我今夜已经将珍藏的雪罂子带来,令华御医将其入药给公主服用。希望这种灵药真的有效——否则公主就无法参加后天的婚典了。”
  那样的话,让大病初愈的阿黛尔骤然一惊,脸色瞬地惨白。
  什么!后天便是大婚?她……居然已经昏迷了那么久么?
  “你害怕么?”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轻声问。
  她一颤,却咬紧了唇角。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低声:“不怕。”
  “既然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他的神色转瞬冷淡下来,轻轻将手从帐中抽出,端坐行礼,声音平静,“不日便是大典,还请公主早些安歇。”
  手一抽出,阿黛尔只觉手心一空,仿佛心里也被抽去了什么一样。空空荡荡。
  公子楚在帐外微微欠身,便起身离去,再无半丝留恋。
  “不!”她被独自留在空荡而华丽的室内,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惊惶,不由自主地从床上拼力撑起身子。向着帐外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了他的一角衣带。衣带纤细,一扯即断,然而那个离去的人却为之停住了脚步,回顾。
  隔着垂落的金纱,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然而却听到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重新在榻旁坐下,语气转而柔和:“怕么?阿黛尔?记住。不要对我说谎,像对西泽尔一样对我——这样我才能帮到你。”
  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将脸埋在手掌里。
  “是的,是的……我怕!”她低声哽咽,喃喃,“很怕很怕……一想起大婚,就很怕!——为什么你要治好我呢?就让我昏迷着度过大婚,不是很好么?”
  他凝望着她,态度骤然软化下来。他闭了一下眼睛,仿佛克制住了内心某种汹涌的感情。
  “好好养病”,最后,他只是轻声嘱咐,“不用担心。”
  “谁都无法伤害到你,公主。”
  宫廷里已经张灯结彩,做好了迎接新皇后的准备,但是由于贵妃多年的威势,宫廷内外却都不敢有人表现得过于喜庆,生怕得罪了娘娘,所以气氛显得热闹而诡异。
  回鸾殿的密室内,却是一片寂静。
  美丽无双的女子斜卧榻上,吞吐着白雾,眼神在雾气中闪烁如星辰。她的面前放着一只锦盒,盒里填满了石灰,里面却是存放着一颗栩栩如生的头颅,七窍中残留着血迹,然而面容却还是清俊高雅一如生前。
  “真像做梦一样……公子可是天下无双的人物。”凰羽夫人凝视着那颗头颅,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喃喃,“结果他的人头,居然真的摆到了我的案前!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有些疯狂有些压抑,旋即吐出了一口烟雾,掩饰了此刻脸上的表情:“等复国那一日,就把他的人头和之前斩下的两颗一起,放到英雄冢上祭祀亡魂吧!”
  “是。”青衣总管在一旁回答。
  将视线从人头上移开,凰羽夫人淡淡开口:“明日就是大婚了,颐景园里的那个丫头怎么样?还能醒过来参加婚典么?”
  端康低声:“据眼线说,似乎今日下午送药进去时公主尚自昏迷。”
  “哦……看来病的相当重嘛”,凰羽夫人微微冷笑,“你看,这次可不是我对她下手——所谓天妒红颜就是如此,舒骏需怪不得我。”
  “娘娘说得是。”端康静静颔首。
  “刚刚接到飞鸽来信。兵变已经成功”,凰羽夫人淡淡的说着,眼里却也掩饰不住喜悦的光,仿佛在遥想着那人千军辟易的英姿,语气里隐隐带着骄傲,“舒骏已经斩了守将,率军夺下了房陵关!”
  “恭喜娘娘!”端康的眼神也是瞬间雪亮,“越国真的复国有望了!”
  凰羽夫人停下了手,咬牙:“是的,复国之路已经开始。不会再有什么能够阻碍我们了!如今连皇帝的玉玺都在我手里……十年的隐忍,终究到了偿还的一天!”
  她颤栗着。仿佛诅咒一样一字字的吐出指令:“明日便是大婚,让方阁老和张尚书好好控制局面,压住兵变的消息,决不能传入皇帝耳中!”
  “是。”端康领命。
  “派人通知淮朔两州的人马,即刻向北驰援房陵关,要赶在大胤派出大军之前。与龙首原上舒骏的军队汇合!”
  “是。”
  “另外……”她迟疑了一下,咬牙,“大家都做好准备了么?”
  端康上前一步,慎重回答:“是,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大家厉兵秣马,只等皇上驾崩,大胤王位悬空、内乱丛生,便会趁乱在四处起兵呼应!”
  “那好。”凰羽夫人吐了一口气,喃喃,“那好。”
  她有些茫茫然的站了起来。心下想着那些纷繁复杂地事情,却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眼前一黑。如果不是身侧的青衣总管及时地伸手,她便要虚弱地跌倒在地上。
  “娘娘!”端康看到她如雪地脸色,失声低呼。
  “没事。”她却没有说话,只是从他臂间站起,笑了笑,却道,“很晚了,我也该回去看看徽之了——明天就是大婚。我怕他闹脾气。”
  她没有再和他多说什么,便起身离开,华丽的裙裾拖过地面。
  出了密室。尚不等进入回鸾殿,便听到了一阵阵的剧烈咳嗽声,令人惊心。
  已经是深夜,凰羽夫人推开门,却闻到一种浓烈的药香。地上零碎堆叠着不少精美的瓷器,碎裂成一片片。红烛映照着富丽堂皇的室内,帷幕深处,一个人影缩在锦绣的金床上,正在睡梦里发出虚弱的咳声,整个人蜷成一团。
  她撩开帐子,伸手探着他的额头——触手之处滚烫无比。她微微心惊,连忙坐在榻旁,用锦被覆盖上昏睡中的人,发现他的手足却是冰冷。
  怎么回事……这病,怎么怎么久还不见好?
  她有点担心的凝视着他,发现少年皇帝脸色青白,眉心隐隐有黑气,然而睡去的脸上竟然依稀残留着泪痕。心中忽然便是微微一动,仿佛有一根极细的针刺入了心底深处。
  “阿嘉……”她正在凝视着,他却忽然醒了,“你回来了?”
  “啊……”有点猝及不妨,她来不及避开他的视线,只好含糊应承。
  他的目光却是清亮地,和高热之下的病人迥然两样,看得人心里一清,却又是一冷。凰羽夫人心里忽然间有了某种奇特的感觉,隐隐警惕。然而熙宁帝却没有再说什么,似是极虚弱,一边咳嗽着,一边把身子往后靠,喃喃:“别、别靠近我……会传给你的。”
  “不,没事的。”她轻声道,也不叫侍女,自己径自解了外衣坐上了床去,将那个缩在床角的少年抱在怀里,摸着他的额头,“没事的,不过是风寒而已——明天就是大婚了,你要好好喝了药,然后睡一觉发发汗。”
  “可是……”熙宁帝咳嗽着,忽然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你没听到箫声么?”
  “箫声?”凰羽夫人吃了一惊,“什么箫声?”
  “凤凰台上的箫声……”熙宁帝喃喃,混乱地低语,“是弄玉啊。她一直在那里吹箫,等着我回去呢……那支紫玉箫,是父皇留给她的……啊!听!还有人在唱歌!”
  他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恐惧的表情,抓紧了她的衣襟,居然低声唱了起来:“‘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是她!是她!她还在唱……还在那里唱!不,不许唱,不许唱!我不要听!”
  “徽之!徽之!”凰羽夫人厉声低喝,“别乱想!哪有什么箫声!”
  然而,一语未毕,她忽然微微一怔。
  箫声——这漆黑的深夜里,似乎真的有一缕箫声细细传来!
  凰羽夫人脸色瞬地雪白,失神站起,握紧了袖子里的短剑——然而。就在她站起的瞬间,那一缕箫声忽然又消失了。消失得如此迅速和彻底。仿佛就像是一个幻觉。
  不,不……不可能。那个人的头颅,已经被摆放在她的案前!
  难道,世上真有所谓的冤魂么?
  “不过,阿嘉,不要怕……”失神之中。忽然听到熙宁帝喃喃开口……咳咳……有我在。”
  “我不会让它们靠近你……咳咳,如今我是皇帝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害我喜欢的人……不会再让他们像对待我母妃一样对待你……”熙宁帝咳嗽着,抬起脸虚弱的看着她,喃喃,“阿嘉,我不会死的……咳咳,放心,我不会死的!”
  凰羽夫人定定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少年皇帝。心中五味杂陈,忽然落下泪来——徽之,你知道么?
  在你挣扎着要为我极力活下来的时候,我却在不择手段地要你死!
  ※※※※※※※※※※※※
  无论在东陆还是西域的记载里,熙宁帝十一年六月。东陆霸主国大胤和西域教皇国翡冷翠的联姻都是一时无双大事,几可决定十年内天下的格局和走向。
  然而,那一场旷世婚典在开始时,却已经被某种不祥的阴影笼罩。
  大典当日,天色如墨,惊电纵横。整个天地间被狂暴的雷声淹没。一直到正午时分大雨才稍稍小了些。然而已经是六月初地盛夏时分,半空里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那雨非常奇诡。冰冷如雪,中间还夹杂着一粒粒的冰珠,让天极城的空气一下子凛冽如冬日。
  穿着夏日轻薄宫装的侍女们在雨中瑟瑟发抖,小黄门也个个面色青白。各国来贺的贵族们聚集在祈年殿,惊诧地看着这一反常的天象,无不变色,私下议论纷纷。
  这分明是不祥之兆——尤其在迎娶这样一个素有恶名的皇后之时,更是让人猜测不已。何况在这次的大婚典礼上,作为皇帝唯一兄长的公子楚并未出现,似乎更是坐实了不久前帝都里关于皇室两兄弟反目的传言。
  然而,当大胤的新皇后在雨中踏出凤舆时,所有的议论声嘎然中止。
  冰冷的雨还在不停的下,一柄曲柄九凤黄金伞迎在凤舆旁,亭亭如盖。在雨中拾级而上的翡冷翠公主一手持着教皇赐与的金杖,一手捧着一束血红的玫瑰,在女官的扶持之下沿着祈年殿的台阶一步步走上来。
  为了迎合东陆的风俗,她戴着珍珠坠成的面幕,然而嫁衣却是西域式的纯白色——那一件华丽的嫁衣长达一丈有余,裙摆上面坠满了钻石和珍珠,一展开、宛如银河天流泄地。十二位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裙摆,一起缓步走上婚礼的殿堂。
  就在那一瞬,天际密布的乌云忽然散开,一线阳光裂云而出,正好射落在她身上!
  刹那之间,整个祈年殿内外响起了低低如浪潮一样的惊叹声。
  “那位翡冷翠的公主仿佛是从上古神话中走来,她的美貌令最智慧的长者都肃然起敬”——在她离去后很久,大胤还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传说。
  然而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不曾有丝毫动容——那是她的夫君、大胤的帝君熙宁帝。
  那个苍白病弱的少年皇帝站在深远庄严的大殿那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从白玉台阶上走来,步步生姿、宛如神仙中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仿佛只是看着一个与自己全无相关的陌生人,眼里隐隐有着警惕。
  在所有人看来,那一对年貌相当的新郎新娘,并肩站在华丽宏伟的大殿下,显得如此出众夺目,宛如龙凤凌驾于九霄。
  司仪唱诵祝酒,各方贵宾一起起身道贺,声音震动帝都。
  然而,从拜天地宗亲,一直到“合酒”,皇帝的脸色依旧是淡漠的,只是配合着司仪机械地举行着一道又一道繁复的皇家仪式,不时转过头去、发出压低的咳嗽声,目光居然完全不落到皇后身上半分。而皇后脸上笼罩着珍珠面幕,也是看不到表情,只觉气色也是不好,身子几度摇晃,全靠身旁的萧女史扶持。
  “合酒”又称合欢酒,乃是东陆婚礼中最重要的一环。一对龙凤翡翠玉杯以线相连,新郎新娘各执其一,相对饮酒。仪式意义深远:酒杯一分为二,象征夫妇原为二体;以线连柄,则象征两人通过婚姻而相连;合之则一,象征夫妇虽两体犹一心。新婚夫妇在酒筵上共吃一鼎所调制的菜肴,同喝一壶倒出之酒,象征从此之后夫妻间互敬互爱、亲密无间。
  皇帝和皇后各自伸出手,拿走了一杯酒,先各自饮了一口,然后交杯对饮。
  在华丽的珠冠之下,阿黛尔脸色苍白地低下头,看到了递来的酒杯。玉杯的杯口上某一处留着湿润的唇印,她微微侧过头,小心的避开那处,浅尝了一口。那只手随即收回,举动之迅速,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令她不自禁的浮出一个苦笑。
  司仪祝诵完毕,上前将杯上的红线解下,将两端分别系在两人的手腕上,象征着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周围观礼的贵族们发出了恭贺的声音,震动天宇。
  自始至终,他们之间一直弥漫着冰冷而遥远的气息,不仅是视线,甚至连身子都不曾靠近到三尺之内,仿佛中间隔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那一杯合欢酒,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酿成,一杯下去居然在她的胸臆里燃起了火,烧得她心肺灼痛。
  那一瞬,虽然站在万众之中,某种恐惧却忽然压顶而来。
  不对!这、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和当年喝下母亲毒酒的时候一模一样!
  哥哥!哥哥!
  阿黛尔下意识的抬起手,按向绞痛的心口——然而手腕被那根红线系着,根本无法抬起。眼前的珍面幕在晃动,晃得这样厉害,视野里仿佛到处都是重叠的影子。
  她张了张口,终究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颓然倒地。
  大殿内忽然鸦雀无声。在合酒完毕后,所有人都看到玉杯从皇帝和皇后手中忽然跌落,发出清脆的裂响——与此同时,帝后两人同时伸出手捂住心口,双双倒地!
  那一瞬,整个祈年殿震惊得鸦雀无声,片刻后才发出惊天动地的惊呼。
  萧女史在她倒地前的瞬间扑了上来,将皇后抱在了怀里,撕心裂肺地呼喊。那一瞬的刺痛令她眼前一片空白,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雪地里寻找自己孩子尸体的一夜——她发誓要保护的这个孩子,还是在她眼前失去了生命!
  “是她!是她!”平日冷静沉默的萧女史忽然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完全忘记了忌讳,疯狂的厉呼,“是贵妃下的毒!一定是贵妃下的毒手!——快来人……快来人!”
  大内总管端康在混乱的人群中看着这一切,往后一退,身形消失在了纷乱的人群里。
习惯了无聊,不无聊时才知道无聊是多么的不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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