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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唯恨君生早

豆蔻花开时
一缕春风入梦


       “吧嗒呛,呛呛呛呛……”
       阮静秋身上的练功服已经滴出水,可是她的脚步还是不能停,不光她,这练功房里二十来个同学都端着架式,踩着锣鼓点跑圆场。从上学第一天,老师就规定了,不管谁出错,全班都要跟着受罚。
直到整张DVD的“呛呛呛”都结束,表功老师才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逐一纠正学生们的错误,一招一式的再次强调动作要领:“哑巴,来,再给示范一下……”
       哑巴是表功课的助理讲师,他并不是真的不能说话,只是变声期嗓子倒了,再没能恢复,声音很难听,所以他很少说话。他的表功最好,一招一式见真功夫,同学们也都爱看。
       好不容易盼到亲切的下课铃声,老师才一出门,多数学生就累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任谁拉都不起来。
       只有静秋不能坐,她是表功课代表,除了练功时要站在第一个,还要负责打扫练功房。
练功房都是地板铺成,学校有规定,为了最大限度延长地板的寿命,只能用抹布擦。地板的命是命,学生的命就不是命,静秋带着怨气,“叭”的一声,把大抹布使劲摔在地上,吓了正在擦镜子墙的哑巴一跳。
       每堂表功课结束,哑巴都留下来帮着学生打扫,或许在他眼里,学生的命远比地板的命重要。
哑巴假装惊慌,到底把静秋给逗乐了,女孩儿拾起抹布,单手翻花,竟把那破布舞成一块板,嘴里念念有词的唱道:“叫张生,你躲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哑巴也配合她的唱词做起矮子功。小花旦并非静秋的本宫,可她就是喜欢那嘎巴溜丢脆的唱腔。
        戏唱完了,静秋心里舒坦了,哑巴使劲的擦着镜子墙。阳光透过窗映着他挺拔的背,静秋不知不觉的停下手中的活,默默的注视着。每次表功课,她比别人更用功,流更多汗,都只为这背影回眸时,能被第一个看到。
       十三岁那年,静秋就被父母送进省剧团的直属戏校,戏校的管理很严格,所有学员必须住校。本来只是个孩子,忽然见不到爸爸妈妈,静秋从入校就一直哭,哑巴那时也刚当助教,每次都拿些糖果哄她,或是偷偷带她给家里打电话。
       静秋的父母都是戏曲演员,太知道现在的苦就意味着孩子将来的甜,而父母的声音无疑最能动摇军心,学校怎么能让新入校的学员往家里打电话呢?
        父母的告状电话打到校长室,结果哑巴在教务会上被校长狠狠的批评一顿,而静秋直到第二学年结束都没再往家里打过电话,有时寝室的管楼大婶喊她接电话,她就直接回人家:“我不在。”
        两年的基本功结束以后,所有学员面临分宫。静秋的父母特意赶到学校,请求老师让静秋学习正旦青衣。青衣是剧团里永远不倒的台柱子,戏折多,扮相又好,就是去基层走穴,也是青衣的机会最多。
         可父母头脚才离开学校,静秋后脚就找老师改专业,她是非武旦不学。老师说她嗓子天赋不错,很适合青衣。静秋死活不干,说不学武旦情愿退学。老师以为学生爱武角,也就答应了。武旦、武生的表功最多,从那天起,静秋天天都能上到哑巴的课。
        那一年,静秋十五岁,而哑巴已经是个二十四五的大小伙子,全校的女老师都忙着帮他找对象。

人已在眼前
心往何处去


       “阮静秋,哑巴找你。”管楼大妈年轻的时候也是学戏的,虽然早早的丢了本行,但功力还在,这一嗓子四层楼都听清清楚楚。
      静秋穿着碎花的短袖睡衣裤从楼上飞奔而下,到传达室门前却突然来个“急刹车”。管楼大妈的面前堆满了包裹,那是从全国各地邮来的零食。学校不让孩子们吃零食,可是很多家长还是定期寄来包裹。静秋也曾经让妈妈邮些好吃的,但妈妈说,吃零食容易发胖,扮上行头不好看。
       “晚上有加课,快跟我走吧。”哑巴那嘶哑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把静秋吓一跳。
       “你……你怎么可以进女生宿舍?”静秋边说边慌乱的抿着垂下来的几缕青丝。
        “我没进呀!”哑巴笑着说。
       “你明明就……”静秋转过身才发现,哑巴刚好站在门口“警界线”上,半步不越“雷池”。
       “发什么呆啊?走吧,练功房。”哑巴说着,拉起静秋就走。
       静秋多想大喊一声:“我很累,不练了。”可那只温热的大手似乎能给她无穷的力量,让她的两条腿不由自主的跟着走。
       旋子是打功的一种舞台表现形式,如果练得好,台上不用张嘴就能得一个满堂彩。可练旋子并不容易,需要用一条绳子一头栓在腰上,另一头栓在一个强壮的人身上,演员绕着圈的翻旋子,不到精疲力竭不准停。
       静秋还以为自己最后一翻能收住,可脚下实在没力了,腿一软,整个人摔在地上。哑巴没防备,也跟着摔下去,要不是他闪得快,就正压在静秋身上。
       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却还相对而视,静秋的心像吊了十五桶水,竟比练功时跳得还快。
       哑巴直直的看着她,足有五分钟,忽然笑了:“你这样可不行啊,我又没怎么你,脸红什么呀?”
        静秋条件反射般一脚踢开哑巴,一边解绳子一边说:“你干什么你?”
        哑巴无辜的揉着肚子,龇牙咧嘴的说:“臭丫头,这也是一种舞台表现形式,你想想《破洪州》,想想《三岔口》……”
        静秋急忙起身,逃离哑巴的气场,故意喘着粗气,夸张着自己的辛苦,掩示着心中的忐忑:“我可再不能了,咱们今天就练到这吧。”说着,也不等哑巴同意,转身就走。
       “你回来!”哑巴声音不大,却能牢牢的把女孩儿钉在原地。
         “你还想干什么?我天不亮就得跑山喊嗓子。”
        “原来你这么脏!身上这么臭也能睡?”哑巴坏笑着,他显少在人前笑,所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温雅的笑容会让人着迷,瞬间石化了女孩儿的疲惫。

星星不懂月亮的坚忍和等待

       从淋浴房里出来时,静秋换回她的碎花小睡衣,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多了。学生的浴室早关门了。别看她入校几年,用老师专属淋浴房还是头一回。
       哑巴就坐在淋浴房外的花坛上,手里端着一包苏打饼干,被静秋饿狼扑肉一样抢过去。看着女孩儿狼吞虎咽的样子,哑巴忍不住笑出声来。
       静秋不服,抹着一脸饼干渣,数落着哑巴的罪行:“你笑什么笑?明明大家都在休息,为什么只让我加课?你故意整我是不是?”
        “静秋,你要记得,做戏如做人一样,你若认真刻苦,未来的人生自当回报你。”哑巴抬着头望着月朗星稀的天空,“月亮为什么总比星星耀眼?因为它忍受比星星多千倍的灼热和安守漫无尽头的黑暗。”
         静秋也跟着仰望夜空,心中忽然一丝伤感:“多不公平呀,月亮可以一直挂在天上,而不管多耀眼的星星早晚都会坠落,谁也不能例外。”
       “傻丫头,我在说你,你在说什么?”哑巴朝女孩儿头上胡撸一把。
        “我也在说你。连我爸妈都知道你当年是著名的京剧神童,可是现在……”静秋双眸灰暗,如果可以,她愿意把自己的声带送给这个男人,如果可以,她愿意替他接受命运的惩罚,只要可以,她什么都愿意,可惜的是……不可以。
       倒是哑巴无所谓的笑笑:“书上怎么说来着,上帝给予每个人的都是一样多的,只是我们拥有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有还会收回的那一天。”
       哑巴六岁登台献艺,唱念做打尽显天赋,十二岁就成了团里的小台柱,红极一时。可惜的是,他终归躲不了“倒仓”的宿命。
       梨园行里管男孩儿变声期就“倒仓”,意思就是不能唱了,没饭吃了。哑巴算幸运,十五岁才倒仓。可自从他倒仓,团里便不再安排他上台,每天只让他跟着指导老师练习表功。
        十五岁孩子哪能闲得住?只要团里一有演出,他总跑前跑后的跟着道具师傅捡场,或是躲在侧幕条里看戏。
         有一回团里下基层演出,节目单上有出《探母》,可演杨四郎的演员忽然闹肚子,整个人都拉软了,根本上不了台,哑巴以为自己的嗓子还能行,便主动请战,火线救场。结果一段高亢的《叫小番》之后,嗓子就再发不出声音。医生说是声带硬伤,以后别说唱戏,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了。
团里觉得欠着人家孩子的,便放他在戏校读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
        关于哑巴失声的事,静秋以前也听别的老师讲过很多版本,只是没有哑巴亲口讲的这么详细。可是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呢?静秋说不清,只知道自己也很愿意听,愿意分享他所有的快乐和不快乐。
        哑巴忽然跳到地上,一套毯子功走得酣畅淋漓,看得静秋拍手叫好。
        “静秋,你要记住,未学戏先做人,只有人做踏实了,戏才能踏实……”
        看着哑巴怅然若失的脸,十七岁的静秋第一次感觉到心在疼,不免埋怨起那个临场生病的演员,如果不是他,哑巴也许还是台上的大角。如果……
        想到这些,女孩儿的心重重的动了一下,一些阴暗的念头瞬间涨满了她的脑袋。“他是谁?”静秋问。
        “谁是他?”哑巴显然没有跟上女孩儿的想法。
        “那天的杨四郎。”
        “你问这干嘛?”
        “到底是谁?”
        “何斌。”
         静秋知道这个人,因为他现在是团里的台柱,用行话说“角儿大了去了”。这么戏剧性的结果让女孩儿心中那阴暗的念头慢慢坐实了。

捉弄是得到别人都想的 却是自己不要的

        哑巴每天晚上强迫静秋增加练功课,不练到精疲力竭绝不放人。让静秋开始怀疑自己是有多招人讨厌,才会这样被恶整。
        “今天我们学新戏《霓虹关》”哑巴从道具架上抽出两根银枪,一个华丽的甩枪,将其中一根丢给静秋。
        恨得女孩大声抗议:“这是明年的课,我不练!”话音未落,哑巴已经抽出学校允许老师用的藤条教鞭,“好戏都是打出来的”,在戏校,体罚学生是“合法”的,静秋不想挨打,只好就范。
        深夜的练功房,静秋一遍遍上演着“东方氏”的爱恨情仇,汗水一次次湿透戏衣,哑巴苛刻的要求着每一个细节,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映在女孩儿的深眸中,连成浪漫的电影情节……
        团里就来学校要人时,静秋的东方氏演得还不纯熟。省里要组织一场大型戏曲节目到基层巡回。剧团里武旦本来就少,有生孩子的,有参加国家级汇演的,总导演不得不通知学校,在像样的孩子里挑几个参加演出,而这次演出的一折重头戏就是《霓红关》。
        当银妆素裹的静秋站在导演和校领导面前,惊艳的扮相和婀娜的身姿活托一个东方氏,连配合试戏的何斌都看愣了。
        能见到何斌,静秋也很意外,他比她想像中的秀气,眉不染而墨,唇不点而红,没扮妆都很帅气,难怪他会成“红角”。
        几个回合走下来,静秋不管是动作还是唱词无一错处,只是神情稍显呆板,舞台经验不足。
“就是她吧,导演。”何斌喘着粗气收了枪,“这孩子的悟性还行。这一上午都试七八个了,也就她能磨出来。”
        导演和校领导也都满意,静秋却盯着何斌看半天,忽然问:“那谁来王伯当?”
         “能跟咱团的台柱子对戏,我们静秋可走运了。”校领导呵呵的笑着。
        “老师,对不起。”静秋突然向何斌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您是大角儿,别让我搅了戏,这个东方氏,我来不了。”说完转身就走,把一屋子人都晾下了。
        哑巴等在门口,见静秋跑出来便一把拉住:“怎么样?通过了吗?”
        静秋奋力甩开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逼我天天加课,就是为了让我参加什么破演出是不是?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演,我不愿意给那个人配戏。”说完便快步跑走了。
        “等一下!”哑巴刚要追,却被人一把拽住。
        “一上手我就知道是你教出来的。”何斌笑得邪兴,“上回套我的话,问团里缺不缺人,就为让你的学生上戏?我可是如你所愿,在导演和学校面前保她入选,没想到这丫头还挺特别,要换别人,都得乐开花了。”
        “我去说说她。”
        “你等等。”何斌没松手,“她是你学生,什么时间说不得,我姐来了,你们都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我帮你们订了家好馆子,钱都付了。”

最纯净的是人心
最深奥的也是人心


          时针已接近十二,练功房的灯还亮着,静秋把一根银枪舞得上下翻飞,汗珠“叭嗒叭嗒”的往下滴,在她脚下汪成一弘小池。
        播放机里的锣鼓点忽然停了,静秋手上的枪还没停下来。一只大手突然攒住枪杆。
        “够了。”哑巴脸色微红,明显是喝了酒,每次听到这嘶哑的声音,静秋的心都隐隐作痛,而此刻则痛彻心扉。
         女孩儿丢下枪,转身要走,却被哑巴拉住袖子。
        “这是你难得的机会。”哑巴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钢针,狠狠的扎在女孩儿受伤的心上。
         “是你教我‘未学戏先做人’。我不想跟那种阴险的小人对戏。”
         “何斌人不错,又肯提携后辈。你跟他配戏能学到很多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比如……”
           “比如怎么陷害别人!”静秋猛的回头,死死盯着哑巴,“我不信你从没有怀疑,当年为什么他病的那么巧?如果你不上台救场,今天仍然是台上的角儿,就没有他何斌……”
         “别说了,都过去。”哑巴想打断,却没能打断。
         “我觉得他是故意……”
         “我叫你别说了!”哑巴突然大吼,把静秋吓了一跳。哑巴重重的呼了口气,淡淡的酒气和着他的温柔喷洒在女孩儿脸上,“何斌不是那样的人。”
           “你真的认为他不是那样的人?还是你为了让我上戏,情愿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静秋红着眼圈质问。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要再提了好吗?”哑巴疲惫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只要抓住这个机会……”
            “我不要。”静秋倔强的不肯让溢满眼眶的液体落下一滴,“如果是你委曲求全,才能换来我上登台表演的机会,我情愿在学校再练四年。”
          “你这孩子成天胡思乱想什么呢?”哑巴皱紧眉头,“我告诉你,当年的事跟何斌没关系,都是我的错”
           “倒仓又不是你的错!”
         “你真的想知道吗?”哑巴忽然“嘿嘿”的笑起来,身体瞬间失去支撑,直直的向后仰去,口中悠悠的念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当年,哑巴在最红的时候倒仓,小他两岁的何斌便顶替他的位置,一路春风得意,几次演出都压了大轴。年仅十五岁的男孩儿,远离父母,所有人都只看到他头上的桂冠,没有人规划他的品格,所以他分辨对错的方式便有些偏差。
        哑巴怕何斌抢自己的位置,便在他的润喉茶里放了泻粉。他替何斌出场,是想让团里知道他还是以前的京剧神童,没想到这一嗓子的代价竟然是一辈子。
对哑巴来说,这是一辈子抹不掉的肮脏和羞愧。如果不是静秋赌气不肯上戏,他宁愿将这秘密掩藏到死。
            “何斌一直把我当好朋友,我却这么对他。十五岁的孩子竟有一颗这么阴险的心,静秋,你敢相信吗?”哑巴清爽的五官都被痛苦纠结到一起。
         静秋痛恨得想缝上自己的嘴巴,痛恨自己的不懂事,乖乖的上戏不就好了吗?非要剖开那血淋淋的伤口探个究竟,自以为是的把别人推进谷底,尤其他还不是别人……
          “为什么非要让我上戏?”静秋慢慢坐在哑巴身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平那拧在一起的眉头,“宁可自己当坏人也要让我上戏,我根本就……”
         温暖的大手忽然握住纤细的手指,女孩儿的呼吸陡然停止,血液迅速回流,十指冰冷。哑巴盯着女孩儿的脸,嘴唇明明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静秋紧紧闭上眼睛,慢慢伏下身子,忽然觉得迎面来风,再睁眼看时,哑巴已经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向门口。

只一瞬间
心碎成齑


          静秋终归还是参加了《霓红关》排演,她不想辜负哑巴的苦心。
         何斌深厚的表演功底让静秋不得不折服,可在女孩儿眼里,他太过秀气,缺少哑巴的英气。走马回枪间,静秋似乎以回到了练功房,哑巴扮的王伯当那么英俊潇洒,那么气度不凡,才会让东方氏才死了丈夫就爱上仇人。
         脑子里一溜号,手上的枪可就不听话了,何斌一枪扫过来,静秋条件反射的松手,何斌眼急手快,抬腿一挡,那把本该落地的枪又稳稳的回到静秋手里。
         “停停停……”导演掐腰站在阴暗的台下,看上去面目可憎,“怎么回事?阮静秋,你想什么呢?”
          静秋只能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导演,都四遍了,咱歇会儿吧,我再给她说说戏。”何斌一步隔开了导演与女孩儿的对视。
          “好吧好吧,你们下去歇会儿,别远走啊,一会儿还合练呢,换下一组!”

         “何老师,对不起。”静秋是真心的道歉,手里还端着一杯润喉茶。

        何斌坐在阳台的太师椅上,上下打量着静秋:“机灵点,这个导演耐性最不好,再有一回,准把你退回去。”
        “何老师,下午五点半大巴楼下等,别晚了。”同组的一个演员边说边走开通知其他人。
静秋看看那人,又看看何斌:“五点半实地彩排吗?那我要去吗?”
           “有你什么事啊?”何斌笑说,“是哑巴,哦不对,过了今天,我就该叫他姐夫了。他今天跟我姐领证了,想请团里和学校的同事吃个饭。所以今天一定散得早,你要抓紧时间。”
静秋惊讶的愣在原地“为……为什么?”
          “傻孩子,我们都去喝喜酒了,你一个人跟这儿练啊?”何斌把喝过的茶杯又塞回静秋手里,可是那双手早已不听使唤,茶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静秋像被惊醒一样拔腿就跑,却一步都没跑出去。
         何斌抓着她的戏服:“怎么个意思?你想去枪挑鸳鸯呀?”
           静秋本想分辨,却没等开口,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何斌皱着眉,似乎看出了门道:“你不会是……咳,别傻了,你成年了吗?他可已经年近而立,你觉得你们有可能吗?”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静秋犟嘴。
         “我当然知道。”何斌的口气不容置疑,“不光你,去打听打听,这些年有多少女学生追着哑巴                        不放,比你长得好看的多了去了。大人的世界,不是你们这些小鬼能明白的。”
        “我不是小鬼,我入校四年,只有他对我最好,他……”静秋忽然觉得心被掏空了,除了眼泪什么都不剩。
        何斌冷眼看着女孩儿哭泣,许久才淡淡的说,“不管你怎么想他,对他来说,你什么都不是。”
        怎么会什么都不是?那是少女完整的一颗心,用四年的时间装满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有的开心是因为他开心,所有的难过是因为他难过,所有的期待是对视时的微笑,所有的美好是唱念作打间隐隐的心动。只一瞬间,所有这些被摔碎成粉,竟然没有人知会她一声。

明明是谎言
却只能选择相信


          哑巴与何斌的姐姐何晴是初中同学。那时的哑巴还顶着京剧神童的桂冠到处演出,基本不出现在课堂上,何晴就每天把课堂笔记送到他家,直到哑巴被送去戏校,他们才算正式在一起。
晚宴上,剧团和学校的同事细数到场。学生当然不在受邀之列,所以穿着校服的静秋站在宾客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你怎么来了?”看到静秋时,哑巴的手还搭在何晴的腰上,本来微笑的表情瞬间僵硬。
         何斌忙打圆场:“我带她来的。姐,这是我的……新搭档,听说你‘昏’了,非要来看看。”
静秋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女人,肤如雪,眉若黛,双目含露,嘴不动而笑已出。明明穿着很普通的衣服,却像画上飘下来的仙女。
           “你就是静秋吧,常听凌砚提起你。”何晴的声音婉转圆润,静秋听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凌砚就是哑巴,洛凌砚,大家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这十几年来就一直叫他哑巴。

          直到此刻,静秋才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哑巴结婚了,新娘却不是她。可是他们看起来是那么般配,般配得让她恨不起来。

           “洛老师。”静秋并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今天是你跟师娘的好日子,我没有礼物,就……献一出戏吧。”
          静秋的“礼物”得到了大伙儿的一致赞成,还拱哑巴一起串戏。以“走戏”为名,静秋得到了与哑巴单独待一会儿的权利。
         “你想来哪儿出?”哑巴嘶哑的声音像催泪弹,让静秋的明眸瞬间“千行泪”。
        “怎么了这是?”哑巴拍着女孩儿的肩膀。
静秋顺势冲进哑巴的怀里,整张脸堵在男人宽厚的胸膛里,却挡不住“呜呜”的哭声。哑巴的双手悬在半空中,从始至终没落下。
          “静秋,你是难得的好苗子,加以时日,必成大器。”哑巴缓缓的说,“如果之前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我道歉,等你长大了,再回头想想这些误会,会觉得很美丽,也会觉得很可笑……”
           “你说谎!”静秋猛的起身,狠狠的盯着哑巴,“如果你给我的一千多天,真的就只是个可笑的误会,你就不会千方百计的帮我上戏作为补偿。”
         “阮静秋,你听着。”哑巴郑重的说,“对我来说,你只是个孩子,我照顾你,帮助你,完全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关心,门外的那个才是我的爱人,从今天开始,她是我的妻子,我必须忠诚于她。”
          “真的吗?”静秋看着哑巴,许久,忽然失声苦笑。或许连哑巴自己也不知道,女孩儿注视他四年,清楚他所有的表情,包括他说谎的时候耳朵会红。虽然以女孩儿十七岁的智慧还想不出其中原因,但这个结局注定是她无法更改的。
         司仪台上,没带妆的东方氏和王伯当纠结在理不清的爱恨情仇中,台下的何晴却一点没看懂:“怎么一上来就打呀?”
         “因为他们有仇啊。”何斌仍然是一脸不屑的笑,“谁杀你老公,你不跟谁急啊?”
何晴轻捶弟弟的手:“不许乱说……咦,怎么打着打着又不打了?”
         “相中了呗,就哑巴那张脸,你舍得打吗?”
         “叫姐夫!”何晴嗔怪着。

阴差阳错的情节
才配得起生活这出戏


        楼下已经喝得热火朝天,静秋却独自躲在天台哭泣。她没办法止住眼泪,就像她没办法抓住过往的那些“爱”。
          “呯”的一声,天台的门被撞开,何斌无视一切的冲到角落里,吐得稀里哗啦。
        静秋捏着鼻子扶住他,说话还带着哭腔:“你……你没事吧?”
       “没事!”何斌甩开静秋,还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倒地上。
        “人家出酒你出命,结婚的又不是你。”静秋厌恶的挡着扑面而来的酒气。
       何斌仰身躺在地上诡异的笑着:“我高兴,我姐跟凌砚哥在一起,我高兴,当一辈子坏人都高兴!”
        静秋一惊,揪住何斌的衣领:“你是坏人?什么坏人?难道你知道那茶里……”
何斌也很诧异的看了看静秋:“咦?原来你也知道,他连这种事都告诉你,看来,你对他来说,还真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静秋更关心这件事。
           何斌的笑容慢慢变成苦笑,酒精让他舌头发软,吐字不清:“那天,我亲眼看见哑巴把那东西倒在我杯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喝起来……真苦啊。”
         “你当时就知道,那你为什么……”
         “何晴那个傻瓜一直喜欢哑巴,可是人家是‘神童’,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那次误场,我差点拉肚拉死,哑巴觉得欠了我的,第二年就跟我姐在一起了。”
         “你卑鄙!”静秋猛得跳起来,指着何斌,两眼几乎冒火,“你利用洛老师的善良,欺骗他一辈子,你还害得他一辈子不能再登台!”
         “善良?”何斌笑软了,“哪个善良的人会下药害人?那年我也才十三岁,我甚至以为喝下那杯茶就会死掉。”
          “那你还喝?”
           “我是我姐带大的,从小到大,不管我想要什么,她都想尽办法给我,我只想用命换她一个心愿,这样算过份吗?如果我知道凌砚哥上台就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打死也不会喝那该死的茶。我知道他们都怎么想我,以为当年是我搞鬼陷害他。我没跟任何人澄清,就是想回报他对我姐的好。从十三岁被骂到快三十岁,我的孽今天算满了。”
          静秋的脑袋已经被这群大人彻底搅成一团浆糊,根本分不清谁错谁对:“你们都在说谎!为什么你们的世界那么复杂?为什么你们要让一切变得乱七八糟?我要去告诉洛老师,他应该知道真相,我现在就要去告诉他!”静秋转身跑下天台。
         过量的酒精何斌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翻了个身,躬卧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语:“阮静秋,对不起,洛凌砚,对不起,何晴,对不起……”

不与君相知
唯恨君生早


         静秋返回宴会厅时,是真的想把一切告诉哑巴。可哑巴和何睛正挨着桌的敬酒,从一桌到另一桌的间隙也要相视而笑,女人笑红了脸,男人轻挽着她的纤腰。
          真相对于他们来说真的重要吗?静秋的脑子忽然变得清晰分明。她似乎看见十几年前那个落寞的京剧少年,在“神仙姐姐”的陪伴下,得到无限温暖的慰藉。她修补他的创伤,抚平他的愧疚,挽手走在只属于两个人的路上,那些都是静秋永远没办法参与的经历。
或许真相……就是他们彼此深爱,而再无其他。
          看到女孩儿突然出现,何晴倒先迎上来:“你去哪儿了?我还没谢谢你给我们的礼物。演得太好了,将来一定能成大角儿。”
         大人就是这么虚伪,明明不懂戏,还称赞的这么由衷,静秋笑了:“谢谢师娘,不过我明天还要排戏,要先回去了。”
         “哟,那工作的事儿可不能耽误。”何晴善解人意的拍了拍静秋,“你快走吧,斌斌呢?早知道让他送你,这怎么办?凌砚,你送静秋到楼下吧,帮她叫辆车,她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走廊里灯光昏暗,静秋和哑巴一前一后,谁都没再开口。关于那杯茶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无解。
          此刻,十七岁的小静秋终于明白,并不是何晴抢了她的爱人,而是他们曾经携手的甘苦岁月是后来多少你情我爱攀比不得的。这其中若真有什么是错的,那就错在自己生的太晚,没能在哑巴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及时现出,没能陪他一起完成生命中最伤痛的成长。
          马路边,哑巴伸手去拦车,静秋却挡住了他的手:“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这不安全吧。”哑巴的目光仍旧关切,让人见之迷乱。
           “洛老师,我可是您教出来的武旦,真有不安全,那也是别人不安全。快上去吧,客人还等你敬酒呢。”不等哑巴再说话,静秋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冷冷的路灯下,孤单的影子忽长忽短,忽左忽右,像是青春年少时对感情的躁动和执着。明明走了很远,饭店里的欢声笑语仍若隐若现的飘过来……
         这样的分手场景本应像电影情节一样配合忧伤的音乐,可女孩儿耳边似乎响起再熟悉不过的锣鼓点“吧嗒呛,呛呛呛呛……”静秋忽然停下脚步,端起架式,手指兰花,气运丹田,来了个亮相,响亮京韵道白缓缓流入夜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不与君相知,唯恨君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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